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姐姐跟那个兵讲话,快活地笑着。随后她躺下来,吃着面包,对我说:“当初你辞掉工作,做油漆工人的时候,我和安纽达·布拉果沃一开头就知道你做得对,可是我们不敢说出口来。你说,究竟是什么力量妨碍我们把我们所想的据实说出来?就拿安纽达·布拉果沃来说吧。她爱你,崇拜你,她知道你做得对;她象姐妹那样爱我,知道我做得对,恐怕心里还羡慕我,可是不知一种什么力量妨碍她来找我们,她躲着我们,怕我们。”
姐姐把手放在胸前,热情地说:
“她多么爱你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这种爱情她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而且是在黑地里,悄悄地说的。她把我带到花园里幽暗的林荫道上,小声对我说,她把你看得多么宝贵。你瞧着就是,她不会出嫁的,因为她爱你。你为她感到遗憾吗?”
“遗憾。”
“面包是她送来的。说实话,这是可笑的,何必瞒着呢?从前我也可笑,愚蠢;而现在我已经摆脱这些,已经谁也不怕,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愿意说什么就大声说出来,我变得幸福了。当初我住在家里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现在呢就是让我做皇后我也不干。”
布拉果沃医师来了。他得了博士学位,如今住在我们城里,在他父亲家里休假,说是很快又要到彼得堡去了。他想研究抗伤寒的疫苗,好象还有抗霍乱的疫苗;他打算出国深造,然后回来当教授。他已经辞去军职,穿着宽松的啥味呢上衣和很肥的裤子,打着漂亮的领带。姐姐十分欣赏他的领带上的佩针、袖扣、大概为了漂亮而插在上衣胸前口袋里的红绸手绢。
有一回我和姐姐闲着没事,就凭记忆算一算他有多少套衣服,结果断定他至少有十套上下。他分明仍旧爱我的姐姐,可是他甚至在开玩笑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一次他要带她到彼得堡或者国外去,我简直无法想象,要是她活下去,她会怎么样,她的孩子会怎么样。她光是无休无止地幻想,不认真地考虑未来,她说,让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即使丢掉她也没关系,只要他自己幸福就好,至于她,有过以往那段生活也就满足了。
他来看我们的时候,照例很专心给她听诊,要求她当着他的面把药水连同牛奶一齐喝下去。这一回也是这样。他为她听诊,逼她喝下一杯牛奶,这以后我们的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甲酚油的气味。
“这才是乖孩子!”他说,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来。“你不应该多说话,可是你近来却象喜鹊那样嘁嘁喳喳。请你别说话了。”
她笑起来。随后他走进萝卜的房间,我正好坐在那儿,他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哦,你怎么样,老头儿?”他弯下腰去凑近那个病人,问道。
“老爷,……”萝卜说,微微努动嘴唇,“老爷,我要冒昧奉告……我们的命运全由上帝安排,大家都不免一死。……容我说一句老实话,……老爷,您进不了天国!”
“那有什么办法呢,”医师开玩笑地说,“地狱也总得有人去啊。”
忽然我的神志有点模糊,我好象在做梦,梦见去年冬天那个夜晚我站在屠宰场的院子里,普罗科菲跟我并排站着,他身上冒出一股胡椒酒的气味。我竭力控制自己,揉我的眼睛,却立刻觉得自己好象正在上省长那儿去听训。这种情况在这以前或者以后都没发生过,我认为出现这种象是做梦的古怪回 忆,是由于我的神经过度疲劳所致。我好象重又到了屠宰场,重又在省长面前听训,同时却又模糊地感到此刻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等到我清醒过来,却看见我已经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街上,跟医师一块儿站在路灯旁边了。
“这真叫人难过,叫人难过,”他说,眼泪流下他的脸颊。
“她高兴,经常笑,抱着希望,可是她的情况已经没有希望了,老兄。您那个萝卜恨我,老是要我明白,我待她不好。按照他的想法,他的话是对的,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观点,我一点也不为过去发生的事后悔。人应当爱,我们大家都应当爱,不是吗?缺了爱就没有生活;谁怕爱,躲开爱,谁就不自由。”
他渐渐转到别的话题上去,谈到科学,谈到自己的学位论文,那篇论文在彼得堡受到人们的注目。他谈得热烈,已经不想到我的姐姐,不想到他的忧伤,不想到我了。生活在吸引他。
我暗想:那一位有美国,有刻着字的戒指;这一位有博士学位,有学者的前程,只有我和我姐姐还是老样子。
我跟他告别以后,就走到路灯那儿,把玛霞的信再看一 遍。我想起,生动地想起今年春季有一天早晨,她怎样到磨坊来看我,怎样躺下来,用皮袄盖在身上,想装得象一个普通的村妇。另外有一回 ,也是早晨,我们从水里捞捕鱼的篓子,河边的柳树忽然把一颗颗大水珠洒到我们身上,我们就笑起来。
……
大贵族街上我们的家里已经一片漆黑了。我爬过围墙,照从前的办法,从后门走到厨房里去取一盏灯。厨房里没有人。
火炉旁边有一只茶炊发出咝咝的声响,正在等待我父亲。我想,“现在谁给父亲倒茶呢?”我举着灯,走进那间小屋,用旧报纸铺在地上,权充床铺,躺下来。墙上的钩钉照旧严厉地瞧着我,它们的影子闪闪烁烁,天很冷。我好象觉得姐姐马上就会走进来,给我送来晚饭,可是立刻想起她在害病,躺在萝卜家里,于是我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爬过围墙,躺在这冰冷的小屋里。我的神志混乱起来,我看见了种种乱七八糟的景象。
门铃响了。这是我从小就熟悉的铃声:先是铁丝擦着墙沙沙地响一阵,然后厨房里响起短促悲凉的铃声。这是父亲从俱乐部回来了。我站起来,向厨房走去。厨娘阿克辛尼雅看见我,把两只手一拍,不知什么缘故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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