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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7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19天前 | 21503 次浏览 | 分享到:


“在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宝贵的了!”深受感动的奥格涅夫想,沿着林荫道往边门走去。“再也没有了!”


花园里安静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木犀草、烟叶、天芥菜的香味,这些花草还没有在花坛里凋谢。在灌木和树干之间的空档里飘浮着柔和的薄雾,让月光照得透明。那一团团近似幽灵的雾慢腾腾,然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地依次越过林荫路,飘走了,后来这景色久久地留在奥格涅夫的记忆里。月亮高挂在花园的上空,月亮下面一团团透明的薄雾往东方游去。整个世界似乎就是由黑色的阴影和浮动的白色阴影构成的。奥格涅夫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八月间月夜的雾,觉得自己看见的不象是大自然,而象是舞台布景:有些不高明的制造烟火的技师伏在灌木丛后面,打算用白色烟火照亮花园,却把一团团白烟连同亮光一齐放到空中来了。


奥格涅夫走到花园边门那儿,看见一个黑影离开不高的篱栅,向他走来。


“薇拉·加甫利洛芙娜!”他快活地说。“您在这儿吗?我却到处找啊找的,想跟您告别。……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早吗?现在才十一点钟呢。”


“不,该走了!我有五俄里的路要走,还要收拾行李。明天还得早起。……”奥格涅夫面前站着库兹涅佐夫的女儿薇拉,一个二十一 岁的姑娘,经常神态忧郁,装束随随便便,很招人喜欢。凡是喜爱幻想,成天价躺着,随手抓到书就懒洋洋地读下去的姑娘,凡是感到烦闷和忧郁的姑娘,总是不注意打扮的。对那些天生风雅又有审美的本能的姑娘说来,这种漫不经心的装束反而使她们增添一种特殊的魅力。至少,后来奥格涅夫每逢想起俊俏的薇罗琪卡②,总是不由得想起她穿一件肥大的短上衣,腰部有着很深的褶子,可又不贴紧身体,还想起她梳得很高的头发里溜出一绺鬈发,披散在她的额头上,还想起她每到傍晚总是带着一块编结的红色围巾,边上垂着许多毛茸茸的小圆球,软绵绵地披在她的肩膀上,象无风的天气里的一面旗帜,每到白天它就被揉成一团,丢在前厅里那些男人的帽子旁边,或者丢在饭厅里一口箱子上,随那只老猫毫不客气地趴在上面睡觉。她这块围巾和她上衣的那些褶子总是带着一种自由懒散、不爱出门、心平气和的气息。也许因为奥格涅夫喜欢薇拉,他才能在她每个小纽扣上,每条小皱褶中看出亲切、舒适、纯朴,看出优美和诗意,这些正是不诚恳的、丧失美感的、冷淡的女人所没有的。


薇罗琪卡身材好看,五官端正,头发美丽地卷曲着。奥格涅夫生平看见的女人很少,觉得她称得起是个美人“我要走了!”他说,在边门旁边跟她告别。“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谢谢您待我的种种好处!”


他仍旧用他跟老人谈话时候那种教会中学学生唱歌般的声调讲话,仍旧眨巴眼睛,耸动肩膀,他开始为薇拉的款待、亲切、殷勤向她道谢。


“我写给我母亲的每一封信上都谈到您,”他说。“如果大家都象您和您父亲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太快乐了。您家里的人都厚道!全是纯朴、亲切、诚恳的人。”


“您现在准备到哪儿去?”薇拉问。


“现在我要到奥勒尔去探望我的母亲,大约在她那儿住两个星期,然后就到彼得堡去工作。”


“以后呢?”


“这以后吗?我要工作一个冬天,到来年春天再到一个什么县里去搜集材料。好,祝您幸福,长命百岁,……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奥格涅夫低下头,吻薇罗琪卡的手。随后在沉默的激动中,他把身上的斗篷理一理好,把那捆书提得舒服点,沉吟一阵,说道:“这雾越来越大了!”


“是的。您有什么东西忘在我们家里吗?”


“有什么东西呢?好象没有什么东西了。……”奥格涅夫默默不语地呆站了几秒钟,然后笨拙地转过身,往边门走去,终于走出了这个花园。


“等一等,我送您一程,送到我们的树林边上,”薇拉说着,在他身后跟上来。


他们顺大路走着。现在树木不再遮蔽辽阔的空间,人可以看见天空和远方了。整个大自然仿佛戴着一层面纱,藏在朦朦胧胧而又透明的烟雾里,它的美丽隔着这层烟雾鲜明地透露出来。那些更浓更白的雾不均匀地停在灌木丛和干草堆周围,或者一团团飘过大路,贴紧地面,仿佛极力避免遮蔽辽阔的空间似的。透过这些雾霭,可以看见整个这条大路通到树林那边,道路两旁是黑水沟,沟里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妨碍一团团白雾飘浮过去。离边门半俄里远,就是库兹涅佐夫家的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为什么她跟着我走呢?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她送回去!”


奥格涅夫暗想,然而他看了看薇拉,又亲切地微笑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我简直不想走了!这是一个真正富于浪漫气息的傍晚,有月亮,又安宁,样样齐备啊。您猜怎么着,薇拉·加甫利洛芙娜?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九年,可是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我生平从来也没经历过风流韵事,什么幽会啦、林荫路上的叹息啦、接吻啦,我只是听人家说说罢了。这不正常!在城里,坐在公寓房间里,就留意不到这种缺陷,可是来到这儿,在新鲜的空气里,这个缺陷却强烈地感觉到了。……不知怎么,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可是您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不知道。大概我有生以来一直没有闲工夫吧,也许只是没有机会遇见一个女人能够使我……大体说来我熟人很少,也不常出门。”


两个年轻人默默地走出三百步光景。奥格涅夫瞧着薇罗琪卡没戴帽子的头和围巾,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就接连在他心里再现,在那段时期,他远远地离开彼得堡他那灰色的公寓房间,一直享受着好人们的亲切款待,陶醉在大自然和他所喜爱的工作中,没有工夫注意朝霞怎样跟晚霸交替,各种迹象接连预告夏季结束:先是夜莺不再歌唱,再就是鹌鹑不再啼叫,过了不久长脚秧鸡也停止叫唤了。……时间不知不觉飞过去,可见生活是过得轻松愉快的。……他清楚地想起,他这个境况不富裕而且不习惯活动和交际的人,四月底本来闷闷不乐地来到这个县城,预料会在此地过得烦闷而寂寞,人们对于他认为目前在科学中占最重要地位的统计学会漠不关心。四月里一天早晨,他到达这个小小的县城后,就在旧教徒利亚布兴的客找里住下,每天出二十戈比的房钱,租到一个明亮干净的房间,然而有个条件:屋里不准吸烟。他休息一阵,问明这个县里的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是谁,然后立刻步行去找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他得走四俄里的路,穿过茂盛的草场和幼林。百灵鸟在白云下面翻飞,象在颤抖,使得空中充满它们银铃样的啼声。白嘴鸦沉着威严地拍动翅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空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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