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么一刻画,我重建了这件小宝贝,就在这时,一幅画面展现在我眼前:在我现在写作的这个城市一条街道里,在一盏罩式路灯下,一个矮小老太的苍白面孔出现了,这是一张干瘪的圆月般苍白的脸,我说不清是满面愁容还是虚伪。她走近我,对我说她很穷,求我给她一点钱。月亮鱼般的脸和蔼可亲,我顿时明白:老人刚从监狱出来。
“她是小偷。”我自言自语。离开她时,内心(而非下意识)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梦幻,栩栩如生,顿时萌生这样的念头:我刚才碰到的老太,很可能是我母亲。我对母亲一无所知,她抛弃我时,我还在摇篮里,可我多么希望,她就是这个摸黑乞讨的女贼。
“会是她吗?”我离开老太时不禁自言自语。“啊!如果真是她,我要用鲜花、菖兰、玫瑰和亲吻簇拥她!我要对着月亮鱼的眼睛,贴着又圆又笨的老脸,娇声娇气地大哭一场!”
“何必呢?”我又问自己,“我干吗要对她哭呢?”不消多少时间,这些人之常情的亲情表示转念即逝,代之以最下贱最卑鄙的胡作非为,借以表现或亲吻、或眼泪、或鲜花一样丰富的意义。
“我只要能在她身上痛哭流涕就心满意足了。”我反复想,心里充满了爱。(“菖兰”的发音与“畅然”不是很相近吗?)我要对她抱头痛哭,或者埋在她的怀抱里一吐为快。我疼爱她,这个女贼,她是我的妈妈呀。
这管凡上林,其用途您可想而知,似乎让我进入一种梦幻的境界,沿着城市漆黑的小街小巷,冒出了一个女人的面庞,那个女人就是我最亲爱的母亲。这管凡士林曾为我在各种与其下贱地位相称的场所暗中寻欢作乐做了大量的准备,竟然成了我获得幸福的前提条件,我那块污迹斑斑的手绢就是证据。在这张桌子上,像是有一只喇叭向无形的宪兵团宣告,我对警察大获全胜。我身陷囹圄。我知道,我的凡士林将整夜遭受一帮警察的蔑视(长恋的反面),他们英武、健壮、强硬。他们个个都是大力士,即使最差劲的人也只要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捏,就会把凡士林挤出来,当然首先要放一个轻声短促的脏屁,接着一股软膏便扭扭捏捏地悄悄流出来。不过,我坚信,这个微不足道而又如此卑贱的东西会硬着头皮顶下去,它仅靠自己的存在就足以让世界上所有的警察草木皆兵。它会把所有的蔑视、仇恨和恼羞暴怒统统吸引到自己身上,也许还有一点讽刺意义,它像一位悲剧英雄以激怒天神为乐事,而它自己则坚不可摧,对我的幸福忠心耿耿,并为此感到骄傲。我真想在法兰西语言中花样翻新,寻找鲜活的辞藻来歌颂它。我甚至想为它去战斗,
以它的名誉搞几次大屠杀,叫暮色苍茫的荒野染上殷红的鲜血①。
①我确实打得头破血流,死也不抛弃这可笑的用具。——原注
语言表达美取决于心灵活动美。说它美就已经决定了它必然美。然后就是证实它确是美。形象责无旁贷,也就是说形象要与物质世界的壮丽相符合。如果行为能激起歌唱的欲望并从我们的喉咙里流露出来,这种行为就是美的。有时候,我们意识到某一种行为卑鄙无耻,必须大声疾呼才能达意,于是不得不临危而歌。如果叛逆逼我们歌唱,这说明叛逆是美丽的。我想,背叛窃贼不仅可能使我回到道德世界,而且有可能使我重归同性恋行列。自强起来,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帝,我说了算。在我看来,美一词用于男子汉,就是指男性优雅的体貌令人赏心悦目的特质。美往往伴随着妙不可言、作威作福、至高无上的动作。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十分独特的道德态度才决定有这种种动作,而且我们总企望通过我们自身对这种道德体验的文化为我们苍白的脸面、病弱的身躯注入活力,其实我们的情夫们自然拥有这种活力。可惜呀,他们本身并不具备的这种种道德正是我们的弱点。
我现在正在写作,我思念我的情人们。我想给他们涂抹凡士林,带点薄荷味的软膏;我真想让他们的肌肉浸泡在这种腻滑的透明体里,没有这层透明体,他们哪怕是最宝贵的表征也会逊色。
有人告诉我说,人体如果有一个部位受了伤残,其它部位便会得到加强。我希望史蒂利达诺断臂的活力已在他的性器官那里东山再起。我早就向往阳刚之躯,棒得像挥舞大棒的运动员,可以厚颜无耻胆大妄为;还有,开始时,史蒂利达诺让我领略到的东西真让我惊讶:他的蓝色工装裤只有一个皱褶,恰好在左腿上。也许这个细节本不该让我想入非非,但史蒂利达诺不时把他的左手摸到那块皱褶上,而且总像贵夫人行屈膝礼那样,用指甲轻轻拈着那角皱褶。我不认为他从来没有心动过,但在我面前他特别冷静。他看见我钟情于他,稍许露出一丝非礼的微笑,但又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知道,他会爱我的。
萨尔瓦多挎着篮子还没有跨进我们旅店的大门,我早就激动万分当街拥抱他,可他却挣脱了我:
“你疯了!人家会把我们看成男妓!”
他的法语说得很溜,那是以前在佩尔皮扬收葡萄时学的。我受到了伤害,甩了他。他气得脸都发紫了。那脸色就像冬天拔的紫白菜。萨尔瓦多没有笑容。他不高兴了。
“够辛苦了,”他一定会这么想,“我一大早起来在冰天雪地里要饭。让这小子真不知好歹。”
他的头发又乱又湿。玻璃窗后,有人注视着我们,因为旅店底层是一间大咖啡厅,门窗开向街道,要上房间去非穿过咖啡厅不可。萨尔瓦多用袖口擦了一下脸就进去了。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进去了。我当时仅20岁。进门时我的鼻孔挂着摇摇欲坠的鼻涕,简直像眼泪一样透亮,流的泪可以热乎乎地吸进嘴里吞下去,鼻涕难道就不能热乎乎地咽下去吗?我非为此丑陋正名不可。我也不怕惹萨尔瓦多生气,就在咖啡厅堂而皇之吸进嘴里。而萨尔瓦多则是把鼻涕吸回鼻孔里,我猜他吞了下去。他挎着讨饭篮子,在乞丐和流氓堆中穿过,朝厨房走去。他一直走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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