弗罗洛夫低下头凑近阿尔美尔,往他耳边吹了一阵气。
“我憎恨我的妻子!”他终于说出来。
律师吃惊地瞧着他。
“是,是,就是我的妻子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弗罗洛夫唠叨着,涨红了脸。“我恨她,就是这么的。”
“是什么缘故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结婚只有两年,你知道,我是因为爱她才结婚的,可是现在我却满心恨她,仿佛她是个讨厌的敌人,就跟这个,对不起,寄生虫一样。而且没有理由,任什么理由也没有!每逢她坐在我身旁吃东西,或者讲什么话,我的整个灵魂就沸腾起来,我几乎忍不住要对她发脾气。事情就是这样,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讲到离开她,或者对她说实话,那可不行,因为那就会惹出一场乱子,可是跟她一块儿生活下去对我来说又比下地狱还要糟。我在家里待不住!
所以我白天总是忙着办公事,跑饭馆,晚上就在卖淫窟里厮混。唉,这种憎恨该怎样解释呢?要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是个美人,而且聪明,斯文。“
寄生虫顿着脚,唱起来:
我跟一个军官一块儿溜达,
对他说出了秘密的话。……
“老实说,我素来觉得玛丽雅·米海洛芙娜跟你完全不般配,”阿尔美尔沉默了一忽儿,叹口气说。
“你是说她受过教育吧?听着。……我自己也在商业学校里读到毕业,而且得过金质奖章呢。我还去过三次巴黎。当然,我不及你聪明,可是我并不比我的妻子笨啊。不,老兄,问题不在于教育程度!你听一听这件事怎样开的头。开头是这样:我忽然觉得,她嫁给我不是因为爱我,而是看中我的钱财。这个想法盘据着我的脑海。我千方百计要丢开这个想法,可是这个该死的想法却偏偏赖着不走!再者,我的妻子越来越贪心。她本来很穷,如今掉在黄金的袋子里,就由着性儿挥霍。她简直昏了头,迷了心窍,每个月居然花掉两万。
我呢,是个多疑的人。我不相信人,对什么人都猜疑,人家越是待我亲热,我的疑心就越大。我老是觉得,人家是为了钱才奉承我。我什么人也不相信!老兄,我是个难于相处的人,难处得很哟!“
弗罗洛夫一口气喝下一大杯葡萄酒,继续讲下去。
“不过,这都是胡闹,”他说。“这种事根本不该谈。荒唐。
我醉后胡说八道,你呢,却用律师的眼光瞧着我,知道了人家的秘密而暗暗高兴呢。算了,算了,……我们不谈这些。还是喝酒吧!你听我说,“他扭转身对茶房说,”穆斯达法在你们这儿吗?叫他到这儿来!“
过了一忽儿,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矮小的鞑靼小孩,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走进大厅里来。
“到这儿来!”弗罗洛夫对他说。“有一件事你来解释一下。
想当初,你们鞑靼人征服我们,收我们的贡品,可是现在你们当茶房伺候俄国人,卖睡衣。这种转变该怎样解释才对?“
穆斯达法扬起眉毛,用尖细的嗓音唱歌般地说:“命运无常!”
阿尔美尔瞧着他严肃的脸相,不由得哈哈大笑。
“好,给他一个卢布!”弗罗洛夫说。“他就靠说这句‘命运无常’挣钱。饭馆养着他,就为了叫他说这句话。喝酒吧,穆斯达法!将来你会成为大混蛋!我是说,你们这班家伙,在阔人身旁混饭吃的寄生虫,多得不得了。你们这些和平的强盗和土匪有那么多,数都数不清!现在,要不要把茨冈歌女也叫来?啊?把茨冈歌女叫来!”
那些茨冈姑娘早已在过道上等得心焦,这时候就大呼小喊地冲进大厅来,发狂般的纵酒开始了。
“喝吧!”弗罗洛夫对她们叫道。“喝吧,法老的种族!唱歌!哎—哟—哟!”
到了冬令,……哎哟哟!……
雪橇飞奔。……
茨冈姑娘唱歌,打唿哨,跳舞。……在那种有时候会征服富足、享乐、具有“奔放的性格”的人们的疯狂中,弗罗洛夫开始胡闹。他吩咐给茨冈姑娘开晚饭,拿香槟酒来,打碎电灯上不透明的罩子,把酒瓶扔到挂画和镜子上,然而他干这些事分明没有得到什么乐趣。他皱着眉头,气冲冲地嚷叫,藐视所有的人,眼神和举止中流露出憎恨。他叫工程师来一次solo①,给低音歌手灌下一杯由葡萄酒、白酒、牛油合成的杂酒。……六点钟,帐单送到他面前来了。
“九百二十五卢布零四十戈比!”阿尔美尔说,耸起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不,等一等,这得核对一下!”
“算了!”弗罗洛夫喃喃地说,拿出钱夹来。“得了,……随他们敲竹杠好了。……我有钱就是要人敲竹杠。……没有寄生虫……可办不到啊。……你是我的律师,……一年挣六 千卢布,可是……可是为什么挣这么多?不过,对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弗罗洛夫跟阿尔美尔一块儿回家,在路上唠叨说:“回家在我是可怕的!对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谈心里话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强盗,……吃里爬外。……是啊,为什么我对你说出了我的秘密?为……为什么呢?你说说看,为什么呢?”
他到了自家门口,摇摇晃晃,向阿尔美尔探过身去,吻他的嘴唇,这是遵循莫斯科的旧习惯:一遇机会总要不问情由亲一亲嘴。
“再见。……我是个难于相处、十分恶劣的人,”他说。
“这是一种糟糕的、酗酒的、无耻的生活。你呢,是个受过教育而且有头脑的人,却光是嘻嘻地笑,陪着我一块儿喝酒,你……你们这些人一点也不肯帮我一把。……你如果是我的朋友,如果是正直的人,就一定会认真地对我说:”你是个下流的、很坏的人!你这个混蛋!‘“”得了,得了,……“阿尔美尔支支吾吾地说。”你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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