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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8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17天前 | 16603 次浏览 | 分享到:


“人饿了,就是乡下人的饭食也是好吃的。”


他们就给叶果鲁希卡一个勺子。他吃起来,然而不是坐着,却站在锅子旁边,低头瞧着锅里就跟瞧着深渊似的。锅里冒出鱼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鱼鳞。虾用勺舀不起来,吃饭的人干脆就用手到锅子里去捞。瓦夏在这方面尤其毫无顾忌,不但在稀饭里弄湿了手,还浸湿了袖子。不过,叶果鲁希卡仍旧觉得稀饭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母亲逢到斋日常给他烧的虾汤。潘捷列坐在一旁,嚼着面包。


“老大爷,你怎么不吃?”叶美里扬问他。


“我不吃虾。……去它的!”老头儿说,嫌弃地扭转身去。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果鲁希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象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讲起自己过去的事,他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他们对待现在却差不多带着轻蔑的态度。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这一点叶果鲁希卡还不懂。这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深深相信,围住锅子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受尽命运的播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说:想当初在没有铁路以前,他常押着货车队在莫斯科和下诺夫戈罗德中间来往,赚到那么多的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化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么样的商人,那年月的鱼是什么样的鱼,一切东西多么便宜啊!现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啬了,老百姓穷了,粮食贵了,样样东西都缩得极小了。叶美里扬告诉他们说:从前他在卢甘斯克工厂的唱诗班里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于看乐谱。现在呢,变成农民,靠哥哥过活了。哥哥拨给他几匹马,打发他出来干活,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厂做工。


基留哈从前在一个好人家当车夫,在全区被人认为是个驾三 匹马的上等车夫。迪莫夫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儿子,生活舒适,玩玩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那年,他那严厉专横的父亲想要训练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里会惯坏他,就打发他来干运输的行业,就跟没有田地的农民或者工人一 样。只有司乔普卡一个人没说什么,不过从他的没胡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过去的生活一定也比现在好得多。


一提起父亲,迪莫夫就皱起眉头,不吃了。他阴郁地瞧着他的同伴们,把眼光停在叶果鲁希卡身上。


“你这邪教徒,把帽子脱掉!”他粗鲁地说。“难道可以戴着帽子吃东西?你还算是上流人呐!”


叶果鲁希卡摘下帽子,没说话,可是再也尝不出稀饭的好滋味了,也没听到潘捷列和瓦夏怎样为他抱不平。对那捣蛋鬼的愤恨,在他的胸膛里郁闷地翻腾着。他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也要叫这人吃点苦头。


饭后,大家走到货车那边,在阴影里躺下来。


“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吗,老爷爷?”叶果鲁希卡问潘捷列。


“上帝叫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现在还不动身,天太热。……唉,主,这是您的旨意,圣母。……躺下吧,小子!”


不久,每一辆货车下面都传出打鼾的声音。叶果鲁希卡很想再到村子里去,可是想了一想,却打个呵欠,挨着老头儿躺下去了。


「注释」


①此处指俄磅,1俄磅等于409。5克。




《草原》六



货车在河边待了一整天,等到太阳落下去,才从原地动身。


叶果鲁希卡又躺在羊毛捆上,货车轻声地吱吱嘎嘎响,摇晃个不停。潘捷列在下面走着,顿脚,拍大腿,嘴里唠唠叨叨。空中响起草原的音乐,跟昨天一样。


叶果鲁希卡仰面朝天躺着,把手枕在脑袋底下,看上面的天空。他瞧见晚霞怎样灿烂,后来又怎样消散。保护天使用金色的翅膀遮住地平线,准备睡下来过夜了。白昼平安地过去,安静和平的夜晚来临了,天使可以安宁地待在天上他们的家里了。……叶果鲁希卡看见天空渐渐变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接连地亮起来。


每逢不移开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那么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感情就会汇合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


人们开始感到一种无可补救的孤独,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亲切的东西都变得无限疏远,没有价值了。那些千万年来一直在天空俯视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无法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漠不关心的天空和暗影,当人跟它们面对面、极力想了解它们的意义的时候,却用它们的沉默压迫人的灵魂。


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生活的实质就显得使人绝望,显得可怕了。……叶果鲁希卡想到奶奶,她现在安眠在墓园里樱桃树底下,他想起她怎样躺进棺材里,两枚五戈比的铜钱压在她的眼睛上,后来人家又怎样给她盖上棺材,把她放进墓穴,他还想起一小块一小块的泥土落在棺材盖上那种低沉的响声。……他想象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狭窄的棺材里,孤苦伶仃,没人照应。他的想象画出奶奶怎样忽然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敲打棺材盖子,喊救命,到头来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象母亲死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死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罗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样极力想象自己离家很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坟墓里,却总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就他个人来说,他不承认自己有死的可能,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死。……可是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的潘捷列却在下面走动,数说自己的思想。


“挺不错,……是好老爷,……”他喃喃道。“他的小子给带去上学;可是他在那边怎么样,那就不知道了。……在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我是说,那儿没有一个学堂能教人大学问。……没有,这是实在的。不过那小子好,挺不错。……等他长大,会做他父亲的帮手。……你,叶果里,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可是你将来会长大,养活你爹娘。……上帝是这么规定的。……‘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我自己也有过儿女,可是他们都烧死了。……我的老婆烧死了,儿女也烧死了。……这是实在的,在主显节 ①晚上,我们那小木房着火了。……当时我不在家,我赶车到奥廖尔去了。赶车到奥廖尔去了。……玛丽亚冲出屋来,到了街上,可是想起小孩还睡在屋里,就跑回去,结果跟孩子一块儿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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