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栏边盛放的初夏的午后。在匆匆谒见中,不觉就笑了起来:“闻说《秋山图》今已归府上所有,烟客先生为此画曾大费苦心,现在他可以安心了,这样一想,真是十分快慰。”
王氏满脸得意地说:“今天烟客先生、廉州先生都约好了要来,先到的请先看吧!”
王氏马上叫人在厅堂侧墙上挂起了《秋山图》。临水的红叶村舍,笼罩山谷的白云,远远近近侧立屏风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大痴老人手创的比天地更灵巧的一座小天地。我带着心头的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墙上的画。
云烟丘壑的气势,显然无疑是黄一峰的真品,用这样多的皱点,而墨色又这样灵活……着这样重叠的色彩,而看不出一点笔痕,除了痴翁,别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秋山图》,和烟客翁曾在张氏家所见那幅,确不是同一黄一峰的手笔。比之那幅,这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
王氏和合座的食客,都在我身边窥探我的脸色,我必须竭力不使失望之色露出脸上。尽管我十分注意,可是不服气的表情,还是不知不觉透露出来。过了一会儿,王氏带着担心的神气向我问了:“您看如何?”
我连忙回答:“神品,神品,难怪烟客先生大为惊奇。”
王氏的脸色,这才缓和起来,可是眉头眼底,好像对我的赞赏还有点不大满足。
这时候,恰巧对我大讲《秋山图》妙趣的烟客先生也到来了。翁同王氏寒暄着,显出高兴的笑容。
“五十年前在张家荒园看的《秋山图》,现在,又在华贵的尊府再度相逢,真是意外的因缘。”
烟客翁如此说着,举头观看墙上的大痴。这《秋山图》究竟是否翁见过的那幅,翁当然是最明白的。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样,深深注意翁看图的表情。果然,翁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道阴云。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王氏更加不安了,他怯生生地问翁:“您看如何,刚才石谷先生也大大赞赏了……”
我担心正直的翁,会老实回答王氏,心里感到一阵阵寒意。可是,大概翁也不忍使王氏失望吧,他看完了画,便郑重对王氏说:“您得到这画,真是莫大幸运,它给府上的珍藏,又添加了一重光彩。”
可王氏听了,脸上的愁雾却更深了。
那时候,倘使那位迟到的廉州先生不突然到来,我们就会更加尴尬了,正当烟客翁迟迟疑疑不知如何赞赏时,幸而他来了,给座中增添了生气。
“这就是所谓《秋山图》吗?”
先生随意打座中招呼了一下,就去看黄一峰的画,看着看着,只是默默地咬嚼口边的胡子。
“烟客先生,听说您五十年前见过这画呀?”
王氏愈加尴尬起来,又添上了这句话。廉州先生还没听翁说过《秋山图》的妙处。
“依您的鉴定,如何呢?”
先生吐了一口气,还照样在看画。
“请不客气地说吧……”
王氏勉强一笑,又向先生催问了。
“这个吗?这个……”
廉州先生又把嘴闭住了。
“这个?”
“这是痴翁第一名作……请看,这云烟的浓淡,多么泼辣的气概;这林木的色彩,正可说天造地设。那儿不是一座远峰么,从整个布局中,多么生动的气韵呀。”
一直没开口的廉州先生,对王氏—一指出画的佳处,开始大大赞赏了一番。王氏听了,脸色渐渐开朗,那是不消说了。
这期间,我向烟客做了一个眼色,小声地说:“这就是那幅《秋山图》吗?”
烟客翁摇摇头,回我一个奇妙的眼色:“真是一切如在梦中,也许那张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秋山图》的故事就是如此。”
王石谷讲完了话,慢慢地喝了一杯茶。
“果然,真是一个怪谈。”
恽南田两眼盯视着铜檠的火焰。
“以后王氏又热心地提了不少问题。归根到底,所谓痴翁的《秋山图》,除此以外,连张氏家的子孙也不知道了。过去烟客先生见过的那幅,要不是已隐灭不见,那就是先生记错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至全部是一场幻梦吧……”
“可是烟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图》,而且你心中也……”
“青绿的山岩,深朱的红叶,即使现在,还好像历历在目呢。”
“那么,没有《秋山图》,也大可不必遗憾了吧?”
恽王两大家谈到这儿,不禁抚掌一笑。
一九二○年十二月作
莽丛中
芥川龙之介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砍柴人的证言
是的,那尸体是我发现的。今天我照每天的习惯到后山去砍杉树,忽然看见山后的荒草地上躺着那个尸体。那地方么,是离开山科大路约一里地,到处长着竹丛和小杉树,难得有人迹的地方。
尸体穿的是浅蓝绸子外衣,戴一顶城里人的老式花帽,仰躺在地上,胸口受了刀伤,好像不止一刀,尸体旁边的竹叶全被血染红了,不,血已经不流,伤口已发干,恰好有一只马蝇停在伤口上,没有听到我的脚声。
我没有发现凶刀,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旁边杉树上落着一条绳子。尸体边便是这两样东西。不过地上的草和落叶,都践得很乱,一定在被杀以前有过一场恶斗。什么?马?没有马,那地方马进不去,能走马的山路,还隔一个草丛。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行脚僧的证言
这个现在已成了尸体的人,我昨天确实遇见过。是昨天……大概是中午,地点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他同一个骑马的女人一起在走,女的低着脑袋,我没看清她的脸,只见到穿胡枝花纹的衣服,马是棕色的,两络长鬣披在脸上,马的高度大概是四寸①吧。我是出家人,所以不大内行。男的——不,他带着腰刀,还带着弓箭,有一只黑漆的箭筒,插着二十来枝箭。这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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