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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铁皮鼓》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君特·格拉斯 | 发布时间: 875天前 | 46502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里还有一张照片,显示出我幼年时那三个最重要的人物,他们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它虽说不像那张阳台照片上那么集中,但仍然播送出同样的信息:同样的剑拔弩张的和平,这种和平条约只能在三个人之间才能缔结乃至签署。读者可以破口大骂剧院里受人欢迎的三角主题戏;舞台上只有两个人,他们要么没完没了地讨论,要么暗中思念着第三者,除此以外就做不出什么戏来了。可是,在我的照片上,他们三人在一起。他们在玩施卡特牌①。这就是说,他们各自手里捏着一把牌,展开呈扇形,正要叫牌,但都不看自己手里的王牌,而是看着照相机。扬把手平摊在一堆铜板旁边,翘起食指;马策拉特用指甲掐桌布;妈妈开了一个小小的、我认为是成功的玩笑:她抽出一张牌,但不是给她的两个牌友看,而是给照相机的镜头看。仅仅用一个手势,仅仅亮出了一张牌——红心皇后,就轻松地变出了一个偏偏不算令人讨厌的象征来,因为有谁不愿对红心皇后起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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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卡特牌,德国纸牌戏,共三十二张牌(无两点到六点),三人玩。 


施卡特牌戏——谁都知道,只能三个人玩——对于妈妈以及那两个男人来说,不仅是最合适的游戏,而且是他们的避难所,他们的避风港,每当生活想要引诱他们以这种或者那种搭配构成两人生存,玩两人玩的六十六点或下连珠棋这类愚蠢游戏时,他们就躲到那里去。 


关于这三个人就谈到这里吧!把我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正是他们,虽说他们什么也不缺。在谈我自己之前,先要提几笔格蕾欣·舍夫勒,妈妈的女友,还有她的丈夫,面包师亚历山大·舍夫勒。他,秃顶,她,露出一副马牙(一多半镶着金牙)哈哈大笑。他,短腿,坐在椅子上从来够不着地毯,她身穿自己编结的衣裳,花样翻新没完没了。后来,我的照相簿里又增添了舍夫勒夫妇的照片:在“力量来自欢乐”①的游艇“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躺椅上或救生艇前,在东普鲁士航运公司的“坦能贝格”号的散步甲板上。他们年年去旅游,从皮拉乌、瑞典、亚速尔群岛和意大利把纪念品完好无损地带回小锤路他们的家里。到了家,男的烤小圆面包,女的给枕头套加耗子牙齿花边。亚历山大·舍夫勒不讲话时,就不知疲倦地用舌尖舔湿他的上嘴唇,而马策拉特的朋友、住在我家斜对面的蔬菜商格雷夫因此很讨厌他,说这是不体面的庸人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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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力量来自欢乐”,纳粹劳工阵线为工人安排业余或休假活动的组织,成立于1933年11月。 


格雷夫虽已结婚,但不像是个有妇之夫,倒颇像是个童子军指导。有一张他的照片:肩宽,强壮,健康,短裤制服,童子军绳,童子军帽。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年,一样的装束,金发,眼睛大得有点过头,大约十三岁,格雷夫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紧挨着自己,表示疼爱。我不认识这个少年,但日后通过格雷夫的妻子莉娜认识了格雷夫,并且对他有所了解。 


我在“力量来自欢乐”旅游者的快照与童子军温柔性爱的物证之间迷失了方向。我赶紧一连翻过几页,翻到了我的第一张被摄下的肖像。我是个俊美的婴孩。照片摄于一九三五年圣灵降临节①。当时我才八个月,比斯特凡·布朗斯基小两个月。下一页便是他的照片,尺寸同我的那张一样,相貌粗俗,非笔墨所能形容。一张明信片,四边切成波浪形,美观大方,背面有横格可写地址,印数较大,是专为家庭用的。在这张长方形的明信片上,贴着我的照片,剪成过分对称的蛋形。我,赤身裸体,象征着蛋黄,肚皮朝下,趴在一张白毛皮上,这必定是某一头北极熊捐赠给东欧某位专拍儿童照的职业摄影师的。同那时的许多照片一样,人家也为我的第一张照片选择了那种暖色,不易混淆的棕色,我想称之为合乎人性的,因为它跟当代不合人性的、光滑的黑白照片截然不同。黯淡模糊的、可能是画好的枝叶,构成了被若干光斑冲淡了的昏黑背景。我的光滑、健康的躯体以平稳的姿势呈对角线卧在毛皮上,感受着北极熊家乡特产的效果。同时,我使劲高高抬起滚圆的婴儿脑袋,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来看我的裸体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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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 


读者会说,同所有的婴儿照片一样,不过是一张婴儿照片罢了。且慢,请看看这双手吧!诸君就会不得不承认,我的第一张照片同各式各样的照相簿上多不胜数的、始终表明为低级生命的花朵有明显的区别。可以看到我捏着拳头。没有一个香肠手指忘了自己,服从某种模糊的、由触觉反应产生的冲动,去玩弄北极熊皮上的毛。认真地握紧的小拳头在脑袋一侧晃动,时刻准备落下去,发出音响。什么音响?鼓的音响! 


还没有鼓,当我在电灯泡下诞生时,曾有人答应我三岁生日时给我鼓;对于一个老练的照片剪辑师来说,相应地加上一面缩小尺寸的儿童鼓,本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不必修版来改动我的身体的位置。只需要把那头蠢极了的剥制动物的皮拿走就行了,它本来就引不起我的注意。拿走了这个毫不相干的躯壳,这张照片就是成功的创作。它的主题便是头一批乳齿正要长出来时感觉灵敏、目光锐利的年岁。后来,他们不再把我放在北极熊毛皮上了。我大约一岁半时,坐在一辆高轮子儿童车里。他们推着我走在一道木板栅栏前,栅栏的尖齿和横档被一层积雪清楚地勾勒出来。我可以据此推断,这张照片摄于一九二六年。栅栏式样粗笨,木板散发着沥青味。这使我在较长时间观察时联想到了郊区霍赫施特里斯,那里有个占地面积很大的营房,以前驻扎着马肯森轻骑兵,到了我的时代,成了自由邦保安警察的驻地。但我回忆不起有哪个熟人住在这个郊区,照片可能是我的父母去那里拜访什么人时拍摄的,但这些人后来再没有见过面,或者只是匆匆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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