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密码

安全问题

注册 忘记密码?
  • 为赛事评奖做准备,网站测试开启文章评论功能,请大家阳光交流,不吝赐教!评论需要登录账号,没有账号点击注册。
边塞艺苑
《人生的枷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芥川龙之介 | 发布时间: 671天前 | 17751 次浏览 | 分享到:


    "您干吗要这样呢?"她和颜悦色地说,"您知道,我并没因您昨晚讲的话而生您的气呀。您要是爱上我,那也是没办法的嘛。我很高兴呢。话得说回来,虽说我还没有同赫尔曼正式订婚,但我决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已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啦。"


    菲利普脸又红了,但这次他倒俨然摆出一副求爱遭到拒绝的神情。


    "但愿您非常幸福,"他说。




 第二十四章


    欧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著作,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作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独具匠心地一上来先教菲利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念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年战争爆发以来,他似乎更成了最能体现民族团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的隆隆排炮声,似乎沉迷在五朔节前夜的颠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歌德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逢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乱弹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逼着自己坐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呢,还是更感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副模样,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干预,把所有戏院都来个大封门的好。欧林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间嘘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abor,adolf,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性格再温驯不过,从不敢不向太太请教就贸然行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嚷嚷,"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尤的无聊废话。"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纳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不甚计较地哈哈一笑。瓦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河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verruckterkerl!"他说。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出歌剧还算过得去,虽然有点沉闷,还不至于太糟。但是《齐格弗里特》,欧林教授一提到这出歌剧,就把头往于上一靠,声若洪钟似地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一节悦耳动听的旋律也没有。不妨可以作这样的想象: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本人就坐在包厢里,看到台下所有观众都在一本正经地观看这出歌剧,他忍俊不禁,最后连肚子也笑疼了。这是十九世纪最大的骗局。欧林教授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举到嘴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


    "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出十九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唐尼采蒂的一出歌剧。"




 第二十五章


    在菲利普的这些私人教师中,最古怪的要数法语教帅了。这位迪克罗先生是位日内瓦的公民,一个高个儿老头,肤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灰白,又稀又长。他衣履寒伧,穿一身黑,上衣的肘部已露出破洞,裤于也已磨损。内衣很脏,菲利普还从没见他的衣领有过干净的时候。他不爱多说话,教课时一丝不苟,就是没有什么热情:准时到达,按点离去,分秒不差。收取的教课费微乎其微。他沉默寡言;而有关他的一些情况,菲利普全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据说他曾在反对罗马教皇的斗争中同加里波迪工并肩战斗过。等他清楚地看到为自由——所谓"自由"就是指建立共和国——所作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换一副枷锁而已,便怀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意大利;后来不知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被驱逐出日内瓦。看到这样一个人物,菲利普又困惑又惊奇,他和自己脑子里的革命者形象大相径庭。迪克罗先生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待人接物特别彬彬有礼;别人不请他坐,他就一直站着;有时偶然在大街上遇到菲利普,他免不了要摘下帽子,行个很道地的手势礼;他从来没有出声笑过,甚至脸上从未浮现过一丝笑意。假使有人比菲利普具有更完善的想象力,就会把当年的迪克罗想象成一位前程似锦的青年,因为他想必是在一八四八年开始进入成年时期的。那个年头,国王们想到他们法国兄弟的下场,便如有芒刺在背,惶惶然四处奔走;也许,那股席卷了整个欧洲的渴求自由的热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着横在它面前的污秽杂物-一那些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之后的反动逆流中死而复燃的专制主义和暴政残灰——在每一个胸膛内点燃了一把更炽热的烈火。人们不妨还可以这样想象:他热烈地信奉各种有关人类平等和人权的理论,同别人探讨、争论,在巴黎街垒后面挥戈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面前疾驰飞奔:一会儿在这儿锒铛下狱,一会儿又在那儿遭到放逐。他总是希望满怀。"自由"这个字眼,这个似乎具有无限魔力的字眼,始终赋予他支撑的力量。直到最后,他被疾病、饥饿、衰老压垮了,除了给几个穷学生上这么几节课以外,再无其他谋生糊口的手段了。而且他还发现自己置身于这座外表整洁的小城镇,备受专制独裁暴政的蹂躏,其肆虐程度,更甚于欧洲其他城市。也许在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隐伏着对人类的蔑视,因为他的同类,已背弃了他年轻时代所憧憬的那些伟大的理想,沉湎于碌碌无为的怡适之中。说不定三十年来的革命已经使他懂得,人类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他醒悟过来,自己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原来并不值得探求。再不然就是他已精疲力竭,正冷漠地等待从死亡中得到解脱。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