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雄水虎毫无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过。连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给捉住了两三回。叫作马咯的哲学家(他是诗人托喀的邻居)却一次也没给捉到过。原因之一是马咯长得其丑无比。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咯不大上街,总呆在家里。我也时常到马咯家去聊天。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伏在高脚桌子上死命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我跟马咯谈论过一回水虎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对雌水虎追逐雄水虎这事不严加取缔呢?”
“一个原因是在官吏当中雌水虎少。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强。只要雌水虎的官吏增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况一定会减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水虎追逐雄水虎。”
“这么说来,最幸福的莫过于像你这样过日子喽。”
马咯离开椅子,握住我的双手,叹着气说:“你不是我们水虎,自然不明白。可有时候我也希望让那可怕的雌水虎来追逐我一下呢。”
七
我还经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去参加音乐会。至今不能忘怀的是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跟日本没有什么区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水虎都手拿节目单,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第三次赴音乐会的时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水虎潇潇洒洒地抱着琴谱走上了舞台。正如节目单所介绍的,这是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其实用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喀是托喀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认得他):“lied-craback”①(这个国度的节目单几乎都是用德文写的)。
① 德文:“歌曲——库拉巴喀”。
在热烈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略施一礼,安详地走向钢琴,然后就漫不经心地弹起他自己作词并谱曲的抒情诗来了。照托喀说来,库拉巴喀是这个国度所产生的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我不但对库拉巴喀的音乐,而且对他的余技——抒情诗也感兴趣,因此就洗耳恭听钢琴那宛转悦耳的旋律。托喀和马咯恐怕比我还要陶醉。只有托喀的那只美丽的(至少水虎们是这样认为)雌水虎却紧紧攥着节目单,常常焦躁地吐出长舌头。照马咯说来,十来年前她曾想捉库拉巴喀而没有捉住,所以至今还把这位音乐家看作眼中钉呢。
库拉巴喀全神贯注、铿然有力地弹着钢琴。突然一声“禁止演奏”像雷鸣般地响彻会场。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回过头去。毫无疑问,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水虎高出一头的警察喊的。我掉过头的时候,警察依然稳坐着,比刚才还大声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一场大混战。“警察不讲理!”“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混蛋!”“畜生!”“滚出去!”“决不让步!”——群声鼎沸,椅子倒了,节目单满天飞;不知是谁,连空汽水瓶、石头块儿和啃了一半的黄瓜也都扔了过来。我怔住了,想问问托喀究竟是怎么回事。托喀似乎也激动了,他站在椅子上,不断地叫嚷:“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托喀的那只雌水虎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对音乐家的宿怨,也喊起:“警察不讲理!”激动得简直跟托喀不相上下。我只好问马咯:“怎么啦?”
“呃?在我们这个国家,这是常事。本来绘画啦,文艺什么的……”每逢飞过什么东西来的时候,马咯就把脖子一缩,然后依然镇静地说下去,“绘画啦,文艺什么的,究竟要表达什么,谁都一目了然。所以这个国家虽然对书籍发行或者绘画展览从来不禁止,可是对音乐却要禁演。因为唯独音乐这玩意儿,不管是多么伤风败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水虎是不懂得的。”
“可是警察有耳朵吗?”
“唉,这就难说啦。多半是听着刚才那个曲调的时候,使他联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吧。”
就在这当儿,乱子越闹越大了。库拉巴喀依然面对钢琴坐在那里,气派十足地掉过头来看着我们。不管他的气派多么足,也不得不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变换一下姿势。不过他还大致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那对眯缝眼儿炯炯发着光。我——为了避开风险,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热衷于和马咯继续交谈下去:“这样的检查不是太野蛮了吗?”
“哪儿的话,这要比任何一个国家的检查都来得文明呢。就拿某某来说,一个来月以前……”
刚说到这里,恰好一只空瓶子掼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仅仅喊了声“quack”(这只是个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八
说也奇怪,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抱有好感。嘎尔是首屈一指的资本家。在这个国家的水虎当中,就数嘎尔的肚皮大。他在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状似黄瓜的孩子簇拥之下,坐在扶手椅上;几乎是幸福的化身。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经常带我到嘎尔家去吃晚饭。我还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他和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各种工厂,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印制书籍的工厂。我跟一位年轻的水虎工程师一道走进工厂,看到靠水力发电转动的大机器时,对水虎国机器工业的进步惊叹不已。听说这里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使我惊讶的不是书的部数,倒是制造过程的简便省力。因为这个国家出书,只消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里就行了。这些原料进入机器后不到五分钟,就变成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瞧着就像瀑布似的从机器里倾泻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挺着胸脯的水虎工程师这种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亮亮的机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消把它烘干后制成粉末就成。时价是每吨两三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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