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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8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11天前 | 16297 次浏览 | 分享到:


……


“小孩子,站在那儿劈开腿是做什么啊?”老太婆说。“来,坐下!”


叶果鲁希卡大大地劈开两条腿,走到桌子那儿,在一张凳子上靠近一个什么人的头坐下。那个头动起来,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嘴里发出嚼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从这个头起,顺着凳子,耸起一座盖着羊皮袄的小山。原来那是一个农妇在睡觉。


老太婆叹着气走出去,不久就带着一个西瓜和一个甜瓜回来了。


“吃吧,小少爷!另外我没有东西可以请你吃了,……”她说,打了个呵欠,随后在桌子抽屉里找一阵,拿出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来,很象强盗在客栈里用来杀死商人的那种刀。


“吃吧,小少爷!”


叶果鲁希卡好象害热病似地打冷战,就着黑面包吃了一 片甜瓜,然后又吃了一片西瓜,吃了以后他感到越发冷了。


“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吃东西的时候,老太婆叹道。“主震怒了!……我原想在神像前面点支蜡烛,可是我不知道斯捷潘尼达把蜡烛放在哪儿了。吃吧,小少爷,吃吧。……”老太婆打了个呵欠,把右手伸到背后,搔了搔她的左肩膀。


“现在准有两点钟了,”她说。“再过一忽儿就是起床的时候了。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他们一定全身湿透了。


……“


“奶奶,”叶果鲁希卡说,“我想睡觉。”


“躺下,小少爷,躺下吧,……”老太婆叹道,打个呵欠。


“主耶稣基督!我原本睡着了,忽然听见好象有人在打门。我醒来一看,原来是主赐给我们这场暴风雨。……我原想点起蜡烛来,可是没找着。”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凳子上拿下一堆破烂,多半就是她自己的被褥,又从炉边一个挂钉上摘下两件羊皮袄,开始替叶果鲁希卡铺床。


“这场暴风雨还没收歇,”她唠唠叨叨地说。“只求没人挨到雷劈才好。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躺下,睡吧,小少爷。……基督跟你同在,小孙孙。……甜瓜我不拿走,你起床的时候也许还想吃一点。”


老太婆的叹气和呵欠,睡熟的农妇的匀称的鼻息,小屋的半明半暗,窗外的雨声,使得人犯困。叶果鲁希卡不好意思在老太婆面前脱衣服。他只脱掉靴子,就躺下,拉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


“小子躺下了?”过一忽儿他听见潘捷列小声说。


“躺下了!”老太婆小声回答,“主震怒了,震怒了!雷打了又打,听不出什么时候才会完。……”“一忽儿就会过去的,……”潘捷列低声说,坐下来。


“雷声小多了。……伙伴们到人家的小屋里去了,只有两个留在外面看马。……伙伴们。……不得不这样啊。……马会给人牵走的。…我在这儿坐一忽儿,然后去换班。……不得不这样,会给人牵去的。……”潘捷列和老太婆并排坐在叶果鲁希卡脚旁,用嘶嘶的声音低声攀谈着,叹息和呵欠穿插在他们的谈话里。叶果鲁希卡怎么也暖和不过来。他身上盖着沉甸甸的、温暖的羊皮袄,可是他周身打抖,胳膊和腿抽搐着,心脏在战栗。……他在羊皮袄底下脱掉衣服,可是这也没用。他的寒颤越来越厉害。


潘捷列走出去换班看马,后来又回来。叶果鲁希卡仍旧睡不着觉,浑身发抖。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脑袋和胸膛,他闷得难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两个老人低微的谈话声呢,还是羊皮的刺鼻气味。他吃过的西瓜和甜瓜在他嘴里留下一种不爽快的、金属样的滋味。再说,他被跳蚤叮着。


“老爷爷,我冷!”他说,自己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了。


“睡吧,小孙孙,睡吧,……”老太婆叹道。


基特迈动他那小小的细腿,来到床边,挥动胳膊,然后长高了,升到天花板,变成风车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不是象坐在马车里的那个样子,却穿着整齐的法衣,手里拿着洒圣水的刷子,绕着风车走动,把圣水洒在风车上,风车就不转动了。叶果鲁希卡知道这是做梦,就睁开眼睛。


“老爷爷!”他叫道,“给我水喝!”


谁也没答话。叶果鲁希卡觉得躺在那儿闷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经来临。


天空阴暗,可是雨倒不下了。叶果鲁希卡打着冷战,拿潮湿的大衣裹紧自己的身子,穿过泥泞的院子,在寂静中倾听着。


他的眼光碰到一个小小的牲畜房,那儿有一扇半开着的芦苇编的门。他探进头去瞧瞧那个小屋,走了进去,在黑暗的墙角边一堆干粪上坐下来。


他那沉重的脑袋里纠结着乱糟糟的思想,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着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亲一块儿去买这顶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一团棕色的、粘糊糊的烂泥。这块烂泥怎么会来到他口袋里的?他想一想,闻了闻:有蜂蜜的气味。


啊,原来是犹太人的蜜饼!这块饼给水泡得稀烂,啊,可怜的东西!


叶果鲁希卡翻看着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钉着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礼服的样式。这是一件贵重的新衣,所以在家里从不挂在前堂,而跟母亲的衣服一块儿挂在寝室里。


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叶果鲁希卡瞧着这件衣服,不由得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得差点从粪堆上一头栽倒。


一只沾着雨水的白毛大狗,脸上挂着一绺绺白毛,跟卷发纸一样,走进牲畜房来,奇怪地瞪着叶果鲁希卡。它好象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还是不叫为好。它断定没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叶果鲁希卡面前,吃了那团粘糊糊的烂东西,又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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