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些书……写得好厚啊!”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搔了搔头皮,嘟哝说。
他就把所有的书收拾起来,用绳子捆紧,塞在柜台下面。
这以后大约过了两天,有人来告诉他说,他的邻居,杂货铺老板,由于虐待侄子而由法院判决去做苦工,因此那家杂货铺出让了。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很高兴,叮嘱留下这个铺子,由他顶下来。不久墙上就凿开一道门,两家商店合成一 家,装满了货物。可是到那半边商店去的顾客们,拗不过习惯,老是要买茶、糖、煤油,于是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没有犹豫多久就办了些杂货来。
目前他已经成为我们城里一个最出名的商人。他卖食具、烟草、焦油、肥皂、面包圈、呢绒布匹、服饰、蜡烛一类杂货、枪支、皮革、火腿。他在市集上盘进一家酒馆,据说,他还打算开一个带房间的家庭浴室。至于往日放在他货架上的那些书,包括皮萨列夫的三册著作在内,却早已按一卢布五 戈比一普特的价钱统统卖掉了。
在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如今讥诮地称之为“美国人”的旧日朋友们的命名日宴会和婚礼上,有人间或跟他谈起进步,谈起文学,谈起其他高尚的问题。
“您,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看过最近一期的《欧洲通报》④吗?”人家问他。
“不,我没看,先生,……”他回答说,眯起眼睛,摆弄着胸前的粗表链。“这种东西跟我们不相干。我们是干比较实际的工作的。”
「注释」
①米哈伊洛夫斯基(1842—1904),俄国民粹派理论家,文学批评家。
②皮萨列夫(1840—1868),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文学批评家。
③当时俄国学生用的文选读本。
④从一八六六年起在彼得堡发行的一份资产阶级自由派月刊。
在流放地
外号叫“明白人”的老谢苗,同一个谁也不知名字的年轻鞑靼人①,坐在岸边的篝火旁;另外三名摆渡工人待在小木屋里。谢苗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子,瘦骨嶙峋,掉了牙,但肩膀宽,看上去还挺硬朗,这时已醉醺醺的了。他早该进屋去睡觉,但他口袋里还有半瓶伏特加,他怕屋里的伙计们跟他讨酒喝。鞑靼人生着病,难受得很,他裹紧破衣衫,正在讲到他的家乡辛比尔斯克②如何如何好,他家里的妻子多么漂亮多么聪明。他也就是二十四五岁,不会更大。此刻,在篝火的映照下,他脸色苍白,一副愁苦的病容,看上去像个孩子。
①俄国境内少数民族。
②在俄国中部,伏尔加河畔。
“那当然,这儿不是天堂,”明白人说,“你自己也看到了,这地方只有水,光秃秃的河岸,到处是粘土,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复活节早已过去了,可眼下河面上还有流冰,今天早上还下了一场雪。”
“不好,不好!”鞑靼人说着,担惊受怕地朝四下里张望。
十步开外有一条灰暗的寒气袭人的河流;河水汩汩有声,拍打着布满洞穴的粘土河岸,急匆匆地奔向不知何方的遥远的海洋。靠这边河岸,有一条黑糊糊的大驳船,这里的船工管它叫“浮船”。河对岸远远的地方,有几处火光忽儿蹿起,忽儿熄灭,像几条火蛇在游动:那是有人在烧隔年的荒草。火光之后又是一片黑暗。可以听到不大的冰块撞击驳船的声音。四周潮湿而寒冷……
鞑靼人抬头看一下天。满天星星,跟他家乡一样多,周围也是一片黑暗,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在家乡,在辛比尔斯克,完全不是这样的星星,这样的天空。
“不好,不好,”他连连说道。
“你会习惯的!”明白人说,笑了起来,“现在你还年轻,傻,嘴上的奶味还没干,凭那股傻劲你会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可是总有一天你会说:”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你瞧瞧我。再过一个星期,等水退下去,我们要在这里安置渡船,你们就要离开这里,在西伯利亚到处闯荡,我却留下来,继续在这两岸间摆过去渡过来。就这样我一千就是二十年。谢天谢地!我什么也不要。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鞑靼人往每人上添些枯枝,挨近火堆躺下,说:
“我爹是个多病的人。等他死了,我娘和妻子要上这儿来。她们答应了。”
“你干吗要你娘和老婆来,”明白人间,“简直糊涂,伙计。你这是让魔鬼迷了心窍,见它的鬼去!你千万别听它的话,这该死的魔鬼用!让它得意。它用婆娘来勾引你,你就跟它作对,说:”我不希罕!‘它用自由来诱惑你,你要咬牙顶住,说:“我不在乎!’什么也不要!没有爹娘,没有老婆,没有自由,没有房屋,没有一根木撅子!什么也不要,见它的鬼去!”
谢苗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接着说:
“我呀,伙计,可不是普通的庄稼汉,也不是出身卑贱的人①,我是教堂执事的儿子。想当年我自由自在,住在库尔斯克,进进出出穿着礼服。可现在,我把自己磨练到了这种地步:我能赤条条躺在地上睡觉,靠吃草过日子。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我什么也不要,谁也不怕,依我看,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富有更自由的人。当年,我从俄箩斯发配到这里,从头一天起我就咬牙顶住:我什么也不要!魔鬼拿妻子、拿亲人、拿自由来诱惑我,我却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我拿定主意,坚持下来,所以你瞧,我生活得很好,我没有怨言。谁要是放纵魔鬼,哪怕只听它一回,他就要完蛋,他就没救了:他会陷进泥坛,灭了顶,再也爬不出来。别说你们这些糊涂的庄稼人,就连那些出身高贵、受过教育的老爷也照样完蛋。大约十五年前,有位老爷从俄罗斯发配到这里。据说他伪造了一份遗嘱,不跟自家兄弟平分财产。他还是公爵或男爵哩,也许只是一名文官——谁知道呢!好,他来到这里,头一件事就是在穆霍金斯克买下一幢房子和一块地。他说:”今后我要靠我的劳动和汗水养活自己,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老爷,而是一名移民②了。‘我对他说:“没什么,上帝会保佑你的,这是一件好事。’当年他还年轻,爱张罗,整天忙忙碌碌:亲自割草,有时去捕鱼,还能骑着马跑他个六十来俄里。只有一件事糟糕:从头一年起,他就三天两头跑格林诺,去邮政局。他站在我的渡船上,老是叹气:”唉,谢苗,不知为什么家里很久没有给我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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