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结束,人们纷纷出现。拉普捷夫紧张地端详那些乌黑的人影。主教已经坐着轿车走过去,教堂的钟不再敲响,钟楼上那些红色和绿色的灯火已经一个个陆续熄灭(这是每逢教堂的命名节才点亮的彩灯),人们还在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谈着话,在窗子底下站住。可是后来,拉普捷夫终于听见一 个熟悉的嗓音,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可是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是单身一个人,而是跟两位太太在一块儿,他简直绝望了。
“这真要命,要命!”他小声说着,心里为她感到懊丧。
“这真要命!”
在一条小巷的拐角处,她站定下来,跟两位太太道别,同时朝拉普捷夫望了望。
“我正要去看您,”他说。“我要找您的父亲谈谈天。他在家吗?”
“大概在家,”她回答说。“这时候他到俱乐部去还嫌太早。”
小巷里,两旁都是花园,围墙旁边栽着菩提树,这时候在月光下,投下宽阔的阴影,以致围墙和大门有一边完全淹没在黑暗里。那边传来女人的低语声和抑制的笑声,有个人在轻轻弹三弦琴。空中有菩提树和干草的香气。那些看不见的女人的低语声和这种香气惹得拉普捷夫神魂飘荡,他忽然想热烈地拥抱他的同伴,不住地吻她的脸、胳膊、肩膀,哭一场,在她脚跟前跪下,讲他等了她多么久。从她身上飘来轻微得几乎闻不出来的神香气味,这使他想起当初他也信奉上帝,也做晚祷的时光,那正是他渴望富有诗意的纯洁爱情的时光。然而这个姑娘并不爱他,于是他觉得当初他所渴望的那种幸福,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她关切地讲起他姐姐尼娜·费多罗芙娜的健康。两个月以前他姐姐切除肿瘤,现在大家料着这病会复发。
“今天早晨我去看过她,”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我觉得这个星期她倒不显瘦,可是显得憔悴了。”
“是啊,是啊,”拉普捷夫同意说。“病倒没有复发,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在一天天地弱下去,我眼看着她油干灯草尽。
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主啊,要知道当初她多么健康,丰满,脸色多么红润啊!”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沉默一忽儿以后说。“这儿的人都管她叫做莫斯科人。她多么爱扬声大笑!遇到节日,她总是打扮成普通村妇的模样,这倒对她很相称呢。”
医师谢尔盖·包利绥奇在家,他红脸膛,胖身材,穿一 件长过膝头的常礼服,看上去显得腿很短。他在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嘴里低声哼着:“鲁-鲁-鲁-鲁”。他那灰白的连鬓胡子乱蓬蓬的,头发也没有梳,好象他刚起床似的。在他的书房里,长沙发上放着枕头,墙角上堆着一捆捆旧文件,桌子底下躺着一条肮脏而有病的鬈毛狗,这一切如同他本人一样,给人一种不整洁、乱糟糟的印象。
“拉普捷夫先生要见你,”他女儿走进书房里说。
“鲁-鲁-鲁-鲁,”他越发大声哼着,转身走进客厅,跟拉普捷夫握手,问道:“您有什么好消息吗?”
客厅里很暗。拉普捷夫没有坐下,手里拿着帽子,为打搅医师而道歉。他问,应该怎么办才能使他姐姐晚上睡得着觉,为什么她瘦得这么厉害。他想起今天早晨他来拜访的时候似乎已经对医师提出过这些问题,就心慌了。
“您说说,”他问,“我们要不要从莫斯科请一位内科专家来?您认为怎么样?”
医师叹口气,耸一耸肩膀,两只手做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姿势。
显然他生气了。他是个非常容易生气、性情多疑的医师,老是觉得人家不相信他、不承认他、不大尊敬他,老是觉得人们占他的便宜,同行们对他不怀好意。他总是嘲笑自己,说象他这样的傻瓜生来就纯粹是为了让人骑在头上的。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点亮灯。她在教堂里累了,这可以从她那苍白困倦的脸容,从她没有力气的步态上看出来。她想休息一会儿。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手放在膝头上想心事。拉普捷夫知道自己不漂亮,这时候他好象周身感到自己长得难看。他身量不高,精瘦,脸上发红,头发已经很稀,弄得脑袋都感到冷了。优美而纯朴的神态甚至能使粗俗而不漂亮的脸变得可爱,可是他的表情却完全缺乏这一点。他跟女人周旋,总觉得别扭,做作,说话太多。现在他差不多因此看不起他自己了。为了让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跟他在一块儿不致觉得气闷,他应当讲点话才好。可是讲什么呢?还讲他姐姐的病吗?
他就开始讲医学,讲些老生常谈。他称赞卫生学,说他早就有意在莫斯科开办一家夜店,说他甚至造过预算。按照他的计划,一个工人晚间来到夜店,花五六个戈比就可以吃到一份滚热的白菜汤和面包,睡到一张暖和干燥、铺好被褥的床,另外还有地方晾干衣服和靴子。
有他在场,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照例不开口。他呢,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也许是凭恋人的直觉吧,却能猜出她的思想和心意。这时候他就在推测:既然她做过晚祷以后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喝茶,那么可见她今天傍晚还要出外到什么地方去做客。
“然而我并不急于开办夜店,”他带着气忿和烦恼接着对医师说,医师有点茫然而困惑地瞧着他,显然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谈医学和卫生学。“大概我还不会很快就动用我们那笔预算。我担心我们的夜店会落到莫斯科那些假善人和办慈善事业的太太们手里,任何创举都会断送在他们手里。”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站起来,对拉普捷夫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她说,“我得走了。请您费心问候您的姐姐。”
“鲁-鲁-鲁-鲁,”医师哼起来。“鲁-鲁-鲁-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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