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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芥川龙之介 | 发布时间: 878天前 | 26721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马上问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这个国家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先从容不迫地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当然要处分,连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接着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不论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经消灭后,即不得处分犯罪者。‘拿你这件事来说,那只水虎曾经有过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销了。“


“这太不合理啦。”


“别开玩笑啦。对已经不再是父亲的水虎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水虎等量齐观,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对待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有气无力地微笑着。


这时,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夹鼻眼镜扶扶正,间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绞刑哩。”我对态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来得文明吧?”


“当然要文明喽,”培卟依然挺冷静,“敝国不用绞刑。偶尔用一次电刑,但在大多数场合,连电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罢了。”





水虎-2


“单单这样,水虎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水虎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水虎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把他置于死地而说的。从你们眼里看来,这也是自杀喽……”


马咯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记得那是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响彻天空。


十三


我们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当中,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淌着血。旁边有一只雌水虎,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嚎啕大哭。我把雌水虎扶起来(本来我是不大喜欢触到水虎那粘滑的皮肤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照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叫我怎么办呀!啥儿儿儿儿,哈儿儿儿儿。”(这是水虎的哭声。)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悲伤地摇摇头,对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有吭声,点燃高级香烟。跪在那里给托喀检验伤口的查喀摆出医生的派头对我们五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和四只水虎)大声说:“不可救药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生闷气。”


“听说他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像辩解般地喃喃自语着,拿起桌子上的纸张。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宽肩膀的马咯看那张纸。上面写着:


我今去矣!


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山水清冽,药草芬芳。


马咯回头望望我们,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是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①。这么说来,托喀君作为一个诗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杀的。”


① 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学习时代》(1795)里的一首插曲。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偶然坐汽车来到了。他看到这副情景,就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向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遗嘱吗?”


“不,是他临死以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然很沉着地把托喀的诗稿递给头发倒竖起来的库拉巴喀。库拉巴喀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读那篇诗稿。马咯问他什么,他也带理不理的。


“你对托喀君的死有什么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独的……‘隔绝尘世的空谷’……托喀君确实不幸……‘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不幸?”


“‘山水清冽’……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因为同情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水虎,就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屋角的躺椅那儿。一只两三岁的水虎在那里天真烂漫地笑着。我就替雌水虎哄娃娃。我觉察到自己也热泪盈眶了。我在水虎国居住期间,先后只哭过这么一回。


“跟这样任性的水虎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霉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考虑后果。”审判官培卟一边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一边应答着资本家嘎尔。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攥着诗稿,也说不清是对谁喊了句:“好极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声音大得使我们吃了一惊。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马咯的手,就直奔门口。不用说,这当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水虎都已经聚集在托咯家的门口,好奇地朝房屋里张望。库拉巴喀把他们胡乱向两旁扒拉开,立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发动,转眼间已不知去向。


“喂,喂,不许看。”


审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水虎推出门外,接着就把托喀家的门关上了。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房间里忽然鸦雀无声了。我们在一片静寂下,在夹杂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谈托喀的后事。惟独哲学家马咯一边望着托喀的尸体,一边呆呆地想着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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