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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8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18天前 | 16639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坐在一条长凳上,上半身探过栏杆,往下看。亭子旁边有一条小路顺着高陡而几乎垂直的海岸一路下去,两旁是些大土块和牛蒡。小路的尽头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 片沙滩,海滩上有些不高的海浪懒洋洋地吐出泡沫,轻声低吟着。海洋跟七年前我读完中学、离开家乡到京城去的时候一样庄严、阴沉、无边无际。远处有一长缕黑色的浓烟,那是一条轮船在航行,除去这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动也不动的黑色长带和水面上闪过的浮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海洋和天空的单调画面添上一点生气了。在亭子的左右两边伸展着高低不平的土岸。……”您知道,每逢心境忧郁的人独自面对着海洋,或者面对着他认为宏伟的别的景色,不知什么缘故,他的胸中,除了忧郁以外,总还搀混着一种信念,认为他会在默默无闻中活下去,死掉,于是他信手拿起一管铅笔,赶紧在他随手碰到的东西上写下他的名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切类似我的亭子这样孤寂幽静的角落,都涂有铅笔字,布满用削笔刀刻成的字迹。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瞧着栏杆,读到:“伊凡·柯罗尔科夫于一八七六年五月十六日到此一游,书此留念”。柯罗尔科夫旁边,有个当地的梦想家写下自己的姓名,还添上两句诗:“他站在荒凉的浪潮起伏着的海岸旁,心中充满伟大的思想。”④他的笔迹是梦幻的,软绵绵的,就跟浸过水的湿绸子一样。有一个人名叫克罗斯,大概是个十分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人,非常强烈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就施展刀功,把他的名字刻成一俄寸深。我随手从衣袋里取出一管铅笔,也在柱子上写下我的名字。不过这些都跟我讲的事不相干。……请您原谅,我不善于把话讲得简短。……“我忧郁,而且有点烦闷。烦闷、寂静、海水的呜呜声,渐渐把我引到刚才我们谈到的那种思想上去。那时候,七十 年代结尾,那种思想正开始在社会人士当中盛行,后来到八


十年代初期,又从社会人士当中渐渐转到文学上,转到科学和政治上去。当时我不过二十六岁,然而我已经清楚地知道,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一切都是骗局和幻觉,就本质和结果来说,萨哈林岛⑤上的苦役犯生活跟尼斯⑤的生活一点差别也没有,康德的头脑和苍蝇的头脑之间的区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正确的或者有罪的,一切都无聊和无谓,滚它的!我固然在生活,然而我好象借此向一个目力看不见的、逼着我生活下去的力量赏光,仿佛在说:“力量呀,你瞧,我一点也看不起生活,可是我在活下去!‘我顺着一条固定的思路思考,然而花样无穷,在这方面我好比精细的美食家,单用土豆就能烧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毫无疑问,我是偏颇的,甚至多少有点狭隘,然而当时我却认为我思想的天地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我的思想象海洋那样辽阔。是啊,我根据自己的体验来下断语,我们所谈的这种思想就它的实质来说自有引人入胜和使人麻醉的地方,就跟烟草或者吗啡一样。它成了习惯,成了必需品。您利用每一分钟孤独的光阴和每一个方便的机会让您的思想驰骋,什么生活没有目标啦,坟墓里如何黑暗啦。当时我在亭子里坐着,林荫道上有些生着长鼻子的希腊儿童在规规矩矩地散步。我利用这个方便的机会打量他们,心里暗想:”试问,这些孩子为了什么目的生下来,活下去呢?他们的生存难道有一点点意义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长大成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毫无必要地活下去,然后死掉。……’“我甚至恼恨那些孩子,因为他们规规矩矩地走着,庄重地谈着什么,仿佛真的看重他们渺小而没有光彩的生活,知道活着有什么目的。……我记得,远远的,在林荫道的尽头,有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三位小姐,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两位穿白色连衣裙。她们挽着胳膊并排走来,一面讲话一面笑。我盯住她们,心里思忖:”现在我烦闷得很,要能找个女人过上一两天风流的生活才好!‘


「注释」


①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②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③果戈理小说《死魂灵》中的一个地主。


④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


⑤中国称为库页岛。


⑥法国东南滨海的一个疗养胜地。


“我顺便想起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跟彼得堡那个情妇见面,心想目前搞一段短暂的罗曼司,倒也正是时候。站在当中的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姐显得比她的女朋友们年轻漂亮些,从风度和笑声来判断,她大概是中学校高班级的女生。我带着不纯洁的念头瞧着她的胸部,同时这样想到她:”她学会音乐和礼貌,将来嫁给一个希腊佬(求主宽恕我这样说),过没有必要的、灰色的、愚蠢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下一群孩子,然后死掉。荒唐的生活啊!‘“总之,必须说,我是一个善于把崇高的思想和最卑下的俗念结合起来的能手。关于坟墓里如何黑暗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欣赏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我们这位可爱的男爵的崇高思想也一点都没妨碍他每逢星期六总要坐上马车到伏科洛甫卡去干风流韵事。凭良心说,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对待女人的那种态度带有十足的侮辱性。现在,您瞧,我想起那几个女学生就为我当时的想法脸红,然而那时我的良心却平安无事。我是贵族家庭的儿子,又是基督徒,受过高等教育,论天性并不凶恶,也不愚蠢,可是临到我照德国人所说的那样付给女人blutgeld①,或者用侮辱性的目光跟踪女学生,我却没感到一丁点儿的不安。……症结在于,青春自有它的权利,不管这些权利是好的还是可恶的,我们在原则上一概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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