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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芥川龙之介 | 发布时间: 877天前 | 26688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决不是谁之过。是我自己公然说的。“不是想杀渡吗?”——想起当时对她附耳细语时,连我都怀疑自己在发疯。可我居然这么说了。尽管竭力忍着,心想别说,终究还是小声讲了出来。回想当时为什么要讲,自己至今也弄不明白。如果这样想也未尝不可,那就是我越瞧不起她、越恨她,就越发忍不住想凌辱她。惟有杀了渡左卫门尉——袈裟所炫耀的这个丈夫,而且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通她同意,才能让我称心。我仿佛被噩梦魇住一般,竟违心地一味劝她去谋杀亲夫。然而,若说我想杀渡,没有充分的动机,那就只能说是人间不可知的力(说是魔障也成),在诱使我的意志走入邪道,除此以外,别无解释。总之,我很固执,三番五次在袈裟耳边响咕此事。


过了会儿,袈裟猛地抬起头来,坦率告诉我,同意我的计划。可我对这简捷的回答,不止是意外。看袈裟的脸,有种迄今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光辉映在她眼里。奸妇——我立即萌生这意念。同时,又好像很泄气,这计划的可怕,突然展现在我眼前。在此期间,那女人的淫乱,令人作呕的衰容,使我不断为之苦恼,这已无须再说,要是还能挽回,我真想当场收回前言。然后,羞辱那不贞的女人,把她推到耻辱的深渊。那样,即使我玩弄了她,说不定良心上还可以拿义愤当挡箭牌。但我还顾不上那样做。那女人宛如看透我的心思,忽然换了副表情,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说老实话,我已骑虎难下,不得不同她约好杀渡的日子和时辰,因为我害怕,万一我反悔了,袈裟会向我报复。事至今日,这种惧怯之情仍死死揪着我的心。有人笑我胆小,就随他笑吧。因为他没看到袈裟当时的神情。“假若我不杀渡,看来即使袈裟不亲自动手,我也准会被她弄死的。与其那样,不如我把渡干掉的好。”——望着那女人无泪干哭的眼睛,我绝望地这么想。我发过誓后,看到袈裟苍白的脸上泛起酒窝一潭,俯首垂目在笑,岂不更加证实我的恐惧不是毫无来由的么?


唉,为了那可诅咒的约定,既不道德,又昧良心,现在还多了一重杀人的罪名。要是赶在今晚毁了约——这连我自己也不肯。一方面,我发过誓,而另一方面,我说过——是怕报复。这决不是欺骗。但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逼着我这个胆小鬼去杀一个无辜的男人,那巨大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我不明白。我不知道,照理说——不,没这种事儿。我瞧不起那女人。我怕她。恨她。但即使如此,兴许还因为我爱那女人的缘故也未可知。


盛远还在徘徊蹀躞,已然不再做声。月光朗照。不知从何处传来时兴的歌声。


真个是人心非同无明之黑暗,好一似烦恼之火,命危夕旦……



夜晚,袈裟在帐子外,背着灯光,一边咬着袖子,陷入沉思之中。


独白


他究竟来不来呢?想必总不至于不来吧?月亮都快西斜了,可还没听见脚步声,他不会遽尔反悔吧。万一不来——唉,我又得像个妓女一样,抬起这张羞愧的脸,面对天日。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耻事儿来的呢?那时,我与路旁的弃尸真毫无二致。受人侮辱,受人蹂躏,到头来落得厚着脸皮,丢人现眼,而且还得像哑巴一样,一声都不能言语。万一真是如此,纵然要死也死不了。不,他准会来。上次分手时,我盯住他的眼睛,心里没法不那么想。他怕我。尽管恨我,还瞧不起我,但却怕我。不错,要是就凭我自己,他未必肯答应来。可是,是我求他。算准了他的自私心理。不,是看透了他那自私自利引起的卑劣的恐怖。所以,我才能这么说。他准会悄悄来的,没错……


然而,单凭我自己,休想能办到。我这人有多惨呐。要是在三年前,就凭我的美貌,比什么都管用。说是三年前,不如说到那天为止,倒更接近真实也未可知。那天,在伯母家见到他时,我一眼就知自己的丑相印在了他的心上。他装得若无其事,像是在挑逗我,对我温声软语。但是一个女人,一旦得知自己丑陋,几句话怎能安慰得了。我只是觉得窝心,感到可怕,伤心难过。儿时,奶娘抱我看月蚀,感觉很可怕,但那时的心情比现在不知要强多少。我的种种梦想,顿时化为泡影。过后,仿佛细雨濛濛的黎明,凄凄惶惶的感觉一直围绕着我——我被这孤寂所震慑,如同死了一般,委身于他,委身于那个并不爱我、那个恨我瞧不起我的好色之徒——向他显示自己的丑陋,难道是因为耐不住那份孤寂?还是因为我的脸贴在他胸前,像给烧昏了一样,委时间把什么都搅糊涂了呢?要不,就是我跟他一样,被一种肮脏之心所驱使吧?这么想想,我都不好意思,感到害羞,无地自容。特别是离开他的臂弯,又复归自由之身时,我直觉得自己有多下贱呀!


气愤之情夹着凄凉之感,不管心里怎么想,千万不能哭,可眼泪还是止不往往下流。不过,这不仅是因为有亏妇道而备感悲伤。妇德有失,加之又遭轻贱,如癞皮狗一般,被人憎恶,受人虐待,这比什么都让我伤心。后来,我做了什么呢?现在想来,好像过去很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我抽泣之际,觉得他的胡子碰了我的耳朵,随着一股热鼻息,听到他低声对我说:“不是想杀渡吗?”听到这话,说来也奇怪,到现在也不明白,不知怎么当时心境一下豁亮起来。是兴奋么?如果说这时月光很明亮,恐怕是因为我心里高兴的缘故。总之,和明亮的月光不一样,那是一种兴致勃勃的心情。然而我从这句可怕的话里,岂不是感到一丝快慰么?唉,我这个女人呀,难道非要谋杀亲夫,还得照旧被人爱,才觉得痛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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