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火车站上住着几个人:我和我的妻子,还有一个病弱而耳聋的电报员和三个看守。我的助手是个害痨病的年轻人,常到城里去医病,在那儿一住几个月,把他的职务同使用他薪金的权利一齐交给我了。我没有孩子,至于客人,那是用任什么东西也没法引上我的家门的。我自己只能到沿线的同事家里去做客,而且就连这种做客,一个月也顶多只有一回 .总之生活乏味极了。
我记得,我正跟我妻子一块儿过年。我们在桌旁坐着,懒洋洋地嚼东西,听耳聋的电报员在隔壁房间里按电报机而发出的单调响声。我已经喝过五杯搀麻醉剂的白酒,用拳头支住我沉甸甸的脑袋,想着我那种没法克制和摆脱不了的烦闷,可是我妻子坐在我旁边,眼睛紧盯着我的脸。她凝神瞧着我,只有世界上除了漂亮的丈夫以外什么也没有的女人才会这样瞧我。她痴心地爱我,象奴隶一样,不但爱我英俊的外貌或者灵魂,而且爱我的罪恶,爱我的怨恨和烦闷。就连我发酒疯,不知道该拿谁出气便把她痛骂一阵,她也还是爱我这种残忍。
尽管烦闷折磨我,我们却带着不同寻常的欢喜心情准备过年,有点焦急地盼望午夜到来。事情是这样,我们家里收藏着两瓶香槟,是真正的货色,酒瓶上贴着“柯利科寡妇”②的标签。这点宝藏还是秋天我到段长家里去参加洗礼宴,跟段长打了个赌而赢到手的。从前我在学校里上数学课,往往感到闷得慌,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料有一只蝴蝶忽然从院子里飞进教室来,顽皮的男孩们就摇一下头,开始好奇地瞧着它飞,好象他们看见的不是蝴蝶,而是一个什么新颖奇特的东西似的,如今这两瓶普通香槟偶然落到我们这个枯燥乏味的小车站上来,也同样会给我们解闷。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时而瞧着钟,时而瞧着酒瓶。
等到时针指着十一点五十五分,我就动手慢慢地开瓶塞。
不知道是因为我喝多了白酒而没有力气呢,还是因为酒瓶太湿,总之,我只记得瓶塞刚刚啪的一响飞上天花板,那个酒瓶却从我手里滑下来,掉到地板上了。泼出去的酒至多不过一杯,因为我总算赶紧抓住酒瓶,用手指头按住冒沫子的瓶口。
“好,恭贺新禧,祝你得到新的幸福!”我斟上两大杯酒说。“喝吧!”
我妻子接过酒杯,用惊慌的眼睛凝神看着我。她的脸变得苍白,现出恐惧的神情。
“你把酒瓶掉在地下了?”她问。
“是的,掉在地下了。怎么,这有什么关系?”
“这不吉利啊,”她说着,放下酒杯,脸色越发白了。“这可是个不吉利的兆头。这是说我们今年要遇上什么不好的事。”
“你也真婆婆妈妈的!”我叹道。“你是个有知识的女人,却象老保姆似的胡说起来。喝吧。”
“求上帝保佑我是胡说才好,不过……一定会出事的!瞧着吧!”
她甚至没让嘴唇沾一沾她的酒杯,就走到一旁去,沉思不语。我说了几句反驳迷信的老套头,喝下半瓶香槟,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然后走出去了。
外面正是宁静的寒夜,现出一派冰冷而阴森的美。月亮和它旁边两朵松软的白云高挂在小车站的上空,一动也不动,象是粘在那儿了,仿佛在等什么东西似的。它们洒下淡淡的清辉,温柔地抚摸白色的大地,似乎深怕触犯它的羞涩。那种亮光照亮了一切:雪堆,铁路的路堤。……四下里静悄悄的。
我沿着路堤走去。
“蠢女人!”我瞧着布满繁星的天空,暗自想着。“即使承认兆头有时候会应验,我们又会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呢?过去经历过的和目前存在着的不幸已经很重,很难想象还会有什么更糟的情形了。鱼既然已经落网,下了油锅,加好佐料,送到饭桌上,那么它还能遭到什么更大的灾难呢?”
一棵高高的杨树披着重霜,出现在淡蓝色的幽暗里,活象一个穿着白布尸衣的巨人。它严峻而沮丧地瞧着我,仿佛跟我一样了解自己的寂寞。我看了它很久。
“我的青春白白地断送了,如同没有用处的烟蒂一样,”我接着想。“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原在中学念书,后来被开除出来。我出生在贵族家庭,可是没有受到教育,没有教养,我的知识不会比哪个加油工人多。我没有安身的地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更没有我喜爱的工作。
我任什么本事也没有,在这年富力强的时候只好跑到这个小车站来做站长。我这一辈子除了失意和灾难以外什么也没经历过。那么还会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呢?“
远处出现一个红色的亮光。一列火车迎着我开过来。沉睡的草原听着列车的隆隆声。我的思想那么沉痛,我觉得就连我的思想也好象在发出声音,那电线的嗡嗡声和列车的隆隆声仿佛就在表达我的思想。
“那么还会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呢?我的妻子会死掉?”我问自己。“这也并不可怕。人是瞒不过自己良心的:我并不爱我的妻子!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她结了婚。现在,我年轻力壮,她呢,却憔悴,衰老,愚蠢了,满脑子的世俗之见。她那种肉麻的爱情、干瘪的胸脯、凝滞的目光还谈得上什么美妙?我只是将就着跟她过下去罢了,可是并不爱她。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的青春白白断送了,就象俗语所说的,连一小撮鼻烟也没换来。女人只在火车的车窗里露面,从我面前闪过去,象流星一样。爱情过去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
我的勇气、胆量、热忱都白白糟蹋了。……一切都化为灰尘,我在这草原上的财富连一个小铜钱也不值。“
列车隆隆响着从我面前飞过去,车窗里红色的灯光漠不关心地照着我。我看见它在小车站的绿灯旁边停住,歇了一 忽儿又往前开去。我走了两俄里光景,又往回走。凄凉的思想没有离开我。尽管这在我是痛苦的,然而我记得我当时似乎还极力把我的思想弄得更凄凉,更阴暗。您知道,凡是思想浅薄而自命不凡的人往往在感到自己不幸的时候反而得到某种愉快,他们甚至在自己面前卖弄自己的痛苦呢。我的思想有许多是真实的,可也有许多是荒唐的,带着夸耀的意味,我那句问话“那么还会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呢”就有一种孩子气的逞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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