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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芥川龙之介 | 发布时间: 880天前 | 26942 次浏览 | 分享到:


“北条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将一辈子不忘记您,决心拜在您门下。我会偷窃,我也会放火,我干一切坏事,不比人差……”


但甚内仍不作声。我更激动了,继续热心地说:“请收我作您的徒弟,我一定尽力干。京师、伏见、堺、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里,一只手可以举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杀过几个人。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我去偷伏见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烧圣法朗士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脑袋……”


我还没说完话,他却突然一个扫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账!”他大喝一声,便走开去了,我发疯地抓住了他的法衣:“请收留我,我无论怎样不离开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狮大王,不是还搭救一只耗子吗?我就当这只耗子吧,我……”


“住嘴,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甚内把我一推我又倒在地上。


“你这个败家子,好好去孝敬你老子吧!”


在我第二次跌倒时,我心里充满了懊丧。


“可是,我一定要报恩!”


但甚内却头也不回,急冲冲地在雪地上走去了。此时已有月光,照出箬笠的影子……以后两年中,我一直没见到甚内(忽然一笑)。“我甚内可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可是到天一亮,我便要代他砍头了。


啊,圣母玛利亚!两年来,我为了要报恩,已吃过多少苦!为了报恩——不,也为了雪恨,可是甚内在哪里呢?甚内在干什么呢?——有什么人知道吗?甚至也没人知道甚内是怎样一个人。我见到的那个假和尚,是四十岁前后的矮个儿;在柳町的花柳巷,他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红脸的有胡子的流浪人;扰乱歌舞伎戏院时,人家见他是一个弯腰曲背的红毛鬼;打劫妙国寺财宝时,人家说他是一个披前留海的年轻武士——这些人既然都是甚内,那么要识他庐山真面目,到底是非人力所及的。后来,到去年年底,我得了吐血的病。


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我身体一天天坏起来,我心里还光想这件事。有一天,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出了一条妙计。啊,圣母玛利亚!是您的恩惠使我能想出这条妙计。我决心拼掉这个身子,拼掉这个害吐血病只剩皮包骨头的衰弱的身子——只要我决心这样做,我就能达到我的愿望。这晚上,我高兴得独自笑起来,嘴里叨念着一句同样的话:“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


代甚内砍头——天下还有比这更出色的报恩吗?那样一来,甚内的一切罪恶,都跟我一起消灭了,从此他可以在广大的日本,堂堂正正地高视阔步了。这代价(又笑了一笑)……我将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代大盗:当吕宋助左卫门的部下,砍备前宰相的沉香木,骗暹罗店的珊瑚树,破伏见城的金库,杀死八个三河武士——所有甚内的荣誉,都变成我的了(第三次笑)。我既帮助了甚内,又消灭了甚内的大名,我给我家报了恩,又给自己雪了恨——天下,天下再没比这更痛快的报答了。这一夜,我当然高兴得笑了——即使这会儿我在牢里,我也不能不笑呀!


我想定了这条妙计,我便进王宫去偷盗,黑夜溜进大内,望见宫帘中的灯光,照见殿外松林中的花影——我心里有准备,从长廊顶上跳下无人的宫院,马上,跳出四五个警卫的武士,依照我的愿望,一下子就将我逮住了。这时一个压在我身上的有胡子的武士,一边拿绳子把我使劲捆住,一边喃喃地说:“这一回,终于把甚内逮住了。”是的,除了阿妈港甚内,谁还敢进王宫偷盗呢?我听了这话,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但一到天亮,我便要替他砍头了。这是多么痛快的讽刺。当我的脑袋挂在大街上时,我等他来。他会从我的脑袋中,听到无声的大笑:“瞧,弥三郎的报思!”——大笑中将会这样说:“你已不是甚内,这脑袋才是阿妈港甚内,那个天下有名的日本第一大盗!”(笑)啊,真痛快呀,这样痛快事,一生只能遇到一遭。倘若我父弥三右卫门见了我示众的脑袋(痛苦),请饶恕我吧,爸爸!我害了吐血病,我的脑袋即使不落地,我也活不到三年了,请宽恕我的不孝。我虽离开这婆娑世界,毕竟是替我全家报了大恩呀……


一九二二年四月作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山鹜



山鹜  


芥川龙之介 


一千八百八十年五月某日傍晚,别了两年又来耶斯那亚·波利雅那作客的屠格涅夫,和主人托尔斯泰一起,到伏龙加河对岸的杂树林去打山鹜。


同去的人,除了两位老人之外,还有尚未失去青春的托尔斯泰夫人,和带着一只猎狗的孩子们。


到伏龙加河的路,大半要通过麦田,夕暮的微风,吹过麦穗,静悄悄地送来泥土的香味。托尔斯泰肩上扛着枪,走在大家的前头,不时地回过头来,对和托尔斯泰夫人并肩走着的屠格涅夫说话。每一次,这位《父与子》的作者,总是吃惊地抬起眼来,高兴而流畅地回答他的话,有时候,则摇晃着宽阔的肩头,发出沙嘎的笑声。这是比粗野的托尔斯泰显得文雅的,同时又带女性气的回答。


走到下坡路的时候,对面走来两个兄弟似的村里的孩子,他们一见扎尔斯泰就停下来行了一个注目礼,又抬起赤脚的脚底跑上坡去了。托尔斯泰的孩子中,有一个在他们身后大声叫唤了什么,但他们只装没听见,一下子就跑进麦田里去了。


“农村的孩子真好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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