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以后,他仔细地穿戴好,常常穿上燕尾服,很少穿他那身宫中低级侍从的制服,出外去了。要到第二天早晨,他才回来。
我在他那儿生活得安宁而平静,我们从没发生过什么误会。他照例对我这个人视而不见,他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带讥诮的神情,显然他没有把我当人看。
我只有一次看见他生气。有一天,那是我到他家当差一 个星期以后,大约九点钟光景,他吃罢饭回来,脸容显得不痛快而且疲乏。我跟着他走进书房,去给他点蜡烛,这时候,他对我说:“我们的房间里有股臭味儿。”
“不,空气挺干净,”我回答说。
“我跟你说有臭味儿,”他生气地又说一遍。
“我每天都把通风小窗打开的。”
“不准强辩,笨蛋!”他嚷道。
我生气了,正打算反驳他,要不是那个比我更了解主人的波丽雅出来讲话,上帝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真的,气味多么难闻啊!”她说,扬起眉毛。“这气味从哪儿来的呢?斯捷潘,打开客厅里的通风小窗,生上壁炉。”
她哎呀哎呀地大呼小喊,忙忙碌碌,走遍各个房间,裙子沙沙响,把喷子打得咝咝叫。奥尔洛夫仍旧心情恶劣,显然在克制自己,免得大发脾气。他靠着桌子坐下,很快地写一封信。他写了几行,生气地哼了一声,撕掉信纸,然后又从头写起。
“真见鬼!”他嘟哝说。“他们巴望我有惊人的记性!”
最后,这封信总算写完了。他从桌旁站起来,掉过脸来对我说:“你到兹纳敏街去一趟,把这封信面交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克拉斯诺甫斯卡雅本人。不过你要先问一下看门人,她的丈夫,也就是克拉斯诺甫斯基先生,回来没有。要是他回来了,你就不必交这封信,坐车回来就是。等一等!……万一她问起我家里有客没有,你就对她说,从八点钟起我这儿就坐着两位先生,在写什么东西。”
我坐车到兹纳敏街去了。看门人告诉我克拉斯诺甫斯基先生还没回来,我就走上三层楼。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皮肤棕褐色、留着黑色连鬓胡子的听差。他用只有听差对听差讲话才会用的那种带点睡意、无精打采、随随便便的口气问我有什么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太太从大厅里很快地走到前厅来。她眯细眼睛瞧着我。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在家吗?”我问。
“我就是,”那位太太说。
“这是盖奥尔季·伊凡内奇写给您的一封信。”
她急忙拆开信,用两只手捧着读了起来,我就此看到了她的钻石戒指。我看清她那白皙的脸上有着柔和的细纹,下巴翘起,睫毛长而且黑。从外貌来看,我估计这位太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替我问他好,谢谢他,”她看完信后说。“盖奥尔季·伊凡内奇那儿有客人吗?”她轻柔而快活地问道,仿佛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害臊似的。
“有两位先生,”我回答说。“他们在写什么东西。”
“替我问他好,谢谢他,”她又说一遍,歪着头,一面看信一面走,没一点响声地走出去了。
那时候我很少遇到女人,这位我偶尔见到的太太在我心上留下了印象。我步行走回去,想起她的脸和清幽的香水气味,想得出了神。等我回到家里,奥尔洛夫已经出去了。
「注释」
①1俄亩等于1。09公顷,约合我国16亩。
②根据列·托尔斯泰的倡议创办的俄国通俗读物出版社。
《匿名的故事》二
就这样,我在主人那儿生活得安宁而平静,然而,当初我来做听差的时候很担心的那种不干不净而且令人感到屈辱的气氛却始终存在,每天都使我感觉到。我跟波丽雅相处得不好。她是一个养得白白胖胖、被惯坏的淫荡女人,由于奥尔洛夫是主人而崇拜他,由于我是听差而看不起我。大概从真正的听差或者厨师看来,她是迷人的,她脸蛋儿红喷喷,鼻子微微翘起,眼睛总是眯细,身材正在从丰满过渡到肥胖。她涂脂抹粉,画眉毛,涂口红,穿着紧身胸衣,裙子里衬着腰垫,手上戴着用钱币串成的镯子。她脚步细碎,有点跳动,走起路来扭扭捏捏,或者照俗话所说的,又扭肩膀又摆屁股。每天早晨我跟她一块儿收拾房间,她那裙子的沙沙声,紧身胸衣的窸窣声,镯子的玎珰声,从主人那儿偷来的唇膏、香醋、①、香水的粗俗气味,总要在我心里引起一种感觉,仿佛我在跟她一块儿做什么坏事似的。
要么因为我没跟她合伙偷东西,要么因为我没有表示过一点点愿意做她的情人的意思,这大概伤了她的心;也可能因为她觉得我跟她不是一流人,总之,她从头一天起就恨上我了。我做事笨手笨脚,外貌不象听差,又生着病,这都使她觉得可怜又可笑,惹得她满心嫌恶。那时候,我咳嗽得厉害,往往一连几夜吵得她睡不好,因为她的房间和我的房间只隔着一块板壁。每天早晨她都对我说:“你又没让我睡好。你该到医院里去躺着,不该到主人这儿来干活。”
她从心底里相信,我算不得是个人,而是一件比她价值不知低多少倍的东西;因此,如同罗马贵妇在奴隶面前洗澡不觉得害臊一样,她有时候居然只穿着衬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有一回吃午饭的时候(有一家饭铺每天给我们送来菜汤和烤肉),正巧我心绪很好,幻想很多,就问道:“波丽雅,您相信上帝吗?”
“那还用说!”
“那么,”我接着说,“您相信,将来到了世界末日,人会受到最后审判,我们要为我们做过的每件坏事得到报应吗?”
她一句话也收回答,光是做出轻蔑的脸相。这一回我瞧着她那对满足而冷酷的眼睛,我才明白,对这个恶劣透顶、坏到骨子里的人来说,既谈不到上帝,也谈不到良心,更谈不到法律,假如我要杀人,放火,或者盗窃,那么我就是花钱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同谋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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