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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亚当,午后》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卡尔维诺 | 发布时间: 875天前 | 9291 次浏览 | 分享到:


“真拿这些小动物没办法,毫无办法,”他们说,“除非你向上尉学习……”


“唉,我们花了许多钱,”他们接着说,“买了各种灭蚁剂……上尉的方法比较经济……可想而知……”


“当然,我们不能夸口说已经战胜了阿根廷蚂蚁,”他们指出,“但上尉也一样。您以为他的方法有效吗?我怀疑……”


“对不起,这位上尉是谁?”我问。


“勃劳尼上尉,您不认识他?唔,您昨天刚搬来!他是我们的近邻,就住在右边那栋白色的小别墅中……是个发明家……”他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发明了一种消灭阿根廷蚂蚁的装置,……不.发明了许多灭蚁装置,并不断进行改良……您去找他一趟吧。”


体态丰满的雷吉瑙多夫妇领我走进他们那个只有几平方米大的花园。他们志得意满地翘首仰望蔚蓝色的天空,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小花园里到处是乌黑的药水留下的斑渍和道道,到处撤着黄绿色的药粉,到处堆着洒水壶、喷药器、盛满乌黑的药水的瓶瓶罐罐。这里还有几个未经修葺的小花坛,里面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株玫瑰和其他花草,叶上和茎上都蒙着一层药粉。


我和他们做了这番交谈后,心情不觉轻松了很多。当然,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对蚁害只是一笑了之;但我认为也不能把区区几只蚂蚁看得过于严重,以至失去信心。


“嗯,蚂蚁,”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蚂蚁没什么可怕的!有几个蚂蚁不会造成多大危害厂


我应该马上回到妻子跟前,取笑她一番:“你见了蚂蚁吓得魂不附体,天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我一边盘算着这样奚落她两句,一边捧着雷吉瑙多夫妇给我试用的、装在大大小小的纸盒和铁盒中的药粉,走进我家的庭院。药粉是按照我的意图挑选的,不包含对婴儿有害的成分,因为我的孩子不管见了什么都爱往嘴里塞。我看见妻子抱着他,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她的腮帮已经凹陷了。我知道,她又发现了无数包围着我们的蚂蚁,又徒劳无益地搏斗了一番,又一次以投降告终。我想对她露个笑脸、奚落她几句的愿望一点也没有了。


“你总算回来了,”她冷淡地说,并没有对我大发雷霆,但这种语调使我更痛苦。“我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你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呃,我们现在可以试试这种药,”我劝慰她,“也可以试试这种,还有这种……”我把拿来的盒子一个个摆在门前的平台上,开始向她解释这些药物的用法。我只是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因为我担心她会因此而产生过高的希望。我既不想使她产生幻想,也不想打破她的幻想。我的脑海中涌出了另一个念头:立刻去找那位勃劳尼上尉。


“你照我说的用药吧。我想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又要走?去哪里?”


“到另一个邻居家里去,他有一种灭蚁装置,我去看看。”


我三步并作两步,朝我家庭院的右侧跑去。庭院边上竖着一个金属制的藤架,上面缠生着藤萝。太阳此时隐藏在一块云朵后面。我刚走近藤架,那座白色的小别墅就投入了我的眼帘。别墅位于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中,几个圆形花坛之间逶迤着一条条铺着灰色砾石的小径。这些花坛和公园里的一样,围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铸铁矮护栏,中间栽着一棵黑色的小树,不是橘树,便是柠檬树


万籁俱寂,地上铺满了凉爽的树荫,一丝风也没有。我产生了疑惑,正要离开时,蓦地瞥见一个脑袋从修剪得平平整整的篱墙后面冒出,上面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白帆布海滨遮阳帽,波浪形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帽沿下面是一副钢架眼镜和一个塌鼻子,再下面是一张微笑着的嘴和一排锃亮的钢制假牙。这是一个干瘪精瘦的男人,穿着毛衣和灯笼裤,脚踝很发达,跟常骑自行车的人相似。他穿着一双凉鞋,走到一棵橘树前,用怀疑的目光默默觑着树干,嘴角一直挂着那个僵硬的笑容。我走到篱墙前,踮起脚尖向他打招呼:“您好,上尉。”


那人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冰冷的目光。


“对不起,您是勃劳尼上尉吗?”我问。


那人点点头。


“您知道吗,我是您的新邻居,租住劳莱利别墅……想打扰您一会,因为我听说您有一个灭蚁装置……”


上尉举起一只手,勾了勾食指,让我到他跟前去。我纵身一跳,越过篱墙,来到他身边。上尉的这只手一直举着,另一只手向前平伸,指着他正在观察的那棵橘树。我看见树上缠着一小根铁丝,与树干成直角。铁丝的末端缚着一样东西,像是鱼肠;中间折成锐角状,角尖朝下,成v形;下方吊着一个小罐,像是肉汁罐头盒。树干和铁丝上蚂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蚂蚁闻见鱼腥味后,”上尉说明道,“顺着铁丝往前爬。您看,它们来来去去,秩序井然,从未发生冲突。不过,这个v形角很危险。来自相反方向的两只蚂蚁在这里遇上后,就得停下来互相让路。下方的小罐里盛着煤油,强烈的油味把它们熏得晕晕乎乎的;因此,它们刚伸出腿往前爬,便会撞在一起,‘滴’、:滴’两声,掉进煤油中送命。”他刚说了两声“滴、滴”,两只蚂蚁便应声掉进罐里。“滴,滴,滴,滴,滴,滴。”上尉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他的唇边一直浮现着那个僵硬的微笑。他每说一声“滴”,便有一只蚂蚁往下掉。煤油有两指深,上面浮着厚厚一层黑蚂蚁。


“每分钟平均消灭四十只,”勃劳尼上尉说,“每小时两千四百只。当然,煤油应该勤换,否则油里全是死蚂蚁,以后掉下去的就能活命了。”


这个罕见的小装置不断地消灭着蚂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多蚂蚁衔着鱼肠,从这个危险点上安然通过;但总有一些蚂蚁到此停下,动动触角,掉进煤油罐。勃劳尼上尉戴着眼镜,凝视着蚂蚁的每一个微小动作;每掉下一只蚂蚁,他就情不自禁地颤栗一下,嘴角也会微微抖动起来。他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调整一下铁丝的角度,晃晃罐里的煤油,把死蚂蚁捞出来扔在地上,或是碰碰铁丝,让更多的蚂蚁往下掉。不过,他大概认为最后这个举动是犯规行为,因此立即缩回手,并用一种准备为自己辩解的目光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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