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罗太太走后,我把床垫搬进屋里。妻子一个人搬不动床头柜,把我喊过去帮忙。她走进厨房,跪在地上,开始擦地板。我对她说:“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明天再说吧。现在我们大致收拾一下卧室,准备睡觉。”孩子困得直哭,先得把摇篮拾掇好,让他睡下。我们把长摇篮带来了:在我们老家,孩子一般睡在这种摇篮里。屋里有个放摇篮的好地方:一个周围不潮、离地不高、孩子摔下来也不碍事的小土台。我们把塞满摇篮的内衣统统拿出来,把摇篮放在小土台上。孩子一放进去就睡着了。我和妻子开始打量这间屋子:四堵墙壁,一个天花板,中间有道隔墙,屋子被分成两半。“对,对,刷成白色,一定刷成白色。”我瞟了一眼天花板,回答妻子道。我拐起胳膊肘,推操着她来到门外。她想去看看设在左面那个棚子里的厕所,但我却打算和她一起到庭院里去散散步。新居的四周是庭院:两片荒芜的土地,原先大概是花坛或苗圃;中间横着一条阡陌,上面搭着铁架,以前大约攀缘着野葛、南瓜秧或葡萄藤,现在是光秃秃的。毛罗太太原先答应把这个庭院交给我们使用,种点蔬菜瓜果之类。她不想另收租金,因为这两块地已经荒弃多年了。但她今天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们也避而不谈,因为面前有许多更加紧迫的问题亟待解决。就这样,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到庭院里田了一趟,为的是熟悉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摸清情况。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终于有可能过上安顿日子了。今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到庭院里来散散步,我们的心情将越来越愉快。这些是在我脑子里盘旋的念头,我没跟妻子讲。我渴望知道,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我认为,我让她到庭院里来走走,已经获得预期效果:她此刻讲起话来温柔动听,稳重得当;我去挽着她的胳臂,也没有被她推开,尽管这种亲昵举动在目前并不合适,因为我们的生活尚未安排停当。
我们手挽手,一直走到庭院尽头,看见了篱墙那边的雷吉瑙多先生。他手里拿着喷雾器,正在房前房后忙个不停。我和他相识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当时我到这里来和毛罗太太洽谈租房事宜。我和妻子贴近篱墙向他问好,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绍。“晚上好,雷吉瑙多先生,”我说,“您还记得我吗?”“噢,当然记得,”他说,“晚上好!这么说来,您成了我们的邻居了?”这位先生个子矮小,穿着睡衣,戴着草帽,架着一副大眼镜。
“哦,我们是邻居,嗯,邻居之间嘛……”我妻子嫣然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很久没听她用这种细声柔气的语调讲话了;但我并不觉得不愉快,相反,因为自己用不着听她发牢骚而颇感高兴。
“克劳迪娅!”我们的邻居喊道,“过来,这是劳莱利别墅中的新住户厂我感到很蹊跷,因为以前从未听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们的新居(后来才知道,这座房子的最早的主人是劳莱利)。雷吉瑙多太太应声从屋里出来,她又高又胖,一面往外走,一面撩起围裙擦手。他们两人对我们很热情,很客气。
“雷吉瑙多先生,您提着喷雾器干什么?”我们问道。
“嘿,蚂蚁……这些蚂蚁……”他边说边笑,仿佛不把蚂蚁当回事。
“晤,蚂蚁?”我妻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的语调又像往常那样客气,然而冷漠了。在陌生人面前,她总是装出一副专心听他们讲话的样子,并且时时用这种若即若离的口吻插上一两句话。不过她从来没用这种声调对我讲话,即使我们初次见面时,她也没用这种口气。
我们彬彬有礼地和邻居告别。周围虽然有热情友好的邻居,但我们没时间和他们侃侃交谈,我们无暇充分享受这种乐趣。
回到屋里后,我们打算马上睡觉。“你听见了吗?”妻子问。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阵,是雷吉瑙多的喷雾器在嘶嘶地响。妻子走到洗碗池边,想接杯水。“给我也接一杯。”我边说边脱衬衫。“哎哟!”她嚷道,“快来!”她在自来水龙头上发现了蚂蚁。一队蚂蚁正顺着墙壁往下爬。
我们打开灯。两间屋子共用一盏灯。一列密匝匝的蚂蚁队伍在墙上爬动。它们来自门框方向,但蚁巢在何处,却无从得知。蚂蚁现在已经爬到我们手上了。我们张开手掌,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它们的模样;同时不停地转动手腕,以免它们顺着胳膊往上爬。这种蚂蚁体型很小,几乎无法捉住。它们一刻不停地爬动着,好像跟我们一样浑身奇痒,不动不行。我突然想起了它们的名称:阿根廷蚂蚁;是的,它们被人叫做阿根廷蚂蚁。以前我曾听说过这个城镇里有阿根廷蚂蚁,这是肯定的;但只有现在才明白,这个名称和一种什么感觉联系在一起:一种难以忍受的、用任何办法也不能消除的痒感。使劲挥动胳臂也好,拼命搓手也好,全都无济于事,因为总会有几只蚂蚁顺着上胳膊或袖管,悄悄爬到我们身上来的。这种蚂蚁被掐死后,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细沙似的往下掉,但它们那股刺鼻的蚁酸味却久久地留在我们的指头上。
“这是阿根廷蚂蚁,你知道吗……”我告诉妻子,“是从美洲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操起老师教学生的腔调,但没说几句便已后悔莫及,因为她最不能容忍我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她大概很清楚,我只有心里没把握时才用这种语调说话,因此每逢这种时候,她总要抢白我几句。
可是这回她仿佛没听见,全神贯注于用手掌拍打墙上的那队蚂蚁,试图拍死或驱散它们。结果是,一些蚂蚁爬到她手上,其他蚂蚁四散奔跑,满墙皆是。她匆忙拧开水龙头,一面冲手一面往墙上泼水。墙面虽已泼湿,蚂蚁却继续在上面爬动。她手上的蚂蚁也没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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