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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16971 次浏览 | 分享到: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前  言



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对于我国广大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大家都知道,他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与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同为俄国文学卓越的代表。他走的是一条极为艰辛、复杂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独具特色,在群星灿烂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独树一帜,占有着十分特殊的一席。


他于一八二一年出生在莫斯科一个普通的医生家庭里。


父亲在军队中担任医官时,取得贵族身份并拥有两处不大的田庄。但总的说来,家境并不宽裕。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住在平民医院,接触到的全是贫苦的病人。这对他后来的思想和创作,都有很大的影响。


由于家庭贫穷,他在上完三年寄宿学校以后,就进了彼得堡一家军事工程技术学校学习。但他对工程技术工作并不感兴趣,毕业后一年就申请退职,离开了工程局绘图处。从此他就走上了职业作家的道路,专门从事文学翻译和创作。就在退职后的一年之中,他译出了巴尔扎克的名著《欧也妮·葛朗台》,写出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穷人》。小说一出版,即轰动文坛,受到读者的普遍赞扬。别林斯基称之为“社会小说的第一次尝试”。


两年以后,他因参加彼得拉谢夫斯基小组反对沙皇政府的活动被捕,并被判处极刑,剥夺公权终身,只是在行刑前数分钟才被改判充军服苦役八年(四年苦役,四年充当列兵)。实际上九年以后,他才因病获准离开部队,回彼得堡定居。这时,他已年过三十七岁,可以说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消耗在军营和苦役之中。他刚刚开始的创作,也因此而中断达十年之久。


非人的苦役和充军生活,严重地损害了他的身体,他原本就体质孱弱,并患有癫痫病,现在病情变得更加严重。经常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一严重的疫病,以后一直未能治愈,伴随作者终生。发作时,作者苦不堪言。


充军归来,重新拿起笔来从事中断的创作时,他的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简直与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他青年时代怀抱的梦想、希望完全破灭了,被现实生活扼杀了。他原有的信仰改变了;他拒绝参加任何政治斗争,不再号召人们起来反抗,而是要求人们容忍、退让、妥协、顺从、和解,从宗教中求得道德上的新生。他不再相信革命,精神上走向消沉。但尽管如此,他并未受到沙皇政府的信任,警察对他进行的秘密监视,直到他临死前五年才撤消。


他是一位命途多舛的作家,在个人家庭生活方面,也很不顺利。先是同一个寡妇结婚,关系并不融洽。寡妇带来的儿子,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成了他的沉重包袱,成了他负债累累的重要原因。前妻去世三年以后,他才于一八六七年与自己年轻的打字员结婚,找到了一个忠实的伴侣,称心如意地生活了十四年。


他是在生活的重压下从事创作的。兄弟欠下的债款,需要他偿还,前妻带来的儿子,不从事任何劳动,一家的费用,全部由他负担,因此他经常债台高筑。为了还债,为了生活,他不得不疯狂地进行写作,有时歇斯底里发作之后不久就拿起笔来写作。他完全不能像生活有保障的作家那样悠然自在、随心所欲地创作。他的夫人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多次写到他创作时的苦况。由于有着沉重的债务,他经常主动上门向各家杂志投稿,这样一来,他得到的稿酬就比那些生活有保障的作家如屠格涅夫、冈察洛夫等人的少得多。往往只有他们所得的三分之一,比如作者的《罪与罚》在《俄罗斯导报》上发表后所得的稿酬为每印张一百五十卢布,而屠格涅夫在同一家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却是每印张五百卢布。为了多挣点钱来还债,他的夫人也不得不亲自出马,经营出版和推销他的作品。即便如此,他仍然没能彻底摆脱贫困。还清债务后,不到一年他就去世了。


他多次出国,先后到过德国、瑞士、意大地、奥地利、捷克等等国家。一八六七年续弦以后,他第一次偕新婚夫人出国,原来打算居留三个月,结果却一住四年。他在国外写出了长篇《白痴》与《群魔》以及一些中短篇。但在国外,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也许与他的病有关吧,他嗜赌成癖,经常钱一到手,就去赌场,而一赌又几乎次次输得精光。没钱去赌时,就歇斯底里大发作,甚至痛哭嚎啕,对着夫人下跪。


可以说他是一名病态的赌徒。直到晚年他才痛下决心,戒掉嗜赌的恶习。


贫困的生活,不幸的遭遇,特别是长达九年之久的苦役和军营生活,在他的思想和创作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使他成了一位独特的作家,一位充满矛盾的作家。平心而论,他对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都是有贡献的。一部俄国文学史如果缺了他这一章,那就很难说是完整的。他的创作影响,远远超出俄国以外。现实主义派的作家从他的创作中可以吸收到有益的营养,现代派作家刚把他的作品奉为经典,而称他本人为他们的先驱和导师。西方文学评论界对他的评价之高,令人咋舌。他的艺术才华,连对他批判最为尖锐的革命作家,也是无法否认的。比如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奠基人高尔基就说过他是“最伟大的天才”,“就艺术表现力而言,他的才华恐怕只有莎士比亚堪与媲美。”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是一位最有争议的作家。引起争论、批评和责难的根本原因,是他在作品中宣扬的思想。他发表的作品,几乎篇篇都引起过争论,特别是他的几部长篇,受到的批评和责难之多,在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是罕见的。他原来信奉空想社会主义,反对农奴制,反对沙皇统治,服苦役和充军归来以后,放弃了原有的信仰,转而反对暴力,反对革命。他认为解决俄国社会的对立,不能像西欧那样,采取斗争和革命的方式,而应该采取和解的方法,使各阶层人民团结一致。这样一来,他就公开站到了革命民主主义者的对立面,在革命民主主义者的眼中,自然就成了“反动作家”、“反革命作家”。虽然如此,他创作中的真实性、艺术性,还是没有人加以否认的。一百多年来,进步文艺界对他的评价,大体上就是如此:充分肯定他的艺术性,彻底否认他的思想倾向。直到本世纪八十年代,某些理论家对他的作品的批判,还是相当严厉的,认为《罪与罚》虽是一部“最富于历史涵义的社会心理小说”,给作者带来过空前的荣誉,但它却是“充满了反动思想”、“实际上是公然反对革命民主主义的”;他的另一部长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是“直接反对革命斗争、维护顺从思想的”;他的《死屋手记》是作者以亲身经历为基础,展示各类苦役犯可怕的处境和精神状态的真实作品,屠格涅夫视之为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赫尔岑则说它是米开朗琪罗的《最后的审判》,列宁也说它是一部“不可逾越的作品”。但尽管如此,这部作品还是“反动倾向极其明显”。至于他的长篇《群魔》,那就更加反动了,因为它是直接攻击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极其恶毒”。本世纪三十年代初,有人打算将《群魔》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高尔基坚决反对,说这部作品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对革命运动进行恶毒攻击的无数次尝试中,最富于天才,也最为恶毒的一次。”


不过,批判归批判,他的作品还是广泛流传,即便在前苏联,也没有完全遭到禁止。特别是他的几部长篇如《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地下室手记》、《白痴》、《罪与罚》、《群魔》、《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几乎全部被译成了世界各种主要语言,受到世界各国广大读者的欢迎,其中有的被称为俄国文学的瑰宝,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作者本人也因此被尊为世界性的长篇大师。


在我国,他的作品早在二十年代就被译了过来。一九二六年鲁迅曾为他的《穷人》译本写过序言,此后还就他的创作思想和写作技巧等等方面,发表过肯定的意见。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他的主要作品基本上都有了从英文转译过来的译本。新中国成立后,陆续出版了一些直接从俄文译出的新译本。文革时期,他的作品与所有外国作家的作品一样,遭到禁止。但改革开放以来,他的作品的新译本源源不断地推出,有的已经有了好几个译本。这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我国广大读者中还是很受欢迎的。应该说,他是我国读者最喜爱的外国作家之一。


前面已经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长篇大师,代表他的艺术成就的,当然主要是他的长篇。他的长篇不仅数量多(约十部)、篇幅大(《卡拉马佐夫兄弟》七十余万字),而且艺术成就高,影响深远。但限于篇幅,我们就不加讨论了。下面我们想简单地谈谈他的短篇,主要是个人的一点粗浅的认识,不当之处,希望读者批评、指正。


作者的短篇(包括一些篇幅不大的中篇)虽然数量不多,但相当有特色,而且不乏堪称精品的上乘之作。通过这些作品,我们基本上可以窥见到作者的创作思想倾向和他的艺术风格。


我们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平民知识分子出身的作家。他一生受穷,对穷人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写出的第一部作品,就取名《穷人》。在我们译出的这些短篇作品中,主人公无一例外的,都是穷人,都是受尽欺凌与侮辱的“小人物”,就是他写的儿童,也是一些完全丧失童年生活的受苦受难者,这里有惨死的小职员普罗哈尔钦先生(《普罗哈尔钦先生》)、发疯的文书舒姆科夫(《脆弱的心》)、活活地饿死的小偷叶麦里亚(《诚实的小偷》)、冻死在柴堆旁的小男孩(《基督圣诞树旁的小男孩》)、“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让人取笑逗乐的小丑”波尔袒科夫(《波尔袒科夫》)、一贫如洗的幻想家(《白夜》的男主人公)……


写小人物,在俄国文学史上,并不是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的《驿站长》、果戈理的《外套》,都是这方面的开创之作。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传统,深化和扩大了这一主题。他把一个不曾受到人们注意和研究的世界——十九世纪俄国大城市里的贫民窟,引进了文学。他是第一个展示这个奇怪角落的作家。这是一个阴暗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个太阳,似乎不肯光顾这些地方,而照耀这些地方的,好像是专门为这些地方定做的另一个太阳”(《白夜》)。而在这些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生活着一群群的流浪汉、乞丐、小偷、妓女……这是一群被社会抛进底层的人们,他们受尽苦难,折磨,彷徨苦闷、得不到人间的温暖,只能靠幻想过日子!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他们,理解他们的苦难处境,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把他们的问题作为尖锐的社会问题提了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不是贵族生活的歌手,也不是“多余人”的创造者,而是同情弱小,揭露社会黑暗、愚昧、无权、压迫、剥削的作家。


在作者所有的这些短小的作品中,情节都不太复杂,但气氛紧张,冲突尖锐,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灾祸,结局往往叫人撕心裂肺,惨不忍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气氛。他的主人公总是处在惊慌不安之中,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对周围的一切感到不满。他们极端孤独、苦闷,看不到希望,走投无路,其中不少人处于疯狂的边缘,或者成为疯子,或者自杀。他作品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病态的,被扭曲了的,反常的。他的作品几乎都有一种悲观绝望的阴暗情调。读他的作品,我们常常有一种压抑感,有时甚至感到简直透不过气来。在我们所译的这些作品中,大概只有《小英雄》算是一个例外。那里面的主人公“小英雄”,是一个罕见的明朗与和谐的形象,也只有这一篇作品充满了异乎寻常的乐观主义。


是的,作者的笔下,没有怒不可遏的反抗人物,他的人物都是温顺的,发疯的发疯,饿死的饿死,自杀的自杀,但很少有反抗的,最多只有一点点口头上的抗议,像波尔袒科夫那样,“他的每一次抗议,都是极其宽容的”(《波尔袒科夫》)。这自然是作家思想的反映,他服苦役归来后,就是抱的这种思想。他是反对展开斗争的。


作者是心理描写的专家,醉心于病态的心理描写,不仅写行为的结果,而且着重描述行为发生的心理活动过程,特别是那些自觉不自觉的反常行为、近乎昏迷与疯狂的反常状态。而人物的思想行为反常,恰恰又是他作品的特点。《普罗哈尔钦先生》中的普罗哈尔钦,《脆弱的心》中的舒姆科夫,《荒唐人的梦》、《拙劣的笑话》、《性格温和的女人》以及《白夜》中的主人公,都是“反常”的怪人。作者似乎想通过人物的乖张行为、幻想、作梦、昏迷、发疯等等来反映现实,造成别具一格的真实,因为他认为“按照现实的本来面目来表现现实是不可能的”。也许,这一点正是作者艺术的独特处。


作者笔下的人物,虽然地位低微,行为反常,荒唐可笑,但内心里却或多或少地保留着某些高尚的品质,比如《波尔袒科夫》中的主人公波尔袒科夫虽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受苦受难者”,但却“心地善良”,是“世界上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一个,”“甚至敢于舍己救人”,“有时他还甘冒风险,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几乎有点英雄气概”。就是“爱财如命”


的普罗哈尔钦先生“虽然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为人却忠实可靠”,而且还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好人”。作者虽然写了他们不少荒唐可笑的行为,但却没有将他们丑化,所以这些苦命人的形象在读者心中激起的不是对他们的蔑视,而是深深的同情。对他们荒唐可笑的行为,我们可能禁不住发笑,但笑后一想,又往往觉得想哭,甚至情不自禁地洒下同情之泪。我以为这是作者艺术表现力的高明处。


当然,作者所写的短篇,与他的长篇一样,并不是篇篇都是珍珠,像《白夜》那样诗意盎然的佳作,毕竟是少数。这与他的创作条件不无关系。他疾病缠身且不说,单是生活的贫困就对他的创作发生过很大的消极影响。因为穷,他无法做到对自己的作品反复修改、细心润色、精雕细刻。这种消极影响,在他的长篇创作中,特别突出。因此有人责备他的小说过于庞杂,艺术形式不成功,脉络不清,有时把几篇小说硬拉成一部长篇,结果弄得几条线索重重叠叠,许多情节有头无尾……等等。总之,他的作品不如屠格涅夫等人的精致、优美。但是,如果考虑到他的穷和病,我们似乎大可不必对他求全责备,何况即便是他的短篇,也是瑕不掩玉呢?


李鹤龄


写于长沙岳麓山


一九九五年五月



九封信的故事(一)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最最珍贵的朋友伊凡·彼得罗维奇阁下!


可以说,我四处追寻您,我最最珍贵的朋友,已经有三天了。因为我有一件极其紧要的事情,要与您商量,却又哪儿也找不到您。昨天我妻子在谢苗·阿列克谢依奇那里顺便给您开了个玩笑,取笑你们夫妇,说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是一对屁股坐不住的忙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就已经不要自己的老家了。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当时是对您们充满真挚的友情的。不过玩笑归玩笑,除开玩笑之外,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您可给我制造了不少麻烦。谢苗·阿列克谢依奇对我说,您或许是去联合协会参加舞会了吧?我让妻子留在谢苗·阿列克谢依奇的夫人处,自己便马上飞身跑到联合协会。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叫人哭笑不得!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处境:我去舞场竟是独自一人,没带妻子!伊凡·安得列依奇在门房碰到我,一见我是孤身一人,马上就作出结论(这个坏蛋!),说我对舞会是情有独钟,特别热情,于是夹住我的手,硬把我强行拖进舞厅。还说什么联合协会的地方太窄,年轻人的心没法子得到舒展,由于使用了广藿香香精加木樨草,他的脑袋痛得很厉害。我在那里玩没有找到您,也没有看到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伊凡·安德列依奇赌咒发誓,硬要我相信您肯定在亚历山大剧院里看《智慧的痛苦》①。


我飞身赶到剧院,那里也不见您的身影。今天早晨我以为可以在契斯托加诺夫那里找到您,但是那里也是没有。契斯托加诺夫派人去别列巴尔金家找您,结果也是一样。一句话,我被折磨得够呛了!您看我有多忙!现在我只好给您写信了(实在没有办法!)。我的事情完全与文学无关(您是能够理解我的)。最好面对面地谈,而且越快越好,因此我请求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今天晚上一起来我们家喝茶、聊天。我的安娜·米哈依诺夫娜对你们的来访,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真所谓不胜荣幸之至。


顺便说一句,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既然已经动笔,不妨多写一行)我认为我现在不得不对您有所抱怨,甚至要责备您,我最最可敬的朋友,您显然无意之中干了一件坏事,给我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您是个坏蛋,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上月中旬前后,您将您的一位熟人即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引进了我们家。您给他写了一封友好的介绍信,这对我来说,自然是神圣的。我对此感到无比的高兴,张开双臂,热情地接纳了这个青年人。但与此同时,我却将脑袋套进了①俄国作家格里鲍耶多夫的喜剧,过去译为《聪明误》。


绞索里。绞索不绞索且不管,其实那倒是个好东西。现在没时间解释,再说用笔写起来也不好意思,不过我得求求您,我的幸灾乐祸的朋友,您能不能想个法子,客气一点,不要声张,附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对您的年轻人说,首都房子多得很,不只我们一家。老天爷呀,我可支持不下去了呀!正如我们的朋友西莫涅维奇所说的,我快要倒下了。我们见面以后,我把一切都讲给您听。我不是说那个青年人在仪表、品德或者别的什么方面有什么过失,恰恰相反,他甚至是个文质彬彬顶叫人喜爱的青年。但是您暂且先等一等,等见面时再说。不过,您要见到他,定要悄悄地对他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说啊,最最尊敬的朋友!我本来自己可以做的,但是您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做不到,说不出口,仅此而已!是您介绍他来的嘛。不过,还是晚上谈吧,至少可以详细点解释清楚。现在再见吧。


忠实于您的……


又及:我的小孩已经病了快一星期了,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坏。他牙齿痛,正在长牙齿。妻子一直带着他,愁容满面,怪可怜的!您们快来吧!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您一定会使我们感到无比高兴!


(二)


(伊凡·彼得罗维奇致彼得·伊凡内奇)


彼得·伊凡内奇阁下!


昨天收到您的信,我读着读着,感到莫明其妙。上帝知道您在什么地方找我,其实我就呆在家里。十点以前我在等候伊凡·伊凡内奇·托洛科诺夫,随后就带上妻子,雇了一辆马车,付了车钱,六点半左右到府上找您。您不在家,迎接我们的是您夫人。我等您一直等到十点半,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我带上妻子,付了车钱,雇上一辆马车,送她回家,自己便去别列巴尔金家,心想或许在那儿能碰上您,但是我又失算了。回到家里,我整夜都睡不着,老在耽心,早晨我找您三次,九点、十点、十一点各一次,付了三次车钱,雇了三次马车,结果您又让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我一边看您的信,一边感到吃惊。您提到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请求我悄悄地告诉他,但又不说明什么原因。我赞赏您的小心谨慎,但纸与纸是不一样的,我决不会把有用的纸交给妻子卷头发。我不明白您把这一切写信告诉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而且既然您要干,为什么要把我牵到这件事里去?我是从不管这类闲事的。您自己可以拒绝他,不过我觉得您我需要更简单明了地、更干净利落地讲清楚,再说时间也很紧。我眼下手头很紧,既然您不尊重说好的条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眼看就要外出,而外出总是要花钱的,加上妻子又吵着要缝制一件时髦的天鹅绒披风,也得要钱。至于说到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得赶紧告诉您:我昨天在帕维尔·谢苗内奇·别列巴尔金家时,抓紧时间,彻底弄清了他的情况。他自己在雅罗斯拉夫省有五百农奴,还有希望从祖母那里得到莫斯科郊外的三百农奴。至于到底多少,我并不知道,不过我想您最好知道。最后恳求您给我确定见面的地点。您说昨天见到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告诉您我和妻子在亚历山大剧院看戏。我要说他这是在撒谎。在这类事情上,您一点也不能相信他的话,就在前两天,他还骗了他奶奶八百卢布纸币。


有幸忠于您的朋友又及:我妻子已经怀孕,而且她非常害怕,有时感到忧郁。剧场演出有时鸣枪放炮,而且人为地用机器制造雷鸣。因为怕吓着她,所以我不带妻子进剧院。我本人对剧院演出也没有多大兴趣。


(三)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我最最珍贵的朋友伊凡·彼得罗维奇:我错了,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过我还是要赶紧辩解一下。昨天五点多钟,正在我们怀着真正关切的心情想起您的时候,我姑父斯捷潘·阿列克谢依奇派人送来急信,说姑妈病危。我怕妻子受惊,没对她透露半点风声,只说有别的紧急事,要去姑妈家。我发现姑妈已经半死不活,气息奄奄。五点正她中风昏倒,这已经是两年中的第三次中风了。他们家的医生卡尔·费多雷奇说她可能活不到一夜了。请您想想我的处境吧,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我整夜未曾睡觉,上下奔忙,心情十分悲伤!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已精疲力尽,实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支持不住了,于是就躺在他们家的沙发上睡着了,忘了要他们及时把我叫醒,所以一直睡到十一点半钟才醒来。姑妈病情好转。我便回到妻子身边。她真可怜,为了等我,她受尽了惊吓。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安慰安慰妻子,抱抱孩子,便动身去找您。您不在家。我发现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就在您家。于是回到家里,现在拿起笔来给您写信。请您别埋怨我,别生我的气,我真挚的朋友。您打吧,砍下我这有罪人的脑袋吧,不过,千万不要让我失去您的友情!我从您夫人口中了解到,您晚上将到斯拉维亚诺夫家去,我也一定去那里。我怀着极其迫切的心情,等待您大驾光临。


现在仍然忠于您的朋友……


又及:我们家的孩子使我们真正绝望了。卡尔·费多雷奇给他开了药方,让他服大黄汁。但他一直呻吟不止,昨天任何人都认不出来了,幸好今天开始认得人了,而且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整个早晨我妻子都是泪流满面。


(四)


(伊凡·彼得罗维奇致彼得·伊凡内奇)


彼得·伊凡内奇阁下!


我现在在您家里、在您的房间里、在您的写字台上给您写信。而在拿起笔来以前,我等了您两个半小时以上。现在请您允许我,彼得·伊凡内奇,就这一糟糕局面,坦率地说出我的一点意见。从您最后的一封信中,得知有人在斯拉维亚诺夫家等您,您叫我到那里去,我去了,坐了五个钟头,可是您却没来。怎么,照您的意见,难道我就应该让人嘲笑吗?


请问,阁下……今天上午我去找您,满以为可以找到您,所以没采取某些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所使用的手法,他们往往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找人,其实他们可以在任何体面的时间到对方的室里找得到的。但在您家里,却看不见您的踪影。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止我现在向您不客气地说出全部真相。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就是我觉得您打算背弃前言,不准备承认我们商定好的条件。所以我现在一想起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我就不能不承认,您的诡计多端,实在让我吃惊。我现在清楚地看到,您的不怀好意,是早已有之的。证明我的设想的是您在上个星期就以几乎不能容忍的方式,把您写给我的一封信弄到了手,在那封信里您亲自叙述了您我共同商定有关那件您非常熟悉的事情的全部条件,虽然您说得相当隐晦,含含糊糊。您害怕白纸黑字写成的文件,打算把它们毁掉,而把我当傻瓜玩弄。但是我不允许别人把我当傻瓜玩弄,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我是傻瓜,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大家对我的反映,都是很好的。我现在睁开了两眼,看清了一切。您想愚弄我,利用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来蒙蔽我。在这之前,我没有识破您本月七日给我的来信,便带着这封信来找您解释,您却假意约会,自己则躲藏起来。


阁下,您不会以为我无力发现这一切吧?我给您效劳,介绍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一点您是很清楚的,而且答应要酬谢我的。但不知怎的,您竟然拿走了我一大笔的钱,又不打收条,而且这事发生并不久,就在上一星期。现在呢,您把钱拿走以后就躲了起来,而且还否认我在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事情上所效的劳。也许,您寄希望于我很快去辛比尔斯克,以为我来不及与您算账。但是我要向您庄严地宣布,并用我的人格担保,如果事情如此发展,我准备特意留下来,在彼得堡再住两个月,一定要把事情办好,既达到目的,也找到您。我们有时候也会故意刁难人的。最后,我向您宣布,如果您今天不向我作出满意的解释,可以先写信,然后面谈,亲自面对面地谈;如果您不在信中把您我之间原先谈妥的主要条件,重述一遍,并彻底讲清楚您对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看法,那么我将不得不采取对您很不利的措施,当然这些措施我自己也是很反感的。


忠实于您的……


(五)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月日我最尊敬、最亲爱的朋友伊凡·彼得罗维奇!


您的来信深深刺痛了我,使我感到非常伤心。难道您,我亲爱的,然而是不公正的朋友,这样对待您最好的、最关心您的朋友而不觉得良心有愧吗?居然不弄清事情的全部情况,就急于用这种侮辱人的怀疑来伤害我!但是我得急于回答您的指责。您昨天没有碰到我,伊凡·彼得罗维奇,是因为我突然被意外地叫去给弥留之际的姑妈送终。姑妈叶夫菲米亚·尼古拉耶夫娜于昨天晚上午夜十一点去世。全体亲属一致推举我主持丧事。事情很多,所以今天早晨我来不及与您见面,下面匆匆忙忙写几句话告诉您。对于出现在我们之间的误会,我从内心里感到悲哀。我关于叶夫格尼·尼古拉耶维奇的那几句话,是我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是开的一个玩笑,您却从反面加以理解,从而给整个事情赋予了使我深感屈辱的涵义。您提到钱的问题,而且对此深表不安。不过,我并不感到委曲,而且准备满足您的一切愿望和要求,虽然在这里我不能不顺便提醒您一句,那三百五十银卢布是我上星期从您那里根据一定的条件拿走的,并不是贷款。如果是贷款,那肯定是要有借据的。至于您在信中提到的其他各点,我就不予解释了。我看这是一场误会,我在这里看到了您的快速、急躁和直率的性格。我知道您的善良和坦率的性格不容许您心里留下怀疑。最后您肯定会亲自首先向我伸出您的手的。您弄错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您确实大错而特错了!


尽管您的信,深深地伤害了我,但是我今天仍然准备首先登门,向您负荆请罪。不过打从昨天起我就特别忙,忙得我现在已经精疲力尽,完全支持不住了。最糟糕的是我妻子也病倒了,躺在床上,我耽心她生了重病。至于小孩子,谢天谢地,他倒好些了。我不得不就此搁笔……因为许多事情,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我最最珍贵的朋友,请允许我永远忠于您……


(六)


(伊凡·彼得罗维奇致彼得·伊凡内奇)


月日彼得·伊凡内奇阁下!


我等了三天,我想方设法,竭力使这些天充分发挥作用,与此同时,我感到礼貌和客气是每一个人的第一美德。从我写完最后一封信即本月十日以后,我在言论和行动方面都没有向您提到我自己,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您安安静静地对姑妈履行基督徒的义务,部分原因是为了使我有必要的足够时间去思考我们熟悉的事情。现在我急于坚决、彻底地与您解释清楚。


我向您坦白地承认,在读到您最初的两封信时,我曾经严肃地想过,您不明白我的要求是什么,所以我极想见到您,同您面对面地解释清楚。我耽心我的笔拙,抱怨我自己不善于在纸上明确表达我的思想。您知道我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不文雅,但也不喜欢夸夸其谈,煊耀华丽的词句,因为我根据痛苦的经验认识到,外表往往容易让人受骗上当,花丛底下往往藏有毒蛇。但是,您是理解我的,您没有给我好好地回信,因为您背信弃义的灵魂,早就决定了您要背叛自己的诺言和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的。您近来对我的卑劣行径完全证明了这一点。这样卑劣的行径,对我的利益非常有害,这是我没有料到,也是我迄今为止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因为在我们认识之初,您聪明的举止、您待人接物的细致周到、办事的精明以及从我们共同合作中我所得到的好处,把我俘虏了,我以为找到了一位知心的朋友、莫逆的至交、一位关心我的人。现在我明白了:有许多人在诱人的美丽外表之下,心里却隐藏着毒药。他们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却对亲近的人,搞阴谋诡计,进行不能容忍的欺骗,因此他们害怕笔墨与纸张。与此同时,他们又不把文才用之于为亲人和祖国谋利益,而是用去麻痹和迷惑那些与他们打过交道并订有合约的人。您的背信弃义,阁下,可以明显地从下面的事情中看出:第一,我在信中用清楚而且明白无误的语言向您,阁下,描绘过我的境况,同时在我的第一封信中主要就您对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某些说法和想法,问过您的用意是什么。但您对其中的大部分问题,竭力避而不答,有一次还用怀疑和猜忌来激怒我,而自己却安然避开正题。后来,在您对我做了许多难以称之为体面的事情之后,竟然写信来说,您非常伤心。请问阁下,这到底该叫做什么呢?后来,在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非常珍贵的时候,在您迫使我在整个首都到处追寻您的时候,您在友谊的幌子下,给我写信,故意不谈心事,却大谈特谈一些无关的芝麻小事,比如谈您夫人(在任何情况下我对她都是尊敬的)的病,谈您孩子服了大黄汁以及因此他长出了一颗牙齿等等。您在每一封信中对这一切都一提再提,我觉得非常讨厌、卑劣。当然,亲生儿子的病痛,牵动着父母的心,这一点我是准备同意的。不过,在需要谈另一件更紧要、更有趣的事情时,为什么老提这种事呢?!我没有作声,忍耐住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我认为有义务同您讲清楚。最后,您几次背信弃义,以虚假的约会来欺骗我,迫使我扮演您手中的傻瓜角色,而这是我永远也不想干的。随后您又邀我去您家里,结果又狠狠地骗了我一次,事后通知我说您应召去到了病重的姑妈身边。而且您还不知羞耻地硬说您姑母在五点整中风的。幸好,阁下,我在这三天里搜集了足够的材料,从中知道您姑母是在七日的前夕,午夜前不久中风的。由此可以看出您在利用神圣的亲属关系,来欺骗外人。最后,您在最后一封信中谈到您姑妈的死,似乎恰恰发生在我要与您商谈您我熟悉的事情的时候。但是您卑劣的心计和虚构,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因为根据我有幸搜集到的可靠情报,我知道您姑妈去世的时间,比您在信中所说的时间,整整晚了一昼夜。如果要把您对我背信弃义的行为全部都讲出来,那我就没法停笔了。您在每一封信中,都称我是您的真诚朋友,对我使用尊敬、客气的称呼。照我看来,您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我的良心,这一点即使是局外的旁观者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


现在让我谈谈您对我进行的主要欺骗活动和背信弃义的行为吧。您近来不断地闭口不谈有关我们共同利益的一切,不谈肆无忌惮地窃取一封信的事,在那封信里您解释过我们双方谈妥的条件和签订的协议,虽然谈得很含糊,我不完全明白。您野蛮地强行从我手里借去三百五十银卢布,没有收据借口我是您的合伙人。最后您卑劣地污蔑我们共同的朋友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现在清楚地看到,您想向我证明,从他这头山羊身上(恕我不客气地说)捞不到任何油水,既捞不到羊奶,也捞不到羊毛,他这个人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不三不四,不伦不类,非驴非马,非鱼非肉,因此在本月六日的信中,您尽说他的缺点。我是了解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他是一位谦虚、行为高尚的青年。唯其如此,他才能立足于上流社会,得到人们的赏识和尊重。我也知道在两个星期之中,您每天晚上都邀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打牌,把几十,有时甚至是上百银卢布,装进自己的腰包。现在您对这一切都矢口否认,不仅不同意答谢我的努力,甚至把我自己的钱,也据为己有。您事先用合伙人的资格来引诱我,继而又许以各种好处来诱惑我上钩。现在您用极其非法的方式将我和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钱,都据为己有,回避给我报酬,并且为此大肆造谣,丧心病狂地污蔑我竭尽全力引进您家的那个人。据朋友们所说,您背地里的作法,恰恰与此相反。您至今仍然和他搞得很亲热,差点没同他黏在一起了,而且在整个上流社会面前,把他当成是您最要好的朋友,尽管上流社会没有一个傻瓜猜不透您的用心所在,您的所谓友好的朋友关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来告诉您吧,所有这一切意味着欺骗、背信弃义、不顾礼仪和人权,是违反上帝的旨意的,是为人们所不齿的罪过。我自己就是一个例证。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您?为什么您对我如此肆无忌惮地无礼?


我就要结束这封信了。我的说明已经讲完,现在让我来归纳一下:如果您,阁下,在接到此信以后的最短时间内不如数归还给我:第一,我借给您的三百五十银卢布;第二,如不付清您答应给我的全部款项,我将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甚至公开使用暴力,强迫您归还;第三,我将寻求法律保护。最后,我向您宣布,我手头握有某些证据。这些落在您忠实的奴仆和崇拜者手中的证据,足以使您在整个上流社会面前,名誉扫地,永无出头之日。


请允许我仍然忠实于您……


(七)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月日伊凡·彼得罗维奇!


收到您粗鲁的、同时又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来信之后,在最初的一煞那间,我本想将它撕成碎片,但后来改变态度,将它作为宝贝留下来了。不过,对于产生于我们之间的误会和不快,我由衷地表示遗憾。本来我是不想回信的,但又觉得非回信不可。于是写几句话告诉您,要是什么时候在我家里看到您,我将感到十分不快,我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她身体虚弱,闻不得香烟的焦油臭味。


您夫人留在我们这里的、拉曼契斯基翻译的《唐·吉诃德》,我妻子将怀着感激的心情,予以归还。至于您的套鞋(好像是您最后一次造访时,忘了拿,留在我们这里的),我遗憾地通知您,哪里也没找到。现在仍在寻找。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我将给您买一双新的。


有幸忠于您的……


(八)


月日彼得·伊凡内奇从市邮局收到署有他的名字的两封信。拆开第一封,他抽出一张叠得很巧妙、写在一张粉红色小纸片上的字条。这是他妻子的字迹,是月日写给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里没有发现别的东西。彼得·伊凡诺维奇念道:“亲爱的叶夫格尼!


昨天无论如何不行。丈夫整夜都在家。明天点,你一定要来!十点半丈夫乘车去皇村,半夜返回。我整夜生气。谢谢你寄来的消息和信件。多大的一堆纸啊!难道这都是她写的?不过,从字体上看,都是她的。谢谢你!我发现,你是爱我的。别为昨天的事生我的气,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明天来吧!


安。”


“彼得·伊凡内奇拆开第二封信。


“彼得·伊凡内奇!


您不说,我的脚也永远不会跨进您的家门的。您白白地糟蹋了纸张。


下星期我将驱车去辛比尔斯克。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仍然是您最珍贵和最亲爱的朋友。我祝您成功。至于套鞋,您尽可不必耽心。”


(九)


月日伊凡·彼得罗维奇从市邮局收到写给他的两封信。拆开第一封,抽出一张写得仓促、潦草的字条。笔迹是他妻子的,是八月四日写给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里面没有发现别的东西。伊凡·彼得罗维奇念道:“永别了,永别了,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愿上帝为此保祐您。祝您幸福,不过我的命运可苦啦,真可怕!如果不是姑妈,我早已委身于您了。您千万不要嘲笑我,也不要嘲笑姑妈。明天我们就将完婚,姑妈感到高兴的是,给我找到了一个好人,而且不要嫁妆。今天我第一次注意望了他一眼。


看样子他是个善良的人。人们在催我走,再见吧,永别了……


我亲爱的!!以后请您记得我,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再见吧!我把这最后的一封信,当作第一封信一样,签下我的名字……您还记得吧?


塔吉雅娜”


第二封信的内容如下:“伊凡·彼得罗维奇!明天您会收到一双新套鞋。我不习惯从别人的口袋里掏点什么,也不喜欢沿街搜集破烂。


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近日将乘车去辛比尔斯克,办他爷爷的事,请我帮他找个同伴,您愿意吗?”




普罗哈尔钦先生-1


谢苗·伊凡诺维奇·普罗哈尔钦先生住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家一个最黑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此人有了一把年纪,思想健全而且不喝酒。因为普罗哈尔钦先生官职低,薪水给的虽然完全符合他的工作能力,但数目终究很少,所以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每月只收他五卢布的房租,再多就怎么也不能再要了。有的人说她有她的特殊的盘算。不过,不管您怎么说,普罗哈尔钦先生好像要故意报复那些好恶毒嘲笑别人的人似的,居然成了女房东的亲信,深得她的欢心,当然这是从光明正大这个意义上说的。应该指出的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是非常可敬、身材粗壮的女人,对于荤食和咖啡,特别喜爱,每逢斋期,她可是费了大劲才熬过来的。她家经常住着几位房客,他们付的房租钱,比谢苗·伊凡诺维奇付的多一倍,但是他们为人并不老实,恰恰相反,他们毫无例外地都是“恶毒的嘲笑家”,经常嘲弄她这个孤苦无靠的妇道人家,所以他们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不怎么高了,只要他们不付房租,她不仅不让他们进房里来睡觉,而且不想在自己的房子里见到他们。自从一个好酒贪杯的退休人员被送进沃尔科沃公墓以后,(其实不如说他是一个被开除的人员来得恰当)谢苗·伊凡诺维奇便加入了女房东的宠信者的行列。这个被开除的人虽然一只眼睛被打瞎(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勇敢),一条腿被打断(似乎也是勇敢所致),但是他却赢得了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所能给予的全部好感和欢心。


如果不是酒醉醺天,最后悲惨地死去的话,他还会以她的走卒和食客的身份活很久的。这一切还是在砂石街时发生的,当时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才只有三名房客,其中至今还保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普罗哈尔钦先生了。后来迁到新居,开办了一家比较豪华的旅馆,房客就将近十位了。


不知道是普罗哈尔钦先生有着难以改正的缺点呢,还是他的同房伙伴们个个都有同样的毛病,反正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就不融洽。我们在这里要指出的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新房客一个个都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他们之中,有的是同事,每月一号领到薪水就玩牌赌钱,多是打纸牌,玩法老、普列菲朗斯和比克斯①,相互把薪水输个精光。有时一高兴,就全体出动,去享受所谓咝咝发响②的生活瞬间,有时候他们也谈高雅的事情,但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发生争吵。因为这一伙人头脑中的偏见少,所以即便在这种争吵的情况下,他们互相之间的团结,一点也没有受到破坏。房客之中表现特别突出的有:马尔克·伊凡诺维奇,一个聪明的饱学之士;其次是房客奥普列瓦尼耶夫;再次是房客普列波洛维科,也是一位谦虚的好人;还有一个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此人一心一意想跻身上流社会;最后是文①②指喝啤酒。


是三种纸牌游戏的名称书奥克安诺夫,他当时差点从谢苗·伊凡诺维奇手中,夺去了第一亲信的桂冠;此外还有另一个文书苏吉宾,平民知识分子康塔列夫以及其他的几个人。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似乎并不把他们视为同类。当然,谁也不希望他坏,而且他们最初对普罗哈尔钦的评价还相当公允。用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的话来说,他们认为普罗哈尔钦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为人却忠实可靠,也不吹牛拍马。当然有缺点,但是他吃亏倒不在这里,而是吃亏在自己缺乏想象力上。除此之外,虽然如此缺乏自己的想象力,普罗哈尔钦先生在外表和风度上也不能使任何人感到吃惊,以取得特别有利于自己的效果(一些好嘲弄人的家伙对此特挑剔),不过他的仪表倒还过得去,似乎不成问题。而且作为聪明人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已经正式充当谢苗·伊凡诺维奇保护人的角色,他用优美的语言、华丽的语体相当成功地宣布:普罗哈尔钦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体面人,他拈花惹草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这么说来,如果谢苗·伊凡诺维奇不善于与人相处的话,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自己,责任全得由他来负。


头一件引人注意的,毫无疑问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吝啬和爱财如命。这一点马上就被人看出来了,受到了人们的注意。因为谢苗·伊凡诺维奇怎么也不肯把他的茶壶借给任何人,即便是借用很短的时间也不行。在这个事情上他实在做得有点过分,因为他自己根本不喝茶,即使很需要的时候,他也是喝一种味道挺香的水汁。那是他用大量储存下来的野花和一些有药性的野草熬煎出来的。而且他吃饭的方式,也与其他房客大不相同。比如说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每天给大伙儿提供的午餐,他是决不吃的,因为一顿午餐值半个卢布。谢苗·伊凡诺维奇则只能花二十五个铜戈比,从不超过,因此他只买一份一份的饭菜,或者只要汤和馅饼,或者只要一份牛肉,经常是既不要汤,也不买牛肉,而是就着大葱、奶渣、酸黄瓜或者别的佐料吃面包,这样就便宜很多。只有在身体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他才要半份午餐……


传记作者在这里必须承认,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那些一文不值的、低级的、相当微妙的,对于某些高雅文体爱好者来说甚至是不堪入目的细节的,可是这些细节中却包含着这篇小说主人公的性格特点,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特点。因为普罗哈尔钦先生远远不是像他自己有时所说的那么穷,甚至经常没钱吃饱肚子。其实,恰恰相反。他之所以如此不怕害澡,不怕别人议论而做出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来,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怪癖,是出于吝啬和过分的小心谨慎,这在以后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但是,为了不使读者感到厌烦,我们打算略去对谢苗·伊凡诺维奇所有怪癖的描写。我们还打算略去对他的全部衣着的描写,其实这种描写,对读者来说,倒是十分有趣和非常可笑的。要是不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亲自出面证明,我们恐怕不会提到:谢苗·伊凡诺维奇一辈子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内衣脱下去洗,即使好不容易下了决心,那也是极其难得一见的事件,时间间隔之久,完全可以使您忘记衬衣在谢苗·伊凡诺维奇身上的存在。房东太太在供词中宣称:“谢苗·伊凡诺维奇么,我的心肝宝贝,但愿上帝温暖他的心。


二十年来,他没羞没臊地,把我的房角落搞得臭气熏天,在他活着的时候,不但经常顽固地拒绝使用袜子、手帕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甚至有时候赤条条地光着身子,不穿任何衣服。”这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从破屏风后面,亲眼看到过的情景。谢苗·伊凡诺维奇死后,这样的说法就传开来了。


但他在世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决不容忍别人把好奇的鼻子伸进他的角落的,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隔着破旧的屏风看一眼也不行。(这是他与大家发生争执的主要分歧点之一)他常常沉默寡言,缄口不开,对于天南地北的闲聊,也从不参与。他不喜欢别人给他出主意,也不欢迎高谈阔论、好出风头的人,往往当场斥责那些嘲笑他的人和一些高谈阔论、瞎出主意的人,把他们羞辱一顿了事。“你是一个毛头小子,只会动嘴巴不会干实事,你出不了什么好主意的。先生,看好你的钱袋,最好是数一数,毛孩子呀,你做一双裹脚得花多少布,多少钱哪!”谢苗·伊凡诺维奇是个不拘礼仪的普通人,对所有的人一律以“你”相称,并不用客气的“您”。有的人明明知道他的脾性,却出于逗乐取笑,故意盘根问底,问他箱子里到底放着什么,这也是他怎么也无法容忍的。……这只箱子摆在他床底下,他把它保护得好好的,就像保护眼珠子一样。尽管大家都知道,除了一些破旧的碎布、两三双开了口的靴子以及其他的破破烂烂之外,箱子里面简直一无所有。但是普罗哈尔钦先生对自己的这份动产却十分看重。有一次甚至听说他对原来的那把旧锁很不满意,其实那把锁还相当牢实,他一再说要另外弄一把特殊的、里面暗藏着弹簧,结构十分复杂的德国造的新锁。有一天,年轻幼稚、头脑简单的季诺维·普罗科菲耶夫发表了一个很不合礼仪的粗暴想法,说谢苗·伊凡诺维奇很可能把自己积蓄的钱财,藏在自己的箱子里,以便留给后代。季诺维·普罗科菲耶夫信口说出的这番话,居然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使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惊得呆若木鸡。首先,普罗哈尔钦先生对于这样赤裸裸的粗暴想法,甚至没能一下子找到体面的词语来回答。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口中说出的话,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费了好大的劲,最后才弄清楚,原来谢苗·伊凡诺维奇在为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小事生气,责备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其次似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在预言,说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怎么也挤不进上流社会,而为他做衣服的裁缝肯定会揍他一顿,因为他欠裁缝的手工钱,拖了很久也没还。最后,谢苗·伊凡诺维奇还补充了这么几句:“你看,你小子居然想当骠骑兵士官生,你当不了的,别做梦啦!上司要是知道了你的全部底细,肯定会打发你去当文书。你听着,我就看不起你这小子!”后来谢苗·伊凡诺维奇总算安静下来了。使大家感到非常惊讶的是,躺了四五小时以后,他好象想够了似的,突然又开始说话了,先是自言自语,后来就对着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开始对他又是斥责,又是羞辱地骂了一通。但是,事情到此还没算完。到了晚上,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和房客普列彼洛维科想起要喝茶,便邀了文书奥克安诺夫去入伙。这时候谢苗·伊凡诺维奇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故意凑到他们身边,交出二十或者十五个戈比,装作突然想喝茶的样子,开始大发议论,说穷人充其量也是穷人,仅此而已,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想聚财又无财可聚。在这里普罗哈尔钦先生甚至承认他是一个穷人,不过那仅仅是因为那时大家正在谈这个话题。他说两天前他曾经想向一个大胆的小子借一卢布,可是现在他不打算借了,省得那小子吹牛。他还说他的薪水非常菲薄,连饭钱都付不起。最后他还说他这个穷人,就像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他每月都要往特维尔寄五卢布给大姑子,要是每月不寄五卢布去特维尔给大姑子,那姑子就会饿死。如果大姑子死了,谢苗·伊凡诺维奇早就给自己添置新衣了。……谢苗·伊凡诺维奇就是这样大谈特谈穷人、卢布、大姑子,谈了好久好久,他翻来复去重复同样的话,以便最强有力地影响听众,说着说着,最后他自己也被说糊涂了,才开始住口。直到三天后,谁也不想去挑逗他、惹他,甚至大家都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补充发表了一通总结性的发言,说什么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一旦当上骠骑兵,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肯定会在战争中被砍去一条腿,人们会给他安上木制假肢来代替原有的那条腿。到那时候,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就会走来,说:“好人谢苗·伊凡诺维奇,给点面包吧!”可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既不会给他面包,也不会朝这个桀傲不驯的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望一眼。就是这样,你同他一起去吧!


不难想象,所有这一切看起来是非常有趣,同时也是非常滑稽可笑的。没花多长时间考虑,女房东家的所有房客便联合起来进行研究,实际上仅仅是出于好奇,他们决定向谢苗·伊凡诺维奇发动猛烈的进攻,而且是群起而攻之。因为普罗哈尔钦先生近来,即开始入伙以来,也非常爱好什么都打听,而且盘根问底,处处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他这样做显然有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不过,敌对两方的关系开始好转,不必事先做好任何准备,也不必浪费精力就可以谈起来了,好象那是事出偶然,毫不勉强。为了改善关系,谢苗·伊凡诺维奇经常使用一种特殊的、相当巧妙而且用意很深的办法,其中部分地已经为读者所了解。比如快到要喝茶的时候,他往往从床上爬下来,如果看到别人围成一团凑饮料钱,他便走到他们身边,很谦逊地、很巧妙而亲切地交上他应该给的二十戈比,同时宣布他希望参加。青年们彼此挤挤眼,交换一下眼色,这样就算是大家同意让谢苗·伊凡诺维奇参加了。青年们于是开始聊天,首先聊的都是正事,后来不知道哪个嘴尖舌利的家伙好象无所谓似地讲起了各种各样的新闻奇事。


那些事往往是虚构的,事实上是根本不存在的。比如今天似乎有人听说他的上司亲口告诉杰米德·华西里耶维奇,照上司大人的意见,已婚的官员比未婚的容易“出头”些,升官也方便些。因为已经结婚的本分人能力提高也快得多,所以他,也就是那位讲故事的人,为了更易于出人头地,增长能耐,他打算尽快地与一个什么菲夫罗尼娅·普罗科菲耶夫娜结婚。又比如,好象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们中间的某些兄弟,由于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缺乏良好的、令人愉快的风度,所以不可能在社交场合,赢得女士们的欢心。为了改变这一不利局面,应该马上从薪水中扣去一点钱来,攒到一定的数目之后,用去建立一个礼堂,让大家到那里去学习跳舞,具备高雅的一切特征,良好的待人接物方式,学会礼节,尊敬长者,形成坚强的性格,学会各种各样的令人愉快的派头,具备一颗善良的、善于报答的心。最后还有人说什么所有的官员,从年龄最大的开始,都要参加各科的考试,以便更快地成为有教养的人。讲述者还补充说,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要见阳光了,某些先生就不得不往桌上摊牌露馅了。总而言之,这类荒诞不经的事不知讲了几千件。大家装模作样地表示相信,并且深为关注,寻根刨底地问了又问,还结合自身的情况进行反省。有些人更是愁眉不展,开始连连接头,到处找人讨教,他们说,如果他们遇上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言而喻,那个远不如普罗哈尔钦先生心地善良和温顺的人,听到大家都这么议论纷纷,于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起来了。


再说,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完全可以准确无误地作出结论:谢苗·伊凡诺维奇对任何新思想,他感到不习惯的思想,反映极其迟钝。比方说,他一旦得到一个什么新消息,总是不得不先认真地反复咀嚼,琢磨出它的潜在含义,然后就感到糊涂、迷惘,最后虽然理清了头绪,克服了慌乱与迷惘,但那方式却是非常特别的,只是他一个人所独有的……这样一来,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身上,突然显露出了各种有趣的、至今尚未受到人们怀疑的特性……人们于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结果这一切都传到了他所在的机关里,而且是添油加醋地传进去的。有一个情况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就是:多少年来几乎都是一张面孔的普罗哈尔钦先生,突然无缘无故地改变了面孔:脸庞的神色不安,目光怯弱、羞涩,而且有点令人觉得可疑,走路很警觉,不时发抖、侧耳细听。作为这些新特征的最高表现,就是特别欢喜探究真相。他对弄清真相的爱好,最后甚至发展到两次冒险,亲自向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查询他每天听到的几十条消息的可靠性。如果我们在这里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这种作法的后果,保持缄默的话,那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而只是出于对他的由衷同情,不愿损害他的名誉。这样一来,大家发现他是一个厌世主义者,无视社交的礼仪。后来又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荒诞的东西,而且这种判断完全没有错,因为不止一次地发现谢苗·伊凡诺维奇有时忘乎所以,坐在位子上张着大口,笔尖朝向空中,好象在发愣,要不就呆若木鸡,那模样与其说像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有头脑的人的影子。往往发生这样的情况:某位先生无意之中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碰上他迅速游动、正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混浊目光,马上浑身发抖,心里发怵,于是立即在一张有用的纸上写上吝啬鬼或者一个什么别的根本不需要的词。谢苗·伊凡诺维奇很不成体统的行为,使真正的上等人感到难堪,认为是对他们的侮辱……最后,任何人都不再怀疑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头脑不正常了。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整个机关里传出了一则谣言,说普罗哈尔钦先生甚至让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在走廊上碰见时,谢苗·伊凡诺维奇的模样非常奇怪、反常,使得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不得不倒退一大步……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过失,最后传到了他自己的耳朵里。他听说此事以后,小心翼翼地从桌子椅子之间走了过去,走到前厅里亲自取下挂在那里的大衣,穿好之后就走了出去,从此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他是害怕了呢,还是受了别的什么诱惑?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一个时期,家里和机关里,都找不到他就是了……


我们不打算纯粹从他的荒诞方面来解释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行为。但是,我们不能不向读者指出:我们的主人公不是出身上流社会的人,非常温顺,直到加入房客这一伙之前,他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为人文静、安详,甚至似乎有点神秘莫测。因为住在砂石街的那段时间,他老是躺在屏风后面的床上,默默不语,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同他一起的两个老房客的生活方式,同他完全一样。他们两人也好像很神秘,也在屏风后面一住就是十五年。幸福、安闲的岁月,在古朴的宁静气氛中,一天接一天地,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流逝。周围的一切仍然照常进行,所以谢苗·伊凡诺维奇也好,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也好,甚至都记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偶尔对自己后来的房客说:“他呀——我的宝贝,愿上帝温暖他的心!——在我这儿住了不是十年,不是十五年,大概是有二十五年啦!”


因此,在整整一年前,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本不善于交际,为人谨小慎微,突然出现在十来个年轻的小伙子中,为一群吵吵闹闹、不安静的新伙伴所包围,感到很不习惯,极不愉快地感到震惊,也就很自然了。


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失踪,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小旅店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首先,他是一位受到宠信的房客;其次,他的身份证,本来是由女房东保管的,这时无意之中丢失了。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呼天抢地地大声嚎叫,这是她在危机时刻一贯采用的手法。她把房客足足骂了两天,埋怨他们把她的老房客当小鸡一样赶走了,硬说他是让‘那班恶意嘲笑别人的人’害死的。到第三天,她赶着所有的房客出去寻找,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晚上文书苏吉宾首先回来,宣称已经找到了踪迹。他在托尔库赤街和别的地方见过他,跟在他后面,站在他的近处,但是没敢同他说话。在弯曲胡同一幢房子起火时,他在现场,相距很近。半小时以后,奥克安诺夫和平民知识分子康塔列夫都回来了,他们两人都证实了苏吉宾的话,说句句是真,他们也在很近的地方站过,在离他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来回走过,但是也没敢过去同他说话。但他们两人都发现谢苗·伊凡诺维奇和一个要饭的酒鬼走在一起。最后,其余的房客也都回来了,他们注意听了情况汇报以后,一致认定:普罗哈尔钦现在应该就在近处,肯定不久就会回来。至于他与一个要饭的酒鬼在一起,在此以前大家都知道。这个要饭的酒鬼是个很坏的家伙,既蛮横无理,又吹牛拍马,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他显然是耍了什么花招,把谢苗·伊凡诺维奇给迷住了。他恰恰在谢苗·伊凡诺维奇失踪的前一星期来过,和他的同伴列姆涅夫一起,在旅店的房角里住过很短的一段时期。他说他现在正在为真理受苦,以前在几个县里当过差,后来碰上一位钦差大臣,他和一伙人因为说真话而栽倒了。他于是上彼得堡,拜倒在波尔菲里·格里戈利耶维奇脚下,申请安排到了一个机关里。但在命运的残酷催逼下,他又被免去了职务,被赶了出来。后来情况发生变化,连那个机关本身也撤销了,新成立的机构编制里,又没有他的名字。


他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与其说他根本没有工作能力,不称职,不如说是因为他具有干另一种、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的能力,与此同时还因为他热爱真理以及敌手耍了阴谋诡计。说完这段历史之后,齐莫维金先生不止一次地吻了他的那位面色严峻,从不刮脸的朋友列姆涅夫。他向在房里的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深深鞠躬,一揖到地,连女工阿夫多季亚也没忘记,把他们统统称作恩人,宣称他是一个不体面的人,令人讨厌,卑鄙、蛮横而且愚蠢,希望善良的人们原谅他的苦命和单纯。求得庇护以后,齐莫维金先生现出了快活人的本来面目。他感到非常高兴,速速地吻着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小手,尽管她一再谦虚地表示,她的手不值得吻,因为她不是贵族小姐。到傍晚的时候,齐莫维金先生向大家许诺,他要表现一下他的才华,表演他的杰作——跳一种精采的舞。


但是到第二天,他的演出,却落了个悲惨的结局。不知是他的舞跳得太出色,还是耍了别的什么手段使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蒙了羞,丢了丑”,而照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话来说,她早就认识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早就当上尉官太太”了。这样一来,齐莫维金不得不逃之夭夭。他走后,还回来过一趟,但再次被可耻地赶走。后来受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关照,却又顺手牵羊,偷走了他的一条新裤子,如今又以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勾引者的身份出现了。


房东太太刚刚知道谢苗·伊凡诺维奇安然无恙,现在身份证也没必要寻找了,于是马上放下心来,不再伤心落泪了。


这时候,有几位房客决定召开一个隆重的欢迎会,欢迎谢苗·伊凡诺维奇出走归来。他们把插销打烂,把屏风移开,使它离失踪者的床远一点,把被子稍稍翻乱一点点,把那只有名的箱子拿来,直着放在床底下,而让他的大姑(也就是一个洋娃娃)坐在床上(是用房东太太的旧头巾、一顶软帽和披肩装扮成的,模样儿很像他大姑,完全可以让人受骗的)。


这么干完以后,大家开始等待,只要谢苗·伊凡诺维奇一到就向他宣布;他大姑子从县里来了,就坐在屏风后面等他,真可怜!但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来……就在等待的时候,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已经把半个月的薪水输给了房客普列波洛维科和康塔列夫,奥克安诺夫则在玩刮鼻子的游戏中一输到底,小鼻子已经被刮得又红又肿。女工阿夫多吉亚几乎已经完全睡足,两次起身去拖柴火来生炉子。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是隔一会儿就跑到外面去看谢苗·伊凡诺维奇来了没有,现在大汗淋淋,已经浑身湿透。但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来,既没有见到谢苗·伊凡诺维奇,也没有见到要饭的酒鬼。最后大家都睡觉去了,只留下大姑子在屏风后面备用。直到夜里四点,才响起敲门声,但是这声音非常大,足以报偿守候者所付出的艰辛劳动。这是他,正是他本人,谢苗·伊凡诺维奇,普罗哈尔钦先生,但是他那副模样,却叫人见了大吃一惊,所以谁也没去想到大姑子的事了。这位失踪的人一回来就失去了知觉。他是被人扶进来的,更确切地说,是由一个浑身透湿、衣衫褴褛的夜间街道马车夫用肩膀扛进来的。房东太太问车夫这可怜的苦命人到底是在哪里喝醉的?车夫的回答是:“他没醉,一滴酒也没喝,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很可能是昏过去了,要不就是发生了惊厥,也很可能是中了风。”于是大家开始仔细察看。为了方便起见,大家扶他靠在火炉边,发现他确实没有醉酒的迹象,也不像中风,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后来他连舌头也转不动了,好像是害了抽风症,只是不断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地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又望望那个全是夜间打扮的围观者。后来大家又问马车夫是在哪里发现他的?马车夫回答说:“大概是从科洛姆纳岛上来了一批人,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老爷不像老爷,反正是一批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先生,就是他们把他交给我的。


他们到底是打了架,还是他得了痛风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那批人倒是快快活活的好人!”大家把谢苗·伊凡诺维奇抱起来,放到两个肩膀壮实的人的肩上,然后将他抬到床上。就在谢苗·伊凡诺维奇刚刚躺进被窝的时候,他的身子碰到了大姑子,两脚抵住了他日思夜想的百宝箱。他竟然不要命似地高声大叫,几乎弯着两腿坐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两手在空中乱抓乱扒,尽量用两手和身子,去填满床上的空间。当时他用颤抖的、异常坚决的目光扫视所有在场的人,好像在说,他宁可死去,也决不把那份可怜家产中的百分之一,让给任何人……


谢苗·伊凡诺维奇躺了两三天,用屏风紧紧地挡着,这样就使他和整个世界隔开来了,摆脱了困扰他的一切无谓的烦恼和激动。到第二天,大家就照例把他忘了。但是时光照样飞逝,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了一天又一天。病人发烫,沉重的脑袋陷入了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不过,他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呻吟,没有抱怨,恰恰相反,他变得很安详,不言不语,硬挺着,让身子贴在床上,好像兔子听到打猎的枪声吓得趴在地面上一样。有时候,房里笼罩着一片令人烦恼的长时间的静寂。这表明所有的房客都上班去了,醒来的谢苗·伊凡诺维奇可以随意排遣自己的愁思,或者倾听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张罗而发出的轻微响声,或者倾听女工阿夫多吉亚在各个房间里拖地板时靴子发出有节奏的巴答巴答声。她一边唉声叹气,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在各个房间里打扫、整理。一连几个小时都是这样懒懒散散,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寂寞无聊地过去了,就像厨房里的水滴落到木盆里,发出均匀的滴答滴答声。最后房客们下班回来了,有的是单独回来的,有的则是成群结伙回来的。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清楚地听到他们骂天气不好,说饿了想吃东西,听到他们吵闹、抽烟、斗嘴、讲和、玩牌、敲茶杯准备喝茶的声音。谢苗·伊凡诺维奇下意识地使劲挣扎,撑起身子,想按规矩入伙围炉饮茶,但马上就昏昏入睡了。他梦见自己早已坐在茶桌旁,参加喝茶、聊天。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已经抓住机会,大谈特谈关于大姑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好人对待大姑子的态度问题。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急于出来反驳和辩解。但是一下子从大家的口中说出的一句万能的套语:“曾经不止一次地指出过”便彻底堵死了他的反驳,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只好又作起梦来。他梦见今天是一号,他在自己的工作机关里领薪水。他在楼梯上打开一张票子,迅速地朝四下里望了望,急急忙忙把他领到的薪水分成两半,然后把其中的一半尽快塞进靴筒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睡在床上作梦,就在楼梯上作出决定:一回家马上就把住宿和伙食费,付给房东太太,然后买足必要的日用品,装出一副无心的样子,让人知道,他的薪水扣除开销,已经完全用光。他现在身无一文,已经没有钱寄给大姑,现在只能悲叹她的命苦了。明天、后天还要多谈大姑的情况,就是十天以后也要顺便谈到她的贫困,免得同事们忘却。这样决定以后,他发现安德列·叶菲莫维奇,也就是那个小个子,永远沉默不语的秃头,他在机关办公的地方与谢苗·伊凡诺维奇坐的地方,相隔整整三间房,二十年里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也站在楼梯上数自己的银卢布。


他晃晃脑袋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钱嘛,没钱连稀饭也没有得吃的!”他一边下楼一边严肃地这么补充了一句,等走到台阶上,又带总结性地说,“先生,可是我得养着七口人哪!”


这时,这个秃顶的小个子大概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像是一条幻影在游动,完全不是像现实中的人在走动和说话。他比划了一下离地一尺一寸①的高度,朝下面把手一挥,然后喃喃地说,他家大儿子正在上中学,随后就愤怒地瞪了谢苗·伊凡诺维奇一眼。似乎他有七口人吃饭,倒是普罗哈尔钦先生的过错。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几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将大衣一抖,往右一拐就走得不见踪影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非常惊慌,虽然他确信对那人一家七口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事实上的结果却似乎偏偏不怨别人,全怪他谢苗·伊凡诺维奇。他心一慌,拔腿就跑,因为他觉得那位秃顶的先生,马上会转身回来,把他追上,仗着他七口人无可争辩的优势,完全不顾谢苗·伊凡诺维奇要承担赡养大姑子的义务,想用搜身的办法,把他的全部薪水抢去。普罗哈尔钦先生跑呀,跑呀,一个劲儿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穿着自己紧身的燕尾服,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薪金在叮噹作响,最后,所有的人都跑起来了,消防龙头都打开了,花花的水流喷射出来,人潮几乎是用肩①这里指的是俄尺俄寸。一俄尺=俄寸=·米背把他挤到了他上次和要饭的酒鬼一起到过的那块发生火灾的地方。酒鬼,换句话说就是齐莫维金先生早已到了那里。他见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就赶紧忙乎起来。立即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向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就像那次当真发生火灾的情景一样,他们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嚷呀、叫呀,把喷泉河上两座桥梁之间的沿河大街和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挤得水泄不通。也像当时那样,谢苗·伊凡诺维奇和酒鬼一起被挤出了一道篱巴外。在一个堆满木柴的大院子里,他们像被钳子夹住似的,完全动弹不得。那座院子里挤满了观众,有的来自各条街道,有的来自旧货市场,有的来自附近的房屋,酒馆与饭店。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所见到和感到的一切,与当时完全相同。


在发烧和昏迷的漩涡中,各种不同的奇怪面孔,开始在他面前不断闪现出来。其中有几张面孔,他依稀记得。有一个曾经给大家留下过很深的印象。那位先生身高一俄丈①,留着一俄尺①长的胡子,失火时正好站在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背后,给他鼓劲加油。当时我们的主人公确实也感到非常兴奋,开始拚命跺脚,好像想用这种方式给英勇的救火工作鼓劲,而这一工作的盛况,他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另一个就是一拳将我们的主人公打到另一堵篱笆边的粗壮青年小伙子。当时那小子正要爬过篱笆,也许是要去救什么人吧。谢苗·伊凡诺维奇面前还闪出一个老头子的身影。他脸色灰黄,穿一件破旧的棉大褂,腰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束着的。他本来是起火前从家里出来,上小店去给自己的一名房客买烟草和面包①一俄丈等于.米,一俄尺等于.米。


干的,现在手里提着一个牛奶壶和四分之一俄斤①的烟叶,正穿过人群往家走。他在家的妻子和一个小女儿,和藏在羽毛褥子底下一个小角落里的三十个卢布零五十个戈比,都正在受到大火的吞没。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看得最清楚的还是他在病中多次梦见过的那个罪孽深重的苦命女人。现在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女人的模样,与当时完全相同:穿一双破旧的树皮鞋,柱一根拐杖,背后背着一只草织的背包,一身衣服,破烂不堪。她挥舞拐杖,挥动两手,大喊大叫,叫的声音比消防人员和围观群众的还要大,说她亲生的儿女把她从什么地方赶了出来,而且还抢走了她所有的两个五戈比的铜币。孩子和铜币,铜币和孩子老在她的舌头上转来转去,还说了一大串谁也听不明白的毫无意义的话。大家花了好大的力量,想法设方去弄懂她的话,但结果毫无所获,只好走开。她却并不死心,老是叫呀,吼呀,拚命挥动两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出现的大火(她是被人们从大街上挤到这起火现场的),没有注意她身旁的人群,既没有注意到别人发生的不幸,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燃烧着的木头和火星已经开始溅到站在她身旁的人们身上。最后,普罗哈尔钦先生感到,一种恐怖感正开始朝他袭来,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决不会轻轻地饶过他的。果然,马上就有一个汉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登上一个柴堆。此人穿一件破碎的粗呢长大衣,腰间没围什么腰带,头发和胡子都快烧光了。他开始鼓动全体在场的人们,起来反①一俄斤等于.克。


对谢苗·伊凡诺维奇。人越聚越多,那汉子不停地叫喊,吓得普罗哈尔钦先生呆若木鸡。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汉子不是别人,而是受过他一次骗的马车夫。那是整整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普罗哈尔钦先生当时昧着良心,在该付车钱之前,闪进大门就乘势溜走了。他一边跑一边把应付的几个五戈比铜币揣进自己的怀里,好像他是光着脚丫子跑在一块烧红的钢板上。普罗哈尔钦先生绝望已极,想说话,想喊叫,但嗓子就是喊不出声来。他觉得,整个狂怒的人群,已经像一条花斑毒蛇把他缠住,愈缠愈紧,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拚命挣扎,终于醒过来了。这时他发现已经起火,一切都在燃烧,包括他所租用的那个小角落,他的屏风以及整套房子都在燃烧,就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以及她所有的房客,也统统都着了火。他的那张床,枕头、被子、箱子,最后还有他的那床贵重的垫子,都在燃烧。谢苗·伊凡诺维奇跳起来,抓住垫子,拖起来就跑。但是大家在房东太太的房里将他截住,捆了起来,又强行将他送到屏风后面。我们的英雄当时衣着不整,他是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跑到房东太太房里去的。其实那时候并不是什么东西起火,而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在发烧。于是大家把他塞进被窝里,这很像破衣烂衫、须发蓬乱、面色严峻、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艺人把自己的普里契涅拉①强行塞进旅行箱一样。因为那小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把所有的人都打了,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最后与那个魔鬼、那几个骗子、彼得鲁什卡,浪荡①系意大利语,是意大利民间假面喜剧中机伶的仆人,说话俏皮,爱取笑逗乐,往往被用作讽刺人物。


女人卡捷琳娜及其幸福的情夫大尉警察署长一起在同一个旅行箱里结束了自己的活动,直到下一次新的演出开始为止。


不论老少,大家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包围起来,整整齐齐地围在他的床边。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注视着这位病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苏醒过来了。但不知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用尽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过同情者的注意吧。最后还是聪明人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首先打破沉默,非常亲切地开始说,谢苗·伊凡诺维奇需要非常安静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干的。他首先需要恢复健康,然后再去上班。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在结束谈话时,开了个玩笑,说给病人发的薪水标准还没有完全订好,因为他很确切地知道,级别是会订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这个头衔或者地位,不会带来重大的、实质性的好处。




普罗哈尔钦先生-2


总而言之,可以明显地看出大家都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命运十分关注,深表同情。但是他的粗暴态度还是令人无法理解。他继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而且顽固地继续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把身子裹得越来越紧。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并不认输,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又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因为他知道,对待病人就是应该这样。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是不想听。恰恰相反,他露出极不相信的神情,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以后,突然以令人极其厌恶的方式,两只眼睛左右斜视一通,好像希望用自己的目光把所有的同情者烧成灰烬。这时再呆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普罗哈尔钦先生简直已经赌咒发誓,硬要顽抗下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便忍不住大动肝火,不再甜言蜜语地软哄,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该起来了,再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必要,老是白天黑夜地叫嚷什么起火啦、大姑子啦、酒鬼、铁锁、箱子以及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东西啦,是荒唐愚蠢的行为,是不礼貌而且是侮辱人格的行为。既然您谢苗·伊凡诺维奇不想睡觉,那就不要妨碍别人,不要让别人记恨在心!这一番话倒是起了作用。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转过脸来,对着说话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声音虽然还相当虚弱而且嘶哑,但口气却很强硬地说道:“你小子给我闭嘴!你这个尽说废话、下流话的家伙!你给我听着,你是个专舔鞋后跟不中用的东西!你是公爵不是?你懂得什么?”听完这番脏话,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真的火了,但转念一想,他是在与一个病人打交道,于是宽宏大量地停止生气,采取另一种不同的方法,试着去羞羞谢苗·伊凡诺维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表示不允许别人同他开玩笑,所以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想好的诗句,完全是白费,派不上用场。接下去是两分钟之久的沉默。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终于从震惊之中猛醒过来了。他直率地、明确地、非常雄辩地(虽然不无坚决的语气)宣布,谢苗·伊凡诺维奇应该知道自己是在高尚的君子之间生活,所以“先生,您应该懂得如何对待正人君子”。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善于抓住机会显露自己雄辩的才华,并且喜欢给听众施加影响。至于谢苗·伊凡诺维奇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语言断断续续,上句不接下句,这肯定是因为长期惯于沉默所致。除此之外,比如有时候,他想使用长句,深入一看他觉得每一个词都可能产生另一个词,另一个词又马上产生第三个词,第三个又产生出第四个,这样发展下去,于是嘴里塞满了一大堆的词语,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咳。最后,这些塞进嘴里的词语便稀里胡涂、乱七八糟地从嘴里飞了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虽然人很聪明,但说的话却往往是一派胡言。现在他对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的回答是:“你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你是个浪荡小子!你背上要饭的背囊就去沿街乞讨吧!你还是个离经叛道的自由主义分子,你是个下流坯子,还说是个什么诗人呢,去你的吧!”


“怎么,您这不是还在胡说八道吗,谢苗·伊凡诺维奇?”


“你给我听着,”谢苗·伊凡诺维奇回答道:“傻瓜说胡话,酒鬼说胡话,哈巴狗说胡话,可聪明人总是为思想健全的人服务的。你听我说,你什么也不懂,你是个荒唐的家伙,你有学问,可是读的是死书!说不定你会着火的,不小心脑袋烧起来了都不知道呢!你没听说过失火的故事吧?!”


“什么?脑袋起火……岂有此理!您怎么能说脑袋起火呢,谢苗·伊凡诺维奇?!”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大家都已清楚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没有清醒过来,还在说着胡话。但房东太太却忍不住了,她马上指出:弯曲胡同的一幢房屋几天以前起火,就是由一个秃头姑娘造成的。那里有这样的一个秃头姑娘,她点燃一支蜡烛,不小心把一间堆杂物的小屋烧着了。不过,她这里决不会出这种事,各个角落都会安全无恙的。


“可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拚命叫了起来,打断房东太太的话。“谢苗·伊凡诺维奇,你本是个纯朴的老实人,可现在您是不是在开玩笑?您也以为大家谈您大姑或者跳舞、考试的事,都是在和您开玩笑吗?


是不是这样呀?您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好吧。你现在给我听着,”我们的主人公从被子里稍稍抬起身子,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对同情者生气了,他说,“谁是开玩笑的丑角?你是爱开玩笑的丑角,狗是丑角,是爱开玩笑的家伙,而按照你的命令开玩笑,我是不会干的,先生。你听着,先生,我不是你的奴才!”


这时,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想讲点什么,但因无力而倒在被子上。同情的人感到疑惑不解,大家都张着大口,因为现在他们才明白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腿到底往哪里迈,但是又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突然,厨房门嗄吱一声响了一下,便打开了,接着是酒鬼朋友也就是齐莫维金先生羞怯地探出头来,同时照往日的习惯,把周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嗅了又嗅。


大家好像正在等他,一下子都开始朝他挥手,叫他快点进来。


齐莫维金非常高兴,大衣没脱,就赶紧挤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边,准备效劳。


很明显,齐莫维金一整夜没有睡觉,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右半边脸被什么东西贴着,浮肿的眼睑因为眼睛流脓而显得潮湿。燕尾服和所有的衣服都被撕碎了,而且全部服饰的整个左面似乎溅满了气味非常难闻的脏东西,也许是某个水潭中的脏泥。他的腋下夹着一把不知是谁的手提琴,他是拿到什么地方去卖的。看来大家找他来帮忙没有找错。他在弄清情况以后马上就找已经胡闹了一阵的谢苗·伊凡诺维奇而且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满怀信心地说道:“你怎么啦,谢恩卡①快起来!谢恩卡,你是聪明人普罗哈尔钦,快放聪明点!不然,如果你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我就把你拖起来!你可不要扭扭捏捏啊!”这么简短,有力的一席话,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感到更加吃惊的是:他们居然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听了这些话和看到面前的这张面孔以后,又羞又窘,狼狈不堪,费了好大的劲才透过牙缝,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进行必要的反驳:“你这个倒霉鬼,快点滚开!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是小偷!你给我听着,你明白吗?你是大王、公爵,你是名流显要!”


“不,兄弟,”齐莫维金拖长声音回答,仍然保持着昂扬的精神,“这可不好。你是个聪明的兄弟,普罗哈尔钦,你是普罗哈尔钦家的人!”齐莫维金有点模仿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腔调继续说道,然后满意地环顾四周。“你不要装腔作势!快放老实点,谢尼亚,放老实点!要不然,我就去报告,把什么都讲出来,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吗?”


似乎谢苗·伊凡诺维奇什么都明白了。他听完最后几句话就哆嗦了一下,接着就突然开始迅速地四面张望,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张惶模样。对效果感到满意的齐莫维金想继续说下去,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马上遏止了他的劲头,而且等到谢苗·伊凡诺维奇沉默下来,逐渐趋于平静,几乎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才开始规劝不安分的普罗哈尔钦。话说得很长,但很合情理。他说:“抱有你现在脑子里那样的想①谢恩卡系谢苗的爱称,这样的称呼仅用之于亲密的朋友和亲人之间。


法首先是无益的;其次是不仅无益,而且甚至有害;最后,与其说有害,不如说是很不道德的,原因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正在诱惑大家,使他们走入歧途,给他们树立一个很坏的模样。”大家期待着这一席话会产生很好的效果。再说谢苗·伊凡诺维奇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所以他的反驳很温和。


争论也相当克制。大家对他的态度非常友好,问他为什么那么怯生生的?谢苗·伊凡诺维奇作了回答,但语言相当隐晦。


大家反驳他,他也反驳大家。双方又你来我往地顶了一回,后来所有的人,不分老少都参加了争论,因为话题突然转到了一件奇怪而又可笑的事情上,大家都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表达清楚。争论最后发展到大动肝火,大动肝火发展到大喊大叫,大喊大叫甚至发展到痛哭流涕。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最后走开了,满口带着愤怒的口沫,宣布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顽固不化像钉子一样的人。奥普列瓦诺夫吐了一口唾沫,阿克安诺夫吓得要死,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泪流满面,而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则完全吼叫起来。她一边吼叫,一边说:“一名房客一去就疯了,年纪轻轻的,眼看着没有身份证就要死去,可怜我孤苦伶仃,说不定也会被人拖走。”总之一句话,大家终于清楚地看到,种子是好好的,不管你想要种什么,都会获得百倍的收获,说明土壤十分肥沃。谢苗·伊凡诺维奇自从加入他们一伙之后,已经成功地搞乱了自己的头脑,走上了无可挽回的绝路。于是大家都默默不语。如果说以前他们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见到什么都怕的话,那么现在这一次他们这些同情者们自己也怕起来了……


“怎么啦?”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叫喊起来,“你们到底怕什么呢?你们为什么疯疯癫癫呢?谁在想你们呢,我的先生?


你们有权利害怕吗?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等于零,先生,是一张圆圆的煎饼!你们敲打什么?街上压死一个娘儿们,难道车子也会把你们辗死吗?酒鬼不爱惜自己的口袋,难道你们就让人剪去下摆啦?房子失了火,难道你们的脑袋也会烧掉吗?是不是这样啊,先生?是这样吗?老爷子?是不是这样?”


“你,你,你真蠢!”谢苗·伊凡诺维奇嘟嘟哝哝地说道,“人家把你的鼻子咬下来,你自己和面包一起吃下去都不知道……”


“鞋跟就让它是鞋跟吧,”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听不进,大声嚷叫,“就算我是个只能当鞋跟用的人吧,不过你知道,我不需要通过考试升官,不要结婚,也不学习跳舞,我脚底下的地不会塌陷下去,先生!什么,老爷子?这样您就不会有宽敞的位置吗?您脚底的地面难道会坍塌不成?”


“什么?有谁来找你吗?他们一关闭,就没有位子啦!”


“不,他们关闭什么?!……你们那里还有什么呢,啊?”


“可是把酒鬼赶下车了……”


“是赶下车了,可那不是酒鬼吗?而您我可是人呀!”


“对,是人。可她还在站着……”


“不,她又是什么人呢?”


“她呀,她是机关……机……关……!”


“对了,您真是个非常有福气的人!办公的机关真的是需要的……”


“它确实需要,你听我说吧。它今天需要,明天需要,可是到了后天,也许一下子就不需要了。你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知道,给你发的薪水是论年的?蠢货,蠢货,你真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家伙!别的地方也尊重老人嘛……”


“薪水?你瞧薪水我已经吃光了,不然要是小偷一来,肯定会把钱偷走。可我还有个大姑子,你听见没有?大姑子!你这个不开窍的东西……”


“又是大姑子!您这人真是……”


“我这人怎么啦?我倒是人,可您呢,读了一肚子的书,可蠢得不能再蠢!你听着,钉子钉不进的死脑袋,你就是个十足不开窍的人!我可不是在同你开玩笑,位子嘛,现在是有的,可是说不定哪天就会撤销的。连杰米德,你听着,就是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也说,有的位子是要撤销的……”


“唉呀,您呀,杰米德,杰米德!他是个道德败坏的好色之徒……”


“是的,只要这么一下就完了,你的位子就没有了,不信,你走着瞧吧……”


“要么您简直是在撒谎,要么您就完全疯了!您干脆对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犯下了这么个罪,您就承认吧!


没必要害臊害羞!你是不是疯了,老爷子?”


“疯了!他确实是疯了!”四周都传来这样的喊声,所有的人都绝望地绞着手,而房东太太已经把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紧紧抱住,生怕他去折磨谢苗·伊凡诺维奇。“你嘴尖舌利,有一颗喋喋不休的灵魂,你聪明!”齐莫维金苦苦哀求说道,“谢尼亚,你是个不易生气的人,长相可爱,和蔼可亲!你生性纯朴,与人为善……你听见了吗?这是你的德行引起的。脾气坏、头脑笨的是我,要饭的是我。可是善良的人并不厌弃我,还给我面子。谢谢他们和房东太太。你瞧,我现在就向他们一揖到地,瞧,就是这个样子!我这是在尽义务,房东太太!”这时,齐莫维金真的向周围的人一揖到地,态度甚至相当虔诚。此后谢苗·伊凡诺维奇本想又继续把话说下去,但这一次大家不让他说了。大家一齐向他进行央求、劝说、安慰,结果弄得谢苗·伊凡诺维奇甚至感到羞愧难当,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请求解释。


“是这样的。事情当然很好,”他说道,“我长相可爱,为人本分,而且道德高尚,忠实可靠。不过你知道吗,我在滴最后的一滴血呢。你给我听着,你是小孩子,又是大人物,……


就算它,也就是职位罗,还在吧。不过你知道我是个穷人,你明白,说不定哪天就……老兄,职位现在有,可以后也可能没有……你明白吗?老兄,我就得带上背袋去讨饭,你听见没有?”


“谢恩卡!”齐莫维金吓得尖声嚎叫起来,这一次叫声盖过了已经掀起的喧嚷声,“你是自由主义分子!我马上就去报告!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惹事生非的捣蛋鬼,山羊脑门子?你听着,脾气坏、脑袋笨的人,肯定是会被革职的,而且连解聘书都得不到。你是什么人呢?”


“说不定……”


“什么说不定?!你与他一起去吧!……”


“你与他一起去吧是什么意思?”


“他是自由人,我也是自由人,可你却老躺着,说不定……”


“什么?”


“说不定他是自由主义分子……”


“自……由……主……义……分……子!谢恩卡,你是自由主义分子!!”


“等一等!”普罗哈尔钦先生叫喊起来,用手一挥,打断了别人的喊叫,“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明白,只要你明白,你是一头山羊:我安分守己,今天安分,明天安分,可以后就不安分了,变得粗野无理了,人家给你发枚奖章,你就成了自由主义分子!……”


“您在说什么呀?”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终于从他坐着歇息的椅子上跳起来,非常激动和震惊地跑到床前,气得浑身不停地发抖。“您到底在说什么呀?您是一头山羊,一贫如洗。


怎么,难道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难道世界是为您一个人而创造出来的吗?您莫非是拿破仑?您是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是拿破仑吗?是拿破仑不是?!您快说呀,先生,是拿破仑还是不是?……”


但是普罗哈尔钦先生已经不再回答这个问题了,倒不是羞于承认他是拿破仑,也不是害怕承担这样的责任……不,他已经既不能争论,也不能说正经话了。……接着到来的是病危的时刻。从他闪烁着火光的灰眼睛里,突然涌出泪珠。他用病得骨瘦如柴的两手,捂住发烫的脑袋,在床上微微撑起身子,一边唔咽;一边说,他一贫如洗,他是一个那么不幸,那么纯朴的人,他愚蠢,无知,希望善良的人们原谅他,珍爱和保护他,给他吃,给他喝,不要在苦难中扔下他不管!天知道谢苗·伊凡诺维奇还叨念了些什么。在叨念的时候,他怀着十分恐惧的心情环顾四周,上下打量,好像天花板眼看就要坍塌下来,或者地板就要陷落下去。望着可怜的病人,大家都觉得他可怜,于是大家的心肠都变软了。女房东一边像乡村女人一样,痛哭嚎啕,诉说自己孤苦伶仃,一边亲自照料病人躺下。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恢复拿破仑的记忆已经完全无效,马上大发慈悲,也开始给予帮助了。另外一些人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袖手旁观,建议给病人熬点马林果汤喝,说这种药能治百病,一喝就会见效,而且病人非常乐意服用。


但是齐莫维金当场力排众议,说治这种病最好的药方莫过于大量服用某种苦口的甘菊。至于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早已痛哭失声,泪流满面。他后悔不该用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去吓唬谢苗·伊凡诺维奇,他把病人说自己一贫如洗,希望别人给他吃喝的那几句话,仔细琢磨以后,打算发起签名捐款,不过暂时还只局限在几位房客中间。大家都唉声叹气,大家都觉得惋息、可悲。与此同时大家又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胆怯呢?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如此害怕呢?如果他身居高位、有老婆、有孩子,如果他牵扯到某一件官司,那么害怕还可以理解。可他是个一贫如洗的穷汉,只有一口箱子和一把德国式的铁锁,在屏风后面一睡就是二十多年,平时不言不语,既没见过世面也没尝过辛酸,一味省吃节用,想方设法聚财。就这么个人,听到几句无聊的荒唐话,竟把自己的脑袋搞糊涂了,居然为生活艰难而提心吊胆……可他却没有想到,其实所有的人都很艰难!”后来奥克安诺夫说:“只要他明白现在人人都生活艰难这个事实,他就会保护好自己的头脑,就不会恶作剧了,也就会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谈论谢苗·伊凡诺维奇的事。不断有人去看他,询问他的病况,对他进行安慰,但到傍晚,安慰已经无济于事了。这个可怜人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了。他已进入昏迷状态,弄得大家差点放弃了派人去请医生的打算。所有的房客都同意并且互相作出保证,彻夜轮流守候谢苗·伊凡诺维奇,对他进行抚慰,万一出事,马上把大家叫醒。为此,大家便坐下来打牌,免得睡着了,而让酒鬼朋友去注意病人,反正他整个白天都呆在房角落里,站在病人的床前,而且要求在这儿过夜。因为赌注不大,引不起大家多大的兴趣,所以大家很快就觉得索然乏味了。他们于是停止玩牌,后来就开始争论什么事情,再后来就开始嚷叫。还有人拍桌打椅,最后只好分散,回到各自的角落里。但在他们的心里争论、叫嚷还进行了好久,因为他们突然又升起了怒火,所以不愿继续值班,而是睡觉去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都是静悄悄的,活像一座空窖,而且冷得要死。最后一个入睡的是奥克安诺夫。正如他后来所说的:“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反正我确实模模糊糊听到拂晓前不久,有两个人在我身边谈话。”奥克安诺夫说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齐莫维金。齐莫维金站在身旁把老朋友列姆涅夫叫醒,他们低声交谈了好久。后来齐莫维奇走了出去,随后就听到他用钥匙开厨房门的响声。事后房东太太一再要大家相信,说钥匙原本是放在她的枕头下面的,可是在那天夜里却丢失不见了。奥克安诺夫一再证明,他最后听到他们两人走到屏风后面病人的床前,点燃了那里的一支蜡烛。他说以后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他两眼已经合上睡着了。后来他是和大家一起醒来的,当时房间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从床上一跃而起,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声喊叫,连死人听了都得打战。这时,许多人都感觉到,那里的烛光突然熄灭了。顿时出现一团慌乱,大家的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动。大家拚命朝发出喊声的地方跑去,但在这时屏风后面却传来了争吵、叫骂和殴打的声音。大家重新点燃灯光,于是看到齐莫维金和列姆涅夫在互相扭打,互相责怪、谩骂。在灯光照亮他们之后,其中的一个大声嚷叫:“不是我,是强盗!”另一个,也就是齐莫维金则大叫:“别动我,我是无辜的,我马上发誓!”


他们两个都没有人的模样了,但在最初的煞那间,谁也顾不上他们。因为已经不在屏风后面原来的地方了。大家马上把两个打架的分开、拖走,于是发现普罗哈尔钦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显然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头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只剩下一床光秃秃的、油渍斑斑的旧垫子(被单是从来也没有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谢苗·伊凡诺维奇从床底下拖出来,抬到垫子上,但马上发现大家手忙脚乱已经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他的两手发僵,身子已经快站不住了。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还在微微颤动,全身不停地发抖。他在拚命挣扎,想用两手做点什么。舌头转不动了,但两只眼睛却在不停地眨着。据说刚被刽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头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冒着鲜红的热血,但脑袋还是活的,眼睛还在眨来眨去。


最后一切趋于平静,而且越来越平静了。临死前的战栗和痉挛也已停止。普罗哈尔钦先生两脚一挺,动身上西天去了。究竟是谢苗·伊凡诺维奇害怕什么呢,还是像列姆涅夫一再坚持认为的那样,是他作了一个什么梦呢,还是他犯了什么别的罪呢?不知道!问题仅仅在于即便现在庶务主任亲自出现在房里,亲自以思想自由、行为粗野、酗酒闹事为由,宣布开除谢苗·伊凡诺维奇也好;即便是现在从另一个门里走进一个披着破头巾的女乞丐,声称自己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大姑子也好,甚至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得到二百卢布的奖金,或者房屋起火,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已经开始燃烧也罢,——总而言之,在这些情况下,他可能连一个手指头也不会动的。正在第一阵惊慌已经过去,所有在场的人重新获得言语能力,又开始手忙脚乱,有的提建议,有的表示怀疑,有的喊喊叫叫的时候;正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从床底下拖出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枕头、垫子底下甚至谢苗·伊凡诺维奇的靴子底下都搜了过遍的时候;就在列姆涅夫和齐莫维金受到盘问的时候,过去头脑一直最不聪明、最最安分守己的房客奥克安诺夫突然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显露出他的才华,抓起帽子,乘着乱哄哄的机会,溜出了屋子。在无人管理的惊慌状态达到最后顶点的时候,这个从来安安静静现在变得非常不安的角落里,房门打开了。一下子走进好几个人,就像大雪降落在头顶上,最先进来的一位先生,外貌堂堂,面孔严峻,而且很不满意。跟在他后面的是雅罗斯拉夫·伊里奇,跟在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后面的是他的随从和机关里的所有有关的人员。走在这些人后面的是神情不安的奥克安诺夫。那位仪表堂堂、面色严峻的先生迳直走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身边,摸了一摸,做出一副鬼相,然后两肩一耸,宣布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人已经死去。不过他补充说了一句,前些天有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很有名气的先生,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一觉睡下去就忽然死去了。


这时,相貌堂堂、面色严峻的先生马上离开床前,说不必打扰他了,于是就走了出去。雅罗斯拉夫·伊里奇马上取代他的位置(这时列姆涅夫和齐莫维金已经交给其他人看管)。他详细问了几个人的情况,巧妙地控制了房东太太企图撬开的箱子,把靴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同时指出这双靴子全是窟窿,根本穿不得了,还要求把枕头还回去。后来他把奥克安诺夫叫到身边,问他要箱子的钥匙,结果发现钥匙在酒鬼朋友的口袋里,于是在有关人员的监督下郑重其事地打开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那只宝贵的箱子。经过清点,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在:两件破得像抹布的旧衣服,一双袜子,一条围巾,一顶旧帽子、几粒扣子、几个旧鞋底和一双靴统,——总而言之都是一些碎肥皂、旧内衣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全是一堆破烂、抹布、发霉发臭的垃圾,好的只有一把德国式的铁锁。他们把奥克安诺夫叫了过去,同他作了严肃的谈话,但奥克安诺夫却宣称准备去宣誓作证。他们要求把枕头拿来,里里外外都仔细看了又看,发现除了有点脏以外,其余各个方面都完全与一般的枕头无异。于是他们着手检查垫子,本想把它抬起来,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完全出乎意外的是,突然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家俯下身子,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纸包,包里有十来张一卢布的纸币。“嘿!”雅罗斯拉夫·伊里奇指着垫子上一处露出鬃毛和棉絮的空洞说。大家仔细检查,相信那是刚刚有人用刀子划破的,足有半俄尺长,有人把手伸进去一摸,摸出房东太太厨房里的一把菜刀,显然是有人用它划破垫子以后,匆匆忙忙丢在里面的。雅罗斯拉夫·伊里奇还没来得及从空洞里拖出菜刀来,又说了一声“嘿!”马上又掉出来另一个纸包,紧跟着就滚出两个半卢布的金币,一个四分之一卢布的金币,随后就是一些零钱和一个很大的五戈比的古币。所有这些钱币马上就被许多只手拾起来了。这时大家认为用剪刀把垫子干脆全部划开算了,于是就叫人取剪刀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烧了大半的烛头,给旁观者照亮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场面。十来个房客聚集在床边,他们穿着奇形怪状的各种各样的衣服,全都蓬着头,没刮胡子,没洗脸,一个个睡眼惺忪,还是昨夜准备上床睡觉的那副模样。有的人面如死灰,另一些人额头出现了汗珠,还有的人浑身冷得发抖,另一些人则发着高烧。房东太太完全吓呆了,静静地站着,两手交叉在胸前,在等待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大发慈悲。女工阿夫多吉亚和房东太太宠爱的一只小猫怀着惊恐的好奇心从火炉上面探出头来张望;周围到处散的是撕碎、砸烂的屏风碎片;打开的箱子展出了它那并不珍贵的内容;乱丢在一旁的枕头和被子上面,盖满了垫子里弄出来的碎棉花;最后是放在一张三条腿的桌上一大堆越来越多的银币和各种钱币,在闪闪发亮。唯独谢苗·伊凡诺维奇始终保持绝对的冷静,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破产。剪刀拿来了,雅罗斯拉夫·伊里奇的一名助手想讨好上司,有点迫不及待地抖了一下垫子,以便更加方便地从它主人的背底下抽出来。这时候,谢苗·伊凡诺维奇好像很懂礼貌似的,先是身子一侧,背对着搜查的人们,让出一点点地方。第二次牵动时,他便脸朝下又让出一点,因为床上最后的一块侧面的木板不够宽,突然出人意外地头朝下扑通一声滚了下去,只有两条骨瘦如柴的大腿露在外面,朝天翘起,好像一颗烧焦的树上的两根枯枝。因为这天早晨普罗哈尔钦先生已经是两次出现在床底下了,所以他马上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有些房客便在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的率领下爬到那里去,目的是看看那里是否藏着什么东西。但是那几个探索者只是枉费心机,徒然碰痛了前额而已。雅罗斯拉夫·伊里奇马上将他们喝住,并吩咐他们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从糟糕透了的地方解脱出来。于是两个头脑最清醒的人每人用两只手抓住一只大腿,把这位意想不到的财主拖到亮处,横放在床上。这时垫子里的鬃毛和棉絮在周围到处飞舞,那个钱币堆越来越扩大,我的天啦!那钱堆里什么钱币都有,真是应有尽有啊!……这里有高雅的一卢布的,有体体面面、坚硬的一个半卢布的;有非常漂亮的五十戈比的;有四分之一个卢布的;还有二十戈比一枚的;甚至还有像老太婆一样没有多大用处的十戈比一枚的;还有五戈比的银币,全都用特殊的纸包着,摆得有条不紊,整整齐齐。其中也有一些稀罕的宝贝:两枚什么徽章,一个拿破仑金币,还有一枚不知名的、但是非常罕见的硬币……有些卢布也是属于远古时代的,如被磨损了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古币,有德国十字奖章式样的钱币,还有彼得大帝时代的、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比如还有现在非常罕见的硬币,可以戴在耳朵上的十五戈比的古币,虽然已经完全磨损,但仍然保留着足够数量的孔眼。甚至还有铜币,不过都已变成绿色,上面锈迹斑斑……


他们还找到一张红纸,但上面什么也没有。最后,整个搜寻过程已经结束,垫子的面套也抖了不止一次,确信什么叮噹的响声再也没有了,于是大家把所有的钱都放到桌上,开始清点。粗粗一看,甚至可能产生错误,以为差不多有百把万,因为那一堆实在太大!当然没有一百万,虽然数目非常巨大——整整两千四百九十七卢布五十戈比。如果昨天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的募捐成功,也许可以凑足二千五百卢布这个整数。钱统统被拿走,死者的箱子贴上了封条。人们倾听了房东太太的申诉,并且给她指出什么时候、应该向哪里提交死者所欠账目的证据。有关人员签了字。这时也有人提到大姑子。但大家相信那在某种意义说,是属于虚构的神话,也就是说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想象力不够的产物。根据了解到的材料,人们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对死者进行过指责。但是这个想法马上就放弃了,认为这种想法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于普罗哈尔钦先生的名誉,因此事情到此就算了结了。第一次惊慌过去,大家恢复理智、知道了死者是个何等样人之后,一个个都平静下来,默默不语,抱着怀疑的态度互相望了又望。


有的人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行为耿耿于怀,甚至似乎有点生气……这么大一笔财产!这个人真会攒钱!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失去勇气,大胆解释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害怕起来的原因,但他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奥克安诺夫喝了点酒,其余的人好像有点缩头缩脑,而长着一个出奇的麻雀鼻子的小个子康塔列夫傍晚前从屋里搬了出去,行前把自己的箱子、提包非常认真地、一一封好、扎好,冷淡地向好奇的人们解释:世道艰难,这里住不起了。房东太太不停地痛苦嚎啕,痛骂谢苗·伊凡诺维奇欺侮她孤苦伶仃。大家问马尔克·伊凡诺维奇为什么这个死者不把自己的钱存进当铺①?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回答说;“头脑太简单啦,太太,想象力太不够啦!”


“您也太单纯啦,太太!”奥克安诺夫插嘴说道,“一个人二十年来在您这里省吃俭用,千方百计克制自己,人一推他就会倒下,可您却老是烧汤喝,没时间管他!……唉,太太!


……”


“哎呀,你教训我还嫩了点!”房东太太继续说道,“其实何必存当铺呢!他只要给我一小把钱,然后对我说,‘拿着,乌斯季尼尤什卡,这是给您的赏钱,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你就管我一天的饭。’其实只要讲清楚,我就会保证给他吃喝,好好照顾他的。哎,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竟是个大骗子,把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给骗了!……”


大家又走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前。现在他规规矩矩躺着,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显然是他唯一的衣服,僵硬的下巴额藏在系得不大高明的领带后面,洗了脸,梳了头,不过胡子刮得不太干净,因为这里找不到剃刀,唯一的一把属于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所有的剃刀早在去年就卷了口子,拿到托尔库契市场上卖了个好价钱。其他的人都是上理发店刮脸的。房里还没来得及整理、收拾。打碎的屏风仍然躺在原来的地方,把谢苗·伊凡诺维奇的离群索居之处完全①旧时俄国的当铺也可存钱,有利息。


暴露出来了,似乎象征着死亡把我们遮盖隐私、阴谋、挨打的幕布揭开了。垫子里的东西,也没有收拾好,一大堆一大堆地摆在四周。整个这一突然冷却的角落在诗人看来,完全可以比作遭到粉碎的“善于持家”的燕子窠:一切的一切都遭到了暴风雨的吹打和折磨,小鸟和母鸟一同罹难,温暖的绒毛、羽毛、棉絮都被刮得遍地皆是。……不过,谢苗·伊凡诺维奇看起来与其说像个自私自利的老人,不如说是一个惯于行窃的麻雀。现在他已沉寂下来,好像完全躲起来了,似乎不是他有错,不是他出鬼点子骗人,使所有的好人上当,好像不是他不讲廉耻,没有良心,最最不讲道德。他现在已经不听受尽欺凌、孤苦无依的房东太太的痛哭嚎啕了。恰恰相反,他作为一名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财主,即便躺在棺材里也不浪费时间、无所作为,好像他还在绞尽脑汁,打着投机盘算。他的脸上露出深思熟虑的神态,两唇紧紧地闭着,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如果是在生前,怎么也不会料到是属于谢苗·伊凡诺维奇的。他好像变得聪明了。他的一只右眼不知怎的在狡黠地微眯着。谢苗·伊凡诺维奇似乎想说点什么,有个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要通告大家,要作出解释,而且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可是时间毕竟没有了……这时候仿佛听到这么一段话:“你怎么啦?你听我说,你是蠢婆娘,快别哭啦!


不要诉苦!你听我说,好好地睡一觉吧!我死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真的!躺着真好……你听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是个女人,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可要明白啊!我现在是死了,如果不是那样,我大概也就没有死。你听着,要是我不死,我爬起来,那会出现什么呢,啊?”




波尔祖科夫


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人。甚至他的外貌都有点特殊。不论您多么心不在焉,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而且还会抑止不住地放声大笑。我的情况就是如此。应当指出的是,这位矮个子先生的一对细小眼睛总在不停地转动,或者说,他这个人的整个身子,对于投向他的目光,特别敏感。他几乎总能本能地感觉出有人在对他进行观察,于是他马上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观察者,然后抱着忑忐不安的心情,分析投射过来的目光。两只眼睛老是不停地梭来梭去,身子不断地左右转动,使他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活动的风标。说来真奇怪!


他似乎害怕别人嘲笑。其实他几乎就是一个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让人取笑逗乐的小丑。他常常乖乖地伸出自己的脑袋,让大家戏弄,不仅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体上甘愿忍受别人的戏弄。当然这要看他是与什么人在一起罗。心甘情愿自动当丑角的人,是不值得可怜的。但是,我发现这人是一个怪物,这个可笑的人根本不是职业小丑。他身上还残存着某些高贵的品质。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总是为自己而感到担惊受怕的病态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觉得他总想为别人效劳的愿望与其说是为了捞到物质上的好处,不如说是出于他的一颗善良的心。他很高兴别人当着他的面、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对他进行嘲笑。但与此同时,一想到他的听众冷酷无情、以怨报德(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他心里就感到非常痛苦。因为这些听众不是嘲笑他的举动,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包括他的心、他的头脑、他的外貌、他的全部血肉之躯。我相信此时此刻他会感觉出自身的处境是何等的狼狈,但是他的抗议却又很快地在他的心中消失,其实他每次的抗议都是极其宽容的。我深信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发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完全是出于他的心地善良,根本不是因为他没有借到钱而被人赶了出来的缘故。这位先生是经常要借钱的,也就是说他用这种借的方式向人乞讨。每当他做完各种各样的鬼脸、让人笑够了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多少争得了一点点权利,可以向人开口借钱了。但是,我的天哪!那里是什么借钱啊!他开口借钱时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啊!我实在无法想象,在那么小的空间,也就是说在这位矮小个子的布满皱纹、颧骨高耸的脸上,能够同时容纳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鬼相,那么多各种不同性质的感受,那么多极其深刻的印象!那里面什么没有啊!真是百感交集:有难言的羞愧,有假装的厚颜无耻,有懊丧,有愤懑,有突然的脸红,有对失败的耽心,有因胆敢打扰别人而要求宽恕的表情、有个人的尊严感,也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渺小无用的自卑——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以这样的方式,已经在人世间闯荡了整整六年,可至今还没有弄清楚,在借债的微妙时刻,究竟应该采取何种表情!当然,要做到完全冷酷无情、卑鄙无耻,他这个人是永远也办不到的。他的心太善良、太热情了!我甚至要更进一步说,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一个,不过他有一个小小的弱点:只要能够讨好别人,你一声令下,他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可以去干,而且心甘情愿,毫不考虑自己。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人们通常所说的窝囊废。最最令人可笑的是他的衣着。他几乎穿得与大家一模一样,既不比人家好,也不比人家坏,一身干干净净,甚至有点过分讲究,而且想通过衣着,暗暗地显示出他自己的体面和尊严。这种外表上的平等与内心里的不平等,他经常为自己的耽心,同时又不停地自我作践——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便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觉得他既可笑又可怜!如果他真正从心灵深处相信,他的听众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尽管他的亲身经验告诉他并非如此,但他仍然持这种看法),他们嘲笑的只是他的那些可笑的举动,而不是他这个苦命的人,那么,他就会高高兴兴地脱下燕尾服,反穿着走到大街上,去迎合别人开心的愿望,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反正只要能使自己的衣食父母发笑,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愉快就行。但是,不论他使用何种办法,还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平等。他还有一个特点:这个怪人的自尊心很强。只要没有什么危险,他冲动起来,甚至敢于舍己救人。对于那些弄得他愤怒已极、忍无可忍的庇护者,他善于巧妙对付。有时他甘冒风险,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几乎有点英雄的气慨呢!但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不长,往往只是几分钟的行为……总而言之,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受苦受难者,而且是一个最最没有用的、因而也是最最滑稽可笑的受苦受难者。


客人们掀起了一场人人参与的争吵。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这位怪人一下子跳到一把椅子上。他扯起嗓子拚命喊叫,要求别人让他一个人单独发言。


“您去听听吧,”主人悄悄地对我说道,“他往往能讲出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来……您觉得他很有趣吗?”


我点了点头,就挤进了人群之中。


确实,那位穿着相当体面的先生跳到了一张椅子上,拼命大喊大叫,引起了大家普遍的注意。许多不认识这位怪人的人,相互疑惑不解地使使眼色,另外一些人则放开喉咙,哈哈大笑。


“我认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应该比所有的人都更了解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怪人从自己站着的高台上叫道,”先生们,请你们让我来讲吧。有关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事,我一定会讲得好的!我知道他的一件事,那简直是一件天下奇闻,妙极了!……”


“那您就快讲吧,奥西普·米哈依内奇,您快讲吧!”


“您快点讲吧!”


“你们好好听嘛!”


“大家好好听着,好好听着!!!”


“好,我就开始讲起来,不过,先生们,这件事有点特殊……”


“好啊,好啊!”


“这件事挺好笑的。”


“很好,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您倒是快点言归正传呀!”


“这件事是我、你们最最卑贱的仆人,个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


“那您为什么一再宣称您要讲的那件事非常可笑呢?”


“甚至还有点可悲呢!”


“啊!!!”


“总而言之,先生们,你们现在将要听到我讲的那件事是这样的,它使我结识了一伙非常有趣的人物。”


“别绕弯子,快些讲吧!”


“那事件嘛……”


“您怎么老是说那件事那件事的,您倒是快点把那个值得一讲的寓言故事讲出来嘛!”一位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留有一口胡子的年轻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他一手插进自己的裤口袋里,本想掏出手帕,结果却无意之中把钱包掏了出来。


“那件事嘛,我的先生们哪,我希望在我讲完以后,能够看到你们中的许多人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最后还有一点需要交待,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我才没有结成婚。”


“您结过婚!……有老婆!……波尔祖科夫想过结婚!!”


“老实说吧,我倒真想现在就能看到一位波尔祖科夫madame①!”


“请问您以前的那位波尔祖科夫太太的芳名叫什么?”一个年轻人挤到故事讲述者的身边,尖着嗓子问题。


“先生们,故事的头一章是这样的:“那是整整六年前的春天,具体点说,就是三月三十一日。


①法语:夫人。


先生们,请注意这个数字,它是四月的前一天……”


“是四月一号的前一天!”长着一绺鬈发的年轻人大声叫喊起来。


“先生,您真会猜!那是一个傍晚。N县城的上空,暮色越来越浓,月亮正想从苍茫的暮色中爬出来……总而言之,那里的一切都非常好。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暮色朦胧的时候,我与我那已故的、与世隔绝的祖母告别以后,便偷偷地从我的寒舍之中溜了出来。请原谅,先生们,我使用了一个很时髦的用语与世隔绝?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尼古拉。尼古拉依奇那里听来的。不过,我祖母的确是与世间隔绝的:她又瞎、又聋、又哑、又蠢,反正你怎么说她糟都行!……我坦白承认,我当时胆战心惊,正打算去干一件大事,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就像小猫的脖子让一只瘦骨棱棱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似的。”


“请您等一等,波尔祖科夫monsieur①!”


“您有什么吩咐?”


“请您讲简单一点,请您别费那么大的劲兜圈子!”


“我遵命,先生!”奥西普·米哈依内奇有点尴尬地说道。


“我走进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那幢小房子(这是他光明正大化钱买下的)。大家都知道,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不是我一般的同事,而是我的顶头上司。仆人向他禀报以后,便马上将我引进他的书房。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那间屋子里一团漆黑,连一支蜡烛也没点。我抬头一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①法语:先生正走进来。随后我们两人便都留在黑暗之中……”


“你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位军官问道。


“您看呢,先生?”波尔祖科夫问完以后,赶紧把微微痉挛着的脸庞,转向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


“是这样的,先生们!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其实呢,也算不上什么奇怪,只不过发生了一件所谓常见的生活小事而已。我很随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他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不过是国家发行的……”


“钞票吗?”


“是钞票,先生!接着我们就进行了交换。”


“我敢打赌,这里散发着一股行贿的味道,”一位衣着体面、头发理得短短的青年先生说道。


“是有一点行贿的味道,先生!”波尔祖科夫紧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唉,就算我是自由主义者这样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如果说你们今后会有机会去外省当差,那就请你们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家门口伸手……免得被烫伤了……因为有个文学家说过:就是祖国的炊烟,我们也觉得愉快和香甜!


①——我们的祖国啊,是我们的母亲,先生们,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们都是她的儿子,是靠吃她的乳汁长大的!……”


①这是俄国文学家格里鲍耶多夫的爱国主义名句,见之于他的代表作《智慧的痛苦》全场马上响起一片笑声。


“不过,信不信由你们,先生们,我可从来没有收受过贿赂。”他说完以后,将信将疑地把全场扫视了一遍。


一场经久不息的哄堂大笑。像一阵排炮的轰鸣,把波尔祖科夫说话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对,的确是这样的,先生们!……”


他马上把话头停住,继续环视大家,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也许——谁知道呢?——也许他此刻突然想起,他比这一伙老实人中的大多数都老实呢……所以,直到大家的笑声结束,他脸庞上的严肃表情还没有消失。


“是这样的,”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以后,波尔祖科夫开始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收受过贿赂,但这一次我却是有罪的:我从一名贪官手里……接过贿赂……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也就是说,我当时手中掌握着一些文件,如果我把这些文件交给某一个人,那么,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就要倒大霉。”


“这么说来,他就是这样把那些文件收买了?”


“是收买下来了。先生!”


“给了您很多钱吧?”


“给我的钱嘛,就是眼下一个人出卖自己的良心所得的那么多……如果有人愿意给的话。不过,当我把钱塞进口袋里的时候,我的脑袋上好像浇了一瓢开水,非常难忍。我确实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老是那么一副模样,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吧。我当时半死半活的,上下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腿脚瑟瑟发抖。是的,我有错,我有罪,我感到羞愧万分,无地自容。我简直罪该万死!我打算向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请求宽恕……”


“怎么样,他宽恕您了吗?”


“我还没去请求呢,先生!……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当时是应该这么做的。因为我有一颗火热的心。我看到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于是便说道:“您是连上帝也不怕的了,奥西普·米哈依雷奇!”


“你们看,我该怎么办呢?出于礼貌我只好两手一摊,把脑袋扭到一边去。我说,‘我到底为什么要害怕上帝呢!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其实我这么说,也是出于礼貌……我自己简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呢。


“‘很久以来你就是我们家的朋友,甚至可以说,你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儿子。——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可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起来要告密,而且是现在就打算去告密!……你这样做,叫我今后还要不要相信人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先生们,你们看吧,他就是这样对我发表了一大通训诫的话!他还说:‘不,请您告诉我,今后我还要不要相信人,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心想,您相信不相信人与我何干!


您知道,我当时喉咙怪痒痒的,声音也发起抖来了,而且已经预感到我的坏脾气马上就要发作,于是我赶紧抓起帽子就走……


“‘您到哪里去呀,奥西普·米哈依雷奇?难道在节日前夕……难道您现在还在记我的仇,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您?……’“我急得连连直叫:‘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唔,这就是说,我被他的话软化了,就像白砂糖遇到了水,一下子就融化了,先生们!这还不算呢!连装在口袋里的那一大包钞票也好像在大声喊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该死的强盗!’——而且那包钞票好像竟有五普特①那么重……(要是真有五普特重那就太好了!……)


“‘我发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我发现您在后悔……您知道,明天就是……’“‘就是埃及玛丽亚节(即愚人节),先生……’“‘好啦,不要难过,’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够啦,犯了错误,悔改了就好嘛!我们走吧!也许,’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继续说道,‘也许我还能把你拉回到真正的道路上来……也许我那些不大起眼的家神(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强盗正是用的‘家神’这个词)会把您的那颗已经变得僵硬了的(我不想使用“铁石的’这个字眼)、深深地误入迷途的心温暖过来……’“他随即拉起我的手,先生们,把我带到他的家人那里。


我觉得背部透过一股冷气,于是浑身瑟瑟发抖!我当时心想,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呢?……你们需要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反正后来出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况!


“莫非是波尔祖科夫太太来了吗?”


“正是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先生!不过,你们知道,她命中注定不能成为你们所说的波尔祖科夫太太。她没有得①俄国计量单位。一普特等于.公斤。


到这份荣誉的福气!你们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他们家几乎把我当儿子对待,这话倒是不假。半年以前,一个名叫米哈依洛·马克西梅奇·德维加依洛夫的退职士官生当时还没死,那情况确实如此。不过后来,他听从了上帝的召唤,上西天去了。据说他留下过一份什么遗嘱,可找来找去,哪儿也没有。后来查明,他根本就没有立下什么遗嘱……


“‘嘿!!!’”


“唔,这事嘛,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没办法,先生们,我说漏了嘴,扯得太远了,请原谅!本来嘛,爱说几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固然不好,不过说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更糟糕的是我的前程从此也就完蛋了。因为那位士官生已经退职,他连他的家门都不让我进(他的生活可阔气啦,因为他手长,会捞钱)。如果我说他被他们家当亲儿子对待,也许是不错的。


“‘啊哈!!!’”


“是的,正是这样,先生!于是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露面。我一再发现问题,但是我都忍着没说。也是活该我倒霉(也许是我走运!),一名马匹采购员突然来到我们这座小城。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的工作流动性很强,也很轻松,全是与骑兵有关的。他一来就牢牢地扎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身边,就像一尊大炮安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样!我的坏脾气一发作,就旁敲侧击地说:‘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您为什么要欺侮我呢?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已经成了您的儿子。我一直等着您像父亲那样对待我……’他开始对我作出回答,可他那是什么样的回答啊,我的乖乖!好吧,这就是说,他总算开口说话了。他像朗诵一整首长篇叙事诗似的,不顾一切地念下去。你只能乖乖地听着。他的甜言蜜语叫你听得直咽口水,摊开两手!可是他说的意思,你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于是你只好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他把我的脑子搞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扭来扭去,叫你怎么也捉摸不住。唔,天才,他简直就是天才。他那张嘴真叫人听了胆战心惊!我就吓得魂不附体、坐立不安,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扯起嗓子唱情歌,又是送糖果、又是说语义双关的俏皮话,还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我说我痛苦极了,我是为爱情而感到痛苦的。


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悄悄地作解释,表心迹!可我这人真蠢!我竟然没有去找教堂执事打听打听,我已经年近三十……这怎么行呢?我却臆想天开,竟然想要耍花招!不!我的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周围全是一片对我的嘲笑声,——嗯,我也火起来了,气得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于是一走了之,从此不再跨进他的家门。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马上去告密!是的,我是想去干卑鄙的事,我想出卖朋友。老实说吧,告密的材料多的是,而且都是很有份量的材料,拿出去可以卖个大价钱的。这可是一桩大买卖啊!我把这些材料和告密信拿出去,准可以换回一千五百银卢布!”


“‘啊!这可是贿赂呀!”


“对,先生,这正是贿赂,是一名贪赃枉法的官员付给我的!(其实这也算不得是什么罪过,真的算不上!)好啦,现在就让我来继续讲下去吧。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他是把我拖进客厅的,当时我已半死不活。他们家的人都在那里迎接我:似乎他们都受到了委曲,或者说不但是受了委曲,而且是伤透了心,简直是……唔,这么说吧,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几乎就像死人一样。但与此同时他们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庄重的神色,类似一种亲切的,慈父般的表情……好像我是回头浪子,回到了他们身边。


你看,事情竟然弄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让我坐下来喝茶,可我哪有心思喝茶呢!我自己的胸膛里好象烧开了一壶水,全身都在沸腾,可两条腿却越来越冷,冷得像块冰。我全身缩成一团,害怕起来了!他的夫人、七等文官太太(现在已经是六等文官太太了)玛丽亚·福明尼什娜,一开口就对我以你相称,她说道:‘大少爷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啦?!’我回答她说:‘没什么,我有点病,玛丽亚·福明尼什娜……’可是我说话的声音却在发抖!她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无原无故地放肆数落起我来了。她说:‘看得出来,是良心叫你心里感到过意不去了吧,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的亲爷老子!在我们家吃的面包和盐把你的良心叫醒了吧!我们带血的眼泪让你回心转意了吧!我的天哪,她就是这么昧着良心说话,真是一个可怕的婆娘!她就这么坐着,不断地给我沏茶。我心想:你到市场上去看看吧,我的好官太太,哪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厉害!我们的官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厉害的婆娘!这时,活该我要倒霉了:她女儿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走出来了,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脸色有点苍白,一对小眼睛红通通的,好像刚才哭过。我一见她就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死人一样。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在为马匹采购员的离去而伤心落泪的。那小子脚底涂油,溜了。他很知趣,趁着还没出事就走了。实际上他也该走了(现在顺便说说罢了),他出差的期限已经过去,其实他也算不上是出公差!他这一走……这一对恩爱的父母亲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虽然知道了全部情况,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偷偷地掩盖起来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嘛!……咳,真没办法,我望了她一眼,觉得一切都完了,简直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斜眼望了望我的帽子,想抓起就走,而且越快越好!可是不行了:我的帽子被他们叫人拿走了……说老实话,没有帽子我也想走——唔,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已经走不成了,他们把门闩上了。他们开始同我友好地说说笑笑,又是丢媚眼,又是逗我嬉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结果胡说了一大通求爱的话。她呢,我的那个心上人,马上坐到钢琴边上,用满怀委曲的声调,唱了一首关于依着马刀站立的骠骑兵的歌——简直把我的魂都唱出窍了。‘好啦,’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忘了它吧!来,快过来……让我来拥抱你!’我当时马上就跪在地上,把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坎肩上。‘我的恩人哪,你真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边说边流泪,简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的主啊,当时出现的是什么场面啊!他哭了,他老婆哭,玛申卡①也哭,大家全都哭作一团……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人,就连她也哭了……更有甚者,孩子们从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上帝赐给他一大群孩子),他们也哇哩哇啦地大声哭了起来……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泪,不过那是感激的泪,那是高兴的泪,因为浪子终于回来了,就像士兵凯旋还乡一样!


①玛丽亚的爱称。


于是又是上点心,又是做游戏,忙得不亦乐乎!唉哟,我好痛啊!什么地方痛!心痛!想谁呢?我亲爱的人儿呀,她胀红了脸!我和老头子一起干了一杯甜酒。总而言之,他们把我服侍得好好的,使我感到无比的高兴!……


“后来我回到了祖母身边。到回家里以后,我在我的小房间里来回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把祖母叫醒来,把我的喜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钱都给你了吗!这个强盗?’‘给了,奶奶,给了,全给了,我的亲奶奶!我们家走鸿运啦,快开门呀!’‘好啊,现在你就结婚吧,正是时候,你快结婚吧!’老太太对我说道,‘你知道吗,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随后我把索夫龙叫了醒来。我说:‘索夫龙,快点帮我把靴子脱下!’索夫龙给我脱下了靴子。‘好啦,索夫龙,你现在给我道喜吧,吻吻我吧,我就要结婚啦!老弟,我真的要结婚啦。你明天来个一醉方休,然后就去散散心,我告诉你吧,你老爷我就要结婚啦!’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本该开始睡觉的,可是不行,睡不着!我又爬起来,坐着想呀想呀,忽然间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明天不是四月一日吗?那可是个开朗、快活的日子呀!怎么有这么巧啊?你瞧我想得多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们!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点上蜡烛,就这样穿着睡衣坐在写字台前。也就是说我完全忘乎所以了。先生们哪,你们知道,一个人一旦着了迷,他就一定会忘乎所以的!他甚至会一头扎进污泥里!也就是说,有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怪脾气:人家要他的这个,他马上就给了他们,还说,给,你把那个也拿上吧!人家要打他的耳光,他不仅送上面颊,而且还高高兴兴地把整个背脊都送上去。过后他们又拿白面包来引诱你,把你当狗耍。而你呢,却一心一意地用你的笨爪子去拥抱他们,还同他们亲嘴!先生们,现在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你们在笑,你们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我全都看见啦!等我把全部真实情况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以后,你们就会一起来笑话我,就会来捉弄我,可是我现在却一直在对你们说呀,说呀,说个不停。是呀,谁在叫我说呢?又是什么人在捉弄我呢?谁站我背后老是嘀嘀咕咕催我:‘说呀,说呀,你快讲嘛!’可是,我不是一直在说吗,讲吗,给你们掏心里话吗?打个比方说吧,我把你们都当成了自家的亲兄弟,我的至亲密友啦……嘿!!!’”


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哈哈笑声,逐渐汇集起来,终于完全淹没了故事讲述者的声音。但讲述者却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把话头停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扫视整个会场,足足有好几分钟之久。他好像受到某种激情的冲动,把手一挥,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了,似乎他真的发现了自己处境的可笑。随后他又继续往下讲去:“那天夜里,先生们,我几乎没有睡觉。我整夜都在纸上划划写写。不知道你们看见没有,我竟然想出了一个新花样!


唉,先生们哪!这事一想起来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这种事要是夜里干的,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当时睡眼朦胧,头脑一时糊涂,信口开河,说一大通胡话,也不怎么要紧。可是不!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就醒来了,总共才睡一两小时,马上又接着往下写!我穿好衣服、洗完脸、卷好发,还抹了点发蜡,然后套上一件新燕尾服,就迳直走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去贺节。写好的纸条则放在帽子里面。迎接我的是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他张开双臂,又要我投进他父亲般的怀抱中,贴在他的坎肩上!这时我却拉起架子来了。昨天想好的一套还在脑子里盘桓!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不,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如果您乐意的话,请您马上看看我写的字条!’说完我就把纸条递给了他。你们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上面写的内容是这样的:鉴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必须申请辞职,而且在辞职请求书上,全体官员都匆匆忙忙签过名的!这就是我想出的新花招。主啊!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所以我就做出一副还在生他们的气的样子,给他们开个小小的玩笑。我说经过一夜的考虑,我的想法改变了。不但改变了想法,而且觉得灰心丧气了,比以前觉得更加委曲了。我还说,你们看吧,我的救命恩人哪,我根本没有把您和您的女儿放在眼里,至于钱嘛,昨天我已把它装进口袋里,今后生活有了保障,所以我就给您递上辞职报告。我不想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这种人领导下工作!我希望到别的部门去干活,到那时你就等着瞧好看的吧!我要去告您!我装成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想吓唬吓唬他们一下!还想好了吓唬他们的办法呢!啊?


先生们,你们觉得办法想得好不好?这都是因为昨天我在他们家里受到了亲热的接待,因此我想开个小小的玩笑,取笑一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那颗慈父般的心……


“他刚一拿起我的报告,将它展开来,我就发现他的整个面部都在颤动。他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却像傻子一样,说:‘今天是四月一日,我给您贺节来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这就是说,我完全像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躲在奶奶的围椅后面,突然放开喉咙,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叫,想吓她一大跳!是呀……简直讲起来都不好意思,先生们!不,我不能再讲下去了!”


“不行,您讲下去,以后怎么样呢?”


“‘不,不,您得讲下去!不行,您一定要讲下去!”四面八方都在齐声叫嚷。


“我的先生们哪,随后就是闲聊,天南海北地任意议论,还加上唉声叹气!他们说我是个跳皮鬼,又好开玩笑,简直把他们吓得要死!还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把我说得都害起羞来了。我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心想:怎么可以让我这样有罪的人占据这样神圣的位置呢?这时,那位官太太尖着嗓子说话了:‘唔,你是我的亲人,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到现在我的两条腿还在打颤,连站都站不住呢!吓得我像疯子一样,跑去找玛莎。我说:‘玛申卡,我们出事啦!你去看看吧,你的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自己造的孽,亲爱的,你就原谅我这个老太婆吧,是我粗心大意,给你找错了人!唔,我想是这样的:他昨天很晚才离开我们回家,他可能以为,也许他觉得我们昨天是故意讨他的好,给他上圈套呢!我这么一想,就吓懵了!得了吧,玛申卡,你不用给我使眼色啦。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对我们来说,又不是外人,我是你的亲妈,决不会说你的坏话的!谢天谢地,我活在世上可不是二十年,而是整整四十五年呀!……”


“唔,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先生们!我当时差点卜通一声跪在她的脚前!于是又是痛哭流泪,又是拥抱亲吻,接下来又开始开玩笑!因为四月一日是愚人节,所以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也开起玩笑来了。他说飞来了一只火鸟,它的嘴是金刚石做成的,嘴里还衔着一封信呢!他也想愚弄别人,于是掀起了一场哄堂大笑!那场面真是感人!呸!连讲起来都觉得丢人呢!


“好了,我的先生们,现在整个故事就快要完了。我们在他们家住了一天、两天、三天,一连住了一个星期。我已经完全成了他们家的未婚女婿!这还用说吗?结婚的戒指已经订好,结婚的日子也确定了。只是他们在钦差大臣到来之前,不愿宣布罢了。他们正在等待钦差大臣到来。我等钦差大臣更是心急火燎,因为他不来,我的喜事就办不成。我心想应该早点把他打发走掉才好。可是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却在高高兴兴的喧嚣声中,把所有的工作都推到了我的头上:结帐啦,写报告啦,核对帐目啦,做总结啦——我一看,真是乱得要命,什么都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有问题!心想我总该为老丈人出把力吧!可他老是生病,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


怎么办?我自己一连几天几夜没睡觉,身子瘦得像根火柴。我耽心我也会病倒!不过,后来总算把一切事情都办好了,而且是在限期以前完成的!突然,他们家派人来找我,来人说:‘快,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情况很不妙!’我马上拚命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到那里一看,看到我的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坐在那里,身上裹着被子,额头上敷着醋,皱着眉头,口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他一见我就说:‘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喜爱的孩子!我快要死啦!我的那些小鸟们哪,我把你们托付给谁来抚养呢?’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抱成一团,哭得个死去活来,玛申卡也泪流满面。唉,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接着说:‘不,上帝是非常仁慈的,他不会因为我有罪而惩罚你们的!’说完他就把所有的人都支使开。等到他们一走,他就吩咐把房门锁上,于是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我有一件事求你?’‘什么事?’‘是这样的,小老弟,我临死都不得安宁,我很需要钱!’‘怎么会这样呢?’我满脸胀得通红,话都急得说不出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小兄弟,我得掏自己的钱去还公款。为了大家的利益,我是不惜一切的,就是搭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一些造谣生事的家伙在你面前往我身上泼污水……使你误入了歧途,害得我从那时候起就白了头!眼看钦差大臣就要到来,可马特维耶夫还差七千卢布不对数!可是我得负责呀……我不负责谁来负责呢?!老弟,上面肯定会要惩罚我的,你看怎么办呢?从马特维耶夫那里你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现在他已经够受的了,我怎么好忍心让他这个苦命人去担风险呢?’我心想:圣人哪,他可真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君子啊!这才真是一颗善良的心啊!他还继续往下说道:‘我女儿的陪嫁钱,我是决不动用的,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自己也确实有一点钱,不过都借给人家了。


现在哪能一下子收得回来呢?’我马上就卜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大叫:‘你是我的恩人,我侮辱了你,使你受了委曲,那些造谣生事之徒写了告你的状子,你不用难过,把你给我的钱拿回去就是了!’他望着我眼泪双流,说:‘这正是我希望你做的!我的儿呀,快快起来!以前我为女儿的眼泪原谅过你,现在我是打心眼里原谅你了!你治好了我的创伤!我要世世代代为你祝福!’就这样,他刚刚祝福完,我就一口气跑到家,把钱全部拿来交还给了他。我对他说?‘老爷子,拿去吧,全在这里,我只用去了五十个卢布!’他说:‘没关系。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就是时间很紧。你抓紧时间写个报告,报告的日期往前填写,就说你急着要钱用,所以要提前支取薪水五十卢布。我把报告拿去交给上司,说提前给你发了薪水……’好啦,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先生们!你们怎么看呢?


我可是连报告都写好了啊!”


“喂,以后到底怎么样呢?这事到底怎么结束呢?”


“我的报告刚刚写完,我的先生们哪,事情就结束了。第二天,也就是过了一天以后,一大早我就收到一封盖有公章的信。我拆开一看,你说是什么?一份退职书!还说什么叫我赶紧办理遗交手续、结清各项帐目,另谋高就云云!


“‘怎么能这样呢?’”


“我当时拚命叫喊:怎么能这样呢?!先生们哪!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原以为是无意造成的差错,可是不,钦差大臣已经进城来了。我的心不禁为之一抖!唔,我转念一想,根本不是无意造成的差错!我便像往常一样,迳直去找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什么事呀?‘就是这份退职书呀!’‘什么退职书?’‘你看这是什么?’‘哦,这个么?是退职书!’‘难道我要求过退职吗?’‘您自己不是打过辞职报告吗?您四月一日交的呀!’(我当时没把那张纸条要回来!)‘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耳朵里听到的是您说的话吗?我眼睛里看到的是您这个人吗?’‘当然是我,难道还有别人吗?’‘主呀!我的上帝!’‘先生,我感到遗憾,很遗憾!您这么早就想退职。先生,您脑子里好像有问题!至于退职证明,您尽可以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好。您一向表现还是很好的嘛!’‘您知道我当时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嘛,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其实我并不想辞职,我之所以把那张纸条交给您,只是为了让你们,我的父母亲,开开心而已……’‘你这就不对了!先生,这种事怎么可以开玩笑呢?


难道可以拿报告开玩笑吗?开这种玩笑,是可以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现在再见吧!我没有时间,钦差大臣还在我们这里,我首先得工作。您无事可做,可以游手好闲,我们可得工作。至于您的退职证明,我会给您办好的。还有一点应该告诉您:我已经买下马特维耶夫的房子,近日就要搬家,希望我在乔迁之喜的时候不要见到您。祝您一路平安!’我拚命跑回家去,告诉奶奶:‘奶奶,我们完啦!’可怜的奶奶也跟着痛哭嚎啕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小厮从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跑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和一只鸟笼。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椋鸟。那只会说人话的小鸟是我在热恋中送给她的礼物。可纸条上只写着四月一日几个字,别的什么也没有。先生们,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想到了没有?!


“唔,那么以后怎么样了呢?!”


“后来怎么样!我有一次迂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想当着这个卑鄙家伙的面说他几句……”


“好啊!”


“可不知怎的,先生们,我竟没有说出口来!”





脆弱的心-1


在同一个屋顶之下,同一套住房之中,同一个四屋楼上,住着两个年轻的同事:一个叫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涅菲杰维奇,另一个叫瓦夏·舒姆科夫……当然,作者觉得有必要向读者交代清楚,为什么一个主人公用全称,姓、名和父称一点不缺,而另一个却以小名称呼,目的无非是不让人以为这种写法不严肃,过份亲热、随便。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则需要事先交代人物的身份、年龄、官衔和职务,甚至要描述他们的性格。许多作家都是这么做的。但本小说作者为了避免雷同(可能,某些人会认为这是出于狂妄),决定直接从人物的行动写起,说完这点开场白,作者就开始讲起来了。


除夕那天晚上,约莫六点钟的时候,舒姆科夫回家来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原来躺在床上睡觉,这时已经醒来。他眼睛半睁半闭地望了望自己的朋友,发现朋友穿着一套极其讲究的便服和一件干干净净的胸衣。这样的打扮自然使他大吃一惊。“他这么打扮是到哪里去呢?再说,中饭他也没在家里吃呢!”舒姆科夫此时已经点燃蜡烛,于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马上猜到:他的朋友想用一种突然的方式,将他唤醒。


果然,瓦夏咳嗽了两下,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他本想走到房角里的火炉旁装烟抽,却无意之中让烟斗从手中掉到了地上。阿尔卡季·伊凡诺夫忍不住暗暗发笑。


“瓦夏,收起您的那一套鬼把戏吧!”他开口说道。


“阿尔卡沙,你没睡着?”


“真的,我说不清楚,好像我觉得我没睡着。”


“啊呀,阿尔卡沙!你好,亲爱的!喂,老兄!喂,老兄!


……你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好消息吧?”


“根本不知道。你快过来!”


瓦夏好似正在等他叫唤,立即走了过去,万万没有料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会对他恶作剧。他非常灵活地抓住瓦夏的两手,往后一拧,把瓦夏压在自己的身下,然后就像通常说的那样,开始“掐”他。看来,这样做给天性快活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带来了无比的满足。


“逮住啦!”他大声嚷叫,“逮住啦!”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你在干什么呀?放开,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放开,把我衣服弄脏啦!……”


“没必要!你要衣服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自投罗网呢?快说,你去哪里了,在哪里吃的中饭?”


“阿尔卡沙,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快放开我!”


“在哪里吃的饭?”


“这事我正想讲给你听呢。”


“那就快讲呀!”


“你得先放开我嘛。”


“不,你不讲,我就不放。”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你明白不明白,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气力不大的瓦夏大声叫喊,拚命挣扎,想从朋友结实有力的手中挣脱出来。“你知道,有这么回事!……”


“什么事?……”


“这种事一讲出来,就会有失身份,不行,怎么也不能讲。


讲出来会让人发笑的,其实这种事根本不可笑,而且是很重要的。”


“去你的吧,管它什么重要不重要呢!亏你想得出!你快给我讲讲,让我也好笑一笑,至于什么重要的事,我倒并不想听。不讲,您还算不算是我的朋友?你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说呀!”


“阿尔卡沙,饶了我吧,不能讲呀!”


“我不要听你这一套……”


“喂,阿尔卡沙!”瓦夏开始说起来。他横躺在床上,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的话显得非常重要。“阿尔卡沙,好吧,我就说,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订婚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把瓦夏当成婴儿一样,双手抱住,尽管瓦夏个子并不矮,而是相当高,只是瘦一点而已。然后非常灵活地抱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样子像是哄他睡觉似的。


“好啦,我马上用襁褓把你这个未婚夫包起来,”他反复说道。但是看到瓦夏躺在他的手中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时,他马上省悟过来,觉得这种玩笑看来开得太过份了,于是将瓦夏放到房间的中间,用极其真挚而友好的方式吻了吻瓦夏的面颊。


“瓦夏,你没生气吧?……”


“阿尔卡沙,你听我说……”


“好啦,这是为了过新年。”


“我倒没有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疯疯癫癫,活像个风流浪子?我对你说过多少次:阿尔卡沙,这并不风趣,根本没有风趣可言!”


“唔,你没生气吧?”


“我倒没有什么。我什么时候生过谁的气呢!你明白吗,你使我很难过!”


“我怎么使您感到难过呢?”


“我来找你,是把你当朋友,我怀着满腔热情,想在你面前推心置腹,把我的幸福事全讲给你听……”


“什么幸福事?你怎么不说呢?”


“好吧,我说,我要结婚啦!”瓦夏很恼火地回答,因为他真的有点生气了。


“你!你要结婚啦!这是真的吗?”阿尔卡沙拚命狂叫,“不,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又是说,又是泪流满面的!


……瓦夏,你是我的小瓦夏,我的小儿子,够了吧!莫非真有这么一回事?”于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朝他奔过去,与他拥抱。


“喂,你明白吗,为什么我要结婚?”瓦夏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我清楚。我来找你是心里充满了高兴和喜悦的,可忽然间,我却得横躺在床上打滚,有失尊严地向你坦露我心里的全部喜悦和兴奋!……你明白,阿尔卡沙,”


瓦夏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有多滑稽,多可笑!


此时此刻我简直不像我自己了。我不能贬低这件事的重要性,……你居然还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向你发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回答你。”


“对呀,瓦夏,你为什么不吭气呢?你要是早一点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就不会恶作剧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嚷道,他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莫及了。


“好,算了,算啦!你知道,我这是……你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我心肠好。你看我现在也感到恼火,因为我不能对你像我心里想的那样,把一切情况都讲给你听,使你高兴,让你愉快,好好地对你讲清楚,体体面面地让你了解……真的,阿尔卡沙,我非常爱你,没有你,我觉得我就不会结婚,甚至根本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特别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听着瓦夏的一番话,又是哭,又是笑。瓦夏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两人又重新拥抱起来,把刚才的不快忘到九天云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全讲给我听吧,瓦夏!老弟,原谅我吧,我受到震动,完全震晕了,就像遭到雷击一样,天啦!”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叫了起来,甚至毫不怀疑地望了望瓦夏的脸庞,“不,老兄,不,是你胡编乱造的,是你瞎想出来的,你在撒谎!”但是。他发现瓦夏的脸上容光焕发,一副肯定就要结婚的样子,而且要越快越好时,他马上扑到床上,高兴得开始在床上连连翻跟斗,闹腾得四面墙壁都要抖动起来似的。


“瓦夏,坐到这儿来!”他终于坐在床上,喊道。


“老弟,我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高兴得激动起来,你看我、我看你地相互对望着。


“她是谁呢,瓦夏?”


“阿尔捷米耶夫家的!……”瓦夏说道,那声音由于感到幸福而显得软弱无力。


“不是吧?”


“唔,我以前曾经对着你的耳朵小声讲过他们的情况,后来我就停止讲了,可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哎呀,阿尔卡沙,瞒着你我花了多大的力气啊!我是害怕,害怕说呢!我的天哪,我的天!我心想一切都可能打乱,可你知道,我已堕入情网!


你看,就是这么回事。”他开始说了起来,但是由于激动,他不时说说停停。“她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一年以前突然不知为什么,被派到哪里出差去了。我也认识他,真有这么一个人,愿上帝与他在一起!唉,他一去就音信杳然,消失了。于是他们就一直等呀,等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四个月前,他突然结婚回来了,而且根本没上他们家去过。粗暴!


卑鄙!出来替他们说话的,竟然一个也没有!她成天哭呀,哭个不停,怪可怜的,于是我就爱上了她……再说,我本来早就是爱她的,而且一直爱着没有改变!这时我就开始安慰她,经常去看她……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她是爱上我了。一个星期以前,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哭了,痛哭嚎啕,哭得很伤心,随后就把一切都对她说了,我说我爱她,总而言之,什么话都说了!……可她说‘我自己也准备爱您,华西里·彼得罗维奇,可是我是个贫穷的姑娘,您可不要笑话我,我任何人都不敢爱。’唔,兄弟,你明白吧!你明白吗?……我们马上就口头订了婚。我翻来复去地想,左思右想,我说:怎么对妈妈说呢?她说:‘难,您等等再说。


她怕,现在还不会把我交给您。’说着说着她自己哭了。今天我没有告诉她,就去对老太太说了。丽扎卡跪在她面前,我也跪下了……好,她给我们祝福了。阿尔卡沙,阿尔卡沙呀!


你是我的亲人,我们将生活在一起。不!我同你无论如何也永不分离开。”


“瓦夏,不管我怎么看你,我都不相信,不知怎的我总不相信,我向你发誓!的确,我总是觉得……你听着,你怎么就要结婚了呢?……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啊?真的,瓦夏,我得向你坦白承认,老兄,我自己也想过结婚。可现在你倒是要结婚了,这反正是一样的!好吧,祝你幸福,愿你幸福!


……”


“老兄,现在我心里很甜蜜,心情很轻松……”瓦夏说道。


他激动地站起来,在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不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吗?你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吗?当然,我们将要过着贫苦的生活,但是我们将会是幸福的。你知道这不是痴人说梦的空想,你知道我们的幸福不是从书本上抄来的,我们会真正幸福的!……”


“瓦夏,瓦夏,你听我说!”


“说什么?”瓦夏站立在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面前说道。


“我有一个想法,但是我好像有点害怕对你说出来!……


请你原谅我,同时请你解决我的疑虑。你将来靠什么为生呢?


你知道,你要结婚,我非常高兴,当然很高兴,而且高兴得自己都无法控制了,但是,你将来靠什么来生活呢?啊?”


“啊呀,天哪,我的天!你怎么啦,阿尔卡沙!”瓦夏说道,带着满脸的惊讶看着涅菲杰维奇。“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当我向老太太明确说出一切的时候,老太太两分钟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的求婚要求。你应该问,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你知道,三个人一年才五百卢布,因为老太太的老伴故去以后,全部养老金就这么多。她要活,加上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弟弟,小弟弟上学也得从这些钱里开支学费。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只有你我和他们比起来才是资本家呢!你看吧,要是明年年景好,我说不定可以积攒起七百卢布呢!”


“瓦夏,你好好听着。你要原谅我。我……我老是想,但愿这事不被破坏掉,什么七百卢布?只有三百呢……”


“三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呢?你忘了吗?”


“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老弟,你知道这件事还不肯定呢。这不像那三百卢布薪金那么有把握,那里面的每一个卢布都是始终不渝的朋友。当然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甚至可以说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我尊重他、理解他,他地位那么高,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喜欢他,因为他喜欢你,而且给你工钱,他本来是可以不出这笔钱的,而直接给自己派一个官员就是了,不过,你自己会同意的,瓦夏……你再听我说吧,我可不是胡说八道。我认为在整个彼得堡,找不出一枝你这样的笔,你的字写得好,我自愧弗如,”涅菲杰维奇不无赞叹地说道,“但是,愿上帝保佑,千万别出意外!万一不喜欢你呢,万一你不中他的意呢,万一他的事业停办呢,万一他另外找到人呢?总之,这类可能发生的事还少吗?你知道,就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这个人可能在,也可能溜走呢!瓦夏……”


“你听着,阿尔卡沙,你知道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就会塌下来……”


“唔,那当然,当然……我倒是没有什么要紧……”


“不,你听我说,你好好听着,你看得出来,他可能以某种方式把我甩掉……不,你只要好好听着,听着。你知道我向来勤勤恳恳,忠于职守,你知道他为人善良,他今天,阿尔卡沙,他今天还了我三十个银卢布呢!”


“真的吗,瓦夏?是给你的奖赏吗?”


“什么奖赏啊!从他自己口袋里掏的。他说,老兄,你五个月没领钱啦,你愿意,就拿着吧!他还说,‘谢谢你,谢谢!


我很满意……’真的!‘他说,你总不能白白地为我干活嘛!’真的!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的眼泪水都出来了,阿尔卡沙。主啊!


“瓦夏,你听着,那些文件你写完了没有……”


“不……还没写完。”


“瓦……西卡!我的天使!你干什么事去了呢?”


“阿尔卡季,你听着,没关系,还有两天期限,我来得及……”


“你怎么没抄呢?……”


“好,这就抄,你瞧,这就抄!你带着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望着我,使我的五脏六腑都翻转来啦,我的心在痛呢!怎么?你老是这么折磨我呀!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哎呀呀!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会写完的,真的会写完的……”


“要是你写不完,怎么办?”阿尔卡季跳起来,大声嚷叫,“他今天还给过你赏钱呢!你马上就要结婚……哎呀呀!


……”


“没关系,没关系,”舒姆科夫也嚷了起来,“我现在就坐下来写,我立刻就坐下来抄写,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怎么对这事如此马虎!瓦西卡?”


“哎呀,阿尔卡沙!我能坐得下来吗?我以前是这个样子吗?现在就是在办公室我也坐不住,因为我的心受不了……


哎呀!哎呀!我今夜坐一整夜,明天再坐一个通宵,后天再坐一个通宵,我一定能写完的!……”


“还剩下很多吗?”


“别妨碍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妨碍我,给我闭嘴!


……”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跟前,坐了下来。后来他突然想要起身,但想起这会妨碍抄写,于是又被迫坐了下来,尽管他激动得坐不下来。看得出来,刚才的那个消息使他极为震动、最初的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在他身上沸腾。他望了舒姆科夫一眼,舒姆科夫也望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还竖起一个手指头,对他做威胁动作。后来就可怕地皱起眉头(似乎他的全部力量和工作的成败都取决于此)两眼直盯着稿纸。


好像他还没有克服自己的激动,笔尖换了一个又一个,身子坐在椅子上转来旋去,安顿好后又开始抄写,但是他的手颤抖不已,写不下去。


“阿尔卡沙!我对他们说过你的,”他突然嚷叫起来,似乎是刚刚记起来的。


“是吗?”阿尔卡季叫道,“我刚才还想问呢!唔!”


“好啦!我以为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看,全怪我自己。


本想不写完四大张决不说话的,可全忘记了。我老是想起你和他们。老兄,我好像写不下去了,老在回想起你们的事……”瓦夏微微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


“呸!笔尖多糟糕啊!”舒姆科夫嚷叫起,气得用笔尖敲桌子。他于是抓起另一个笔尖。


“瓦夏!你听着!一句话……”


“喂,快点说嘛,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还有许多没抄吧?”


“哎呀,老兄!……”瓦夏皱起眉头,好像世界没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可怕,更要命的了。“很多,多得要命呢!”


“你知道,我原来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没有,已经没有啦,写吧!”


“喂,到底是什么想法?什么?”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瓦西卡!”


这时涅菲杰维奇微微一笑,狡猾地向瓦夏挤了一下眼睛,不过还是有点胆怯,不知道瓦夏对此作何反应。


“唔,你说什么呀?”瓦夏说道,他已经完全停下抄写,直望着他的两眼,甚至因为等待而脸色都变白了。


“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说是什么呀?”


“你知道是什么吗?你很激动,干不了许多啦……等一等,等一等,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看哪,我看你听一听吧!”涅菲杰耶维奇高兴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说道。他打断了开口说话的瓦西卡的话,全力阻止他反驳。“首先需要安静下来,需要打起精神,是这样吗?”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瓦夏从围椅上跳起来嚷道,“我要熬它一整夜,真的要坐它个一通宵!”


“对,对!不过,到天亮时你会睡着的……”


“我不会睡着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睡……”


“不,不行,不行!当然你会睡着的,到五点的时候你就去睡吧。八点我叫你。明天是节日,你可以坐下来,写一整天……然后还有一夜。对了,你还剩下很多吗?……”


“你看,就这么多!……”


高兴和期待的心情使瓦夏浑身发抖,他指了指一个笔记本。


“瞧吧!就是这么些……”


“你听着,老兄,这并不多嘛……”


“我亲爱的,那里还有呢,”瓦夏怯生生望着涅菲杰维奇说道,好像去不去过节的问题,全靠他来解决。


“多少?”


“两……印张……”


“好啦,这算什么呢?喂,你听着,我们来得及写完的,一定来得及的!”


“阿尔卡沙,”


“瓦夏,你听着!现在快到新年了,家家都要团圆,你我只是两个无家无室的人……呜!瓦西卡!……”


涅菲杰维奇搂住瓦夏,像雄狮一样,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阿尔卡季,决定了!”


“瓦西卡,我刚才正想讲这个呢。你看,瓦西卡,你真是我的笨蛋!你听着,你听着!你知道……”


阿尔卡季张着大嘴停了下来,因为他高兴得说不下去了。


瓦夏抓住他的两肩,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嘴巴动来动去,似乎他想代替阿尔卡季把话说完。


“好吧!”他终于说出话来了。


“今天就把我介绍给他们!”


“阿尔卡季!我们到那里喝茶去!你知道什么吗?你知道什么吗?我们甚至不坐到过新年,我们早一点离开!”瓦夏真正受到了鼓舞,叫了起来。


“也就是两个小时,不多也不少!……”


“然后到写完再见面!……”


“瓦西卡!”


“阿尔卡季!”


三分钟之内,阿尔卡季已经穿好了礼服。瓦夏则只是洗了洗,没有换衣服,因为他还忙着回来抄写。


他们匆匆忙忙走到大街上,一个比一个高兴。他们从彼得堡方面朝科洛姆纳走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精神抖擞,迈着有力的步伐,使人仅凭他的步伐就可以看出他为越来越幸运的瓦夏而感到无比的高兴。瓦夏则迈着较小的步子,但并不失去尊严。恰恰相反,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还从未见过瓦夏如此光彩照人,他此时此刻似乎对瓦夏更多了一分尊重,至于读者迄今还不知道的瓦夏生理上的某种缺陷(瓦夏的身子有点歪),以前总是在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善良的心里引起深深的同情,现在更加促使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对他产生了深深的爱怜。当然,朋友此刻对他怀有的这种特殊怜惜的感情,瓦西卡是受之无愧的。幸福感使得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几乎想哭,但是,他克制住了。


“往哪儿走,往哪儿走,瓦夏?走这里过去近一些!”他看到瓦夏打算往沃菲涅申斯基教堂方向拐时,尖声叫了起来。


“闭嘴,阿尔卡沙,住嘴!……”


“往右走,近一些,瓦夏。”


“阿尔卡沙!你知道吗?”瓦夏开始神秘地说道,那声音因为高兴而显得软弱无力了。“你知道吗?我想给丽扎卡带点小小的礼物送去……”


“什么礼物?”


“老兄,这里的转角处住着一位列卢老太太,她开了一家很好的商店!”


“哦,那好吧!”


“包头发的小帽,宝贝,包发小帽,今天我见到一顶很可爱的小包发帽。我问过,他们说这种款式法语叫马诺·列斯科①,妙极了!带子是樱桃色的,如果不贵的话……阿尔卡沙,就是贵也要买一顶!……”


①法国作家马塞尔·普莱沃(一六九七—一七六三)的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


“我看你比所有的诗人都高明,瓦夏!我们走吧!……”


他们跑了一阵,两分钟后就进了商店。迎接他们的是一位黑眼睛的鬈发法国女人。她一见到自己的顾客,马上就变得那么快活和幸福,像顾客一样,甚至可以说比顾客还幸福。


瓦夏高兴得很甚至想好好地吻一吻列卢太太。


“阿尔卡沙!”他向商店大桌上的木柜里摆放着的所有精美商品扫了一眼之后,低声说道。“真奇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你看,这个小巧的东西,你见过吗?”瓦夏悄悄说道,同时指着一顶可爱的小包发帽,不过不是他原来想买的那一种,因为他老远就看上了放在另一端的另一顶著名的时髦小帽。他死死盯着那一顶帽子,可以说他好像生怕别人拿走,偷走,或者担心它飞向空中,故意不落到他的手中。


“你看这一顶,”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指着一顶说道,“我看,这一顶最好。”


“好呀,阿尔卡沙!你确实值得赞扬,我特别欣赏你的鉴赏力!”瓦夏这么说,显然是在狡猾地表露出他对阿尔卡沙的好感。“你的包发帽美极了,你快到这里来吧!”


“老兄,究竟那一顶更好呢?”


“到这里来看吧!”


“这一顶吗?”阿尔卡季抱着怀疑的态度说道。


但是,瓦夏已经再也克制不住了,把帽子从木架上取了下来。这顶帽子好像在长久无人问津之后,突然喜逢买主,高兴得突然从木架上自动飞了下来。它的条带、摺条和花边窸窣发响。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从他健壮的胸腔里发出赞叹的叫声。连列卢太太也对瓦夏报以充满赞许的微笑。列卢太太在顾客整个的挑选过程中,一直保持着自己无庸置疑的尊严和鉴赏方面的优越感,只是出于客气的考虑才保持着沉默。但她身上的一切包括目光、手势和微笑似乎都在说:对!


您选对了,而且说明您对即将到来的幸福是受之无愧的!


“可是你却躲在一旁卖弄风骚!”瓦夏大声嚷叫,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转移到了可爱的包发小帽上。“你故意躲藏起来,狡猾的小骗子,我的亲爱的!”接着就去吻它,不过他吻的只是它周围的空气,因为他害怕触动他心爱的宝贝。


“真正的功勋和德政总是这么秘而不宣的,”阿尔卡季高兴地补充了这么一句。这是他从今天早晨读到的一份讽刺小报上拣来表现幽默的句子。“唔,瓦夏,怎么样呀?”


“万岁,阿尔卡沙!你今天也说起俏皮话来了,我向你预言,正如他们所说,你会在女人中间赢得热烈的喝彩。列卢太太,列卢太太!”


“您有什么吩咐?”


“亲爱的列卢太太!”


列卢太太朝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望了一眼,随即就是宽容地微微一笑。


“您不会相信,此时此刻我有多么爱您……请允许我吻您一下……”瓦夏真的吻了一下女店主。


必须坚决地暂时保持自己的全部尊严,不使自己在做出类似的浪荡行为之后丢脸。但是我要肯定的是:必须具有列卢太太在接受瓦夏的热吻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天生的、毫不做作的优雅和有礼。她原谅了瓦夏,她在这种情况下,多么善于表现自己的聪明和涵养啊!难道可以对瓦夏大发雷霆吗?


“列卢太太,多少钱?”


“这顶五个银卢布。”她正了正自己的衣服,带着新的微笑回答道。


“这一顶呢,列卢太太?”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指着自己选的一顶问道。


“这一顶八个银卢布!”


“好,您等一等!好,您等一等!列卢太太,请问,哪一顶更好、更优美、更可爱?哪一顶更像您?”


“那一顶华丽些,但您选的那一顶,则c’est plus coaquet①。”


“好,就买这一顶!”


列卢太太拿出一张菲薄、菲薄的纸,包上帽子,然后用别针别住。但是这张纸包上帽子似乎变得比不包帽子以前还轻。瓦夏小心翼翼地拿起包来,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同列卢太太躬身告别,对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走出商店。


“我是个viveur②,阿尔卡沙,我生来就是乐天派!”瓦夏一边大声嚷叫,一边哈哈大笑,同时又传出一种勉强听得见的、神经质的、轻轻的笑声。他一下子跑过所有的行人,怀疑他们会压皱他那顶极其珍贵的小包发帽!


“你听我说,阿尔卡季,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十分得意和欢快的神情。


“阿尔卡季,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


“瓦西卡!我也感到很幸福呢,我的亲爱的人儿啊!”


①②法语:乐天派法语:精致些“不,阿尔卡沙,不,你对我的爱是无限的,这我知道。


但是你却不能体会到我此时此刻心情的百分之一。我的心充满了激情,我是激情满怀啊!阿尔卡沙!这种幸福,我受之有愧!对此,我深有所感,为何对我如此厚爱,”他用充满着无声的呜咽的声调说,“我做了什么呢,你告诉我吧!你看看吧,有多少人,多少眼泪、多少痛苦,多少没有节日的平庸生活啊!可我呢!我却有着一位这样的姑娘爱着,我……你马上就会见到她的,你自己会对她高尚的心给予足够的评价的。我出身低微,现在我却挣来了一官半职,有了一份独立的收入——薪水。我生下来就带着生理的缺限,身子有点歪。


你看,她却恰恰爱上了我。今天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对我也是那么体贴,那么关心,那么彬彬有礼。他很少同我说话,但今天却走近我身边说:‘喂,瓦夏(他真的叫我瓦夏呢)你过节该痛痛快快吃点、玩玩吧?’“‘对,对,大人,不过,我还有活要干,’说完我鼓起勇气又说,‘也许,我会玩一玩、乐一乐的,大人!’我真的对他这么说了。他马上给了我一点钱,还随后对我说了两句话。老兄,我当时哭了,真的眼泪双流,好像他受到了感动,拍拍我的肩膀,说:‘把现在的这份感情,永远保存下去吧……’”


瓦夏突然不作声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则转过身去,也掏出手帕,擦去了一滴眼泪水。


“还有,还有……”瓦夏接着往下说去,“这一点我还从来没有对你说过,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你对我的友谊,使我感到非常幸福,没有你,我无法活在世上。不,不,你什么也别说,阿尔卡沙!让我握握你的手,让我谢……谢……


你!……”瓦夏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直接抱住瓦夏的颈脖子,但是他们当时正在横过街道,几乎就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几声尖叫“快过去,快过去!”于是两个人又是惊吓又是激动地迅速跑到了人行道上。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甚至对此感到高兴。


只是因为这时候的情况特殊,他才肯对瓦夏的倾吐感激之情,表示原谅。他本来对此是很生气的。他觉得迄今为止,他为瓦夏做的事太少。而在瓦夏开始对他所作的区区小事表示感激时,他甚至有点感到羞愧!但是整个生活还在前面,来日方长,这么一想,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才比较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家几乎停止等待他们两个了。证据就是他们已经坐下来喝茶。啊,确实,有时候老年人比青年人,特别是毛躁的青年人,目光更为敏锐。你知道丽扎卡刚才还在极其严肃地对大家说他们不会来了。“不会来了,妈妈。我的心已经感觉到:他们不会来了。”可她妈妈却老是说她心里的感觉恰恰相反:他一定会来的,他会坐不住跑来,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公务要办,何况又是除夕呢!丽扎卡开门时都完全没有料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迎接他们时她紧张得连气都出不来了,一颗心突突地直跳,就像一只刚逮住的小鸟。她满脸绯红,红得像颗小樱桃,而她本来就是活像樱桃的。我的天哪,多么出人意外!一声高兴的“啊呀?”从她的嘴里飞了出来。“骗子!你是我的亲爱的!”她抱住瓦夏的颈脖子,尖声嚷叫……但是,她的惊讶,她突然感到的羞臊,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就站在瓦夏的身后,他有点惊慌失措,似乎希望藏到瓦夏的后面。应该承认他同女人在一起,总是感到不自在,甚至很不自在,甚至有一次……


这事以后再说。您设身处地替他想想吧,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可笑的东西。他站在前厅里,穿着套鞋、大衣,头上戴一顶大耳风帽,这顶帽子他已经匆匆忙忙脱下了。一条编得很蹩脚的黄围巾,非常草率地缠在脖子上,为了取得好一点的效果,还是从后面围去的。所有这些东西都需要解开来,尽快地脱下,才能比较方便地与人见面,因为没有一个人不希望体体面面地与人相见的。可是这时的瓦夏却令人丧气、讨厌,尽管他还是那个可爱、善良的瓦夏,但毕竟令人讨厌、残忍!“你看,”他嚷叫道:“丽扎卡这就是我的阿尔卡季!怎么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拥抱他、吻吻他吧,丽扎卡,先吻一吻,将来更了解以后,你自己会热烈地吻他的……”唔,怎么样?我问你,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当时该怎么办好?围巾他还只解下一半呢!真的我有时甚至为瓦夏的过份热情而感到难过,当然,这表示他的心地善良,但……叫人感到多不自在,多难堪啊!


最终他们走进来了。老太太能和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认识,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已经听过他不少的情况,她……


但她没有把话说完。房里响亮地响起的一声‘啊呀’,就把她说了一半的话打断了。我的天啦!丽扎卡站在突然打开的一顶包发帽前,极其天真的抄起两只小手,微笑着……我的天啊,为什么列卢太太的店里没有一顶更好的包发帽呢!


哎呀,我的天哪!您到哪里去找到更好的包发小帽呢?这顶已经很不错了!您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呢?我这是认真说的!情人们的这种态度,甚到引起过我某种程度的愤怒,使我感到有点难过。好吧,你们自己看看吧,先生们,看看有什么东西比这顶象征爱情的小包发帽更好呢!好,你们仔细看看吧……不,不,我的责备是多余的。他们都已同意我的看法:这是一时的迷误,短暂的糊涂,感情的冲动。我准备原谅他们……您还是看看吧……先生们,请你们要原谅我老是说包发小帽:它是网状纱做的,非常轻巧,一条宽宽的樱桃色带子,包着花边,穿过帽顶和摺子之间,后面还有两条又宽又长的带子,一直垂到后脑下面,垂到脖子上……只是需要把整个小帽稍稍戴到后脑勺上,好,您就瞧吧,瞧完以后,我再来问您!……我发现您没有看!……您好像看不看都无所谓!您朝另一个方向仔细看看吧……您会看到有两颗珍珠似的大眼泪煞那间出现在黑如松脂的小眼睛里,在长长的睫毛上颤抖了一会儿,然后滴落到与其说是列卢太太的艺术品的网状纱上,不如说是在空气中……于是我又感到伤心,因为这两滴眼泪水根本不是为包发小帽而流出来的!……不!


在我看来,送这种东西作为礼品,需要保持冷静。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地珍视它!先生们,我承认我总是在为包发小帽讲话!


瓦夏和丽扎卡,老太太和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坐了下来,开始交谈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表现十分得体。我很高兴给他以正确的评价。甚至很难料到他会如此。他三言两语提到瓦夏以后,非常及时地就谈起他的恩人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来了。他的话说得很聪明,很巧妙,使得谈话一个小时还没谈完。需要看到的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多么巧妙,多么有分寸地提到了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某些特点,而这些特点与瓦夏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因此连老太太也听得出了神,简直听入迷了。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她故意把瓦夏叫到一旁,告诉他说他的朋友是一个顶好、顶好、顶可爱的青年人,主要是一位这么认真、严肃的青年人。瓦夏高兴得几乎哈哈大笑。他想起了严肃的阿尔卡沙前不久还在床上折腾过他一刻钟呢!后来老太太给瓦夏使了个眼色,叫他跟着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另一间房里去。应该说,她这么做对丽扎卡有点不好。由于过度兴奋,老太太不自觉地违背了丽扎卡的意愿,突然想起来要把丽扎卡为瓦夏准备的新年礼物,偷偷地拿给瓦夏看。这是一个用小珠子和金丝线缝成的钱包,上面有个很精美的图案:一面绘的是一只极其迅速地奔跑的鹿,神态非常自然,栩栩如生,妙极了!另一面是一位著名将军的肖象,也是绘得神形毕肖,像极了。瓦夏高兴的神情,我就不说了。与此同时,客厅里的时间,也没有白过。丽扎卡迳直走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身旁。她抓起他的两手,正在向他道谢。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马上猜到了:她是谈她最最珍贵的瓦夏。丽扎卡深为感动。她已听说过,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她未婚夫真挚的朋友,他很喜欢瓦夏,常常关照他,时时处处给他出主意,想办法,她,丽扎卡实在不能不对他表示感谢。她无法控制她的感激之情,她希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最终会喜欢她,即便是像喜欢瓦夏的一半也好。后来她开始详详细细地询问,瓦夏是否珍惜自己的健康,对于他的性格暴躁、不善于知人论世,表示出某种耽心,她说她将按照宗教的要求,随时关照他,保护和抚慰他,最后,她希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不仅不抛弃他们,而且甚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们三个人将像一个人一样生活!”她怀着极其幼稚的兴奋心情大声嚷道。


但是,必须动身的时候到了。当然,他们拚命挽留,但瓦夏坚决表示:不行。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也出来证实,的确不行。他们自然追问为什么,瓦夏马上公开,说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交给他一件急事,需要后天早晨完成,要命的是这件事不仅没有完成,而且甚至根本没有动手。老太太一听,不禁叫了一声‘啊呀’,丽扎卡则简直吓坏了。她惊慌失措,甚至要赶瓦夏快走。但最后的一吻根本没有因此而减色,虽然短了点,仓促了点,但却因此而显得更加热烈,更加亲切。最后他们分手告别,两个朋友便动身回家去了。


刚刚走到大街上,他们两个马上就开始相互倾吐自己得到的印象。事情也应该如此。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对丽扎卡简直喜欢得要死,这一点不告诉幸运儿瓦夏本人还能告诉什么人呢?他正是这么做了。他没有感到羞愧,而是立刻向瓦夏承认这一切。瓦夏哈哈大笑,简直高兴得要命。他甚至表示这根本不是多余,而且今后他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你猜中了我的心,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对!我爱她,就像爱你一样。她也将是我的天使,就像是你的一样。


你们的幸福也传到了我的身上,也温暖着我。她也将是我的女当家,瓦夏,我的幸福也将握在她的手中。她怎么待你,也让她怎么待我就是了。对,我对你的友情,也就是对她的友情。在我的心目中,你们现在是不可分割的。只是我原本只有你一个朋友,现在我有两个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由于感情过于激动,说不下去了。他的话也深深地打动了瓦夏的心。问题是瓦夏从来没有料想到阿尔卡季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般地说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不善于言辞,也根本不爱好幻想。可现在他却立刻浮想联翩,投进了最快活、最新颖、最为色彩斑斓的幻想之中!“我将保护你们俩,安慰你们,”他又说了起来。“第一,瓦夏,我将为你所有的孩子洗礼,一个也不漏过;其次,也要为你,瓦夏的前途奔忙。要制办家俱,租赁住房,让她,还有你和我,都得有一个单间。


你知道吗,瓦夏,明天我就跑去看门牌号码。三间……不,两间我们就够了。我甚至在想,我今天说的尽是胡说八道,钱会弄得到的,没问题!我一望见她的眼睛,我就盘算好了,钱是够用的。一切都为了她!哎呀,我们一定好好工作!瓦夏,现在可以冒冒险,付它个二十五卢布的房租钱。老兄,房子就是一切!有了几间好房子……人就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也就会有美丽的幻想出现!其次,丽扎卡将作为我们共同的出纳,一个多余的戈比也不用!现在就让我跑到酒馆里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呢?我怎么也不会去的!这里还会有点额外的收入和奖赏,因为我们一定会勤奋工作的,就像老牛耕地一样拚命地干!……喂,你想象一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声音由于高兴而变得无力了,“说不定会出人意料地给我们三十或二十五个卢布呢!……你知道,不管它是不是奖赏,都得买包发帽、围巾、袜子!她一定会给我织一条围巾的,你看,我的这一条多不好看,黄黄的,多讨厌,它今天使我出尽了洋相!瓦夏,你今天真好,把我介绍给他们,可我却尴尬极了……问题还不全在这里!你看见了没有,今天的用费全由我负责!我不是要给你送点小小的礼品吗?这是一种荣幸,也是你给我的一点面子……你知道,我的赏钱是跑不了的:难道把它交给斯科罗霍多夫吗?它在这个高个子的口袋里也不会放多久。老兄,我给你买银匙子,漂亮的刀子,不是银质的,而是顶好顶好的刀子。”“还要买一件坎肩,给自己用的,我不是要当男傧相吗?不过你现在得在我这儿呆着,好好地呆着,由我管着你,老兄,今天、明天,整夜我都带着棍子站着看守你,强迫你干活:快点干完,快点干完,老兄,快干呀!以后我们就幸福了:我们玩洛托牌去!……每天晚上我们都将坐在一起,唔,真好!呸,真见鬼!恼火的是我帮不上你的忙。本想替你把活都干完就好了……为什么我们的笔迹不一样呢?”


“是呀!”瓦夏回答说,“是呀!要抓紧才行。我想,现在快十一点了,得抓紧干……干起来!”说完以后,瓦夏老是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热情洋溢地插上几句,打断对方友好情谊的发泄,总而言之,他显得欢欣鼓舞,但他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不再说话了。他几乎是在街上跑着走的。似乎有一个什么沉重的思想,突然使他发热的脑袋冷却下来了,似乎他的整个心脏都紧缩起来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甚至开始感到不安了。他迅速提出的问题,几乎没有得到瓦夏的回答。瓦夏有时用一两句话搪塞一下,有时则发出往往是与事情全然无关的感叹。“瓦夏,你到底出什么事啦?”阿尔卡季奇·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赶上他嚷道,“难道你这么不安吗?……”“哎呀,老兄,别扯淡啦!”瓦夏回答时甚至有点恼火。“瓦夏,别泄气,算了,”阿尔卡季打断了他的话,“再说我多次见过你在更短的时间里抄写过更多的东西……你怕什么!你简直是天才!至少你还可以加快书写的速度,这又不是拿去铅印的。你来得及的!……


你现在这么激动,心不在焉,写起来会吃力得多……”瓦夏没有回答,或者含含糊糊自言自语。两个人怀着惊慌的心情,跑到了家里。


瓦夏马上坐下来抄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平静下来,轻轻地脱去衣服,躺到床上,两眼一直盯着瓦夏……“他怎么啦?”他自言自语,同时望着瓦夏变白的脸庞、他发红的眼睛和他每个动作中表现出来的焦躁不安。“他的手也在抖动……呸,你真是!要不要劝他睡一两个小时呢,就是把烦恼睡过去也好嘛。”瓦夏刚刚写完一页,他抬起两只眼睛,无意之中望了阿尔卡季一眼,马上垂下眼帘,又拿起笔来。


“听我说吧,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开口说话,“你稍稍睡一会儿不是更好吗?你看,你简直像打摆子似的……”


瓦夏很生气地,甚至很凶恶地望了望阿尔卡季,没有回答。


“你听着,瓦夏,你到底要对自己怎么办呀?”


瓦夏马上醒悟过来了。


“喝点茶好吗,阿尔卡沙?”他说道。


“怎么?为什么?”


“可以提神!我不想睡觉,我不去睡觉!我要一直写下去。


现在喝点茶休息休息,最困难的时刻就会过去的。”


“好,瓦夏老兄,太妙了!正是应该这样,我本想提议这么干呢。我感到惊讶的是为什么我的脑袋就没想到。不过,你知道吗?玛夫娜是不会起来的,她无论如何是不会醒来的……”


“对……”


“没关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嚷道。“我自己去烧茶炊。难道我是头一回干吗?……”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跑进厨房,开始摆弄茶炊。瓦夏则仍在抄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穿好衣服,除了放好茶炊之外,还跑到面包店里买点吃的,让瓦夏好消夜。一刻钟以后,茶炊摆到了桌子上。于是他们开始喝茶,但话却总是谈不起来。瓦夏老是心不在焉。


“你看,”他似乎清醒过来,终于开始说话了,“明天还得出去拜年呢……”


“你根本不必去。”


“不,老兄,不行,”瓦夏说道……


“我代你签个名就行了……你去干吗呢?你明天干活吧!


今天你就照我说的办,写到五点,然后睡一觉。不然,你明天会像什么人呢?我八点正一定叫你……”


“你明天代我签名好吗?”瓦夏说道,他已经有点同意了。


“有什么不好呢?于今大家都这么干!……”


“我怕……”


“怕什么?”


“你知道,别人那里倒没有什么,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阿尔卡沙,他是我的恩人,万一他发现是别人的笔迹……”


“他会发现!唔,你怎么啦,瓦什卡!他会发现吗?……


你知道,你的名字我签得多像,那个钩钩我都写得像极了。你算了吧!谁会发现呢?……”


瓦夏没有回答,匆匆忙忙把自己的杯子喝干了……后来他怀疑地摇了摇头。


“瓦夏,亲爱的!要是我们成功有多好啊!瓦夏,你怎么啦?你简直把我吓坏了!你知道我现在也不会躺下,瓦夏,我会睡不着的。你让我看看,你还剩下多少?”


瓦夏望了他一眼,吓得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心都翻过来了,舌头也转不动了。


“瓦夏!你怎么啦?你出什么事啦?干吗这么看着我?”


“阿尔卡季,我明天一定要去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拜年。”


“好,你去吧!”阿尔卡季边说边望着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怀着焦急的期待。


“瓦夏,你听我说,快点写吧!我不会给你出馊主意害你,确实是这样!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说过多次,他说他最喜欢的是你书写的清楚!只有斯科罗普廖辛才喜欢书写清楚加秀美,像字帖一样,因为他好想方设法把写好的东西借去不还,送回家去给孩子们蒙着写,因为他这个牛皮大王买不起字帖。可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却只是说,却只是要求:清楚、清楚、再清楚!……你还怕什么呢!真的,瓦夏,我不知道如何对你说……我甚至害怕……你的愁苦简直要了我的命!”


“没关系,没关系!”瓦夏说着说着就疲倦得倒在椅子上。


阿尔卡季惊慌起来了。


“你要不要喝点水呢?瓦夏!瓦夏!”


“够了,够了,”瓦夏紧握着他的手说道,“我没有什么。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忧伤,阿尔卡季。我甚至连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你听着,你最好谈点别的什么,不要给我提起……”




脆弱的心-2


“安静,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要安静,瓦夏!你会写完的,一定会写完的!即便写不完,也不是什么灾难嘛?难道写不完就是犯下滔天大罪么!”


“阿尔卡季,”瓦夏说道。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朋友,阿尔卡季简直吓得要死,因为瓦夏从来没有这么要命地惊慌过。“要是我像从前一样,是孤丁丁的单身汉的话……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老是想告诉你这个朋友,请你相信……


可是,为什么要惊动你呢?你看,阿尔卡季,一些人天生是干大事的,另一些人则像我一样,只能干微不足道的小事。喂,要是别人要求你感恩戴德,你会干吗?”


“瓦夏!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从来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瓦夏继续小声说话,好像在与自己议论,“但是,如果我没能说出我感到的全部,那么似乎……阿尔卡季,好像我真的是在忘恩负义,而这往往使我感到特别难过。”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难道你按期抄写完毕就是你的全部感激?瓦夏,你想想你在说什么呀!难道感激之情表现在这里?”


瓦夏突然不吭气了。他直望着阿尔卡季的两眼,好像阿尔卡季出人意外的论据打消了他的全部怀疑。他甚至微微一笑,不过马上又露出了他前不久沉思的表情。阿尔卡季把瓦夏的微笑看成是一切耽心的结束,而把重又出现的惊慌看成是力求上进的决心,因此他高兴极了。


“好了,阿尔卡沙老兄,你醒来的时候,”瓦夏说道,“望望我,要是我睡着了,那就糟了。现在我就坐下来写……行吗,阿尔卡沙?”


“什么?”


“不,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我想……”


瓦夏坐了下来,没再说话了,阿尔卡季也躺下去睡觉了。


两个都没再谈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事。也许他们觉得有点做得不对,不该大吃大喝。不久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就睡着了,虽然他一直在为瓦夏发愁。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早上八点整醒来了。瓦夏睡在椅子上,手中握着笔,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一支蜡烛已经点完。玛夫娜正在厨房里忙着生茶炊。


“瓦夏,瓦夏!”阿尔卡季惊叫道,“你什么时候睡的?”


瓦夏睁开两眼,从椅子上跳起来……


“哎呀!”他说道,“我竟睡着了!……”


他马上跑去看文件……幸好,全都没出问题,墨水也好,蜡烛油也好,都没滴到文件上去。


“我想我是六点左右睡着的,”瓦夏说道,“夜里好冷啊!


我们喝完茶,我就又……”


“你吃了点东西吧?”


“对,对,没什么,现在没什么了!……”


“新年好!瓦夏老兄!”


“你好,老兄,你好!也祝你新年好,亲爱的!”


他们拥抱起来。瓦夏的下巴颏在颤动,两只眼睛也湿润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他感到十分痛苦。两人匆匆忙忙喝茶……


“阿尔卡季!我已作出决定,亲自去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拜年……”


“你知道他是不会发觉的……”


“可是,老兄,我良心上过不去。”


“你不是正在为他抄写,为他卖命吗?……够啦!你知道吗,老兄,我得到那里去一趟……”


“到哪里?”瓦夏问道。


“去阿尔捷米耶夫家,代表你我两方面向他们拜年。”


“我的亲人啦,亲爱的!好!我就留在这里。我发现你想得好。我是留在这里工作,又不是游手好闲,浪费时间。你等一下,我马上写封信。”


“写吧,老兄,你写吧,来得及的!我还要洗脸,刮胡子、刷刷礼服。好,瓦夏老兄,我们会满意的、幸福的!拥抱我吧,瓦夏!”


“啊呀,但愿如此,老兄!……”


“公务员舒姆科夫先生住在这里吗?”楼梯上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在这里,天啦,在这里,”玛夫娜边说边让客人进来。


“什么事?什么事?”瓦夏从椅子上跳起来奔向前厅叫道,“别杰卡,是你呀?……”


“您好!荣幸地向您祝贺新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一个长相漂漂亮亮、长着一头黑卷发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说道,“姐姐向您致意,妈妈也是,姐姐还吩咐我代表她吻吻您……”


瓦夏把小使者抛向空中,然后对着他那张小嘴(简直与丽扎卡的嘴一模一样)给了一个甜蜜蜜的、长长的、热情的吻。


“吻吧,阿尔卡季!”他把小别佳交给阿尔卡季说道。小彼佳脚刚落地,就马上跑进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那强有力、真正贪婪的怀抱之中。


“你是我的亲人,想喝茶吗?”


“非常感谢,先生!我们才喝过!今天我们起得早。我们家的人做祷告去了。姐姐给我卷了两个小时的头发,然后涂油,洗干净了,还给我缝好裤子,因为昨天我和萨什卡在外面把它撕破了:我们在打雪仗……”


“唔—唔—唔—唔!”


“对了,她还给我打扮好,让我来你们这里。然后给我涂上发油,亲了又亲,对我说:“快到瓦夏那里去一趟,给他拜个年,问他满意不满意,晚上睡得好不好,还有……还要我问什么来着,啊,对了!还要我问问您昨天说的工作干完了没有……那里好像……瞧,我这里记下来了的,”小男孩一边说,一边照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张纸片念:“对了,他们放心不下。”


“会干完的,一定会干完的!你就这么告诉她,会干完的,我保证,一定会干完的!”


“还有……哎哟!我忘啦。姐姐要我给您带个字条和一件礼物,可是我忘了拿!……”


“我的天啦!……哎呀,我亲爱的!在哪……在哪里?啊?


你看看,老兄,她给我写了些什么。你知道,我昨天在她那里见过一个给我的钱包。它还没有做好。她说,现在我给你送上一撮头发,让它留在你那里。老兄,你可要注意,千万要注意啊!”


欢喜莫名的瓦夏把一撮很浓很浓、很黑很黑的头发拿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看,然后热烈地吻一吻,就把它藏进侧边的口袋里,让它更加贴近他的心。


“瓦夏!我要给你订做一个盒子装这些头发!”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终于果断地说道。


“我们今天吃烤小牛肉,明天吃牛脑髓。妈妈想做点心……小麦粥就不要了。”小男孩想了想如何结束闲谈之后说道。


“嗬,一个多漂亮的孩子!”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嚷道。


“瓦夏,你真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


小男孩喝完茶,拿了字条,接受了上千次亲吻,然后高高兴兴走了出去,神态还是以前那么活泼。


“喂,老兄,”高兴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你看,多好啊!你看见了吧!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转,不要发愁,不要胆怯!勇敢前进吧!快干完,瓦夏,快点干完!我两点回家,先去他们家,再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


“好,再见,老兄,再见……好啦,你快快去吧,好!”瓦夏说道,“老兄,我肯定不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去了……”


“再见!”


“你等一等,老兄,你等一等,你告诉他们,唔,该讲什么,你会说的,吻吻她……老兄,回来以后把情况全部讲给我听……”


“唔,唔,好啦,我们知道了!这是幸福把你搅昏了头!


真叫人料想不到。你从昨天起就坐立不安,现在也还没有从昨天得到的印象中解脱出来。好,我的话说完了!你快振作起来,亲爱的瓦夏!再见,再见!”


最后,两个朋友分开了。整个上午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都心神不定,老想瓦夏,他知道瓦夏的性格软弱,容易激怒。“对,这是幸福把他搅昏的,我没说错!”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天!他也让我发起愁来了。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制造悲剧呢!他有多狂热啊!哎呀,必须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阿尔卡季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并没察觉到:他在心里把看来是一些小小的家庭不快(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提到了灾难的高度。直到十一点他才来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门房,在一长串可敬的人士的签名之后,签下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名字。这张签名的纸上溅满了墨水。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在他面前竟然闪现出瓦夏·舒姆科夫的亲笔签名!“他怎么啦?”他在大吃一惊之后这么想道。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来的时候还是满怀希望的,现在则心情烦乱地走了出去。真的,一场灾难正在出现。但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样的灾难呢?


他是带着一大堆阴暗的思想来到科洛姆纳的,先是心神不定,和丽扎卡谈了几句走出来时,则是脸上挂满了泪珠,因为他简直为瓦夏吓得要死。他是跑着回家的,在涅瓦河上迎面碰上舒姆科夫。舒姆科夫也是跑着的。


“你到哪里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喊道。


瓦夏停了下来,好像是一名当场被捉住的罪犯。


“老兄,我这是随便走走,我想出来散散步。”


“你是忍不住了,去科洛姆纳了吗?哎呀瓦夏,瓦夏!你干吗要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呢?”


瓦夏没有回答,但后来他挥了挥手说道:“阿尔卡季!我不知道我正在出什么事!我……”


“算了吧,瓦夏,够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放心吧!你从昨天开始就非常激动,十分惊慌。你想想,怎么能不忍住呢!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愿意同你来往,你的工作现在也有进展,你会完成的,一定会完成的,我知道:你在想一件什么事,你害怕……”


“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你记得吧,瓦夏,你一定记得,因为你曾经出过这种事。


在你获得官职的时候,幸福和感激的心情曾经使你加倍努力,但结果却只是把一个星期的工作都干坏了。现在出现的正是那种情况……”


“对,对,阿尔卡季,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与当时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哎!事情可能一点也不急,可把你吓得要死……”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这一阵子急。好了,我们走吧!”


“怎么,你回家!不去他们家啦?”


“不,不,我这副模样去吗?……我改变主意了。你不在我一个人坐不住。你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我就可以坐下来抄写了。我们走吧!


他们走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瓦夏着急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他们的情况?”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


“啊,对了!阿尔卡季,怎么?”


“瓦夏,你不像你自己啦!”


“唔,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快把情况一五一十都讲给我听!”瓦夏用恳求的声音说道,似乎他想回避做进一步的解释。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叹了一口气,他望着瓦夏,简直有点惊慌失措了。


关于科洛姆纳那一家人的情况,瓦夏听了以后就活跃起来了。他甚至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哇啦地说个不停。他们吃了饭。老太太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口袋里塞满了点心,两个朋友一边吃,一边开心说笑。饭后,瓦夏答应睡一觉,好干一个通宵。他真的躺了下去。早晨,有个什么人邀请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喝茶,他无法拒绝不去。于是朋友们就分开了。阿尔卡季说他尽量早点回来,如有可能,甚至八点就回。对于他来说,分开三个小时,就像过了三年一样。最后他跑到了瓦夏那里。一进屋里,他就看见屋里黑漆漆的,瓦夏不在家里。他问玛夫娜。玛夫娜说他一直在抄写,根本没有睡,后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小时以前他跑了,说过半个小时以后回来。“他说,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回来,你,老太婆就告诉他,”玛夫娜最后说道,“我散步去了,他这话嘱咐过三次,啊不,是四次。”


“他在阿尔杰米耶夫家!”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了一想,连连摇头。


一分钟以后,他心中出现一线希望,于是一跃而起。他想,瓦夏大概写完了,一定是抄写完了,所以他忍不住就跑到那里去了。不!他该等我呀……我去他房里看看!


他点起蜡烛,跑到瓦夏的写字台前:看来工作有进展,离写完也不太远。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本想进一步研究,但瓦夏突然进屋里来了……


“啊!你在这里?”他吓得浑身打哆索,大声叫了起来。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他害怕问瓦夏。瓦夏垂下两眼,也默默不语,他开始清理文件。最后,他们的视线相遇了。瓦夏的目光呆滞,充满了哀求,阿尔卡季遇到时,不禁浑身一抖。他的心也开始颤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辛酸!


……


“瓦夏,我的兄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大声嚷叫着朝瓦夏扑过去,把瓦夏紧紧地抱住,“快给我解释清楚,我不明白你和你的愁苦,你到底怎么啦?你是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到底出什么事啦?快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不可能为了这一件事……”


瓦夏紧紧地靠在阿尔卡季的身上,说不出话来。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算了吧,瓦夏,算了吧!好吧,就算你完不成,又怎么样呢?我不明白您,把你的痛苦公开说出来吧!你看见吗,我是为了你……啊呀,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手里碰到什么就抓住,好像马上要为瓦夏找到解救的药方似的。“明天,我亲自替你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我要求他,苦苦央求他再给你宽限一天。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既然这事让你这么痛苦……”


“你千万别这么干!”瓦夏大声嚷叫,脸色白得像白粉墙壁,身子差点站不住了。


“瓦夏,瓦夏!……”


瓦夏清醒过来了。他双唇不停地抖动,想说什么,但只是痉挛地、默默地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阿尔卡季站在他面前,充满了忧伤与焦急的期待。瓦夏又抬起眼睛望着他。


“瓦夏,愿上帝与你在一起,瓦夏!你把我的心都磨碎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人啊!”


眼泪像雨点一样从瓦夏的眼里涌出。他扑到了阿尔卡季的胸脯上。


“我欺骗了你,阿尔卡季!”他说道,“我骗了你,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我骗取了你的友情……”


“什么,瓦夏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卡季问道,他简直吓得要死。


“瞧!……”


瓦夏用绝望的手势,把六个厚厚的、像他正在抄写的那样的本子从抽屉里扔到桌面上。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后天以前必须抄完的东西。我连四分之一都没完成。至于为什么没完成,你就不要问了……”瓦夏继续往下说去,而且马上开始谈到这事是如何使他感到痛苦,“阿尔卡季,我的朋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好像才从梦中醒来。我白白浪费了三个星期。我老是……我……走去找她……我的心痛,我感到痛苦……原因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抄写。关于这件事,我想都没有想。直到现在,当幸福即将降落到我的身上时,我才苏醒过来。”


“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果断地开口说道,“瓦夏!


我要搭救你!你听着,你听我说。我明天就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别摇头,不,你听着!我把事情的真相如实地讲给他听,请你允许我这么做……我去向他解释……我要不顾一切了!我要告诉他,你如何痛苦,简直痛不欲生!”


“你知道吗,你这样做简直是要我的命!”瓦夏说道,全身吓得发冷。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本来脸色都变白了,但他转念一想,马上大笑起来。


“就是这件事吗?仅仅只有这件事吗?”他说道,“得了,瓦夏,你算了吧!你不害臊吗?喂,你听我说!我发现,我使你感到难过了。你看,我是理解你的;我知道你心里发生了什么事。谢天谢地,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年。你善良,体贴人,但是软弱,软弱到不可饶恕的程度!丽扎维塔·米哈伊诺夫娜也发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你还是个幻想家,而你也知道这一点不好。老兄,这是可以叫人发疯的!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渴望的是什么!比如你希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喜出望外,大概还希望他看到你结婚而高兴起来,替你举办一次舞会……好,你等一等,等一等!你皱起了眉头。你看,我刚说一句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就生气!我不谈他了。其实,我对他的尊敬也不下于你!但是,如果我说你希望在你结婚的时候,世界上一个不幸的人也没有,你可不要同我争论,也不要对我进行反驳……对了,老兄,你一定会同意,比如说你希望我,你最好的朋友,突然拥有十万资本;希望世上所有敌对的人突然无原无故地握手言欢,让他们在大街之上高兴得相互拥抱,然后来到你的住处做客。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不是嘲笑你,确实如此。你早就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几乎把所有这些都对我讲过了。因为你很幸福,所以你希望所有的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幸福的人。你一个人幸福,你感到痛苦、沉重!因为你现在想尽一切努力,对得起你的幸福,也许还为了使良心得到净化,所以你想建立某种功勋!好了,我理解你,在需要你表现自己的关心、本领……唔,还有你所说的感激之情的时候,你本来是准备自己受苦的,但你却突然表现出对人的不敬!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如果看到你辜负了他对你寄予的期望,他就会皱起眉头,甚至会大发雷霆。你一想到这种情况,心里就感到特别痛苦。想到你会听到你称之为自己恩人的人的斥责,你就感到痛心疾首,特别是在你的心里充满喜悦、你不知道向谁倾吐自己的感激之情的时候!……难道不正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完这段话时,喉咙不停地抖动,他沉默下来,缓过一口气。


瓦夏满怀着热爱,望着自己的朋友。嘴边掠过一丝微笑。


似乎,对希望的期待,使他面部的表情,变得活跃起来了。


“好,你就这么听下去吧,”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受到希望更大的鼓舞,又开始说起来了。“要想办法使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保持对你的好感和偏爱。是这样的吧,我亲爱的?


问题是在这里吧?既然是这样,我就,”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说道。“我就为你做出点牺牲。我明天就乘车去找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你不要阻挡我!你,瓦夏,把自己的小小失误夸大到了犯罪的地步。可是他,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却宽宏大量而且是非常仁慈的,特别是对你,更是如此!瓦夏老兄,他会倾听我们的意见并使我们摆脱困境的。好啦,你放心了没有?”


瓦夏两眼噙着泪,握着阿尔卡季的手。


“够了,阿尔卡季,不用多说了,”他说道,“问题已经解决。好,我没抄完,那也好。没写完就没写完。你也不必去。


我亲自去,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我现在安下心来了,我已完全放心,只是你不要去了……你听听我的话吧。”


“瓦夏,我亲爱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高兴得叫了起来,“我是根据你的话说的。我高兴你清醒过来而且振作起来了。但是,不管你出什么事,不管你发生什么,我都会留在你身边,这一点你要记住!我发现你感到很痛苦,希望我什么也不对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讲,所以我就不讲,什么也不讲,由你自己去说。你看见了吧:你明天一定会去……


或者,不,你不会去的,你会留在这里写,明白吗?我到那里去打听一下,这事到底怎么样,是不是要得很急,是否要如期完成。如果可以延期,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然后我就跑回来告诉你……你看,你看!不是已经有希望了吗!喂,你想想看,如果事情不急,不是可以赢得时间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可能根本不会提起,那时,问题就全解决了。”


瓦夏怀疑地连连摇头。但是,他感激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朋友的脸庞。


“好,够啦,够啦!我已经非常虚弱,非常疲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事我自己都不愿意想了。喂,谈点别的吧!你看见没有,我现在也不写了。我准备只抄完这两页,抄到下面的一个句号为止。你听着……我早就想问你:你怎么对我有这么透彻的了解呢?”


泪水从瓦夏的眼里滴落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手上。


“要是你知道,瓦夏,我爱你爱到了何等程度,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是吧?”


“对,对,阿尔卡季,我不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你是否知道,就是你对我的爱也使我十分难受。你是否知道,我多少次,特别是躺下睡觉和想你的时候(因为我在入睡的时候总是想你)我泪流满面,我的心在发颤,因为……唔,因为你是这么爱我,而我却无法减轻我心灵的负担,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你看,瓦夏,你看你真是!……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心烦意乱,”阿尔卡季说道,此刻他的心已是痛苦已极,于是又想起了昨天在街上的情景。


“够了,你希望我安静下来,而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这样幸福过!你知道吗……你听我说,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我又害怕使你难过……你老是难过,对我大声叫嚷,可我害怕……你瞧,我现在浑身颤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我觉得我以前不了解你——对!其他的人,我也是直到昨天才了解的。老兄,我没有感觉出来,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我的心肠……非常硬……你听着,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对世人没有做过任何好事,因为我做不了,连我的模样,都令人讨厌……可是,每一个人都给我做好事!首先是你,难道我看不见吗?我只是没做声,没吭气罢了!”


“瓦夏,别说啦!”


“那好,阿尔卡沙!也好!……我倒没有什么……”瓦夏中断了谈话,泪水使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昨天同你谈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自己也知道,他是非常严肃的人,要求很严格,连你都受过他几次的批评。可是昨天他突然想起来同我开玩笑,同我亲热,而且把他那颗向众人紧闭的善良的心,向我敞开了……”


“好嘛,瓦夏!这仅仅说明,你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你受之无愧!”


“啊呀,阿尔卡沙!我多么希望完成这件工作啊!不,我会毁掉自己的幸福的!我有这种预感!哦不,不是通过这个,”


瓦夏中止自己的谈话,因为阿尔卡季朝写字台上放着的沉甸甸的急件,斜望了一眼,“那倒没有什么关系,那是写好了的稿子……废话!这事就这么定了……我……阿尔卡沙,我今天去过他们那里,但没进门。我心情沉重,十分痛苦!我只在门口边站了站。她在弹钢琴,我听了。你看,阿尔卡季,”


他压低嗓音说道,“我没敢走进去……”


“你听听我说,瓦夏,你出什么事啦?你这么看着我?”


“什么事?没什么!我有点不好过,两腿发颤。这是因为我通宵坐着的原故。是的!我两眼发黑。我这里、这里……”


他指着胸口,晕过去了。


当他苏醒过来时,阿尔卡季想采取强迫措施。他想强迫瓦夏睡到床上去。瓦夏怎么也不同意。他哭,拧自己的两手,他要写,一定要把他那两页抄完,为了不使他生气,阿尔卡季让他坐到稿纸旁。


“你看,”瓦夏一边坐到位子上一边说,“你看,我有主意了,有希望了。”


他对着阿尔卡季微微一笑,惨白的面庞的确好像被希望的光芒照得活跃起来了。


“是这样好了:后天,我不把全部送去。关于其余的部分,我向他撒个谎,告诉他说有的烧掉了,有的打湿了,有的丢掉了……最后我才说没抄完。我不会撒谎。你知道我会怎么向他解释吗?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要对他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不能……我要对他说说我的爱情,他自己也是前不久结婚的,他会理解我的!所有这一切,当然,我要做得恭恭敬敬,悄悄地进行。他会看到我的眼泪,眼泪水会打动他的……”


“对,当然你要去,你快去找他,解释清楚……不过,这里眼泪倒用不着!为什么呢?瓦夏,你倒真把我吓坏了。”


“是的,我去,一定去。可现在你让我写,让我写下去,阿尔卡沙!我不惊动任何人,让我写吧!”


阿尔卡季扑到床上。他不相信瓦夏,根本不相信,瓦夏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但是请求宽恕吗?宽恕什么,怎么宽恕呢?问题不在那里。问题在于瓦夏没有尽到职责,瓦夏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对不起命运,没有报答命运。


因此瓦夏受到幸福的压抑和震撼,认为自己对不起幸福,最后,他老是寻找藉口朝这个方向走去,而从昨天起,他就没有从突然得来的幸福中清醒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道,“必须救他出来,应该使他与自我和解。他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他想了又想,反复琢磨,决定立即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明天就去,把一切都告诉他。


瓦夏坐在那里抄写。疲惫不堪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躺在床上,想再次认真把事情思考一番,不料一觉睡了下去,到天亮前才醒来。


“哎呀,真见鬼!又糟了!”他看了看瓦夏就嚷叫起来。瓦夏正坐着抄写。


阿尔卡季跑到他身边,一把把他抱住,强行放到床上。瓦夏微微笑着,他的两只眼睛由于过度疲劳而合上了。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自己也很想躺下睡一觉,”他说道,“你知道,阿尔卡季,我有个想法:我会干完的。我加速书写!我不能再坐下去了。你八点叫我醒来!”


他话没说完就睡着了,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玛夫娜!”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悄声对提茶壶进来的玛夫娜说道,“他请求一小时以后叫醒他。不能以任何理由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就是睡十个小时也行。明白吗?”


“我明白,老爷!”


“午饭你不用做了,柴也不用劈,不要嚷叫,不然有你好看的!如果他问我,你就告诉他我上班去了,明白吗?”


“我明白,老爷!让他尽情地睡,管我什么事呢!老爷睡觉我高兴,老爷的东西,我守着。前些天,打烂了一个茶碗,老爷责备我,其实不是我,而是小猫打碎的,不过我没看好猫,我说,去,该死的东西!”


“嘘,别说话,别说话!”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把玛夫娜送进厨房,要了钥匙,然后将她锁在那里。随后他就上班去了。一路上,他翻来复去地想,他怎么去见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这样去方便吗?不冒失吗?他是怀着耽心的心情来到办公室的,他怯生生地打听,大人是否在这里。回答是:他不在,而且也不会来。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要上他家里去找,但及时地转念一想:既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没来上班,那就是说他可能在家里有事。于是他留下来了。他觉得时间显得无限地长。他顺便打问了一下交给舒姆科夫那份工作的情况,但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给了他一份特殊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任务,谁也不知道。最后,时钟敲响了三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便跑回家去。在这厅里,一个文书把他拦住,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舒姆科夫来过,大概是十二点多的时候。文书又补充说,他问过您和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是否在这里。一听这话,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便雇上一辆马车,赶回家去,心里吓得要死。


舒姆科夫在家。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心情极其激动。望了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以后,他好像马上恢复过来了,头脑清醒了,于是急忙掩饰自己的激动。他默默地坐下来抄写。


好像他回避回答自己朋友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感到沉重,他自己在暗暗地想好了一个什么决定,但已下决心不把自己的决定公开出来,以后也决不再依赖友谊。这使阿尔卡季大吃一惊,他的心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感到极大的痛苦。他坐在床上,把他拥有的,唯一的一本小书翻开来,但他自己的两眼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夏苍白的面孔。瓦夏还是顽强地沉默着,不停地抄写,头也没抬。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阿尔卡季的痛苦发展到了极点。十点多钟的时候,瓦夏终于抬起头来,用迟钝、呆滞的目光看了看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一直在等待。过了两三分钟,瓦夏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瓦夏!”阿尔卡季喊了一声,瓦夏没有回答。“瓦夏!”他从床上跳下来,又喊了一声。“瓦夏,你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啦?”


他一边喊叫,一边跑到瓦夏的身边。瓦夏抬起头来,又望了望他,目光还是那么迟钝、呆滞。“他发呆了。”阿尔卡季这么一想,吓得全身发抖。他抓起一瓶冷水,然后把瓦夏喊起来,给他头上浇水,打湿他的太阳穴,用自己的两手给他搓手。于是瓦夏清醒过来了。“瓦夏,瓦夏!”阿尔卡季连连喊叫,泪流满面,再也止不住了。“瓦夏,你千万不要毁了自己,你想起来了吧,快快想起来!……”他没把话说完,热烈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一种沉重的感觉,掠过瓦夏的全身。他搓搓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脑袋,好像怕它会飞走似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好像受了重重的内伤,痛苦极了。不过,现在好了!够啦,阿尔卡季,你不要悲伤!够了!”他用忧郁的、疲惫不堪的目光望着阿尔卡季再三反复说道。“你干吗感到不安呢!够啦!”


“你这是,你是在安慰我,”阿尔卡季大声嚷叫,他的心都碎了。“瓦夏,”他终于说道,“你躺下,睡一会儿,好吗?


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最好以后再坐下来抄写!”


“对,对!”瓦夏重复说道,“你放心!我就躺下,好。对!


你知道吗,我想干完,但现在改变主意了,对……”


于是阿尔卡季把他拖到床上。


“你听着,瓦夏,”他坚决说道,“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哎呀!”瓦夏说完就挥了一下虚弱的手,把头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算了吧,瓦夏,你算了吧!快下决心!我不希望成为杀害你的凶手。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知道,既然你没下决心,你是睡不着的。”


“随你怎么想吧,随你的便。”瓦夏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道。


“他让步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这么想道。


“你听听我的话,瓦夏,”他说道,“你回想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明天一定救你,我明天要决定你的命运!我说的是什么?是命运!瓦夏,你把我吓糊涂了,吓得我学着你的腔调说话。多悲哀!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尽是无稽之谈。你不想失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对你的好感,对你的偏爱。是的!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不失去的,这一点你会看到的……


我……”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还可以谈很久,但瓦夏把他的话打断了。他在床上稍稍抬起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用两手搂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颈脖子,吻了又吻。


“够啦!”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够啦!这事已经说够啦!”


接着他又把脑袋转过来,对着墙壁。


“我的天啦!”阿尔卡季想道,“我的天啦!他出什么事啦?


他完全糊涂了。他怎么决定这么干呢?他一定会毁了他自己的。”


阿尔卡季绝望地望着他。


“如果他是得病,”阿尔卡季想道,“那可能还好些。病一好,耽心也就会随着过去,一切事情都会很好处理。我在胡说什么呀!哎呀,我的主呀!……”


与此同时,瓦夏似乎开始打盹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非常高兴。“好征兆!”他想道。他决定整夜坐在他身边。但是瓦夏自己并不心安。他时不时地抖动,在床上翻来复去,有时又睁开眼看一阵子。最后,疲倦占了上风,他似乎睡下去了,像死人一样。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两点。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手肘靠在桌子上,身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作的梦是非常奇怪而且令人担心的。他老是觉得他没有睡,瓦夏仍然躺在床上。但是这事真怪!他觉得瓦夏正在做假,甚至正在对他进行欺骗,眼看就要悄悄地爬下床来,半睁半闭两眼看着他,然后偷偷地坐到写字台前。一阵剧痛刺激着阿尔卡季的心。看着瓦夏不信任他、躲着他、而且想方设法藏起来,阿尔卡季又是恼火,又是忧伤,又是难过。他想抱住瓦夏,大声喊叫,把他抱到床上去……当时瓦夏在他的手上大喊大叫,而他抱到床上去的只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僵尸。阿尔卡季的额头,冷汗直冒;他的心在可怕地跳动。他睁开两眼,醒过来了。瓦夏正坐在他面前的写字台后面抄写。


阿尔卡季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朝床上望了一眼:那里没有瓦夏。阿尔卡季还没有摆脱恶梦的影响,吓得跳了起来。瓦夏一动也没动,一直在抄写。阿尔卡季突然可怕地发现,瓦夏正在用一支没有沾水的笔,在纸上写来写去,把根本没有写上字的白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急急忙忙地写着,想尽快把纸写满,好像他在以最好的方式,最顺利地进行工作!


“不,他这不是发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道,全身发抖。“瓦夏,瓦夏!你回答我呀!”他抓住瓦夏的肩膀叫道。但是瓦夏默不作声,仍然用不沾水的笔继续在纸上书写。


“我到底还是加快了书写的速度,”他说着,没有抬起头来望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的笔抢了过去。


瓦夏的胸中发出一声呻吟。他垂下一只手,抬起一对眼睛,望着阿尔卡季,然后带着一种疲倦而又痛苦的神情用手摸摸前额,似乎想从自己的身上,卸下压在自己身上的一个什么铅一样的沉重包袱,然后轻轻地把头垂到胸前,好像他坠入了沉思。


“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绝望地叫喊,“瓦夏!”


过了一会儿,瓦夏看了看他。泪水挂在他的一对天兰色的大眼睛上,他那苍白而温和的面庞表露出无穷的痛苦……


他在悄悄地说着什么。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阿尔卡季俯身对着他,嚷叫起来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这样?”瓦夏悄声说道,“为什么?


我干了什么呢?”


“瓦夏!你说什么?你怕什么呀,瓦夏?怕什么呀?”阿尔卡季一边绝望地拧着手,一边大叫大嚷。


“为什么要送我去当兵?”瓦夏直望着自己朋友的眼睛说道,“为什么?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阿尔卡季头上的毛发倒竖着。他不愿意相信。他呆呆地站在瓦夏身旁,活像一个死人。


过了一会儿瓦夏醒过来了。“这是一瞬间的事,会过去的!”阿尔卡季自言自语,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不停地抖动,随后就跑去穿衣。他想直接跑去找大夫。瓦夏突然把他喊住。


阿尔卡季朝他扑过去,把他抱住,就像亲生的儿子有人来抢的母亲……


“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听着,灾难是我的!让我一个人去承担……”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醒醒,瓦夏,你醒醒吧!”


瓦夏叹了一口气,于是,泪水便静静地沿着他的双颊开始流淌。


“为什么要害她呢?她有什么罪,她到底有什么错呢!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充满了痛苦,撕心裂肺。“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


“永别啦,我亲爱的人啊!永别啦,我亲爱的人啊!”他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摇晃着自己可怜的脑袋。阿尔卡季浑身一抖,清醒过来了,想跑去请医生。“我们走吧,到时候啦!”


瓦夏受到阿尔卡季刚才动作的吸引,喊叫起来。“我们走,老兄,我们走,我已准备好了!你送我走吧!”他不再说话,用呆滞的怀疑目光,望了望阿尔卡季。


“瓦夏,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催我走!你在这里等我。


我马上,马上就回到你这儿来,”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


他自己也慌了,抓起帽子就跑去请医生。瓦夏马上坐了下来,他是平静而听话的。只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阿尔卡季回来了,他从桌上抓起一把弄弯了的削铅笔用的小刀,最后一次望了望可怜的瓦夏,跑出了住所。


时间已是七点多了。阳光早已驱散了房里的昏暗。


他什么人也没找到。他已经跑了整整一小时,向门房打听医生的住处,打听的结果是所有的医生都不在家,有的因公,有的因私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医生接待病人。仆人禀告说涅菲杰维奇来了,这位医生对仆人盘问了好久,问得非常仔细:什么人,谁派来的,有什么要求,甚至问到这位早晨的来访者有什么相貌特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行,工作太多,离不开,这类病人需要送医院。


当时,受到震动的阿尔卡季,垂头丧气,怎么也没有料到是如此结局,便抛开一切,抛开所有的医生,急忙动身回家。他已经为瓦夏担心到了极点。他跑进住宅时,玛夫娜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似地,正在擦地板、劈碎引火柴,准备生炉火。他走进房内,瓦夏的踪影全无,他已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哪去了呢?他在哪里?这个不幸的人会跑到哪里去呢?”


阿尔卡季这么一想,吓得周身冰凉。他开始盘问玛夫娜。她竟然一问三不知,没看见也没听到他是怎么走出去的,上帝宽恕她吧!涅菲杰维奇立即朝科洛姆纳地区奔去。


上帝知道,为什么他想到瓦夏在哪里。


他到达那里,已经九点多了。那里的人没想到他会去,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站在他们面前神情沮丧,吓得很厉害,一再问他们瓦夏在那里?老太太双腿一软,跌到了沙发上。丽扎卡吓得浑身哆嗦,开始询问发生的情况。说什么呢?阿尔卡季赶紧把话叉开,编造了一大通谎话,当然他们并不相信。于是他跑走了,让所有的人留在惊慌之中受罪。他跑到了自己的工作机关,一则起码做到没有迟到,其次是让他们知道情况,尽快采取措施。一路上他突然想起,瓦夏一定在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这是最可能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其次才是住在科洛姆纳区的那一家。他乘车经过大人的住处时,他本想停下来,但马上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他决定先打听一下,大人是否去了机关,如果不在那里,然后再去见大人,至少可以把瓦夏发生的情况,向他禀报。总得要向上司禀报嘛!


还在接待室里,他就受到青年同事们的包围。这些人在官阶上大多与他平级,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他瓦夏出了什么事?


他们又同时都说瓦夏已经发疯,并且胡说有人要将他送去当兵,因为他没有好好地完成工作任务。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回答了所有各个方面提出的问题,或者确切地说,没有正面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他在竭力保持内心的平静。他在路上打听到瓦夏在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办公室里,于是大家都涌到了那里,埃斯别尔·伊凡诺维奇也到那里去了。他本应停下来。有个职务比他高的人问他到哪里去,有什么事要办?他没看清此人的面孔,说了几句关于瓦夏的话,就迳直走进办公室。从那里面传出的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声音。在门口边,不知是谁在问他:“您到哪里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几乎被叫慌了神。他本想转身往回走,但从稍稍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了他可怜的瓦夏。他打开门,好歹挤进了房里。那里面乱作一团,笼罩着一片疑惑不解的气氛。看样子,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非常难过。职务重要一点的人,都站在他身旁,议论纷纷,但什么决定也没有作出。瓦夏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阿尔卡季望了一眼,胸口顿时发堵。瓦夏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昂着头,身子挺得笔直,两手紧贴着裤侧缝。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眼睛。阿尔卡季·涅菲杰维奇马上被人发现了,有个知道他和瓦夏同住在一起的人,向大人作了禀报。于是阿尔卡季被带了过去。他想回答提出的问题,望了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发现大人的脸上,表露着真诚的怜惜之情,他心地为了一震,不由得像孩子一样,痛哭嚎啕起来。他甚至更进了一步:跑过去抓住大人的手,送到自己的眼睛边,让泪水滴到了手上,使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不得不赶紧抽出来,在空中一挥,说道:“唔,算了吧老弟,算了,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善良的心。”阿尔卡季一边放声大哭,一边频频向所有的人投过去哀求的目光。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可怜的瓦夏的兄弟,他们也都为瓦夏难过、哭泣。“怎么会,他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说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发疯呢?”


“为了报……报恩!”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他们听了他的回答,疑惑不解。他们觉得他的回答是奇怪的,难以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报恩就可能发疯呢?阿尔卡季竭尽所能,加以解释。


“天哪,多可惜!”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交给他的那件工作并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急。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没法子,快把他带走吧!……”这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又转身对着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开始详详细细地问他。“他要求,”他指着瓦夏说道,“不要将此事告诉一位什么姑娘,她是他的未婚妻吗?”


阿尔卡季开始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瓦夏似乎在想一件什么事,好像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想起了一件正是现在用得着的重要东西。他有时痛苦地转动一双眼睛,好像希望别人提醒他忘记了的事情。他两眼直望着阿尔卡季。最后,似乎希望之光突然在他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左脚向前跨出三步,尽量走得灵活一些,然后就像士兵一样,甚至用右靴子嗑的一声靠了上去,走到叫唤他的军官面前。大家都在等着看他还要干什么。


“我生理上有缺陷,大人,气力弱,个子小,我不适合当兵。”他断断续续说道。


这时,所有在房里的人,不管他是谁,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揪他们的心,甚至像性格非常坚强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快把他带走,”他把手一挥,然后说道。


“是!”瓦夏轻轻地说道,然后身子由左向后转,走出房去。凡是关心他的命运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跑了出去。阿尔卡季跟在其他人的后面挤。大家让瓦夏坐在接待室,等候吩咐,等马车来送他上医院。他默默地坐着,似乎心中非常不安。认出一个人来,就向那人频频点头,好像要同那人告别似的。他隔一会儿就朝门口望一望,等着别人说“该走啦!”


他四周紧紧地围了一圈人,他们全都摇头叹息。他的经历已经尽人皆知,使不少人感到震惊。有些人议论,另一些则对瓦夏表示惋息和赞叹,说他是一位谦虚、文静的青年,前程无可限量;也有些人说他学习刻苦努力,待人彬彬有礼,是一个努力上进的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的!”有人这么说道。大家以赞美的口吻谈到大人对他的偏爱。有些人开始解释他发疯的原因,为什么瓦夏想到他没完成工作任务,就会被送去当兵呢?有些人说这个可怜人不久前才从纳税人变为小职员,而且这全靠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善于发现他有才华,听话,而且少有的温顺。总而言之,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在受到震惊的人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个子很小,是瓦夏·舒姆科夫的同事。他还相当年轻,大概三十左右。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停,而且笑得很奇怪,也许是因为任何一件荒唐事或者可怕的场面,都会使旁观者既感到可怕,又似乎感到有点高兴的原故。他在包围瓦夏·舒姆科夫的人群周围,不时地跑动,因为他个子矮小,有时踮起脚尖,有时抓住别人的钮扣(当然是抓他有权抓的人),并且老是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全知道,还说这件事不但不简单,而且相当重要,不能放下不管。后来他又踮起脚尖,附着一位看者的耳朵、低声咕噜了一通,又点了两下头,继续跑去。最后,一切就要结束了:来了一位看门的,医院里来了一名护士。他们走到瓦夏身旁,告诉他该走了。他跳起来,忙乎了一阵,左顾右盼地跟着他们走去。他一直在用眼睛找一个什么人!“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边痛哭嚎啕,一边大声叫喊。瓦夏停下脚步,阿尔卡季也挤到了他的身边。他们最后一次相互拥抱,紧紧地搂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样子,真叫人难过!多么荒唐的不幸使他们泪如雨下啊!他们在哭什么呢?这灾难在哪里?为什么他们相互不理解呢?……


“给,给,你拿着!把这个好好保存起来,”舒姆科夫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尔卡季的手里。“他们会从我这里拿走的。你以后给我带来,带来;你要好好保存……”瓦夏没把话说完,就被叫住了。他急急忙忙从楼梯上跑下去,向大家频频点头,同大家道别。他脸上是一片绝望的表情。最后他被塞进马车,拉走了。阿尔卡季赶紧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丽扎的那撮黑发。对于这撮黑发舒姆科夫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的。阿尔卡季的眼里立即涌出一串串的热泪。“啊呀,可怜的丽扎!”


下班的时间一到,他就去找科洛姆纳区里的那一家人。那里的情况就不必说了!连别佳,根本不理解善良的瓦夏出了什么事的小别佳,也走到房角里,小手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阿尔卡季回到家里,已是夜色朦朦了。他走到涅瓦河边,站立了一会儿,沿着河岸极目远眺,远方烟雾迷漫,寒冷、混浊,血红的晚霞在远方的天边,形将熄灭,但它的余辉却突然把远方染得通红。夜幕降临到城市的上空,涅瓦河两岸是一片万里无垠、因冻雪而膨胀的原野,照着夕阳的余辉,闪烁着无数针状形的雪霜,好像点点火花。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度……被赶得快要累死的马匹身上,从奔跑的人们的身上散发出冰结的水气。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使受到压抑的空气颤抖起来。沿河两岸的房顶上空升起的烟柱,在上升的途中时分时合,沿着寒冷的天空,向上飞腾,好像旧房子上面又出现了新的房屋,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最后,好像这整个世界,包括它的全体居民,强者与弱者,连同他们所有的住房,穷人的贫民窟,乞丐的收容所,或者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个世界强者的乐园,在这薄暮的时刻,活像一场荒诞离奇的神秘幻想,一场马上就会消失的幻梦,化成一缕青烟,飘向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因失去可怜的伙伴瓦夏而变得孤苦伶仃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脑海中。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的心里好像在一刹那间,突然热血沸腾,这是一种强大的、他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感觉造成的。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完全理解这种胆战心惊的心情,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可怜的瓦夏经不起自己幸福的考验,居然发疯。他的两唇开始颤抖,眼睛发花,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好像此刻看到了什么新的东西……


他变得寂寞无聊、郁郁寡欢,失去了往日的愉快。他憎恨原来的住房,另租了一套。他不想去看科洛姆纳厄的那一人家,当然也无法可去。两年以后,他在教堂里遇见丽扎卡。


她已经结婚,后面跟着她妈妈,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他们相互问好以后,好长时间都回避谈论往事。丽扎说,她谢天谢地,非常幸福,她不穷,丈夫为人善良,她很爱他……突然,在言谈之中她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声音低了下去,她赶紧背转身去,靠在教堂的台架上,为的是不让人看到她的痛苦。……





诚实的小偷——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笔记


有一天早晨,我已作好充分准备,动身去上班时,阿格拉菲娜走进我的房里。她是我雇佣的厨娘,兼管家务和洗衣。


使我吃惊的是,她居然与我聊起天来了。


她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一向寡言少语,除了每天说一两句准备什么饭菜之类的话外,五六年来,几乎没说过任何别的话,至少我没听到过。


“先生,我找您有事,”她突然开口说话了,“您该把小间租出去。”


“哪一个小间?”


“就是厨房旁边那个小间,谁都知道嘛。”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让人住进来嘛,这还不清楚吗?”


“有谁来租呢?”


“谁来租!住户来租嘛,这还不清楚?”


“我的妈呀,那里连张床都放不下,挤得要命。谁能到那里去住呢?”


“干吗在那里住呀!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嘛。而且他可以住在窗户上。”


“哪个窗户?”


“不就是那扇窗户嘛,好像不知道似的!就是前厅里的那扇窗户。他可以在那儿坐啦、缝衣服啦,或者做别的事情。他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嘛。他有把椅子,还有一张桌子,什么都有。”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好人,一个饱经风霜的人。我会给他做吃的东西。


房租和伙食加在一起,我准备收他三个银卢布……”


最后,我作了长时间的努力,才打听到,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服了阿格拉菲娜,或者说是怂恿她让他住进厨房,当搭伙的房客。阿格拉菲娜脑子想到的事,那是非办成不可的。否则,我知道,她是不会让我安宁的。要是有什么事情不合她的心意,她马上就开始沉思默想,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而且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可以持续两三星期之久。这时,饭菜便做得不合口味,内衣换洗记不清,地板也擦不干净,总而言之,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不快。我早就发现,这个言语不多的女人不可能作出什么决定,因为她并没有自己的主见。但是,如果她简单的头脑里偶然形成了一个什么类似思想的东西,你就得照她的办,否则,在好长的时间里,她会在精神上感到痛苦万分。所以,虽然我最爱安静,还是立即表示同意。


“他起码总得有个证明吧,比如说护照或者别的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有啦。一个好人,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答应过给三个卢布。”


就在第二天,我那所简单朴素的单身住宅里,出现了一位新房客。不过,我并不生气,甚至暗暗地感到高兴。一般地说,我是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简直像个遁世的隐士。我几乎没有熟人,很少外出。十年来我过着这种生活,当然也就习惯于离群索居了。但是,十年,十五年以后,或许更加深居简出,还是同这个阿格拉菲娜在一起,还是住在这套单身住宅里,当然,那前景一定会相当暗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个老实平和的人作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阿格拉菲娜没有撒谎。我的房客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人。从护照看,他是一名退伍的士兵,其实不看护照,仅凭他的脸庞,我就一眼看出来了。这一点看出来很容易。我的房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他们的同伴之中,是一位好人。我们相处很好。但是,最好的一点是: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有时爱讲他一生中的各种遭遇。由于我的生活总是枯燥乏味,有这么一位讲故事的能手作伴,不啻是一大享受。有一次,他给我讲了一则这样的故事,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但是,这则故事到底是怎么讲起来的呢?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留在住宅里: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也好,阿格拉菲娜也好,都分头办事去了。突然我听到第二间房里有响声,走进来一个人,我觉得他相貌陌生,我走出去一看,前厅里确实站着一个陌生人,他个子矮小,虽然已是寒冷的秋天,却只穿一件单薄的常礼服。


“你有什么事?”


“我找公务员亚历山大罗夫,他住在这里吗?”


“没有这样的人,老弟,再见吧!”


“守院子的人怎么说他在这儿呢?”来访者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朝门口溜去。


“快走,快走吧,老弟,快走!”


第二天午饭以后,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正在给我试穿一件经他改过的常礼服时,又有一个什么人走进了前厅。我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昨天来过的那位先生居然当着我的面,大摇大摆地从衣架上,取下我的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身大衣,夹在腋下,随后就从屋里走了出去。阿格拉菲娜一直望着,惊奇得直张着大口,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保护大衣。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跟着跑去追赶那个骗子,十分钟后他回来时气喘吁吁,两手空空。那个人已经走得无踪无影!


“咳,真不走运,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好在外套还留给了我们!要不然那就更糟糕了,好一个骗子!”


但是,这发生的一切却使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大为震惊,我望着他的模样,甚至把被窃一事都给忘了。他怎么也恢复不了常态,时不时地丢下手中正在干着的活计,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说他当时正站在那里,就在他的眼前两步远的地方,被人拿走了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身大衣,而且这事干得那么快,叫你怎么也捉不住那个偷衣的傢伙。后来他坐下来继续干活,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活放下,如此反复多次。最后,我看见他去找守院子的人,责备他不负责任,竟然让自己管辖的院子里出这种事。回来后又开始骂格拉菲娜。后来他又坐下来干活,但还自言自语,嘟哝了好久,说这事是怎么发生的,说他当时站在这儿,我站在那里,就在眼皮底下,两步远的地方,被人偷走了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身大衣,等等。总而言之,虽然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很会干活,却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细心人。


“你我都受骗上当了,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晚上我对他说道,同时给他递过去一杯茶,因为寂寞无聊,希望他再讲一次大衣失窃的故事。这故事由于多次重复,再加上讲述者非常动情,已经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了。


“是的,我们都被愚弄了!简直连旁观者也感到恼火、生气,虽然丢失的不是我的衣服。所以,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坏东西比小偷更坏了。有的人虽然也好占别人的便宜,但这个傢伙却偷你的劳动、你劳动时流出的汗水,你的时光……


真可恶,呸!我说都不想说了,一说就气!先生,您对自己的财物被偷怎么不可惜呢?”


“对,怎么不可惜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就是东西烧掉,也比小偷偷去强嘛!眼看着小偷作案真气人,真不愿意!”


“谁愿意看到这种场面呢?当然,小偷与小偷,也不一样……先生,我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我碰到过一个诚实的小偷。”


“怎么能碰到诚实的小偷呢?难道小偷也有诚实的,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先生,这确是事实!哪个小偷诚实呢,也不可能有诚实的小偷。我想说的只是:他为人似乎诚实,但却行窃。简直令人惋息!”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


“先生,这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我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找到差事,还是住在老地方,于是结识了一个穷愁潦倒的人。


他是个寄生虫,既好酒,又贪色,以前在什么地方当过差,但因为终日酗酒,早就被开除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不体面的人!天知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有时你会这么想:他大衣底下到底有没有穿衬衫呢?不论什么东西一到手,就全喝光。


不过,他并不惹是生非。性格随和,善良亲切,从不求人施舍,老是羞惭满面。唉,你看到他那可怜的模样,就巴不得给他送上一杯!我就是这样同他认识的,也可以说,是他缠上了我……这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可他是个什么人啊!像条小狗一样缠着你,你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而我们仅仅是一面之交,真是个窝囊废!首先是要求过夜,没法子,答应他了。我发现他身份证也有,人也不错!后来,也就是第二天,又让他进来过了一夜。第三天一来,就整天坐在窗口上,也留下来过了一夜。我想,好啦,他算是缠上我了:要给他吃,让他喝,还得留他过夜。一个穷光蛋,还得养上一个吃白食的食客。在此以前,他也像缠我一样,缠住过一个小职员,经常上他家,和他一起吃喝。后来那职员成了酒鬼,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气死了。而这个人叫叶麦里亚,叶麦里亚·伊里奇。我想呀,想呀,反复琢磨:我拿他怎么办呢?把他赶走吧,良心上过不去,怪可怜的!我的天哪,这个穷愁潦倒的人,确实可怜!他不言不语,老是在一旁坐着,只是像条小狗一样,盯着你的眼睛看。你看,酗酒可以把人糟蹋成什么样子!我心中暗暗想道:你给我走开吧叶麦里亚努什卡,快走!你在我这里没什么事可做;你找错了人;我自己很快就要断炊了,我怎么能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面包来养活你呢?我坐着又想:我怎么对他说这些话?他听了以后又会怎么办呢?唔,我自己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听到我的话,就会久久地望着我,就会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什么话也听不明白,后来听懂了,他就从窗户上爬下来,一把抓起他的小包袱(现在我才发现那是一个格子花布做成的,已经穿了不少孔眼的红包袱,天知道他往里面塞了些什么,他时时处处都把它带在身边,整了整他的破大衣,好让人看到他穿得既体面,又暖和,而且一个洞眼也看不见(好一个文雅的人啊!),然后把房门打开,流着眼泪,走到楼梯口。咳,这个人还没有完全堕落……怪可怜的!这时我又想:我自己的处境又怎么样呢!我暗自思量:你等一等,叶麦里亚努什卡,你在我这里吃喝的时间不久了,我不久就会搬走,你就找不着我了。不,先生,我们会相见的。亚历山大·菲里莫诺维奇老爷(他已成故人,愿他进入天国)当时就说过:我对你非常满意,阿斯塔菲,我们都会从乡下回来的,我们不会忘记你,又会雇你的。我在他老人家家里当过管家,老爷为人善良,就在那年死去了。我们把他老人家一送走,我就带上自己的积蓄,一点点钱,我想安安静静过些日子,于是就去找一个老太婆,在她家里租下一个小小的屋角。她也只有一个屋角是没住人的。她当时也是在什么地方给人家当保姆,现在可阔起来了,一个人过日子,经常可以领点养老金。我心想,现在再见吧,叶麦里亚努什卡,我的亲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先生,您想怎么样?我晚上回家(我去看了一位熟人),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叶麦里亚努什卡,他坐在我的一只箱子上,花格子包袱放在身旁,穿着那件旧大衣坐着,等我回来……为了解闷,他还向房东老太太借了一本宗教书,正倒着头拿着呢。我们到底又见着了!我的两手垂了下来。我想,咳,没法子,为什么最初不把他赶走呢?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带身份证没有,叶麦里亚?’“先生,我这时就坐下来,开始思考:他,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汉,会给我制造许多麻烦吗?考虑的结果是:出点麻烦也没多大关系。我想,他饭是要吃的。唔,早晨得给他一块面包,如果要吃得有味一些,还得加点佐料,这就得买根葱。中午当然也得给他面包和葱。晚上也得给他葱和葛瓦斯饮料,如果他想吃,还得给点面包。要是弄点什么汤的话,我们两个就会吃得饱饱的了。我东西吃得不太多,大家知道,一个喝酒的人,是不吃什么东西的。有酒就行了。我想,他酗酒会致我于死地的,不过,先生,我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而且这个想法老是缠着我。如果叶麦里亚就是这样走掉,那我一辈子都不会有高兴的日子过。于是我决定当他的恩人,把好事做到底。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免遭悲惨的死亡,我要让他戒酒!我想:‘你等一等,好吧,叶麦里亚,你就留下来,不过你在我这里呆着,一定要听我的吩咐!’“我还想过:我现在就着手教他学会干点什么,当然不能搞突然袭击,让他马上开始。让他先玩一玩,而我就在这段时间注意观察,得找他能干的工作,不过,叶麦里亚,你得发现自己的能力。因为,先生,一个人干任何工作,首先得要有能力。于是我暗暗地对他进行考察。我发现,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叶麦里亚努什卡!先生,我起先从说好话开始:我对他说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叶麦里亚·伊里奇,你该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好好振作起来才行。


“‘玩够啦!你看看吧,你一身破破烂烂,你的那件破大衣,原谅我不客气地说一句,简直可以当筛子用啦,实在不好看嘛!总该要讲点面子吧!’我的叶麦里亚努什卡,低着脑袋坐着,听我数落他。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他已经落到了那个田地:被酒醉得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一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你说东他答西,你说黄瓜他答豆子!他一直听着我说他,听了好久,后来就长叹了一声。”


“‘我问你,叶麦里亚·伊里奇,你为什么叹气?’“‘我是这样的,没什么,阿斯塔菲·伊凡内奇,请您放心!今天有两个乡下妇女在街上打架,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无意之中一个把另一个的一筐红苕台子碰倒了。’“‘唔,后来呢?’”


“‘另一个就故意把她的一筐也碰倒,还用脚踩了一下。’“‘那又怎么样呢,叶麦里亚·伊里奇?’“‘没怎么样,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没怎么样,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我心想,唉!叶麦里亚,叶麦留什卡呀!你又是游游荡荡,又是酗酒,把脑袋全给搞昏啦!……”


“‘有个老爷不知是在豌豆街还是花园街,不小心把一张钞票掉在地上。有个农民见了,说:这是我的福气好。可是另一个农民这时也看见了,他说:这是我的福气!我比你先看见……’”


“‘唔,叶麦里亚·伊里奇!’“‘随后两个农民就打起来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一个警察走过来,捡起那张票子,把它交还给老爷,他还威胁说要将那两个农民送去坐牢。’“‘呶,那又有什么呢?这有什么重大意义吗,叶麦里亚努什卡?……’”


“‘我倒没有什么。围观的人都笑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唉!叶麦里亚努什卡!围观的人算得了什么呢!一个铜板你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出卖了。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叶麦里亚·伊里奇?’“‘说什么呀,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找个什么活干干,真的得找找。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次啦,你找找吧,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我有什么活可干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我甚至不知道我找什么活干好,而且谁也不会催我,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你之所以被开除,叶麦里亚,就是因为你好喝酒!’“‘可是今天有人把店伙计弗拉斯叫到账房里去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为什么叫他去的,叶麦里亚努什卡?’“‘这我就不知道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这就是说那里需要,所以才叫他去罗……’“‘唉,’我心里想道,‘我们两个都要倒霉了,叶麦里亚努什卡!因为我们有罪过,上帝一定会惩罚我们的!’唉,你对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呢,先生?


“不过,这小子可狡猾呢!他听着听着,后来就厌烦了。


刚刚看到我在生气,抓起那件破大衣就开溜,溜得无踪无影!


白天在外面游荡,傍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谁给他喝的,酒钱是从哪儿拿的,只有上帝知道!这可不是我的错!……


“‘不,’我说,‘叶麦里亚,你非把老命送掉不可!别喝啦,你听见吗,别再喝啦!下一次如果再醉着回来,你就在楼梯上睡觉吧,我决不放你进屋里来!……’“听完我的嘱咐,我的叶麦里亚在家坐了一天,两天,到第三天,他又溜了。我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回来。应该说,是我把他吓破了胆,于是我开始可怜起他来了。我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是我把他吓跑的。唉,现在他这个苦命人走到哪里去了呢?我的主呀,他大概会失踪的!到了深夜,他还没回来。第二天早晨,我走到过道里一看,原来他住在过道里。脑袋放在小台阶上,躺着,冷得全身都快冻僵了。


‘你怎么啦,叶麦里亚?愿上帝与你在一起!你到哪里去了?’‘您,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前些天您生气,心情不好,要我睡在过道里,所以我没敢进房里来,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就睡在这过道里……’“我真是又气恼,对他又可怜!


“我说,‘叶麦里亚,你随便找个活干不是很好吗,何必在这儿擦楼梯呢!……’“‘我找得到什么活儿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说(我又怒火上身了!),‘你这个倒霉的家伙,那怕是,那怕是学学裁缝手艺也好嘛。你看你的大衣破成了什么样子!全是窟窿且不说,你还拿它擦楼梯!你拿颗针,把那些窟窿补起来也好嘛,面子上总会好看一点吧。唉,你这个酒鬼!’“你说怎么着,先生!他真的拿起了一颗针,其实我是说着玩的,可他不好意思,便拿起针来了。他披上破大衣,开始穿针引线。我望着他,不用说,他两眼红肿,几乎快要流脓了。双手颤抖不已,穿呀,穿呀,总是穿不进针眼。他一会儿咬咬线头,一会儿又搓搓,穿来穿去,还是不行!于是他放下针线,直勾勾地望着我……


“‘喂,叶麦里亚,你饶了我吧!要是当着众人的面,那就太丢人啦!其实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随便责备你两句罢了……快别作孽啦,愿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就这么坐着,别干丢人现眼的事,别再在楼梯上过夜,别再丢我的脸啦!


……’“‘那我到底干什么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酒醉醺醺,什么用也没有!……只是让您,我的……恩人,白操心了……’“这时,他发青的嘴唇突然抖动起来,一颗泪珠滚到他灰白的面颊上,挂在他那没有刮去的胡子上面,开始抖动,我的叶麦里亚突然放声大哭,接着就泪如泉涌……天啦!简直像是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坎上。


“‘唉,你还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呢,这一点我可根本没有想到!不过,谁又能想到,谁又能猜到呢?……我想,不,叶麦里亚,如果我完全不管你,你会像一团破布,被人抛弃掉!


……’“哎,先生,这事说来话还长呢!其实这是小事一桩,空洞无聊,不值一谈。先生,你大概会说,你为它连两个破铜板都不会给,我可不同,如果有钱,我会拿出许多许多的,为的是希望这种事不再重演!先生,我以前有过一条裤,真该死,裤子很好,兰色的,带格子,是一个地主让给我的,他常来这里,本来是他订做,后来他不要了,说太小,所以这条裤子就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心想,这可是件珍贵的东西啊!


拿到托尔库契大街上,大概可以卖整整五个卢布,如果不卖,我拿来可以给彼得堡的老爷们改做两条衬裤,剩下的布还可以给我做一件坎肩。对于我们的穷兄弟来说,这一切可是来得正好!而叶麦里亚努什卡当时正是严峻、忧郁的时刻。我看他一天不喝,第二天也没喝,第三天也是滴酒不沾,完全失去了精神,所以显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闷闷不乐地坐着。


我心想,你小子要不是没钱,要不就是真的听从了别人的劝告,自己走上了改邪归正的路。先生,事情正是如此,当时正好碰上一个大节日,我去参加彻夜祈祷,回来时发现我的叶麦里亚坐在小窗口上醉醺醺的,身子一摇一晃。哎,我心想:你小子还是这样!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去开箱子,打开一看,那条好裤子不见了……我东寻西找,还是踪影全无!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使得我心烦意乱!我跑去找老太婆,先是骂了她一通,但后来觉得骂错了。却根本没有想到叶麦里亚会偷,虽然有证据证明他醉醺醺地坐在那里!‘不,’老太婆说道,‘先生,愿上帝与你同在,我要裤子干什么?我能穿得出去吗?前不久我的一条裙子,还被你的一个好兄弟拿走了呢……对了,就是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她是这么说着。我说‘谁在这儿,谁来过?’她说:‘先生,没有任何人来过。我一直呆在这里。叶麦里亚·伊里奇出去过一趟,后来又回来了。你瞧,他在坐着呢!你问问他去。’我说:‘叶麦里亚,你没拿我的那条新裤子吧,你还记得吧,就是给地主订做的那一条罗?’他说:‘没有,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也就是说,我没拿。’“这就是怪事了!于是我又开始寻找,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叶麦里亚呢,照样坐在那里,身子一摇一晃地。我就蹲在他面前,对着箱子,突然用一只眼睛斜了他一眼……嘿,我想,眼看着我的心快在胸腔里燃烧起来啦,脸也红起来了。突然,叶麦里亚也看了看我。


“‘不,’他说道。‘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没拿您的裤子……您可能以为是我拿了,可是我没拿,先生。’“‘那它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叶麦里亚·伊里奇?’“‘不,’他说着,‘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么说,叶麦里亚·伊里奇,裤子自己会跑罗?’“‘也许是这样吧,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就这么听他把话说完,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点上油灯,坐下来缝制衣服。我正在给住在我们楼下的一位公务员改做坎肩。可我自己忧火如焚,胸口闷得慌。要是我把挂衣柜里的全部衣服拿来生炉子,心里一定会轻松得多。现在叶麦里亚发觉我真的怒火中烧了。先生,一个人作了坏事,大概他老早就会预感到灾难的到来,如同天上的飞鸟在大雷雨前的表现一样。


“‘是这样的,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叶麦里亚努什卡开口说道(他细小的声音在发抖)‘今天医士安季普·普罗霍雷奇同前些日子死去的马车夫的老婆结婚了……’“我望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恶狠狠地望了他一眼。……


叶麦里亚明白了我的眼神。我发现他站起身来,走到床前,开始在床边搜摸什么。我在等着看。他摸了好久,同时不停地叨念:‘没有就是没有,这鬼东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等着他还干什么。我看到他跪着往床底下爬去。最后我忍不住了,说道:“‘叶麦里亚·伊里奇,您干吗跪在地下爬呀?’“‘看看有没有裤子,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是想看看它是否掉在里面。’“我说:‘先生(我一气开始对他以“您”相称了),您何必为一个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穷汉费心劳神,白白地磨破您的膝盖呢!’“‘这是哪里的话,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没有什么,先生……也许,找一找就会找到呢。’“‘唔!……’我说:‘你听听吧,叶麦里亚·伊里奇!’“他说:‘听什么,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说‘难道不是你从我这里把它偷去的?你是小偷,你是骗子,我好好地待你,你竟如此对我!’也就是说,他跪在我面前,在地下爬来爬去,使我非常气愤。


“‘不,先生……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可他自己还是趴在床底下,躺了好久,后来爬出来了。


我一看:他脸色惨白,像块白床单。他稍稍站起身来,坐在我身边的窗户上,就这么坐了十来分钟之久。


“他说:‘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的跟前,样子非常可怕,如同发生在现在一样。


“他说‘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您的裤子我没拿……’“他浑身颤抖,用抖动的手指指着胸脯,他细小的声音不断地抖动,先生,使我自己都有点胆怯了,身子好像和窗户长在一起了。


“我说:‘好吧,叶麦里亚·伊里奇,就照您说的,请原谅!就算我是个蠢人,错怪了您。至于裤子嘛,丢了就丢了,没有裤子我们也能活。我们有双手,谢天谢地,可是偷窃我们不干……就是向别的穷哥儿们,我们也不伸手,我们自己可以挣钱餬口……’“我发现他听完我的话后,在我的面前站了站,后来就坐了下来,一坐就是一整晚,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就是我睡觉去了,叶麦里亚仍然坐在原地不动。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来一看,他还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弯着身子,盖着他自己那件破大衣。他感到痛心,所以没到床上去睡觉。先生,从这时起,我就不喜欢他了,或者说,在最初的几天,我就开始恨他了。打个比方说吧,这就像我亲生的儿子偷了我的东西,使我伤心极了。我心想:‘哎呀,叶麦里亚,叶麦里亚!’先生,打这以后,叶麦里亚大概一连两个星期都不停地喝酒,也就是说他喝得晕头晕脑的,完全喝醉了。一清早就出去,深夜才回来。两个星期里,我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也就是说,很可能他当时内心痛苦极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想折磨自己。


后来他突然停止喝酒了,大概他知道,什么都喝光了,于是又坐在窗户上。我记得,他一连默默地坐了三昼夜,后来我看见他在哭!先生,这就是说,他是坐在那里哭呢!他简直像是一口枯井,好像察觉不到他在簌簌地流泪。先生,看到一个大人,而且还是像叶麦里亚这样的老人,伤心落泪,心情确实沉重。


“我说:‘你怎么啦,叶麦里亚?’“他浑身哆嗦,我也身子抖了一下。从那时候起,我是第一次对他说话。


“‘没什么……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愿上帝同你在一起,叶麦里亚,让一切过去算了。你为什么像只猫头鹰一样老是坐着呢?’我开始对他可怜起来了。


“‘对,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不是为那个事伤心。我想找个什么活干,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找个什么活呢,叶麦里亚·伊里奇?’“‘随便什么工作都行。也许我找一个像以前一样的差事干干。我已经去求过菲多谢·伊凡内奇了……我惹您生气很不好,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也许会找到一个差事,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到时候我就报答您,加倍交还我的伙食费。’“‘算了吧,叶麦里亚,算了。即使过去有那么点过错,也过去了。真该死!让我们照老样生活下去吧!’“‘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您也许还有点……,不过,您的裤子我确实没拿……’“‘算了,就照你说的吧,愿上帝与你同在,叶麦里努什卡!’“‘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现在已经很清楚,我不再住在您这里了,请您原谅我,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愿上帝与你在一起,叶麦里亚·伊里奇,是谁生你的气,赶你走呢,是我不是?’“‘不,我再住在您这里就不好意思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最好是走……’“他真是生气了,所以老是叨念着那件事。我望着他,他真的站起身来,把他的破大衣往肩上一披。


“‘你这是打算到哪里去呢,叶麦里亚·伊里奇?你听着,你是怎么啦?你到哪里去呢’“‘不,您我再见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您别留我了(他自己又哭了起来)。我要离开犯罪的地方,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您现在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与过去有什么不同?还是那个样子嘛!可你却像个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人会倒霉吃亏的,叶麦里亚·伊里奇。’“‘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您以后出门,别忘了给箱子上锁。我现在,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现在一见到箱子就想哭……不,您最好放我走,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在我们共同生活中我给您添的一切麻烦,请您原谅!’“先生,你想怎么着?他真的走了。我等了一天,心想晚上他会回来,可是没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没回来。我吓慌了,整天发愁:不吃、不喝、不睡觉。这人真把我搅乱了!第四天我出去找,我寻遍了各个茶楼酒馆,四处张望、打听,都毫无所得,叶麦里亚努什卡消失不见了!我心想:‘莫非你已抛下你那胜利的头颅?也许你酒醉醺醺,死在别人的篱笆之下,现在像一块朽木,横躺在那里。’我回到家里,已经半死不活。第二天我又去四处寻找。我埋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让一个蠢人自行离我而去。可是我发现:第三天(恰恰是节日)天刚亮,房门就吱吱作响,我定睛一看,是叶麦里亚进来了。他脸色发青,头发上全是脏物,好像是睡在大街上,骨瘦如柴,脱下破大衣,面对着我坐在箱子上,望着我。我高兴起来,但心里的痛苦却比以前更厉害了。先生,事情就是这样。说老实话,如果我犯了这样的错误,我要说,我宁肯像条狗一样死去,也不愿活着回来!然而叶麦里亚却回来了!


当然罗,看到一个人处境如此,心情是很沉重的。于是我开始亲切地安慰他。我说,‘好啦,叶麦里亚努什卡,我高兴你回来。要是你再晚一点回来,我今天又要到酒馆里找你去了。


你吃过饭了没有?’“‘吃过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没吃吧?老兄,这里还剩下一点昨天没喝完的汤,是牛肉炖的,不是清汤。瞧,这里还有葱和面包。我说吃吧,这些东西对身体不是没有用的。’“于是我端给了他。哎呀,我发现他那胃口真好,一个人三整天没吃没喝,吃起来真能狼吞虎咽。这就是说,是饥饿把他赶到我这里来的。我望着他心肠软了,一般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心想我得去小酒店跑一趟,打点酒来,让他解解闷,掏点心里话。‘算啦!我对你不再有怨恨了,叶麦里努什卡!


我打来了酒。我说,叶麦里亚·伊里奇,让我们为节日干杯吧。你想喝吗?这酒不赖。’“他伸出一只手来,显出一副很想喝的样子,手已经抓住了酒杯,但他停下来,稍稍等了等。我一看,他抓起酒杯往嘴边送,酒洒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他把酒送到了嘴边,但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


“‘你怎么啦,叶麦里亚努什卡?’“‘没什么,我那个……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不喝还是怎么的?’“‘我,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不再喝酒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你是打算彻底戒酒,还是只有今天不喝呢,叶麦里亚努什卡?’“他默默不语。我发现,一分钟以后,他把头枕到了手上。


“‘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叶麦里亚?’“‘是的,我觉得不舒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把他扶到床上。一看他确实不好:他头发烧,浑身打颤,像患虐疾似的。我坐在他身边守了一天。到夜里他情况更坏。我给他把克瓦斯饮料里拌了点油和葱,还加上一点面包。我说:‘你吃下去,一定会好些的!’他连连摇头。他说:‘不,我今天不吃,阿斯塔菲·伊万内奇’。我又给他准备了茶,把老太婆也忙坏了,但他一点也没好转。我心想,这下可糟了!第三天清早我就去找医生。早先我在波索米亚金老爷家干活那会儿就认识一个医生,他姓科斯托普拉沃夫,就住这儿。他给我治过病。医生来了,看了看他说:‘不,情况确实不妙,没必要找我了。随便给他点药粉吃吃吧。’我没给他吃药粉。我心想是医生随便说的,这一拖就是第五天了。


“先生,他躺在我面前,快要死去了。我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没干完的活计。老太婆在生炉子。我们都没说话。先生,我的心却在为他这个放荡的人难过,似乎我将要埋葬我亲生的儿子。我知道,叶麦里亚现在正望着我,打从大清早起,我就看见他硬撑着,想对我说什么,看得出来,他又不敢说。最后,我望了他一眼,发现这个可怜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满心的愁苦,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是发现我在看他的时候,他马上又把眼皮垂了下来。


“‘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什么事,叶麦里亚努什卡?’“‘比方说,如果我把我的大衣拿到托尔库契大街上去卖,人家会出很多钱吗,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说:‘不知道,也许会卖得起价钱吧。大概能卖三卢布,叶麦里亚·伊里奇。’“要是真的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话,不但人家一个子不给,还会当着你的面,笑掉大牙呢!这样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拿来卖!刚才我那么说,不过是我了解这个人的脾性,随便说说,安慰安慰他罢了。


“‘可我觉得,阿斯塔菲·伊凡内奇,那件大衣三个银卢布是卖得出的,它是呢子做的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既然是呢子的,怎么只值三个卢布呢?’“我说:‘不知道,叶麦里亚·伊里奇;既然你想拿去卖,那就拿去吧,当然,起码也得卖三卢布才行。’“叶麦里亚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把我喊住。


“‘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问:‘什么事呀,叶麦里亚努什卡?’“‘您把我的大衣卖掉,我快死了,您不要把大衣和我一起埋掉。我就这么躺着行,可大衣是呢子做的,顶值钱的,您也用得着。’“先生,这时我心如刀绞,痛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发现他临终前的痛苦,已经到来。我们又默默不语了。这样默默地过了一小时。我又看了看他:他老是望着我,但一碰到我的目光,他就又垂下眼皮。


“我说:‘您要不要喝点水呀,叶麦里亚·伊里奇?’“‘给点吧,愿上帝和您在一起,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给他送上一杯水,他喝了。


“他说:‘谢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还要不要别的什么,叶麦里亚努什卡?’“‘不,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什么也不要了,可是我……’“‘什么事?’“‘这个……’“‘这个什么呀,叶麦里亚努什卡?’“‘那条……裤子……当时是我从您这里拿去的……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说:‘算啦!上帝会饶恕你的’叶麦里亚努什卡,你的命好苦啊!你安息吧……’先生,说着说着,我的心里也难受极了,泪水不住地从眼睛里往外涌出。我转身背过去好一会。


“‘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转身一看,叶麦里亚还想对我说什么,他稍稍抬起身子,使尽力气,嘴唇翕动着……突然他满脸绯红,望着我……


我忽然又看到:他的脸色又变白了,越变越白,煞那间,就完全失去了血色,他头向后一仰,吁了一口气,于是马上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圣诞晚会与婚礼——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笔记前些日子我见过一次婚礼……但是,不!我最好给您讲讲圣诞晚会吧,婚礼办得不错,我很喜欢,但是那次晚会却更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望着这场婚礼,就想起那次圣诞晚会。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正好是五年前的除夕,我应邀去参加一次儿童舞会。邀请我的人是一位著名的实业家,他交游广、熟人多、手腕高明,所以可以说,这个儿童舞会不过是个借口,目的是让那些父母亲们聚集起来,无拘无束地顺便谈谈他们感兴趣的问题。我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可谈,因此我相当轻松地度过了一个晚上。这儿还有一位先生,好像也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但却像我一样,偶然碰上了这一家庭聚会……他比所有的人更早注意到我。这是一位个子高、身材瘦的男子,他神情十分严肃,穿着非常讲究。


但是看得出来,他对家庭幸福好像根本没有兴趣。除了主人之外,参加舞会的来客中,他没有一个熟人。看得出来,他非常寂寞,但他却很勇敢,一直坚持到晚会结束,始终装做一个非常快活而幸福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先生来自外省,他在首都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要办。他给我们的主人带来一封介绍信,主人对此毫无con amore①,但出于礼貌,还是请他参加了儿童舞会。没人请他玩牌,没人给他敬烟,甚至没有任何人同他交谈。也许人们老远就根据羽毛认出这是一只什么鸟了,弄得我的这位先生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手往哪儿搁好,只好整个晚上摆弄自己的络腮胡子。他的络腮胡子确实长得非常漂亮。但是,他摸胡子的用心程度,简直让人望着他觉得是先长出这些胡子,后来才出现摸胡子的这位先生的。


积极举办晚会的主人有五个长得很好的男孩。除了主人和上面提到的那位先生之外,我还喜欢一位先生。但这位先生与前面的那一位完全不同。这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叫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贵客。


他对待主人的态度,与主人对待那位老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的先生的态度,一模一样。男女主人对他说了无数的客气话,给他倒茶敬烟,照料得无微不至。他们把其他的客人引到他这里,向他作介绍,但却不引他去见任何别的客人。当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谈到这次晚会,说他很少有机会这么愉快地度过时光的时候,我发现男主人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有这位大人物在场,我不知为什么有点感到害怕,因此,在对孩子们作了一番欣赏之后,我便走进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客厅,坐在几乎占去整整半个房间的女主人的花亭里。


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得出奇,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①意大利语!热情。


尽管做妈妈的和家庭女老师一再训诫,他们却坚决不愿意学那些大人的样。一眨眼功夫,他们就抢光了圣诞树上的糖果,一颗也不剩下。他们在没有弄清哪件玩具归谁之前,就把一半的玩具弄坏了。一个黑眼睛的男孩,生着一头卷发,老想用自己的木制手枪对着我射击。他的长相特别漂亮。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姐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非常美丽,活像一尊小爱神;她非常文静,善于沉思,脸色苍白,鼓着一对沉思的大眼睛。好像她受到了孩子们的欺侮,因此她来到了我坐的那个客厅,躲在角落里,玩她的洋娃娃。客人们怀着敬意纷纷指着她的父亲,一个很有钱的承包商,不知是谁在悄声指出,他已经给小姑娘存了三十万卢布当陪嫁。我转过身来,朝那些对这事很感兴趣的人们,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落到了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身上。他把一双手抄在背后,头向一侧稍稍偏着,好像在极其注意地倾听这些先生们的节日祝福。后来,我对男女主人在分赠孩子们的礼物时所表现出来的心计,不能不感到惊讶。那个已经有了三十万卢布陪嫁的小姑娘得到的是一个打扮得最漂亮,穿着最华贵的洋娃娃。所有幸福的儿童都得到了礼物,但随着孩子们父母亲地位的降低,礼物的份量也相应下降。最后得到礼物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个子又小又瘦,脸上有几粒雀斑,长着一头红发。他得到的只是一本讲自然界的伟大,讲感动的眼泪的故事书,没有插图,连卷首、章篇首尾的小花饰也没有。他是主人家为孩子们请来的家庭女老师、一个可怜的寡妇的儿子。这孩子受尽折磨,变得非常胆小。他穿一件旧土布做成的小加克衫。领到那本小书以后,他在其他的玩具周围徘徊了好久。他很想同其他的孩子们玩,但他又不敢。看得出来:他已经感觉出并且明白自己的处境。我非常喜欢观察孩子。对他们在生活中最初的独立表现,觉得非常有趣。我发现别的孩子得到的价值昂贵的玩具,对这个红头发孩子,具有很大的诱惑力,特别是演戏,他很希望演上一角,所以他决计低声下气地去接近别的孩子。他脸上堆起微笑,和其他的孩子玩了起来。他把自己的一个苹果,给了一个脸庞浮肿的男孩。那男孩的手帕里包得满满的,尽是好吃的糖果点心。


红头发男孩甚至决心把一个男孩背起来,为的是不被从演戏的人员中赶出来。但是一分钟以后,一个顽皮的孩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这红头发孩子不敢哭。这时候,他的妈妈、家庭女教师来了,她嘱咐孩子不要妨碍别的孩子们玩耍。于是这孩子走进了小姑娘所在的那个客厅。小姑娘让他走到自己身边。于是两人一起非常热情地着手为那只贵重的洋娃娃进行打扮。


我在那座爬满常春藤的凉亭里,已经坐了半个来小时,一边仔细倾听红头发孩子和有着三十万陪嫁的小美人的细声交谈,一边打起瞌睡来了。他们正在为洋娃娃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突然走进了屋里。他是利用孩子们吵架的时机,悄悄地从大厅里走出来的。我发现,一分来钟以前,他还在与未来的有钱媳妇的爸爸、热烈地谈话。他们虽然刚刚认识,却在争论哪一种差事比哪一种差事优越。现在他正站着沉思,好像在扳着指头计算着什么。


“三十万……三十万,”他悄悄说道,“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再过五年,就是一十六岁啦!我们假定年利率百分之四,一年就是一万二千,五年就是六万,再拿这六万……好吧,我们就假定五年以后总共是四十万,对了!这……总不能只给年利百分之四吧,骗子!也许要利息百分之八或者百分之十呢。好,五十万,就算是五十万吧,这至少是满有把握可以得到的。嗯,此外还会有许多衣服之类的嫁装的……”


他盘算完毕,擤了擤鼻子,本想从屋里退出去,却突然朝小姑娘望了一眼,然后就停住不动了。我站在几盆花的后面,他没看见。我觉得他极其激动。不是这一番盘算,就是别的什么,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搓搓两手,在原地站不住了。当他停下脚步,向未来的未婚妻又坚决投过去一瞥时,这种激动已经达到了极限。他本该往前走去,但他先环顾四周,然后踮着脚尖,朝小女孩的身旁走去,好像觉得自己有点抱愧似的。他带着微笑走近来,弯下身子,吻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小姑娘没料到他这一着,吓得惊叫一声。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可爱的小女孩?”他悄声问道,同时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拧小姑娘的面颊。


“我们在玩……”


“啊?和他玩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斜着眼睛望了一下小男孩。


“宝贝,你该到客厅里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对那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没有吭气,一双眼睛盯着他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又望了望四周,于是又对着小姑娘俯下身子。


“可爱的孩子,您这是什么,是洋娃娃吗?”他问道。


“是洋娃娃,”小姑娘皱着眉头回答。她有点害怕。


“洋娃娃……可爱的孩子,您知不知道,您的洋娃娃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不知道……”小姑娘悄悄地回答,完全把脑袋垂下去了。


“宝贝,是用破布做成的。小男孩,你该到大厅里去,找你自己的伙伴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说完,严厉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姑娘和小男孩皱起眉头,互相抱在一起。他们不想分开。


“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洋娃娃送给您呢?!”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把声音降得越来越低,问道。


“我不知道。”


“因为您在这一星期内表现很好,令人可爱。”


这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已经激动得不能再激动,他四下张望,把声音降得越来越低,最后用几乎让激动和焦急的心情弄得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如果我将来去您父母家做客,您会喜欢我吗,可爱的小姑娘?”


说完这句话以后,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想再一次吻吻可爱的小姑娘,但是红头发小男孩看到小姑娘马上就要哭起来的时候,马上拉着她的两手,由于对小姑娘充满同情,他自己也呜呜地哭泣起来了。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为此大发雷霆。


“去,离开这里,走开!”他对小男孩说道,“到大厅里去,到你的伙伴们那里去!”


“不,不要走,不要走!您快走开吧,”小姑娘说道,“留下他,让他留下!”她说着,几乎放声哭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门里发出响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赶紧抬起他魁梧的身子,吓了一跳。但红头发的小男孩比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吓得更厉害。他抛下小姑娘,悄悄地靠着墙根,从客厅溜进饭厅。为了不致引起怀疑,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也走进了饭厅。他满脸通红,像只醉虾,朝镜子里一瞧,似乎有点感到尴尬。他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急躁、缺乏耐心而感到不快。也许,扳着手指计算的结果使他先是感到吃惊,后来又使他受到诱惑与鼓舞,以致于他不顾自己的体面和庄重,决心像小孩子一样,直接向自己的对象,发起进攻,虽然这个对象至少要五年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对象。我跟在这位可敬的先生后面,走进饭厅,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尤利安·马尔科维奇又恼又恨,满脸胀得通红,拚命吓唬红头发小男孩。那孩子离开他越来越远,吓得不知道往哪里跑好。


“去,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去,不中用的家伙,快去!你在这儿偷水果吃,是吗?你在这儿偷水果吃?去,不中用的家伙,鼻涕虫,快走,到你的伙伴那里去!”


吓坏了的小男孩,采取最后的一着,试着爬到了桌子底下。当时要赶他走的人,已经气到了极点,掏出他的一块长长的麻纱手绢,开始抽打趴在桌子底下一声不吭的孩子。应当指出: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身子有点胖。这是一个保养得不错的人,面色红润,相当结实,挺着个大肚子,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一句话,是个壮实的小子,圆得像颗核桃。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红得可怕。最后他的愤怒,也许还有忌妒(谁知道呢?)达到了极点,他简直是怒火中烧了。我放声哈哈大笑。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回转身来,虽然他名声显赫,这时却已万分尴尬了。这时候,男主人从对面门里走了出来。小男孩也从桌底下爬出来,擦擦自己的膝盖和手肘。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急忙将手中握着一角的手帕送到鼻子边上。


主人望望我们三个,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他作为一个精通世故而又办事严肃认真的人,马上抓住了这个与客人单独见面的机会。


“这孩子就是,”他指着红头发男孩说道,“就是我荣幸地向您恳求……”。


“啊?”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回答着,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常态。


“是教我孩子的家庭女老师的儿子,”男主人继续用恳求的语气继续说道,“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寡妇,丈夫原是一名忠实的公务员,因此……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如果可能的话……”


“啊呀,不,不,”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急急忙忙叫了起来,“不,请您原谅,菲里普·阿列克塞叶维奇,怎么也不行。我问过了,没有空缺,即使有一个,那也会早有十个人去补缺了,而且他们比他更有权……非常遗憾,非常遗憾。


……”


“确实遗憾,”男主人重复说道,“不过,这孩子很谦虚,文文静静……”


“我发现他是个顽皮鬼,”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歇斯底里地歪着嘴巴。回答道:“去,小鬼,你站着干吗?快去找你的伙伴!”他转身对着孩子说道。


好像他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用一只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也忍不住了,直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马上转过身去,向主人问这个奇怪的青年人是什么人?显然是指我说的。他们开始悄悄耳语,从房里走了出去。我随后看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一边听男主人说话,一边露出不相信的神情,连连摇头。


我笑够以后,回到了大厅里。那位大人物在那里受到孩子们的父母和男女主人的包围,正在同刚刚向他引见的一位妇女,热烈地交谈。那位妇女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十分钟以前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同她在客厅里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谈话。现在他满口称赞这位可爱的小姑娘长相漂亮,才华横溢、姿态优美、富有教养。他显然是在小姑娘的妈妈面前献殷勤。母亲听着他的奉承话,高兴得差点掉下泪来。小姑娘父亲的嘴边也露出了笑容。男主人对这皆大欢喜的场面,也感到高兴。所有的客人都深表同情,连孩子们的游戏也停了下来,免得妨碍大家谈话。整个空气都充满仰慕之情。长相漂亮的小姑娘的母亲,内心深处都受到感动,我后来听到她用精心挑选的词汇,邀请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大驾光临他们家,成为他们高贵的客人。她认为这将是给予他们家的特殊荣耀。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怀着真诚的喜悦心情接受了这一邀请。后来,客人们按照礼节的要求,纷纷散开,我听到他们彼此用十分动人的语言,赞扬承包商夫妇和他们的小姑娘,特别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


“这位先生结婚了吗?”我几乎是大声地问我的一位熟人,他站的地方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比谁都近。


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恶狠狠地向我投过来审视的一瞥。


“没有!”我的熟人作了回答。他对我故意这样不知趣地提问,打心底里感到不快……


前不久,我从某某教堂走过。那里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使我大吃一惊。周围的人们都在谈论这盛大的婚礼。那是一个阴天,而且开始下起濛濛细雨来了。我跟着人流,走进教堂,于是我看见了新郎。那是一个个子矮小、衣着极其讲究的圆脸小子,大腹便便,身体保养得很好。他跑来跑去,忙忙碌碌,不停地发号施令。最后,有人说新娘坐车来了。我拚命挤进人群,看到了一位绝妙佳人,她大概才进入妙龄的第一个春天。但是这位美人的面色却是苍白的,心情是忧郁的。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我甚至觉得,她的眼睛因为前不久流过泪,而显得红肿。她脸部每一根线条的古典式的严谨,都使她的美具有某种庄严肃穆的神态。透过这种庄严肃穆的神态,透过这种忧郁的心情,仍然可以看出她最初的、稚气未退的天真无邪的容颜。某种天真到不能再天真的、尚未定型的、年青的东西,不断表现出来,似乎在默默无言地为自己哀求怜惜。


有人说,她刚满十六岁。我注意看看新郎,突然发现他正是我整整三年不见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我又望了望新娘……我的天哪!我赶快挤出教堂。人群中有人说新娘很有钱,有陪嫁五十万,还有许多衣衫……


“他这算盘真打得精明!”我这么一想,就挤到外面去了……





别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一件罕见的怪事-1

“劳驾,先生,请允我向您打听……”


一个过路的行人浑身一抖,有点吃惊地望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一眼。这位先生开门见山,向他提问,时间是傍晚七点多,地点是在大街的中间。大家都知道,要是一位彼得堡的先生在大街之上,同另一位完全陌生的先生谈点什么的话,那另一位先生肯定会吓一大跳的。


这位过路人正是如此:他浑身一抖,有点害怕。


“请原谅我惊动您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开口说道,“不过,我……我,确实不知道……您一定要原谅我,您看,我的心绪有点不佳……”


穿一件腰部带褶子的旧式大衣的青年人这才发现,那位穿熊皮大衣的先生的确情绪不好。他满布皱纹的脸庞,相当灰白,声音不断地颤抖,显然,思想纷乱,前言不搭后语。看得出来,说出这一恳切的要求,他是作出了巨大的努力的,因为对方在官阶和地位方面都比他低,而对方却又不得不向他有所要求。再说,这种要求,从一位穿着这么昂贵的大衣,这么深绿色的考究的燕尾服,衣上还戴着五颜六色的装饰物的先生方面来说,这种要求,至少是不体面的、不合身份的、甚至是反常的。很明显,所有这一切使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感到尴尬,最后,这位心绪不佳的先生终于克制不住了,决心压住自己的激动,体面地掩饰他自己造成的令人不快的场面。


“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我心境不好。不过,您确实不了解我……打扰您了,请原谅!我改变主意了。”


这时,他出于礼貌,把帽子稍稍抬起,然后就朝前跑去。


“不过,请允许我……您请便!”


但是,那个矮个子在黑暗中消失了,让穿腰部带褶子的大衣的那位先生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这人真怪!”穿腰部带褶子的大衣的先生想道。后来,他在着实大吃一惊以后,终于摆脱了麻木状态,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开始来回徘徊,同时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栋楼层无数多的楼房大门。烟雾开始消散,青年人有点高兴了,否则,他在雾中漫步更加看不清楚,尽管有一位整天站在那里失望的马车夫可能看见他。


“请原谅!”


过路人又浑身一抖:原来又是那个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站在他的面前。


“对不起,我又……”他开口说道,“不过,您,您肯定是一位高尚的人!请您不要把我当作有很高社会地位的人看,其实我语无伦次,不过,一定要请您从人道主义的角度……


先生,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非常有求于您的人……”


“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我能办到……”


“您或许以为我向您要钱吧!”这位神秘的先生歪着嘴巴,歇斯底里地笑着,但面色惨白。


“哪能呢,先生!”


“不,我看得出来,我给您添麻烦了!请原谅,我无法克制自己。就算您认为我神经错乱,几乎发疯了也好,但您千万不要作出什么结论……”


“还是谈正事吧,谈正事吧!”青年人作了回答,鼓励性地但很不耐烦地点了一下头。


“啊!原来是这样!您,一个这么年轻的人,居然提醒我谈正经事,好像我是一个多么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真糊涂到了极点!我的自贱,您是怎么看的,请您坦率地告诉我?”


青年人感到很不自在,没有说话。


“请允许我坦率地问您:您是否见到过一位太太?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终于果断地说了出来。


“太太?”


“是的,先生,是一位太太。”


“我见过的……不过,老实说,从我身旁走过去的太太很多……”


“正是如此,先生,”神秘人带着苦笑回答道。“我言语混乱,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请您原谅我。我想要说的是您见没见过一位穿狐皮外衣,披着黑色天鹅绒斗篷、戴着黑面纱的太太?”


“不,这样的没见过……不,好像没有发现过。”


“噢!既然如此,那么请您原谅,先生!”


年轻人想要问点什么,但穿熊皮大衣的先生又已经消失了,又把自己耐心的听者呆呆的扔在那里。


“他一定是见了鬼了!”穿带褶子大衣的年轻人想道。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他懊丧地竖起海龙皮衣领,又开始走来走去,同时小心翼翼地从楼层很多的大楼门前走过去。他生气了。


“她怎么还不出来呢?”他想道,“都快到八点钟了!”


钟楼上响了八下。


“啊呀!您到底见鬼啦!”


“对不起,先生!……”


“请您原谅我这么把您……不过,您这么悄悄地走到我跟前,使我吓了一大跳。”过路人一边说,一边皱眉头,同时表示歉意。


“我又找您来了,先生!当然,我一定使您觉得我是一个不安份的怪人吧,先生!”


“请您行行好,别绕圈子,快点说清楚。我还不知道,您到底要求什么?……”


“您有事吧?看得出来的,先生!我把一切都坦白告诉您,不说废话!有什么办法呢?!环境有时会把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硬拉在一起……不过,我看得出来,您很不耐烦,青年人……


您看是这样的……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说呢?我在找一位太太,先生!(我已下定决心,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位太太到哪儿去了?至于她是谁?我想您不必知道她的名字,青年人!”


“嗯,嗯,继续讲下去。”


“讲下去!这是您同我讲话的口气!对不起,也许我叫您年轻人,伤害了您,不过,我丝毫没有……总而言之,如果您乐意帮我一个大忙的话,是这么回事,先生,一位太太,先生,也就是我想说的是一位正派的女人,出自高贵人家,是我的一位熟人……我受人之托……您看见了吧,我本人还没有成家……”


“嗯。”


“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看,青年人,(唉,我又说错啦!


真对不起您,先生,我老是叫您青年人!)每分每秒都很珍贵……您想想吧,这位太太……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人住在这幢房子里?”


“这……这里住的人很多。”


“对,就是说,您说的完全正确,”着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回答道,他为了挽回面子,淡淡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我是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过,您说话干吗用那种口气呢?您看,我是诚心诚意承认我言语混乱的,如果您是一位高傲的人,您一定看够了我的自我作贱……我说,一位太太,行为高尚,也就是举止轻浮,对不起,我的思路混乱不堪,好像在说一部什么文学作品。比方说,您以为是在说波尔·德①柯克内容轻佻的作品,而这位作家的全部可悲之处就在……这里……”


①波尔·德·科克(一七九四——一八七一)法国浪漫派作家。


年轻人怀着遗憾的心情望了望穿熊皮大衣的先生。这位先生看来思路已经彻底混乱,他沉默下来,直望着年青人,毫无意义地微笑着,同时无缘无故地用颤抖的一只手,去抓青年人的大衣翻领。


“您问什么人住在这里吗?”年轻人稍稍后退了一步,问道。


“对,您说过,有许多人住在这里。”


“这里嘛……我知道,索菲娅·奥斯塔菲耶夫娜也住在这里。”年轻人悄悄地说道,甚至带有一点同情的味道。


“唔,您看,您看!您一定知道点什么,年轻人,是吗?”


“我向您保证,不,我一无所知……我是根据您心烦意乱的神态来判断的。”


“我刚才从厨娘口里打听到,她常来这里。不过,您没说对,也就是说她不是来找索菲娅·奥斯塔菲耶夫娜的……他们俩互相并不认识……”


“不认识?唔,那就请您原谅了,先生……”


“看来,您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年轻人,”古怪的先生带着辛辣的嘲讽口气说道。


“您听我说,”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造成您心绪不佳的原因,大概是有人对您背信弃义吧,请您直率地说出来,行吗?”


年轻人赞许地微微一笑。


“我们起码能做到相互理解,”他补充了这么一句,随即他的身子就非常宽容地表露出他想微微鞠躬的愿望。


“您可要了我的命啦!不过,(我向您坦白承认)事情正是这样……但谁不出事呢……您的关切深深地感动了我……


您一定会同意,在青年人之间……我虽然不算年轻,但是,您知道,习惯、单身汉的生活,单身汉之间,大家都知道……”


“好,都知道,都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帮您呢?”


“这样吧,先生!您是同意去拜访索菲娅·奥斯塔菲耶夫娜的……我现在还不确切知道这位太太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她在这栋房子里。看到您在这儿踱步(我自己也在那边散步),我就想……您是否看出我在等这位太太呢?……我知道她在这里,我很希望碰到她,向她解释解释,什么是不体面和卑劣……总而言之,您是理解我的……”


“唔,嗯!”


“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自己,您不要以为……这是旁人的妻子!丈夫站在那里,站在沃兹涅申斯基桥上。他想捉奸,但他还下不了这个狠心。他还不相信,也像任何一个丈夫一样……(这时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想笑一笑)我是他的朋友。


您一定会同意,我是一位颇为受人尊敬的人,我不可能是您所想象的那种坏人。”


“那当然,先生!嗯!……”


“就这样,我老是在捉她,我受人之托嘛,先生(一个倒霉的丈夫!)!但是我知道,这位年轻的太太很狡猾(枕头底下老是藏着波尔·德·科克的言情小说)。我相信她会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掉。我坦白承认,是厨娘告诉我的:她经常来这里。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发疯似的跑来了。我想捉住她,我早就对她有怀疑,所以我才问您,您在这里来回走动……您——您——我不知道……”


“说吧,说吧,您到底要什么?”


“对,先生!……我不曾有过荣幸认识您;现在也不敢动问您尊姓、大名……至少,让我们认识认识吧,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机会!……”


浑身颤抖的先生热烈地摇撼着青年人的一只手。


“这应该是我一开始就要做的事,”他补加了这么一句,“但是我忘了所有的礼仪!”


说话的时候,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无法站立在原地,老是心神不定地向两旁张望,不时倒换着两只脚,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一样,一手牢牢地抓着年轻人。


“您看见了吧,先生!”他继续说道,“我想和您交个朋友……请原谅我的放肆……我想求您走到那一边去,然后从后门的小巷那边再走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画一个冂字形。


我呢,就到大门口附近去徘徊,这么一来,我们就不会让人溜过去了。我老是耽心一个人是堵不住的,而我是不放她过去的。您一见到她,就把她拦住,然后对我大叫……不过,我是疯子!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建议是何等的荒唐与无礼!”


“不,您说到哪里去了!请便吧!”


“请您不必原谅我,我心情烦乱,不知所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好像我要上法庭受审判似的!我甚至要向您坦白承认,我将光明磊落,和您开诚相见,青年人,我刚才甚至把您当成了情夫!”


“简单点讲,也就是说您想知道,我在这儿干什么?”


“高尚的人,亲爱的先生!我原来想过您就是他。我不希望用这种想法来玷污您,不过……不过,您要向我保证,您不是那个情夫,行吗?”


“好!我来发誓,我是情夫,不过不是您妻子的情夫,否则我就不会呆在大街上,而是现在和她呆在一起了!”


“妻子的情夫?谁告诉过您我有妻子,青年人?我是单身汉,也就是说,我本人也是一个情夫……”


“您说过,有一个丈夫在……沃兹涅申斯基桥上……”


“那是,那当然是的,是我说走了嘴,说错了。不过,也有别的关系!青年人,您一定会同意:性格上的某种轻率,也就是说……”


“嗯,嗯!好,好!”


“也就是说,我压根儿就不是丈夫……”


“我非常相信,先生!不过,我对您坦白地说,现在我在劝说您的同时,也要自己安慰自己,因此我才对您开诚相见,谈心里话,您不仅使我心烦,而且正在妨碍我。所以我恳请您给我让出位子,请您走开!我自己也是在等人呢!”


“遵命,遵命,先生!我就走开,我尊重您热烈的焦躁不安的心情。这一点我理解,青年人。啊,现在我多么理解您啊!”


“好,好……”


“再见……不过,请您原谅,青年人,我又要找您……我不知道,怎么说好……请您再一次向我发誓保证:您不是情夫!”


“哎呀,上帝,我的主啊!”


“还有一个问题,最后的一个问题:您知道那个……丈夫的姓名吗?就是您的那个对象的丈夫罗。”


“当然知道。反正不是您的姓名就是,完了吧!”


“您怎么知道我的姓名呢?”


“您听我说,您快走!您在浪费时间;这样她已经走掉一千回啦……唔,您到底要干什么呢?您的妻子穿狐皮大衣,戴斗篷,我的是披格子花披风,戴天蓝色天鹅绒帽子……喂,您还要说什么呢?到底您还要干什么?”


“戴天蓝色天鹅绒帽子!她是有一件格子花披风的,也有一顶天蓝色的帽子,”纠缠不休的人突然从原路走回来,大声叫了起来。


“啊呀,真见鬼!对,这种事是完全可能的……对呀,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人并不到那里去呀!”


“她,您的那个她在哪儿?”


“这一点您很想知道,您到底要干什么?”


“我承认,我老是说的那个事……”


“呸,我的天啦!您真是厚颜无耻!唔,我的那位在这里有熟人,住在三楼,临街。您还怎么样?要我把他们的名字都说出来吗?”


“我的上帝!我也有熟人住在三楼,窗户也是对着大街的!


……是一位将军……


“将军?!”


“是一位将军。我告诉您是哪位将军吧,好,是波罗维津将军。”


“这就巧啦!不,这不是他老人家!(哎呀,真是活见鬼啦,活见鬼啦!)”


“不是他老人家?”


“不是他老人家。”


两人默默不语,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喂,您干吗这么望着我?”青年人叫了起来,恼火地摆脱自己身上的麻木与沉思。


先生开始焦躁不安了。


“我,我,我承认……”


“不,对不起,对不起,现在让我们理智一点说话。事情是我们共同的。请您向我解释一下……谁住在那里?……”


“是熟人吗?”


“对,是熟人……”


“您看,您看见了吧!我凭您的一双眼睛,就看出我猜着了!”


“真是见鬼了!不,不,真是活见鬼了!您是瞎子不是?


我不是站在您面前,我不是没同她在一起吗?咳,真叫人丧气!不过,您说也好,不说也好,我反正无所谓!”


青年人无比愤怒,两次踩着鞋后跟转过身来,把手一挥。


“我倒没有什么,作为一个高尚的人,我什么都会告诉您,首先她是一个人到这儿来的,他们是亲戚,所以我就没有怀疑。昨天我碰见那位大人先生,他说他从这儿搬走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搬到另一套房子里去了,可是……也就是说,不是我的而是旁人的妻子(他站在沃兹涅申斯基桥上),这位太太说,前天她还来过这里,也就是去过那套住宅。可厨娘告诉我,那位大人先生的住房已经被一个叫鲍贝尼津的青年人租下了……”


“哎呀,活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


“先生,我胆战心惊,快吓死啦!”


“咳,见鬼去吧!您胆战心惊、快吓死啦,与我有什么相干?哎呀,一会儿就会好的,您瞧……”


“在哪里?在哪里?您只要叫一声:伊凡·安德列依奇,我就会跑来的……”


“好,好,哎呀,又见鬼啦,真是活见鬼!伊凡·安德列依奇!!”


“我在这里,”返回来的伊凡·安德列依奇嚷叫起来,他已气喘吁吁了。“唔,什么?什么?在哪里?”


“不,我不过这么……我想知道,那位太太叫什么名字?”


“叫格拉芙……”


“格拉菲拉吗?”


“不,不完全是格拉菲拉……对不起,我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诉您。”说这话的时候,那位可敬的先生的面色,已经苍白得像一块白手帕。


“对,当然不是格拉菲拉,我自己知道,不是格拉菲拉,不过她同谁在一起呢?”


“在哪里?”


“在那里!哎呀,见鬼啦,真是活见鬼啦!”(青年人已经气得在原地站不住了。)


“啊,您看呀!为什么您知道她叫格拉菲拉?”


“唔,到底硬是见鬼啦!您又捣鬼啦!您不是说过她不叫格拉菲拉吗?……”


“先生,您这是什么口气!”


“去您的,顾不上口气啦!怎么,她是您的妻子吗?”


“不,也就是说,我没有结婚,要是我的话,我就不会对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诉说不幸,而这个人我不说值得任何人尊敬,至少是一位有教养的人,不会动不动就到处骂粗话。可您却老是口口声声说:活见鬼!活见鬼!”


“对,是活见鬼!还是对您说的呢,您明白吗?”


“愤怒弄瞎了您的眼睛,所以我不开口说话啦。我的天哪,那是谁呀?”


“在哪儿?”


响起一阵喧哗和哈哈大笑声。长得还算好看的两个姑娘,从台阶上走下来,朝他们那边奔去。


“哎呀多漂亮的人哪!您们怎么啦?”


“你们慌里慌张的,往哪儿跑呀?”


“不是他们!”


“怎么,没碰上他们!是马车夫!”


“您要上哪儿去,小姐?”


“去波克罗夫家,安奴什卡,坐上去,我送您到家。”


“喂,我从那边上,走啦!你要注意点,快点拉车……”


马车夫赶着车子走了。


“这是从哪儿来的?”


“天啦,我的天啦!但是,要不要到那儿去呢?”


“去哪儿?”


“去鲍贝尼津家呀。”


“不,先生,不行……”


“为什么?”


“当然,要是我,就会去的。不过,那时她肯定会说出另一种话来。她……会变,我了解她!她会说她是故意来捉我和什么人的奸的,于是嫁祸于人,把倒霉的事硬栽在我的身上!”


“说不定她还真在那里呢!至于您嘛,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还是去找将军吧……”


“他不是早搬走了吗?”


“反正一样,您明白吗?她不是去了吗?那好,您也去,明白吗?您装作好像您不知道将军已经搬走,您好像是去接您妻子的,好,就这么干。”


“往后呢?”


“往后,您在鲍贝尼津家愿意捉谁就捉谁,呸,你这个鬼怎么这么笨呀!……”


“唔,我捉谁不捉谁与您有什么相干?您看,您看哪!


……”


“什么,什么,老兄?什么?又是为前面的那个事吗?哎呀,你,我的天哪!您真丢脸,您是一个荒唐可笑的人,您是一个糊涂透顶的大笨蛋!”


“嗯,您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您是想打听……”


“打听什么?什么?唔,真是活见鬼!现在我可顾不上您了!


我一个人也去,您给我走开,您滚。到那里好好守候着,就在那里来回跑,好吗?!”


“先生,您几乎已经忘乎所以啦!”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绝望地叫了起来。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我忘乎所以?”青年人咬紧牙根说完,就疯狂地靠近穿熊皮大衣的先生,“唔,怎么啦?我在谁的面前忘乎所以呀?!”他握紧拳头吼道。


“但是,先生,请您……”


“您是什么人?我在谁的面前忘乎所以?您姓什么?”


“我不知道您这是为什么,青年人?您干吗要打听我的姓名?……我不能说……我最好是与您一起走。我们一起走,我决不落后,我作好了一切准备……但是,请您相信,我应该得到更加有礼貌的语言!在任何地方都不应该丧失精神,即便您心情烦乱(我猜得到您心烦意乱的原因),那至少也不必忘乎所以……您还是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人!……”


“您年纪老与我有什么关系?真是稀罕!您给我滚开,您怎么在这儿跑来跑去!……”


“为什么我老?我算什么老人?当然,论资历,我是老人,不过,我没有跑来跑去呀……”


“这是一看就清楚的!您快滚开吧……”


“不,我和您在一起,您不能禁止我,这样做我也是与此事有关连的人,我和您在一起……”


“好,那就轻声一点嘛,声音放低一些,闭嘴!……”


他们俩人一起登上台阶,沿着楼梯登上三楼。里面黑漆漆的。


“站住!您有火柴吗?”


“火柴?什么火柴?”


“您会抽烟吗?”


“是的!有,有,在这里,这就是。您看,等一等……”


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手忙脚乱。


“呸,多笨的家伙……见鬼啦!好像,这个门……”


“这……这……这……”


“这……这……这……您嚷什么呀?声音放低一点!


……”


“先生,我在克制着呢……您胆子大,正是这样!……”


火光闪了一下。


“唔,正是这样,您瞧,铜牌!这就是鲍贝尼津家。您看见没有:鲍贝尼津?……”


“看见啦,看见啦!”


“轻——点!怎么,火灭啦?”


“灭啦。”


“要叩门吗?”


“对,要叩门。”穿浣熊皮大衣的人回答道。


“您敲吧!”


“不,为什么要我敲呢?您开始,您先敲吧……”


“胆小鬼!”


“您自己才是胆小鬼呢!”


“给我……滚……开!”


“我真后悔,不该把秘密告诉您,您是……”


“我?我怎么哪,嗯?”


“您利用了我的心情烦乱!您看到了我心情烦乱……”


“够啦!我不过是觉得可笑罢了!”


“您为什么在这里?”


“您又为什么呢?”


“您的道德真高!”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怀着满腔愤怒说道“唔,您怎么说起道德来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才是不讲道德呢!”


“什么?!”


“是的,照您的意思,每一个受屈辱的丈夫都是草包罗!”


“难道您是丈夫?丈夫不是在沃兹涅申斯基桥上吗?您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因为我觉得您就是情夫!……”


“您听着,如果您继续这样对我说话,那我就要肯定,您就是草包,您知道我是说什么人吗?”


“您想说我就是丈夫!”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说完,好像被开水烫了似地,不断后退。


“嘘!闭嘴!您听……”


“这是她。”


“不!”


“呸!多黑呀!”


一切都静下来了。鲍贝尼津家里传出一阵喧哗声。


“我们干吗要吵架呢,先生?”着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悄悄说道。


“真是活见鬼,是您自己生气的嘛!”


“但是,是您使我受不了才生气的。”


“闭嘴!”


“您得同意,您还非常年轻……”


“您给我闭嘴呀!”


“当然,我同意您的想法,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丈夫,是草包。”


“您能不说话吗?啊!……”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凶狠地追查倒霉的丈夫呢?……”


“这是她!”


但响声这时又没有了。


“她?”


“是她!是她!她!可您为什么要忙忙碌碌,四处张罗呢?


又不是您的不幸!”


“先生,先生!”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喃喃说道,他面色惨白,不断哽咽。“当然,我心情烦乱……您已经看够了我的自卑自贱,不过现在是黑夜,当然,明天……明天肯定是不会见面的,虽然我并不害怕与您相见。她丈夫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他在沃兹涅申斯基桥上,确实是他!那是他的妻子,旁人的妻子!他是一个倒霉的人!我向您保证!我和他熟得很,您等一等,我把全部情况讲给您听。我和他,正如您所见到的,是朋友。要不然,我现在就不会为他而焦急心碎了。这情形您是看见的。我几次对他说过:你干吗要结婚呢?我的朋友!你有地位,你有吃有穿,你是一位体体面面的人物,干吗要拿这一切去换取一个女人的撒娇、任性和卖弄风情呢!你要同意啊!可是他说,不,我要结婚,要家庭的幸福……好啦,现在看你的家庭幸福吧!起初,他自己欺骗别人的丈夫,现在轮到他喝苦酒了……请您原谅,我这么解释,是出于不得已!……他是个倒霉的人,正在受苦,您瞧!……”这时,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狠狠地抽泣了一下,仿佛要痛哭嚎啕一番似的。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天底下傻瓜还少吗!?您到底是什么人?”


青年人非常愤怒把牙齿咬得格格发响。


“嗯,此后您会同意的……我对您是光明磊落、坦诚相见的……您这是什么口气啊!”


“不,请等一等,您一定要原谅我……您贵姓?”


“不,干吗要您知道我的姓呢?!”


“啊!!”


“我不能把姓名告诉您……”


“沙布林您认识吗?”青年人迅速说道。


“沙布林!!!”


“是的,沙布林!!!啊!!!(穿腰部带褶子大衣的先生在这里有点故意挑逗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您明白了吗?”


“不明白,先生,是哪一个沙布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木然回答,“根本不是沙布林!他是一位可敬的人物!您嫉火中烧,我可以原谅您的无礼。”


“他是个骗子,出卖灵魂,贪污受贿,盗窃公款,是个大坏蛋,很快就会上法庭受审的!”


“请原谅,”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吓得面色苍白,说道,“您不了解他,我看您对他一无所知!”


“是的,我没见过他的面,而是从与他很接近的人口中了解到的。”


“什么人,先生?您看,我心烦意乱,神情不安,您看见……”


“傻瓜!醋罐子!一个老婆都看不住!既然您高兴知道,那他就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您大错特错了,青年人……”


“哎呀!”


“哎呀!”


鲍贝尼津家的房里又传出响声。有人开了门,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她,不是她!我熟悉她的声音。现在我全知道了,这不是她!”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说完,脸色惨白,像一块白手帕。


“住嘴!”


青年人贴在墙上。


“先生,我跑啦,这不是她,我感到很高兴。”


“好,您走吧,您快走!”


“可您怎么还站着?”


“可您怎么办呢?”


门开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忍不住了,像箭似的,从楼梯上迅速滚了下去。


一男一女从青年人的身旁走了过去,他的心紧张得停止了跳动……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随后就是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男子的哑嗓子。


“没关系,我吩咐派雪橇来,”哑嗓子说道。


“啊呀!好,好,我同意,您就吩咐吧……”


“雪橇在那里,我去去就来。”


太太单独留了下来。


“格拉菲拉,你的誓言哪里去了?”穿腰部带褶子大衣的青年人抓住那女人的手,大声叫了起来。


“哎,这是谁呀?这是您,特沃罗戈夫?我的天哪,您在干什么?”


“您刚才和谁在这里?”


“那是我丈夫,快走,快走开,他马上就会从那里出来……


从鲍罗维津那儿出来,您快走,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快走开。”


“鲍罗维津一家搬走已经三个星期了!我全知道!”


“哎呀!”那位太太跑上台阶,青年人赶上了她。


“谁告诉您的?”太太问道。


“是您丈夫,夫人,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在这里,就在您前面,夫人……”


伊凡·安德列依奇确实站在台阶旁。


“哎呀,这是您?”身穿浣熊皮大氅的先生叫了起来。


“啊,c′est vous?


①”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叫了起来,带着毫不做作的欢喜心情向他扑了过去。“天哪,我出了什么事啦?我在鲍罗维津家里,你可以想象得到的……你知道,他们家现在在伊兹迈依洛夫桥边,我同您说过的,你记得吗?我在那里要来了雪橇。拉雪橇的马发了疯,拚命快跑,把雪橇摔碎了。我从那里被摔出了一百来步远。车夫被抓住了。我失去了知觉。幸好,monsie-un②特沃罗戈夫……”


“怎么?”


特沃罗戈夫先生这时已经不像特沃罗戈夫先生,而是像一块石头了。


①②法语,“先生”。


法语,“这是您?”


“特沃罗戈夫先生看见我在这里,就自告奋勇护送我。不过,既然现在你们在这里,那我就只有向您,伊凡·伊里奇表示我最热烈的感谢了……”


太太朝木然的伊凡·伊里奇伸去一只手,她没有握他的手,而是拧了他一把。


“特沃罗戈夫先生,我的熟人,在斯科尔鲁波夫家的舞会上,我有幸结识的。我好像对你说过吧?难道你不记得啦,科科?”


“啊呀,当然,当然!啊呀,我记起来啦!”那个被叫做科科的、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说了起来,“很高兴,很高兴!”


随即他就热烈地握了握特沃罗戈夫的手。


“这是同谁呀?这是什么意思?我在等……”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一位个子很高的先生站在众人的面前。他取出长柄眼镜,注意看了看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


“啊呀,monsiur鲍贝尼津!”女人叽叽喳喳说了起来,“打哪儿来?真是巧遇呀!您看我刚才被马摔倒……这是我丈夫!jean!


①鲍贝尼津先生,在卡尔波夫家的舞会上……


“哎呀,非常、非常、非常高兴!……我马上去叫马车,我的朋友。”


“去吧,jean,去吧,我吓死啦,全身发抖,甚至吓出病来了……今天在假面舞会上,”她对着特沃罗戈夫耳语了一阵……“再见,再见,鲍贝尼津先生!明天在卡尔波夫家的舞①法语,让。


会上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不,对不起,我明天不会去。既然现在不去……明天我也不会去……”鲍贝尼津还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话,然后皮靴咔嚓一响,坐上自己的雪橇就走了。


一辆轻便马车开过来,那女人便坐了上去。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停下脚步,好像他已无力去做任何动作,毫无意义地望着穿腰部带褶子的大衣的先生,而这位先生则傻乎乎地微笑着。


“我不知道……”


“请原谅,很高兴认识您,”青年人作了回答,同时怀着好奇和愧疚的心情,弯腰鞠躬。


“非常、非常高兴……”


“好像您丢了一只套鞋……”


“我?对了!谢谢,谢谢!我老想弄一双橡皮的……”


“穿橡皮的似乎有点出汗,先生。”青年人说完,显然带着无限的同情。


“jean!你快好了吗?”


“正是脚出汗。我就来,马上就来,我的心肝宝贝,我们正谈得有趣呢!正如您所指出的,正是脚出汗……不过,请原谅,我……”


“您请便!”


“非常、非常、非常高兴和您认识……”


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坐上了车,车子就开动了。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惊讶地目送着马车开走。


()


第二天傍晚,意大利歌剧团正在上演一个什么歌剧。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像一颗炸弹一样,冲进剧场大厅。从来没有人发现他对音乐竟是那么furore①,那么狂热。不过起码有不少人知道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在意大利歌剧团演出时,特别喜欢打鼾,而且一打就是一两小时。他甚至几次说过,打鼾很愉快,甜蜜蜜的。“女演员像一只小白猫,给你咪咪的哼摇篮曲。”他多次对朋友这么说道。不过,这是很久以前说的,那还是上一个演出季节。可现在完全改变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就是在家里也夜夜睡不着。然而他还是冲进观众坐得满满的演出大厅,像扔进一颗炸弹一样。连验票员都似乎有点怀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马上用一只眼睛瞟了一下他一侧的口袋,满以为可以发现藏在里面以防万一的匕首柄。应该指出的是:当时观众分为两大派,每派都为自己的女演员捧场。一派叫什么分子,另一派则自称是什么主义者②,两派都对音乐十分狂热,所以检票员非常担心:歌迷们对自己的崇拜对象,往往有所偏爱,而这种偏爱可能产生意外的后果。


因此,在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也不完全是白发苍苍,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者,外表相当体面)居然带着青年人的干劲,冲进剧场时,检票员情不自禁地想起丹麦王①②一八四七年十月至一八四八年二月一个意大利歌剧团在彼得堡演出,其中有两位演员很受欢迎,一个叫波尔季,另一个叫弗列卓里尼。


意大利语:狂热。


子哈姆莱特崇高的言语:老年既然如此可怕青年又当如何呢?……


①于是,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他斜眼望了一下燕尾服的侧边口袋,希望发现藏在里面的匕首,但那里面除了一个钱包之外,一无所有。


飞快跑进剧院以后,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眨眼功夫就把第二层的全部包厢都看完了,啊呀,真要命!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原来她在这里!她坐在包厢里!这里还有鲍洛维津将军和他的夫人与小姨子。将军的副官,一个极其灵活的青年人也在这里,还有一位文职官员……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集中注意力和锐利的目光望着,啊呀,真要命!那个文职官员偏偏藏到副官的身后,留在暗处看不见了。


她分明在这里,但她却说她绝对不会来这里!


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这种两面手法,从某个时期以来,就处处表现出来,害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好苦。现在这个年轻的的文职官员又使他感到完全绝望。他完全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到了围椅里。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这种情况很一般,已经习以为常了。……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围椅正是靠近楼下一侧的厢座,而且二楼那个该死的包厢正好就在围椅头顶上,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的是他头顶上在干什么,他根本看不见。因此他生气,发烧,就像烧开的茶炊一样。整个的第一幕对他来说,是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也就是说,他一个音符①引文与原文有出入。


也没听。人们常说,音乐的好处在于使不同感觉的人留下不同的印象。高兴的人可以在音乐中找到欢欣,悲伤的人可以找到悲伤。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两耳之中则是暴风雨的呼号、咆哮。最糟糕的是前后左右都是一些可怕的声音在喊叫,弄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心脏都快炸开了。这一幕终于结束了。但就在幕布徐徐下落的这一时刻,我们的英雄发生了一起任何笔墨也难以描述出来的惊险事件。


有时候,从顶层包厢里飞下一张海报。在演出枯燥乏味、观众纷纷打哈欠的时候,对于观众来说,这是真正的惊险事件。他们特别关切地注视着那张极其柔软的纸片从最高层慢慢地飘落下来,弯弯曲曲地落到围椅上,然后粘在某个对此毫无准备的观众头上,从中得到一点愉快。确实,看到这人脑袋的怪相,真是有趣(因为,这人的脑袋一定会露出怪相来的),我也常常为太太们的望远镜提心吊胆,因为这些望远镜常常放在包厢一侧的边缘上,我总是觉得,眼看就要掉下来,落在某个对此毫无准备的观众头上。不过,我发现我作这样的悲惨设想是不恰当的,因此决定写成小品文寄给报社。


那些报纸经常提醒人们不要受骗上当,还要注意蟑螂,如果您家有这种动物的话。为此它们还向您推荐著名的普林契普先生,他是世界上所有蟑螂的死敌,不仅俄罗斯的蟑螂怕他,甚至外国的,比如普鲁士及其他等等国家的,都对他怕得要死。


不过,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还是出了一件迄今还没在任何地方描述过的奇事。他的脑袋(前面已经说过,相当秃的)上飞来了一张纸片,但不是海报。老实说,我甚至不忍心说出飞到他头上的是什么。因为公开说落到嫉火中烧、十分激怒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那颗令人起敬的、光秃秃的(也就是部分秃顶)头上的,是一个不道德的东西,比如一张洒过香水的情书,确实于心不忍。至少,可怜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对这种无法预见的不像样的丑事,毫无准备,他浑身抖动了一下,好像在自己的头上捉住了一只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动物。




别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一件罕见的怪事-2


至于说纸条的内容是谈情说爱的,那是勿庸置疑的。字写在一张浸透过香水的小纸片上,与言情小说里写的字条一模一样,而且折叠成很小的样子,可以藏在女人的手套下面。


它大概是在传递的时候,比如说询问海报的时候,小纸条被迅速卷进海报里,然后交到某人的手里,但是眨眼之间,也许是副官无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极其灵活地解释自己的笨拙),于是纸片便从颤抖的小手中抖落出来,而那个年轻的文职官员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但他接到的却不是字条,而是一张海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件!事实的的确确,您一定会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感到更加不快。


“Prédestine①”他悄悄地说道,两手紧紧捏着纸条,浑身直冒冷汗。“Prédestine!子弹一定会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脑子突然闪出这一想法。“不,这不对!我有什么罪!哦,对了,这儿还有另一条谚语:子弹找到了倒霉的马卡尔”


②,如此等等。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动,脑海中嗡嗡作响,开始出现①②这条谚语的全文是:“倒霉的马卡尔连松果都往他头上落”,意即处处倒霉。


法文:命中注定。


各种各样想法的情况,难道还少吗!伊凡·安德烈耶维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谓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惊险场面已经被四面八方的人们发现,虽然就在这时剧场里一片紊乱,纷纷有人要女歌星再来一次表演。他尴尬地坐着,满脸通红,不敢抬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这美好的大庭广众之中干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他最后终于狠下决心,把眼皮抬了起来。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对坐在他左手边上的一个花花公子说道。


那位花花公子正在狂热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两只脚也不停地走动,他迅速而漫不经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眼,然后两手放在嘴前,做了一个使声音集中的姿势,大声喊叫一个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高声的喊叫,竟然欣喜若狂。“他什么也没发现!”他这么一想以后,马上转身向后。但坐在他后面的一个胖子先生此时正背对着他,用长柄望远镜察看所有的包厢。“也没问题!”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想道。前面的当然什么也没看到。他胆怯地,同时又怀着高兴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椅旁边的一楼池座,一种最令人不快的感觉,顿时使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原来那里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着嘴巴,趴在围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如同发疯似的。


“哎呀,我就怕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随即就从观众的腿脚之间挤过去走到门口。


现在我向我的读者建议,请他们来决断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谁对谁非。难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对的吗?大家知道,一所大剧院本身就包括四层包厢,第五层是楼座。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这纸条是从一个包厢里掉下来的,而且正是这个包厢,而不是别的包厢,比方说五楼,那里不是也有女士吗?但是,激情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则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一种激情。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盏灯前,拆去铅封,读道:“今天散戏以后,立即去×街,××胡同拐角处,K先生家,三楼,楼梯的右边。从大门进。您就呆在那里,Sans 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弄错了。”


谁的笔迹,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认出来,但有一点却是毫无疑义的:私订约会。“要抓,要捉住,一开始就把罪恶消灭掉。”这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第一个想法。他头脑里想到的是现在就揭露,马上就地解决。但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甚至跑进了第二层包厢,但及时退了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跑,由于无所事事,他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通过另一个包厢敞开的房门,朝对面看了看。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沿垂直方向所有五层的包厢里,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条可能从所有这五层包厢中飞落下来,因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怀疑所有这些楼层都参与了反对他的阴谋。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任何表面现象他也不信。


整个第二幕演出期间,他都在各条走廊上跑来跑去,哪儿也①法语:毫无差错。


找不到心灵的平静。他本想溜进售票室,希望从售票员的口中打听到所有四层包厢里看客的姓名,但售票室的房门已经上锁。最后,疯狂的欢呼声和掌声响起来了,演出已经结束。


开始呼唤演员谢幕,有两个声音从最高层传来,叫得特别响亮,那是两派的头头。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时间管他们了。他的脑子里已经闪出下一步行动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街,以便碰上他们、逮住他们,加以揭露,总之,要采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动。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刚要进大门,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闪出一个穿大衣的花花公子的身影,赶在他前面沿着楼梯登上了三楼。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觉得,这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尽管当时他没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花花公子已经赶在他前面两级楼梯,接着就听到三楼的房门打开了,但没有响声,好像有人在专门等着来人似的。青年人一闪身就进了房内。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走到三楼时,这扇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他本想在门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动,先是有点胆怯,后来就下决心采取某种非常果断的行动。但是,就在这一时刻,一辆轻便马车辚辚地在大门口响起,车门轰地一开,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和咳嗽声,通通通地登上三楼。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站不住了。他打开房门,迅速出现在房内,满脸露出一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庄严表情。一个满怀激动的小丫头迎着他跑来,随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但要拦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他像炸弹一样,飞进内室,走过两个漆黑的房间,突然出现在卧室里,站在一位年轻、美丽的太太眼前。这位年青的太太吓得浑身发抖,极其惊恐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么事。就在这时,隔壁房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有人迳直朝卧室走来,那是刚才上楼那样的脚步声。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两手一拍,大叫一声,脸色白得比身上穿着的白罩衫还要白。


伊凡·安得列耶维奇觉得他走错了房间,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没有好好考虑自己的行动,没有在楼梯上好好静下心来,但已经无法可想了。房门已经打开,沉重的丈夫(如果只根据他沉重的脚步来判断的话)已经走进房内……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考虑使他不直接迎着丈夫走去,说清楚他是误入房门,承认自己无意地做出了不礼貌的事,请求原谅,然后悄然退出——当然这样做也不很光彩,当然也不大体面,不过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又像小孩子一样,采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维拉斯!


①起初他躲在床边,用帐幔遮着,后来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于是趴在地上,毫无意义地爬到了床底下。惊恐对他的理智,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个受到损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认如此),不敢与另一个丈夫见面,也许他害怕自己的存在会伤害那个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没加任何反对。她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上了年纪的先生在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一六八九——一七六一)笔下的色鬼。


她的卧室里寻找避身之所时,没有叫喊。她的确是吓晕了,大概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了。


丈夫走进门来,又是喘气,又是咳嗽,用最苍老的声音和妻子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围椅里,好像他刚刚背回家一捆柴火似的,一阵低沉而持久的咳嗽声响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由一只狂怒的老鬼变成了一头绵羊,胆怯而恭顺,就像一只小老鼠见了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虽然,根据自身的经验,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受到伤害的丈夫会咬人。但此时,他的脑袋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或者是由于思考不够,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摸索着朝床底下爬去,好让身子舒服一点。当他用手摸到一个东西时,他的那个惊讶神情哟!简直无法形容。


使他最最惊讶的是:那家伙动了动并且同时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原来床底下还藏着另一个人!……


“您是什么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声说道。


“唔,我是什么人,刚才对您说过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声回答。“既然您走错了门,您就快躺下别作声!”


“然而……”


“住嘴!”


于是,这个不相干的人(因为床底下只够容纳一个人),这个不相干的人把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一只手使劲捏在自己的拳头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差点叫了起来。


“先生……”


“嘘!”


“您别这么用劲捏我,我会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试试看!”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羞得满脸通红。那个陌生男子既严厉,又是怒气冲冲的。也许此人不止一次地经受过命运的考验,不止一次地落到过这么狭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却是生手,狭窄的处境使他喘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头部上涌。然而又实在没有办法,需要俯卧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只好忍着,不再作声了。


“我,宝贝,在,”丈夫开始说话了,“宝贝,我在帕维尔·伊凡雷奇家里。我们坐下来玩纸牌,就这么,咳,咳,咳!


(他开始咳起来了)这么……咳!这么背……咳!去她的!……


咳!咳!咳!”


随后,小老头就一直咳过不停。


“背……”他终于说出话来了,但眼里全是泪水,“背痛得很厉害……该死的痔疮!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


咳,咳,咳!……”


似乎又开始的咳嗽注定要比咳嗽的主人,这个小老头活的时间更长。老头儿在咳嗽的间隙之间好像在转动舌头,说点什么,但是怎么也叫人听不清楚他说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挪一挪!”倒霉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低声说道。


“往哪挪?没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会同意,我这样实在不行。我还是第一次处于这种糟糕透顶的尴尬境地呢。”


“我却是第一次同一个很不令人愉快的人呆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闭嘴!”


“闭嘴?您的行为太放肆,是极其无礼的,青年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还非常年轻,我年纪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谁讲话!”


“同一个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这里来的,是一个错误,而您,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则是道德败坏……”


“您的错误恰恰也在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纪大,我对您说……”


“先生,您知道吗,我们是坐在一块木板上。我求求您别抓我的脸!”


“先生,我什么也不明白。您要原谅我,实在没有地方了。”


“您为什么这么胖呢?”


“天哪!我从来没有处于这么低声下气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没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是一个误会,我不是像您想象的那种人……”


“如果您不挤我,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您。您快闭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动,我就会中风。您得对我的死亡负责……我请您相信……我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家之主。我不能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这是您自己爬进来的。好,您动一动吧,这块地方给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发现我错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高兴地说道。他感激青年人给他挪出了一点地方,放松了他麻木的四肢。“我理解您被挤的遭遇,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坏。请允许我提高我在您心目中的威望;请允许我告诉您,我是什么人;我来这里是违背我自己的意愿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来的目的,不是您所想象的……我是极端地,极端地害怕!”


“您还不住嘴吗?您不明白,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会糟糕吗?嘘……他在说话。”确实,小老头的咳嗽看来开始停止了。


“是这么回事,宝贝,”他哑着嗓子说话,好像是哭似的。


“是这么回事,宝贝,咳!……咳!哎呀,真不幸!菲多谢·伊凡诺维奇说:您该试试喝点千叶草熬的汤,您听见没有,宝贝?”


“我听见啦,我的朋友!”


“唔,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您最好试一试喝千叶草煎的汤。


我说我贴过医蛭。可他对我说;不,亚历山大·杰明雅诺维奇,千叶草汤好些。我要告诉您这东西开……咳!咳!啊呀,我的天哪!你看怎么样,宝贝?咳,咳!啊呀,我的老天爷呀!咳,咳!……这么说还是千叶草汤好罗?……咳,咳,咳!


啊呀!咳!”


“我认为,试一试这种汤药,不会坏事。”夫人回答道。


“对,不会坏事!他说,您得的大概是肺病,咳!咳!可我说是胃痛,咳,咳!他依然对我说,可能是肺病,你看,咳,咳!你看是肺病吗,宝贝?”


“啊呀,我的天哪,您在说什么呀?”


“是的,是肺病!你现在该脱去衣服、躺下睡觉啦,咳!


咳!我今天,咳!有点伤风流鼻涕啦。”


“喂!”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说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挪过去一点吧!”


“我真是对您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您出了什么事。喂,您不能安安静静躺着吗?……”


“您对我太冷酷无情了,青年人!您想伤害我,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您大概是这位太太的情夫吧?”


“住口!”


“我不会住口!我不允许您对我发号施令!您肯定是情夫,对吗?如果您被发现,我一点责任也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您不保持沉默,”青年人牙齿咬得格格响,说道,“我就说我是您拉来的,我要说您是我叔叔,把财产全部挥霍光了。到那时,人们至少不会认为我是这位太太的情夫了。”


“先生!您在嘲笑我,您在耗尽我的全部耐性。”


“嘘!难道要我强迫您住口吗?您简直是我的灾星!喂,您说说,您在这里干什么?没有您,我好呆可以躺到明天早晨,而到了那时,我肯定是可以出去的。”


“但是,我不能在这里躺到明天早晨。我是一个很懂道理的人;我当然联系广泛……您怎么看呢?难道他会在这里过夜吗?”


“谁呀?”


“那个老头。”


“他当然会的。并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像您。也有在家里过夜的。”


“先生,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吓得全身冒冷汗,大声叫了起来。“您要相信我也是在家里过夜的,现在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不过,我的天哪,我发现您是认识我的。您到底是什么人,青年人?请您马上告诉我,您是什么人?我从无私的友谊出发求求您啦!”


“您听着!我要使用暴力了……”


“但是,您等一等,请允许我来告诉您,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解释这件糟糕事情的全部真相……”


“什么解释我都不听,什么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您是住嘴还是不……”


“但是,我不能嘛……”


于是,床底下展开了一场小小的较量,随即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就没再说话了。


“宝贝!好像有几只猫在这儿说悄悄话,是吗?”


“什么猫?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显然,太太不知道同自己的丈夫说什么好。她曾经吓得要死,还没有好好清醒过来。现在她身子抖动了一下,随即就竖起耳朵来用心倾听。


“什么猫?”


“是猫呢,宝贝!我近来一回家,瓦西卡就蹲在我书房里咪、咪、咪地尖叫!而且还悄悄地说话。我对它说:你怎么啦,瓦西卡?可是它又咪、咪、咪地叫了起来!随后又好像总在悄悄地说什么。我就想:哎呀,我的天啦!莫非它是在诅咒我死么?”


“您今天尽说蠢话!您不觉得害臊吗?”


“唔,没关系,你别生气,宝贝。我发现我死了你会感到不高兴的,你别生气,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您该快点脱衣,宝贝,快躺下来睡觉,我在这儿再坐一坐,等你睡下再睡。”


“看在上帝的面上,够啦,以后……”


“好,你别生气,别生气!只是这里好像确实有老鼠。”


“瞧您,一会儿猫,一会儿老鼠的!我真不知道您到底出什么毛病啦!”


“唔,我倒没有什么,我一点……咳!我什么……咳、咳、咳、咳!啊呀,我的天啦!咳!”


“您听着,您这么动来动去,他会听见的,”青年人悄悄地说道。


“但是,您要是知道我的情况就好了:我的鼻孔出血啦!”


“让它流出来,别说话。您等一等,他会走的。”


“青年人,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还不知道我是同什么人躺在一起呢!”


“难道您知道就会好过一点吗?我就对了解您的姓名不感兴趣。喂,您贵姓呀?”


“不,我的姓干吗要告诉您……我关心的只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解释……”


“嘘……他又说话了。”


“真的,宝贝,猫儿们又在说悄悄话啦。”


“不是的,那是您耳朵里的棉花没有塞好。”


“啊呀,真是棉花没塞好的原故!你知道吗,这楼上……


咳……咳!楼上咳……咳,咳,咳!等等。”


“在楼上面!”青年人悄悄说道,“啊呀,见鬼!我还以为这是最后一层呢,难道这是二楼吗?”


“青年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战战兢兢地说道,“您在说什么?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为什么对这有兴趣呢?我也以为这是最后一层。难道这儿还有一层?……”


“真的是有人在说话,”老头儿说完,终于停止咳嗽了。


……”


“嘘!您听!”青年人悄悄地说道,使劲压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两手。


“先生,您太用力压着我的两手了,请您快点松开!”


“嘘!……”


接下去就是一场小小的搏斗,后来又出现了沉默。


“我今天碰上了一个漂亮的……”老头儿开始说话了。


“漂亮的什么?”妻子打断他的话。


“是这样的……以前我说过我在楼梯上碰到过一位漂亮的太太,也许我让她过去了?您知道,我的记性坏得很。这个金丝桃……咳!”


“什么?”


“应该喝金丝桃汁,都说喝了好……咳,咳,咳!会好些的!”


“这是您打断了他的话,”青年人又把牙齿咬得格格发响,说道。


“你说过今天你碰见过一位什么漂亮的太太吗?”妻子问道。


“啊?”


“你碰见过一位漂亮太太?”


“谁呀?”


“是你吗?”


“我?什么时候!对了!……”


“到底想起来啦!这个木乃依!”青年人心中暗暗地催促着健忘的老头儿,悄悄地说道。


“先生,我吓得发抖啦!我的天哪!我听见了什么呀?这与昨天一模一样,完全与昨天一个样!……”


“嘘。”


“对,对,对!想起来了,一个十分狡猾的女骗子!两只贼溜溜的眼睛……戴一顶天蓝色的帽子……”


“天蓝色的帽子!哎呀呀!”


“那是她!她有一顶天蓝色的帽子,我的天哪!”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叫了起来……


“她?她是什么人?”青年人紧紧地握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两手,悄悄说道。


“嘘!”这一次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说的,他说:“哎呀,我的天啦!我的天啦!”


“唔,不过,谁家没有天蓝色的帽子呢!……唔!”


“真是这么一个大骗子!”老头儿继续说下去,“她是来找什么熟人的,老是眉来眼去的。而那个熟人也有一些熟人来找……”


“呸!这有多枯燥!”太太打断他的话,“您说说,您怎么对她那么感兴趣?”


“唔,好啦,算啦!你别生气!”小老头拉长声音反驳,“好,既然你不愿意听,我就不讲了。你今天好像有点心情不佳?……”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青年人开始说话了。


“您看,您看!现在您对这个感兴趣了,可刚才您还不想听呢!”


“唔,您知道,我对这个反正是无所谓的。您不说也好!


哎呀,真见鬼,碰上这样的倒霉事!”


“青年人,别生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您参与这件事,大概不无道理……但是,您到底是什么人呢?我看您是个陌生男子,但是您,一个陌生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呢?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喂,去您的吧!”青年人打断他的话,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


“但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什么都讲给您听。您也许会想,我不会告诉您,因为我恨您。不!这儿是我伸出的一只手!我只是精神沮丧而已。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从头至尾把一切都说出来:您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了什么?至于我嘛,我没有生气,真的没有生气,这是我向您伸出的手。


只是这里有灰,我手上沾了点,不过,这对表达崇高的感情,并无妨碍!”


“唉,带着您的手一起见鬼去吧?这儿翻身的地方都没有,你还伸什么手呢!”


“但是,先生!请您允许我说一句,您对待我,好像对待一个旧鞋底一样,”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用极其可怜的绝望声音说道,那声音简直就是哀求。“请您对我客气一点,那怕是稍微客气一点也好。我会把全部情况讲给您听的!我们应该相互友好,我甚至准备请您去我家吃饭。坦白地说,我们这么一起躺着实在不行。您会迷失方向的,青年人!您不知道……”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碰到她的呢?”青年人嘟嘟哝哝地说道,很明显,他极度激动。“她也许现在还在等我!……我坚决要从这里走出去!”


“她?她是谁?我的天哪!您在说谁呀,青年人?您以为,楼上那里……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呢?”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试着翻过身来,仰卧着,露出绝望的神情。


“您干吗要知道她是谁呢?啊,见鬼啦!不管她来没来,反正我要爬出去!……”


“先生!您怎么啦?那我呢,我怎么办?”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他由于感到绝望而拚命抓住自己邻人的燕尾服。


“我怎么办呢?唔,您一个人留下来嘛!您如果不愿意,那我就说您是我叔叔,挥霍光了自己的家产,不能让老头儿说我是他妻子的情夫。”


“但是,青年人,这是不可能的!说我是您叔叔,这很不自然!谁也不会相信您的话!连三岁小孩子都不会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绝望地悄悄说道。


“好,那您就别叽哩哇喇乱说话,给我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今晚您在这里过夜,明天再想办法爬出去。谁也不会发觉您的。既然我已经爬出去,肯定不会有人想到这里还藏着另一个人的。难道还能藏一打人不成?!不过,您一人足能抵得上一打。您把身子挪一挪,我好出去!”


“您在嘲笑我,青年人……万一我要咳嗽,怎么办?一切都得预见到才行!”


“嘘!……”


“这是什么?好像我又听到楼上有响动,”小老头说道,这时他好像已经打完了一个盹。


“楼上吗?”


“您听,青年人,楼上!”


“唔,我听着呢!”


“我的天哪!青年人,我一定要出去!”


“我可不出去!我反正无所谓!既然事已如此,也就无所谓了!您知道我怀疑什么吗?您就是一个受骗的丈夫,就是这么回事!……”


“天哪,多么厚颜无耻!……难道说您真的怀疑这个吗?


为什么恰恰怀疑我是一个丈夫呢……我没有结过婚。”


“怎么没结婚?胡说!”


“也许我自己是个情夫呢!”


“好一个情夫!”


“先生,先生!唔,好,我把一切都讲给您听。请您理解我的绝望心情!那不是我,我没有结过婚。我像您一样,是个单身汉。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儿时的伙伴……而我是一个情夫……他常对我说:‘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我正在受苦受难,我怀疑我自己的妻子。’我理智地对他说:‘你干吗怀疑她呢?’您没有听我讲话。您听听吧,请您好好听着!‘忌妒是很可笑的,’我说,‘忌妒是罪过……’他说,‘不,我是个不幸的人,我正在受苦……也就是说我在怀疑她。’我说,‘你是我的朋衣,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一起采摘过欢快的花朵,在绒毛褥子里,共同享受过欢乐。’天啦,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您老是笑,青年人!您会使我变成疯子的。”


“您现在就是疯子!……”


“是这样!对,我早就料到您会这么说的……料到您会说我是疯子的。笑吧,您笑吧,青年人!我当年也有过自己的辉煌时代,我也曾勾引过女人。啊呀!我的脑子快发烧啦!”


“宝贝,这是怎么啦?好像我们这里有人在打喷嚏,”小老头像唱歌似的说道,“宝贝,是您在打喷嚏,对吗?”


“啊,我的天啦!”太太说道。


“嘘!”这是床底下传出的声音。


“大概是楼上有人在敲什么东西。”太太吓得要死,急忙说道,因为床底下确实已经响声很大了。


“是的,是楼上!”丈夫说道,“是楼上!我对你说过,我碰见过一个花花公子,咳!咳!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花花公子,咳!咳!啊呀,我的上帝!我的背!……刚才我碰见一个留有小胡子的花花公子!”


“有胡子!我的天啦,那一定是您!”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


“我的上帝!您这个人真是!我不是在这里,和您一起躺在这儿吗?!他怎么能碰见我呢?您别抓我的脸!”


“天哪,我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这时楼上确实响起了嘈杂声。


“那里一定出什么事了!”青年人悄悄地说道。


“先生,先生!我吓坏了,我吓得要命啦。快帮帮我呀!”


“嘘!”


“宝贝,确实有响声,闹哄哄的,还就在你的卧房上面呢。


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看呢……”


“唔,不!您瞎想些什么呀!”


“好,我不说啦。真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


“啊,我的天哪!您该回房睡觉啦!”


“丽莎,你根本不爱我。”


“啊呀,我爱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实在太疲倦啦。”


“好,好!我就走。”


“哎呀,不,不!您别走!”妻子喊了起来,“不,您还是走吧,快走吧!”


“你到底要我走还是不走,一会儿说您走,一会儿又说您别走!咳!咳!我真的睡觉去啦……咳,咳!巴拉菲丁家的小姑娘……咳……咳!小姑娘……咳!我在姑娘那里见过一个纽伦堡的洋娃娃,咳,咳……”


“好啦,现在又谈洋娃娃了!”


“咳,咳!一只很好的洋娃娃,咳,咳!”


“他告别啦,”青年人说道,“他要是走了,我们马上就走。


您听见没有?您高兴吧!”


“哦,愿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这是给您上的一课……”


“青年人,干吗说上课呢?我对此已经感觉到了……但是您还很年轻,您不能给我上什么课。”


“不过,我还是要上,您听着……”


“天啦!我要打喷嚏了!……”


“嘘!您敢!”


“但是,我怎么办呢?这里有一股老鼠子味,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面上,给我从我的口袋里掏块手帕来,我没法子动弹……啊,天哪,天哪!为什么这么惩罚我呢?”


“给您手帕!至于您为什么受惩罚,我马上告诉您。您太爱吃醋了!天知道您根据什么,像发疯似的,到处乱跑,居然跑进别人家的住宅,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青年人,我并没有捣乱呀。”


“住嘴!


“青年人,您不能给我上道德课,我比您更讲道德。”


“闭嘴!”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您制造混乱,您吓唬一位年轻的太太,一位胆子小的女人,她现在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很可能她会吓出病来。你扰得一位可敬的老人不能安宁,而他正为痔疮所苦,需要的首先是安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您胡思乱想,并且带着这些毫无根据的想法四处乱钻,连大小胡同都跑遍了!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您是否对此有所感觉呢?”


“先生,好!我感觉到了,但是,您没有权利……”


“您给我闭嘴!这里还谈什么权利?您明白吗,这事的结局可能很悲惨!您是否明白,一个很爱自己妻子的老头子,看到您从她的床底下爬出来,是可能发疯的呢!不过,不,您没有能力制造这样的悲剧!我倒是认为,如果您爬出去,任何人看到都会哈哈大笑的。我倒是希望在萤火虫般的灯光下见到您,肯定您的模样是会十分可笑的!”


“您呢?在这种情况之下,您的模样也会是很可笑的。我也希望看一看您的模样!”


“您敢!”


“青年人,您的身上一定留有道德败坏的印记!”


“啊!您要谈论道德!您怎么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我在这里是一个错误,我上错了楼层。鬼知道为什么放我进来了!肯定她真的在等一个什么人(当然,不是等您)。一听到您蠢笨的脚步声,看到太太吓得要死的模样,我就躲到了床底下,加上当时黑漆漆的,我怎么向您辩解呢?先生,您是一个可笑的、好吃醋的老头儿。我为什么不出去呢?也许您以为我害怕走出去吧?不,先生,我本来早就要出去的,只是出于对您的同情才坐在这里。唔,要是没有我,您呆在这儿靠谁呢?您会像木墩一样站立在他们面前,您知道您不会临急应变……”


“不,为什么像木墩呢?为什么把我比做这个东西?难道您不能拿别的什么东西来作比吗,青年人?为什么我不会临急应变?不,我能找到对付的办法的。”


“啊,我的天哪!这条小狗叫得多厉害呀!”


“嘘!啊呀,真的……这是因为您老在絮絮叨叨,说过不停。您看见了吧,是您把小狗惊醒的。我们现在要倒霉了。”


确实,女主人的一条小狗,本来一直躺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只枕头上睡觉,突然被惊醒了。它嗅到了生人的气味,便汪汪地叫着跑到了床底下。


“啊,我的天哪!多愚蠢的小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地说道,“它一定会出卖我们的。它会把我们暴露出来的。


您看,这又是对我们的一次惩罚!”


“您这么胆小,那是一定会受惩罚的!”


“阿米,阿米,到这儿来!”女主人叫了起来,“ici,ici①!”


但是,那小狗不听叫唤,对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往床底下爬。


“宝贝,为什么阿米西卡老是叫个不停?”小老头说话了,“一定是那里有老鼠,要不就是老猫瓦西卡蹲在那里。所以我听到它老是在打喷嚏……瓦西卡今天不是感冒了吗?”


“老老实实躺着别动!”青年人悄声说道,“别老是翻身!


它或许就不再往里爬了。”


“先生,先生!您放开我的两手!为什么您老捏着不放呢?”


“嘘!别出声!”


“您可怜可怜我吧,青年人!它咬我的鼻子啦!您希望我丢掉鼻子吗?”


接着就是搏斗,后来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抽出了自己的手。小狗汪汪地直叫唤。突然,它停止了叫声,紧接着发出一声尖嚎。


“哎呀!”太太喊叫起来。


①法语,“到这里来”的意思。


“坏东西!您在干什么?”青年人悄悄地说道,“您想把我们两个人一起害死吗?您为什么去抓它?我的天哪,你会把小狗掐死的!别掐它,放开它!混蛋!您不知道做了这种事以后那女人的心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您掐死了她的小狗,那么她一定会把我们两个都出卖掉的。”


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已经捉住小狗,出于自卫,他掐住了小狗的喉咙,小狗惨叫一声,就咽了气。


“我们糟了!”青年人悄悄说道。


“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太太叫起来了。“我的天哪!他们把我的阿米什卡搞成什么样子啦!阿米什卡!阿米什卡!ici(快来)!强盗!野蛮的家伙!天哪,我要死啦!”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老头从围椅上跳起来叫道,“您怎么啦,我的宝贝!阿米什卡在这里呢!阿米什卡,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小老头狂叫着,同时用手指打着榧子,咂着嘴巴,想把小狗从床底下叫出来。“阿米什卡!来,这儿来!


总不可能瓦西卡在那里把它吃了吧。应该揍瓦西卡一下,我的朋友!它这个骗子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挨揍了。你看行么?明天我去和普拉斯科维亚·扎哈里耶夫娜商量。我的天哪,我的朋友,你出什么事啦?哎呀,你的脸色惨白!啊呀,来人哪!来人哪!”


于是小老头在房里跑了起来。


“坏蛋!强盗!”太太大叫着跌到了长沙发上。


“谁?谁?是什么人?”老头儿叫喊着。


“那里有人,是外人!……在那里,在床底下!啊,我的上帝!阿米什卡,阿米什卡!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哎呀,我的天啦,主呀!这是些什么人呀!阿米什卡……


不,来人哪,快来人哪!谁在那里?”老头儿叫着,抓起一支烛,弯着身子朝床底下望去。“是什么人?来人哪,快来人哪!


……”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要死不活地躺在阿米什卡的尸体旁。不过,青年人却在捕捉小老头的每一个动作。突然,老头子从另一方,靠着墙弯下身来了。就在这一眨眼之间,青年人从床底下爬出来,拔腿就跑。那时老头子正在双人床的另一边寻找不速之客。


“天哪!”太太望着青年人悄悄说道,“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


“那个强盗还没出来,”青年人悄悄说道,“他是弄死阿米什卡的罪犯!”


“哎呀!”太太惊叫了一声。


但是,青年人已经从房里消失了。


“哎呀!这里有人。这里是谁的一只靴子!”老头子抓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一条腿大声叫了起来。


“凶手!凶手!”太太连连叫道,“啊,阿米!阿米!”


“快爬出来,快爬出来!”老头儿一边叫喊,一边用两只脚在地毯上乱跺。“快爬出来,您到底是什么人?快说,您是什么人。天啦!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哪!”


“这是一批强盗!……”


“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上帝的面上!”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边往外爬,一边喊叫。“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不要喊人!先生,不要喊人!这完全是多余的!您不能赶我出去!


……我不是那种人!我自己……先生,这事情是一场误会!我马上向您解释,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痛哭流涕地说道,“这都是妻子,就是说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别人家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我这么……这是我的朋友,儿时的伙伴……”


“什么儿时的伙伴!”老头子一边跺脚一边叫喊。“您是小偷,是来偷东西的……不是儿时的伙伴……”


“不,不是小偷,先生。我的确是儿时的伙伴……我是无意之间犯下的错误,从另一个大门进来的。”


“对,我看见了,先生,我看您是从那个大门爬出来的!”


“先生,我不是那样的人。您误会了。我说您是完全误会了,先生。您仔细瞧瞧我吧,好好看一看,您会从某些特征和标记上看到,我不可能是小偷。先生!大人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交叉着两手叫着,同时转向年轻的太太。“您,太太,请您理解我……阿米什卡是我掐死的……不过,罪责不在我身上,我没有责任……责任都得由妻子来负。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在喝苦酒,活受罪!”


“对不起,您吃苦受罪,与我有什么关系?也许您还不止吃一次苦头呢。从您的情况来看,这是很显然的。但是,您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先生?”老头子大声叫道,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但从某些特征和表现来看,他又确实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不可能是小偷。“我来问您,您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您像强盗一样……”


“我不是强盗,先生!我只是从另一个大门进来的,我确确实实不是强盗!这一切都是我爱吃醋造成的。我把事情的真相全告诉您,先生,坦坦白白地讲,像讲给自己的生身父亲一样,因为您年纪这么大,我完全可以把您当成我父亲。”


“怎么年纪大?”


“先生!我莫非伤害了您?确实,这么年轻的太太……和您的年纪……大人先生,看到这样一对夫妇,真叫人高兴,真叫人感到愉快……在这风华正茂,青春鼎盛的年纪……不过,请您别叫人来。……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叫人来……来人只会发笑的……我了解他们……也就是说。我不愿意告诉他们,我和一些仆役认识,我也是有仆从的,大人,而且他们老是嘲笑……蠢驴!大人……我大概没有弄错,我是在与一位公爵谈话吧……”


“不,我不是公爵,先生,我就是我。请您不必用大人的称呼来讨好我。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先生?”


“大人,先生……请原谅,我以为您是大人,我仔细打量过……我认真思考过,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您很像科罗特科乌霍夫公爵,我曾经在我的朋友普吉列夫先生家有幸见过的……您看,我也认识一些公爵,也在我的熟人家见过其中的一位,您不能把我看作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我不是小偷。


大人,您千万别叫人来。如果您叫人来,结果会怎样呢?”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太太大声说道,“您到底是什么人?”


“对,您是什么人?”老头子接着说道,“宝贝,我还以为是瓦西卡在我们床底下蹲着打喷嚏呢。原来却是他。哎呀,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您到底是什么人?快说呀!”


于是小老头又在地毯上开始跺脚了。


“我不能说,大人!我在等您把话说完……我在恭听您开俏皮的玩笑。至于说到我,那可是一段好笑的故事,大人!我全讲给您听。这可能不用讲,也会很清楚的。也就是说,我想告诉您,您不用叫人来,大人!您对我的态度要好一点。至于我呆在床底下,那倒没有什么……我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尊严。这是一场喜剧,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尖叫起来,同时带着哀求的神情转向太太,“特别是您,阁下,一定会笑话的!你们经常见过舞台上吃醋的丈夫。你们看,我在自我作贱,我是自愿作贱自己的。当然,我弄死了阿米什卡,但是……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您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利用夜间的黑暗,大人,利用这种黑暗……我错了!请你们原谅我,大人!我低三下四地请求宽恕!我只是一个受到伤害的丈夫,仅此而已!您不要以为我是情人、奸夫,大人!我不是情人,不是奸夫!您的夫人是非常慈善的,让我斗胆说一句吧:她是清白的、无辜的!”


“什么?什么?您敢说什么呀?”老头子大叫起来,又开始跺脚了。“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怎么敢说我妻子?”


“这个坏蛋,杀死阿米什卡的凶手!”太太眼泪汪汪地叫道。“他还胆敢说这样的话!”


“大人,大人!我只是胡说八道,”尴尬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大声说道,“我只是胡说八道,别无他意!你们就当我神经不正常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就当我神经不正常吧……我用我的名誉向您发誓:你们给了我特别大的面子。我本该向你们伸手,但是我不敢把它伸出来……,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叔叔……也就是说,我想说不能把我当成情夫……


天哪!我又胡说八道了……您别生气,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对着夫人大声叫道。“您是女人,您懂得什么是爱情,那是一种很细腻的感情!……我说什么啦!我又胡说八道了!


也就是我想说,我是一个老人,哦,不是老头子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可能成为您的情夫,情夫是理查逊①,也就是洛维拉斯那样的色鬼……我胡说八道了。但是,您可以看到,大人,我是一位有学问的人,我熟悉文学。您笑吧,大人!我高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引起了您们的笑声,大人!啊,我能引起你们发笑有多高兴啊!”


“我的天哪!一个多可笑的人哪!”太太嚷道。她哈哈大笑,几乎笑破了肚皮。


“对,是很可笑,而且身上沾了多少灰尘啊,”老头子也说起来了,妻子发笑,他很高兴。“宝贝,他不可能是贼。但是他怎么进来的呢?”


“确实很奇怪,的确很奇怪,大人!简直像一部传奇小说!


怎么不呢?在万籁俱静的三更半夜里,在京城首都,一个人居然藏到床脚底下!实在可笑,的确奇怪!简直是李纳尔多·李纳尔第尼②再世!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大人!我把一切情况都讲给您听……而且,大人,我会还您一条新的哈巴狗……一只了不起的哈巴狗!那①②李纳尔多·李纳尔第尼是德国作家伍尔比乌斯(一七六二——一八二七)


同名小说的主人公。此书一八○二——一八○四年译成俄语,流传很广。


理查逊(一六八九—一七六一),英国作家。他在小说《克莱丽莎·哈娄》中把男主人公洛维拉斯刻画成一名色鬼,使洛维拉斯成了色鬼的代名词。


个毛啊,老长老长的,四条小腿又特别的短小,两三步路都不会走,一跑起来,就会被自己的毛缠住,马上就会绊倒。只要给它喂点糖就行。我一定给您送来,大人,我一定把它送来!”


“哈、哈、哈、哈、哈!”太太坐在沙发上笑得左摇右摆。


“我的天哪!我要发歇斯底里啦!啊呀,真是好笑!”


“对,对!哈、哈、哈!咳、咳、咳!可笑,还那么脏,咳、咳、咳!”


“大人,大人,我现在非常幸福!我本该向您伸出我的手来,但是,我不敢,大人!我觉得我迷失了方向,但是,现在我睁开了眼睛。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是清白无辜的!我不该对她怀疑……”


“妻子,他的妻子!”太太大声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泪。


“他有妻子,真的吗?我可怎么也想不到呢!”老头儿接着说道。


“大人,是我妻子,这事情全得怪她,也可以说是我的责任。我疑心她有外遇。我知道他们在这里幽会,就在这楼上。


我曾经截获过一张字条,但是错记了一个楼层,于是就躺在床底下了……”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最后也笑起来了。“啊,我多么幸福啊!看到我们大家这么和谐、这么幸福叫人多高兴啊!我妻子也是完全无辜的!对此我几乎已经完全相信了。不是一定会如此吗,大人?”


“哈、哈、哈!咳、咳!宝贝,你知道,这是谁吗?”老头儿终于停止大笑,开口说了起来。


“谁呢?哈、哈、哈!是谁?”


“就是那个长得漂漂亮亮,同一个花花公子眉来眼去的那一位。就是她!我敢打赌,那是他的妻子!”


“不,大人,我深信,那个女人不是她!我完全相信。”


“我的天哪!您要抓紧时间,”太太停止哈哈大笑,高声嚷叫。“您快跑,上楼去!或许,您正好可以撞见他们呢……”


“真的,我得飞着去,大人。不过,我不会碰上任何人,大人。那不是她,我早已深信不疑了。她现在在家里!而在这里的是我!我只是爱吃醋而已,别无他意……您以为我到那里一定会碰上他们吗,大人?”


“哈、哈、哈!”


“嘻、嘻、嘻!咳、咳!”


“您快去吧,快去吧,回来时,再来讲给我们听吧,“太太嚷道,“要不别来了,最好明天早上来,把她也带来,我想和她认识认识。”


“再见吧,大人,再见!我一定带她来,我很高兴认识你们。一切结束得这么出人意外,而且结局这么好,真让我感到幸福与高兴!”


“哈巴狗也带来!您千万别忘了,首先要把哈巴狗带来。”


“我会带来的,大人,我一定会带来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接着说道,他又跑进房间,因为他本来已经躬身道别,走出去了的。“我一定带来。那条狗长得多漂亮啊!好像是糖果点心糕点师用白糖制成的。那模样是这样的:一走路就被自己的毛发缠住、绊倒。真是这样的!我还对妻子说过:‘怎么,宝贝,它老是跌倒吗?’她说:‘是呀,多可爱呀!’大人,它是用糖做成的,确实是用糖做的!再见啦,大人,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们,非常、非常高兴!”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连连鞠躬,然后走了出去。


“喂,您呀!先生!请等一等,再回来一次吧!”小老头望着离去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背影叫喊。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第三次转身回来。


“公猫瓦西卡我老是找不到。您呆在床底下时有没有见过它呢?”


“不,我没碰见过,大人!不过,我很高兴认识您。我认为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它现在正在患感冒,老是打喷嚏,不停地打喷嚏!应该揍它一顿狠的!”


“对,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家畜,改正错误的惩罚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什么?”


“我说,以改正错误为目的惩罚,大人,对于驯服家畜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啊!……好,去吧,去吧,我只谈这一件事。”


走到外面以后,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站了好久,好像他在等待他马上就会中风似的。他取下帽子,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眯缝起眼睛,想了想什么,然后回家去了。


一到家,他打听到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已经从剧院回来,而且早就牙齿痛了起来,于是派人请医生,买治牙痛的水蛭,她现在正躺在床上,等待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回家。当时他那种惊讶的神态,简直难以形容!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然后吩咐下人给他倒水洗脸、擦身,最后才下决心进妻子的卧室。


“您这段时间是在哪里消磨的?您看看,您像什么人啦!


您的脸色好难看!您到底到哪里去了?先生,您说说看,妻子都快死了,可是全城都找不到您!您在哪里?莫非又是去捉我了,想打断我根本不知道跟谁订的约会吗?真叫人害臊啊,先生!您是什么丈夫!很快就会有人用手指戮您的脊梁骨的!”


“宝贝!”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说了这一句作为回答。


但是这时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得不伸手去口袋里找手帕并把刚刚开始的谈话打断,因为他既找不到恰当的语言,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思想准备来继续把话说完……当阿米什卡的尸体和手帕一起从口袋里拖出来的时候,他有多么吃惊、担心和害怕啊!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发觉,在感到绝望的冲动下,他被迫从床脚底下爬出来,在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把阿米什卡塞进了口袋内,希望因此而消灭自己的犯罪痕迹,隐藏犯罪的证据,从而逃避应得的惩罚。


“这是什么?”太太嚷叫起来,“一条死狗!天哪!从哪里……您这是干什么?……您到哪里去了?快说,您刚才到哪里去了?……”


“宝贝!”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回答道。他的样子看起来比阿米什卡更像死者。“宝贝呀……”


我们将把我们的主人公留下,留到下一次再说,因为一个非常特别的、新的惊险故事即将在这里开始。诸位先生,所有这些灾难和命中注定的折磨故事,我们将来是一定要讲完的。但是,你们大家一定会同意:嫉妒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激情,不仅如此,它甚至就是不幸!……




白夜——摘自一位幻想家的回忆录(伤感小说)-1


……或者它(花)的产生是为了贴近你的心那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①伊凡·屠格涅夫第一夜那是美妙的一夜。那样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大概只有在我们年轻幼稚的时候,才会出现。那时天空繁星闪耀,清新透明。举目一望,你会情不自禁地反问自己:在这样的天空底下,难道还会有人怒气冲冲、喜怒无常吗?这也是一个幼稚的问题,亲爱的读者,非常幼稚,但愿上帝经常用它去触动您的灵魂!……


既然上面提到怒气冲冲、喜怒无常的先生们,那么,我①这三行诗引自屠格涅夫的《小花》,但引文与原作略有出入。原诗是:“须知小花的产生,是为了在你的心旁逗留一瞬!”


就不能不回想起我在这一整天里的高尚行为。


打从大清早起,我就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恼的折磨。我忽然觉得:我孤零零的,正在受到所有的人的抛弃,所有的人都在离开我。当然,任何人都有权发问:这所有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呢?因为我住在彼得堡已经八年,并没有结识过任何人。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要结识人干什么呢?不结识我也熟悉彼得堡呀。所以,一旦所有的彼得堡人收拾行装,突然乘车外出避暑,我就觉得所有的人要抛弃我了。


我觉得一个人孤单单地留下来,是很可怕的。我怀着深深的忧伤,在城里整整徘徊了三天,根本不明白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上涅夫斯基大街也好,进街心公园也好,在沿河大道上漫步也好,我惯常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见到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有见到。他们当然并不认识我,但是,我却认识他们,不仅一般地认识,甚至对他们的外貌,还进行过一番认真的研究。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我也兴高采烈;他们满脸愁云、闷闷不乐的时候,我也闷闷不乐。我与一个小老头,几乎建立起了友谊。我天天在固定的时间在丰坦卡河边与他见面。他外貌庄重、沉思,老是喃喃自语,时不时地挥动左手,右手则柱一根顶端镶金的、有许多节巴的长拐杖。他甚至注意到了我,对我表示由衷的关切。假如我在一定的时间不在丰坦卡河边那个固定的地点出现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感到不安。唯其如此,我们有时候几乎到了相互鞠躬问好的地步,特别是在我们两个的心情都很好的时候。前一向,我们整整两天没见面,第三天见到的时候,我们都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帽子,准备鞠躬问好,幸好及时醒悟,才放下手来,然后十分关切地彼此擦肩而过。


对一栋栋的房屋,我也很熟悉。每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好像每一幢房子都会跑到我的前面,敞开所有的窗户,对着我差点说出声来:“您好啊!您身体怎么样?托上帝的福,我很健康,到五月份,我又要加高一层了。”要不就说:“贵体如何?我明天就要翻修了。”或者说:“我差点全被烧光了,可把我吓死啦!”如此等等。这些房子之中,有我非常喜爱的,甚至有的如同我的至亲密友。其中的一幢打算今年夏天请建筑师来治病,到时候我会天天去看它,不能让它整治坏了,但愿上帝保佑给它治好!……


但是一幢淡红色的漂亮房子的经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一座非常令人喜爱的石头房屋,它是那么彬彬有礼地望着我,那么骄傲地望着笨拙的左邻右舍。每当我从它的身旁走过时,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上星期我从大街上经过,望了我的朋友一眼,突然听到它抱怨的叫喊:“他们把我涂成黄色啦!”这些杀人凶手!这些野蛮的暴徒!他们什么也不怜惜,包括圆柱和房檐,于是我的朋友全身发黄,黄得像一只金丝雀。为了这事,我差点气炸了!直到现在我还无力与我那可怜的朋友见面,它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全身都被染上了天下帝国的颜色①。


这么一来,读者先生,您应该明白我是多么熟悉整个彼得堡了吧!


我在前面已经说了,在我找出烦躁不安的原因之前,我①此处指我国清朝黄龙旗的颜色。


整整痛苦了三天。到了大街上,我感到很不痛快,这个人没有出来,那个人也没见到,某某人又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回到家里也感到很别扭。我苦苦地思考了两个晚上,我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到底缺少什么呢?为什么呆在这里叫人这么不舒服呢?我疑惑不解地仔细察看那几面被油烟薰得黝黑的绿色墙壁和挂满蜘蛛网的天花板(那蜘蛛网的存在完全是玛特莲娜“非常成功地”精心培育的结果),我反复检查我的全部家具,仔细检查每一把椅子,心想:莫非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只要一把椅子放的地方与昨天放的不同,我就心神不定,不能自已。我老向窗外张望,也是白搭,全然白费功夫……我的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我甚至把玛特莲娜叫到跟前,像严父一样,对她训斥一番,责备她不该把屋子里搞得满是蜘蛛网,杂乱不堪。但她只是大惊失色地望了我一眼就走开了,没有回答我一句话。所以那些蜘蛛网至今还完好无损地悬挂在那里。


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终于猜到问题出在哪里。唉,原来是人们在离开我,逃到别墅里去!请原谅我言语粗俗,我实在顾不上挑选高雅的言辞了……因为彼得堡所有的人或者已经乘车去了别墅,或者已经收拾行装,打算起程;因为每一位仪表堂堂、雇有车夫的尊敬的先生,在我的眼里,马上都变成了可尊可敬的一家之长,他现在已经摆脱了日常的事务,正坐着轻便马车,到他家人聚集的别墅里去;因为每一个过路的行人,现在都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神情,几乎逢人就说:“诸位,我在这里只是路过而已,再过一两小时,我们就要乘车到别墅里去了。”


一扇窗户打开了,先是一双纤细的,白得像砂糖一样的小手,像击鼓似的在敲打窗扉,随后就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把卖盆花的小贩叫到跟前,我当时就觉得人们把这些花买来并不是把它放在窒息人的城市居室里供人欣赏春光的,而是很快就会被人带着运到人们消夏的别墅里去。


再说我已经在一项特殊的发现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展,已经能够仅凭外表就能判断出什么人住在哪一栋别墅里。石头岛和药剂师岛的,或者是彼得戈夫大街上的住户与众不同,他们风度潇洒,夏季的服装十分考究,进城乘坐的马车豪华。巴尔戈洛夫或者更远一点的居民,一眼就显示出他们的理智和派头。克列斯托弗岛上的旅客最突出的特点是他们悠然自得的欢快表情。我经常遇到长长的车队,车夫们手挽缰绳,懒洋洋地走在货车旁,车上装载的各种家俱,各式各样的桌椅,土耳其式的或非土耳其式的沙发和其他家什,堆积如山。除此以外,车顶上往往端坐着一位年老力衰、虚胖的厨娘,她小心翼翼地、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守护着东家老爷的家什。我还看到一条条满载着家用杂物的小船,沿着涅瓦河和丰坦卡河朝黑河或其他各个小岛开去。这些船只和装载的货物在我的眼中一变十,十变百地成倍增长,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已收拾停当,用车船装走了,一船一船地搬运到别墅里去了。整个彼得堡似乎有化为废墟的危险。我为此感到羞愧、忧伤和愤怒。我无处可去,也没有必要去避暑。我本来准备随便跟随一辆马车走去,或者跟上任何一位仪表堂堂、雇有马车的老爷离去,但是根本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邀请我,好像他们都把我忘了,仿佛我对他们来说,真是一位陌路人!


我走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像往常一样,完全忘记了我到底走在什么地方,忽然发现我来到了城门口的哨卡旁。这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我跨过拦路的横木杆,朝下过种的田野和草地中间走去,忘记了疲劳,只是全身感觉到,一个沉重的包袱从我的心头消失了。所有过往的乘客都很有礼貌地望着我,差点向我点头致意。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很高兴,无一例外地都在吸烟。所以我也高兴起来,这在以前,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我好像突然来到了意大利,大自然的美景,使我这个似病非病、闷在城里差点喘不过气来的小市民,惊叹不已。


我们彼得堡的自然景色,也有它的无比动人之处,一旦春天降临,它就焕发出它的勃勃生机,表现出上天赋予它的全部威力。花木吐出嫩绿的细叶,披上漂漂亮亮的新装,开出五颜六色、万紫千红的花朵。……它使您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病态的、消瘦的姑娘,望着她你一会儿怀着惋惜,一会儿又充满某种同情的爱,一会儿却又对她视而不见,十分冷漠。可忽然间她出乎意外地变得难以言喻地美丽、动人,而你则在震惊之余,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一股什么力量在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放射出动人的火光?又是什么东西在促使这个苍白、消瘦的面颊现出血红的颜色?为什么她那娇嫩的面庞焕发着激情?为什么她那丰满的胸脯高高地隆起?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可怜的少女面庞上唤起了力量、生命和美丽,使她露出笑容,发出清脆悦耳、热情奔放的笑声?于是您环顾左右,想要寻找什么人,最后你终于找到了原因……


然而,这短暂的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也许明天您遇到的又是那个若有所思、却又漫不经心的目光,还是以前那样的苍白面孔,还是往常那样的举止恭顺和羞怯,甚至还有懊悔,甚至是对过去短暂欢快而感到非常难过和悔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惋惜,惋惜这瞬间的美丽竟是如此迅速地消失,一去而不复返,它在您面前那么诱人地闪光,却又那么无情地转瞬即逝,无影无踪。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连爱它的时间也没有……


不过,我度过的夜晚还是胜过白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走近住所时,时间已是十点过了。我是沿着运河的堤岸走去的,这时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了。是的,我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我边走边唱,在我感到很幸福的时候,总要低声哼上几句,任何一个既无亲朋,又无故旧,在高兴的时刻,无人与之分享快乐的幸福人,都是如此。


突然,我遇上了一个最最出人意外的惊险事件。


道路的一边,站着一位女子,她侧身倚着运河的栏杆,手臂靠在栅栏上,显然是在聚精会神地望着混浊的河水。她头戴一顶十分可爱的黄色小帽,身披一件精美的黑色大披肩。


“这是一位姑娘,而且肯定是一位黑发女郎。”我心里这么想着。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在我屏声静息、怀着怦怦地激烈跳动的心,从他身边走过时,她甚至一动也未动。


“真奇怪!”我想道,“她一定是在想什么事想得出神了!”


突然,我停下脚步,呆若木鸡似地站着。原来我听见了低声的抽泣声。对!我没听错,那姑娘是在哭泣。一分钟过后,又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呜咽。我的天哪!我的心紧缩起来了。尽管我对女人一向十分羞涩,但眼下这是什么时刻啊!


……


我返身朝她走去,假如“小姐”这个称呼不是在描写上流社会的小说中,出现过千万次的话,我一定也会脱口而出,说上一声的。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正在我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字眼时,姑娘清醒过来了。她回头一望,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垂下脑袋,从我身旁匆匆地走了过去,走上沿河大道。我马上跟着她走去,但她察觉出来了,于是离开沿河大道,穿过街心,沿着人行道走去。我不敢下决心穿过街心,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活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鸟。但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帮了我的大忙。


在人行道的那一边,离我素昧平生的姑娘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位身着燕尾服的先生。此人上了一把年纪,但步伐却不能说很稳健。他一摇一晃地走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像离弦的箭,走得匆匆忙忙,非常胆怯,就像所有不愿别人夜间送她回家的姑娘一样。如果我的命运之神不启示他寻开心的话,那位摇摇晃晃的先生当然赶她不上的。突然间,我的那位先生没对任何人说一声,拔腿就跑,脚不点地地向前飞奔,去追赶我的那位陌生的姑娘。眼看就要追上了,姑娘大叫一声……感谢上帝,幸好命运之神给予我的那根多节的漂亮手杖,恰恰握在我的手中。我马上就到人行道的那一边,眨眼之间,那位不请自来的先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意识到了不可抗拒的道理,终于默默地停下了脚步,直到我们走过去很远的时候,他才用相当有力的词语对我发出抗议,但是他的话,我们已经听得不甚清楚了。


“快把您的手伸给我,”我对陌生的姑娘说道,“这样他就不敢再来纠缠您了!”


她默默地把手伸给了我,但那只小手却由于激动和惊恐还在不停地抖动。啊,不请自来的先生,此时此刻我对您有多感激啊!我偷偷地瞧了姑娘一眼,发现她真的非常迷人,而且真是一位黑发姑娘,我的猜想完全正确。她黝黑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刚才受到的惊吓,还是因为以前受到的痛苦。不过,她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了笑容。她也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脸一红,就把脑袋垂下去了。


“您看,您当时为什么要把我赶开呢?要是我在那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但是,我并不了解您呀,我还以为,您也是……”


“难道现在您就了解我了吗?”


“有了一点点了解了,比方说,您为什么要瑟瑟抖动呢?”


“噢,您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欢喜若狂地回答,因为我发现我的这位姑娘的确很聪明。聪明和美丽往往并不矛盾,一个人既聪明又漂亮,总是好事。“是的,您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确实对女人很羞怯,我不否认我很激动,而且不亚于您刚才受到那位先生惊吓时的激动。这好像是作了一场梦,而我即使在梦中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遇上一个女性。”


“怎么?真是这样吗?”


“对,如果我的手在抖动,那是因为它从来没有握过像您这样漂亮的小手。我对女人非常生疏,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贴近过女人。您知道,我还是孤伶伶的单身……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同女人说话。比如此刻我就不知道是否对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蠢话?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提醒我,我是决不会见怪的……”


“不,一点也没有,恰恰相反,您说得很得体。既然您要求我坦率,那我就坦率地告诉您,女人喜欢您这样的羞涩。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我得说我也喜欢这样。所以在到家以前,我决不会让您离开我。”


“您这样对待我,我就立刻不再感到羞怯了,而且我准备好的一套手段也就用不着了!……”


“手段?什么手段?干吗要用手段?这倒确实不好!”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是说走了嘴,脱口而出的。


不过,您怎么能够设想,我此时此刻脑子里完全不生想法呢!”


“您是想让人喜欢您,对吗?”


“是的!看在上帝的面上,麻烦您判断一下,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您知道吗,我已年过二十六岁,但是还没有见过任何人。唉,我怎么能够说得恰当、机灵和得体呢?不过,把一切的一切都直率地说出来,也许对您更为合适……我心里有话要说的时候,我是不会沉默的。唉!反正都一样,……


信不信由您,我可从来没有结交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啊!也没有任何相识!我只是天天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会碰上一个什么女人。哎,要是您知道,我以这种方式恋爱过多少次那就好了……”


“什么方式?爱上了谁呢?”


“什么人也没爱上,我爱上的只是一位理想的女性,是梦中见到的那位姑娘!我在幻想中创造了许多浪漫故事。啊!您不了解我!的确,我不是没有遇到过两三个女人,但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全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女房东……我大概要让您见笑了。我坦白地告诉您吧。我好几次想同大街上遇到的贵族女郎,进行无拘无束的谈话,当然,是在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当然说的时候,态度是怯生生的,谦恭的,充满激清的。我告诉她,我孤独得要死,希望她不要把我赶走,告诉她我没有结识任何女人的手段,让她明白,不理睬像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的怯生生的乞求,即便从女人的责任角度,也是说不过去的。最后我告诉她,我的全部要求仅仅是请求她对我说一两句亲切的、同情的话,不要一下子就赶我走,相信我说的话,倾听我的诉说,如果需要也可以对我嘲笑,总之是,给我以希望,对我说一两句话,仅仅一两句就足够了,然后我们就分手,永远不再相见也好……您在笑啦……其实,我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您发笑……”


“您别见怪,我是在笑您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只要您试着去做,您肯定会获得成功,即便您到大街上去试也行,越简单越好……任何一个善良的女子,除非她是傻瓜或者她此刻正在为什么事大发脾气,否则她是不会不说一两句您那么羞答答地要求的话,就断然将您赶走的……您看,我怎么啦?当然,她可能把您当成疯子。我这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关于世人怎么生活,我知道的可不少啊!”


“啊,太感谢您了!”我叫了起来,“您不知道,您现在为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


“好,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认为我就是那样的女人,可以和她……嗯,就是您认为值得关心并与之建立友谊……


总之,不是您称之为女房东那样的女人。您为什么要走到我的身边来?”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您是孤身一人,而那位先生又是那么放肆,加上现在又是夜间。我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一点,您大概也会同意吧!”


“不,不,我不是指刚才,而是更早一点,在道路那边的时候。您当时不是想走到我身边吗?”


“在道路的那一边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我是害怕……您知道吗?我今天非常非常幸福,我边走边唱,我甚至走到了城郊,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幸福的时刻。也许,我觉得……您……,请您原谅,如果我说,我当时觉得您在哭……而我是听不得哭声的……我的心紧缩起来了……我的天哪!难道我不能为您伤心、难过吗?难道对您表示由衷的同情就是罪过吗?……请原谅,我说的是同情……总而言之,难道我身不由己地走到您的身旁,就是对您的冒犯吗?”


“算了,够啦,您别再说下去啦!……”姑娘低下头来,握着我的手说,“是我不对,我不该提起这事。不过,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没有把您看错……您看,我就到家了,只要由这里往胡同里一拐。再走两步就行了……再见吧,我非常感谢您……”


“莫非,莫非我们从此就永远不再见面吗?……难道就这么分手永别?”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姑娘笑着说道,“您起初只想讲两三句话,可现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说您什么呀……或许,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明天一定到这里来,”我说道,“哦,对不起,我已经是在提要求了……”


“对,您是性急了点,您确实几乎是在提要求……”


“等等,您听我说吧!”我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我以后对您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一定请您原谅……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明天我不能不到这里来。我是一个靠梦想过日子的幻想家。我的实际生活很少很少,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我认为是罕见的,因此我不能不让这些时刻在我的幻梦中重现。我会整夜、整个星期都想您,成年成月地想您。明天我一定到这里来,就是这个地方,这个时刻来到,而且一想起今天的情景,我会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在太可爱了。在彼得堡,我有两三个这样可爱的地方。有一次我甚至因为回忆而流出过眼泪,像您一样。也许我就是据此而判定您在十分钟以前,也是因为回忆往事而哭泣的……对不起,我又忘乎所以了。也许,您过去在这里曾经感到过特别幸福?


……”


“好,”姑娘说道,“我明天一定到这里来,也是十点钟的时候。我发现,我已无法禁止您……这也是我需要来这里的原因。您别以为我是在与您订约会。我预先告诉您,我之所以需要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过,唉……我还是对您直说了吧!如果您来,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第一,可能又会发生今天这样的麻烦事,不过,这且不管,暂时置之一旁……总而言之,我只是很想见到您……和您说上一两句话。您看,您现在不再怪我了吧?您别以为我会那么轻率地与人约会……我是从不与人约会的,除非……不说了,就算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吧。硬要我说,我得先讲讲条件。……”


“条件?您说吧,说吧,把它通通都说出来。我会全盘接受,完全同意的。”我欢喜莫名,高声大叫。“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老老实实听话,恭敬从命……您是了解我的……”


“正是因为我了解您,所以我才邀您明天到这里来,”姑娘笑着说道,“我非常了解您,不过,您来这里得答应两个条件:第一,(您一定要执行我提出的条件,满足我的要求,您看,我说得多坦率)您不能爱上我……这是万万不行的,这一点我得提醒您注意。我只准备和您建立友谊,您看,这是我给您伸出的手……但恋爱不行,我求求您啦!”


“我向您发誓,”我赶紧抓住她的小手,叫了起来。


“算了吧,您别发誓!我不是知道您的脾气火爆,像炮竹一样,一点就着吗?我这么说,您可别怪我。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我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没有人给我出主意、提意见。当然不是要到大街上去寻找这样的人,不过,您算是一个例外。我非常了解您,好像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真的,您不会对我背信食言、欺骗作弄我吧?”


“这您会看得见的……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虽然只有一个昼夜。”


“好好地睡上一觉就行了,祝您晚安!同时请您记住:我已经完全相信您了。您刚才大声说出的话真好!难道一种感情,就算是兄弟之间的同情吧,能够说得清楚、体会明白吗?


您知道吗,这话说得实在好,我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信赖您的念头,决定把心事统统告诉给您……”


“看在上帝的面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到底是什么心事呢?”


“明天再说吧,暂时让它保密。这对您也许更好,因为这样看起来多少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明天我也许会告诉您,也许不说……不过我以后还是会同您说的,我们彼此会更加了解……”


“噢,明天我就把我的一切都讲给您听!不过,那是怎么回事呢?好像我身上出现了奇迹……我的天哪,我这是在哪里呀?唔,您说说看。您一开始就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对我大发雷霆,赶我走开。难道您对这种作法不满吗?两分钟!仅仅两分钟您就使我永远感到幸福!对,永远幸福!也许据此可以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您化解了我的内心矛盾,打消了我的疑虑……也许我也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好啦,就在明天,我会和盘托出,把我的一切都告诉您,一切的一切,您都会了解的!……”


“好的,我一定好好地倾听,到时候您就开始讲吧……”


“我同意。”


“再见!”


“再见!”


于是我们便分了手。我整夜走来走去,怎么也下不了回家去的决心。我是那么幸福……明天见吧!


第 二 夜“嗯,您到底还是熬过来了!”她笑着对我说道,同时握住我的两手。


“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钟头,您不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


“知道,我知道,现在言归正传谈正经事吧!您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吗?并不是像昨天那样闲扯谈的。我觉得我往后的行为举止要更加理智一些才行。这就是我所要说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昨天想过很久。”


“到底在哪一方面,在哪一点上我们要更理智一些呢?从我这一方面来说,我已做好充分准备。不过说实在的,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比昨天的所作所为更理智了。”


“真的吗?第一,我请求您别把我的手握得这么紧。其次,我要告诉您,对于您这个人,我今天翻来复去想过很久。”


“好,想的结果呢?”


“结果是:一切需要重头开始。因为我已作出结论:我对您还很不了解,我昨天的行为,很像一个小孩子,一个小姑娘。当然,这一切追究起来,还是怪我的心肠太好,也就是说我自己夸赞自己。往常也是如此,一当我们剖析自己的言行时,结果总是自我陶醉。为了改正这一错误,我决定对您进行最详细的了解。由于无人向我提供您的情况,您自己得向我把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讲清楚,比方说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快点开始讲吧,讲您自己的经历!”


“经历?”我吓得叫了起来!“经历?谁告诉您说我有经历?


我没有经历……”


“要是没有经历,您又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呢?”她笑着打断我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经历!常言说得好,我是自由自在活下来的,也就是说,我是孤身一人,完全是只身一个人,孤伶伶的,您懂得什么是孤伶伶吗?”


“什么是孤伶伶?那就是您从没见过任何人。”


“哦,不,人倒是见过的,不过我还是孤身一人。”


“怎么?难道您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吗?”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那么,请您解释一下,您到底是个什么人?您等一等,让我猜一猜:您大概同我一样也有一个老奶奶。她双目失明,一辈子哪儿也不让我去,使我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两年前我很淘气,她发现管我不住了,便把我叫到跟前,用一根别针,把我的衣服别在她的衣服上面。从此我们就成天坐在一起。她虽然双目失明,但能织袜子,我就坐在她身旁缝衣服或者念书给她听。多奇怪的办法!她把我别在她身边已经两年多了……”


“哎呀,我的天哪!多大的不幸啊!不,不,我没有这样的奶奶!”


“既然没有,您又为什么老是呆在家里呢?……”


“您听我说,您不是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唔,对呀,对呀!”


“是按这个词的严格意义说吗?”


“是按它最严格的意义来说!”


“那就请您记住,我是一个典型!”


“典型,典型!什么典型?”姑娘哈哈大笑,那样子好像她整整一年没有这么笑过似的,然后就大叫起来。“同您在一起真开心!您看,这里有条板凳,我们坐下来谈吧。这儿没有人走动,说话也没人听见,您就开始讲您的经历吧!因为不论您怎么说也无法使我相信您没有经历。我有经历,不过把它隐瞒起来了。首先请您说说典型是什么?”


“典型?典型就是一个有特色的人,一个荒唐可笑的人!”


她孩子般的笑声感染了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典型是一种性格。您听我说,您知道什么是幻想家吗?”


“幻想家!对不起,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本人就是幻想家!有时候我坐在奶奶身旁,脑子里什么都想。哎,一旦开始幻想,就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了,甚至想嫁给中国的皇太子……您知道,当幻想家真舒心!不,不过那只有天晓得!特别是真有心事要想的时候!”这一次她相当严肃地这么补充说道。


“妙极了!既然您幻想过嫁给中国的皇太子,那您就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嗯,您听我说……对不起,我还没有问您尊姓大名呢?”


“您到底还是想起来了!您早该想到呀!”


“哎呀,我的天啦!我太高兴了,所以没有想到这上面来……”


“我叫纳斯金卡!”


“纳斯金卡!仅仅是这个小名吗?


“仅仅是这个名字,怎么,您还觉①得不够吗?真是贪心①俄罗斯人的姓名包括名、父称和姓氏三部分,初次见面作自我介绍时通常是说出自己的名字和父称,只说自己的小名,是对对方表示亲切。女主人公在这里的自我介绍出乎对方的意料,因而引起后面的对话。


十足!”


“不够吗?不,恰恰相反,已经足够了,非常非常够了!


纳斯金卡,您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要是您一开始就成为我的纳斯金卡有多好啊!”


“这就对啦!唔!”


“好吧,纳斯金卡,请您听听下面是我多么可笑的经历。”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装出一副近乎迂腐的庄严神态,好像念稿子似的说了起来:“纳斯金卡,可能您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个太阳,似乎不肯光顾这些地方,而照射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个专门为这些地方订做的太阳。它用另一种特殊的光芒,照射着这里的一切。亲爱的纳斯金卡,这些角落里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根本不像我们周围沸腾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是存在于我们这儿,不是存在于我们这个极其严肃的时代,而是可能存在于遥远的九重天之外。这种生活是荒诞、热情的理想混合物,哎,纳斯金卡,它里面和着阴暗、平淡无奇和无法想象的庸俗!”


“啊,我的上帝呀!这是一个多好的开场白呀!我这是听到了什么呢?”


“纳斯金卡(我叫您纳斯金卡,总是觉得不够),您会听到,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给它下一个详细的定义,那就应该说,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东西。他们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好像藏身在里面,甚至害怕见到白昼的阳光。它一旦爬进自己的窝里,就在那里面落地生根,像蜗牛一样,或者至少在这一方面活像一种有趣的动物。这种有趣的东西既像动物,又像动物的家,人们通常把它叫做乌龟。您想想看,他为什么那么热爱自己的四面墙壁,而那些墙壁总是涂有绿的颜色,被薰得黑黝黝的,看了叫人丧气,而且散发出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烟味!为什么这位可笑的先生在接待他的某个来访的熟人(他的熟人是很少的)时,神色是那么窘迫,脸色突变,神情慌乱,好像他刚刚在自己的房内犯过罪似的,不是制造伪币就是写下几行小诗,用匿名的方式,寄往杂志社,谎称原作者已经故去,作为朋友,认为发表故友的诗作,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云云。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两位朋友见面却谈不来?为什么那位突然来访的朋友闷闷不乐?他既不笑,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而在其他场合,他却总是谈笑风生、妙语如珠的,特别是在议论女人和其他引人入胜的话题的时候。其次,这位朋友肯定是结识不久的新交,为什么他第一次造访就(第二次造访是不会有的,因为下次他是决不会来的)看到主人惊慌失措的神色,尽管他口若悬河(他是有这个本事的),却变得如此窘迫,竟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而他的主人呢,一开始就作出极大的努力,力图使他们的谈话风趣横生,有声有色,为了表现他对上流社会的了解,他也谈女性,甚至低声下气,讨好这位误来他家作客的可怜人,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全部归于无效!还有一点,为什么客人突然想起一件极其紧要的事情(其实,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赶紧把主人热情地紧握着的手抽出来,匆匆忙忙抓起帽子,迅速离去,而主人却在想方设法,表示他的懊悔,希望以此挽回失去的面子?为什么离去的客人一出门就发誓,以后决不再到这个怪人家里来,虽然这个怪人实质上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同时,这位客人大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前不久与之交谈的主人与谈话时他见到的一只可怜的小猫相比较,这当然是不伦不类的。那只小猫遭到孩子们的戏弄,受尽了他们的惊吓和侮辱。孩子们对小猫不讲信义,居然抓住它,把它当俘虏,弄得它浑身是灰,狼狈不堪,最后只好躲到椅子底下,藏进暗处,好不容易才摆脱孩子们的纠缠。它在那里整整呆了一个小时,它竖起身上的毛,呼哧呼哧地喘气、喷嚏,用自己的两只前爪,洗自己受尽凌辱的嘴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它对周围的一切,都怀着敌意,甚至对同情它的女管家为它留下的主人吃剩的饭菜,也是如此!”


“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打断了我的话,她一直睁着两眼,张着小口满脸惊讶地听我说话。“您听着,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为什么正是由您向我提这样可笑的问题?


不过我知道,这些奇闻异事肯定是发生在您的身上,而且一点不假。”


“那是没有疑问的,”我以非常严肃的神情,对她作了回答。


“好!既然没有疑问,那您就继续说下去吧,”纳斯金卡回答说,“因为我很想知道结局如何。”


“您想知道,纳斯金卡,我们的主人公到底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了些什么?其实,与其说是我们的主人公,不如说是我,因为整个事情的主人公就是我,就是这卑贱的我!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一位友人的突然造访,竟然使我一整天如此神情慌乱、手足无措?您想知道人家打开我的房门时,我为什么吓得跳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为什么我善于接待客人,却又为自己做不到殷勤好客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呢?”


“嗯,对,对!”纳斯金卡作了回答。“问题的实质正在这里。您听我说,您讲得很动听,不过,难道您不可以讲得这么动听吗?您好像不是在讲故事,倒是很像照着稿子念什么似的。”


“纳斯金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装出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回答,“亲爱的纳斯金卡,我知道我讲得很动听,对不起,换个方式,我却做不到。现在,亲爱的纳斯金卡,我就像是所罗门国王的灵魂,它在用七重封条贴住的罐子里,关了一千多年,最后那七重封条终于揭开了。现在,亲爱的纳斯金卡,经过这么长久的分离,我们又团聚了——因为我早就已经认识您,纳斯金卡,因为我早就在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一个信号,表示我要找的就是您,我们现在是命中注定要见面了。——现在我脑海里的几千座闸门都已打开,我必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否则,我就会憋死!所以我请求您千万别打断我的话,纳斯金卡,而要乖乖地听我讲下去,否则,我就不讲了。”


“别,别,别!千万别这样!您说下去吧,现在我一句话也不插了。”


“好,现在我继续往下说。我的朋友纳斯金卡,我的一天之中,有一个小时是我极其喜爱的。这时候,所有的工作包括公务和家务,都已干完,大家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吃饭,然后躺下来休息休息。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也在思考一些欢快的事情,盘算着如何度过黄昏、夜晚和剩下的整个业余时间。


就在这个时刻,我们的主人公(纳斯金卡,请允许我还是用第三人称来讲好,用第一人称谈起来,实在叫人感到怪难为情),就在这个时刻,我们的主人公也没有闲着,他跟着走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他那苍白而多少有点绉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他望着彼得堡寒冷的天空中渐渐消退的晚霞,心中很是平静。我说他‘望着’,其实是不确切的。他不是望,而是视而不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似乎他已疲惫不堪,或者此时此刻正在思考什么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因此对周围的一切,只能匆匆一瞥,几乎是极不情愿地一扫而过。他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在明天到来之前,使他感到恼火的‘事务’都已做完。他像放学归来,离开教室去玩自己喜爱的游戏、尽情玩耍、淘气的小学生一样,内心里感到无比的高兴!纳斯金卡,您从旁看看他吧,您马上就会发现,欢快的情绪已经对他脆弱的神经和处于病态的兴奋之中的幻想力,产生了极好的作用。您看,他正在聚精汇神思考什么问题……您以为他在考虑用餐吗?盘算今晚怎么过吗?他在看什么呢?是在看那位相貌堂堂的先生吗?由几匹快马拉着的一辆马车金光闪闪地正从那位先生的身旁驶过去,那位先生向马车里坐着的一位夫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礼!不,纳斯金卡,他现在哪里有功夫顾得上这些琐屑的芝麻小事呢?!他现在正在全神贯注着自身的特殊生活,显得格外充实。他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成了一位富翁。落日的余晖在他面前欢快地闪烁,并非毫无作用,它唤起了他温暖的心中蕴藏着的许多印象。现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条道路,而在这以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会使他大吃一惊。现在,‘幻想女神’(亲爱的纳斯金卡,如果您读过茹科夫斯基①的作品的话那就好了)已经运用自己的巧手,编出了金黄色的底幅,又在底幅上面编织出美丽无比、虚幻迷人、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案。谁知道呢?也许她会用巧妙的两手把他从正在漫步的花岗石砌的人行道上托起来,送到晶莹灿烂的七重天上。这个时候,您试一试把他叫住,突然问他:您现在走在什么地方,走在哪条街上?他肯定会什么也想不起来:既想不起他走在什么地方,也想不起他站在哪里。他会懊丧得满脸胀得通红,为了挽回面子,他肯定会编造一通谎言。所以当一位非常令人起敬的太太很有礼貌地把他拦在人行道的中央,开始向他询问她走错了的道路时,他竟然浑身发抖,两眼惊恐地环顾四周,差点叫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双眉紧蹙,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几乎没有注意到,不止一个过路人在望着他发笑,并且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去。还有一位小姑娘,睁着一双眼睛,直望着他满脸堆着的微笑和做出的各种手势,怯生生地给他让开道路,随后就大声笑了起来。但是,还是那尊幻想女神,在任意飞行中顺便带走了那位老太太,好奇的过路客和微笑的小姑娘,还有在把丰坦卡河塞得满满的驳船上过夜的农民(我们假定此时此刻我们的主人公正从河边走过来),淘气地把这些人和物通通都绣到自己的绣布上,就像把苍蝇黏在蜘蛛网上一样。于是,这位怪人便带着新的收获,回到他那个①茹科夫斯基(一七八三——一八五二)俄国大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创始者之一。


令人感到愉快的洞穴里,然后坐下来吃饭。吃了很久之后,他才清醒过来。这时候,服侍他的、总是心事重重、脸上从来没有开朗过的玛特莲娜,已经收拾好桌上的杯盘碗碟,给他递来了烟斗。他清醒过来以后,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吃完了饭,至于这顿饭是怎么吃的,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房间里已经黑了下来。他的心里,既感到空虚,又感到悲哀。整个幻想王国在他的周围坍塌了,坍塌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没有发出一点破裂的劈啪声,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己也记不起他梦中见到了什么。然而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使他的心隐隐作痛,无法平静下来。有一个新的愿望在颇具诱惑力地触动和刺激他的幻想力,不知不觉地唤起一连串新的幻象。小小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寂静。离群索居和懒惰是可以激发想象的。想象正在悄悄燃烧起来,开始沸腾,就像老玛特莲娜的咖啡壶中烧着的水。老玛特莲娜正在厨房里不动声色张罗,为她自己烧冲咖啡用的水。这时候,想象正在一阵阵地激荡,喷出像火星一样的光芒。那本随手拿到的书,已经从我们的幻想家手中滑落下来,他毫无目的地读着,还没读到第三页呢!他的想象力又兴奋起来了,接着又突然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种新的、迷人的生活便在他面前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一场新的梦,就是一次新的幸福!


一剂令人心荡神驰的甜蜜毒药!


“啊,我们的现实生活在他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在他那带有偏见的眼里,纳斯金卡,你我都活得这么懒懒散散,慢慢吞吞,无精打采。在他看来,我们全都对自己的命运不满,我们简直是在受着生活的折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您看吧,我们之间的一切,即使粗粗一看,的确都是冷冰冰的、阴森森的,好像大家都在生谁的气似的……


“可怜的人们!我的幻想家想道。他想的也并不奇怪。您看看那些仙魔一样的幻影吧:它们有多么迷人,多么奇妙,多么无拘无束,多么自由自在!它们在他的面前组成一幅神奇的、人格化了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之中,站在前面第一位的,自然是他自己,是我们高贵的幻想家本人!您看看那些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惊险场面和一连串没完没了、变化无穷、令人兴奋不已的梦幻吧!您也许要问:他在幻想什么呢?其实干吗要问这个呢?他什么都想啊……想起初不被人承认但后来却荣获桂冠的诗人所起的作用;想他与霍夫曼①的友谊;巴托罗缪之夜②;狄安娜·维尔隆,伊凡·华西里耶维奇在攻占喀山时所起的英雄作用;克拉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斯③,教长会议和教长前面的胡斯④,《魔鬼罗伯特》⑤中死人的复活(您还记得那音乐吧?它散发出一股坟墓的气息!)还有敏娜⑥、布雷德⑦,别列津纳河上的大会战,沃——达伯爵夫人①②③④⑤⑥⑦《布雷德》是伊·伊·科兹洛夫(一七七九——一八四○)的一首歌谣。


《敏娜》是瓦·阿·茹科夫斯基(一七七三——一八五二)根据歌德的作品而创作的一首诗。


《魔鬼罗伯特》是法国作曲家梅耶比尔(一七九一——一八五二)的一部歌剧。


扬·胡斯(一三六九——一四一五)——捷克伟大的爱国者,主张建立独立的国家教会,是为反对德国封建主而开展民族解放运动的鼓舞者。一四一五年康斯坦茨的教长会议因其拒绝放弃新教教义而判处胡斯死刑,放在篝火上烧死。


狄安娜·维尔隆、克拉拉·毛勃雷和埃非·迪恩斯都是著名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小说中的人物。


巴托罗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圣·巴托罗缪节日之夜,在巴黎发生了天主教徒大规模屠杀新教徒的事件。这一事件反映在梅里美所著的历史小说《查里第九时代轶事》中。


霍夫曼·埃伦斯特·捷奥多尔·阿马杰(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浪漫主义最著名的代表。他作品中描写的生活总是荒诞与现实的统一。


家里的诗歌朗诵会①,还有丹顿②,埃及女王克列奥帕特拉的情夫③,科洛姆纳的小屋④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小窝,身旁还有可爱的女友相伴,在漫长的冬夜,张着一张小口,睁着一双眼睛,听他讲话,就像您现在听我讲话一样,我的小天使!……


“不,纳斯金卡,您我那么渴望的生活,对他这个神不守舍的懒汉来说,简直不屑一顾,他认为这是贫乏的、可怜的生活,但他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也许使他烦心的日子就会到来,那时,他为了过上一天这样可怜的生活,就得付出他全部的荒诞、幻想的岁月,而且不是为了得到欢乐,也不是为了得到幸福,而在那忧伤、悔恨和无法遏止的痛苦时刻,连选择他都不想要了。但是,这可怕的时刻,暂时还没有到来,所以他什么也不想要,因为他超然物外,一无所求,因为他什么都有,因为他什么都得到了满足,因为他本身就是描绘自己生活的画家,是他每时每刻在为自己随心所欲地创造生活。唯其如此,这个神奇的、虚幻的世界才创造得这么轻松,这么自然!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幻影。真的,要是在另一个时候,我会相信,这全部生活并不是感情冲动的结果,不是海市蜃楼,不是想象力的欺骗,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现实,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精神受到压抑?为什么他的脉搏像中了邪似的,任意加速跳动,眼泪止不住地从幻想家的眼中流出?为什么他苍白、湿润的两颊在发烧?为什么他全身感到那么难以形容的①②③④普希金的一首叙事诗的篇名。


普希金的一首诗,见于《埃及之夜》。


丹顿(一七五九——一七九四)——十八世纪末法国革命的著名领导人。


沃—达指沃隆卓娃·达什科娃。


高兴?为什么一个个不眠之夜在无穷的愉快和幸福之中就像短短的瞬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而在朝霞映在窗户上,闪烁出玫瑰色的光芒,梦幻似的游移不定的晨光,照亮我们彼得堡这里阴暗的房间时,我们的幻想家已经精疲力尽,疲惫不堪,一头倒在床上,沉沉地坠入梦乡,他那病态的、受到震撼的灵魂则高兴不已,但心里却带着甜丝丝的、令人疲倦的隐痛?是的,纳斯金卡,一旦您上当受骗,就会情不自禁地相信:真正的、诚挚的激动是能够触动他的灵魂的,还会情不自禁地相信,在他那无血无肉、虚无飘缈的幻想之中是有着可以感触得到的、活生生的东西的。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欺骗啊!比方说,他心中萌发了爱情,那爱情里面就包含有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要您瞧上他一眼就会相信的!亲爱的纳斯金卡,您望着他真的会相信他不认识他在幻想中发疯似地爱着的那个女人吗?难道他只是在一些诱人的幻景中见过她,而他对她的满腔激情不过是一场春梦?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手挽手,成双成对地、形影相随地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难道他们没有抛弃整个世界,而把他们各自的小天地、彼此的生活联系在一起?难道不是她,在很晚的时候,在分手来临的时刻,难道不是她趴在他的怀里,痛哭嚎啕,愁肠寸断?她听不见阴森森的天空下着的暴雨,也听不到刮着的狂风,可是狂风却吹落了她黑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幻,包括这座花园?这花园阴冷、荒芜、凄凉,幽径上长满青苔,显出一副孤寂、忧郁的模样。他们曾经在这里,并肩漫步,共话衷肠,表白爱情和思念之情。他们彼此爱得那么长久,‘那么长久,那么深沉’!还有那幢祖先遗留下来的怪模怪样的房子。


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她孤寂而忧伤地住过很久,陪伴着她年老力衰、面色阴沉、老是沉默寡言却又性情暴躁的丈夫。正是这个老家伙吓得他们心惊胆战,像小孩子一样羞答答地隐藏着他们彼此的恋情。他们有多么痛苦,有多么害怕啊!他们的爱情又有多么纯洁,多么诚挚!(纳斯金卡,这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但世人却又非常歹毒!我的天啦!难道他后来碰到的不是她吗?那是在远离祖国海岸的异国土地上,在正午酷热的天空底下,在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之中。当时,一座沉浸在火光海洋之中的宫殿(肯定是一座宫殿)里正在举行舞会,灯火辉煌,乐声悠扬,她站在爬满常春藤和蔷薇的阳台上,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她赶紧摘下假面具,说完一句‘我自由啦!’就浑身抖动,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拥抱,身子贴着身子,高兴得不禁大叫,在一煞那间,居然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离别,忘记了所有的折磨、那座阴森森的房子,还有那个老家伙、遥远祖国阴暗的花园以及那张长凳,在那里她曾经给予过他最后一次热烈的吻。后来,她从他由于绝望而感到痛苦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了……


“啊,纳斯金卡,您一定会同意:某一位个子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一位好说笑话逗乐的小青年,您不请自来的朋友打开您的房门,像没事似的大叫:‘老兄,我是刚从巴甫洛夫斯克来的!’这时,您一定会一惊而起,脸红到脖子上,样子十分难堪,好像一个小学生刚刚从邻居果园里偷来一只苹果,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被人发现了似的。我的天哪!老伯爵已经死去,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的幸福就要到来,可这时人们却从巴甫洛夫斯克来了!”


我结束了我悲怆的叫喊,情绪激动地沉默下来了。记得我很想使劲放声大笑,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与我作对的小鬼,附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已经开始掐我的喉咙,揪我的下巴颏,于是我的两眼也就越来越湿润。我期待着正在睁着一对聪明的眼睛听我说话的纳斯金卡哈哈大笑,发出她那小孩子般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我已经感到后悔,不该走得那么远,不该讲那些早已憋在我心里的话,而这些话我早已烂熟在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就像背书似的。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我自己的判决书,现在叫我不念是欲罢不能了。我坦白承认,我不希望有人理解我,但使我感到大吃一惊的是,她居然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怀着一种胆怯的关切心情问我:“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


“对,我整个的一生都是这么度过的,纳斯金卡!”我作了回答。“看来,我也会这样结束我的一生!”


“不,这不行!”她心情惶恐地说道,“这是不会出现的。


不过,我的整个一生大概会在奶奶的身旁度过了。您听我说,您知道吗这样活下去是非常不好的!”


“我知道,纳斯金卡,知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声叫道。“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白白地葬送了我的全部大好年华。现在我不仅知道这一点,而且因此而感到更加痛苦,因为上帝亲自把您,我善良的天使,派到我的身边来,把这一点告诉我,并且加以证明。现在,当我坐在您身边,和您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害怕思考未来了,因为将来又会是孤独,又是这死水一潭、毫无用处的生活。现在我真真切切地坐在您的身旁,感到无比的幸福,将来我是会有幻想的!啊,愿上帝赐福与您,让您永远幸福,亲爱的姑娘,因为您没有一见我就让我滚开,因此我可以说,我一生之中至少痛快地过了两个夜晚!


“嗯,不,不!”纳斯金卡叫了起来,两眼闪着泪花,“不,这种情况再也不会有了,我们就这样不再分离!两个晚上算什么呢?”


“唉呀,纳斯金卡,纳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多久?您是否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想得那么坏了。您是否知道,我也许不再为我过去犯过罪、在生活中有过过失而伤心了。因为这样的生活本身就是过失和犯罪。您不要认为我是在夸大其辞,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这么想!纳斯金卡,因为我有时候感到那么悲伤,那么愁苦……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里开始感到我永远也无法过上真正的生活;因为我已经觉察到我失去了同真正的现实的任何接触,失去了任何感触的能力;还因为我咒骂过我自己,因为在荒诞的不眠之夜以后,我也有一些非常可怕的清醒时刻!这时候,你会听见你四周的轰隆声,人群在生活的旋风中飞舞;你会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是在实实在在地生活。您会看到:生活不是为他们定做出来的,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像梦,像梦境一样消止,他们的生活总是不断更新的,总是永远年轻的,它的这一小时与那一小时总是不同的,而胆怯的幻想却是那么令人丧气,单调到了粗鄙的地步!幻想是阴影的奴隶,思想的奴隶,第一块突然遮住太阳并用愁苦压迫着(那么珍惜自己的太阳的)真正彼得堡的心的云彩的奴隶,而愁苦中的幻想算是什么幻想呢!?


你会感觉到,它终于感到了疲倦,在永无休止的紧张之中·永·不·衰·竭的幻想正在逐渐衰竭,因为你在不断成长,正在慢慢地放弃自己以前的理想。这些理想正在化为灰尘,变成碎片。


如果没有另一种生活,那就只好用这些碎片来拼凑了。不过心灵却在祈求和向往另一种东西!幻想家便在灰烬中白白地翻寻,在自己以往的幻想中寻找,希望在这一堆灰烬之中找到哪怕是一些火星,把它煽旺,用重新煽起的火光去温暖已经冷却了的心,使往日感到那么亲切可爱的一切,重新在心中复活,触动他的心灵、使他的血液沸腾,眼泪夺眶而出。过去的一切曾经使他大大地受骗上当!纳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何等地步?您是否知道,我已经被迫举行周年纪念,纪念自己的感受,纪念那些过去感到非常亲切,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过的一切。因为这个周年纪念是根据那些愚蠢、虚妄的幻想进行的,而所以举行是因为这些愚蠢的幻想已经不复存在,而且也无法使之再现:要知道幻想也是可以活下来的!您知道吗,我现在喜欢回忆,喜欢在固定的时间去重游我曾经感到过幸福的那些地方,我喜欢使自己的现在与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协调起来,并且经常像黑影一样,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漫游,既无需要,也没有目的,心情颓丧、抑郁。


那都是什么样的回忆啊,真是不堪回首!比如我就经常想起,恰恰是在一年前,正是这个时候,这一个钟头,我就在这条人行道上漫步,像现在这样,也是这么孤独,这么颓丧。有时还回忆起,那时的幻想也是很忧伤的,尽管当时的生活并不好过,但不知为什么仍然觉得,那时的生活似乎轻松些,也平静一些,没有现在困扰我的这个阴暗的思想;没有这些良心上的谴责。现在这些阴暗、忧郁的谴责使我日夜不得安宁,所以你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底在哪里呢?你总是连连摇头,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流,日子过得多快啊!于是你又问自己:这些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呢?你把美好的时光打发到哪里去了?你过去到底生活过没有?瞧,你对自己说,瞧,这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冷。再过一些年,阴暗的孤独就会接踵而来,战战巍巍、腰弯背驼的老年也会来到,在这以后就是愁苦和颓丧。你的幻想世界变得越来越苍白,你的幻想也会停滞、枯萎、飘零,就像树上飘落下来的黄叶……啊,纳斯金卡!要知道,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将是多么痛苦,甚至连遗憾也没有,真正一无所有……因为一切都已失去,这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了虚无,全都等于零,仅仅是一场梦幻!”


“唔,您别再勾起我的怜悯了!”纳斯金卡一边说一边擦她眼里滚出的泪水。“现在一切都已结束!现在我们两个在一起,不论我发生什么,我们永远也不分开了。您听着,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读书很少,虽然奶奶也给我请过老师,但是,说真的,我理解您,因为你刚才对我转述的一切,我自己都经历过。当然我不会像您那样讲得好,我没有学习过。”


她羞怯地补充了这么一句,因为她对充满激情的讲话,充满了敬意,对我高雅的用词,也颇为赞赏。“但是,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您对我完全掏了心里话。现在我了解您了,完完全全、彻底了解了。您猜怎么样?我也想把我的经历讲给您听,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您,然后请您给我提意见。您是个很聪明的人,您答应给我提意见,出主意吗?”


“啊呀,纳斯金卡,”我回答说,“虽然我从来没有给人当过参谋,更不说是个聪明的参谋了,不过,现在我发现,如果我们将来永远这样生活,那肯定是非常明智的,我们彼此都能为对方提供很好的意见的。好啦,我的好纳斯金卡,您到底需要什么主意呢?您直率地对我说吧!我现在是这么愉快、幸福、勇敢、聪明,什么主意不用想就可以说出来的。”


“不,不!”纳斯金卡笑着打断我的话,“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好主意,我需要的主意是发自内心的、具有兄弟情谊的,就像您爱了我一辈子。”




白夜——摘自一位幻想家的回忆录(伤感小说)-2


“行,纳斯金卡,行!”我高兴得叫了起来,“就算我已经爱了您二十年,那也没有我现在这样爱得强烈。”


“把您的手伸过来!”纳斯金卡说道。


“这就是!”我把手伸给她,然后作了回答。


“那好,开始讲我的经历吧!”


纳斯金卡的经历“我经历的一半您已经知道,那就是说,您知道我有一个年老的奶奶……”


“如果另一半也像这一半一样的简单……”我本想笑着打断她的话。


“您别插嘴,听下去。首先我得提个条件,别打断我的话,要不然,我一定会丢三拉四说错的。嗯,您乖乖地听着吧。”


“我有一个年老的奶奶。我很小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因为我的父母都已先后死去。应该说,奶奶过去比现在富裕,因为她现在常常怀念过去的好日子。她还教我学过法文,后来还为我请过老师。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现在十七岁),我就结束了我的学习生活。这个时候我也很淘气,至于我玩过什么花样,我不告诉您,只说过失不算大就够了。有一天早晨,奶奶把我叫到自己身边,她说因为她双目失明,看不住我,于是拿起一枚别针,把我的衣服别在她的衣服上,这时她说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坐在一起,当然,如果我不变好的话。一句话,最初一个时期,我怎么也走不开,干活也好,念书学习也好,都得在奶奶身旁。我有一次试着要了一个花招,说服菲克拉坐到我的位子上。菲克拉是我们家的女工,耳朵听不见。菲克拉代替我坐着,那时奶奶坐在围椅里睡着了,我便到不远处找女友。咳,结果坏透了。我不在的时候,奶奶醒了,问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以为我还乖乖地坐在位子上。菲克拉呢,一看奶奶在张口发问,她自己又听不见,于是想呀,想呀她该怎么办呢?结果她解开别针,撒腿就跑开了……”


这时纳斯金卡停了下来,开始哈哈大笑。我也同她一起笑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就止住了。


“请您听着,您不要笑我奶奶。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事情本身好笑……既然奶奶是这个样子,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还是有点爱她。咳,当时我可吃够了苦头:我马上被安排到位子上,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嗯,我还有一点忘了告诉您:我们,也就是奶奶,有一幢房子,其实是一间小房,总共三扇窗户,完全是木头做的,年纪嘛,与奶奶的一般大,可顶上有个小阁楼。一位新来的房客搬来住在阁楼上……”


“这么说,以前有过一位老房客罗?”我顺便插了一句。


“当然有过啦,”纳斯金卡回答说,“不过比您善于沉默,说实话,他难得动嘴动舌头。那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又哑、又瞎,还是个跛子,最后他无法活在世上,死了。所以后来就需要找到一位新房客,因为没有房客我们没法活,我们的全部收入就是奶奶的养老金。事有凑巧,新来的房客是个青年人,不是本地的,是外来人。因为他没有讨价还价,所以奶奶就让他住进来了,可后来她却问我:‘纳斯金卡,我们的房客年轻还是年老?’我不想撒谎,就说:‘奶奶,既不能说他很年轻,当然,也不能说他是老头子’。奶奶接着问:‘嗯,外貌长得漂亮吗?’“我又不想说谎,我说‘是的,奶奶,他外貌长相漂亮!’可奶奶却说:‘哎呀,糟糕,简直是遭罪!小孙女,我对你讲这个是叫你别偷看他。现在是什么年月啊!你看,这么个小小的房客居然长相漂亮,从前可不是这样啊!’“对奶奶来讲什么都不如从前!从前她比现在年轻,从前的太阳比现在暖和,从前的乳酪也不像现在酸得快,总之从前的一切都比现在好!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里寻思:奶奶干吗要提醒我,问房客年轻不年轻,长相漂亮不漂亮呢?不过我只是这么想想而已,马上又开始数针数、织袜子去了,后来就完全忘记了。


“有一天早晨,房客找我们来了,他询问关于裱糊房里的墙壁的事。奶奶是多嘴的,一句接一句地说过不停,后来她说:‘纳斯金卡,到我卧室里去,把账单拿来!’我马上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满脸通红,甚至忘了我的衣服是用别针别住了的,结果我向前一起身,把奶奶的围椅也带动了。我看到房客对我的举止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便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本来是应该轻轻地取下别针,不让房客看到的。我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此时此刻,我感到又羞又恼,无地自容,恨不得不看这世界!可奶奶叫了:‘你干吗站着不动呀?’这一下我便哭得更加厉害了……房客一见我羞于见他,便欠身鞠躬,马上走开了。’“从此,只要过道里有点响声,我就吓得要死。我以为是房客来了,便悄悄地解开别针,以防万一。不过,来的并不是他,他从没来过。过了两个星期,房客叫菲克拉传话,说他有很多法文书,而且都是好书,可以读的。他问奶奶想不想让我给她念一念,免得闲着无聊?奶奶答应了,而且表示了谢意,不过她老是问这些书是否正经,她说‘如果是一些不正经的书,纳斯金卡,那就千万别读,读了你会学坏的!’“‘我学什么呀,奶奶!那里面写的什么内容呀?’“‘哎呀!’她说道,‘那里面写青年人如何诱骗良家女子,借口和他们结婚,把他们带离父母家,随后就把这些不幸的姑娘扔掉,让她们听凭命运的摆布,最后非常悲惨地死去。’奶奶还说,‘这样的书,我读过很多,都描写得很好,夜里坐着就偷偷地读。纳斯金卡,你可给我留点神,千万读不得。他送来的是些什么书呀?’“‘都是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奶奶!’“‘瓦尔特·司务特①的小说!好啦,这里有没有什么阴谋呀?你看看,他在书里塞没塞情书?’①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国作家。


“‘没有,’我说,‘奶奶,没有字条。’“‘你仔细看看封皮下面,他们这些强盗往往朝封皮底下塞东西!……’“‘没有,奶奶,就是封皮下面也没有任何东西。’“‘嗯,那就算了!’“就这样我们开始读司各特的小说了,一个月就几乎读完了一半。以后他还一次又一次地送书来,普希金的作品也送来了,结果弄得我没有书就不行了,也不再去想同中国皇太子结婚的事了。


“有一次,我在楼梯上遇到我们的房客。当时是奶奶叫我去拿什么东西。他停下了脚步,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也跟着红了脸。不过他笑了,跟我问了好,还询问了奶奶的健康,随后他说:‘怎么样,那些书您都读完了吗?’我回答说:‘都读完了。’他又问:‘您最喜欢哪些书?’我马上回答:‘最喜欢的是司各特的小说《艾凡赫》和普希金的作品。’那一次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又在楼梯上碰到他。这一次不是奶奶要我去拿什么东西,而是我自己去寻找什么东西的。那是两点多的时候,房客正好回家。他对我说了一声‘您好!’我对他也回了一声‘您好!’“接下去他就问:“‘怎么?您成天和奶奶坐在一起不感到无聊吗?’“他一问到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唰的一下红了脸,觉得怪不好意思,同时我又感到生气,显然这是因为他一开始就问起了这事的原故。我本不想回答,一走了之,可又无力办到。


“他说:‘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善良的姑娘!我同您这么说话,请您原谅!不过,请您相信,我比您奶奶更希望您好!


难道您没有一个可以去作客的女友吗?’“我告诉他说,一个也没有。原来有过一个,叫玛申卡,就是她,也到普斯科夫城里去了。


“‘您听着,’他说道,‘您想同我一起上剧院看戏吗?’“‘上戏院?奶奶怎么办呢?’“‘您,’他说,‘您偷偷地背着奶奶……’“‘不,’我说道,‘我不想骗奶奶,再见吧,先生!’“‘……那好,再见!’他说完这一句就没再说什么了。


“刚吃完饭,他就到我们那里来了。他坐下来和奶奶聊了好久,详细地问她乘车去过哪里?有没有熟人?突然他说:‘今天我在剧院的包厢订了票,演的剧目是《塞维尔的理发师》。原来我的朋友想去看,可后来他又改变主意,不去了,所以我手头还有一张多余的票。’“‘《塞维尔的理发师》!’奶奶叫了起来,‘是不是以前演过的那个理发师?’“‘是的,’他说道,‘正是以前演过的那一个。’说完他就瞟了我一眼,于是我就全明白了,脸庞马上红了起来,期待使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


“‘那当然,’奶奶说道,‘怎么不知道呢!我以前在家庭剧院还演过罗津娜一角呢!’“‘这么说您今天是想去罗?’房客说道,‘我这张票不会浪费啦。’“‘对,我们当然要坐车去,’奶奶说道,‘干吗不去?您看,我们的纳斯金卡还从没上过剧院呢。’“我的天哪,这有多高兴呀!我们马上收拾、打扮,乘车去了。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很想去听听音乐,再说她又是个善良的老太太,更多的是想让我开开心、解解闷,我们自己上剧院,那永远也是办不到的。至于《塞维尔的理发师》究竟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可对您说不上来。不过,整个晚上我们的房客都是那么热情地望着我,同我那么亲切地谈话,使我马上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建议我和他一起上剧院,那是他想考验考验我。啊,真高兴!睡觉的时候我是那么洋洋得意,那么兴高彩烈,心跳得那么厉害,简直像害了一场小小的热病,随后就整夜说梦话,老说有关《塞维尔的理发师》的故事。


“我以为此后他会常来,可事实却不是这样。他几乎完全不来了。有时候一个月来次把,而且也只是为了邀我们上戏院。后来我们去看过两次戏。不过对此我是很不满意的。我发现他不过是可怜我老坐在奶奶身边,仅此而已,别无其他想法。打这以后,我就像掉了魂似的,坐不像坐,念书不像念书,干活不像干活,有时莫明其妙地发笑,故意顶撞奶奶,有一次还没来由地哭了。再以后,我就瘦了,差点得了大病。


“歌剧演出季节一过,我们的房客就再也不来找我们了。


每次见面(当然都是在那架楼梯上),他都是那么默默地欠身鞠躬,那么严肃,好像连说句话都不愿意,很快就下楼走到台阶上,我却还是站在楼梯上,脸红得像樱桃,因为在我碰上他的时候我的血液已经全部涌上头部。


“现在很快就要完了。整整一年前的五月间,房客找我们来了,他告诉奶奶说他在这儿的事情已经忙完,他得又要去莫斯科住一年。我一听就面色变白,扑通一下跌倒在椅子上,像死去了似的。奶奶一点也没有发觉,他呢,说完他要离开我们,就朝我一弯腰告别走了。


“怎么办?我想了又想,愁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最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明天要走,我决定奶奶今晚去睡觉的时候就把一切结束。结果正是这样的。我把几件连衣裙和几件必要的内衣扎成一个包,然后两手捧着半死不活地去阁楼上找房客。我想我爬楼梯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当我打开他的房门时,他望着我吓得大叫。他以为我是鬼,赶紧跑来给我倒水喝,因为我的两腿已经站不住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头也很痛,神志已经模糊不清。等我清醒过来,我首先想到的是把我的包袱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坐到他的身旁,随后就两手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泪水不住地向外涌出。看来,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脸色惨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么忧伤地望着我,使我心如刀绞!


“‘您听着,’他开口说道,‘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是个穷光蛋,暂时我一无所有,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没有。如果我和您结为夫妻,我们将来怎么活呢?’“我们谈了很久,最后我急得差点晕了过去,我说我无法留在奶奶身边生活,反正我是要从她身边跑走的,我不愿意让人用别针别住,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一定要和他一起上莫斯科,因为没有他我就没法活。羞、爱、娇,所有这一切全都从我身上表现出来了,我倒在他床上,几乎抽风了。我是那么害怕他拒绝我!


“他默默地坐了好几分钟,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边,抓住我的一只手。


“‘您听着,我的善良的、亲爱的纳斯金卡!’他也是噙着眼泪开始说话的。‘您听着,我向您发誓,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能力结婚,您肯定就是我的幸福对象。只有您才是我的幸福,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听我说,我这次去莫斯科,要在那里呆上整整一年。我希望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我回来的时候,如果您还爱我,我发誓,我们将成为幸福的一对。现在呢,却是不可能的,我办不到,我什么也无权向您许诺。我再说一遍,如果一年以后这事还办不到的话,将来总会有一天能办到的,当然那得有个前提,就是假如您不甩掉我而另找他人,因为我不能、也不敢用什么言语来约束您。’“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第二天他就坐车走了。我们约好关于此事,不向奶奶透露半点风声。这是他的希望。呶,现在我的经历已经全讲完了。恰恰过去了一整年。他回来了,到这里已经三天了,可是……”


“可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完结局,急得叫了起来。


“可至今他还没出来见面!”纳斯金卡似乎用尽了气力,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连一点信息也没有!……”


她马上把话停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垂下脑袋,两手捂着脸,突然放声大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如此结局。


“纳斯金卡!”我开始用怯生生的声音悄悄地说道,“纳斯金卡!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别哭!您怎么知道呢?或许,他还没来呢……”


“在这里,他在这里!”纳斯金卡接着我的话讲下去。“他在这里,这我知道。还在他离开的前夕,我们就有过一个约定,还在那天晚上就说好了的。在我们说完我刚才告诉您的那些话以后就约好我们来这里,也就是来这条沿河大道散步。


那是晚上十点,我们坐在这条长凳上。当时我已不再哭泣,听到他说的那些话,我心里感到甜蜜蜜的……他说一回来马上就来找我们,如果我不拒绝他的话,就把一切告诉奶奶。现在他回来了,这一点我知道,可是他却不露面,无踪无影!”


接着她又泪如雨下。


“我的天哪!难道不能想点办法,减轻一点她的痛苦吗?”


我完全绝望地从长凳上跳起,大声叫了起来。“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我去找他行吗?……”


“难道这可能吗?”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不,当然不行!”我猛然省悟,说道,“有了,您写封信!”


“不,这不可能,这不行!”她果断地作了回答,不过已经低下头,两眼不再望我了。


“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我牢牢地抓住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不过,您知道,纳斯金卡,该写一封什么信呢?信和信可不相同啊……啊,纳斯金卡,就这么办。请您相信我,相信我吧!我给您出的不是坏主意。这一切您可以办得到。您不是已经开始迈出了第一步吗?为什么现在……”


“不行,不行!那样似乎我要强加于人,硬要……”


“哎呀,我最最善良的纳斯金卡!”我打断了她的话,忍不住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行呢?其实您完全有权这么做,因为他向您许诺过。再说,从各方面来看,我觉得他是讲信用的人,为人正派,”我继续往下说去,为自己的论点所具有的逻辑力和说服力而越来越感到高兴。“他为人怎样?他用许诺约束了自己。他说过,只要他结婚,那就非您不娶,而且他还给了您充分的自由,即使现在拒绝他也行……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以迈出第一步,您有这个权利,您对他有优势,比如说,如果您想摆脱他的诺言的约束……”


“您听着,要是换上您,您会怎么写呢?”


“写什么?”


“写这封信呀!”


“要是我就这么写:‘亲爱的先生……’”


“一定要这么写上‘亲爱的先生’吗?”


“一定要写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呢?我认为……”


“行,行,往下写吧!”


“‘亲爱的先生!


请您原谅,我……’不,不,不需要什么原谅不原谅!这里事实本身足以说明一切,您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写吧:“‘我现在给您写信。请您原谅我缺乏耐心。但是整整一年我满怀希望,感到非常幸福,现在我连一天的怀疑都忍受不了,这责任在我身上吗?现在,您已经回来,也许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意图。这封信会告诉您,我没有抱怨,也不责怪您。我之所以不责怪您是因为我无法控制您的心。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您对我这几行迫不及待的信既不会嘲笑,也不会感到恼怒。您会想起,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写的,她孤孤单单,没人教她,也没人给她出主意,她从来不会自己控制自己的心。但是,还得请您原谅我,因为怀疑已经偷偷地爬进我的心房,尽管只有一瞬间。即便在思想上您也不能忍心伤害那个过去和现在都那么爱您的姑娘的。’”


“对,对!这正是我心里所想的!”纳斯金卡叫了起来,她的两眼闪烁出高兴的光芒。“啊!您解除了我的怀疑,您是上帝亲自给我送来的!谢谢,我谢谢您!”


“谢什么?感谢上帝派来了我?”我异常兴奋地望着她高兴的脸蛋,进行反问。


“对,既便是为了那个,我也要感谢您。”


“唉,纳斯金卡!您知道,我们有时感谢别人,仅仅是因为他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感谢您,因为我见到了您,因为我这一辈子忘不了您。”


“‘唔,够啦,够啦!现在您给我听着:当时是有约定的:只要他一回来,马上就把信留在我的熟人家里的一个地方,让我知道他的情况。我的熟人都是纯朴的好心人,对我们的事,他们一无所知。或者,如果不能给我写信,因为靠一封信把什么事都说清楚是不行的,那么他就在他回来的当天十点正到这里来,这是我们约定的会面地点。他已经回来,这我已经知道,但三天来既不见他的信,也见不到他的人。早上要离开奶奶,我又怎么也办不到。请您明天把我的信交给我对您提到的那些好人,他们一定会转给他的。如果有回信,您晚上十点亲自把它带来。’“但是信呢,信呢?要知道,首先需要把信写好!看来不到后天是办不成的。”


“信……”纳斯金卡神情慌乱地作了回答,“信……不过……”


但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她先是把脸转了过去,不让我瞧见,原来她已经满脸通红,红得像玫瑰一样。后来我突然感到我手中有一封信,显然是早就写好了的,而且一切准备停当,封好了口的。我的脑海中闪出一种非常熟悉、亲切、动人的回忆。


“罗——罗,申——申,娜——娜,”我开始唱起歌剧《塞维尔的理发师》的插曲来了。


“罗申娜,”我们一起唱起来,我高兴得差点把她抱了起来,她则满脸通红,红得不能再红了,随即就破涕为笑,虽然眼泪像颗颗珍珠似的,还在她黑黝黝的睫毛上抖动。


“呶,够啦,够啦!现在我们告别吧!”她迅速说道,“这是交给您的信,地址在这儿,照着送去就是了。我们分手吧!


再见!明天见!”


她紧紧握住我的两手,点了一下头,然后像箭似的,飞进了她的胡同里。我站在原地,目送她好久。


“明天见!明天见!”当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时,这话还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第 三 夜今天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多雨,没有阳光,很像我未来的老年。有这样的奇怪思想、这么阴暗的感觉在压迫着我,我的脑海里聚集着许多我还弄不清楚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我既无力去解决这些问题,也没有解决它们的愿望。这一切不是我所能解决的!


今天我们不会见面,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乌云布满了天空,还起了雾。我说过明天天气会不好,她却没有作答,她不想说她不愿意说的话。对于她来说,这一天是晴朗的,没有一朵乌云遮盖她的幸福!


“既然会有雨,我们就不见面吧!”她说道,“我不会来的。”


我原以为她不会注意今天的雨,然而她却没有来。


昨天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是我们的第三个白夜……


然而,快乐和幸福可以使人变得多么美好啊!使你心里的爱情燃烧沸腾!好像你想把自己的心完全灌进另一颗心里,你希望一切都使人愉快,一切都带上笑意。这种欢乐具有多大的感染力啊!她昨天说过的话里包含着多少柔情、心里对我充满了善意……她对我是那么殷勤,那么亲切,鼓励和安慰着我的心!啊,幸福可以使人卖弄多少风情!可是我……


我却把这一切信以为真!我以为她……


我的天哪,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既然一切都已被别人拿走,一切都不属于我,包括她的柔情蜜意、她的关心,她的爱……都不属于我的时候,我怎么能够如此盲目,视而不见呢?至于对我的爱情,只不过是想到很快就要与另一个人会晤时的欢欣,希望将自己的幸福强加于我的一种愿望而已……在他没有到来而我在徒劳无功地等待的时候,她双眉紧蹙,胆怯害怕。她的动作,她的言语都变得不那么轻松、愉快、轻佻。奇怪的是她增大了对我的注意,似乎本能地把她自己所希望的、如果不实现她就感到害怕的东西倾注到我的心上。我的纳斯金卡是那么胆怯,那么害怕,似乎已经明白最终我是爱她的,所以对我可怜的爱情感到惋惜。我们不幸的时候,对别人不幸的同情就会更加强烈。感情不会破裂,而是更加集中……


我是带着满腹心事去找她的,好不容易才见到她。我事先没有预感到我现在的感觉,也没有预料这一切会这么结束。


她高兴得容光焕发,她在期待着回答。这回答就是她自己。他应该来,应该响应她的召唤,跑到这里来。她来到这里,比我整整早一个钟头。首先她对什么都哈哈大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她也发笑,我本想开口,却又停了下来。


“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她说道,“为什么望着您就这么高兴?为什么我今天这么爱您?”


“唔?”我下意识地反问,我的心已经开始抖动。


“我之所以爱您,是因为您没有与我恋爱。要是换上另一个人,让他处在您的位置上,他肯定会心慌意乱,就会缠着我不放,就要唉声叹气,您却是这么可爱!”


她马上握住我的一只手,痛得我差得喊叫起来。她笑了。


“天哪!您是一位多好的朋友!”过了分把钟,她很认真地开始说话。“您确实是上帝给我送来的!假如您现在不同我在一起,我肯定会出什么事的。您是一位多么无私的人啊!您对我多好!我结婚以后,我们会更加亲蜜,比亲兄弟还要亲。


我几乎会像爱他一样爱您……”


不知道为什么,我此时此刻,感到特别难过。但是某种类似于笑的东西,却在我心中动了起来。


“您在歇斯底里大发作,”我说,“您胆怯了……您以为他不会来。”


“愿上帝与您同在!”她回答说道,“如果我不幸福,您的不相信,您的责备就会使我大哭一场。不过,您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给我提出了一个值得长久思考的问题。让我以后去好好思考吧。不过我现在得向您承认:您说的是实话。是的!我不知怎的,心神不定,我好像全部身心都在期待,觉得这一切有点过于轻率。算了吧,关于感情问题,留待以后再说!……”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黑暗中出现一个人影,正朝我们迎面走来。我们两个都哆嗦了一下,她还差点惊叫起来。我松开她的手,做出一个似乎想走开的手势。但是我们估计错了,来的不是他!


“您怕什么?您为什么把我的手松开了”她说完就又把手伸了过来。“喂,怎么啦?我们将一起会见他。我希望他看到我们多么相爱。”


“我们彼此多么相爱!”我叫了起来。


“啊,纳斯金卡,纳斯金卡!”我心里想道,“您这一句话说出了许多意思啊!这样的爱情,纳斯金卡,有时使您的心冷若冰霜,使您心情沉重。您的手是冰冷的,我的手却热得像一团火。您有多盲目啊,纳斯金卡!……啊!有时候,一个幸福的人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不过,我不能对您生气!


……”


我的心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


“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我大声叫了起来,“您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来的吗?


“怎么,出什么事啦?快讲给我听!为什么您直到现在还守口如瓶呢!”


“第一,纳斯金卡,我执行了您交给我的任务,交了信,到了您的好心朋友那里,后来……后来我就回家睡觉……”


“就是这些?”她笑着打断了我的话。


“对,几乎就是这些。”我压住心情的激动,作了回答,因为泪水已经涌上我的两眼。“我直到我们见面前一小时才醒来,但好像我没有睡觉。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来是为了把这一切告诉您,好像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停止不动,好像一个感觉、一种情感从此就应该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好像一分钟应该像一世纪那么长,好像整个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停止前进……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觉得,一个早就熟悉的、以前在哪儿听过、虽已忘却却仍然感到甜蜜的音乐旋律,现在想起来了。我觉得这个曲子一辈子都想从我的心灵中出来,不过直到现在它才……”


“哎呀,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啊!”纳斯金卡打断我的话,“这一切到底为什么这样?我一句都听不懂!”


“哎呀,纳斯金卡!我不过是想把这个奇怪的印象告诉您……”我开始用抱怨的口气说话,这里面还包含着希望,虽然它非常遥远。


“够啦,您别说了,够啦!”她说完一眨眼功夫就全猜到了,这个机灵鬼!


忽然间,她好像变得异乎寻常地爱说话,特别快活、跳皮。她笑着挽起我的手,想让我也跟着她笑,于是我不好意思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得到她那么响亮、那么长时间的笑声……我开始生气,她却突然向我卖弄起风情来了。


“您听着,”她开始说道,“要知道,您没有爱上我,我是有点恼火的。等这人走了以后您好好分析吧!但是,您,不屈不挠的先生,您还是不能不夸我是如此纯朴。我什么话都对您说,什么都告诉您,不论我脑海里闪过多么愚蠢的念头,我都不对您隐瞒。”


“您听!好像,这是十一点吧?”当均匀的钟声从市内遥远的钟楼响起时,我这么问她。她突然停下脚步,收敛笑容,开始数钟声。


“对,是十一下,”她终于用羞怯的、不大果断的声音说道。


我马上感到后悔,不该吓唬她,强迫她数钟声,并且责怪自己生气。我为她感到伤心,不知道怎样赎还我犯下的罪过。我开始安慰她,寻找他不来的原因,陈述各种各样的理由,提供各种证据。谁也不会像她那么容易在此时此刻上当受骗,再说任何人在此种时刻似乎也高兴听到哪怕是任何一种不着边际的安慰话,即便是只有一丁点辩解的理由,她也会听着高兴的。


“说起来真是可笑,”我开始说了起来,为自己论证的异常明确而感到洋洋得意,因此我越说越激动。“他确实也不能来呀,是我被您,纳斯金卡,弄糊涂了,上了当,弄得我忘记了时间:您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他只能刚刚收到信。如果我们假定他不能来,又假定他要写回信,那么在明天以前,信就到不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取回信,马上给您弄清楚。最后,我们还可以假设出上千种可能性,比如信到的时候他不在家,也许他直到现在还没看到信呢?要知道,什么事都有发生的可能啊!”


“对,对!”纳斯金卡作了回答,“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当然,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她继续用十分豁达的口气说话,不过语气之中透露着恼火的意味,包含着某种遥远的想法。“您帮我这么办吧,”她继续说道,“您明天尽早去一趟,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我。我住在什么地方,您不是知道吗?”


接着她又开始向我重说一遍她的地址。


后来她突然对我那么情意绵绵,那么羞羞答答……她好像在注意听我劝她说的话,但我向她提出一个什么问题时,她却一言不发,神情忐忑不安,把头扭了过去。我朝她盯了一眼,原来她在哭泣!


“唔,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哎,你真是个孩子!多孩子气啊!……算啦,别再哭啦!”


她试着想笑一下,安静下来,但她的下巴颏还在抖动,胸脯还在起伏不平。


“我在想您,”经过一会儿的沉默,她对我说道,“您真善良,如果连这一点我都感觉不出来,那我就真是铁石心肠的木头人了……您知道我现在脑子里有个什么想法吗?我把你们两个人作了比较。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您呢?为什么他不像您这样呢?他不如您,虽然我爱他超过爱您。”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好像在等待,看我说出什么话来。


“当然,或许我还不完全了解他,对他不够理解。您知道,我似乎老是怕他,他总是那么严肃,好像有点骄傲。当然,我知道,他只是看起来如此,其实他心里的柔情比我心里的多……我记得我提着包袱去找他时他看我的神情,您还记得吧!


不过,我仍然对他有点过份尊敬,看起来我们似乎不是平等的一对。”


“不,纳斯金卡,不,”我回答说,“这意味着您爱他胜过世界上任何一个,甚至大大超过您爱自己。”


“对,我们假定如此吧,”天真无邪的纳斯金卡这么回答。


“但是,您知道我现在脑子里出现了什么想法吗?不过,我现在不打算讲他一个人,而是泛泛地谈所有的人。请您听着,为什么我们都不像兄弟对兄弟那样坦诚?为什么一个最好的人总好像有什么事要瞒着另一个人,对他缄口不言呢?既然你知道说话是要算数的,为什么现在不把心里话明说出来?要不然,任何人看起来似乎都比本人更严肃,似乎都害怕一旦和盘托出自己的感情,就会使自己的感情受到伤害……


“哎呀,纳斯金卡!您说的对。其所以发生这种现象,原因很多”我打断了她的话,其实我自己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克制自己的感情。


“不,不!”她满怀深情地回答,“比如您吧,就不像别人!


真的,我不知道如何把我现在的感受给您讲清楚,但是,我觉得比如您现在……就算是现在吧……我觉得您在为我作出某种牺牲,”她羞怯地补加了这么一句,顺便望了我一眼。


“如果我说得不恰当,请您原谅我,您知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我的阅历很少,我真的不会说话。”她补充说道,那声音却因为隐藏着某种感情而不断地颤抖,与此同时却又竭力装出微笑来。“不过,我只想对您说,我非常感激您,而且所有这一切我都感觉出来了……啊,愿上帝给您幸福!至于您以前对我讲的那么多有关我们的幻想家的话,完全是不对的,也就是说我要说的是:那与您根本没有关系。您是个健康的人,完全不是您所描写的哪样的人。如果您曾经有过爱的话,但愿上帝把幸福和爱人都给您!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与希望,因为她和您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幸福!我知道,我自己也是女人,所以如果我对您这么说话,那就是认为您应该要相信我……”


她没说完就中止了,接着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也激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样过了好几分钟。


“是的,看来他今天是不会来了!”她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他明天肯定会来,”我用最肯定的坚定声音说道。


“是的,”她快活起来,补充说道,“我自己现在也认为,他只会明天来。那好,我们再见吧!明天见!如果下雨,我可能不来。但是后天我会来,我一定会来,但愿我什么事也不出。您一定要来这里,我希望见到您,我会把一切都讲给您听。”


后来我们分手告别时,她把手伸过来,望着我说道:“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对吗?”


啊,纳斯金卡,纳斯金卡!要是您知道我现在有多孤独就好啦!


时钟已经响过十点,我不能再坐在房间里不动了。虽是阴雨天,我还是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我到了那里,坐在我们坐过的长凳上。我本想到她的胡同里去,但我感到害臊,于是折返回来,没望她们家的窗户,其实离她们家只差一两步远了。我走回家来,那种愁苦的样子,是从来没有过的。多么潮湿、阴暗的天气啊!如果是晴天,我肯定会在那里逛悠一整夜……


但是还得明天见,明天见!明天她会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然而,今天还是没有信。不过,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已经一起……


第 四 夜天哪!所有这一切怎样结局啊!如何结局啊!


我是九点钟来的。她已经到了那里。我老远就发现了她。


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她手臂依着沿河街的栏杆,没听到我走近她的脚步声。


“纳斯金卡!”我竭力压住自己的激动,喊了她一声。


“唔!”她说道,“喂,快点!


我莫明其妙地望着她。


“喂,信在哪里呢?您把信带来啦?”她一手抓住栏杆,重复问道。


“不,我没有信,”我终于说了出来,“难道他还没来?”


她面色惨白,相当可怕,一动不动地望了我好久。我粉碎了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唔,但愿上帝与他同在!”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如果他这样抛弃我,上帝是会和他在一起的。”


她垂下两眼,后来她想瞧我一下,但她又办不到。她还花了好几分钟才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可是她突然转过身子,伏在沿河大街的栏杆上,大声痛哭起来了。


“别哭啦!算了!”我本想开口说话,但我无力望着她继续说下去,再说,我说什么好呢?


“您不要安慰我,”她哭着说道,“您千万别说他,不要说他会来,说他不会那么残酷无情,那么毫无人性地把我抛下,就像他所作的那样。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的信里,那封倒霉的信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痛哭嚎啕的声音,压过了说话的声音,我望着她心也碎了。


“啊,这多残酷无情,多没有人性啊!”她又开始说话了。


“连一行字,一行字也不写!那怕是回答说他不要我了,他要甩掉我也好嘛,要不然整整三天连一行字也没有!他伤害、侮辱一个不能自卫的可怜姑娘有多轻松!而这个姑娘的过错就是不该爱他。啊,在这三天里,我忍受了多少痛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一想起我第一次亲自登门去找他,我站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痛哭流涕,向他乞求爱情,那怕一点点也好……还有以后呢!……您听我说,”她转身对着我说了起来,她的一对黑眼睛熠熠闪着泪光!“这不会是这样的!这不可能这样,这不合乎情理!莫非是您,要不就是我受骗上当了?也许他没有收到信?也许他至今一无所知?怎么可以,您判断一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告诉我,给我解释解释(我对此无法理解),怎么可以这么野蛮、粗暴地行事?他怎么可以如此待我!连一句话都不说!即使对待世上最低贱的人,也不能如此缺乏同情心嘛!也许他听到了什么闲言,也许有人对他说了我许多坏话?”她大声叫喊,向我提问,“您是怎么看呢?”


“您听着,纳斯金卡,我明天代表您去找他。”


“唔!”


“我向他问个明白,把一切情况都给他讲清楚。”


“唔,唔!”


“您写封信,不要说不,纳斯金卡,千万不要说不!我会迫使他尊重您的行为,他一切都会了解清楚的,假如……”


“不,我的朋友,不,”她打断我的话,“够了!我不再写一个字,一个字,一行字都不再写了,已经够了!我不了解他,我不再爱他了,我会把他……忘……记掉……”


她没有把话说完。


“您安静一下,您安静一下!纳斯金卡,您坐在这里,”我说完要让她坐到长凳上。


“我已经很平静。够了!原来是这样!这是眼泪,不过它会干的。您以为我会自杀,我会投水自尽吗?”


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本想说几句,却又说不出来。


“您听着!”她抓住我的手,继续往下说去。“请您告诉我:要是您,肯定不会这么做吧?您不会抛弃自动找上门来的姑娘,不会对着她的两眼、厚颜无耻地嘲笑她那颗脆弱、愚蠢的心吧?您会珍惜她吗?您会想到她孤零零的,她不善于照看自己,她不善于放弃对您的爱情,她是无辜的,她之所以无辜是因为她没干任何坏事!……天哪,我的天哪!……”


“纳斯金卡!”尽管我无力克服自己的激动,我还是叫喊起来了。“纳斯金卡!您在折磨我!您伤了我的心,您简直是在枪杀我,纳斯金卡!我无法保持沉默!最后我应该说话,把我心中翻腾的一切全说出来……”


我说的时候,身子从凳子上稍稍抬了起来。她抓住我的手,惊讶地望着我。


“您怎么啦?”她终于说道。


“您听我说!”我果断地说道。“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我现在要说的,全是胡说八道,全是不能实现的,愚蠢至极!我知道,那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事,不过,我还是无法保持沉默。我以现在受难的名义,事先央求您,请您原谅我!


……”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她说道。她已停止哭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双惊讶的眼睛,露出奇怪的好奇表情。“您出什么事啦?”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我爱您,纳斯金卡!就是这回事!好了,现在全讲出来了!”我说完把手一挥。“现在您会看到,您能不能像刚才同我谈话时那样说话,最后看您能不能听听我要对您说的话……”


“唔,说什么,到底说什么呀?”纳斯金卡打断我的话,“这又有什么呢?嗯,我早就知道您爱我,不过,我觉得您只是一般地喜欢我罢了……哎呀,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起初是一般地喜欢,纳斯金卡,可现在,现在……我就和您一样,像您带着包袱去找他的时候那样。比您那时还不如,纳斯金卡,因为他当时没有爱任何人,可您现在却爱着一个人。”


于是纳斯金卡完全心慌意乱了。她两颊绯红,垂下了两眼。


“怎么办,纳斯金卡,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有罪,我滥用了……不,不,有罪的不是我,纳斯金卡!这是我听到的,感觉到的,因为我的心在告诉我,说我是做得对的,因为我不能伤害您,一点也不会侮辱您!我是您的朋友,就是现在也是朋友。我没有丝毫改变。您看,纳斯金卡,我在流泪。让它流吧,不断地流吧,它不会妨碍任何人,它也会干的,纳斯金卡!……”


“您坐下来嘛,您坐!”她说完就让我坐到长凳上,“啊,我的天哪!”


“不!纳斯金卡,我不坐。我已经无法再呆在这里了,您再也不能再见到我了。我把一切说完就走。我只是想说,您永远也不知道我在爱您。我要保守秘密。我不会在现在,在此时此刻用我的自私来折磨您。不!不过,我现在已经忍不住了。是您自己先开口谈起这事来的,责任在您那里,责任全在您身上,我没有错。您不能把我从您的身边赶走……”


“当然不,不,我不赶您走,绝对不!”纳斯金卡说的时候,尽量设法掩饰自己的窘态,真可怜!


“您不赶我走?不!我本想从您这儿自行跑走。我先说完就走,因为您在这里说的时候,我坐不住。您在这儿痛哭,您在这里自我折磨,因为,唔,因为(我要把这个说出来了)因为您遭到了抛弃,您的爱情受到拒绝,而我却亲身听到,亲身感到,我的心里有着多少对您的爱。纳斯金卡,有着多少爱啊!……一想起我的这些爱,对您一无所助,我就感到非常痛苦……连心都痛炸了,所以我不能沉默,我应该说出来,纳斯金卡,我应该说啊!……”


“对,对!您对我说吧,就这样同我说吧!”纳斯金卡做了一个无法解释的动作,说道,“我同您这么说话,您也许感到奇怪,不过……您说吧!我以后再告诉您!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


“您是在可怜我,纳斯金卡。您只不过是可怜可怜我,我的好朋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说出去的话你是收不回的。不是这样吗?好了,现在您什么都知道了。您瞧,这就是出发点。唔,好!现在这一切都是美好的,不过,您听我说!您坐着哭的时候,我想过我自己(哎呀,请允许我说出我当时的想法)!我想(当然,纳斯金卡,这是不可能的),我以为您……已经完全和他分手,不再爱他了。当时(这一点昨天和以前我都想过,纳斯金卡),当时我就这么干,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您爱上我。您不是说过,您不是亲口说过,纳斯金卡,您几乎已经完全爱上我了吗?好,下一步怎么办呢?好了,这几乎是我想要说的全部了。只剩一点没说,那就是假如您爱上了我,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仅此一点,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您听听我说吧,我的朋友(因为您终归还是我的朋友)。当然,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且一贫如洗,不过,问题不在这里(好像我总是说不到点子上,这是心情烦乱造成的,纳斯金卡),而在于我是那么爱您,即便在您还爱着他,还继续爱着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时,也是那么爱您。您肯定不会发觉,我对您的爱会成为您沉重的包袱。不过,您会随时听到,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有一颗崇高的、高尚的心,一颗热烈的心在您的身旁,为您而跳动……啊,纳斯金卡,纳斯金卡!您真把我迷住了!


……”


“您不要哭嘛,我不希望您哭,”纳斯金卡说完就迅速地从长凳上站起身来。“走,起来,和我一起走,您不要哭嘛,您千万别哭,”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巾给我擦眼泪。“好,我们现在一起走,也许,我还有话要对您说呢……是的,既然他现在已经抛弃了我,既然他已将我忘掉,尽管我还爱着他(我不想骗您。)……现在您听我说吧,请您回答我。比如,如果我爱上了您,也就是说如果我只是……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一想起我曾经嘲笑过您对我的爱,以至于伤害了您,甚至还夸过您没有爱上我呢!我就感到难过。……啊,天哪!我怎么就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怎么就没有预见到呢?我真愚蠢,不过……好了,我下定了决心,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您知道吗?我马上要离开您,就是这么个事。我简直是在折磨您。瞧,您现在为了曾经嘲笑过我而受到了良心上的谴责,可是我不希望,是的,我确实不希望您除了痛苦之外……我当然是有责任的,纳斯金卡,我们分手吧!”


“站住,您听听我的意见吧。您能等下去吗?”


“等什么?怎么等?”


“我是爱他,但这会过去的,这是应当过去的,它不能不过去,实际上也正在过去,我听见……谁知道呢?也许今天就会结束,因为我恨他,因为当我们在这里一起哭泣的时候,他嘲笑过我;因为您不像他那样,把我抛掉;因为您爱我,而他却不爱;最后因为我自己爱您,是的,我爱您!我像您爱我一样爱您!这一点我不是以前亲口对您说过,您亲自听到过吗?我爱您,因为您比他好,因为您比他高尚,因为,因为他……”


可怜的姑娘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后来就躺到我的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了。我安慰她,劝她,但她还是哭个不停。她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一边痛哭嚎啕,一边说道:“您等一等,您等一等,我马上就不哭了!我想告诉您……您不要以为这些眼泪(这是由于软弱造成的)……您等一等,它会过去的……”最后,她停止了哭泣,擦去了眼泪,我们又往前走去了。我本想开口说话,但她老是求我等一等。我们后来都不说话了……最后,她打起精神又开始说了起来。


“是这么回事,”她用虚弱无力和颤抖的声音开始说道,但那声音之中突然响起一种异样的音符,直接刺进我的心里,叫人感到甜蜜蜜的。“您别以为我是那么水性杨花、朝三慕四,不要认为我会那么轻率而迅速地忘记和背信弃义……我爱过他整整一年,我可以用上帝发誓,我甚至从来没有动过对他不忠实的念头。但他对这事却是鄙视的,他嘲笑过我,愿上帝与他在一起!他刺激我,而且伤害过我的心。我不爱他,因为我只能爱一个度量大、能理解我、道德高尚的人,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所以他不值得我爱,咳,愿上帝与他同在!他这样做更好,比我在自己以后的期待中发现受骗上当时才认清他的面目要好。……好啦,完了!但是,我善良的朋友,谁知道呢?”她握着我的手继续说下去。“谁知道呢?也许我全部的爱就是感情上的受骗,想象力的受骗,也许它一开始就是一场淘气的游戏,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产生它的原因是我生活在奶奶的监视之下吗?也许,我应该爱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不是一个这样的人,而是一个怜我痛我的人,所以,所以……咳,我们不谈这个事吧,不谈啦,”纳斯金卡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把话打断了。“我只想告诉您……我想告诉您的是:尽管我爱他(不,是过去爱他),尽管您还会说……假如您觉得,您对我的爱非常深,最终足以从我的心中把我以前对他的爱,排除出去的话……如果您想可怜我,如果您不想我一个人去单独面对命运的挑战,没有人安慰,没有希望,如果您想象现在这样爱我,永远爱我的话,那么我可以赌咒发誓,我对您的感激,我对您的爱最终是会对得起您对我的爱的……您现在愿意抓住我的手吗?”


“纳斯金卡,”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叫了起来。“纳斯金卡!……啊,纳斯金卡……”


“好,够啦,够啦!唉,现在真的够啦!”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说了起来。“唔,现在什么都说完了,不是吗?


是这样吗?唔,您非常幸福,我也非常幸福,这事以后就根本不用再说了。请您等一等,您饶恕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您谈点别的,行吗?……”


“对,纳斯金卡,对!这事已经谈够了,现在我感到很幸福,我……唔,纳斯金卡,我们开始谈别的事吧,快,快,我们快点谈。是的,我准备……”


结果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了上千句既无思想内容又互不连贯的话。我们时而沿着人行道走去,时而又突然返身往回走,穿过街道。后来我们停下来,又走到沿河大道上。我们完全像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现在一个人住,纳斯金卡,”我开始说话,“可明天……


唔,纳斯金卡,您当然知道,我很穷,我总共才有一千二百卢布,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奶奶有养老金,她不会加重我们的负担。应该带上奶奶!”


“哪当然,奶奶是该带上的……只是这个玛特莲娜……”


“啊呀,我们也有个菲克拉呀!”


“玛特莲娜,心肠好,只是有一个缺点:她没有想象力,纳斯金卡,完全没有想象力。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


“反正一样。他们两个可以在一起。不过,您明天就搬到我们那里去。”


“这怎么行呢?搬到你们那里去!好,我准备去……”


“是的,您去租我们的房子住。我们楼顶上,有个小小的阁楼,它空着的,原来有个老太太住,她是贵族,后来搬走了,再说我知道,奶奶希望进一个青年人。我问过她:‘干吗要进一个青年人呢?’她的回答是:‘是这样的,我老了,不过你可不要以为,纳斯金卡,我想给你做媒,让你嫁给他。’我猜想这是为了那个……”


“哎呀,纳斯金卡!……”


接着我们都笑了起来。


“唔,算了,不说了,您现在住在哪里?我把它忘啦!”


“住在乌——桥边,巴拉尼科夫家的房子里。”


“那是一幢这么大的房子?”


“是的,有这么大。”


“啊呀,我知道,房子好。您知道吗?您还是把它退掉,快点搬到我们家来吧……”


“明天,纳斯金卡,明天搬。我在那里还欠着点房租,不过,这不要紧的……我不久就可以领到薪水……”


“您知道吗,我也许会去讲课。我一边学习,一边讲课……”


“那太好啦!……我很快就会获奖,纳斯金卡……”


“这么说来,您明天就要成为我的房客了……”


“是的,我们也坐车去看《塞维尔的理发师》,因为这个歌剧很快又要演出了。”


“对,我们去,”纳斯金卡笑着说道,”“不,最好我们不去听《塞维尔的理发师》歌剧,而去看点别的……”


“唔,好,我们看别的,当然,这会更好,要不我真没想到……”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好像走在云里雾里,似乎不知道我们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停下来,站在一个地方交谈很久,一会儿又放开脚步,信步走来走去,又是笑,又是哭的……纳斯金卡突然想回家,我不敢阻拦她,想把她送到家门口。我们走着走着,过了刻把钟,突然发现来到了沿河大街我们的长凳旁。她叹息一声,泪水又涌到了眼边。我害怕了,全身直冒冷汗……但她马上握住我的一只手,拖着我又走来走去,天南海北地聊天、说话……。


“现在该回家了,我该回家了,我想,天色已经很晚,”纳斯金卡终于说话了,“我们的小孩子气也该发够啦!”


“对,纳斯金卡,不过我现在已经睡不着了,我不回家去。”


“大概,我也会睡不着的,不过,您得伴送我……”


“一定!”


“但现在我们一定要走到我的住房门口才行。”


“一定,一定……”


“是真话?……反正迟早总是要回家的!”


“是实话,”我笑着作了回答……


“那好,我们走吧!”


“走吧。”


“您看看那天空,纳斯金卡,您看看吧!明天一定是个美妙的日子,多蓝的天空,多好的月亮!您快看哪,这朵黄色的云彩马上就要遮住月亮啦,您快看呀,快看呀!……不,它飘过去了,快看呀,快看呀!……”


但是纳斯金卡却没有看云彩,她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有点害怕似的,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她的一只手在我的手中颤动,我望了她一眼……她靠着我更紧了。


这时候,从我们的身旁走过去一个青年人。他突然把脚步停了下来,盯着我们看,随后又走过去几步。我的心开始抖动起来了……


“纳斯金卡,”我低声问道,“这是谁,纳斯金卡?”


“是他!”她悄悄地回答,身子靠得我更近,也颤抖得更厉害……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稳脚跟。


“纳斯金卡!纳斯金卡!原来是你呀!”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时那个青年人朝我们身边走了好几步……


天哪,这是什么叫喊声呀!她浑身一抖!她马上挣脱我的两手,迎着他扑了过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们,像死了似的。但是她刚把手伸过去,刚要倒进他的怀抱中时,突然又回转身子朝我走来,像风,像闪电一样,飞快地出现在我的身旁,我还没来得及醒过来,她的两只手已经把我的颈脖子紧紧抱住,热情地吻了我一下。后来,对我一句话也没说,又跑到他身边,拉起他的两手,拖着他一起走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站立了好久……最后他们两个都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早晨早晨的降临,结束了我的夜晚。天气不好。下着雨,雨点敲打着我的窗玻璃,令人感到凄怆。小房间里漆黑一团,外面也是阴沉沉的。我头痛,发昏,寒热病已经偷偷地钻进了我身体的各个部分。


“有您一封信,先生,是市邮局的邮差送来的。”玛特莲娜俯身对着我说道。


“信!谁来的?”我从坐椅上一跃而起,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先生,你看看吧,或许写着呢!”


我打开铅封。原来信是她写的!


“啊,请您原谅,原谅我!”纳斯金卡在信中对我写道,“我双膝跪着求您,请您原谅我。我欺骗了您也欺骗了我自己。


这是一场梦,一个幻象……我今天为您感到痛心,请您原谅,请您原谅我!……


“不要怨恨我,因为我在您的面前,没有任何改变。我说过我将来会爱您,而且现在我也爱您,而且还不止于此。啊,天哪!要是我一下能爱上你们两个该有多好啊!啊,要是他是您有多好啊!”


“啊,要是他是您有多好啊!”这一句话在我的脑海中一掠而过。我想起了您的话,纳斯金卡!


“上帝知道,我现在该为您做什么好!我知道您心情沉重,十分悲伤。是我伤了您的心,但是您知道,既然爱,受了委曲是不会记很久的,而您是爱我的!


“我很感激!是的,我感谢您对我的这种爱,因为它在我的记忆中,已经留下深深的印记,像一场甜蜜的美梦,醒来后久久不能忘却;因为我将永远记住那一瞬间,当时您像兄弟一样向我敞开您的心,那么宽宏地接受我的一颗破碎心,珍惜它,抚慰它,给它治愈创伤……如果您原谅我,那么,对您的怀念在我的心里必将上升成为对您的永远感激,而这种感激之情是永远也不会从我的心灵之中消失的……我将保留这种情感,对它忠贞不二,永不改变,也决不背叛我自己的心。我的这种感情是始终如一的。昨天它还是那么快地回到了它永远归属于那个人的身边。


“我们将来会见面的,您会来看我们的,您不会抛弃我们,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兄弟……您见到我的时候,您一定会向我伸过手来……好吗?您会向我伸手,您会原谅我,不是吗?您仍然爱着我,是吗?


“啊,您爱我吧,千万别抛弃我,因为我此时此刻是那么爱您,因为我值得您爱,因为我受之无愧……我亲爱的朋友!


下星期,我就要和他结婚。他是带着深深的恋情回来的,他从来没有忘记我……我在信中提到他,您千万不要生气。我会带他一起来看您。您会爱上他的,对吗?


“请您原谅我们,请您记住和喜爱您的纳斯金卡。”


这封信,我翻来复去看了好久。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最后,信纸从我手中掉落下来,我两手捂着脸。


“亲爱的!亲爱的!”玛特莲娜开始说话了。


“出什么事啦,老太婆?”


“天花板上的蜘珠网我全部扫掉啦,现在您要结婚办喜事、宴请宾客,都行啦!……”


我望了望玛特莲娜……这还是一个精力相当充沛的年轻的老太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目光灰暗,满脸皱纹,腰弯背驼、老态龙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这个房间也像老太婆一样,老态百出。墙壁和地板已经变色,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蜘蛛网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向窗外望去时,我觉得对面的一幢房子,也是老态龙钟,灰暗无色了,圆柱上的灰泥纷纷消蚀、剥落,房檐变黑了,而且均已开裂,深黄色的墙壁,原来颜色鲜艳,现在也到处是斑斑点点,简直不堪入目了……


莫非是阳光从乌云里面钻出来,又藏到一朵雨云后面去了,所以我眼中的一切,又变成一团漆黑;也许在我面前闪过的,是我未来的全景,它是那么不友好,令人伤心!于是我发现整整十五年以后的我,还是像现在一样,只是老了一点,还是住在这间房里,还是那么孤孤单单,还是和玛特莲娜在一起。后者在这些年里,一点也没有变得聪明起来。


要我记住我受到的委曲吗,纳斯金卡?要我驱赶一片乌云,在您明朗而宁静的幸福头上,留下一片阴影吗?要我狠狠地责骂您,让您的心灵,蒙上一层愁苦,暗暗地用良心上的谴责,去刺痛您的心,迫使它在最最幸福的时刻,忧心忡忡地跳动吗?当您和他一起走上祭坛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要我把您扎在您的黑卷发上的鲜花踏碎,即便是其中的一朵也罢,行吗?……啊,不,永远也不!但愿你头顶上的天空永远晴朗,您迷人的微笑永远爽朗、平静,但愿你在幸福的时刻,非常幸福,因为你曾经把幸福给予过另一颗孤独的、满怀感激的心!


我的天哪!整整一分钟的幸福!即便是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来说,难道这还少吗?




小英雄——摘自不知名者的回忆录-1


我当时还不到十一岁。七月间家人让我去莫斯科近郊乡下我的一位T姓亲戚家中作客。当时去他家作客的不下五十人,也许更多……具体多少,我记不得了,也没有数过。那里很热闹,也很快活。好像那是一个只有开始而永远也没有结束的节目。似乎我们的主人发誓要尽快花尽他的庞大家产,前不久他真的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也就是说,彻底花光了他的家产,一个子儿也不剩。每一分钟都有新的客人到来。莫斯科近在咫尺,抬头就可以看见,所以一批客人离去,只不过给另一批客人空出位子而已,而节目依然照样进行。寻欢作乐的方式,一个替换一个,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一会儿郊外骑马,一批接一批地驰骋;一会儿去松林或沿河漫步;或者举行野餐,去野外吃中饭;或者在家里的大阳台上晚餐。


阳台上摆着三排奇花异卉,使夜间清新的空气充满浓郁的芬芳。我们的女宾本来就几乎个个都长得非常漂亮,在辉煌的灯光照耀之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白天留下的印象,使得她们的面庞容光焕发,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相互打趣说笑,发出银铃般的响亮笑声。还有舞蹈,音乐、唱歌。如果天气阴沉,便编哑剧、猜谜语,绘制生动的图画,搜集民间谚语,要不就组织家庭剧院,于是讲故事的,说笑话的、说俏皮话的,一一登台亮相。


有几个人的表现特别突出,自然招来一些流言蜚语,因为没有流言蜚语,世界就无法存在,千百万人就会像苍蝇一样,因为寂寞无聊而死去。不过,当时我只有十一岁,兴趣完全不在这一方面,因此我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物,即使发现一点,也远非全部。直到后来,我才回忆起某些情况。我幼稚的眼睛只看到场面光辉夺目的一面,那就是人们普遍的欢欣鼓舞、辉煌的灯光和热闹的场面,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因而使我非常吃惊,使我在最初的几天里完全手足无措,弄得我小小的脑袋都昏转起来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只有十一岁,自然还是个小孩,真正是个毛孩子。这些美丽妇女中的许多人对我表示亲热,他们却没有想过问问我的年纪。但是,说来真奇怪!一种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觉却已经把我牢牢地控制住了。一种迄今为止还不熟悉的,还未体验过的感觉却已经在我的心头骚动。


因此我有时感到脸发烧,心怦怦地跳动,好像受到惊吓,我的脸庞常常意外地泛起红晕。有时我为别人给我以各种小孩子的特殊照顾而感到害羞,甚至感到委曲。有一次我好像被这种情绪弄得痛苦不堪,我竟然想跑到别人见不到我的地方躲起来,似乎想藉此喘喘气,然后回想起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的事情和那些我现在突然忘记了的事情。而不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不能露面,怎么也无法生存。


最后,我觉得,我向大家隐瞒着什么,而且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对于我这个小小的孩子来说,这种事是叫人羞得流泪的。在我身边暴风雨般的生活之中,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种孤独。这里也有一些别的孩子,但他们不是比我小得多,就是比我大得多。是的,我没有心思去管他们。当然,如果我不是处境特殊,我是任何事情也不会发生的。在所有这些漂亮女人的眼中,我仍然是一个他们有时可以亲热亲热,有时可以当作小洋娃娃玩玩的小东西。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她似乎发誓不让我安宁。这是一位迷人的金发女人,她的头发又松软,又极其浓密,这样的头发我以前从没见过,大概今后也永远不会见到。她隔一会儿就任性地向我发动突然的袭击,看得出来,她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但却引起了我们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笑声使我感到尴尬,但她却觉得很开心。要是在寄宿学校,女友们肯定会叫她“捉狭鬼”。她的长相美得出奇,她的美中,有一种什么东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她不像那些娇小、羞涩的金发女郎,也不像白如绒毛,细嫩如小白鼠或者牧师的女儿那样的小姐。她个子不高,有点胖,但面部的线条柔和、细腻,有很大的诱惑力。在这脸庞上,好像有一种类似于闪电的东西在闪闪发亮,而她整个的人则像一团火,活泼、敏捷、轻盈。她的一对张得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不断迸射出火星,像金刚钻石一样发亮。我永远也不会拿这样亮晶晶的蓝眼睛去换一双黑眼睛的,即便它比安达鲁斯①人的眼睛还要黑也罢。一位著名的杰出诗人歌颂过一位著名的黑发女郎,还在他优美的诗作①安达鲁斯——西班牙南部地名。


中用整个卡斯季丽亚①发誓;如果允许他用指尖碰一下这位美人的披肩,他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怨。与这位著名的黑发美人相比,我的这位金发美女确实毫不逊色。附带补充一句,我的美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美人之中最快活、最任性、最爱像小孩子一样爱说爱笑的一个,尽管她出嫁已经四五年了。


她的唇边,总是露着笑容,这鲜艳的双唇,宛如清晨鲜艳的玫瑰,刚刚迎着朝阳,绽开它鲜红、芬芳的花蕾,而它上面冰冷的大颗露珠,还没有消失。


记得我来的第二天,组织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厅里正像俗话所说的,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着欣赏演出。


但是欢快的表演吸引着我,使我越来越往前挤去。我不知不觉地挤到了第一排,最后站在那里,手臂靠在一把围椅的背上。围椅里面坐着一位妇女。那就是我的金发美人。但当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无意之中,对她那圆得出奇的、极富诱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奶泡沫。其实,我看什么都是无所谓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还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来遮盖白发的,饰着火红飘带的便帽也好。金发女郎的旁边,坐着一位妙龄已过的老处女。后来我多次发现,这些老处女们总是想方设法尽量靠近年轻美貌的妇人,和他们挤在一起,同时专挑那些不喜欢将青年小伙子从身边赶走的女士。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这位老姑娘刚刚发现我在观察,马上就弯下身子,对着邻近的女士吃吃①卡斯季丽亚——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国。


地笑着,同时附着她的耳朵悄悄低语。她邻近的女人突然扭过头来,我记得,她那双火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对我一闪,我因为对此毫无准备,浑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烫似的。


那位美人儿不禁嫣然一笑。


“您喜欢他们的表演吗?”她面带嘲讽的神情,狡黠地望着我的两眼问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怀着某种好奇的神情望着,看来,她对此是感到十分满意的。


“那您为什么站着呢?这样您会感到疲倦的。难道您没有位子?”


“正是没有位子。”我回答道。这一次我已经不是关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关心我终于找到一位可以倾诉苦难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已经找过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着,”我补充了这么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似的。


“快到这里来,”她飞快地接着话头说了起来。她快人快语,对于闪现在她反复无常的头脑里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快到这里来,坐到我的膝头上。”


“坐膝头?”我重复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经说过,别人对我的特殊照顾,开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气,同时也感到羞愧。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开玩笑,比别的人走得更远。再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现在在女人面前,特别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样子,非常可怕。


“来吧,你快坐到膝头上来呀!为什么你不想坐在我的膝头上呢?”她一再坚持,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在笑她的异想天开,也许是在笑我的尴尬模样。不过,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脸发红,很不自然地四下里张望,想乘机溜走。但她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抢先把我的手抓住,这正是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怀里,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热乎乎的、顽皮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极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同时做出一副极其可笑的鬼相。此外,我感到极其惊讶、极其惶惑,甚至极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恶的女人,他们一边与小男孩闲聊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边却又无缘无故地当着众人的面,把孩子们的手捏得生痛。一定是我可悲的面部完全表露出了我内心的疑惑,所以那个顽皮的女人像疯子似地,对着我的两眼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却越来越用劲地捏我可怜的手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因为她终于成功地把一个可怜的男孩捉弄得窘态百出,狼狈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当。我已陷入绝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发烧,因为几乎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已回过头来,对着我们,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恶作剧,便放声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声来,因为她那么狠心地捏我的指头,就是因为我没叫没喊,我像斯巴达人那样,决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会引起紊乱,而我不知道紊乱出现以后我怎么办好。在完全绝望的情况下,我终于决心起来斗争,开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手往自己身边抽,但是折磨我的人的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终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结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转身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好像胡闹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这倒很像一个顽皮的小学生、等到老师刚背过身去,他就对邻近的同学搞恶作剧,扯某个力气小的同学的耳朵,打他一计耳光,踢他一脚,推他的胳膊肘,随后又迅速转过身去,整整身子,把头埋到书本里,开始背自己的功课。这样一来,愤怒异常的教师先生便像一只长鼻子的鹞子,循着吵闹的响声扑去,结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当。


但是,我感到幸运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们男主人的出色表演吸引过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个斯克利鲍夫的喜剧中扮演主角。全场鼓起掌来,我乘掌声大作之机,溜了出来,跑到大厅最后与她对面的角落里,躲在一根圆柱的后面,从那里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用手帕掩着嘴唇,仍然在哈哈大笑。接着她又多次回头张望,朝各个角落搜寻我,大概对我们这场荒唐的撕杀如此迅速地结束,她感到非常遗憾,正在开动脑筋,再想出一个花样来作弄我。


我们的相识就是这样开始的。从此以后,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后一步。她不讲分寸,也不讲良心,老是追寻我,成了专门追赶我、折磨我的人。她对我玩的花样的全部可笑处,在于她表面上装作非常宠我爱我,却又当众出我的洋相,比杀我还叫人难以忍受。所有这一切,自然使我这个没见过大世面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恼和难过,甚至流泪,我好几次处于这种严重的危机之中,准备与我的这个狡猾的美人打一架。


我天真的尴尬相,我绝望的愁苦模样促使她对我迫害到底。她不知道怜悯,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躲开她。我们周围响起的笑声(她很会引起大家发笑),只能燃起她搞新的恶作剧的愿望。但是,到后来,大家发现她开的玩笑,有点太过火了。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样对待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确实太过份。


但是,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从各方面看,她是一个受宠的女人。后来我听人说,最宠爱她的,莫过于她自己的丈夫。他身体很胖,但个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钱,而且很能干,至少从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跃,也很忙碌,在一个地方呆一两个小时,他都办不到。他天天离开我们去莫斯科,有时还来回走两趟,照他的说法,那都是因公。与他这种既滑稽可笑又总是一脸正经的模样相比,很难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对妻子爱得出奇,关心体贴,无微不至,简直把她当偶像,顶礼膜拜。


他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加以约束。她的男朋女友,多得不知其数。第一,很少有人不喜欢她的;其次,这位风流女郎在选朋择友方面,并不过分挑剔,虽然根据我前面所讲的情况来看,您可以作出多种设想,但她的性格基础比起这些设想来,要严肃得多。但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她最喜欢、最推崇的是她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位年纪轻轻的太太。现在这位太太也在我们这一伙人中。她们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亲切关系。两个截然对立的性格相遇便往往出现这种情况。一个比另一个更严肃、更深沉、更纯洁,而另一个则带着崇高的谦虚和高尚的自知之明,满怀热爱地服从于对方,觉得对方处处比自己高明,并把对方的友谊牢记在自己的心中,把它看成是一种幸福。这时候,两种性格之间便开始出现这种亲切而高尚的关系:一方是热爱和彻底的宽容,另一方则是热爱和尊重,尊重到害怕的程度,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担心对方不珍重自己、这种尊重有时甚至可能发展到忌妒和贪婪的地步,希望在生活中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对方的心。


两个女友年龄相同,但从美丽开始,她们两人之间在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天壤之别。M夫人的长相也是很美的,但她的美,有点特殊,明显地不同于许多艳丽的女人。她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不论什么人一见到她,马上就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好感,或者更恰当地说会激发您崇高而高尚的好感。世界上确实有这种幸运的面庞。任何人一坐到她身旁,马上就觉得似乎好过些、似乎自由舒畅些、似乎温暖些。但是,她的一对忧郁的大眼睛,却充满着火与力,胆怯而不安地望着,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受到可怕的敌对势力的恫吓。这种奇怪的胆怯有时会给她文静、温和、酷似意大利的圣母玛丽亚的脸庞,罩上一层苦闷的阴云,你望着它,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忧郁起来,就像你自己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样。这是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庞。透过它清秀、端正、线条无可挑剔的美和暗藏着无言的愁苦和冷峻,经常露出她孩子似的本来面容,这是她前不久无忧无虑的形象,也许是她天真无邪地享受幸福的形象。还有这平静的,然而是怯生生的、游移不定的微笑——所有这一切使人不自觉地对这个女人产生深深的同情,使每个人的心里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甜蜜的、热情的关注,老远就为她大声辩护,使陌生人都同她亲近起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美人却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尽管别人需要同情时,当然没人比她更关切,更有爱心。有的女人,酷似生活中的护士。在她们面前,不必有任何隐瞒,至少不必隐瞒任何内心的痛苦与创伤。谁要是有了烦恼,都可以大胆地、满怀希望地去找她们,不必耽心处境尴尬。我们很少有人知道,在有些女人的心里蕴藏着多少无限容忍的爱、同情和宽恕。同情、安慰、期望这些宝贵的情感都珍藏在这些纯洁的心里,但这些心灵往往深深地受到伤害,因为它满怀热爱,也饱尝忧伤,但却将伤口精心隐藏起来,不让好奇的目光看见,因为深切的痛苦往往最容易保持沉默和掩藏起来。不论伤口有多深,不论它是否流脓,是否发臭,都不会使她们惊慌。不论什么人去找她们,都会得到她们的帮助。仿佛她们生来就是舍己救人的……


M夫人个子高,身材柔和、苗条,不过稍嫌纤细。她的动作似乎没有什么规律,一会儿缓慢、柔和,甚至有点庄重,有时又像小孩子一样敏捷,与此同时,她的手势中又透露出某种胆怯的恭顺,一种好像是战战兢兢的无可奈何的神情,但她既不向任何人乞求帮助,也不祈求庇护。


我已经说过,那个口蜜腹剑的金发女郎不值得称赞的图谋,羞得我无地自容,刺伤了我的心,使我痛苦万分。但是还有一个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隐藏着,像吝啬鬼一样,为它而浑身颤抖。即使我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我紊乱的头脑一想起它来,就是躲在黑暗、隐蔽的角落里,躲在任何一个蓝眼睛的女骗子审视、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句话,我爱上了,也就是说,我们假定这是我在胡说八道,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周围所有的面孔之中。为什么只有一张面孔受到我的注意?尽管我当时完全无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认识她们,但我的目光为什么老是喜欢追着她瞧?这种情况最多发生在阴雨天的晚上,那时所有的人都在房里,我一个人躲在大厅角落里的某个地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别的事情干,因为除了几个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与我说话。在这样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简直无法忍受。当时我仔细察看我周围的人,偷听她们的谈话,但往往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就是在这个时候,平静的目光、温顺的微笑和M夫人(因为这正是她)美丽的脸庞,上帝知道为什么,总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着迷,而且我的这一奇怪的印象,已经无法磨灭,虽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却是不可思议地甜蜜蜜的。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似乎无法离开她。我熟记了她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仔细倾听她那银铃般的但又略为压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动,说来真是奇怪!从我所有的观察中,除了羞涩的、甜蜜蜜的印象之外,还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好奇,好像我在盘根刨底,打探一个什么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别人当着M夫人的面对我进行嘲笑。这些嘲笑和滑稽的戏弄,在我看来,甚至就是对我的侮辱。有时候,当大家为我而发出哄堂大笑,连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参与其中时,我就感到绝望,痛苦不已,急忙从自己的压迫者手中挣脱出来,跑到楼上,随后就躲在那里打发那一天余下的时光,不敢在大厅里露面。不过,就是我自己也还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动。这一过程发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觉的。同M夫人我几乎还没说过两句话,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说话。不过有一天傍晚,在我无法忍受的白天过去之后,我在散步时落在大家的后面。我疲倦极了,于是走捷径,穿过花园回家。在僻静的林荫道上,我发现M夫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她好像是故意挑选这么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她把头垂在胸前,两手下意识地搓着一条手帕。她那么聚精会神地沉思默想,居然没有发觉我已走到她的身边。


发现我之后,她迅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转过头去。我看见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原来她在哭泣。擦干两眼以后,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与我一同回家。我们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她隔一会儿就用各种借口将我支开:一会儿要我给她摘一朵花,一会儿要我去看看,谁在另一条林荫道上骑马。等到我一走开,她就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边,擦那不听话的眼泪,这些泪水怎么也不离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头涌起,然后从她可怜的眼眶里不断地流出来。她这么频繁地将我支使开去,使我明白了我显然对她非常不利,再说她自己也已经发觉,我把一切都看到了,只是她已无法控制自己而已。这使我更加为她感到难过。此时此刻,我几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骂自己笨拙无能,头脑不灵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后,不让她知道我发现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并肩走在一起,怀着忧郁的惊讶,甚至是惊恐的心情,完全惊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话来,以便维持我们难以继续的谈话。


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惊,我整个晚上都怀着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注意M夫人,两只眼睛一直没把视线抽开。但她两次发现我在观察她,弄得我手足无措,第二次发现我以后,她还对我微微一笑。这是她整个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她现在面色非常苍白,脸上的忧郁还没有消失。她一直在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低声交谈。这是一个既凶恶又好唠叨的老太婆,谁也不喜欢她的爱探别人的隐私和制造流言蜚语,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迎合她的心意,不管您愿意不愿意……


十点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车来了。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注意观察夫人,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现在呢,丈夫突然走进门来,我发现她浑身抖了一下,本来就已经非常苍白的面孔,突然变得比手帕的颜色还要灰白。这一点是那么明显,所以别的人都察觉出来了。我站在一旁,听到了片断的谈话,从中猜想到,可怜的M夫人处境并不好。有人说她丈夫很像黑人一样爱吃醋,不过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爱面子。首先他是一位醉心于欧洲文明的欧洲人,一个现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并且以此炫耀于人。从外表上看,此人长一头黑发,个头高大,是个身体特别壮实的先生。


留着一口欧洲式的连鬓胡子,面色红润,洋洋得意,上下两排牙齿,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绅士派头,无可挑剔。人们称他是·聪·明·人。在另外的一些圈子里,人们对这样一类特殊人物,也是这样称呼的:他们靠别人养肥自己、什么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愿意去做,由于长期懒惰成性,无所事事,他们的心脏已经变成一块肥肉。从他们的口中,你不时可以听到这样一些奇谈怪论:他们之所以无事可做,是由于复杂的环境与他们作对,“扼杀了他们的才华”,因此看着他们,“令人伤心”云云。这是经常挂在他们口头上的一句漂亮话,是他们的mot d’ordre①,是他们的暗语和口号,是我的饱食终日、脑满肠肥的人们随时随地高唱的调子,其实早已开始让人感到厌烦,因为这是臭名昭著的伪善和毫无实际意义的空话。不过,某些这类怎么也找不到事情可干(其实他们从来就没去找过)的小丑却正是希望人们以为,他们的心脏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块肥肉,恰恰相反,一般说来,他们的心里是有着某种·深·刻的东西的,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便是第一流的外科医生,也说不上来,当然,这是出于礼貌的说法。这些大人先生们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全部本领用之于粗暴地嘲笑别人,鼠目寸光地斥责他人,毫无节制地抬高自己。除开发现和不断指责别人的弱点和错误之外,他们便无事可做。由于他们与牡蛎一样,有着温和的脾性,在采用这样一些保险措施的条件下,做到相当慎重地与人相处,并不困难。他们对这些非常自鸣得意。


例如他们几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们干活、交租,整个世界就像是他们手中贮存的一只牡蛎,除开他们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个人则像一个橙子或者像一块海绵,他们一旦需要其中的汁液,随时可以榨取。他们是一切的主人,万物的主宰。整个的这个值得赞扬的秩序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样聪明而富有性格的人存在。他们在无比骄傲的同时,容不得别人说他们有缺点。他们很像常见的一类骗子,天生的达尔杜弗②和福斯塔夫③,他们甚至骗①②③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这里指他的懒、骗、贪婪、胆小。


法国作家莫里哀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假信徒,伪君子。


法语:口头禅。


到如此地步,最后他们相信行骗是应当的,也就是说,要活下去就得行骗。他们常常要人相信,他们是一批诚实的君子,最后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似乎他们的的确确是一群诚实的人,他们的行骗,也是一种诚实的事业。他们缺乏自知之明的高尚品德,也从不反躬自省,从良心上对自己进行审判。他们干别的事情,是非常笨拙的。他们事事处处都把他们贵如黄金的自身、他们的莫洛赫神①和巴尔神②、把他们堂堂皇皇的“我”字,放在第一的位置上。在他们看来,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充其量不过是一面大镜子,制造出来是为了让我的小上帝不断地从中欣赏自己,正因为有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物,他就一概视而不见了。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丑陋不堪的东西,也就不足为怪了。对任何人和事,他都储存着现成的词句,而且是最时髦的词句。从他们方面来说,这就是最高级的灵活。他们甚至促进这种风气,毫无根据地到处宣扬那种可以使他们获得成功的思想。正是他们才具有这种嗅觉,可以嗅出这样的时髦语句,而且比别人更早一些掌握,结果,似乎这类语句,是由他们的口里最早说出来的。他们特别把自己搜集到的时髦话语,储存起来,用之于表达他自己对人类的深切同情,用来确定什么是最正确而且合乎理智的善行,再就是用来无休无止地惩罚浪漫主义,往往是真和美的东西,这些东西的每一个组成原子都比他们这种软体动物的整个族类更为珍贵。他们粗暴地否认稍有缺陷的、过渡①②巴尔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的日神或丰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莫洛赫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信奉的太阳神,要求以活烧儿童为祭品,此处喻为惨无人道。


性的和形式上尚未完善的真理,摒弃一切尚未成熟,尚未扎下根来、正在酝酿中的事物。这种人保养得脑满肠肥,一辈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坐享其成,自己什么事也不干,也不知道干任何事情的难处,因此,只要你稍稍触伤他卑劣的感情,你就得准备倒霉。他对这种事是决不放过的,他会耿耿于怀,时刻铭记在心,一有机会就报复,从中得到乐趣。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我的这位英雄不多不少不折不扣,恰恰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草包,它的容量虽然大得不能再大,但装的尽是一些格言、时髦的词语和各色各样的标签。


但是,M先生还是有其特点的,他是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他能说会道,而且善于说俏皮话,讲故事。在客厅里,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群人。那天晚上,他特别成功地给人留下了印象。他牢牢地控制着交谈,是高谈阔论的主角,不知为什么他非常高兴、愉快,仍然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但M夫人却一直像个病人,她面带愁容,使我时刻觉得,早就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的泪珠,眼看着就要抖落下来。正如我所说的,所有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震惊。我怀着一种奇怪的好奇感走开了,随后整夜都梦见M先生。而在此以前,我很少作乱七八糟的恶梦。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练一部喜剧,我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最多不过三五天就是我们男主人的小女儿的生日了,为了庆祝她的生日决定在一个晚上演出喜剧和话剧,随后即举行舞会。为了举行这次几乎是临时安排的庆祝活动,从莫斯科及其郊区的别墅里又请来了百来名客人,所以非常热闹忙乱。排练,或者最好说是试装,安排在清晨,实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因为我们的导演、著名的艺术家P先生,是我们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于对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负责编剧,同时指导我们的排练的。现在他急于去城里采购道具和为庆祝活动作好最后的准备工作,所以时间不够,必须抓紧。我同M夫人两人一起参加一场戏的演出。这场戏表现的是中世纪生活的一个场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从》。


与M夫人同台排练,我感到说不出口的尴尬。我觉得她马上就会从我的眼神之中,看出从昨天以来产生在我脑海中的一切思考、怀疑和揣测。除此之外,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对不起她,不该在昨天看到她流泪,妨碍她伤心,因此她会身不由己地斜着眼睛看我,因为我是看出她的隐私的令人讨厌的目击者,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并没出什么大麻烦,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我,而且也没有心思来考虑排演,因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郁而且在阴沉地冥思苦想。看得出来,有一件什么大的麻烦事在折磨着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赶紧跑去换衣服,十分钟后,我就到面向花园的阳台上去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M夫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这位先生是从花园那边回来的,他刚刚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里,把她们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 Servant①手中。夫妻相见显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动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丧。丈夫则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一路上还意味深长地不时抚摸自己的连鬓胡子,现在与妻子不期而遇,①法语:殷勤的男舞伴。


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她,据我现在的回忆,他用的是审视的目光。


“您去花园?”他发现妻子手里拿着一把小伞和一本书之后,问道。


“不,我去小树林,”她脸一红,马上作出回答。


“一个人吗?”


“和他一起……”M夫人指着我说道,“我平时早晨一个人散步,”她补充说了这么一句,用的是犹豫不定的声音,俨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说谎时用的声调。


“嗯……我刚刚伴送一大批人去那里。大家正集合在那里的花亭旁欢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萨遇到了麻烦……您表妹(他说的是金发女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差点哭了起来,有时候还哭笑一齐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告诉过我,说您在为什么事生H先生的气,所以您没去送他。当然,这是胡说罗?”


“她是在开玩笑,”M夫人一边从凉亭上一级一级地下台阶,一边回答。


“这么说来,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 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着嘴巴这么补充了一句,同时把他的长柄眼镜对着我。


“小侍从!”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对他的长柄眼镜和嘲讽很生气,对着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过阳台三级台阶……。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


当然,M夫人刚把我指给她丈夫看的时候,我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着她,那样子是说,似乎整整一个小时以前她就邀请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但是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她那么尴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决心撒个小谎的时候,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干脆说她是一个人在散步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看她。但是我在震惊之余,非常天真地开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个小时以前排练的情况一样,她既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也没有发现我无言的疑问。还是那个折磨人的操心事,不过比当时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脸庞上,反映在她激动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态上。她急着去什么地方,越来越加快脚步。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条林荫道和丛林里的每一块空地,同时不断回头,朝花园方向张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们的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这是一大群骑马的男男女女,去欢送突然离开我们这伙人的H先生的。


在这批女士当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发女郎。


M先生还谈到过她的眼泪。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骑着一匹漂亮的骏马,急速疾驰。等到他们与我们并排走着的时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没有停下马来,也没对M夫人说一句话。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点没有吓得大叫起来:她站在那里,面色比白手帕还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中不断流出。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了。


M夫人忽然脸色绯红,赶紧扭过头去,不安与懊丧的神情明显地闪现在她的面庞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比昨天的境况还要坏,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里捧着的一本书打开来。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显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哎呀!这是第二部,我拿错了。请你把第一部拿来!”


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经扮演完毕,但她不能直截了当地将我赶走。


我带着她的书跑走了,没再回来。第一部书这天早晨安然地摆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却不能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断受到惊吓。我想方没法,竭力做到不再见到M夫人。但是我却怀着某种异样的好奇心,去观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似乎在他的身上现在一定会出现某种特殊的东西。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用意。我只是记得,这天早晨我的所见所闻,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惊讶。不过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但它对我来说,出的事情却已经够多了。


这一次,我们的中餐吃得很早。傍晚决定全体去邻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参加那里举行的一次乡村节日活动。因此需要时间进行准备。三天来我一直在想着这次旅行,期待着无数的欢快场面出现。几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阳台上喝咖啡。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别人的后面,藏在三排围椅的后面。我受到好奇心的诱惑,同时我又无论如何也不想让M夫人瞧见。


说来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离戏弄我的金发女郎不远的地方。


这一次她身上可出现了奇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她显得加倍地漂亮。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现这样的奇迹,也是少见的。就在这一时刻,在我们之间,出现一位新来的客人。这位高个子、白脸庞的年轻人,是我们金发女郎真正的崇拜者。他刚刚从莫斯科来到我们这里,好像是特意来替代离去的H先生的。有人传说,这位H先生已经狂热地爱上了我们的美人。至于新来的这一位,他早与她关系暧昧,同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中的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的关系一模一样。简单地说,我们的美人在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她开的玩笑,无聊的闲谈,都是那么优美、动听,那么天真、可信,虽是粗心大意,却又情可原。


她怀着那么优美的自信,坚信她会受到大家普遍的欢迎,真的会时时受到大家的推崇。惊讶的观众,开始对她进行欣赏,紧紧地围着她不肯走开。她从来没有这么迷人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具有诱惑力,人们都觉得好奇,于是,抓住它,互相转告;她开的任何一个玩笑,任何一个乖常的行为,都不会被人白白放过。看来,谁也没有料到她有那么风趣,有那么多的才华和智慧。她所有的优秀品质平时都被她的任性、娇纵行为淹没了。她的任性和淘气有时简直达到胡闹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发现她的优秀品质,即使发现,也不敢相信,所以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胜惊讶,引起人们普遍的、热烈的悄悄低语。


但是,促使这一成功的,有一个特殊的、相当微妙的情况。至少根据M夫人的丈夫当时所扮演的角色来看,是如此。


那个好作弄人的金发女郎竟然决心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满意),这里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来非常重要。她和他展开了一系列的对攻,舌剑唇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讽刺、挖苦、嘲笑,无所不用其极。她的话句句俏皮、不仅无懈可击,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而且弹不虚发,句句击中要害,只能使对方疲于奔命,陷对方于疯狂、绝望的可笑境地。


我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这一全套把戏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即兴之作。早在吃中饭的时候,这一场激烈的决斗,就已经开始了。我说“激烈”,是因为M先生并没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须鼓足勇气,动员他说俏皮话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见的全部机智,以免遭到迎头痛击,被彻底打垮,从而蒙羞出丑。战斗是在战斗参加者和所有目击者不断地发出阵阵哄笑声中进行的。对于M先生来说,今天的情况至少与昨天不同。很明显,M夫人好几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据各种可能和我记得的情况来看,再就是根据我在这次决斗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她的这位朋友却硬要让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极其可笑的丑角服装,也就是说让他扮演“蓝胡子①”的角色。


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发生的,完全出乎意料。这时我好像故意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怀疑会遭殃,所以连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当作M先生的死对头和自然而然的情敌,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个女郎当即赌咒发誓,说她掌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在疯狂地爱着他的妻子,而且爱到了极点。比如今天她就在树林中看见……


①蓝胡子系法国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经先后杀死六个妻子。


但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我就在对我极关紧要的时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时刻是她丧尽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卖我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闹剧。这个结束场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时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这种如同爆炸一样的笑声来庆祝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尽管我当时已猜想到,最恼火、最尴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感到非常狼狈、愤怒和惊恐,两眼充满了泪水,满怀愁苦和绝望,同时羞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穿过两排围椅,向前冲去,用因哭泣和愤怒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着我的戏弄者大声叫喊:“您怎么不觉得害羞……当着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声……编造这样卑鄙的……谎言?!……您真像个小孩……


当着所有的男人的面……他们会说什么呢?……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个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


我的这一举动,获得了真正的furore①。我天真的手势,我的眼泪,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护M先生,所有这一切使大家差点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几乎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发烧,好像一个火药桶,两手捂着脸,飞快跑了出去,在门口撞翻了走进房来的仆人手中端着的托盘,然后飞身上楼,跑进自己的房间。我拔掉插在门上的钥匙,从里面把门反锁起来。这件事我做得好,因为很快就有人追上来①法语:热烈的喝彩。


了。不到一分钟,一大群住在这里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围在门口了。我听到了她们响亮的笑声、频繁的交谈声、时高时低的说话声。她们一齐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们一个个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门打开,那怕是打开一分钟也行。她们赌咒发誓说她们对我并无半点恶意,她们只是想亲亲热热地吻我一下。但是……还有什么比这种新的威胁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门后面羞得全身发烧,把脸庞藏在枕头里,既没有开门,甚至也没有应声。她们还敲了好久的门,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无动于衷,充耳不闻,真正是个不懂事的十一岁的孩子。


唉,现在怎么办呢?我费尽心机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开了,发现了……永远洗不掉的耻辱,落到了我的头上!……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样害怕,这样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确实是害怕一个什么东西,由于这个东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还在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着的一小片树叶。只是有一点在此以前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有用,还是没有用,是光荣还是耻辱,值得称赞还是不值得称赞?现在呢,从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烦恼中,我认清了,原来它是非常可笑和可耻的!我同时又本能地感到,这样的判断是虚伪的、残酷无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惨败,被彻底打垮了。认识与觉悟的过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经停止,开始变得紊乱不堪了。我既无力反驳这一判断,甚至也无力去好好地对它进行思考:我的头脑已经模糊不清,我只感觉到我的心遭到了残酷无情、厚颜无耻的伤害,眼睛里噙着无力的泪水。我被深深地激怒了。




小英雄——摘自不知名者的回忆录-2


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里沸腾,这样的心情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受到如此严重的痛苦、伤害和侮辱。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夸大。在我这个孩子的身上,一个第一次出现的、还没有经历过的、没有最后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触动,头一回体验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贞羞涩,这么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责,第一次,也许是非常严肃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当然,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这许多,也没有预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琢磨而且迄今为止我不知为什么害怕去分析的隐私,在这里暴露了一半。我继续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心烦意乱,悲观绝望。我一会儿全身发烧,一会儿又冷得颤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天早晨在树林里,这位捣蛋的金发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间发现了什么?其次,也就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能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什么样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庞,又不致于由于羞愧和绝望而在那一时刻当场死去。


院子里响起一阵少有的嘈杂声,最终把我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整个院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马匹和忙乱的仆役。好像大家准备外出。有几位骑手已经骑在马背上。其余的客人则分别坐在各辆马车上……这时我才想起预定的出游。于是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我骑的那匹小马,但是没有发现,这就是说,他们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楼,至于什么令人不快的会见,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耻辱,一概不去考虑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等着我。这一次既没有给我安排骑的马,也没有在车上给我留个位子。所有的车和马都让人占了,我不得不让位于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惊,我站在台阶上,悲伤地望着一长串轿式马车、两轮轻便马车、四轮轻便马车,所有这些车子里,都没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还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骑手,她们乘坐的骏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发。


有一个骑马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来迟了。大家只等他来就出发。他的那匹马正停在大门口,嚼着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于受到惊吓,时不时地浑身打战,而且不断竖起前蹄。两个马伕在小心谨慎地抓住马的缰绳,大家都在提心吊胆,站在离这匹马很远的地方。


事实上,确实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恼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开新来的客人占满了车上所有的坐位和马匹之外,另外两匹供人骑的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马。不过为此而遭受苦难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来的客人,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白脸青年,也没有坐骑。为了消除不快,我们的男主人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建议使用那匹没有驯服的、狂暴的公马,但为了免除良心上的谴责,他又补充说这匹马根本不能骑,如果能找到买主的话,早就该把这匹野马卖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却宣布,他的骑术不错,只要有马骑,骑什么马他是无所谓的,他无论如何也要骑。男主人当时没有吭气,但是我现在觉得,他的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嘘自己骑术高明的骑手时,他自己并没有上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两手,时不时地朝门里望。某种类似的神情,甚至传给了两个牵马的马伕。他们看到自己在众人面前牵着这匹往往会无端致骑手于死命的烈马,感到无比的自豪,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的眼睛里也透露着某种类似于他们老爷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们的眼睛由于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骑手应该出现的门口张望。就是这匹马也好像和主人及两位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有几十双好奇的眼睛在看着它,似乎在大家面前,为自己的坏名声感到自豪,俨然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风流浪子对自己的浪荡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样。似乎,它在向决心侵犯它的独立性的勇士进行挑战。


这位勇士终于出现了。他一见大家都在等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匆匆忙忙赶紧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马鬃毛时,他才抬起两眼。但是,那匹烈马突然扬起前蹄,猛地一蹿,受惊的观众,高声喊叫,让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这位年轻人往后一退,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马。这时候,那匹马正在浑身乱颤,像一片被风吹着的落叶。它怒气冲冲地打着响鼻,凶恶地转动着一对充血的眼睛,时不时地蹲下后腿,抬起前蹄,好像要腾空而起,把两个马伕也一起带走。青年人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大约有分把钟。后来,由于有点慌乱,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扫了一下,又朝那些吓得要死的女士们看了看。


“这匹马很不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各方面看,骑上它,一定会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们知道什么吗?不过,我是不打算骑它去了。”他自我们的主人说出了他的决定,脸上露出开朗、天真的微笑。这种微笑与他善良而聪明的脸庞,非常协调。


“我仍然认为您是一名出色的骑手,我向您发誓,”烈马的主人兴高采烈地对他说道,同时热情地,甚至怀着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其所以感激,正是因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么样的马打交道,”他十分认真地补充说道,“您相信我吗?我在骠骑兵里搞了二十三年,却蒙这匹烈马的关照,三次品尝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说,我骑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这个专吃粮草的家伙……坦克列德,我的朋友,这里没有合你心意的人,看来能骑你的某个伊里亚·穆罗麦茨①,现在正坐在卡拉恰罗夫村里等着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牵走!它把大家已经吓得够呛啦!把它拉出来,完全是白费功夫!”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搓手,一边这么作出总结。


必须指出的是,坦克列德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粮草。除此以外,老骠骑兵善于采购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这匹毫无用处的野马手上。他以高得惊人的价钱买回了这匹外表看来漂亮,其实任何人也不能骑的废物……现在他毕竟高兴起来了,因为他的坦克列德没有丧失自己的特点,又摔下一个骑手,从而给自己又戴上了新的、无法驯服的桂冠。


“怎么,您不去啦?”金发姑娘大声叫道,她是一定要她①俄罗斯壮士歌中的英雄。


的cav-aleir servant这次同她一起去的,“难道您害怕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说真的吗?”


“您听我说,难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吗?”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马上来,您别怕,它很温和。我们不会耽搁,很快就会有人来换马鞍的。我想试试您的那匹马,不可能坦克列德总是那么没有礼貌吧!”


说到做到!这位顽皮的女郎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您以为它会让您把您的那个不合适的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对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说我也不会让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惨啦!”我们的主人说道。他此刻从内心里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日的习惯,他装腔作势地发表了一大通本来有点装腔作势的慷慨激昂的话来,他的语言甚至有点粗鲁,但照他的意见,却可以把一个心地善良的老骠骑兵介绍出来,特别会赢得女士们的欢心。这是他的一个美丽的幻想,也是他心爱的。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爱哭的小娃娃,不想试一试吗?你不是很想去吗?”勇敢的女骑手一发现我,就指着坦克列德逗我,说道。


其实她这样说话,目的无非是:既然已经白白地跳下马来,决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我一时不慎,被她撞见,她不说几句讽刺话,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样的……唉,怎么说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认为胆小怕死是可耻的,特别是在大家都看着你的时候,漂亮的小侍从,”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补充说道,夫人的车子离台阶最近。


当这位长相俊美的女骑手走到我们身边,打算骑上坦克列德的时候,仇恨和报复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但是我说不出在这个跳皮鬼突然向我发起挑战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过去目光时,我感到两眼发黑。刹那间,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想法……是的,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药冒出的火花。也许由于感情过于冲动,我这时突然鼓足勇气,满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与我为敌的人通通杀死,向他们算清总帐,从而当众表明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出现了奇迹吧,就在这一煞那间,有人教我学好了中世纪史,而在此以前,我对这段历史是一无所知的。于是在我晕眩的头脑里闪现出了跑马比武、骑士、英雄、美女、光荣和胜利者的形象;听到了宫廷传令官的喇叭声、佩剑碰击的铿锵声、和人群发出的叫喊声欢呼声,在所有这些声音中,可以听到一颗受惊的心发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抚慰着一个高傲的灵魂,它比胜利和荣誉还要甜蜜。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里是否在当时就产生了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将来必然要出现的非非之想的一种预感。不过,我只是觉得,我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我的心已经跳出胸腔,它在抖动,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纵身一跃,跳下台阶,出现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为我害怕吗?”我大胆而骄傲地大叫一声,兴奋得两眼发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满脸胀得通红,两行热泪,沿着面颊直往下流。“那您就走着瞧吧!”大家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脚踩进马镫,但在这一煞那间,坦克列德已经竖起前蹄,头一晃,一个强有力的跳跃,从两个吓呆了的马伕手中挣脱出来,像旋风一样,腾空飞起,只听见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飞行中把另一只脚插进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抓紧缰绳的。坦克列德驮着我跨过栅栏门,猛地向右一转,慌不择路地沿着栅栏胡乱跑去。直到这一煞那间,我才听清身后五十来个人的喊叫声,这喊声在我激动不已的心里,激起了心满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儿童时代的这一疯狂的时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涌到了我的头部,冲昏了我的头脑,湮没和压住了我的恐惧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确实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事简直就是骑士的行为!


不过,我的骑士行为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不过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这个骑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得救的。骑马嘛,我倒是会一点,以前学过。不过我的那匹小马,与其说它是一匹供人骑的马,还不如说它是一头绵羊恰当。当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时间甩我,我肯定就会从它背上摔下来的。但是,它刚刚跑出五十来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吓坏了,吓得它往后一闪。它飞身转弯,但用力太猛,结果正像俗话所说的,把脑袋转晕了,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怎么没有从鞍子上摔出来,像皮球一样,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没有因为这一急转弯①一俄丈等于.米。


而扭断腿脚。它朝大门口奔去,疯狂地摇晃着脑袋,竖起耳朵,东窜西跳,好像醉疯了似的,扬起前蹄,在空中乱踢,每次跳跃都想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好像有一只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齿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再过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飞出去了,眼看着我就要坠下马来,但已经有好几个骑手飞来救我。其中的两个在田野里截住了道路,另两名骑手靠近了我们,用自己马的一侧从两方面夹住坦克列德,差点压坏了我的脚。这时候,这两名骑手已经牵住了马缰。几秒钟以后,我们出现在台阶旁。


我被扶下马来,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全身瑟瑟发抖,好像被风吹着的一颗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样,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往后缩,好像把蹄子插进了地里,通红的鼻孔里,冒着烟雾,沉重地喷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热气,浑身微微颤抖,好像一片树叶子,似乎我这个小孩子大胆的行动,没有受到惩罚,它觉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恼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这时候,在我的周围响起了慌乱、惊讶和惊恐的叫喊声。


就在这一时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我无法忘却这一刹那)。刹那间,我脸上泛起红晕,很快就满脸通红,全身发烫,像着了火似的,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觉弄得我又是难堪,又是惊恐,羞怯地垂下两眼望着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发觉出来了,被人发现了,偷偷地发现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个孩子,在一种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觉影响下,脸庞红了起来,于是竭力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脸红,虽然很不成功……


如果从旁边一看,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动,使我摆脱了众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险行为蒙上了一层特殊的色彩。整个慌乱的罪魁祸首,迄今为此都是我不可调和的敌人,经常戏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扑过来,抱着我亲吻。当我麻着胆子,接受她的挑战,并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后,把她扔过来的一只手套,举了起来。这时候,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骑上坦克列德飞驰的时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差点没被吓死。现在呢,一切均已结束,特别是她和其他人一起,发现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尴尬,我突然的脸红;最后,根据她那轻狂头脑里浪漫主义的情绪,她已经成功地给这一瞬间赋予了某种新的、隐秘的、难以言传的思想。现在,在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之后,她为我的“骑士行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她十分感动,为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高兴。一分钟过后,她当着聚集在我们两人身旁的众人的面,抬起一张最为天真、极其严肃,上面闪动着两小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的小脸蛋,用大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严肃、庄重的声音,指着我轻轻地说道:“Mais c’est tres serieuc,messieurs neriez pas!


①”却没有发觉,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迷住了,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她那喜不自胜的神情。她的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动作,这张严肃①法语,意思是:“这很严肃,先生们,请别笑!”


的面孔,这种纯朴的天真,她那永远微笑着的小眼睛上挂着的、至今无人怀疑会流出的真诚的眼泪,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她的身上,简直是无人料到的奇迹,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触了电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热的言语和手势的感染。似乎谁也不能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害怕在这罕有的时刻,错过她感人的面部表情。连我们的男主人,也脸庞红得像一朵郁金香花,据说,似乎有人听到过,他后来承认,使他感到“羞愧的”是,他几乎爱上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唔,好啦,在这以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骑士、英雄。


“德洛热,托冈堡!”


①掌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这才是未来的一代!”男主人补了这么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与我们一起去!”美人儿喊叫起来,“我们应该给他找个位子,一定要找到一个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盖上……啊,不,不,我说错了!”她哈哈大笑以后,赶紧纠正自己的说法,因为她一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但是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亲切地抚摸我的手,想方设法竭力对我表示亲切,免得惹我生气。


“一定,一定!”好几个声音接着说道,“他应该去,他已①这是德国著名诗人席勒笔下的骑士、英雄,前一个见之于《手套》,后一个出于同名叙事诗《托冈堡》。


经为自己赢得了坐位。”一眨眼功夫问题就解决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纷纷要那个介绍我认识金发女郎的老处女留在家里,把她的位子让给我,她虽然感到很恼火,却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装出微笑的面容,内心里却气得咬牙切齿。她的庇护者(她经常在庇护者的身边活动),我过去的敌人,前不久结交的朋友,已经骑在那匹头脑清醒、善于奔跑的马背上,她一边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边大声说她很羡慕老处女,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来,因为马上就会有雨,我们大家都会被淋得浑身湿透的。


金发女郎即将下雨的预言,确实很准。一个小时以后,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我们的郊游便泡汤了。我们不得不在乡下的茅舍里一连等待若干小时。雨后归来,浑身湿漉漉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开始有点打寒颤。就在我刚要坐车回家时,M夫人走到我跟前,发现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着颈脖子,不禁大吃一惊。我回答说没来得及带雨衣。她拿出一枚别针,把我的衬衫翻领竖起来别住,又从她自己的颈脖上面解下一块大红的薄纱巾,包住我的颈项,免得我的喉咙受凉。她的动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感谢。


我们回到家里,在一间小客厅里,发现M夫人和金发女郎以及那个白脸青年坐在一起。这位白脸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骑坦克列德,反而获得了骑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谢并交还大红薄纱巾的。但是现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险行为之后,似乎觉得良心上有点羞愧,我想赶快跑到楼上,在那里认真全盘思考一番,然后作出判断。我获得了许多许多印象,交还头巾时,我照例满脸通红,红到了耳朵根子边。


“我敢打赌,他本来是很想把头巾留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人笑着说道,“根据他的眼神来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头巾分手。”


“对了,正是这样!”金发女郎赶紧接着说道,“这家伙!


哎呀!……”她带着明显的懊丧心情说道,并摇了摇头,但在M夫人严肃的目光面前,她及时收住了话头。她不想把玩笑开得太过分。


我很快就走开了。


“喂,你这人真是!”顽皮的女郎在另一间房里赶上我,友好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既然你那么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块头巾交还给她嘛。你说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吗?你这人真是!这种事都不会干!真可笑!”


接着她马上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敲敲我的下巴颏,笑得我满脸通红,红得像朵罂粟花。


“现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还是不是?我们之间的敌对完了吗?完了还是没完?”


我笑了起来,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指。


“好,这就是了!……为什么你现在脸色发白,浑身打颤?


你发冷吗?”


“对,我身体不舒服。”


“啊呀!真可怜!这是因为你太激动的原故!你知道吗?


最好快去睡一觉,别等吃晚饭了,睡一夜就会好的。我们走吧。”


她扶着我上楼,似乎,对我的关心照看,没完没了。等我脱下衣服,她才跑下楼去给我泡茶,而且还给我送来一床暖和的被子,不过那时我已经睡下。这些关心照顾,使我深为感动,并且感到非常惊讶!也许,这一整天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旅游、发冷等等对我的情绪发生了影响,所以我在与她告别时,热烈地将她紧紧地抱住,把她当作我最体贴、最亲近的朋友,这时,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松弛下来的心头,我贴在她的胸前,差点哭了起来。她发现了我的激动心情,看来我的这位好戏弄人的顽皮姑娘,也受到了一点感动……


“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对细小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悄悄说道,“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你不会生气吗?”


一句话,我们成了最体贴、最忠实的好朋友。


我醒来的时候,还相当早,但太阳明亮的光辉,已经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来,感到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精神抖擞,好像昨天没有发过冷颤似的。不仅如此,现在反而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觉得要是我在这一时刻,能像昨天那样,与我的新朋友,我们美丽的金发姑娘拥抱的话,就是献出我毕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但这时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觉。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楼去到花园里,再从那里走进小树林。我走进那些绿叶更密、树脂香味更浓的地方,走到阳光照得更欢快的地方,我感到高兴的是,这里那里处处阳光都已透进黑黝黝的浓密树叶。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小树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边。这条河就在前面两百米左右的山脚下流过。对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见那一排排锋利的镰刀,随着割草人的每次挥动,整整齐齐地闪出亮光,随后又像一条条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又只见齐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飞向两旁,码在又长又直的田垄里。我已经记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过来,听见在离我二十来步的小树林里,在从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条林间小径上,传来一匹马的鼾声和它很不耐烦地用蹄子创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骑手刚刚来到我身边把马停下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听到了这匹马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我已听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给我的耳朵搔了搔痒,非常无力,没能使我从幻想中醒来。我怀着好奇心,走进小树林,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阵急促、轻微的说话声。我再走近一点,小心翼翼地拨开遮盖小径的最后几棵灌木丛的最近的几排树枝,我马上惊得往后一退:我的眼前闪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随即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在我的心里回荡起来。原来这是M夫人。她站在骑手的身旁,那骑手正从马上匆匆忙忙地对她说话。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此人就是昨天早晨离开我们、M先生曾经忙着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过当时人们都说,他要到很远很远的俄罗斯南方去,所以当我看到他这么早又在我们这里出现,而且与M夫人在一起时,不禁大吃一惊。


她非常兴奋、激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而且面颊上流着泪水。那个青年人从马鞍上俯下身来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赶上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刻。看来,他们相当匆忙。最后,青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给M夫人,用一只手搂着她,像先前一样,并没有下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过了一会儿,他扬鞭策马,像箭一样从我的身旁疾驰而过。M夫人目送他有好几秒钟之久,然后心事重重地、颓丧地走回家去。但刚在小径上走去几步,好像突然苏醒过来似的,急急忙忙分开树丛,穿过小树林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走去,所见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乱,惊讶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场惊吓。我全身麻木,两眼模糊,思路被打乱,无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记得,我心里被什么事情弄得非常伤心。她的白色连衣裙透过绿叶,不时在我的面前闪现。我机械地跟在她的后面,不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但我浑身不停地颤抖,生怕被她瞧见。最后,她走到了通花园的小径上。等过了半来分钟,我也走出来了。突然发现在小径的红砂地上有一封铅封的信,这时我感到多么惊讶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正是十分钟以前交给M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来,正反两面都是空白,没写任何字,初看起来,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里面装有三四页或更多的信纸。


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毫无疑问,它是可以说出全部秘密的。也许里面写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会中来不及说完的话。由于时间太短,他甚至没有下马……他是过于匆忙吧,也许还害怕在分手的时刻,控制不住自己呢,——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踏上小径,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显眼的地方,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以为M夫人会发现丢了东西,转身回来寻找。但等了三四分钟以后,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捡到的东西又拾起来,放在口袋里,就去追赶M夫人。


我在花园里的一条大林荫道上追上了她。她正迳直朝家里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后,就垂下两眼望着地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走过去交给她?这就意味着告诉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见了。我一开口,就一定会暴露自己。我将怎样看她呢?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过来,想起丢掉的东西,然后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那时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丢到路上,让她捡起来。但是不!我们已经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见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这天早晨几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为昨天的出游没有成功,昨天晚上他们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过,这事我并不知道。大家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便在阳台上吃早饭。为了不让大家看见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设法等了十来分钟,才绕过花园,从另一个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阳台的前后踱来踱去,面色苍白,心神惊慌不定,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从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压制心头的痛苦和绝望的忧伤,而这种痛苦的忧伤,从她的眼神,从她的步伐,从她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时而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去花园的方向,在几个花坛之间,走过去几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贪婪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在花径的砂地上和阳台的地板上寻找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她想起丢掉东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这么想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谁发现了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慌不安,后来别的人也发现了。于是纷纷问她身体如何,同时表示惋惜。她用开玩笑来敷衍搪塞,露出一脸的笑容,装做很愉快的样子。她间或望望正站在阳台的一头与两位女士交谈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浑身颤抖、十分尴尬,与她丈夫到来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样。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站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向苍天祷告,希望M夫人能够看到我。我很想鼓励她、安慰她,虽然只是用目光来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诉她一件事。但当她无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时,我竟然浑身一抖,垂下了两眼。


我见过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没有看错。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秘密,除开我亲眼见到和刚才我讲过的情况之外,我一无所知。也许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那种关系。也许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别时的一种有礼貌的表示,也许那一吻是他对她的一次最后的菲薄的奖赏,以报答她为了他的安宁和荣誉而作出的牺牲。H先生走了,却让她留了下来,也许永远不再见了。最后,即便是我手里捏着的这封信,谁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么内容呢?怎样去判断,谁又有资格去斥责呢?不过有一点则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将是她的一场可怕的灾难,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经不起一场灾难了。她已经感到,已经很有把握地知道,并且像等待处死一样等待着,也许再过一刻钟,一分钟,一切的一切都会暴露无遗;那封信肯定会被人发现,捡拾起来,信上没写姓名地址,肯定会被人拆开,到那时……到那时怎么办呢?哪一种刑罚比她即将面临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来的法官们中间徘徊。再过一会儿,他们讨好、奉承的笑脸,就会变得阴森可怕,残酷无情。她就会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嘲笑、恼怒和冷冰冰的蔑视神情,她一生中永远暗无天日的黑夜就要来临……是的,我当时还不象现在这样想的,对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点怀疑和预感,再加上为她的危险处境感到心痛,其实对于这一危险,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不论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么,——这种事情如果需要用什么去赎罪的话,那么她经历的那些悲痛的时刻已经可以赎回许多许多事。我是这些悲痛时刻的目击者,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时刻。


但是马上传来了准备动身的欢快喊声,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忙乱起来,到处响起欢声笑语。两分钟后,凉台上就空寂无人了。M夫人放弃了这次旅游,终于承认她身体欠佳。谢天谢地,幸好大家都已出发,都在急急忙忙,没有时间来表示同情、详细询问和提出各种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腻烦!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回答说她今天就会康复,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没有必要躺下来,她要一个人去花园……与我一起去……这时她望了我一眼。这真是幸福不过的事情!我高兴得脸都红了。一分钟以后我们就动身了。


她沿着前不久从小树林回来时走过的那几条林荫道和小径走去,本能地回忆原先走过的路,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视线却不离开地面,在上面竭力寻找,也不回答我的问话,也许已经忘记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当我们几乎要走到小道的尽头,我捡到信的那个地方时,M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愁苦得十分虚弱的声音,说她的身体更差了,她要回去。不过,走到花园的栅门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想了一会儿后,她的唇边出现了绝望的苦笑。


她浑身乏力,痛苦已极,决心承担一切后果,听凭命运的摆布,于是她默默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这一次甚至忘记了提醒我一声……


我难过已极,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往前走去,正确点说,是我引着她朝一个小时前我听到马蹄声和他们说话声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榆树附近,有一张在一整块石头上凿出来的长凳,长凳的周围爬满了常春藤,长着野生的茉莉和野蔷薇。(整个小树林还装点着小桥、亭阁以及诸如此类的景物)M夫人坐在长凳上,下意识地望了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美妙景色。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本书,两眼直盯着,既没翻页子,也没看书,简直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我们头顶上蔚蓝、深邃的高空中缓缓移动,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农民已经远去。从我们这边河岸看去,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后,是割去了青草的无边无际的田垄。清风徐来,偶尔送来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种、不收割”的小虫、小鸟们正在附近举行永不停止的音乐会。它们鼓起活泼的翅膀,扑打着空气,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这一瞬间,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颗小草都在散发着自我牺牲的芬芳,同时对创造它们的造物主说:“父亲啊!我多么自由自在,我多么幸福啊!”


我朝可怜的女人望了一眼,在这欢乐的天地里,她孤单单的,活像一个死人。两大颗泪珠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灵的剧痛压出来的。我完全有力量使这颗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跃起来,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迈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边,但每次都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钉在原地,每次我的脸庞都发烧,火辣辣的。


突然,一个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办法已经找到,我又回复到了原来高兴的状态。


“您要我去给您摘一束花来吗?”我用高兴的声音说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了望我。


“您去摘吧,”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后,她马上又垂下两眼,盯着那本书看。


“要不然他们到这儿来把草一割,花就没有啦!”我大声叫嚷,高高兴兴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采集了一束,不过花色单一,品种贫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里去。不过在我采摘和包扎这束花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欢快啊!野蔷薇和野茉莉还是就地采到的。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块庄稼地,那里的黑麦正在成熟。我跑到那里去采矢车菊。我把它和长长的麦穗混在一起,挑选了一些最壮实,色彩最鲜艳的。就在这儿的近处,我找到了一整窝勿忘草,于是我的花束开始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稍远一点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蓝色的风铃草和野石竹,至于海百合则是我跑到河边采来的。最后,在我返回原地的时候,我又去小树林呆了一会儿,以便弄几片绿油油的掌状枫叶,用来包扎花束。我偶然发现一大片三色堇。我的运气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罗兰藏在茂密、葱翠的草丛中,上面还撒着晶莹透亮的露珠。花束终于做成了。我用又长又细的小草搓成绳子,将花束牢牢地扎住,然后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里面,上面用花盖着,只要她在我献花时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发现这封信的。


我捧着花束,朝M夫人身边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觉得信放得太显眼,于是我用更多的花将它盖住。再走近一点的时候,我又把信往花里塞了塞,最后,几乎快走到的时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处塞去,从外面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的两颊发烧,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两手捂住面庞,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是去采花的。她几乎是机械地,几乎没有看就伸出一只手来接我的礼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长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给她,就是让她把花放到长凳上的。随后她又垂下眼睛看书,好像读得出神了。失败使我差点哭了起来。“不过,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边,”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记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处的草地上,右手枕着头,闭着两眼,似乎很想睡觉。但是,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我在等待……


过了十来分钟。我觉得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一个极好的机遇来了,它可帮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阵和煦的清风给我刮来帮忙的。它先是在我头顶嗡嗡地叫了一阵,后来就飞到了M夫人身边。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挥开,但那只蜜蜂好像与夫人故意为难,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最后,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挥。就在这一煞那间,信从花底下掉了出来,直接落在打开的书上。我浑身一抖。M夫人看了一会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看看信,一会儿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脸庞红了起来,红得全身发紫,赶紧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紧紧闭着两眼,装作睡着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脸庞。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就像一只被乡村里的卷发顽童逮住的一只小鸟。我记不清我闭着两眼躺了多久,大概有两三分钟吧。最后,我麻着胆子,睁开了两眼,发现M夫人正在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信,从她发烧的面颊、从她闪闪发亮、噙满泪水的目光,从她每一根细小的线条都在高兴得颤动不已的明朗面容来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这封信里;她的全部忧愁与烦恼,都已像烟雾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种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觉,渗进了我的心头,我已经难于装睡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时刻!


突然,从我们的远处传来几声喊叫:“M夫人!Matalie!Matalie!”


①M夫人没有回答,但很快从长凳上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然后对着我俯下身子。我感觉到她在直望着我的脸庞。我的睫毛开始颤动,但是我忍住了,没有睁开两眼来。我竭力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里亚。


使呼吸更加均匀,更加平静些,但心房的慌乱跳动,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热气,使我的面颊觉得发烫,仿佛在对它进行考验。最后,她吻了我摆在胸前的那只手,并且洒下了几滴热泪。她接连吻了两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里?”又传来了喊声,而且已离我们很近了。


“我就来!”M夫人用自己浓重的银铃般的声音作了回答,但那声音却被她的泪水淹没了,颤抖起来变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见了。“我就来!”


但在这一煞那间,我的心终于背叛了我,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好像把它全部的血液,一齐涌到了我的脸上。也就是在这一眨眼之间,她在我的嘴唇上飞快而热烈地吻了一下。我轻声惊叫一声,睁开了两眼,她昨天给我的那块薄纱头巾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为我遮住阳光。过了一会儿她就不见了。我只是清楚地听到匆匆远去的沙沙脚步声。这儿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从脸上拉下她的头巾,吻了又吻,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几分钟就像疯子似的!……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用手肘撑在草地上,毫无意识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前方,望着附近点缀着色彩斑斓的庄稼地的小山岗,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些山岗流过的河流,在极目所及的远方,穿过另一些闪现在阳光照射到的远方的点点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还看到一些蓝蓝的隐约可见的森林,好像在灼热的天际,冒着缕缕青烟,于是一种甜蜜的宁静,使我激动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这种宁静好像是肃穆、宁静的景色造成的。


我觉得轻松些了,呼吸也更加舒畅了……可是我整个的心灵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到无言的甜蜜的倦意,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我的一颗受惊的心似乎既羞涩又高兴地猜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于是在期待中轻轻地颤动……


突然我的胸膛开始受到震荡,一阵剧痛袭来,仿佛胸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似的,接着是泪水,甜蜜的泪水从我的眼睛里一齐涌出。我双手捂着脸,浑身不停地颤抖,像一根小草,完全沉浸在心灵的第一次觉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性的第一次的、还不明显的觉醒之中。……我最初的童年随同这一刹那间结束了……


……


两个小时过后,当我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车去莫斯科了。我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圣诞晚会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


“带着一只小把手”的男孩小孩子是一批奇怪的人。人们经常在梦中隐隐约约地见到他们。圣诞节前,圣诞晚会前和圣诞晚会中,我总是在大街上的某个角落里,见到一个小男孩,最多不过七八岁吧。在可怕的严寒中,他几乎穿着夏天的衣服,不过他脖子上缠着一块旧布。这就是说他还是被人准备好送出来的。他“带着一只小把手”走来走去。这是一个专门术语,意思是行乞。这个术语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很多很多,他们在道路上转来转去,而且怪声怪气地喊着他们学到的一些什么话。不过,这个男孩子并不怪声怪气地喊叫,说话似乎相当天真而且不很习惯和信任地望着我的眼睛——这说明他可能是才开始干这个行当的。经过我的仔细盘问,他说他有个生病的姐姐,失业在家。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不过我后来打听到,这样的男孩多得不知其数。尽管天气冷得要命,他们还是“带着小把手”被派出来,而且如果什么也要不到的话,那就一定得挨打。乞讨到几个戈比以后,小男孩就带着一双冻得红红的、僵硬的小手回到某个地下室里。一群懒汉往往在那里酗酒。这些懒汉“从星期六到星期天在工厂里罢工,最早要到星期三晚上才回厂干活”。他们饥饿、挨打的妻子和他们一起在地下室里喝酒,他们吃奶的孩子在这里饿得嗷嗷尖叫。他们酗酒、淫荡、干坏事,最主要的是酗酒。他们派那个男孩带着讨来的钱,马上去酒馆,于是他又弄来了酒。有时候,为了逗乐,他们往他口里倒进半瓶酒。当他呼吸中断,倒到地板上差点失去知觉时,他们哈哈大笑。


……你无情地往我口内倒进劣酒一杯……


他一长大,就被送到某个工厂里,但他必须把他挣得的工钱,全部送给那些懒汉,懒汉们一拿到钱又去把它喝光。这些孩子在进工厂前就成了百分之百的罪犯。他们在城里流浪,而且知道哪些地方可以容身,哪些地下室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过夜。其中的一个居然在一个打扫院子的工人的篮筐里,一连过了几夜,那工人却没有发觉。当然,他们成了一批小偷。


连八岁的孩子都行窃成癖,有时甚至根本不知他们的行为是犯罪。最后他们仅仅为了自由而承受一切——饥饿、寒冷、殴打,然后逃离那些懒汉,到处流浪,这些野蛮的孩子有时什么也不懂,既不知道他们住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们属于什么民族,更不知道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皇帝;甚至有一些人把他们干的事情转述出来,叫人听了无法相信,然而那又都是事实。


圣诞晚会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但是,我是小说家,好像我亲手编造过一则“故事”。为什么我写“好像”呢?因为我自己确切知道是我编造的,但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是在某时某地发生过的,恰好发生在圣诞节的前夜,发生在一个大城市里,当时天气冷得要命。


我依稀记得,地下室里有一个男孩,年纪还很小,六七岁吧,甚至可能还不到。这个小男孩早晨在寒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醒来了。他穿一件长罩衫,冷得瑟瑟发抖。他呼出的气像一团白雾。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口箱子上,由于闲得无聊,故意从口中呼出一团团的气体,自娱自乐,看着气体飞出去觉得好笑。不过,他很想吃点东西。打从清早起几次走到他有病的母亲躺着的几块木板前,他妈妈躺在一张像馅饼一样的薄薄的垫子上,一个包袱放在脑袋底下当枕头。她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一定是她带着小男孩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突然染上了疾病。这里的女主人两天前被抓进了警察局;快过节了,原有的住户都已走散,而剩下的一个懒汉,没等到过节就整天整夜醉得死死的。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曾经给人家当过褓姆的八十岁的老太婆,身患风湿症,正痛得呻吟不止,现在她已气息奄奄,行将孤单单地死去。她不断叹息,对着小男孩口中喃喃自语,吓得小男孩不敢走到她所在的角落里去。他在过厅里的什么地方虽然弄到了水,但哪里也找不到面包,只好第十次去叫醒自己的妈妈。他终于在黑暗中感到害怕起来了:傍晚早已降临,但灯光还没点燃。


他摸到母亲的脸庞时,大吃一惊,原来她完全没有动弹,而且周身冰冷,像一堵墙壁。“这里实在太冷”,他想了一想,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忘了自己的手放在死者的肩上,然后他对着手吹了吹气,想使手指暖和暖和。他忽然在床板上摸到了自己的破帽子,于是悄悄地摸着走出了地下室。他本该早一点出去的,但他老是害怕楼梯上的一条大狗,因为这条狗整天站在隔壁人家的房门旁汪汪地叫个不停。但是现在狗已经不在了,所以他突然走到了外面。


天哪,多大的一座城市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他的那座城市,每到夜里都是黑漆漆的,整个大街上只亮着一盏灯。低矮的木头房子,房门用护板紧关着。街上天一黑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大家全都关在家里,只有一整群一整群的狗(数以百计)在通宵达旦地狂吠。不过那里天气暖和,而且有人给吃的。可这里,天哪,却没有吃的!这里到处是敲敲打打、轰轰隆隆的响声。灯光多亮,行人多多,马拉轿车多多,天气有多么冷啊!从被赶着奔跑的马匹身上冒出的热气,气喘吁吁的马嘴里呼出的热气,已经冰结;马蹄踩着稀松的积雪,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得得的响声,车马拥挤不堪。天哪,真想吃点东西,那怕是一小片面包也好!而且突然手指痛得要命!一个警官从旁边走了过去,他把头一扭,免得发现那个小男孩。


现在又是一条街道——啊,多宽广啊!一不留神在这里就肯定会被人踩死的,人们老是喊喊叫叫,熙来攘往,跑跑颠颠,可那灯光啊,真亮!这是什么东西?啊呀,一块大玻璃,玻璃后面是一个房间,房里有一株树,直顶天花板。那是一棵枞树,树上挂着许多灯、许多金纸银纸和苹果,周围摆放着一些洋娃娃和小马。孩子们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一身干干净净,都在笑呀、玩呀,吃着、喝着什么东西。你看这个小姑娘和一个男孩子在翩翩起舞,多漂亮的小姑娘啊!这里乐声悠扬,透过窗户,可以听到。小男孩望着这一切,大吃一惊,但也跟着笑了,可他的手指、脚指已经发痛,手指已经红肿,不能弯曲,一动就痛。这男孩一想起自己的手指痛,就不禁哭着往前跑去,于是透过另一块玻璃,他又见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又是有树,但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饼干:桃红色的、绯红色的、黄色的。旁边坐着四个阔小姐,谁一进来,她们就给他送点心,而房门隔一会儿就打开,从外面走进去许多老爷。小男孩悄悄地走到门边,突然把房门打开,走了进去。哎呀,马上有人对着他喊叫,招手!一位小姐很快走到他身边,把一个戈比塞进他的手中,然后亲自开门,让他出去。他吓得要死!戈比马上滚了出来,掉在阶梯上叮噹作响:他通红的手指,弯曲不得,拿不住那个戈比。小男孩跑出来以后,越跑越快,但往哪里跑,他并不知道。他又想哭,但他感到害怕,于是拚命跑呀,一边跑一边对着手指吹气。他开始烦恼起来,因为他突然变得那么孤单,那么难受,而且是忽然之间啊,主呀!这又是怎么回事呀?人们一群群地站着,脸上露着惊讶的表情:原来是玻璃里面的窗口上,摆着三个洋娃娃,小小的个子,穿着大红大绿的连衣裙,与活人一模一样,真是栩栩如生!一个小老头坐着,好像是在拉大提琴;另外两个人也站在那里拉小提琴,和着节拍,摇头晃脑,相互对望着。他们的嘴唇还在一翕一翕地动弹,是在说话吧!完全是在说话,只是隔着玻璃,听不见就是了。小男孩起初以为他们是活人,可后来一想,他们也是洋娃娃,于是突然放声大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洋娃娃,也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逼真的洋娃娃!于是他想哭,但望着洋娃娃又觉得可笑,太可笑了。忽然间,他觉得身后有人在抓他的衣衫:一个凶恶的大男孩站在他身旁,突然扬起手来,打他的脑袋,而且用脚踢他的下身。小男孩被打倒在地,他马上大声喊叫起来,随即失去了知觉。后来他突然爬起来就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好。结果他跑到了一个门洞里,跑进了一家陌生的院子,然后坐在一堆木柴后面:“这里没人找得到,而且很黑。”


他坐下来,曲卷着身子,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忽然间,真的是忽然间,他觉得很舒服了!手脚突然不再疼痛,而且全身发热,像睡在热炕上一样。他全身一抖,啊呀,原来他睡着了!睡在这里有多好啊!“我在这儿坐一坐,然后又去看洋娃娃。”小男孩一想起洋娃娃就禁不住发笑,“完全像活人一样!……”接着他忽然听到他妈妈在他身边唱歌。“妈妈,我睡觉啦,哎呀,这里睡觉有多舒服啊!”


“孩子,我们参加圣诞晚会去吧!”突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本来以为是他妈妈说的,但是不,不是她。到底是谁在叫他呢?他没看见,但确实有人在对着他弯下身子,在黑暗中把他抱住,他把手向那人伸去……突然间,啊,多光亮啊!啊,多好的一颗枞树啊!这也不是枞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一切都金光闪闪,光芒四射,而且都是男女小孩,只是他们都是那么亮,他们都在他身旁旋转、飞翔,他们都吻他、拉他、和他一起飞,他自己也在飞。于是他看到:他母亲在望他,对着他高兴地笑。


“妈妈,妈妈!哎呀,这里有多好啊,妈妈!”小男孩对着她喊叫,又同孩子们亲吻。他很想把玻璃后面那些洋娃娃,尽快讲给他们听。“你们是什么人,男孩子们?你们是谁,女孩子们?”他笑着问他们,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爱。


“这是‘基督的圣诞树’,”他们回答他说,“在这一天,基督那里总要为没有圣诞树的孩子,安排一棵圣诞树……”于是他知道了,这些男男女女都像他一样,还是孩子。不过,他们有的被人们抛弃在彼得堡达官贵人房门的楼梯上,冻死在柳条篮里;有的死在孤儿教养院里;有的在萨马拉大饥荒时饿死在自己母亲干瘪的怀里;有的染上瘟疫,病死在三等车厢里。他们现在都来到了这里,都在基督这里,作为天使。他本人也在其中,他向他们伸出手去,祝福他们和他们有罪的母亲……可这些孩子的母亲们仍然站在这里的一旁哭泣;每一位都认得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儿女们飞到母亲的身边,吻她们,用自己的手给她们擦眼泪,求她们不要哭,因为他们在这里很快活……


第二天早晨,打扫院子的工人在楼下发现一具小小的尸体,那是一个跑来冻死在柴堆后面的男孩的尸体;他们也找到了他的妈妈……妈妈还比他先死;他们两个在天上,在上帝的身旁相会了。


为什么我编造了这么一则故事,而且不写进一般的、合情合理的日记里,而且我还是个作家呢?因为我早就答应过,要写几篇专门反映现实生活事件的小说。但是问题是我总是觉得,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一切都是可能实际发生的,也就是说,发生在地下室和柴堆后面的事是真实的,至于基督的圣诞树,怎么对您说呢,它到底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我作为小说作家,当然是要有所虚构的。




拙劣的笑话-1


我们亲爱的祖国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纯真感人的激情开始复兴,她所有的英雄儿女开始憧憬新的未来和希望,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拙劣的笑话。那是冬天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已经是十一点多的时候,三位令人非常敬重的男士坐在彼得堡郊外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房的房间里。房间舒适,陈设豪华。他们就颇为新奇的话题进行着学识渊博而漂亮的交谈。三位男士都身居高官要职。他们围着一张小桌子,坐在华丽而柔软的安乐椅里,并且在谈话间惬意地慢慢品尝着香槟酒。酒瓶放在小桌上一个银质的冰酒器里。事情是这样的:男主人三等文官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尼基福罗夫——一个约莫六十五岁的单身汉,在新购宅邸里设宴庆贺乔迁,同时庆祝他的生日。他的生日凑巧也在那一天。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庆祝过自己的生日。其实,此番庆祝也并不怎么排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只有两位客人。他们都是尼基福罗夫先生原先的同僚和属员:一个是四等文官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另一位伊万·伊里奇·普拉伦斯基也是四等文官。他们俩人大约是九点钟来的,喝过茶后饮酒,并且知道,一到十一点半就得动身离开。房主人平素都讲究规律性。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他的情况吧。他是从一个低微的小官开始跻身官场的,悠悠闲闲,磨磨蹭蹭,一做就是四十五个春秋。他深知,自己已官至三品,如今已不可能再交鸿运,升官无望了。


因此,他特别不爱对任何事情发表个人的看法。他为人诚实,也就是说,他不用去干那些不光彩的事;他是单身汉,因为他是利己主义者;他一点也不愚蠢,但如今已不可能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他尤其憎恶不洁和陶醉,认为陶醉是精神上的不洁,所以,到了晚年,他追求一种愉悦、懒怠的舒适和有条不紊的独身生活。虽然他有时也到较为要好的人家去做客,但是,从年轻时起他就谢绝客人上门。近来,如果不摆牌阵,他就与自己的座钟为伴,整夜整夜地一边在安乐椅里打瞌睡,一边谛听壁炉上玻璃罩下面的座钟的嘀答声。他外貌文质彬彬,修饰得整整洁洁,显得比自己的年龄小。他保养得很好,可望长寿,并且有一副地地道道的绅士风度。他的坐具都非常舒适,他在哪里落坐,就在哪里签发文件。总而言之,他被认为是一个最为得意的人。他只有一个欲望,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这就是拥有一所自己的私邸,即一所建造豪华但又花费不多的房子。他终于如愿以偿:经过物色,他在彼得堡郊外买下了一所房子,虽然离城相当远,但带有一座花园,而且也很优雅。房子的新主人琢磨:如果房子离得再远一些更好,因为他不喜欢在家中接待客人,而要上别人家去或去任所上班,他有一驾美丽的褐色、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有车夫米海,和两匹个头矮、但健壮而漂亮的小马。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用四十年的点滴积蓄购置的,因而满心兴奋,这就是为什么在购得房产并迁居后,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平静的心中会感到如此的满足,甚至邀请客人来过生日。他的生日在过去对最为知己者也讳莫如深。他对其中的一位客人还怀有特殊的意图。这幢房子他自己使用了楼上一层,而同样结构、装修的一楼却需要租出去。


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竟然打起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的主意来,就在今晚上甚至两次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谢苗·伊万诺维奇却避而不谈。谢苗·伊万诺维奇也是一个长期历尽艰辛赢得名位的人。他,乌黑的头发,乌黑的连鬓胡,一张总是黄疸色的面庞。他已成家立业,性格忧郁,深居简出,把家治理得服服贴贴。任职中他倨傲自负,也深明自己的官运如何,更确切地说,永无可能擢升了。他有一个好职位而且很牢靠。对开始实行的新制度他虽然不无愤恨,但也毫不担心。他十分自信,不无嘲讽与恼怒地听着伊万·伊里奇·普拉伦斯基夸夸谈论的新话题。不过,他们都喝得有了点醉意,以致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对普拉伦斯基先生放下架子来,就新制度问题同他进行了小小的争论。不过,也该说一说普拉伦斯基先生了,更何况他是即将发生的故事的主角哩。


四等文官伊万·伊里奇·普拉伦斯基被尊称为大人总共不过四个月,一句话,他是一位新贵。就年龄而论,他也很年轻,充其量不过四十三岁。看外表,他显得年轻,而且也爱显得年轻。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汉,身材高大,穿戴讲究,并以考究的服饰而炫耀,脖子上恰到好处地吊着一枚硕大的勋章。还在童年时,他就学会了一些上流社会的派头。他尚未娶妻,希望找个富有的,最好是上流社会的闺秀。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幻想,不过,他一点也不愚蠢。说起话来他常常口若悬河,甚至爱摆出一副雄辩的架势。他出身名门,仕宦子弟,娇生惯养,幼年时穿绸着缎,受教育于贵族学校,虽说在那里未学得多少知识,但在供职中事有所成,官至上品,被上司视为颇具才干,甚至对他寄予厚望。他在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幕下开始自己的仕宦生涯,差不多延续到现职。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从不认为他有才学,也从未对他有所期望,但羡慕他门第好,家境富,拥有一座价值可观、有管家经纪人的大房子。他与上层人物沾亲带故。此外,他仪表不凡。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责骂他太富幻想、态度轻浮。伊万·伊里奇有时也自觉过分自尊甚至死要脸面。奇怪的是:有时他身上会流露出某种近乎病态的羞愧,甚至对某些事情有表面上的悔过。有时他从心底里苦恼、隐痛地意识到,他远非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飞黄腾达。这时,他甚至垂头丧气起来,尤其当他的痔疮病发作时,就说自己的一生une exisatence manguee①,甚至不再相信(当然是暗自)自己有雄辩才能,说自己是bcdefdgh②、空谈家(虽然这一切无疑地给他带来过不少荣华富贵)。但是,这绝对不会妨碍他在半小时后再次趾高气扬起来,并且愈加顽强、愈加傲慢地振奋、自信:他还来得及自我显示,他将不只是达官贵人,而且也将是俄罗斯永志不忘的政治活动家。有时,他甚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座座纪念碑。由此可以看出,伊万·伊里奇的贪欲甚高,虽然他暗自将自己模糊的幻想和希望,深深地甚至有些恐惧①②法语:饶舌者。


法语:一无所成。


地埋藏起来。总之,他是一位颇具才气而又天生耽于幻想之人。近几年来,失望的痛苦不时降临到他的头上。不知为什么,他变得格外容易动怒,格外多疑,并把一切异议都看作是对他的欺侮。然而,正在复兴的俄罗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希望,希望的实现使他获得了高官显爵。他振奋起来了,趾高气扬了。他忽然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开始谈论一些最新的话题,这些话题他掌握得如此迅速、如此令人感到意外,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他在城里徘徊踯躅,寻找机会说教。在许多场合,他很快被认为是一个地道的自由主义者,而这使他颇为得意。就在今天晚上,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就格外活跃起来,想使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完全转变过来。他很久没有看见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了,直到现在他还很敬重他,听他的话。不知由于什么,他认为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是个顽固落后分子,并且非常激烈地攻击他。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几乎没有反驳,只是佯装听着,显然对这个话题他也很感兴趣。伊万·伊里奇急得冒火,在设想的内容争论激烈时就频频喝酒。这时,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就拿起酒瓶立刻给他斟酒,不知怎么的,这一下便冒犯了他,尤其是,他特别鄙视而又非常惧怕的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此刻却在一旁十分狡猾地缄口不言并连连发笑。“看来,他们把我当作三岁小孩了,”伊万·伊里奇脑子里闪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是时候了,早就是时候了,”他十分激动地继续说,“我们为时太晚!依我看,首要的是人道,要记住,下属人员也是人呀。人道能拯救一切,使一切摆脱困境……”


“嘻—嘻—嘻—嘻!”从谢苗·伊万诺维奇那儿传来窃笑声。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责骂我们呢,”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终于有礼貌地笑着进行反驳,“伊万·伊里奇,我坦白地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明了您在说些什么。您提出要人道,就是说要仁爱,是这样吗?”


“是的,是这样,就是仁爱啊。我……”


“对不起,就所知而论,问题不单单在这一个方面。仁爱是要遵循的,改革嘛,并不局限于此,还有农民问题、司法问题、经济问题、受贿问题、道德问题……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可能同时出现并立即引起巨大的动荡。这就是说我们所担心的,不光是仁爱问题……”


“是呀,问题说得深刻,”谢苗·伊万诺维奇说道。


“这个我十分了解。可是,谢苗·伊万诺维奇,请让我提醒您,我根本不同意在理解事情的深度方面我比您差,”伊万·伊里奇讥讽而尖刻地说,“但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您同样一点也不了解我……”


“是不了解。”


“其实,我正是抱定并且在到处提出这么一个观点:人道,即对下属人道,从官长到文书,从文书到侍从,从侍从到佣人,——我要说,人道,可以说是当前整个革新事物的改革的奠基石。为什么?拿三段论来说吧,我讲人道,人家就爱我;人家一爱我,就会信任;人家一信任,就会相信,一相信,就会爱……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说,如果人们有了信任,那么就会相信改革,比如说,人们就会了解问题的本质,就会在道义上给予支持,就会友好、认真地决定整个问题。谢苗·伊万诺维奇,您笑什么?不明白吗?”


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默默地扬起双眉,他感到惊讶。


“我觉得有点喝多了,”谢苗·伊万诺维奇愤愤地说,“所以也就理解不清,脑子里有点儿糊里糊涂了。”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略作思索后忽然说。


“这怎么受不了呢?”伊万·伊里奇问。他对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突如其来的只言片语很是惊奇。


“这样就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回答说。看来,他不想说下去。


“您谈到新酒和新瓶了吗?


①”伊万·伊里奇有点嘲讽地反问,“那好,不谈了。我对自己的行为是负责的。”


这时,时钟指着十一点半。


“老是坐呀坐呀,该走啦,”谢苗·伊万诺维奇说完正准备站起身来,伊万·伊里奇却抢先霍地从桌旁站了起来,从壁炉上面拿起自己的貂皮帽。看上去他像是受了委曲。


“怎么样?谢苗·伊万诺维奇,您考虑一下吧?”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在送客时说道。


“关于房子问题?我考虑,考虑。”


“您一旦拿定主意,请尽早告诉我。”


“又在谈生意?”普拉伦斯基先生客气地、有点儿奉承地说,一边不停地玩弄着手里的帽子。他感到仿佛人家把他忘了。


①语出圣经。意思是:不要把新酒装在旧瓶里。


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扬起双眉默不作声,表示不再挽留客人。谢苗·伊万诺维奇匆忙告辞。


“啊……得了……以后就请便吧……您要是这点礼貌也不懂,”普拉伦斯基先生暗自打定主意,但不知怎么的,却很主动地向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伸出一只手来。


来到前厅,伊万·伊里奇穿上自己贵重而柔软的皮大衣,尽量不去望谢苗·伊万诺维奇破旧的浣熊皮大衣。俩人从楼梯上下来。


“我们老头子好像生气了,”伊万·伊里奇对一声不吭的谢苗·伊万诺维奇说。


“不,怎么会呢?”谢苗·伊万诺维奇平静而冷淡地回答。


“奴才相!”伊万·伊里奇暗暗地想道。


他们来到台阶上。谢苗·伊万诺维奇的雪橇给他赶过来了,它由一匹难看的灰色公马驾着。


“活见鬼!特里丰把我的马车弄到哪儿去了!”伊万·伊里奇看不到自己的马车就大声嚷叫起来。


这里那里都不见马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的家奴也不知道。向谢苗·伊万诺维奇的车夫打听,他回答说:特里丰一直呆在这里,马车也在这里,可现在都不见了。


“真是怪事!”舒普列科先生说,“愿意的话我送您?”


“卑鄙的东西!”普拉伦斯基先生发疯似地叫起来,“你这骗子,要求我去参加一个婚礼,就在这彼得堡郊外,说是一个什么相好出嫁,真他妈见鬼!我根本就没有同意他去。我敢打赌,他一定是上那儿去了。”


“他真的是,”瓦尔拉姆说,“上那里去了,而且答应过一会儿就回来,正好赶得及。”


“果真如此!我好像早预料到了!我可要教训他!”


“您最好用鞭子好好抽他一两次,他就会服服帖帖了,”谢苗·伊万诺维奇说着,一边把车毯盖上。


“请别操心,谢苗·伊万诺维奇!”


“既然不需要,那我就走啦。”


“一路顺风,merci①”


谢苗·伊万诺维奇走了。伊万·伊里奇沿着木板人行道走去,心里感到十分气愤。


“现在看不到你,我会找到你的,你这骗子!我故意步行,让你知道,让你害怕!你回去就会知道,你老爷是步行去的……恶棍!”


伊万·伊里奇还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但这次已怒不可遏,而且头晕脑胀的。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所以,不过五六杯,酒力就上来了。然而夜色是那样令人陶醉。天气寒冷,但却异常宁静,没有一丝风。天空晴朗,满天星斗,一轮明月使大地洒满淡淡的银白色清辉。夜是这么美,伊万·伊里奇走上五十步差不多就忘了自己的遭遇。不知怎么的,他慢慢地变得特别高兴起来。况且,人在微醉时是很容易改变印象的。他甚至对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些难看的木屋,也有了好感。


“要知道,我步行走也是很惬意的嘛,”他暗自想着,“要给特里丰一点颜色看,我才解闷哩。说真的,真该经常步行①法语:谢谢。


才行!哪有什么呢?到了大街上我马上就可以找到出租马车了。夜色多么迷人!这里的小木屋也是那么好看!也许那里面住着小人物、当官的……商人,也许……还有那个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他们全都是些顽固分子、老笨蛋!c′est le mot①,正是一些笨蛋。不过,他是聪明人,有bon sens②,对事物有冷静、具体的见解,可是老了,老了!不说这个啦,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好说的……受不了啦!他这是想说什么呀?他说的时候甚至也在思考哩。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明白我的话,怎么会不明白呢?不理解是要比理解难一些嘛。重要的是我相信,打从心里相信了。人道……仁爱。还人于自身……使他本来的人格得以再生,到那时……从现有的材料着手吧。看来很清楚啦!是吧!请允许我拿三段论作为例子吧:比如,当我们遇到当官的,一个贫穷、备受磨难的官,问:‘喂……你是谁?’答:‘当官的’。好一个当官的;接着问;‘你是什么官?’答:某某官,据他说是某某官。‘你还在职?’——‘还在职!’——‘你想做幸运者?’‘想’。——‘哪该怎么做?’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因为……这个人从一两句话中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成了我的人,可以说,他落入了圈套,因此,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即使是为了他的利益,却都是按我的想法做的。这个谢苗·伊万诺维奇真是个下流的家伙!他的嘴脸有多么丑恶……‘您用鞭子抽他吧’,这是他故意说的。不,你在撒谎,你自己去抽吧,我是不会去抽的;我要用语言说得他难过,数落得他①②法语:健康的头脑。


法语:说得好。


难受,这样他就会醒悟的。关于体罚,哼……问题还没有解决呢,哼……上不上埃梅兰斯家去呢?呸,真见鬼,这该死的木板人行道!”他突然绊了一跤大叫一声。“这是什么京都啊!什么文明地方啊!把腿都摔断了。哼,我恨死了那个谢苗·伊万诺维奇;一副可憎的嘴脸。当我说人们在精神上将互相支持时,他刚才竟然讥笑我。人们是会互相支持的嘛,这与你有何相干?你呀我不会支持的;我很快就去支持农夫……


要是遇到了农夫,我就去同他说。不过,我喝醉了,也许不该骂了,也许现在就不该这样骂……哼,我再也不喝酒了。你今晚喋喋不休,明天就会后悔的。还好,我走路还没有踉踉跄跄……其实,他们全都是骗子!”


伊万·伊里奇沿着人行道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在思考。清新的空气向他迎面扑来,可以说是使他精神振奋起来了。过了四五分钟他平静下来,昏昏欲睡。但忽然间,在离大街两步的地方他听到有音乐声。举目望去,在街道的那一边,在一幢十分破旧但很大的木头平房里正在举行盛宴。小提琴声一阵阵传来,低音提琴吱吱哑哑,长笛发出尖锐刺耳的抑扬声,它们奏着欢快的卡德尔舞曲。窗子下面站着一群人,多数是穿着棉衣、裹着头巾的妇女,她们拚命想要透过窗缝看清什么。看来,里面热闹非凡。跳舞跺脚的嘈杂声传到了街道的这一边。伊万·伊里奇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警察,就朝他走过去。


“老弟,这是谁家?”他问,一边把珍贵的皮大衣稍稍敞开,正好让警察看见自己脖子上的那枚硕大的勋章。


“是记录员普谢尔多尼莫夫长官的,”那个警察一看清勋章,就挺直身子回答。


“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哦,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怎么?他结婚?”


“是结婚,大人,娶的是九等文官的女儿,姆列科皮塔耶夫九等文官的女儿……他在一个管理局任过职。这房子是陪嫁给新娘的。”


“那么说,这房子现在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而不是姆列科皮塔耶夫的了?”


“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大人。从前是姆列科皮塔耶夫的,而现在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


“嗯。老弟,我所以问你是因为我是他的上司,就是他供职的那个单位的最高长官。”


“原来是这样,大人。”警察说完后直挺挺地站着,而伊万·伊里奇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站在那里遐想……


是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真的是在他的管辖之下,正是在他的那个办事处;他记起来了,那是个职位卑微的小官,月薪十卢布。因为普拉伦斯基先生刚接任不久,不可能记住所有下属的详细情况,但却记得普谢尔多尼莫夫,这正是由于他的姓氏的缘故。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姓,因此当时好奇得仔细地瞧了瞧这姓氏的拥有者。现在他也还记得,那个人非常年轻,长长的鹰钩鼻,一缕缕的浅色头发,营养不良,发育欠佳,穿着很糟糕的文官制服和糟得有失体面的裤子。他记得,他当时闪过一个想法:是否在过节时拨出十卢布帮助一下这个可怜虫?但由于这个可怜虫总是愁眉不展,眼神又极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憎恶,因此,那个善良的想法便自行消失,普谢尔多尼莫夫也就没能受益。也就是那个普谢尔多尼莫夫在不到一星期前申请结婚更使他惊讶。伊万·伊里奇记得,他因故无暇详察这件事,因而结婚一事便仓猝地顺带批准了。但他仍然确切地记得,普谢尔多尼莫夫可以得到一座木屋及四百卢布的嫁妆;这件事当时使他感到惊异;他记得,他曾随口用俏皮话挖苦过普谢尔多尼莫夫与姆列科皮塔耶夫姓氏相克①。所有这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了。


他一记忆起来就愈加深入去思索。大家知道,完整的思考在我们头脑中有时是瞬间进行的,表现为某些感觉,而没有转化为语言,尤其没有转化为文字,但我们将努力把我们主人公的所有这些感觉,那怕只是这些感觉的实质介绍给读者,也就是将其中最必要和最真实的东西介绍出来。要知道,因为我们的许多感觉,在转化为通常的语言时,看起来将是很不真实的。这就是为什么感觉永远不会表现出来,但人人都有感觉的。当然,伊万·伊里奇的感觉和想法之间没有多少联系。不过,这原因你们是知道的。


“那会怎样呢!”他的脑际闪现一个想法,“我们都说呀说呀,而一接触实际,就不知所措了。就拿这个普谢尔多尼莫夫作为例子来说吧。他刚行过婚礼,心情激动,满怀希望,在等待宴请客人哩……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现在他正忙于接待,张罗筵席——他持重,朴实,但愉快,喜悦,真诚……如果他知道,我,我这个他的上司,大上司,此时此刻就站在他家的门口听他的婚庆乐曲,那又怎么样!实际上①ijfkcglmhgn是假姓。oefpgbmqcfnc来源于名词oefpgbmqcrsff(哺乳动物)。伊万·伊里奇笑话他们是人与动物结合。


他会如何呢?不,如果我现在突然走进去,他会怎样呢?哼……不用说,一开始他就会吓一大跳,仓皇失措得说不出话来。我会打扰他,也许会打乱他的一切……是的。如果进去的是别的长官,而不是我,那情况也会是这样的……问题正在这里,任何一位都是如此,不只是我一个如此……”


是呀,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方才您就是不理解我,这不就是给您的一个现成的例证。


是的,先生,我们老在高喊人道,但我们却不能去做出英雄行为,去建立功勋。


是什么英雄行为呢?就是这样的。请您判断一下吧:在社会所有成员目前这种关系的状况下,我,我在深更半夜去参加下属——一个月薪十卢布的十四等文官的婚礼,这不就会出现一片惊慌,一片混乱,庞贝城的末日①,惊恐万状!这是谁也理解不到的。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死时也不会明白过来,因为他说了:受不了啦。是的,但是你们,是一群老朽,老顽固,而我是会遵——循——的!我一定会把庞贝城的末日变为我下属最甜美的日子,使粗野的行为变为理智、质朴、高尚、道德的行为。怎么样?是这样吧。那就请您注意听吧……


嗯……假如我这就进去,——他们就会感到诧异,就会中断跳舞,就会惊异地看着,往后退走。是会这样的。可是,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我才能显示自己啊:我含着最亲切的微笑①庞贝是罗马帝国时的一座古城,一七七九年毁于火山爆发。《庞贝城的末日》是一幅名画的画名,是俄国画家K.b.布留洛夫(一七九九—一八五二)参观该古城的遗迹后创作的,描写火山爆发时庞贝的惨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处是用其转义。


径直向惊魂未定的普谢尔多尼莫夫走过去,就这么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我到了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大人那里。你知道吧,我打算在这儿附近……”嘿,这时就顺便如此可笑地说起特里丰弄出的意外事,从特里丰说到如何步行走……‘荷——有音乐声,好奇地去问警察,得知老弟你在举行婚礼。我想,我就到下属那里去看看吧,看看他们怎样寻欢作乐以及……怎样举行婚礼。我想,你不会赶我走吧!’赶走!一个属员哪敢说这样的话!哪个敢赶呢!我想,他一定会发疯似地跑过来让我坐到安乐椅里,高兴得抖动起来,甚至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


啊,有什么比这样做更简便、更漂亮呢!我为什么要进去?这是另一个问题!是所谓精神方面的问题,良苦的用心!


嗯……我到底想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


嘿,他们肯定会请我和另一位贵客落座,在场的某位九等文官或那个亲戚——有酒糟鼻的退伍上尉……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古怪人。嘿,不用说我会认识新娘,夸奖新娘,鼓励来宾,请他们不要拘束,尽情欢乐,继续跳舞。我一边说俏皮话,一边笑着。总之——我显得又可亲又可爱。当我称心如意时,我总是可亲可爱的……嗯……问题就在这里,我似乎还是有点儿……就是说我没有醉,而是……


……当然,我这个有身份的人和他们平等相看,绝不要求有什么特殊……但是,在德行方面,在德行方面却另当别论,他们是会明白的,是会理解的……我的行动将使他们再现一切的崇高精神……喏,我坐它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当然,在晚宴前我就会离开。他们在忙碌着烘烤煎炒。他们竭力挽留我,但我只干上一杯以示祝福,而晚宴我是一定谢绝的,我会说:公务在身。我一说“公务”他们顿时便会肃然起敬。这使我注意到我和他们之间的不同:天与地之别。


我不是想注意这一点,而是应当……就是在道德方面来说也是必需的,不管你怎么说。不过,我马上得微笑,甚至笑一阵,然后大概大家就会精神振奋……我会又一次同新娘开玩笑;嗯……甚至向她暗示说,正好在九个月之后我会以教父的身分回来,嘻—嘻!到那时她一定会生小宝宝了。你知道,她会像兔子那样生育的。嗨,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新娘满脸通红;我富有感情地亲吻她的前额并为她祝福……而第二天,我的豪举便会在同僚中传扬开来。第二天,我又变得严厉起来;第二天,我又求全责备,甚至铁面无私起来,但他们都已了解我的为人,了解我的品性,了解我的本质了:“作为官长,他是一位严师,但作为普通人,他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就这样,我胜利了;我略施小技就笼络了他们,这种小技您是想不到的;他们业已归附于我;我是父亲,他们是子辈……喂,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大人,您也来试一试这么做吧……


您是否知道,是否理解?普谢尔多尼莫夫就会告诉自己的孩子,说有位官长曾亲临他的婚礼,甚至举杯祝贺。要知道,这些孩子又将告诉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又告诉自己的孙子,像讲神话故事一样,说有位达官贵人、政治活动家(而到那时这些我都会拥有的)让他们风风光光……如此等等,等等。要知道,我将在道义上提拔奴颜婢膝的人,让他们听命于我……那他就可得到十卢布的月薪!……要知道,我这样重复做五次,或者十次同类的事,那我就会名扬天下……我将被记在所有人的心中,而一旦失去声誉,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伊万·伊里奇就这样或差不多这样进行推论(诸位,别管他有时自言自语,尤其当他有几分怪异时)。所有这些推论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当然,他也许只满足于这些幻想,在心里羞辱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他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回家安睡。他做得多好!但是,全部不幸却是:这些时刻是异乎寻常的。


像是故意似的,刹那间在他平静的想象中,忽然浮现出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和谢苗·伊万诺维奇洋洋得意的面孔。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又傲慢地笑着说。


“嘻—嘻—嘻!”谢苗·伊万诺维奇用最可恶的笑声随着附和。


“那就瞧一瞧,看我们怎么受不了吧!”伊万·伊里奇断然说,连脸上都立刻红起来了。他离开人行道,横过街道,迈着坚定的步子向自己的下属记录员普谢尔多尼莫夫家走去。


使命驱使着伊万·伊里奇。他精神抖擞地跨进没关上的围墙门,轻蔑地一脚把叫声嘶哑的长毛小狗踢开了(小狗嘶哑地吠着扑到他的脚下,与其说是出于本能,不如说是出于礼貌)。他沿着木板路来到有顶盖的台阶前,台阶穿过一间小室通向院子。他又沿着破旧的三级木阶走进小小的过厅。屋内的一个角落里,虽然点着一支腊烛或似油灯的东西,但没能阻住伊万·伊里奇的左脚穿着套鞋整个地踩到放在外面冷却的鱼冻里。伊万·伊里奇弯下腰好奇地望了一眼,看见那里还有两盘冻菜和两个想必是牛奶杏仁酪的东西。踩坏了鱼冻使他发窘,他马上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赶快悄悄溜走呢?


但他认为这很失体面。他猜想没有人看见他,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他,于是他把鞋子擦干净,不留任何痕迹。他摸索到一个蒙着毡子的门,把它打开,无意中来到了小小的外间屋,那里面一半的地方堆满了军大衣、男上衣、女外衣、风帽、披肩和套鞋,另一半让乐师占用了:两个小提琴手,一个长笛手,一个低音提琴手,一共四个人,自然是从外面雇请来的。他们坐在一张没有油漆的小木桌旁,在烛光下声嘶力竭地吹奏着卡德里尔舞曲的最后一段。从大厅未关上的门里可以看见在浮尘、烟雾、油烟中的跳舞者。他们一个个像疯了似的在狂欢。可以听见一阵阵的笑声、喊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男舞伴们像马队一样嗒嗒嗒地跺脚。在狂乱的人们的头顶上响着舞会指挥者的口令:“男舞伴,向前,女舞伴跟上,保持距离!”等等,等等。指挥者大概过于放肆把衣扣都解开来了。伊万·伊里奇有些激动,脱掉了皮衣和套鞋,帽子拎在手上走进大厅里。不过,他已经不再推理了……


起初,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大家正在把即将结束的一场舞跳完。伊万·伊里奇茫然若失地立着,在一片混乱中什么也无法看仔细。女人的连衣裙、叼着烟卷的男舞伴们时隐时现……某女士的浅蓝色披肩一闪而过,碰到了他的鼻子。接着,一个披散着卷发的医科学生狂喜得飞奔而来,重重地推了他一下。一个长得像电线杆似的某部军官也在他眼前晃过。


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一道踏着拍子飞跑着,发出怪异的尖叫声:“哎—哎—哎嗨,普谢尔多尼穆什卡!


①”伊万·伊里奇的脚下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想必是地板打了蜡。这屋子其实不算太小,容纳了三十来位客人。


但是,不多一会,卡德里尔舞结束了,差不多马上就发生了伊万·伊里奇在木板人行道上行走时所想象的那样的事情。客人和跳舞的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拭去脸上的汗水,他们中就响起了嘈杂声和惊异的低语声,所有的眼睛和脸庞都迅速转向进来的那位客人,接着所有的人便立即慢慢往后退。


有的人去扯未有觉察的人的衣服,想让他们醒悟过来,他们回过头看后便立即和别的人一道走开了。伊万·伊里奇依旧站在门边,没有往前挪动半步。他和客人之间的空间却越来越大,那里地板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糖纸、纸片和烟头。忽然有个年轻人畏畏缩缩地走到那里。他身着文官制服,淡褐色卷发,鹰钩鼻。这年轻人弯着腰向前移动身子。他望着那位不速之客,其神态极像一条被主人叫去准备接受鞭打的狗。


“你好,普谢尔多尼莫夫,认得我吗?……”伊万·伊里奇说过之后,猛然感到话说得太笨拙了,同时也感到,他这时也许正在做最愚蠢的事。


“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喃喃地说。


“哎,正是的。老弟,我上你这儿来纯粹是十分偶然的,大概你自己也能想象得到……”


可是很显然,普谢尔多尼莫夫什么也想象不出来。他瞪①新娘普谢尔多尼莫娃的昵称。


大两眼站着,困惑莫解。


“我想,你该不会赶我走吧……乐意不乐意都会接待来客吧!……”伊万·伊里奇继续说。他感到难为情觉得大失体面,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他想说说关于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及特里丰的幽默故事,却越来越说不出来了。但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仿佛故意似的,依旧呆若木鸡,老是傻呼呼地瞧着。伊万·伊里奇哆嗦一下,感到再过这么一分钟,一场不可思议的混乱就会发生。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打搅了……我这就走!”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嘴唇右角的一条细肌腱已经搐动起来。


不过,普谢尔多尼莫夫已经清醒过来了……


“大人,请宽恕……大人……”他喃喃地说并急忙鞠躬,“很荣幸……您请坐,大人……”他更清醒后用两手指着一张沙发对他说。为了跳舞把沙发前的桌子移开了……


伊万·伊里奇静下心来坐到沙发上,马上有人急忙搬过来一张桌子。他环视一眼,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其他的人,甚至女士们都是站着的。这可不是好的征兆。但还不是提醒和鼓舞别人的时候。客人们仍在后退,只有普谢尔多尼莫夫一个人依然躬着腰站在他面前。他仍然什么也不明白,依然毫无笑意。糟透了,简单地说吧:我们的主人公瞬息间经受了如此多的苦恼,他到下属的加伦·阿利·拉希杰①之行真可算得上是一次伟大的创举。但是,忽然间有个身影出现在普谢尔多尼莫夫身旁并行起鞠躬礼来。伊万·伊里奇心里①引自阿拉伯童话故事。说的是国王加伦·阿利·拉希杰微服私访庶民百姓。


真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幸运感。他马上认出来,这是本办公室的一个科长,叫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祖比科夫。他和他并不熟悉,但知道他是一个能干而言语不多的官员。他马上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是一只手,不是两个指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怀着深切的敬意用双手握住他的那只手。长官十二分得意,顿时得到了解围。


的确,眼下的这个普谢尔多尼莫夫可说已经不是第二人称,而是第三人称了。伊万·伊里奇正好把故事直接讲给那个科长听了,在这需要的时候他把他看作熟人,甚至看作亲密的朋友,而这时候普谢尔多尼莫夫只能忍气吞声,仰慕得心里突突地跳。伊万·伊里奇从而保住了体面。那个故事该说了,他也感觉到了,他看到所有的宾客都在期待着,连家里的人都拥挤在两边的门上,为了看看他,听听他讲故事,几乎压在别人的身上。糟糕的是,科长笨得仍旧坐不下去。


“您真是!”伊万·伊里奇难为情地指着身旁的沙发对他说。


“请原谅,大人……我就呆在这儿好……”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连忙坐在普谢尔多尼莫夫匆匆递过来的椅子上。普谢尔多尼莫夫自己依然站立着。


“您能想象这种事情吗?”伊万·伊里奇特意对着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他声音有些战栗,已经失去控制,把每字拖长,断开,音节读得很重,字母a读得近似于t。总之,意识到自己在装腔作势,但身不由己,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所左右着。此时,他感到十分可怕,十分痛苦。


“您要知道,我刚从斯捷潘·尼基福罗维奇·尼基福罗夫家出来,您大概听说过这位三等文官吧。喏……是那个委员会的…”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恭敬敬地向前弯着身子回答:“听说过的,怎么会没听说呢,大人!”


“他现在是你的邻居了,”为了表现礼貌和潇洒,伊万·伊里奇转而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话。当他看见对方的眼色,知道他对此没有兴趣时,便马上转过头来。


“您要知道,老头子一生热衷于给自己买所房子……嗬,买到了,一座漂亮的。对……他今天就在新居过生日。要知道,他过去从不过生日的,甚至还对我们保密哩,他很吝啬舍不得花钱请客,嘻——嘻!现在高兴有了新居,所以请了我和谢苗·伊万诺维奇去。您认识吧,还有舒普列科。”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又弯了一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伊万·伊里奇有些开心了。他想起来,科长大概猜到了这时候他是大人的一根顶梁柱。这可是糟糕不过的坏事。


“喏,我们三人坐在那里,他请我们喝香槟酒,我们闲聊着……谈天说地……谈论一些——问题……甚至争——论起来……嘿——嘿!”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恭敬敬地扬起眉毛。


“不过问题不在这儿。后来,我同他告别。您知道,他这老头是很注意时间的,他到了晚年睡得很早。我走出门来……


不见了我的车夫特里丰!我很着急,一再打听:‘特里丰把我的马车弄到哪儿去了?’原来,他以为我会坐很久,便上什么相好或是什么姐妹那里参加婚礼去了……只有天晓得!反正是在彼得堡郊外这里的一个什么地方。所以就便把马车也带去了。”出于礼节长官又望了望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连忙弯着身子,但一点也不像给长官行礼。“没有一点同情心,”这个念头在伊万·伊里奇脑海中闪过。


“您请说吧!”深为吃惊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人群中响起一阵惊讶的小喧哗。


“您想得到我当时的处境吧……(伊万·伊里奇望了一眼大家)无可奈何,我只得步行了。我想,我到了大街上就可以找到出租马车的……嘿——嘿!”


“嘻——嘻——嘻!”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敬地回答。人群中又起喧哗,但却是欢快的。这时,壁灯玻璃罩啪地一声爆裂,有人赶快跑上去把它清理了。普谢尔多尼莫夫身子猝然一抖,紧张地看了一眼壁灯,不过,长官毫不在意,一切又复归平静。


“我走着……夜色是那样美丽、静谧。我忽然听到音乐声、跺脚声。有人在跳舞。我好奇地去问一个警察,他说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举行婚礼。老弟,是你在举办整个彼得堡郊外的舞会吧?哈——哈!”他忽而又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


“嘻——嘻——嘻!是的,大人……”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答道。客人们又骚动起来,但最愚蠢不过的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他虽然又在行礼,可是,直到现在还一笑也不笑,活像个木头人。“难道他是个傻瓜不成!”伊万·伊里奇心里想道。“笨蛋也是会笑的嘛,那不就万事顺利了吗。”他心急如焚。“我心想,让我走进下属家里看看吧,他是不会赶我走的……不管高兴不高兴,他都会欢迎客人的。老弟,请你原谅。


如果我对你有所打扰的话,那我就走……我只是顺道来瞧瞧的……”


但是,整个人群又慢慢地开始骚动起来了。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讨好地瞧着,好像说:“大人,您怎么会打扰我们呢?”


客人们都活跃起来,表现出一些无拘无束的初步迹象。女士们几乎都坐了下来,这是值得赞许的吉兆,其中一些胆大的用小手帕给自己扇风。有个穿破旧的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故意对一个军官大声说话,军官本想大声回敬她,但由于只有他俩才这么大声嚷叫,所以他忍住了。男士中大多是公务员,只有两三个大学生,他们互相交换眼色,仿佛互相鼓动不要拘束。他们清着嗓子三步两步地向四面散开。不过,没有人特别胆怯了,可是大家都面色难看,差不多都暗自以敌对的目光望着那位破坏他们寻欢的不速之客。那个军官羞于自己的胆子小,慢慢地往桌子那边走去。


“喂,老弟,请问你的名字和父称?”伊万·伊里奇向普谢尔多尼莫夫问。


“波尔菲里·彼得罗夫,大人,”他瞪着两眼像接受检阅似的回答。


“波尔菲里·彼得罗夫,请介绍我认识你的新婚妻子……


带我去吧……我……”


伊万·伊里奇原想欠起身来,但普谢尔多尼莫夫飞也似地跑进客厅去了。其实,新娘就站在客厅门口,但是,一所到谈论她就躲开了。过了一会,普谢尔多尼莫夫挽着她的手出来了,人们纷纷给他俩让路。伊万·伊里奇洋洋得意地欠起身子,向新娘报以最亲切的微笑。


“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他说着致以地道的上流社会的微微鞠躬,“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他十分狡猾地笑了笑。女士们兴奋得激动起来。


“ucdhf①,”穿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几乎嚷着说。


新娘配得上普谢尔多尼莫夫。她是个瘦削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苍白的小脸,尖尖的小鼻子,一双灵活、的溜的溜的小眼睛全无羞涩味,相反,还带着毒辣辣的神色凝视着。


显然是因为她漂亮普谢尔多尼莫夫才娶了她。她穿着白色细纱连衣裙,粉红色外套,细长的脖子,娇嫩的身段,骨骼突出。对于长官的亲切问候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太太真美,”他继续小声说,似乎是只对普谢尔多尼莫夫一个人说的,但也故意让新娘听见。但是,普谢尔多尼莫夫什么也没有回答,甚至这一次连身子也没晃动。伊万·伊里奇甚至感到,在他的眼睛里深藏着冷漠和神秘,甚至在心底里蕴藏着特殊的恶意。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使她动情才行。要知道,他是为她而来的啊。


“然而,这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想了想,“不过……”


他又转而与坐在他身旁沙发里的新娘说话,但是,他提出的两三个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是“是”和“不是”,而别的确实什么也没有。


“只要她感到难为情。”他继续暗自想,“那我就可以同她开玩笑。要知道,我的处境是进退两难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像故意似的也默默不语,虽然是因为愚蠢,但仍然不能给予宽恕。“诸位先生!我没有使你们扫兴吧?”伊万·伊里①法语:她太迷人了。


奇对着大家说。他感到他的手掌在冒汗。


“没有……请放心,大人,我们马上就开始,现在……让我们凉快凉快一下,”那个军官回答。新娘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军官年岁不大,穿着军装。普谢尔多尼莫夫站在原地,身子朝前探,鹰钩鼻子似乎比以前伸得更出来了。他听着,望着,就像手拿大衣站在那里等待主人话别结束的仆役。这个比喻是伊万·伊里奇亲自作出的;他局促不安,感觉难堪,十分难堪,脚下的地板在滑走,他似乎走到了什么地方,但却走不出来。好像他置身茫茫黑夜之中。


人们忽然让开了一条路,走来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妇女。她已经有了一把年纪,衣着朴素,虽然经过一番打扮。


她肩上披着大披肩,用别针别在颈下喉头旁,头上戴着包发帽。显然她还不大习惯。她两手捧着一个圆形小托盘,上面放有一瓶满满的但已经打开的香槟酒,以及不多不少两个酒杯。显然,那瓶酒是专门给两位客人准备的。


那中年妇女径直走到长官跟前。


“大人,请别见怪,”她一边鞠躬一边说,“您看得起我们,光临我小儿的婚礼,我们无限欢迎,请饮了这杯祝贺新人,请勿嫌弃,请赏光。”


伊万·伊里奇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她年纪不算老,最多不过四十五、六岁。她有一张俄罗斯人圆圆的脸庞:那样善良、红润,那样开朗、浑圆;她笑得那样温和,鞠躬得那样朴实,使得伊万·伊里奇几乎已经心满意足,并且开始燃起希望来了。


“这么说来,您——是——母——亲了?”他从沙发上欠起身子说道。


“是我母亲,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无精打采地说,伸着长长的脖子,又翘起他的鼻子。


“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认识您。”


“那就请别嫌弃哟,大人。”


“非常高兴。”


托盘放下后,普谢尔多尼莫夫急忙跑上去斟酒。伊万·伊里奇端起酒杯后依旧站着。


“我特别特别高兴有这个机会能够……”他开始说起来,“能够借此机会表示……一句话,作为上司我……祝愿您——夫人(他转而对着新娘)和你——我的朋友波尔菲里,——婚姻美满,万事如意,永远幸福。”


他热情洋溢地一饮而尽。这是他今晚喝的第七杯。普谢尔多尼莫夫神情严肃而阴沉地看着。上司开始对他十分憎恨。


“他这傻大个(他瞟了一眼军官)老是讨厌地呆在这里。


荷,瞧他还大喊:乌拉!他真该滚开,滚开……。”


“而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也喝一杯表示祝贺吧,”老太婆对那位科长补充说,“您是科长,他是您的下属,看在母亲的情面上请多关照我儿子!往后可别忘了我们,亲爱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你是个好人。”


“啊,俄罗斯的老太婆有多可爱!”伊万·伊里奇心里在想,“她使我们大家顿添生气。我总是喜欢这些人……”


这时,桌上又端来了一个托盘,是一个上穿没有洗过、窸窣作响的印花布衣,下穿钟式裙的女郎送来的。盘子很大,她的两只手快要端不住了。盘子里放着许多小碟,里面盛着苹果、糖果、水果软糕、水果软糖、核桃及其他等等。托盘原本放在客厅里招待所有客人的,主要是女宾,但现在端给了长官一个人。


“大人,这些美味食品请您别嫌弃,您吃得越多,我们就越高兴,”老太婆一边鞠躬一边翻来复去地说道。


“哪会呢……”伊万·伊里奇说着高兴地拿起一个核桃,用几个指头把它挤开了,他决心彻底平民化。


这时,新娘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伊万·伊里奇面带微笑地问,很高兴这颇有生气的征象。


“大人,是伊万·科斯年基内奇引我发笑的,”她低着头回答。


长官真的发现沙发那一端的椅子上有一个未曾露面的青年。他浅色头发,长相很不错,正在和普谢尔多尼莫夫太太悄悄地说着什么。那个青年站起身来。看来,他很腼腆,很年轻。


“我在和他们说《圆梦书》,大人,”青年声音又低又含糊地说,仿佛在道歉。


“是什么样的圆梦书?”伊万·伊里奇态度宽容地问。


“是一本新的,文艺性的书,大人!我对他们说,如果梦见了帕纳耶夫先生,那就是说,咖啡溅脏了胸衣。”


①“太天真了,”伊万·伊里奇心里愤愤地想。那个青年说①胸衣是就餐时系在胸前保护衣服的东西,白色,如果弄脏了,被认为是很失体面的。这里说梦见帕纳耶夫先生犹如弄脏胸衣一样很倒霉。


话时虽然已满脸通红,但由于说了帕纳耶夫先生的故事,因而高兴不已。


“是的,是的,我听说过……”长官答道。


“不,还有更有趣的呢,”伊万·伊里奇身边的另一个声音说道,“据说正在出版一本新词典①,克拉耶夫斯基②先生将参加撰写,还有阿尔费拉基③……还有暴露文学……”


这是一个青年说的,但他已不再羞怯,而是毫不拘束了。


他戴着手套,穿白色西服背心,两手捧着一顶礼帽。他不跳舞,却傲慢地在观看,因为他是讽刺杂志《炭火块》的一个编辑人员,他是偶然受普谢尔多尼莫夫之邀作为贵宾参加这婚礼的。他们以“你”相称,早在去年他们就曾在“贫民窟”的一个德国女人那里一同经受过穷困。可是,他喝伏特加,为此不止一次地到后面一个僻静的房间去,上那里去的路大家都认识。长官很不喜欢他这个人。


“这是滑稽可笑的,”那个说了胸衣故事的浅色头发的青年突然高兴地打断他的话说,“大人,这滑稽可笑是因为按杜撰者的说法,仿佛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不懂得拼写法,把‘暴露文学’写成了表露文学……”


这可怜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他从眼神知道长官对这早已了解,因为长官自己也仿佛很难为情,显然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青年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赶快溜走,以致他后来一直闷闷不乐。相反,无拘无束的《炭火块》编辑①②③阿尔费拉基是商人。


A.A.克拉耶夫斯基是一出版商,由他负责新词典编辑部并参加编写。此事激起新闻界的愤慨。


指一八六一年出版的百科词典。


则靠得更近,好像想坐到长官身边去。这种放肆的态度使伊万·伊里奇觉得有了几分体面。




拙劣的笑话-2


“对啦,波尔菲里,请问,”长官开口想说点什么,“为什么,我一直想亲口问问你,为什么你姓普谢尔多尼莫夫,而不姓普谢夫多尼莫夫?大概,你本来是姓普谢夫多尼莫夫的吧?”


“我无法说准确,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回答。


“想必是他父亲去任职时在公文上写错了,因此他现在就姓普谢尔多尼莫夫了,”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附和说,“这种事是常有的。”


“一定——是——的,”长官也热烈地随声附和,“一定——是——的,因为您自己可以判断一下:普谢夫多尼莫夫这个姓来源于文学词语‘笔名’,而普谢尔多尼莫夫呢,什么意思也没有。”


“是因为愚蠢,大人,”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补充说。


“为什么特别说是因为愚蠢呢?”


“大人,俄罗斯人很愚蠢,有时改换字母,有时按自己的想法读。比如,他们念vfncemk,而应当要读作wlncemk(‘残废人”)。”


“哟,是吗……wlncemk,嘿——嘿——嘿……”


“他们也是念oxhfd,大人,”一个高个子军官贸然说。他心里早就痒痒的,想出风头了。


“这个oxhfd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oxhfd,而是vxhfd(‘号码’),大人。”


“哎呀,不是oxhfd……而是vxhfd……是呀,是呀……


嘿——嘿——嘿!……”伊万·伊里奇对那个军官讲的笑话勉强地嘿嘿笑了笑。


那军官整了一下领带。


“他们还说vmhg,”《炭火块》编辑本想参加谈话,但那位大人尽量不去听他说话,不对大家嘿嘿笑了。


“不是vmhg而是omhg(‘从旁边’)”编辑很气愤地接着说。


伊万·伊里奇严厉地望了他一眼。


“喂,你说些什么?”普谢尔多尼莫夫对编辑低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谈话,难道连说话也不行吗?”那个编辑小声地争辩起来,但很快就闭上了嘴巴,暗自愤怒地离开了房间。


他径直溜到后面那间诱人的房间去。早在舞会开始时,那里一张盖着桌布的小桌上就为男舞伴准备了两种伏特加酒、鲱鱼、鱼子块和一瓶来自国家酒窖的烈性葡萄酒。他满腹气忿地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头发蓬乱的医科学生突然跑进房来,急急地、贪婪地扑向酒瓶,他是普谢尔多尼莫夫婚礼舞会上的头号舞蹈演员和康康舞①的表演者。


“马上开始喽!”他急促地如同发号施令地说:“你来看一看,我来个两腿朝天的独舞,晚宴后我冒险去找个妞……这对婚礼是十分适合的,可以说是对普谢尔多尼莫夫的一种友谊的表示……那个克列奥帕特拉·谢苗诺芙娜真招人喜欢,同她尽可以冒险干一干的。”


①法国游艺场中的一种黄色舞蹈。


“那是一个顽固落后分子,”那位编辑一边喝酒一边阴沉地答道。


“谁是顽固落后分子?”


“就是那个面前摆有水果软糕的人物。一个顽固落后分子!我告诉你吧。”


“嘿,走吧!”一听到卡德里尔舞的前奏,医科学生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就急忙走出房间。


编辑一个人留了下来。为了提神和自持,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喝干后吃了点东西。四等文官伊万·伊里奇从来没有给自己树立过像《炭火块》编辑那样的仇敌,特别是那编辑喝了两杯伏特加,对他竟会如此藐视、如此愤怒、如此无情。唉!发生这类事情完全出乎伊万·伊里奇的意料之外,他也没有料到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这事影响着宾客们对他这位大人更进一步的相互关系。事情是这样的:在他这方面,虽然对参加下属婚礼的原因作了恰当而又详尽的解释,但是,这种解释未能从根本上使任何人满意,而客人们仍旧惶惶不安。


但是,突然间一切都仿佛着了魔似地发生了变化;人们放下心来并准备寻欢作乐,哈哈大笑,小声叫喊,跳起舞来,好像那不速之客根本就不在房间里一样。这原因是不知怎么突然传开的传闻、耳语、消息,说那位客人似乎……有点儿醉了。初看起来,这似乎是极可怕的诽谤,但渐渐地却好像得到了说明,一切都突然弄清楚了。而且,突然变得特别地舒畅自如了。正在这时,晚宴前的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开始了,那个医科学生赶忙前去参加。


伊万·伊里奇刚想再和新娘说话,企图用双关俏皮话使她难过,突然高个子军官跑到她面前,飞快地跪下一条腿。她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同他飞也似地跑去跳舞了。军官甚至没有道一声歉,而她走时也没有望一眼长官,仿佛高兴躲避他。


“其实,她是有这种权利的,”伊万·伊里奇心想,“而且他们不懂得礼节。”“哼……波尔菲里老弟,你不必拘礼,”他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说,“也许,你那里有什么事……关于安排……或者那里有什么事……那就请别客气。”“他老守着我干什么,难道在监视我?”他自言自语补充说。


普谢尔多尼莫夫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凝视他,使他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总之,这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伊万·伊里奇绝对不想承认。


卡德里尔舞开始了。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问,两手捧着酒瓶恭敬地准备给大人斟酒。


“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


但是,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脸上堆满毕恭毕敬的笑容,已经给他斟了香槟酒。给他倒满一杯后,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好像是悄悄地像做贼似地,曲蜷着身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所不同的只是自己那一杯还差一指宽才满,以表示尊敬。坐在顶头上司的身旁,他感到如同分娩中的产妇那样难受。真的该说什么呢?从职责上来说,他也需要取悦于这位大人,因为他有幸同他在一起共事。香槟酒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大人也很喜欢他来斟酒,这不是因为香槟酒本身——它只是暖身的寻常之物,而是精神上的乐趣。


“这老头自己想要喝酒,”伊万·伊里奇心想,“所以才不敢不给我斟酒,为什么要去阻止他呢?……如果酒瓶就这么放在我们中间不动,那才是可笑呢。”


他喝了一口,觉得总比这样坐着好。


“要知道,我来这儿,”他停顿地加重语气说,“我来这儿,可以说是偶然的,当然也许有人认为……我……比如说,参加这种婚礼有——失——体面。”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沉默不语,畏怯地、好奇地谛听着。


“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为什么来这儿……要知道,我不是来喝酒的。嘿——嘿!”


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本想紧接大人之后嘿——嘿笑几声,但不知怎么地打住了话头,干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我来这儿,可以说是为了鼓励……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可以说是一种目的,”伊万·伊里奇继续说。他抱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脑筋迟钝,但自己也忽然地沉默起来。看到可怜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甚至自觉有罪地垂下两眼,有点儿惶恐不安,赶紧又喝了一口酒。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抓起酒瓶又给他斟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解脱。


“你太没有办法了,”伊万·伊里奇想,严厉地望着可怜的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感到了首长对自己的严厉目光,决定继续沉默下去,眼睛也不抬起来。他们就这样相对坐了一二分钟,这对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来说是痛苦难受的两分钟。


现在来说一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他是一个像母鸡那样温和的人,惯于奴颜婢膝,然而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甚至非常高尚的人。他是彼得堡的俄罗斯人,就是说,他的父亲和祖父生在彼得堡,长在彼得堡,并且也在彼得堡任职,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这是一类十分特别的俄罗斯人。他们对俄罗斯几乎毫无了解,也不因此而不安。他们的全部身心都局限在彼得堡,而主要的是在他们的职位上。他们的整个心思贯注在纸牌、商店和薪资上。他们一点也不懂俄罗斯的习俗、歌曲,除了《松明》曲之外,而且还因为它是用手摇风琴演奏的。不过,有两个重要而可靠的特征,根据这两个特征您当即可辨别出真正的俄罗斯人和彼得堡俄罗斯人。第一个特征是,所有的彼得堡俄罗斯人毫无例外地不说《彼得堡通讯》,而总是说《科学院通讯》①,第二个同样重要的特征是,彼得堡俄罗斯人从不使用“早餐”一词,而总是用“早饭”一词来代替,特别是把“饭”字读得很重。根据这两个根本性的特征,您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分别出来。总之,这是最近三十五年来最终形成的一种性格随和的人。不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一点也不愚蠢,要是长官问他什么适合的东西,他就会给予回答,并继续交谈下去,否则的话,作为一个属员去回答这些问题是不成体统的,虽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很想详细知道大人的真正意图。


然而,伊万·伊里奇越来越陷入沉思,陷入思潮起伏;由于心不在焉,他不知不觉地频频喝酒。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立刻就非常热心地给他斟酒。两人都默默无言。伊万·伊里奇开始观看跳舞,不多一会就引起了他的兴趣。忽然间一个①当时《彼得堡通讯》是由科学院出版。


情况使他大吃一惊……


舞会进行得十分欢快。人们心里只是为着消遣取乐,甚至是想纵情作乐。会跳舞的人不少;但不会跳的却拚命踏着拍子,使别人认为他也是会跳舞的。最出风头的是那个军官。


他特别喜欢由他一人独舞。这时,他惊人地弯着身子,也就是说,全身像电线杆那样笔直,忽地歪到一边,你以为他会跌倒了,但是,又一个动作,身子歪到了另一边,和地面成斜角。他一脸严肃,信心十足地跳着,深信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惊叹不已。第二节舞开始时,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着了,由于在卡德里尔舞开始前他就已经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单独跳了。年轻的收发员和戴天蓝色头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节的舞中,在当晚的五次舞中,他总是做着同样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是比舞伴慢一点,顺手抓住舞伴头巾的一角,当面对面交错时,就急忙在头巾角上连连飞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飘过去,似乎毫无察觉。那个医科学生真的表演了乱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阵狂欢、跺脚和满意的尖叫。总之,无拘无束达到了顶点。伊万·伊里奇醉了,他开始发笑,但是,一种痛苦的疑虑慢慢潜入他的心底:当然他很喜欢随便,无拘无束,当他们后退的时候,他希望,甚至真诚地希望无拘无束,但是现在这无拘无束已经出格了。


比如,穿着破旧的四手货蓝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在跳第六节舞时用别针别着裙子,结果像是穿着裤子。这个女人就是克列奥帕特拉·谢苗诺芙娜,照她的舞伴、医科学生所说,尽可以同她冒险干一干。至于那个医科学生,那是没有可说的,是个地地道道的“福金”


①。这是怎么呢?人们退缩着,而忽然间很快就活跃起来,那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但这种表演有点奇异:它预示了一件事情。他们仿佛忘记了人世间有伊万·伊里奇这个人。当然啦,他是第一个笑的人,甚至敢于喝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敬地随声附和嘿嘿笑着,其实,虽然他表面上那么高兴,却没有料到那位大人的心中已滋生起新的痛苦了。


“年青人,你跳得太好了,”伊万·伊里奇不自然地对跳完一曲从身旁走过的医科学生说。


那个学生霍地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把脸凑近那位大人,近得不成体统,而且扯着嗓门学了一声鸡叫。这太过火了。伊万·伊里奇从桌旁站起来。虽然他站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因为那鸡叫声太像,而那鬼脸也太意外了。伊万·伊里奇仍旧莫名其妙地站着,这时,普谢尔多尼莫夫突然走来行个礼,请他去晚宴。他的母亲也跟在他后面来了。


“尊敬的大人,”她边行礼边说,“请您赏光,别嫌我们贫寒……”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万·伊里奇开口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本想要走的……”


确实,他手里拿着帽子。并且,就在这一瞬间他决心马上就走,无论如何要走,绝对不留下来……然而竟留下来了。


他即刻向餐桌走去。普谢尔多尼莫夫和母亲走在前头为他引①福金,是六十年代初在彼得堡极受欢迎的舞蹈者——康康舞的主角。


路。安排他坐上席,又一瓶新的香槟酒摆在他的面前。小吃有鲱鱼和伏特加酒。他伸手自斟了一大杯伏特加,并将它喝干了。以前,他从来没有喝过伏特加。他感觉仿佛从山上滚下来,飞,飞,飞,要停住,抓住点什么,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真的,他的处境变得越来越怪,况且,这也是命运的某种嘲弄吧。天知道他在这一小时发生了什么。当他走进这屋子时,他可以说是要拥抱全人类,拥抱他的全体属员;可是,一个小时还没有过去,他万分痛苦地感到并知道,他憎恨普谢尔多尼莫夫、诅咒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婚礼。并且,从脸色和眼神上他也看得出来,普谢尔多尼莫夫也憎恨他,望着他几乎说:“希望你滚开,该死的!累赘鬼!……”从普谢尔多尼莫夫的目光中他早已看出这个意思了。


当然,甚至现在坐在桌旁时,伊万·伊里奇也宁肯砍下一只手,也不愿承认(不仅不大声承认,甚至对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一切真正的就是这样。一分钟还没有过完,而现在他在精神上还有某种平衡。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宽舒,需要空气,需要静息。要知道,伊万·伊里奇终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该走了,不只是走开,而是逃脱。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变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时所想象的那样。


“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我上这儿来,难道是为了吃喝吗?”当他吃鲱鱼时,他问自己。他甚至给予了否定性的回答。


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心里时常出现嘲讽。他甚至连自己也开始不理解他真的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可是,怎么走开呢?没结束就这么走掉是不行的。“人们会说什么呢?他们一定会说我爱逛不三不四的地方。如果没有完成目的,那的确会是那样。比如,明天(因为到处都会传开的)斯捷潘、谢苗、办公室里、申贝尔家、舒宾家会说什么呢?不,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了解我来的目的,一定要表现出精神上的目的,我才能离开……”然而,良机不再有了。


“他们甚至不尊重我了,”他继续想。“他们在笑什么呢?他们太放肆了,好像无情的人……是的,我早就料到整个年青一代是没有感情的!我无论如何要留下来!他们现在跳舞,不一会就会聚到餐桌旁来……我将谈论问题,谈论改革,谈论俄罗斯的伟大……我还会把他们吸引住哩!是啊!也许这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呢……也许实际上永远都是这样的。我该从什么谈起才能吸引他们呢?我该用什么手段呢?我茫然了,真正茫无头绪了……他们需要什么,要求什么呢……我看见他们在那里发笑……是笑我吗?天哪!我需要什么呢?我为什么来,为什么不走,要得到什么呢……”他想着想着,一种耻辱感,深重难受的耻辱感愈来愈撕裂着他的心。


然而,一切在照样进行,一个接着一个。


伊万·伊里奇在桌旁落座刚过两分钟,一个可怕的思绪困扰着他的整个身心。他忽然感到醉得厉害,就是说,不像先前那样,而是烂醉了。这原因是刚喝过香槟酒后喝了一杯伏特加,那酒马上起了作用。他感觉全身乏力。当然,他的傲慢倍增,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并且对他喊:“不妙啊,很不妙,甚至会完全失礼呢!”自然,那些酒后多变的思绪不可能停留在一点上: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甚至他自身也感觉得出来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傲慢、成功的愿望、排除障碍以及志在必得的百倍信心;另一方面,则是心中的剧痛和情绪沮丧。“他们会说什么呢?这将如何了结呢?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明天,明天!……”


起初,他不知怎么暗地里预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对者。“这原因想必是我方才喝醉了,”他怀着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现在,当他从一些确凿的征兆上确信,在这宴席上有他的反对者,而且无可置疑时,他是多么恐惧啊!


“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呢!”他思忖着。


宴席餐桌上总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经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声说话,提前祝酒,或用面包屑和女宾们互相投掷。有个长相难看、身着满身油污礼服的男客,刚落座就从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结束还没起来。另有一个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个军官抓住上衣的后襟,才阻止了他的这种过早的狂热行为。虽然从某将军家雇了个农奴作厨师,但菜的花色极为平常:鱼冻,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饼,而后是鹅,最后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类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槟酒摆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不得已要去给他斟酒,他在晚宴时已不敢自作主张了。其他客人干杯时规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么就喝什么。餐桌是由许多桌子拼凑起来的,其中有一张牌桌。餐桌上铺着许多块桌布,其中一块是雅罗斯拉夫尔出产的花麻布。男女宾客混合就座。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不入座,她忙碌地张罗着,掌管着。可是,这时来了个凶恶的女人——她以前没有露过脸,穿件浅红色绸缎连衣裙,包扎着牙齿,戴着高高的包发帽。原来她是新娘的母亲,终于同意从后房出来参加晚宴了。她直到现在才出来,是由于她和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之间有着不能和解的私怨。不过,这个问题往后再说吧。这女人恶狠狠地甚至嘲讽地看着上司,显然,她是不乐意被介绍给他的。伊万·伊里奇觉得这个女人极其可疑,不过,除她之外,别的人也很可疑,他们给人以下意识的担忧和不安,甚至还让人感到,他们这些人在串通一气,正是为了反对他。至少伊万·伊里奇自己是这么感觉的,因此,在整个晚宴过程中他对此越发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个留胡须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义艺术家,他怒气冲冲,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万·伊里奇,而后转过身去同邻座窃窃私语;另一个是学生,确实已经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迹象表明他也可疑;对那个医科学生同样不要寄什么希望;就是那个军官也不可完全信赖;那位《炭火块》编辑的眼里闪现着一种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着,自负地张望着,还随意地扑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块》上只发表过四首小诗就成了自由主义者的编辑,其他的客人虽然对他不屑一顾,甚至明显地不喜欢他,但是,当伊万·伊里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团面包屑时——这面包屑明显地是对着他的,伊万·伊里奇敢打赌说,这不是别人而是《炭火块》编辑扔来的。


无疑,所有这一切都给他悲观失望的影响。


还有,进行观察也是令人极不愉快的。伊万·伊里奇确信自己说话开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话想说,可就是舌头转不动,而且,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知觉,更糟的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种现象在喝了一杯香槟酒后很快就消失了。这杯酒虽然是伊万·伊里奇自己斟下的但并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间在无意中喝下去的。喝过之后,他差点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诞的感情中。他又开始爱,爱所有的人,也爱普谢尔多尼莫夫,也爱《炭火块》编辑。他忽然想要拥抱他们所有的人,忘掉一切并与他们和解。同时,开诚布公地把一切告诉他们,一切的一切,就是说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完美的人,具有多么卓越的才干。他将多么有益于祖国,多么善于取悦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多么进步的人,多么仁爱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层的人,而结束谈话时,他要坦诚地说明促使他未经邀请参加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婚礼,喝了两瓶香槟酒以及以他的到来使普谢尔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动机。


“的确!千真万确首要的是坦诚!我将以坦诚感化他们。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将会信任我;即便他们现在还以仇视的眼光看我,但当我向他们坦露一切时,我将令人倾倒地使他们折服。他们将斟满酒杯并高声为我的健康干杯。我相信,那军官会把酒杯砸碎在马刺上,甚至高呼“乌拉”!如果他们按骠骑兵的方式把我抬起来向上抛,我对此是不会反对的,甚至会感到很舒服的。我将吻新娘的前额,她真讨人喜欢。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也是个大好人。当然,普谢尔多尼莫夫以后也会改好的。可以说,他还缺乏上流社会文雅的风度……


当然,虽然整个新的一代还没有这种有礼貌的诚挚态度,但是……但是我将同他们谈当前俄罗斯在其他欧洲列强中所肩负的使命,我还要谈到农民问题,甚至……,他们大家都会喜欢我,我将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所有这一个个幻想当然都是十分令人惬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在这些美丽的希望中,伊万·伊里奇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码也是完全不顾他的意志,一口痰就从嘴里飞出来了。他发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的面颊上溅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出于礼貌仍然端坐着,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万·伊里奇拿起一块餐巾自己赶快把它擦去。但是,他马上感到,这样做有多么荒唐,多么谬误。他沉默起来,开始感到惊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虽然把酒喝干了,但依旧坐在那里像只落汤鸡一样。伊万·伊里奇现在才意识到,他对他谈一个最有趣的话题差不多有一刻钟了,而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在听他谈话时,仿佛不仅感到不安,而且还有些害怕。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隔着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侧着脑袋谛听着,露出一付最令人厌恶的样子,确实像是在看守他。伊万·伊里奇扫视一眼客人,看见许多人直望着他哈哈大笑。但是,非常奇怪的是,这时他一点也不难为情,相反,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大声地说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啦!”他尽量拉大嗓门,“先生们,我刚才已经对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过,俄罗斯……是的,正是俄罗斯……总之,你们明白我想说什么吗……我深信俄罗斯正在丧失人道,……”


“人道!”有人从餐桌的那一边回答说。


“嗯——嗯!”


“嘘——嘘!”


伊万·伊里奇突然打住了话头。普谢尔多尼莫夫从座位上站起来仔细察看:谁在喊叫?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悄悄地摇了几下头,像是在劝阻客人。伊万·伊里奇对此一清二楚,但却痛苦地没有作声。


“人道!”他固执地继续说,“刚才……就在刚才我对斯捷潘·尼基——基——福——罗维奇说过……是的……也就是所谓复兴……”


“大人!”餐桌那一边的人大声说。


“请问,有什么指教?”伊万·伊里奇打断他的话问,并极力想看清楚是谁在对他喊叫。


“根本没有什么,大人。我很受感动,请往下说,往——下——说!”又是方才的那个声音在说。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比如说,对这些事情进行革新……”


“大人!”喊的又是那个声音。


“您要干什么?”


“真是的!”


这一次伊万·伊里奇不再克制了。他停了说话,转身对着无礼取闹者。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学生,喝得烂醉,心里疑虑重重。他叫嚷了很久,甚至打碎了一个杯子和两个碟子,而且还说,婚宴上似乎该这么闹。当伊万·伊里奇转身向他时,那个军官已开始厉声申斥他。


“够啦,嚷什么?你听着,给我滚出去!”


“不是说您,大人,不是说您!请您说下去吧!”快活起来的那个学生叫着,箕踞而坐在椅子上,“请往下说,我在洗耳恭听,我很——很喜欢——您讲的!值得夸奖,值得夸奖!”


“是一个喝醉的学生!”普谢尔多尼莫夫低声提示说。


“我看,他是喝醉了,不过……”


“我刚才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大人!”军官开口说,“说的是我们队的一个中尉,他正是这样同上司说话。这个学生现在就是模仿他,重复他上司的每一个字;值得夸奖,值得夸奖!十年前他就因此被革了职。”


“哪儿——的中尉?”


“我们队的,大人。他就是因为说值得夸奖的字眼而发疯的。起初用温和的方式对他规劝,而后进行拘捕……上司像父母那样待他,让他悔改,但他却对上司说:值得夸张,值得夸奖!令人惊奇的是,他是一个很威武的人,身高九俄寸①。


他们想把他交法庭审判,但发现他已疯了。”


“就是说……他是一个很天真的人。对这样天真的人可不能这么严厉,我这方面准备给予宽恕……”


“是通过医学诊断的,大人。”


“怎么,解——剖——过吗?”


“哪能呢,他是活人嘛,大人。”


起初秩序井然的客人中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几乎遍及全场的哈哈笑声。伊万·伊里奇暴怒起来了。


①一俄寸等于.厘米。寸为一尺。按照俄国人的习惯,人马超过两俄尺的,两俄尺即省略,这里说九俄寸,是省略了两俄尺的,此人的实际身高为米。


“先生们,先生们!”他叫喊起来,起初并不口吃,“我很清楚,活人是不会解剖的。我认为,他已神经错乱,不算是活人了……也就是说,他死了……也就是我想说……你们不喜欢我……然而,我却喜欢你们大家……是的,我也爱波——波尔菲里……我降低自己的身份才这么说……”


这时,一大口ycemnc①从伊万·伊里奇的口里飞出来落到桌布上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普谢尔多尼莫夫急忙走上去用餐巾把它擦掉。这最后一件倒霉事把他彻底毁了。


“先生们,这太过火了?”他绝望地叫了一阵。


“这个人喝醉了,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又提示说。


“波尔菲里!我看你们……大家……对了!我是说我希望……对了,我要你们大家说:我有什么不得体的吗?”


伊万·伊里奇几乎哭了。


“大人,哪能呢!”


“波尔菲里,我要你……说一说,我来……是的……是的,参加婚礼,我是有目的的。我想在精神上提高……我希望你们感到。我要你们大家说: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降低身份了呢?”


一片沉默。问题正是一片沉默,而且对那个断然的提问,回答的也是一片沉默。“喂,对他们喊叫什么呢,即使在这时候对他们喊叫什么呢!”大人的脑海中闪过这一想法。但是客人们只是互相交换眼色。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而普谢尔多尼莫夫吓成了哑巴,只是自言自语地重①法语:痰。


复着他早有了解的那个可怕问题:“对这一切我明天怎么办呢?”


已经烂醉如泥的《炭火块》编辑一直愁眉苦脸、默不作声地坐着,此时突然目光炯炯直对伊万·伊里奇,代表全体在座的人作回答。


“是的!”他大声喊起来,“是的,您失了体面,是的,您是个顽固落后分子……一个顽固——落后——分子!”


“年青人,放明白点!您这是跟谁说话!”伊万·伊里奇暴怒地吼起来,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跟您说话,其次,我不是年青人……您是来摆架子,出风头的。”


“普谢尔多尼莫夫,你这是干什么呀!”伊万·伊里奇大叫起来。


普谢尔多尼莫夫吓得跳起来,像根木头似的不知所措,客人们在自己的座位上也成了哑巴。那个艺术家和那个学生则拍手叫好。


那个编辑怒不可遏地继续叫喊:“是的,您是来鼓吹仁爱的!您让大家扫兴。您喝的是香槟,可不想一想,对于一个月薪十卢布的小职员来说,这香槟有多昂贵。我猜想,您就是那些挑逗自己属员的娇妻的上司之一!此外,我认为您接受贿赂……是的,是的,是的!”


“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伊万·伊里奇开始叫起来,向他伸出一双手。他感到编辑的每一个字都是插进他心脏的一把利剑。


“大人,请别担心!”普谢尔多尼莫夫用力地说了一句就向编辑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桌旁拖开。孱弱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竟有如此大的力气,真是叫人难以想象。不过编辑已经醉了,而普谢尔多尼莫夫却很清醒。接着,普谢尔多尼莫夫给他背上几拳,把他推出门去了。


“你们全都是卑鄙的家伙!”编辑叫着,“我明天要在《炭火块》上画你们的漫画!……”


客人们一个个都从座位上跳起来。


“大人,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母亲及几个客人围着长官叫喊道,“大人,请放心!”


“不,不!”长官叫着,“我完了……我到这儿来……是想,可以说是来道喜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像没有知觉似地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搁在桌上,头垂在手上恰好落到了牛奶杏仁酪盘子里。人们惊恐的模样就不必去描画了。过了一会,他站起来(显然是想走开),身子一晃,绊在椅子腿上便倒在地板上打起鼾来。


不喝酒的人偶尔一喝就醉是常有的事。他一直神智清醒,可后来忽然倒了下去仿佛被砍倒似地。伊万·伊里奇躺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普谢尔多尼莫夫抓住自己的头发,就这样呆呆地一动不动。客人们慌忙散去,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解释所发生的事情。这时已经快到凌晨三点了。


主要的问题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处境比所能想象到的还糟得多,虽然现在这种状况一点也不吸引人。伊万·伊里奇暂时仍躺在地上,普谢尔多尼莫夫站在他旁边,绝望地揪着头发的时候,让我们中断一下我们的这个故事,用几句话来谈一谈普谢尔多尼莫夫本人的情况。


就在他结婚前的一个月,他陷入了绝境。他出生在外省,父亲曾在那里供职,后来吃官司死在那里。普谢尔多尼莫夫在彼得堡整整奔波了一年,大约在婚前五个月,才弄到月薪十卢布的职位,身心才得以平复,但不久又为家境所困扰。普谢尔多尼莫夫一家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人。母亲在丈夫死后离开了省城。母子俩一起挨冻,吃的是很糟的食物。常常过着这种日子:普谢尔多尼莫夫自己拿着杯子到丰坦卡河里去打水,在那里喝个饱。找到工作后,他和母亲才在贫民窟里马马虎虎安顿下来。母亲开始给人家洗衣服,而他积攒了三四个月才给自己添制了一双靴子和一件大衣。就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也经受过多少难堪的场面:上司走上前来问他有多久没有上澡堂洗澡了?人们纷纷传说他的文官制服衣领下有一窝窝的臭虫。但他性格刚毅,而从外表上看他既温和又文静。他只受过很少教育。几乎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过思考,是否有过计划,是否有过什么理想,但相反,他身上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倔强决心正在形成:他决心摆脱这种低下的地位闯出一条新路来。他身上有一股蚂蚁般的顽强劲;如果把它们的巢毁了,它们立即又会重新去建造,毁了,又建造,就这样不疲不倦地进行。他是一个运筹帷幄、关心家事的人。从他的额头上可看出,他会闯出路子,会筑起一个窠来,甚至还能有点积蓄。全世界只有他的母亲是爱他的,而且爱得发疯。她是一个坚强、不知疲倦、能干活,同时又是心地善良的女性。如果不是碰到退休的九等文官姆列科皮塔耶夫,他们就会在贫民窟住下去,也许再住五六年直至境况的改变。姆列科皮塔耶夫曾任财务主任,以前在省城供职,最近才带着全家在彼得堡定居。他认识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的父亲曾有恩于他。他有钱,当然不会太多,但是有,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无论他的妻子、大女儿或亲属都不知道。他有两个女儿,而他是一个十分刚愎自用的人、酒鬼、家庭暴君,此外,他是个病号。因此,忽然想起个主意要把一个女儿嫁给普谢尔多尼莫夫,他说,“我认识他,他父亲是个好人,儿子也会是好人。”


姆列科皮塔耶夫怎么想就怎么做,说到做到。这是个极端刚愎自用的人,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安乐椅里度过的。疾病夺去了他的一条腿,使他成了残废,不过,这不妨碍他喝伏特加。他成天喝酒,骂人。他很凶,总不免要折磨人。为此,他将几个远房女亲戚收留在身边:他的一个有病而爱吵嘴的姐姐,他妻子的两个妹妹,也是又凶又多嘴的人;断了一根筋骨的老姑母。还养着一个食客——俄罗斯化的德国女人,她有给他说《天方夜谭》的才能。他的全部乐趣就是嘲弄这些不幸的寄居者,时刻对她们破口大骂,她们当面不敢回一句嘴,除开他生来就有牙病的妻子以外。他挑唆她们互相吵嘴,在她们中间制造和拨弄是非、纷争,而后,看到她们几乎要动武时,就哈哈大笑,欣喜若狂。当他的大女儿同军官丈夫过了十年穷苦生活后成了寡妇,带着三个幼小病儿归来时,他也喜不自禁。他容不了她的几个孩子,但是随着他们的到来增添了他每天试验的内容,所以这老头子还是很高兴的。这一大群恶妇和有病的孩子以及他们的折磨者,一同挤在彼得堡郊外的一所木屋里。他们常常是半饥半饱,因为那老头很吝啬,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给钱,虽然他自己不吝啬喝伏特加;她们睡眠不足,因为老头子患失眠症,需要她们排遣。总之,所有这一切使得她们穷苦度日,使得她们诅咒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姆列科皮塔耶夫看中了普谢尔多尼莫夫,他对他的长鼻子和谦恭的样子感到惊讶。孱弱而不好看的小女儿当时正满十七岁。她虽然上过德国hxbf①,但在那里,除了字母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学到。她在残废和酗酒的父亲的拐杖下,在家庭诽谤、窥视和谗言中成长,一副营养不良的病态样子。她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头脑,早就想嫁人。在外人面前她胆怯得不敢说话,但在家中,她对母亲及寄食者则是凶恶的,像锥子那样锋利。她特别爱拧她姐姐的孩子并对他们拳脚相加,密告他们偷吃糖和面包,因而在她和她姐姐之间常常引起无休无止的吵骂。老头子个人主张她嫁给普谢尔多尼莫夫。虽然他很穷,但要求给他点时间考虑。他和他母亲踌躇了好久,但是,还是把那所房子的房产转到了新娘名下,虽然是个极差的木头平房,但还是值几个钱的。此外,还给了她四百卢布——你自己什么时候能积攒到这么多的钱呢?“我为什么要招一个男人到家里来呢?”顽固的酒鬼喊道,“第一,因为你们全是娘们,而我讨厌娘们。


我要让普谢尔多尼莫夫听我的吩咐,因为我是他的恩人。第二,我这样做就是要使你们都不高兴,都生气,我就是要和你们作对。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而你,波里菲里,她做了你的妻子后,你就打她,她生来就有许多魔鬼附身,把它们①法语:学校。


赶走,我给你预备一根拐杖……”


普谢尔多尼莫夫一言不发,但他已经拿定主意。还在婚礼前他和他的母亲就被接来了,让他们洗得干干净净的,给了他们衣服、鞋袜和结婚用款。老头子所以优待他们,也许正是由于全家人都憎恨他们。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甚至很得他的欢喜,所以他克制着,没有欺侮她。不过,在婚前一周,他让普谢尔多尼莫夫跳了跳卡扎乔克舞①。“喂,行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我面前是不是会忘乎所以,”他在他跳完舞后说。他给了他刚够支应婚礼的一笔钱,请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普谢尔多尼莫夫这一方面所请的仅有《炭火块》编辑和贵宾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普谢尔多尼莫夫很清楚,新娘嫌弃他,她十分愿意的是嫁给那个军官而不是嫁给他。但他对一切都忍耐着,并劝说他母亲也这样。婚礼的整个白天和晚上,老头子都在骂着脏话,酗酒。由于举行婚礼,全家人都躲到后屋,挤在那里直到天黑。前屋预备作跳舞和晚宴用。


晚上十一点左右,老头子喝得烂醉,睡着了。新娘的母亲这一天特别爱向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发脾气,这时终于决定息怒,并出席舞会和晚宴。伊万·伊里奇的出现使一切都变了样,姆列科皮塔耶娃感到很难堪、觉得受了侮辱,于是破口大骂,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邀请了长官。人们劝她,说他是自己来的,是不请自来的,可她蠢得不愿相信。香槟酒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只有一卢布,而他自己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不得不向凶恶的老太婆苦苦哀求①卡扎乔克舞是源于哥萨克人的一种速度逐渐加快的民间舞蹈。


借钱买了一瓶,而后又买了一瓶。他们向她说明,这关系着普谢尔多尼莫夫官场的未来、功名的前途,经过劝说,她终于拿出了私房钱,但也让普谢尔多尼莫夫吃尽了苦头,使他一次又一次跑进新房去,默默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头扑倒在准备作天堂美梦的喜床上,由于无可奈何的愤恨而全身发抖。是啊!伊万·伊里奇可不知道,这晚上他喝掉的两瓶香槟需要多少钱啊!这场婚礼被伊万·伊里奇弄到如此的结局时,普谢尔多尼莫夫心中多么恐惧、苦恼,甚至绝望啊!一桩桩的烦恼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任性的新娘的尖叫和眼泪、糊涂的岳母娘也许会通宵责备。即使不责备,他的脑袋也已经痛起来了,烟雾和昏暗也已经弄得他两眼昏花了。可这时伊万·伊里奇还得他去照料。现在已是凌晨三点,该请个大夫,或找辆四轮轿式马车送他回家。一定要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因为送这样的人物是不能用那种万卡①出租马车的。可雇辆马车又到哪儿去借钱呢?长官在晚宴上既没有同姆列科皮塔耶娃说上两句话,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她为此十分气忿,已声明她一个戈比也没有。也许她真的一个钱也没有了。上哪儿去借?怎么办呢?是呀!他是有原因揪头发的。


暂时已经把伊万·伊里奇转送到餐室的一张小皮沙发上了。当人们在收拾饭桌把一张张桌子移开时,普谢尔多尼莫夫正往各处去借钱,甚至试图向仆人借,但谁也没有。他又想碰碰运气向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借,他比别人逗留得久。虽说他是个善良的人,但一听说借钱,他就莫名其妙,甚至惊①旧俄对驽马拉的载客马车的俗称。


吓不已,说了一大堆使人料想不到的废话。


“下一次我一定乐意借钱,”他含糊地说,“但是这一次……说实话,得请你原谅我了……”


说完他就抓起帽子急急忙忙走了。只有那个说圆梦书的青年有同情心,还能帮上忙,即使还不到时候。他比别人留的时间长,真正同情普谢尔多尼莫夫的遭遇。最终,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的母亲及那个青年共同商定不去请大夫,最好去叫辆四轮轿式马车把醉人送回家。而在找到马车之前,暂时试用一些简便方法,例如用凉水敷太阳穴和头部,用冰敷头顶等。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开始做这些事。那个青年飞也似地去找马车,因为是在彼得堡郊外,又是深更半夜时候,连出租马车也没有了,于是他跑到很远的车行去租,把车夫都叫醒来。开始讨价还价,他们说,这种时候租四轮轿式马车就是五卢布也不够,不过还是同意了三卢布。但是,将近四点左右那青年坐着租来的马车回来时,他们早已改变了主意。原来是伊万·伊里奇仍然神智不清,疼痛难忍,呻吟不止,辗转不安,在这种情况下送他回家是绝对不行的,甚至是危险的。“这会是什么结果呢?”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普谢尔多尼莫夫说。怎么办呢?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把病人留下来,那么把他安顿到哪儿呢?全家仅有两张双人床:一张大的双人床,是姆列科皮塔耶夫夫妇的,另一张是新买的胡桃木的,是新郎新娘用的,所有其他住户,或者确切点说是女住户,都睡在地板上,横七竖八,多数人睡在羽毛褥子上,那些褥子都有些破烂,散发着一股臭味,也就是说太不像样子,而且刚够那些人用,几乎没有多余的。把病人安顿到哪里去呢?褥子大概还可找到一床——万不得已时可以从中抽出一床来。但是铺在什么地方、摆到什么上面呢?看来,只有铺在客厅里了。因为这间屋子离家人的住地最远,而且有一扇单独的门。可是铺在什么上面呢?难道铺在椅子上吗?大家知道,只有给那些周末回家度假的中学生才把被子铺在椅子上,而对于像伊万·伊里奇这样的人物,这样做是十分不恭敬的。如果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睡在椅子上,他会说什么呢?


普谢尔多尼莫夫不希望听到那些话。只有一个办法了:把他安排到新娘床上。我们已经说过,这新娘床在紧挨餐室的一个小房间里,床上铺着新购来而未用过的双人褥垫,干净的床单,四只粉红色细棉布枕头,外罩镶褶边薄纱套子;被子是绣花粉红色缎子的;从金环里垂下来薄纱帐子。总之,一切都很完美,差不多都去看过卧室的客人们,都称赞它的陈设。新娘虽然讨厌普谢尔多尼莫夫,但在晚宴时好几次悄悄地跑进新房去看过。当她听说,要把染上类似霍乱的病人放到喜床上时,她感到多么气愤和恼恨!新娘的母亲为女儿抱不平,大骂,说第二天要告诉她丈夫;但是,普谢尔多尼莫夫显示权威坚持要那样做,于是伊万·伊里奇被抬进去了,而把新郎新娘安排到客厅的椅子上。新娘哭哭啼啼,准备去闹,但又不敢不听话:因为她父亲有一根她很熟悉的拐杖,而且她也知道,她父亲明天一定会要求她详细报告的。为了安慰她,他把粉红被子和薄纱枕头给了她。这时,青年坐着马车回来了;当得知不需马车时,他十分惊惶,他必须自己付车费,而他口袋里还从来没有过十戈比。普谢尔多尼莫夫声明他已身无分文。大家试图劝导车夫,但他闹起来,甚至敲打栅栏门。我不甚了解这是如何了结的,好像是那青年像囚犯似地坐着那马车上佩斯基圣诞四街去,那里有一个学生在熟人处留宿,试着把他叫醒,问他是否有钱?当新郎新娘在客厅里安置停当、闩上房门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了。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在病床旁守护一整夜。她睡在地毯上,用皮袄蒙着头,但也不能入睡,因为她不时要爬起来:伊万·伊里奇的肠胃十分糟。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是位刚毅、宽厚的女性,她给他脱衣、摘帽,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服侍他,整晚不断地把便盆通过走廊送出去拿进来。然而,这一夜的灾难还远远没有终结。


新郎新娘被安置在客厅里不过十分钟,那里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不是高兴的喊叫,而是极为令人不安的声音。


随即又是一阵喧哗和仿佛椅子落下的碎裂声。刹时间,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唉声叹气、神色惊慌地闯进还是黑漆漆的屋里。那些女人中有新娘的母亲,有这时丢下生病的孩子的姐姐,三个姑妈和姨妈,连断了一根筋骨的姑母也勉强来了。


女厨娘也在这里,那个会讲故事的德国女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硬是从她那里把她个人的羽毛褥子抽给了新郎新娘,那是这屋里最好的、她唯一的私产。这些为数众多、有预见的女人,被一种无法解释的好奇心所驱使,早在一刻钟前就踮着脚从厨房里穿过走廊悄悄地钻进前厅去窃听。这时,有人急忙点燃了腊烛,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出乎意外的情景:椅子承受不住双倍的重量,而且仅仅从边缘支撑着宽大的褥子,于是散架了,褥子便从椅子间塌落到地板上。新娘气得抽抽搭搭地哭;这一次她委曲得伤心透了。精神沮丧的普谢尔多尼莫夫像暴行被当场揭穿的罚犯一样站着,他甚至不想为自己辩解。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的哀叹和尖叫。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听到喧哗声也跑过来,但是,这一次新娘的母亲完全占了上风。起初,她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进行奇怪的最不公正的责备:“我的老天爷,出了这种事,往后你会是个什么丈夫呀?


我的老天爷,这次丢丑后你能有什么用呀?”如此等等。最后,她抓住女儿的手,带她离开丈夫回去了,准备明天亲自负责向凶狠的父亲作解释。其余的人跟在她的后面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地走开了。只有母亲留在普谢尔多尼莫夫那儿,想要安慰他,不过,他马上催她走开了。


他顾不上宽慰,艰难而缓慢地走到沙发跟前,忧心忡忡地坐下去,因为他光着脚,穿着一件必不可少的内衣。思绪一个接一个交织着,脑子里杂乱如麻。有时他无意识地环视屋子四周,那里跳舞的人刚刚还在疯疯癫癫,那里空气中刚刚还飘动着缕缕烟雾。地板上到处是烟头、糖纸,一片狼藉。


喜床的倒塌以及翻倒的椅子证明世间最美好、最可靠的希望和理想的破灭。他这样坐着几乎有一小时之久。愈来愈沉痛的心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比如,工作上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他痛苦地意识到,无论如何要改换任职单位,昨晚的事情发生后留在原地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起了姆列科皮塔耶夫,也许明天他会要他再跳一次卡扎乔克舞,以便检验他的温顺性。他也想起,姆列科皮塔耶夫虽然给了他五十卢布办婚礼,而且已经全部花光,但那陪嫁的四百卢布却还没有想过要给的,甚至连提也不提了。而且那所房子还没有正式办好过户手续。他也想到了妻子,她在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他;他也想到,那个给他妻子下跪的高个子军官。这一点他已经注意到了;他还想过、附在他妻子身上并由她自己父亲证实过的魔鬼,以及那根预备用来驱魔的拐杖……当然,他觉得自己能够忍受一切,但是,命运最终却是如此的结局,他终于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普谢尔多尼莫夫就这样沉浸在悲痛中。蜡烛头快要燃尽。


闪烁的烛光直射在普谢尔多尼莫夫的侧身上,把他巨大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长脖子,鹰钩鼻,两绺头发竖起在前额和后脑勺上。后来,吹来一阵清晨的凉风,他站起来,冻得浑身发抖,四肢麻木。他走到横躺在椅子中间的褥子前,不加整理,不吹灭烛光,甚至也不垫枕头,爬到褥垫上就睡着了。


睡得那样沉,那样死,也许第二天将赴刑场的犯人才会那样。


从另一个角度说来,伊万·伊里奇在可怜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喜床上所经历的痛苦之夜,有什么能与之相比呢!有时候头痛、呕吐以及其他难以忍受的折磨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这是地狱般的痛苦。虽然他的脑子刚刚清醒过来,使他看到那么多的恐惧,那么阴森、厌恶的画面,还是不清醒为好。不过,他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比如,他认出了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听她善意的劝说,诸如:“忍忍吧,亲爱的,忍忍吧,我的老天爷,忍一忍就会好起来的,”他认得出来,但就是在逻辑上一点也弄不清她在自己身旁。在他的眼前经常出现讨厌的幽灵:最常看见谢苗·伊万诺维奇,但仔细端详,发现那根本不是谢苗·伊万诺维奇,而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鼻子。那个自由主义艺术家、那个军官及那个面颊扎着绷带的老太婆都在他眼前闪过。最刺激他的是悬在他头顶上的那个挂窗帘的金环,借着屋子里昏暗的烛光,他看清了那环子,并且总想弄明白:那环子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会在这儿?是什么用意?他问了老太婆好几次,但很显然,他说出来的话不是他想说的话,而且看来,不论他怎么拚命解释,她还是不明白他说的话。在天快亮时发作终于停止了,他也睡着了,睡得很熟,没有做梦。他睡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醒来时,他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感到头痛难忍,舌头变得像块呢子,上面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坐在床上,张目四望,然后思索起来。从百叶窗缝透过来的淡淡的晨曦像一条窄小的带子在墙上颤动着。大约是早晨七点左右了。但是当伊万·伊里奇忽然记起并明白昨晚他所发生的一切;记起晚宴上的一件件遭遇,自己oclpmdgncllz[①举动,宴席上的讲话;异常清晰地马上记起一切:现在要怎样才能摆脱出来,对于他人们现在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当环视四面,最后发现,他把自己下属好端端的喜床弄得那么糟糕不成样子时,——啊,这时极端的耻辱和痛苦溢满他心间,以致他喊叫起来,双手捂着脸,绝望地扑倒在枕头上。过了一会,他从床上跳下来,看见他的衣服在椅子上,折叠得整整齐齐,刷得干干净净,他急忙抓起匆匆地穿起来,眼睛四望,像是惧怕什么,在另一张椅子上放着他的毛皮大衣和皮帽,皮帽里有一双黄色手套。他想悄悄地溜出去,但是门忽然开了,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走进来,手上拿着瓦盆和脸盆,肩上搭条毛巾。她①法语:失败的。


放下脸盆不客气地说,一定要洗个脸。


“我的老天爷,洗个脸吧,不洗不行的……”


在这瞬间伊万·伊里奇觉得,在这整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一个人使他不羞愧、不害怕,那个人就是这位老太婆。于是他就洗起脸来。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在他生活的艰难时刻,除了良心上其它的不安之外,他都会想起这次梦醒后的各种情景:那个瓦盆;那盛满冷水、水面上浮着小冰块的瓷脸盆;那块用粉红纸包着的椭圆形的肥皂,上面刻有字,约值十五戈比,它显然是买给新郎新娘用的,但却由伊万·伊里奇先用了;还有那个左肩上搭着绣花毛巾的老太婆。冷水使他顿觉清爽。他洗完脸,不说一句话,甚至也没有谢一声“女护士”,就抓起帽子,把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递过来的大衣披上肩,穿过走廊,穿过厨房,——厨房里有只猫在咪咪叫,女厨娘在垫子上微微抬起身来,极好奇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他跑到院子里,来到街上,跳上一辆过路的出租马车。清晨冷森森的,微黄色冷雾遮蔽着房屋及所有物体。伊万·伊里奇拉直衣领。他在想,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所有的人都认识他,认得出他……


八天了伊万·伊里奇都没有离开过家,没有去上班。他病了,病得很重,而精神上的病更甚于肉体上的。八天来,他经受了地狱般的痛苦,这八天也许可抵作另一世界的八天了。


有时候他想出家修道,的确有过这种想法。这时,他的想法格外丰富。他想象着那平缓、低沉的歌声,那开着的棺材,那幽静的修道小室的生活,那树林和洞穴;但当他清醒后,他几乎马上就承认,那都是一些最可怕的胡说和夸张,并为那种胡说和夸张而羞愧。随后,对他精神上 existence manguee 的折磨开始了。随后,他的心中又迸发出羞辱感,并立即攫住他的心,烧灼着,激怒着。当想象着发生的各种情景时,他颤抖起来。关于他,他们将会说些什么,想着什么,他将怎样走进办公室去,会有什么私语将伴他延续整整一年,十年,一生呢?他的这个笑话一定会传扬子孙后代。


他有时沮丧得甚至准备立刻就去找谢苗·伊万诺维奇,请他宽恕,与他交好。他甚至不替自己辩护,而全然责备自己:他不为自己去找谅解的理由,而且羞于这种理由。


他也想马上就去呈请辞职,平凡而独自地献身人类的幸福。无论如何一定要改换所有相识的人,甚至要根绝任何有关他的回忆。后来他又觉得这样做是荒诞的,而加倍严厉对待属员还有可能把整个事情扭转过来。这时,他恢复了希望,重行振作起来了。经过整整八天的困惑和痛苦后,他终于感到不能再忍受这种湮没无闻了,m un beau matin①他决定去上班了。


早在家呆着苦恼的时候,他就曾一千次设想过自己怎样走进办公室去。他惊人地坚信,他一定会听到背后不善良的议论,看到不善良的面孔,受到恶意的微笑。当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时,他有多么惊讶啊!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迎接他,都鞠躬行礼,都神情庄重,勤于职守。当他进自己的办公室时,心中充满了喜悦。


①法语:在一个美好的早晨。


他立刻十分认真地着手处理公务,听了几个呈文和说明,并作了指示。他觉得,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样敏捷、准确地判断和作决定。他看到他们很满意,尊重他,恭敬他。就是最多疑的人也发现不了什么。事情在顺利地进行。


最后,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拿着公文来了。他的出现就像是什么东西刺痛了伊万·伊里奇的心,不过,这只是瞬间而已。伊万·伊里奇开始对他进行指示,重点地说明,指点他该如何做,并进行解释。伊万·伊里奇感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仿佛在避免过久地望着他,或者不如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不敢于望他。不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已办完公务开始收拾公文。


“还有一个请求,”他以尽量冷漠的口气开始说,“普谢尔多尼莫夫文官请求调往别的局去……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大人答应给他职位。大人,请您予以恩准。”


“哦,他要求调动,”伊万·伊里奇说,心里感到如释重负。他瞥了一眼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顿时两人目光相接。


“哪有什么呢,我这方面,我……我愿意利用我的,”伊万·伊里奇回答说,“我同意了。”


看来,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想赶快溜走,但伊万·伊里奇忽而一时气量高尚说出了决断,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显然又激动起来了。


“请转告他,”他开口说,向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投去明确的、含义深长的目光,“请转告普谢尔多尼莫夫,我对他没有恶意,是的,没有恶意!……相反,我甚至打算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不怨恨他……不会怨恨,忘记一切,一切……”


伊万·伊里奇蓦地停了说话,十分吃惊地望着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异样的举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是个深明事理的人,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变成十足的傻瓜了。他没有听完也没有听,却忽然羞惭得糊涂极了,竟匆匆地甚至失礼地微微点头,而且朝门边退去。他的整个样子像是要钻到地里去,或者莫如说,他要急忙回办公室去。当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伊万·伊里奇仓皇失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朝镜子里看,但看不见自己的脸庞。


“不,要严肃,唯有严肃,严肃!”他喃喃地说,几乎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突然唰地一抹浓艳的红晕布满他的整个脸庞。他忽地感到羞辱,感到心情沉重,是抱病八天中最难受的时候也没有过的。“我经受不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后,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农夫马列伊


所有这些professionsdefoi①读起来我都感到兴味索然,所以我就来说件趣事,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趣事,只是一件遥远往事的追忆罢了。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就我论平民的文章搁笔的此时此地来说那件事。那时我不过才九岁……不,最好从我二十九岁时的事儿说起吧。


那是复活节的第二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阳光高照,“暖暖和和”,明明丽丽的,但我心底一片抑郁。我在牢房的后面徘徊踯躅,边看边数围着坚固木栅的林间空地上的牢房。


其实我不是想数,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动作而已。监牢里“过节”已经两天。苦役囚犯们不用去干活,许多人喝得烂醉,叫骂声、争吵声到处不绝于耳;有的人唱着低级庸俗的小调,躲在板床下玩牌赌博;有几个人由于太蛮横被同监人打得半死,盖着皮袄躺在板床上,直到苏醒过来。有几次他们竟动起刀子来。“过节”这两天里所发生的一切使我痛苦至极。我从不赞同不加节制的群饮狂醉,而在这种地方我尤其反对。这两天,监狱官没有来巡查,也不来搜寻白酒;他们明了,一年①法语:传道的文章。


中也该给这些受歧视的人宽松一下,否则,牢里的情况会更糟。我胸中终于燃起一股愤恨。政治犯中有个叫米——斯基的波兰人碰到我。他神色忧郁地望了我一眼,两眼一闪,双唇颤动,咬牙切齿地小声对我说道:“Jehaiscesbrigands!”


①然后擦身而过。我回到牢房,虽然一刻钟前我发疯似地从屋里跑出去,当时有六个壮实的农夫一齐扑向醉汉鞑靼人加津,想要制服他而动起手来。他们乱打乱揍,照这么打下去,骆驼也会被打死的,但他们知道,这个大力士难得被打死,所以下起手来毫无顾虑。现在回到屋里后,我发现加津躺在牢房尽头一个角落的板床上不省人事,生命垂危。他盖着皮袄,大家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绕过,虽然都深信他明早会苏醒过来,“可是照这么打,说不定会送命的”。我回到床上,对着装有铁栅栏的窗户迎面躺下,把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我喜欢这么躺着,因为人们不会去打搅一个入睡的人,而这时我就可以去幻想,去思考。但是那一次我没有幻想,我的心平静不下来,耳边老响着米——斯基的话:“Jehaiscesbrigaands!”其实,为什么要去描述那些印象呢?现在我有时在夜间也梦见那情景,没有做过比那更痛苦的梦了。人们也许会发现,时至今日我几乎从未在刊物上谈过我在狱中的生活情况。《死屋手记》写于十五年前,我是以一个虚拟的杀妻犯的口吻写的。顺便补充一句,从那时起许多人都以为,甚至现在还断言,我之所以被流放是因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我渐渐地真的想得出了神,并且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回忆①法语:我恨透这些暴徒了。


中了。在服苦役的四年中我都不断地回忆我的整个过去,似乎在回忆中我又重新经历我那昔日的全部生活。这些回忆都是自然地显现出来,我很少按自己的意愿去回想,常常是从一点一线开始,——有时是很难觉察到的,而后一点一点地扩大为一个完整的画面,形成一个鲜明的、完整的印象。我对这些印象进行分析,使往事具有新的特点,而重要的还在于对往事进行修正,不断地修正。我的全部消遣就在于此。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童年时(我那时才九岁)一个极平常的瞬间——它似乎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回忆我的童年。回忆中,我们乡村八月的情景就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干爽、晴朗的日子,但有几分凉意,微风习习。夏天在消逝,不久我就要去莫斯科学习法语了,整整一个冬天,又该腻烦死了。真舍不得离开这乡村。我穿过打谷场,下到山沟里,再往上走到洛斯克——我们这儿这样称呼山沟那面伸展到小树林的那片茂密的灌木林。我钻进灌木林,听到不远处——约莫三十步远,有个农夫在林中旷地上耕作。我知道,在陡坡上耕地,马儿是很吃力的,所以我有时可听到农夫的一声声吆喝:“驾——驾!”这里的农夫我差不多都认识,但现在是哪一个在耕作我不清楚。


对我来说反正是一回事。我正专心致志自己的事儿哩,我也一样忙不迭:折胡桃树枝鞭打青蛙;榛树枝儿好看可不结实,比桦树条差远了。我也很迷恋小昆虫和小甲虫,并进行采集。


它们真是漂亮极了。我也很喜欢动作敏捷带黑斑的红黄色小蜥蜴,但我惧怕蛇,不过比起蜥蜴来蛇要少得多。这儿很少有蘑菇,采蘑菇要到桦树林里去,我正准备要去哩。平生没有什么比森林更让我喜爱的了,那里有蘑菇、野果、昆虫、小鸟、刺猬、松鼠,以及我非常爱闻的枯枝败叶的潮湿气味。甚至现在写到这儿时,我也闻到了我们乡村里桦树的芳香,因为它给我的印象终生难忘。在一片静寂中,我忽然十分清晰地听到一声喊叫:“狼来了!”我吓得魂飞魄散,也大叫起来,然后边喊边跑向林中旷地,直奔正在耕地的农夫。


原来是我们村的农夫马列伊。我不知道他是否叫这个名字,但是大家都叫他马列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夫,结实、魁梧的身材,又宽又密的一把深褐色胡子里间杂着一绺绺的银须。我认识他,但至今从未有机会同他说话。他听到我的叫声,就让马儿停下来,我飞快地跑上去,一手抓住他的犁,另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他看出我惊吓不已的样子。


“狼来了!”我气喘喘地叫着。


他抬起头,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一时竟也相信了我的话。


“狼在哪儿?”


“有人喊……刚才有人喊‘狼来了’……”我嘟嘟哝哝说道。


“哪里,哪里,哪有什么狼?是你的幻觉吧。你看,这哪儿有狼呢?”他喃喃地鼓励我说。但我浑身打颤,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衣,我的脸色想必一定刷白。他怀着不安的微笑看着我,显然在为我担惊受怕。


“瞧你,吓成这样,哎呀呀!”他摇着头说。“得啦,亲爱的。瞧你这小鬼,哎呀!”


他伸出一只手突然在我的脸上摸了摸。


“喂,得啦,愿上帝保佑你,画十字吧。”但我没有画十字,我的嘴角颤动着,这好像使他格外吃惊。他轻轻地伸出一个指甲乌黑、沾着泥土的粗大手指,又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打颤的嘴唇。


“瞧你,哎呀!”他久久地对我现出慈母般的微笑,“天哪,这是怎么的,哎呀呀!”


我终于明白了,没有狼,我听到“狼来了”的喊声是我的一种幻觉。虽然喊声是那么清晰,但这样的喊声(不只是关于狼的)我以前也听到过一两回,都是我的幻觉。这种现象我是知道的(后来这些幻觉伴随着童年一起泯灭了)。


“好吧,那我走了。”我迟疑地、羞涩地望着他说。


“好的,你走吧,我会目送你,一定不会让狼伤害你的!”


他补充说,依旧慈母般地对我微笑,“嗯,愿上帝保佑你,走吧。”他给我画了个十字,也给自己画了个十字。我走了,差不多每走十步就回头望望。我走的时候,马列伊和那匹马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我每次回头,他都对我点头。说实在的,我怕成那样,在他面前感到有几分惭愧哩。然而,我一边走还一边怕狼,直到爬上沟谷的斜坡到达第一个窝棚时,我害怕的心情才完全消除。我家的护院狗沃尔乔克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到我的跟前。有沃尔乔克在,我精神大振,最后一次转过身来回望马列伊,他的脸庞已模糊莫辨,但我感到他依然在向我亲切微笑和频频点头。我向他挥了挥手,他也对我挥挥手,就策马向前走去。


“驾——驾!”又听到他在远处的吆喝声,马儿拉着木犁又开始走起来。


所有这一切我都一下子回想起来了,并且不知为什么还那么确切、详尽。蓦地,我清醒过来,从板床上坐起来,我记得,脸颊上还留有回忆时的浅笑。我又继续想了一会儿。


当时,从马列伊那儿回家后,我没有同任何人谈起过我的这次“险遇”,况且,这又算得了什么险遇呢?那时,我很快就把马列伊忘了。后来同他偶尔相遇,我也从没有同他攀谈,不论是关于狼的还是别的什么。而今相隔二十年后,在西伯利亚,我却突然想起了那次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说,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觉地铭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地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地被记忆下来了,而一旦需要,它就会马上浮现出来。我回忆起了一个穷苦农奴温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画十字、点头的情景:“瞧你,小鬼,受惊了吧!”


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轻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颤动的嘴唇。当然,任何人都能给小孩鼓励,但是,那单独相遇时所发生的事情却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圣洁的爱怜眼光待我了。是谁叫他这么做呢?他是我家的农奴,而我还是他的少爷,谁也不知道他给过我爱抚,也不会因此而赏赐他什么。他是不是很爱孩子呢?这样的人是有的。我们是在荒郊野外单独相遇的,也许只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见。一个粗野、不识字,而且无所期待、对自身自由也无所奢望的俄国农奴,他的心底却充满着文明人类多么博大的感情,充满着多么细腻、近乎女性的温柔!请问,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①在谈到我国人民的①阿克萨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俄国历史学家,诗人。


高度教养时,他所指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吗?


我记得,我从床上下来环视四周后,我突然觉得,对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绝然不同的目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愤懑须臾间神奇般地烟消云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详着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面孔。这个被剃光头发、脸上留有印记的农夫喝醉了酒,在大声嘶哑地唱着醉歌。他也许就是那个马列伊,因为我还未能看清他的内心深处。当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斯基,一个不幸的人!他的脑子里已经不可能有关于马列伊一类人的任何回忆,除了“Jehaiscesbrigands!”


那一句话外,对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看法。不,这些波兰人所经受的苦难比我们多多了!




百岁老大娘


前几天有位太太对我说:“那天早上,我迟迟才动身,走出家门时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我是故意弄得诸事缠身似的,正好到尼古拉耶夫斯基大街两个相隔不远的地方去。先上事务所去,在那大门边可以见到那位老大娘。她给我的印象是那样老态龙钟,弯腰驼背,拄根拐杖,只是我还是猜不出她的年岁多大。她来到大门边,就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坐在打扫院子人的长凳上休息。其实,我从她身旁走过,她在我眼前只是闪了一下罢了。


“约莫十分钟后,我从事务所里出来,走过两座房子就是一家商店,上星期我在那里给索尼娅订购了一双皮鞋,于是就便去把它取回去。我一眼望去,发现那老大娘现在已经来到了商店旁边,也是坐在大门边的长凳上。她坐在那里而且朝我看,我报以微微一笑。我进商店去取皮鞋。哟,三、四分钟后,当我继续向涅夫斯基大街走去时,却看见老大娘已经来到了第三座房子旁,也在大门边,只是没有坐在长登上,而是靠在墙壁的凸出部位上。这大门边没有长凳子。我不由自主地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心想:她为什么要在每个房子前坐下来呢?


“‘老太娘,你累啦?’我问。


“‘累了,亲爱的,我老是觉得很累。我看今天天气很暖和,太阳又很好,所以我就上孙女们家吃饭去。’“‘老大娘,你这是去吃饭?’‘亲爱的,是去吃饭,是去吃饭。’‘你这样会走不到吧?’‘不,走得到的。瞧,我就这样走一阵,休息一会,然后又起身走。’我打量老大娘,心里感到十分惊异。老大娘身材矮小,一身干干净净,衣着破旧,想必是小市民出身。她拄根拐杖,脸色苍白,皮肤腊黄,双唇毫无血色,活像一具干尸。她坐着,微笑着,阳光浴满她全身。


‘老大娘,你年纪大概很大了吧?’我随口问。


‘一百零四,亲爱的,我一百零四岁,只不过是(她这是开一开玩笑)……你上哪儿去呀?’她望着我,高高兴兴地笑着。难道她是想和谁说说话?百岁老人还如此关心我上哪儿去,使我感到非常惊讶,似乎她真的想知道哩。


‘是这样的,老大娘,’我也笑起来说,‘我给女儿在商店买了双皮鞋,现在带回家去。’‘咦,小小的皮鞋,你有小女儿?你真有福气,还有其他孩子吗?’她又望着我笑。她两眼失神,几乎不见生气,但那里面却仿佛放射着亲切的光焰。


‘老大娘,你愿意的话,从我这儿拿五个戈比去给自己买个白面包吧,’说着我就给了她五戈比。


‘你干吗给我呢?也好,那我就拿着你的了,谢谢。’‘拿去吧,老大娘,请别介意,’她收下了。显然,她不是乞讨,她还没到那种地步。她是漫不经心地拿去的,根本没有把它当成施舍物,仿佛她这么做是出于礼貌或者出于一片好意。不过,也许她也很喜欢,因为有谁和她这个老太婆交谈呢?不只是交谈,而且还怀着一片爱心去关怀她呢?


‘好吧,再见,老大娘。’我说‘祝你一路平安。’‘会走得到的,亲爱的,到得了的,我会到得了的。你上你孙女那儿去吧。’老大娘弄错了。她忘了我的是女儿,而不是孙女,大概她以为我和她都有了孙女。我向前走去,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望见她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用拐杖戳一下地,拖着步子沿着街道蹒跚走去。也许她在路上还要休息上十次,才能到达‘吃饭’的地方。她经常上哪儿去吃饭呢?这么一个怪怪的老大娘。”


这个故事我是那天早上听到的。其实,那不算什么故事,而是与一个百岁老人相遇留下的一个印象而已(实际上,你什么时候能遇上百岁老人,而且是一个精神上充满活力的百岁老人呢?),因此,我把它全忘了。夜深了,我看完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后就把杂志放在一旁,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大娘,而且不知为什么我又驱使自己继续去想象:她是怎样走到孙女家吃饭的呢?我的眼前浮现出另一幅,可能是十分逼真的小画面。


她的孙女们,也许包括她的外曾孙女们,她已经把她们一并叫做孙女了,大概是某个同一行业的人,自然也就是同一家的人了,要不她怎么会上她们家吃饭呢。她们住地下室,大概承租了一间理发铺。她们当然是穷苦人,但是她们依然要糊口,而且还得循规蹈矩。老大娘到达孙女家时大约是下午一点多了。她们没有想到她会来,但可能十分亲切地迎接她。


“是你啊,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请进,请进,欢迎你,上帝的奴隶!”


老大娘喜笑颜开地往里走,门铃还在久久地发出刺耳的尖细响声。她的一个孙女,想必就是那个理发匠的妻子吧。理发匠本人年龄还不大,约莫三十五岁的样子,可是按职业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位老师父了。虽然这种手艺并不复杂,但工作服却像煎饼那样油渍斑斑。是不是由于使用化妆香膏的缘故,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理发匠”,仿佛他们工作服的衣领总是沾满着灰粉。三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立即跑到了外曾祖母的跟前。通常,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大娘不知为什么总是和小孩子们相处得非常好:她们自己在心理上已经变得十分像孩子了,有时甚至同他们毫厘不差。老大娘坐下来;男主人不知道是在接待客人还是忙于别的什么事。他的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熟人正准备离开。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儿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也来做客,他想进一家印刷厂工作。老大娘画了个十字坐着,望着客人。


“哎哟,好累!你们这儿来的是谁呀?”


“是我呀!”客人笑着回答说,“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您难道认不出来啦?前年,大家和您一块儿到树林里去采过蘑菇哩。”


“啊,是你呀,我认得,一个好开玩笑的人。我记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了,你是哪一个呢?哦,记起来了。


哎哟,我有点儿累了。”


“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您是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见老,那我想问问你,”客人开玩笑说。


“那你就说吧!”看起来老大娘像在开玩笑,不过,她心里确实很高兴。


“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我可是个好心人呢。”


“和你这个好心人聊聊很有趣哩。哎哟,我都要憋死啦,妈呀。谢廖任卡的大衣看样子做好了吧?”


她指着那个外甥说。


那个外甥是个壮健的胖小子,这时正满脸堆笑地把身子挪过来;他上身穿着簇新的灰大衣。新大衣穿在身上使他喜不自禁,大概要一个星期后心里才能平静下来。现在他在不停地看看翻袖口,瞧瞧翻衣领,在镜子里面全身上下看个遍,自觉格外满意。


“喂,走过来,转个身,”理发匠的妻子连珠炮似地说起来,“马克西莫芙娜,你瞧瞧,这大衣做得有多漂亮,花了整整六个卢布,算便宜的哩。普多霍雷奇那儿说,现在不止这个数呢。还说这价钱以后是买不到了,而且这衣服经久耐穿。


你瞧这料子吧!喂,转过身来!这衬里有多好,真结实,真结实。喂,你再转个身来看看!钱就是这么花的,马克西莫芙娜,我们的钱全用光啦。”


“哎,妈呀,如今物价这么高,有什么办法呢,你最好别跟我说这些,免得我心里不好过。”马克西莫芙娜动情地说,心情仍然不能平静。


“好了,别再说啦,”男主人说道,“该吃点东西了吧,怎么样啊?我看你大概太累了,马克西莫芙娜。”


“哎哟,聪明人,我是累了。今天天气暖和,太阳又好,心里一想,我就来看你们了……真想躺下来。啊,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可爱的太太,她很年轻,给孩子买皮鞋,她对我说:‘喂,老大娘,你怎么,累了吧?呶,给你五戈比,给自己买个白面包……’你知道吗,我接下了那五戈比……”


“奶奶,你还是先休息休息一会,你今天怎么这样喘不上气来呢?”男主人忽然特别关切地说。


大家全都望着老大娘,见她霎时脸色大变,双唇发白。她也望着大家,但两眼有点失神。


“呶,我想……给孩子们买点蜜糖饼干……五个戈比……”


她又停了说话,又喘了一口气。大家忽然都沉默起来,这样差不多过了五秒钟。


“怎么啦,奶奶?”男主人对她弯下身子说。


但是老大娘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又有五秒钟久。老大娘的脸色似乎变得更白,脸庞似乎也显得更加消瘦了。两眼呆呆地不动,嘴角上凝固着一丝丝微笑;她直愣愣地瞅着,似乎没有了视觉。


“快去请牧师来!……”那个客人忽然从后面急急地小声说。


“对……不……是不是来不及了……”男主人嘟哝说。


“奶奶呀,奶奶?”理发匠的妻子呼喊着老大娘,顿时惊慌起来;但是奶奶一动也不动,只是脑袋歪斜着,搁在桌子上的那只右手里握着那五戈比,而左手还停放在约六岁的最大的外曾孙米沙的肩膀上。米沙一动不动地站着,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凝望着外曾祖母。


“她走了!”男主人叹息一声,一字一顿地郑重地说,并在自己身上轻轻地画着十字。


“瞧!我看她真的不行了,”客人断断续续无限感慨地说;他万分惊讶地环视所有在场的人。


“哎,天哪!你看现在怎么办呢?马卡雷奇。是不是把她送到那里去?”女主人心急如火、不知所措地唧唧喳喳地说。


“那里是什么地方啊?”男主人不急不慢地说,“丧事我们就在这儿办吧,难道你不是她的亲属?应当去报个丧。”


“啊,一百零四岁!”客人没有走,他愈来愈受感动,甚至惭愧得脸红起来。


“是啊,最近几年她连性命都不顾了,”男主人庄重地说。


他感到非常自豪,于是一边寻找帽子,一边取下大衣来。


“可不是,刚才她还喜笑颜开、很开心嘛!你瞧,她手里还拿着那五戈比!还说要买蜜糖饼干,啊呀呀,咱们的老大娘!”


“呶,我们是不是走吧?彼得·斯捷潘内奇,”男主人打断客人的话说。于是俩人往外走去。对这位老人的去世,人们自然没有哭泣。一百零四岁了,“无疾而终并且无所羞愧”。


女主人上邻居家去求助,他们几乎是高兴地听了这消息就马上跑了来,叹息着,喊叫着。不用说,第一件事是把茶炊生好。孩子们惊异地躲到角落里,远远地望着去世的外曾祖母。


不论活多久,米沙都会记得他的外曾祖母,记得她死时把一只手忘在了他的肩上。而待他去世时,世上就不会有人记起和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位老大娘活了一百零四岁。她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也没有人知道了。为什么要记住呢,要知道,反正都是一样的嘛。千百万的人也都是这么离开的: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这些百岁老人也许只有在临终时,仿佛才有点动人而平常的东西,甚至重大而无奇的东西,因为迄今为止,一百岁才给人一点点惊奇的东西。愿上帝保佑善良百姓的生与死吧!


然而,这不过是垂手可得没有一定情节的描述罢了。说实在的,你尽可以从一个月前听到的故事中,说点更引人入胜的东西。怎样着手呢?说的或者恰好不是那件事,或者与那件事本身无关的,或者“不全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然而,最终依然会留下一些只是最没有情节的东西……




性格温和的女人(幻想小说)-1


作者的话我请求我的读者原谅:这一次我不采用通常的《日记》形式,只写一个中篇。但是,这部中篇却的的确确占去了我一个月的大半部份时间。无论如何我都要求读者宽恕。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故事本身。尽管我给它冠上了“幻想”的标题,但我本人却认为它是高度现实的。不过这里确有(幻想)的成分,所以我认为有必要事先加以说明。


问题是这个东西既不是短篇小说,也不是札记。请你们设想一位这样的丈夫,他的妻子正躺在桌子上,几个小时以前,她跳窗自杀。他心情慌乱,还没来得及收拢自己的思想。


他在自己的几间房里走来走去,竭力把已经发生的事件想个明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个点上。”而且他是一个自言自语的不可救药的怀疑病者。现在他就在自言自语,一边讲事情的经过,一边给自己解释这件事情。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他说的话首尾一致,但在感情上、逻辑上却几次自相矛盾。他为自己进行辩解,把责任放在她身上,还作出一些毫不相干的解释:这里面既有心灵和思想上的粗鄙,也有深厚的感情。


他真的慢慢地向自己解释清楚了这件事情,而且将“思想集中到了一点上”。他引起的一系列的回忆,终于使他无可挽回地走向了真理,而这个真理又无可挽回地提高了他的理智和心灵。最后连他讲述故事的口气与开初的紊乱相比,也发生了变化。真理在他这个不幸者面前,已经相当明朗而确定地展现出来,至少对他本人来说是如此。


这就是故事的主题。当然讲述的过程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断断续续,形式上也颠三倒四:一会儿他自言自语,一会儿又似乎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听众,一个什么法官说话。这类现象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常见。如果有一个速记员偷偷地听他说话,并且把他所说的全部记录下来,那么,记录的结果可能比我所写的来得粗糙,因为未加修饰,但我又觉得整个心理逻辑过程也许还是一样的。我说这个故事中有幻想的成分,指的就是假设速记员记下了他所说的一切(记录以后我对他所记的进行加工)。不过,此类情况在艺术中屡见不鲜,比如维克多·雨果在其名著《死囚的最后一日》中就几乎使用了同样的手法。虽然他没有让速记员上场,但他却容许了更大的不真实,他设想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囚徒不仅在他最后的一天,而且是在他最后的一小时,甚至最后的一分钟都能够(也有时间)写自己的笔记。假如他不容许这种荒诞的假设,那这部作品就不可能存在,而这部作品又是他所写的作品中最最现实、最最真实的一部。


第 一 章Ⅰ我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你看,现在她还在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可以隔一分把钟走过去看看;可是明天人们把她一抬走,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她现在躺在由两张折叠式的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躺在大厅里,可明天就会弄来一副棺材,那是用雪白、雪白的那不勒斯绸衬着的,不过,我不想讲这个……我一直在走来走去,想给自己解释清楚这件事。自从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以来,已经过了六个钟头,但是思想还是不能集中到一点上。


问题出在我老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不过是按先后次序(好一个次序!)讲出来罢了。


先生们,我根本不是文学家,这一点你们也看得出,不过,管它呢,我按我的理解来讲就是了。我全明白,我全部的可怕处也就在这里!


如果您想知道,也就是说如果从头说起来,那么很简单,她当时是到我这里来当东西,以便偿付《呼声》①报的广告费,广告的内容说是某家庭教师同意出外教书,登门上课等等。这①自由主义的政治、文学日报,出版于一八六三年,一八八四年停办。


是最初的情况,当然我就没有看出她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她像其他人一样常来,来了又走了。可后来我就开始注意她了。


她长得那么苗条,头发浅黄,中等个子;同我在一起时,她总是显得有点笨拙,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她对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个样子,当然,我在她眼中也跟别的人一样,这是说,如果不把我当作当铺老板,而当作一般人的话。)不过,她每次来一拿到钱,马上转身就走,而且总是一句话也不说。


其他人为了多要点钱,总是争呀,求呀,同你讨价还价的。可这个女人不同,你给多少,她拿多少……我好像,我老是颠三倒四,纠缠不清……对了,首先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她拿来典当的东西:银质镀金的耳环,顶顶蹩脚的嵌有头像的圆形颈饰——都是一些只值二十戈比的东西。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但从她的脸色来看,我看出这些东西是她的宝贝。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确实是她父母留下的全部遗产。只有一次,我忍不住对着她的东西笑了一下。您知道吗,我是从不允许自己这么放肆的,我对待顾客,口气总是客客气气的:既有礼貌,又非常严肃,说话是很少的。“严肃、严肃,第三还是严肃。”但她突然拿来了一件旧兔皮女短袄残片(真是名副其实的残片),我忍不住突然对她说了些类似于讽刺的尖刻话。天啦,她可生了大气啦!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蓝,善于沉思,现在可像着了火似的!但她一句话也没说,象起她的“残片”就走了出去。就在这时我第一次·特·别注意她,而且对她有了一点此类的想法,也就是觉得她有点特别。对了,我还记得一个印象,如果您愿意听的话,那是最主要的印象,能说明一切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年轻,年轻得好像只有十四岁。实际上她当时已经离十六岁只差三个月。不过,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点,能说明一切的东西也不是这些。第二天她又来了。我后来打听到她带着那件女皮袄到过多勃罗恩拉沃夫和莫泽尔两家当铺,但是他们除开金子以外,什么也不接,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有一次我接了她一块玉石(也是很不好的),后来我仔细一琢磨,不禁大吃一惊:我本来也是除开金银以外,什么也不当的,可我却接了她的一块玉石。这是我当时对她的第二个想法。这一点我现在还清楚记得。


这一次,也就是从莫泽尔那里回来的那一次,她带来了一个琥珀烟嘴——那玩意儿还不错,喜欢它的人或许是有的,不过在我们这儿还是一文不值,因为我们只要金子。因为她是在昨天出了乱子之后来的,所以我接待她很严肃。我的严肃就是干巴。但是交给她两个卢布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似乎带了一点愤怒地对她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为·了·您才这么干呢,您的这种东西莫泽尔是不会收的。”


·为·了·您这个词我特别作了强调,正是使它具备·某·种·含·义。我的样子是难看的。听了这个“为了您”之后,她又发火了,但没作声,也没把钱扔掉,而是收起来了——人穷嘛!可她的火发的可大啊!我明白,我刺痛了她的心。她刚一走出去,我突然问我自己:难道这场对她的胜利能值两个卢布吗?嘿、嘿、嘿!我记得正是这个问题我提了两次:“值得吗?值得吗?”我笑着对这个问题在内心里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时我还很得意。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坏的感觉:我是故意的,有目的的。我想考验考验她,因为我突然萌发了一些盘算她的念头。这是关于她的第三个特别的想法。


……好啦,从那以后,一切就开始啦。当然罗,我马上想方设法从旁详细打听她的一切情况,并且带着特别焦急的心情,等待她的到来。你知道,我已经预感到,她很快就会来。她一来我就特别客气地同她进行友好的交谈。你知道我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风度。嗯,我这时马上就猜到了:她心地善良,性格温和。心地善良而又性格温和的人反抗是不会很久的,虽然根本不会向人敞开心扉,但也决不会回避与人交谈的:回答非常简短,但回答总会有的,如果您自己不感到疲倦又需要他说话的话,时间越久,他的话就会越说越多。当然,她当时并没有向我解释什么。关于《呼声》报和其他的事情,都是我后来打听到的。她当时正在竭尽全力登广告,起初自然是高傲的:“某家庭女教师同意出外任教,条件函告”,可后来就“什么事都同意干,包括教课、陪人、管理家务、看护病人,而且擅长缝纫”等等。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一套!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添加到广告上去的,最后,到了绝望的时候,甚至提出:“不需薪水,只图饭食”。不,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找到工作!当时,我决定最后试她一次:我忽然拿起一份当天的《呼声》报,给她看一则广告:“某青年女子,父母双亡,谋求少儿家庭女教师之职务,特别愿意供职于中年以上的鳏夫之家。并愿协助料理家务。”


“您看,这女子今天早晨发广告,到傍晚准能找到工作。


做广告嘛,就得这么写!”


她又发火了,两眼冒出了火星,背转身子,马上就走掉了。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我当时已经感到很有把握,一点也不耽心,因为烟嘴是谁也不会变当的。而她的烟斗嘴又已经当出去了。果然,第三天她来了,脸色是那么苍白,心情是那么激动——我明白她家里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事情确实如此。我马上来说明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我只想提起我当时突然给她出了一个好主意,使得我在她心目中提高了威信。我突然出现了一个这样的想法。事情是她带来了这个圣像(她是下了狠心才拿来的)……啊呀,您听听吧!您听听吧!现在才开始,可我老是丢三拉四,把一切都搞乱了……


问题是我现在什么都想记起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都记起来。我总想把思想集中到一点上,但是我又做不到,而这些小事,小事又都……


那是一个圣母像。圣母带着一个婴儿,是一个常用的古老的家用圣像,带有镀金的银质服饰,大概值六七个卢布吧。


我发现这尊圣像,她看得很重,她原封不动地把整个圣像都当了,服饰都没有脱下。我对她说,最好把服饰脱下当了,把圣像拿走,要不圣像总觉得有点那个。


“难道有人禁止您收受圣像吗?”


“不,倒不是有人禁止,而是,也许,您自己……”


“好吧,您就把服饰脱下吧!”


“您知道吗,我是不会脱下的,我要把它放到神龛里,”我想了一下以后说道,“和别的圣像一起,放到神灯底下(自从我开这个当铺以来,神灯就一直是点着的),您就干脆拿十卢布去吧。”


“我不要十卢布,给我五卢布吧,我是一定要赎回去的。”


“您不要十卢布?这尊圣像值这么多呢。”我发现她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之后,补充说了这么一句。她没有说话。我给了她五卢布。


“您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也受过这些煎熬,甚至还要坏呢,如果您现在看见我在干这个行当……那是因为我经受了这一切之后……”


“您是在向社会进行报复吗?是吗?”她突然带着相当挖苦的嘲笑,打断我的话,不过她的嘲讽之中有许多天真无邪的东西(也就是说里面包含着许多一般的东西,因为她当时根本没有把我和别的人区分开来,所以她说这些话,并无恶意)。“啊哈!”我心中一想,“你原来是这样的人,性格暴露出来了,完全是一个属于新派的人物。”


“您看见了吧,”我马上半开玩笑半神秘地说道,“我是那个想作恶却在行善的那个整体的一部分①……”


她带着很大的好奇心迅速地望了我一眼,不过,这好奇之中,又有着许多稚气。


“您等一等……这是什么思想?哪里来的?我好像在那里听说过。……”


“您不必伤脑筋了,这是米菲斯托菲尔向浮士德自我介绍时说的话。您读过《浮士德》吗?”


“没……没认真读过。”


“就是说,您根本没有读过。应该读一读。不过,我在您嘴巴上又看到了嘲笑的神态。请您不要设想我的情趣是那么①参见歌德的《浮士德》。


低下,想粉饰我当铺老板的角色,在您面前装成是米菲斯托菲尔。当铺老板终归还是当铺老板。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


“您这人有点怪……我压根儿就不想对您说这样的话……”


她想说的是:我没有料到您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但是她没有说出来,不过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我使她感到非常满意。


“您看见了吧,”我说道,“人在任何场所都是可以做好事的。我当然不是说我自己,我们假定,我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事我也没做,但是……”


“当然在任何场所人都是可以做好事的。”她用尖锐的目光迅速望着我说道,“正是在任何地方,”她突然补充这么一句。啊,我记得,所有这些瞬间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我还想补充一句:当这些青年人,这些可爱的青年人,想说这样聪明而又感人的话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马上就会过分真挚而又天真地露出这种神情来,仿佛说:“听吧,我现在就对你说聪明而又感人的话。”而且这样做并不是像我们兄弟那样,出于虚荣,而你可以看到,她自己对这一切看得极其重要,而且相信这一切,尊重这一切,还认为您也会像她那样,尊重这一切。啊,真诚!这就是他们胜利的法宝。


而在它里面包含着多么美妙的东西啊!


我记得,什么也没忘记!她一走出去,我马上就作出了决定。就在当天,我去作了最后一次的搜索,打听到了她其余的一切情况和她现在的底细;至于她过去的全部底细,我已经从卢凯里娅那里了解清楚。卢凯里娅当时在她们家当佣人,几天前已经被我收买。那个底细是非常可怕的,我不明白她在那样可怕的境况之中,怎么还能像刚才那样发笑,还能有兴趣打听米菲斯托菲尔的话。不过,她是青年人!我当时怀着自豪和高兴的心情,想到她的正是这一点,因为这里有的正是度量的宽宏:即便是处在生死的边缘上,伟大歌德的语言依然光芒四射。青春,哪怕是一点点,即便是走上了邪道的,仍然总是宽宏大量的。我这是说她,说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我当时已经把她看成是·我·的了,而且并不怀疑我的强大力量。你们知道,一旦你无所怀疑的时候,这想法就是极其富有诱惑力的了。


但是,我出了毛病啦。如果我这样下去,那么什么时候我才能把思想集中起来呢?快,快——问题完全不在这里,啊,天哪!


Ⅱ求婚关于她的“底细”,我所了解的,可以用一句话说清楚:父母都已死去,而且死得早,三年前就死去了,她便留在两个不大守规矩的姑姑家。我要说,把她们叫做不大守规矩的人,还不太确切。一个姑姑是个寡妇,家庭人口多,有六个孩子,而且一个比一个小;另一个是老处女,为人可恶。两个都很不好。她父亲是个官员,但是文书出身,充其量只是个人获得一个贵族的称号①,总而言之,一切都与我很般配。


我似乎也出自上流社会:不管怎么说,好歹总是个威名赫赫的步兵团退役的上尉,一个世袭的贵族,不依附于人等等,至于当铺嘛,她的姑姑们只能对它表示尊敬。她在姑姑家奴隶般地干了三年,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什么地方通过了考试——她是从日常繁重劳动中抽出时间来参加考试的,而且顺利获得通过。从她这一方面来说,这至少说明她是努力上进、追求高尚与崇高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同她结婚吗?不过,关于我的事情,不值得一提,留待以后再说吧……问题莫非就出在这里!她教姑妈的孩子读书认字,缝衣服,后来不仅缝衣服,而且喂奶、擦地板。他们甚至揍她,骂她白吃他们的面包,最后他们打算把她卖掉。呸!那些肮脏的详情细节,我就不去讲它了。后来她把所有的情况都详详细细告诉了我。隔壁的一个胖掌柜观察这些事已经整整一年,全都看在眼里。此人还不是一般的店老板,而是开有两家杂货店呢。他已经折磨死两个老婆,正在物色第三个,于是就看中了她,说她“性格文静,生在贫苦人家,而我呢,之所以结婚,是为了失去母亲的孩子。”的确,他有几个没娘的孩子。他派人来说媒,同她的两个姑母勾结在一起。再说他已年过五十,所以她怕得要死。现在她常来找我,商量在《呼声》报上登广告的事。


最后,她请求两位姑姑给她点时间考虑考虑。她们给了她一点点时间,但只给一回,第二回就不给了,她们说:“就是没有你这张多余的嘴,我们也不知道吃什么呢。”这些情况,我①指不能世袭的贵族。


已经全知道了,当天早晨谈话以后,我就作出了决定。那天傍晚,那个商人来了,从店里带来了一磅价值半个戈比的糖果;她和商人一起坐着,我把卢凯里娅从厨房里叫出来,吩咐她去悄悄地告诉她,我站在大门口,有急事找她。我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总的说来,这一整天我都是感到很满意的。


就在门口边,当着卢凯里娅的面,我告诉她(我派人去叫她,使她大吃一惊),我认为是一种幸福,一种荣誉……其次,我希望她不要对我的作法,不要对我站在门口感到惊讶,我说:“我是个直性子,对于事情的详情细节,我都作了研究。


我说我是直性子,并不是撒谎。好吧,那就不说吧。我的话不仅说得体面,也就是说,表现出了我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且说得颇有特色,而这一点是主要的。怎么?难道承认这一点就是犯罪吗?我想对自己作出判断,而且现在正在做。我应该说出pro和contra①,而且我正在说。就是后来回忆起来,我还是感到痛快,尽管这事做得很愚蠢:我当时直言不讳,毫不感到难为情,我直截了当地宣布:第一,我并不特别有才华,也不特别聪明,甚至也许并不特别善良,我是一个相当廉价的利己主义者(这个用语,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是我走在路上想出来的,而且相当满意)。很可能身上包含着许多其他方面令人不快的东西。所有这些话都是带着一种特殊的骄傲心情说出来的——大家都知道是怎么说的。当然,我有足够的能力,在光明正大地说完我的缺点以后,不去谈我的优点,我会说:“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长处。”


①拉丁文:赞成和反对。


我发现她暂时还是怕得要死,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口气有所缓和,恰恰相反,因为看到她害怕,反而故意加强了语气;我坦率地说,她饭是有吃的,不过穿好衣服、上戏院、进舞厅,那是决然办不到的,除非以后我达到了目的。这一严厉的口气,简直使我感到洋洋得意。我还补充说(当然也是尽量说得随便一些)如果我干上了这玩意儿,也就是说开当铺罗,那么我就只有一个目的,有这么一个情况……但是,我确实有权这么说:我的确有这样一个的目的,和一个这样的情况。先生们,请你们稍等一等,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当铺,不过,实际上我并不恨它,这就是说对自己用神秘的话语说起来都觉得好笑。我不是以此“向社会进行报复”的吗?确实如此,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所以她早晨嘲笑我“复仇”的尖刻话,是不正确的。也就是说,你们会看到,如果我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是的,我是在对社会进行报复”的话,她就会像前不久的早晨那样,哈哈大笑,结果就会真的显得可笑。好吧,要是用间接暗示的方法,说一句神秘莫测的话,那就可能激起人们的想象。再说我当时已经毫无畏惧:因为我知道,在她看来那个胖老板至少比我卑劣,而我站在大门口,简直就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啊,对于卑劣的事情,人总是特别容易理解的!但是,那是卑鄙行为么?这里怎么去判断人呢?即便是在当时,难道我没有爱上她吗?


请你们等一等:当时关于我的善意,当然半句也没对她说过。恰恰相反,是的,是恰恰相反,我说:“受到恩赐的恰恰是我,而不是您。”我忍不住,甚至说了出来,结果,看起来也许显得很愚蠢,因为我发现她脸上迅速出现了皱纹。不过总的说来,我却成了大赢家。请等一等,既然这些肮脏东西全都回忆起来了,那就干脆把最后一点卑鄙的事情,也抖落出来吧:我站在那里,脑子里便活动开了:你个子高大,身材匀称、受过教育,最后,毫不吹牛地说,你长相不错。这就是我脑子里闪出的想法。当然,她站在门口,马上对我说是。不过……不过,我应该补充一句:她在说是以前,站在门口,想了好久。她是那么想呀,想呀,我已经打算要开口问她了:“喂,怎么样呀?”我到底没有忍住,终于非常优雅地问道:“喂,怎么样呀?”


“您等一等,我正在想呢。”


她的面色是那么严肃,严肃得使我当时就可以看出她的想法来!可我呢,居然生气了,我想:“莫非她在我和商店老板之间进行挑选?”啊,当时我还没有弄明白!直到今天还不明白!我记得,卢凯里娅跟在我后面,在我走的时候,她停在道路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上帝会保佑您的,您把我们可爱的小姐娶去吧,不过,您可不能对她说,她是很高傲的。”


好呀,真高傲!我说,我就是爱高傲的。高傲的人特别好,当……嗯,当你已经不怀疑自己对她们具有大得多的力量时候,是吗?啊,我这个人真是低贱、笨拙!啊,我是多么得意啊!您知道,当她站在门口沉思,打算对我说是的时候,我却感到惊讶,您知道,她甚至可能出现这样的想法:“既然这里那里都是不幸,莫不干脆挑最坏的岂不更好,也就是挑上那个胖老板,让他酒醉醺醺,快点把我打死,岂不更好!”她会这么想吗,啊?您以为这样的想法可能吗?


就是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至今还一点也不明白!我刚才不是说了,她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从两个不幸之中挑选最坏的一个,也就是挑选胖老板吗?可对她来说,到底谁更坏呢——我还是胖老板?是胖老板还是引用过歌德的话的当铺掌柜呢?这还是一个问题!什么问题?你也不明白:答案明明摆在桌子上,可你说是个问题!再说我又算什么呢!问题根本不在我身上……附带说一句,问题根本不在我身上,现在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你看,我根本无法解答。最好去躺下睡觉。我的头痛起来了……


Ⅲ最最高尚的人,但自己却不相信我没有睡着。再说我哪能睡得着呢?脑袋里总好像有根什么脉搏在不停地跳动。很想把这一切,把这全部乌七八糟的事情都弄清楚。啊,乌七八糟的肮脏事啊!啊,我当时把她从什么样的肮脏中拖出来啊!她本应该明白这一点的,应该对我的行动,给予应有的评价的!此外,许多不同的想法,也使我感到高兴,比方说,我四十一岁,而她刚刚十六岁。这可把我迷住了,这种不平等的感觉是非常甜蜜的,非常非常甜蜜的。


比方说,我想搞一次à langlaise①的婚礼,也就是说,①法语:按英国方式。


只有我们两个人参加,或许邀两个证婚人,其中的一个就是卢凯里娅。然后马上上火车,比如去莫斯科吧,(顺便说一句,我正好有事要办)住进一家旅馆,住它两个星期。她不同意,她不答应,我不得不恭恭敬敬到她的两位姑姑家,把她们当亲戚对待,本来我是从她们那里把她娶过来。我让了步,给了她姑母以应有的对待。我甚至给这两个家伙一人一百卢布,并且答应以后再给,当然,此事我没有告诉她,免得她为境况的穷困而痛苦。两位姑母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关于陪嫁,有过争论:她本人几乎一无所有,不过,她什么也不要。不过,我成功地向她证明,一点也不要是不行的,于是我给她办了嫁妆,因为我不办还有谁给她办呢?好,我就不必提了。不过我有的各种想法,都给她谈了,至少是让她有个了解嘛。也许,我这事做得匆忙了一点。最重要的是,不管她多么克制,一开始她就满怀爱情,投向我的怀抱。我晚上一回来,她就欢喜若狂地迎接我,嘟嘟哝哝,(多么天真、迷人的嘟嘟哝哝!)


同我讲她的童年、少年,讲她父母的家,讲她的父亲、母亲。


但是,我给她的欣喜,马上浇上一瓢冷水。我的想法嘛,就是这样的。我对她的欣喜若狂,报之以沉默,当然,是善意的沉默……但是,她还是很快发现了,我们差别太大,我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我呢,最主要的精力也是放在这个谜上!因为,我之所以做出这全部的蠢事,也许正是为了让人去猜透这个谜呢!第一是严厉,我正是用严厉的方式把她弄进家来的。一句话,当时我虽然感到满意,我还是建立了一整套制度。啊,这套制度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花费一点功夫。而且也不能不如此,我之所以建立这套制度,完全是由于一个不可抗拒的情况所致。其实我又何必要诬蔑自己呢!制度是真真实实的。不,您听我说吧,既然要审判一个人,那就要了解情况再行审判……您听我说吧!


从何说起呢,因为这是非常困难的。你开始辩护吧,这就很困难。您看到了吧,比方说,青年人看不起金钱,我马上就注意到了,把钱锁了起来。我对钱是看得很重的,所以她开始越来越不吱声了。她总是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望着,不说话。您是否发现,青年人的度量是很大的,我说的是好青年,他们总是度量大,而且富于激情,不过缺乏耐性,动不动就瞧不起。可我要的是心胸宽阔,我希望把开阔的心胸直接注入到她的心里,注入到她的真挚的观点之中,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举个庸俗的例子:我怎么向这么个人解释我的当铺呢?当然,我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因为那样一来,就成了我请求别人原谅我开当铺了,而我这个人,正所谓为人骄傲,说话几乎等于沉默。我是善于用沉默来说话的能手,一辈子都是用沉默来当说话的,而且默默地独自承受着各种悲惨的事情。啊,我也的确是很不幸的!我遭到了大家的遗弃,被人抛弃遗忘了。而且这一点任何人也不知道!突然,这个十六岁的姑娘从一些卑鄙小人的口中打听到了有关我的许多详情细节,于是她就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其实最隐秘的东西只留在我这个人的胸中呢!我总是沉默不语,特别是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更是一言不发,一直到昨天都是如此。为什么我要沉默呢?因为我是一个骄傲的人。我希望她自己去打听,不用我去说,不过不能以卑鄙小人的话为根据,而是要她自己去琢磨这个人,并且把他摸透!我把她接到自己的家里,目的是为了得到充分的尊重。我希望她站在我的面前,为我的苦难祈祷,因为我是值得她这样做的。啊,我永远都是高傲的,我总是希望什么都得到,要不,就什么也不要!正是因为我不是只要半拉幸福,而是希望得到全部幸福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当时才不得不这样行动,说:“你自己去捉摸,自己去作出评价吧!”您一定会同意的,因为如果我自己开始向她解释,作出暗示,摇尾乞怜,请求她尊重我的话,那就等于是我向她请求施舍……不过……不过,我干吗要说这个呢!


愚蠢、愚蠢、愚蠢、愚蠢之极!我当时直率地,而且是无情地(我要强调是无情地)三言两语向她解释过,青年人的度量大是很好的,但它一文不值。为什么一文不值呢?因为它来得太容易,不是经过生活的煎熬得到的,它不过是所谓的“生存的最初印象”


①,你看你们在工作中的模样吧!廉价的宽宏大量是容易做到的,甚至献出生命,也很容易,因为这不过是精力过剩、热血沸腾、热烈地追求美罢了!不,你拿另一种心地宽宏②的功勋来说吧,它就非常困难,默默无闻、无声无息、不声不响,而且招致毁谤,牺牲很多,荣誉却一点也没有;在那里,你,一个容光焕发的人,在大家面前,却被当成卑鄙小人,而事实上您却是世界上最最诚实的人。好吧,您去试试创立这种功勋吧,可是不,您会拒绝干的!可我,却一辈子都是干这种事的。她先是争吵,吵的可了不得啊,后来就开始不作声了,甚至一语不发,只是可怕①②参见莱蒙托夫的诗《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自己,年轻的幻想者……》引用普希金的诗《恶魔》。


地睁着两只眼睛听着,那眼睛是那么大,那么聚精会神。而且……除此以外,我突然看到了她的微笑,不轻意相信人的、默默的微笑,很难看的微笑。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把她带进我的家的。确实,她当时已经无处可去……


Ⅳ老是计划、计划当时,我们中间是谁首先开始的呢?


谁也不是。从第一步开始就是自动进行的。我说过,我是极其严厉地将她带进我的家里的,不过,从第一步起,我就变软了。还是未婚妻的时候,她就被告知:她要接收典当品,付钱,她当时什么话也没说(这一点请您记住),而且她开始干这工作的时候,还是很热心的。唔,当然住房和家俱等等一切都照旧。住房嘛,一共有两间;一间是大厅,与帐房是隔开的;另一间也很大,是我们共用的,也是我们的卧室。我的家俱很简单,甚至不如她两个姑姑的好。我的神龛和神灯,摆在设帐房的那间厅里。我的房里摆着我的一个柜子,里面有几本书,一个小匣子和钥匙,我随身带着;当然那里还有被褥和桌椅板凳。我还告诉未婚妻,我们的生活费,也就是我、她和我诱惑过来的卢凯里娅三个人的伙食费,确定为一天一个卢布,不能再多。我告诉她:“三年之内我要积攒起三万卢布,如果不节省点,钱是攒不起来的。”她没有加以阻挠,不过,我自己把生活费提高了三十戈比。也上戏院。


我告诉未婚妻,说不得看戏,不过,我还是每月让她进一次戏院,而且体体面面地坐在池座里。我们是两人一起上戏院的,去过三次,看了《追求幸福》和《会唱歌的小鸟》①,好像是这样的。(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们默默不语地走去,又默默不语地回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就采取沉默不语的作法呢?起初,我们没有发生争吵,也是沉默不语。我记得她当时好像老是偷偷地望我;我一发现,她就更加保持沉默。的确,坚持沉默的是我,而不是她。从她那方面来说,出现过一两次激情,扑过来拥抱我,但是,因为这种激情是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而我需要的是坚实的幸福、是她对我的尊重,所以我对之采取冷漠的态度。这也是做得对的,因为每次这样的冲动过后,第二天免不了要大吵一场。


或者说还是没有争吵,但是默默不语,于是她的态度便越来越大胆了。“反叛与独立”,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她还不善于表达罢了。是的,这个性格温和的人,变得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了。您信不信呢,我在她的眼中变成了大坏蛋,这事我是作过深入的研究的。问题是她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大肆发作,这一点已经不容怀疑了。比方说,她刚刚摆脱肮脏与贫穷,不再擦洗地板,就突然对我们的贫困看不上眼了!您是看得清楚的,先生:这不是贫穷,而是节俭。应该有的东西,哪样不多的是?比方说,要衣服有衣服,要整洁有整洁。我以前老是想,丈夫的整洁是会赢得妻子的欢心的。不过,她似乎不是嫌我贫穷,而是嫌我在开销方面的过分吝啬,她似乎在说:“人是有目标的,是要表现坚强的①法国作曲家奥菲巴赫(一八一九—一八八○)的歌剧。


性格的。”她突然主动提出不上戏院。而且讥讽的神情表现得越来越强烈……我呢,也变得越来越不说话,越来越沉默。


不必进行辩护吗?这里最主要的是这个当铺。对不起,先生:我知道,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十六岁的女人,是不能不完全听命于男人的。女人没有独特的见解,这是显而易见的公理,即便现在对我来说,也是如此!那是什么东西,躺在厅里的是什么呢?真理就是真理,就是穆勃①本人来,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是一个爱着男人的女人,啊,一个爱着男人的女人,甚至对她所爱的人的罪过,甚至对他的恶行,也加以神化。她找到为他的罪恶行径开脱的理由,他本人都未必能够找到。这是心地宽宏,并不是独特的见解。仅仅一个见解平平,就把一个女人给毁了。我再说一遍,您指着我看桌子上摆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躺在桌子上就是独特吗?啊!


请您听着:对于她的爱情,我当时是相信的。因为她当时曾经扑到我身上,抱住过我的脖子。她爱过我,更确切点说,她希望爱。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她想爱,想方设法寻找爱。您知道,主要是这里没有任何罪恶行径,用不着她去寻求辩护。您说,当铺掌柜,大家也这么说。可是当铺掌柜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就是说,既然一个心地极其宽宏的人居然当了当铺掌柜,自然是有原因的。先生们,你们看吧,是有思想的……这也是说,你们看,如果把一些想法说出来,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那结果会是很愚蠢的。会自己都觉得可①约翰·斯图尔特·穆勃(一八○六—一八七三)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主要著作有《逻辑体系》、《政治经济学原理》、《论自由》等。


耻的。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因为我们大家都是混蛋,承受不起真理,要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说我是“心地最最宽宏的人”,这是非常可笑的,然而事实又确实如此。因为这是真理,也就是最最真实的事实。是的,我有权使自己生活有保障,所以开设这家当铺:“你们不理我,你们,也就是人们,用蔑视的沉默,将我赶走。对我的热情,你们的回答是让我委曲一辈子。所以,我现在完全有权砌一堵墙,来把我们隔开,让我积攒起三万卢布,然后用这三万卢布买下一座庄园,让我到南方海岸边、克里米亚的某个地方,在丛林里,在葡萄园里,度过我的余年。最主要的是让我远离大家。不过,我对你们并无怨恨,我是带着理想、带着内心喜爱的女人,带着家小而去的,如果上帝允许的话,同时我也顺便帮帮村里的居民。”当然,现在我把自己的打算给自己说了,这是好的。要是我当时对她讲出来,那就可能太愚蠢了。这就是为什么她老是高傲地沉默,老是默默地坐着的原因。是因为她明白了什么吗?她才十六岁,刚刚进入青年时期,她怎么能够理解我的辩解,我的苦处呢?这里有的只是头脑的简单、对生活的无知,年轻人廉价的信念、对“美好心灵”盲目的追求,而最主要的是看着那座当铺,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难道我是当铺里的坏蛋,难道她没看出我的为人,难道我多拿了别人的钱财?)啊,世界上的真理有多么可怕啊!


这个美,这个性格温和的女人,这块天空,她简直是折磨我的心灵的暴君,是折磨我的、令人无法忍受的人!如果我把这事说出来,那不是对我自己进行诬蔑吗?您以为我不曾爱过她?谁能说我没爱过她呢?您看见了吗,这是讽刺,这是命运和大自然辛辣的讽刺!我们确实该死,人们的生活总的说来,是该死的(特别是我的生活)!您知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里。这里总有点不大对头。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我的计划也是像天空一样清楚:“严肃、高傲,而且在精神方面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默默地承受着痛苦。”情况正是如此,我没瞎说,我没撒谎!“她自己会发现的,这是心地宽宏,不过她不善于发现它就是,将来一旦发现,她就会十倍尊敬我,然后跪在尘埃中,合掌祈祷的。”这就是我的计划,但是这里面我好像忘了点什么,或者忽略了一点什么。这里面好像我有点什么没有办好。不过,这已经够了,足够了。再说现在向谁请求宽恕呢?完了,就完了吧。你这人哪,放大胆一点,也要保持高傲!责任并不在你身上嘛!……


好吧,我一定把真相说出来,我不怕面对事实:错的·是·她,错的·是·她!


Ⅴ性格温和的女人造反了争吵是从她突然想按自己的想法给钱开始的。她把典当物品的价格订得高出于它自身的价值,甚至两次同我就这个题目展开争论。我没有同意。但这时恰恰碰上了这个上尉太太。


上尉太太是个老太婆,她带来了一个颈饰,是她已故丈夫送的礼物,显然是一个纪念品。我给了她三十卢布。她开始悲悲切切地抱怨,请求保留她的东西,当然我们答应保存下来。好啦,五天之后她来了,要用一个手镯子把颈饰换回去,可那只镯子最多不过值八个卢布,我理所当然地加以拒绝。一定是她从我妻子的眼神中,看出了点什么,于是乘我不在场的时候,妻子让她把颈饰换走了。


知道此事以后,我当天就同她谈了,态度温和,但口气很坚决,而且合情合理。她坐在床上,望着地面,用右脚尖在地毯上弄出响声(这是她的姿态),嘴唇上挂着难看的微笑。


我当时根本没有提高声音,而是心平气和地说,钱是我的,我有权用我的眼睛来看待生活。还说了,当初我请她进我家来的时候,我对她什么也没有隐瞒。


她突然一跃而起,突然全身颤抖,(您想怎么样?)她突然对着我跺起脚来。那是一头野兽,那是兽性大发作,那是一头兽性大发作的野兽。我吓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举动,我从来没有料到。但我并没有仓皇失措,甚至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仍然像以前一样,用平静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向她宣布,从今以后我不许她参加我的买卖活动。她当着我的面哈哈大笑,然后就从屋里走了出去。


问题是她没有权利走出这栋房子。没有我的许可,她哪里也不能去,这还是在她当我的未婚妻时就说好了的。傍晚前,她回来了,我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出去了,第三天也是如此。我把当铺一锁,便去找她的两个姑妈。结婚以后,我同她们就断了联系:既没邀她们来我家,我也没去找过她们。到了那里一打听,原来她不在她们那里。她们怀着好奇心理听完我的话后,当着我的面就嘲笑开了,她们说:“您活该!”不过,我是料到她们会笑的。我马上把那个年纪轻一点的老处女,用一百卢布收买了,答应先给她二十五个卢布。过了两天她来到我家,说:“这里有一个叫叶菲莫维奇的中尉军官牵扯在里边,他以前是您同一个步兵团的同事。”我听后大吃一惊。这个叶菲莫维奇在团里给我吃的苦头最多,一个月以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装做要当东西,到当铺里来过两次,我清楚记得,他当时就同我妻子开始有说有笑。我当即就走过去,告诉他,鉴于我们以往的关系不和,叫他不要冒昧地到我这儿来。可是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想过这种事,我只是简单地想过,他是个无耻的家伙。现在这位姑妈突然告诉我,他们已经有了约会,而且整个事情是由两位姑妈以前的一位老相识尤里亚·萨姆索诺娃搓合而成的。这女人是个寡妇,而且还是个上校太太。那位姑妈说:“您太太现在经常去她家。”


这事的详情我就从略了。为这事我总共花费了将近三百卢布,在两天两夜中我作好了这样的安排:我将站在隔壁房里,站在虚掩的房门后面,倾听我妻子和叶菲莫维奇第一次rendes—vous①的情况。就在等待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发生了一场短暂的争吵,但这次争吵对我来说,却是太重要了。


傍晚前她回来了,坐在床上,望着我嘲笑,同时用一只小脚敲击地毯。我望着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想法:这最近一个月,或者最好说是最近两个星期,她的性格完全变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绝然不同了,变成了一个蛮横、好斗的人,我不能说她无耻,但是一个不讲规矩,寻衅闹事的人。正在寻①法语:幽会。


衅闹事的时候,温和的性格却对她起了抑制的作用。当她蛮横无礼的时候,虽然出了格,仍然可以看到她是强迫自己这么干的,而且首先她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纯洁和羞耻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种人有时甚至做出非常过分的事来,叫你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头脑。惯于淫荡的人则恰恰相反,总是斯斯文文,干的却是更加卑鄙的坏事,不过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的样子,自以为比你们高明得多。


“您是因为贪生怕死,害怕决斗,被人从步兵团赶出来的,是真的吗?”她突然吹毛求疵地问道,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是真的,是根据军官们的裁决,要求我离开步兵团的,虽然我自己在此以前,递交了申请退伍的报告。”


“是把您当胆小鬼赶出来的吗?”




性格温和的女人——幻想小说-2


“对,他们判定我是胆小鬼。但是我拒绝决斗,不是因为我胆小怕死,而是因为我不愿意服从他们横蛮无理的判决,在我自己并不认为受到侮辱的时候,去答应决斗。您知道,”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用行动起来反抗这样蛮横的做法并承担其一切后果,这比参加任何决斗,都要有大得多的勇气。”


我没能克制住自己,似乎用这句话去为自己进行辩护;而她需要的也恰恰就是这个,使我受到一次新的屈辱而已,她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在以后的三年中,您在彼得堡流落街头,像流浪汉一样,要求别人施舍半个戈比,并且在台球桌子底下过夜,是真的吗?”


“我还在干草广场维亚泽姆斯基大院①过过夜。是的,这是真的。离开步兵团以后的生活中,我有过许多可耻和堕落的行为,但不是精神上的堕落,因为即便是在当时,我也是第一个憎恨我的行为的。这仅仅是我意志和智慧方面的堕落,而且只是由于我处境的绝望所造成的。但是,这些已经过去了。……”


“啊,现在您成了大人物,成了有钱的富翁了!”


这是暗示我开了个当铺。但是我已控制住自己。我发现她渴望我作出一些屈辱性的解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恰好这时有个当东西的人,按了按门铃,于是我便到外面厅里去接待他了。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她突然打扮好,准备外出的时候,站在我面前,说:“但是结婚以前,这事您一点也没对我说过,是吗?”


我没有回答,接着她就走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我站在这间房里的房门后边听着,看我的命运如何解决,口袋里则藏着一支手枪。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桌旁,叶菲莫维奇则在她面前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结果呢(我说这话是给自己点面子),与我预感和设想的一模一样,虽然我没有意识到我对此有所预感和设想。我不知道我是否已把这点表达清楚。


结果是这样的:我听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这整整一个小时中,我亲耳听到了一个心地高尚、光明磊落的女人同上流社会的一个腐化堕落、头脑迟钝、灵魂卑鄙的家伙进行较量①这是彼得堡一个著名的低层人民寻欢作乐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低级的酒馆、饭店,是一栋很大的四层楼房。


的情况。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天真幼稚、性格温和、寡言少语的女人从哪里知道这一切的呢?即便是上流社会最俏皮的喜剧作家也写不出一场这样的戏来:它充满了冷嘲热讽、天真的哈哈大笑和德行对罪恶神圣的蔑视。她的话里,她三言两语为数很少的话语里有着多少闪光的东西啊!她迅速敏捷的回答多么尖锐,她的斥责里包含着多少真理啊!同时包含着同样多的少女的纯真。她当面嘲笑他对爱情的解释,嘲笑他的手势,嘲笑他的求婚表示。他仓促行事,来得鲁莽,没想到会遭到反抗,所以突然就垮了。我起初以为她不过是卖弄风情罢了——“一个水性扬花然而俏皮的女人卖弄风骚,无非是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但是,不,真理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使你无法予以怀疑。她,毫无经验,仅仅是出于对我的仇恨,假装的、一阵一阵的仇恨,才下定决心搞这次幽会的,但是,一谈到正题,她的眼睛马上就睁开了。这丫头不过是想伤一下我的面子,不管采用什么手段都行,但等到她下定决心干这种肮脏事时,她终于受不住了那种非礼。叶菲莫维奇或者上流社会里其他什么坏蛋难道能够勾引她这个有理想的纯洁、无罪的女人吗?恰恰相反,他激起的,只是一片笑声。全部真理从她的心灵中升了起来,愤怒激起她胸中的讥讽。我再说一遍,这个小丑终于完全心灰意懒,垂头丧气,皱着眉头坐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回答,我甚至认为他会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冒险伤害她。我又要重说一遍:使我感到荣幸的是,这场戏我全看在眼里,而且几乎没有表示惊讶。我好像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似乎是专门去迎接这个面孔的。我去的时候,虽然口袋里藏着手枪,却什么也不相信,任何控诉也不相信,这是实情!难道我能把她想象成另一个样子吗?为什么我爱她,为什么我尊重她,为什么我娶她为妻呢?啊,当然,我过分地相信她当时对我的仇恨程度,但是,我是相信她无罪的。我突然打开房门,结束这场戏。叶菲莫维奇跳起身来,我拉起她的手,请她同我一起走了出去。叶菲莫维奇定了定神,突然哈哈大笑,那声音响亮,像隆隆的雷声。


“啊,神圣的夫妻权利,我不反对,快带走吧,快带走吧!


您要知道,”他在我背后大声叫道,“虽然体面人是不会同您打架的,不过,出于对您太太的尊重,如果您敢于冒险……


我甘愿听从您的吩咐……”


“您听见了吧!”我让她在路上停了秒把钟。


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反抗。相反的,她显得非常惊讶,不过,只是在到家以前如此。一到家,她就坐在椅子上,目光直盯着我。她的脸色极其苍白,嘴巴虽然马上作出嘲笑的样子,但两只眼睛却露出庄严的挑战神态,在最初的几分钟里,她显然深信我会用手枪把她打死。但是我一声不响地把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她望望我,也看了看手枪。(请您注意:这支手枪她是熟悉的,从开当铺开始,我就买来了这支手枪,而且经常装上子弹的。我开当铺的时候,就决定不像莫泽尔那样,既不养大狗,也不雇佣身强力壮的仆人。我家里给顾客开门的是一个厨娘。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是不可能不防备万一的,必须具备自我保卫的能力,所以我买下了这把可以装子弹的手枪。她来我家的头几天对这枝枪很感兴趣,问长问短,我甚至给她讲了枪的构造,有一次我还说服她对着目标放了一枪呢。这一切都请您注意。)我对她惊恐的目光,没有加以注意。脱去外衣,躺在床上。我已经感到非常软弱无力,而且时间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她继续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又坐了将近一个钟头。后来她熄灭了烛光,也没脱衣服,就躺在墙边的沙发上。这是她第一次没同我睡在一起,这一点,也请您加以注意……


Ⅵ可怕的回忆现在来谈可怕的回忆……


我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想已经七点多了,因为房间里已经非常明亮。我一下子就完全醒来了,突然睁开了两眼。她站在桌前,两手握着枪。她没有发现我已醒来,正在望她。我突然发现她两手握着枪,开始朝我身边走来。我赶紧闭起眼睛,装作正在酣睡。


她走到床边,站在我的面前。我听见了一切,虽然是一片死一样的静寂,但我也听见了这一静寂。这时出现了一个痉挛性的运动,我突然并不情愿地睁开了两眼,实在忍不住了。她望着,直勾勾地对着我的眼睛望着,手枪已经逼到了我的太阳穴边。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但是我们相互对望不过一眨眼功夫。我又使劲合上两眼,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竭尽全力,决定不再动弹,也不再睁开眼睛,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


事实上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眼来,甚至抬起一会儿头,环顾房间,然而过了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把头放到枕头上,睡着了,事后什么也记不得。


当我碰到她的目光,觉得手枪就抵在我太阳穴的时候,突然又闭上两眼,一动不动,好像熟睡的人一样。她肯定可能以为我真的在睡觉,什么也没看见。如果她看见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在这样的煞那间,居然又合上眼睛,那是完全难以相信的。


对,难以令人相信。不过,她还是猜到了真实的情况——这是突然在我脑子里闪现的想法,一切都是出现在那一瞬间。


啊,在这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里,我脑子里迅速掠过多少旋风般的思想感触啊!人们闪电般的思想万岁!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如果她猜出了真相,知道我没有睡着,那么我准备接受死亡的决心就会把她压住,她拿枪的手现在就会发抖,她以前的决心就可能被新的、异乎寻常的印象所击碎。据说站在高处的人,似乎觉得自己想向下奔去,飞向无底的深渊。


我认为许多自杀和他杀之所以发生,仅仅是因为手枪已经拿在手里。这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这是一个不能不往下滑去的四十五度的斜坡,接着就会有股什么力量在不可抗拒地叫你扣动扳机。但是,意识到我什么都看见,什么都知道,而且正在默默地等待她把自己打死之后,她倒反而可能不沿着斜坡往下滑。


沉寂在继续,突然我感觉到一个铁东西冷冷地接触到我的太阳穴旁边的头发。您一定会问我:我是否坚信一定会没救呢?我会像在上帝面前一样,对您回答:除了百分之一的机会以外,我不抱任何希望。到底为什么我要接受死亡呢?可我反过来要问您:既然我所热爱的人儿举起手枪来杀我,我还要活下去干什么呢?此外,我凭着全部心身的力量知道:就在这一瞬间,正在进行一场搏斗,一场可怕的生死决斗,决斗的一方正是昔日的懦夫,因为胆小怕死曾经被同事们赶走的那个胆小鬼。我知道这一点,如果她已猜出真相,知道我没有睡着的话,那么她也是知道的。


也许这种情况没有,也许我当时没有想过这一点,但这事仍然是应该出现的,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所作的只是为了以后在我一生之中每时每刻都想到这一点。


但是您又会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不去阻止她进行这一罪恶活动呢?啊,这个问题我后来给自己提过一千次,每次我都觉得背脊发冷,每次一想起这一时刻,背脊就发凉。但是我的灵魂当时处在阴暗的绝望之中:我就要死去了,我自己就要死了,我怎么还能救别人呢?您根据什么说我当时还想救人呢?您根据什么知道我当时还能有感觉呢?


然而,我脑子里像煮开了一锅水,紧张到了极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房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她仍然站在我的面前。突然,希望使我颤抖了一下!我迅速睁开两眼,她已经不在房里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战胜了,她则永远被战败了!


我走到茶炊旁。我们的茶炊总是放在第一间房里,而且茶总是由她斟的。我默默地坐到桌旁,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


大概四五分钟以后我望了她一眼。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比昨天还可怕,一直望着我。忽然间,忽然之间,她看到我在看她,她苍白的嘴唇便露出惨然的一笑,眼睛里含着畏怯的疑问。“很可能她仍然在怀疑,不断地问自己:他到底是否知道,他到底是否看见?”我冷漠地把视线抽开。喝完茶,我把当铺一锁,到市场上买铁床和屏风去了。回家以后,我吩咐把床放到厅里,用屏风隔开。这张床是给她买的,但我对她没说一句话。我不说话她也明白,透过这张床,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不再有任何怀疑了。到夜里我像平时一样,把手枪摆在桌上。夜里她默默地躺在这张新买的床上:婚姻已经解除,她“战败了,但是没有得到宽恕”。当天夜里她说胡话,第二天早上得了热病。她一直躺了六个星期。


第 二 章Ⅰ高傲的梦卢凯里娅刚才宣布,她不打算住在我这里了,太太一下葬,她就走。我跪着祷告了五分钟,而我还想祷告一小时呢,不过我老是想呀想呀,尽想一些痛苦的事,把脑袋都想痛了。


干吗要祷告呢,只是一种罪过罢了!说也奇怪,我不想睡觉:通常在经受过分大的痛苦之后,在第一次强烈的精神爆炸以后,总是想睡觉的。据说,判处死刑的人在最后一夜睡得特别死。本来应该如此,这是合乎自然的,要不,他们就无力承受下去嘛……可我躺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


在她患病的六个星期中,我们——我、卢凯里娅以及我从医院里雇来的一位受过训练的助理护士,日夜守护着她。钱嘛,我并不吝惜,我甚至很想为她花钱。我请来了医生什列德尔,每次出诊付给他十个卢布。在她恢复知觉以后,我就不大露面了。不过,我干吗要说这些呢?她能够下床以后,就经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地坐在我房里的一张特别的桌子旁,这张桌子也是我那个时候为她买下的……是的,我们完全不言不语,这是事实;也就是说我们后来开始说话了,但说的都是日常琐事。当然,我是故意不说的,但是我清楚地发现,她似乎很高兴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觉得这从她那一方面来说,是非常自然的:“她受到了太大的震动,失败得太惨了,”


我心中暗想,“一切都已完结,应该让她忘记、习惯下来。”所以我们沉默不语,但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暗暗地为未来作准备,我认为她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最有兴趣的是进行猜测:她现在关于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还要说:啊,当然谁也不知道,在她害病期间,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为她呻吟叹息。但是我是为自己呻吟叹息的,甚至把痛苦压在心底,瞒着卢凯里娅。我无法想象,无法设想她不知道这一切就死去。我记得,当她脱离危险、健康得到恢复的时候,我很快就放下心来了。除此之外,我决定将·我·们·的·未·来尽量往久远的时间推移,而暂时则维持现状。


是的,我当时有过一种特殊的奇怪感觉,我实在无法给它另外取个名字:我觉得取得了胜利,而对我来说仅仅意识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啊,我感到非常满足,这整个冬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您会发现: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可怕的外部情况,迄今为止,也就是直到我妻子发生惨祸为止,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我丧失面子、被赶出步兵团那件事。三言两语说吧:那是我遭到的一次横蛮无理的不公正的对待。的确,由于我生性不好与人相处,同事们都不喜欢我,也许大家觉得我的性格十分可笑。虽然往往有这样的情况:您认为崇高的东西、隐秘的、值得您纪念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却使您的一伙同事觉得可笑。啊,对了,甚至在学校里,我也从来不受喜爱。不论何时、何地,人们都不喜欢我。步兵团里发生的事件,虽然是人们不喜欢我的结果,但无疑地带有偶然的性质。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比任何事都更加使人感到委曲,感到难以忍受,因为这种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事件,居然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其实这种不幸的情况,完全可以像过眼烟云一样,一掠而过的。对于一个有知有识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人格侮辱。情况是这样的:有一次在剧院看戏,幕间休息时,我去小卖部。骠骑兵阿——夫突然走进来,当着所有在场的军官和公众的面,高声地和另外两名骠骑兵说话,说我们团的上尉别祖姆采夫刚才在走廊里胡闹,而且“好像是喝醉了”。谈话没有继续下去,而且说法是错误的,因为别祖姆采夫上尉根本没有喝醉,所谓胡闹其实是子虚乌有。骠骑兵们开始谈别的事情,此事到此应该算是了结了。但到了第二天,这则笑话就传进了我们步兵团,于是我们团的人就说开了:当时我们团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卖部,而且在骠骑兵阿——夫大胆议论别祖姆采夫上尉的时候,我没有走过去,加以批评、制止,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他对别祖姆采夫有仇,那么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我又为什么要牵扯进去呢?但军官们却开始认为,这不是他们两人的私事,而是与整个步兵团有关,又因为我们团的军官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场,这就向在小卖部的所有军官和公众表明,我们团里,有的军官对于自己和团队的名誉问题,并不关心。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有人给我指出:即便是现在仍然有办法弥补,虽然为时晚了点,只要我形式上找阿——夫说明一下就行。我不愿这样做,一气之下,高傲地拒绝了,并且立即就递交了退伍报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我是高傲地离开的,然而精神上受到了挫伤。我的意志力和智慧都受到了打击。恰巧就在这时我得知姐夫在莫斯科把我们小小的家产挥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怜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于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街头。我本可以从私人企业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没有这样做:穿过金光闪闪的军官制服以后,我是不能到铁路上随便找个什么工作的。于是,羞愧就羞愧,可耻就可耻,堕落就堕落吧,而且越坏越好,这就是我的选择。这样过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维亚泽姆斯基大院里也呆过。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个有钱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遗嘱中给我留下三千卢布。我考虑以后,马上决定我的命运。我决心开办当铺,不再向人请求施舍:先搞点钱,然后找个落脚的地方,远远地离开过去的回忆,开始新生活。这就是我的计划。然而,黑暗的过去,我的名誉永远遭到的损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但这时我结了婚。这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带她进我的家门时就想,我带回来的是一个朋友,我觉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同时,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训练、培养的,甚至需要战而胜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这个年仅十六岁但成见很深的姑娘说清楚什么事情呢?比如,不借助那次偶然发生的可怕的手枪事件,我能不能说服她相信,我不是胆小鬼,步兵团对我的指控是不正确的呢?不过,手枪事件来得正是时候。经受了手枪事件的考验之后,我说清了我全部阴暗的过去。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来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唯一的人,别的人是不必要的——现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敌人方面是不公正的。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经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过是个怪人罢了。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完全不喜欢这个想法了,因为怪并不是缺点,恰恰相反,有时它还能赢得女人的青睐。总而言之,我故意把问题的解决推迟:已经发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静下来,而且里面包含着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个幻想者,我的缺点也正在这里:我的材料已经足够多了,至于她呢,我想还是让她等一等好。


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在某种期待中过去的。她经常坐在自己的桌旁,这时我就喜欢偷偷地看她。她干活、缝衣服,每到晚上,也从我书柜里拿书看。从我书柜里找书读,也证明对我有利。她几乎哪儿也不去。黄昏前,中饭后,我每天都带她出去散步,做户外活动。但已不像以前那样,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装出一副我们不仅不沉默不语,而且谈得很融洽的样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并没有深谈。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须“打发时间”吧。当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几乎直到冬天结束,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这么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有发现她瞧过我一眼!我以为这是她羞怯的缘故。再说她病后,样子确实是这么羞怯、温和,这么无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说不定她会突然走到你身边来呢……”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状地高兴。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我好像故意激励自己,真的把自己的精神和头脑都振奋起来,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些时间。但是我的仇恨任何时间也成熟不起来,无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说我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不过是玩的一场游戏。即便是解除了婚姻,买来了床和屏风,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确从来没有过。这并不是因为我判定她有罪是轻率的,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谅她,甚至早在买床以前,就是如此。总而言之,这从我这方面来说,是怪事一桩,因为我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严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战败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压制的,因此我有时痛苦地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尽管如此,我有时又对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处境不一样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勾销了别人欠我的两笔债款,我给了一个穷苦女人一笔钱,没要她用任何东西作抵押。这事我对妻子也没说过,其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让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却亲自走来道谢,而且差点下跪。


事情就这样张扬出去了。我觉得,她得知这女人的事,是会真正感到满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时间已是四月中旬,我们取下了双层窗户,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我们沉默的房间。但是我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我的头脑。致命的、可怕的遮布!忽然间,遮布从我的眼前掉下来了,于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理解了!这是偶然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期限已经到来,阳光把我麻木脑袋中的思想和猜测照亮了呢?不,这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什么猜测,这是一根脉搏在突然跳动。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脉搏,它开始抖动,复活过来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灵魂和我邪恶的骄傲。我当时真的从原地跳了起来。而且这事来得突然,毫无准备。它是在傍晚前,中饭以后五点钟的时候发生的。


Ⅱ遮布突然掉下来了先说两句。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发现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语,而是沉思默想。这也是我突然发现的。她当时正在坐着干活,低着脑袋缝衣服,所以没有发现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已变得那么瘦小,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所有这一切,再加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极其惊愕。我以前就听到她小声的干咳,特别是在夜里。我马上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就去请什列杰尔医生上我家来。


第二天什列杰尔来了。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望望什列杰尔,一会儿看看我。


“我没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后,说道。


什列杰尔并没有对她进行仔细的检查(这些医生往往自视甚高,看病马马虎虎),不过他到另一间房里对我说,这是病后的后遗症,春天来后不妨到海边去疗养疗养,万一不行,可以迁到别墅里去住一个时期。一句话,除了说她有点虚弱以外,什么也没说。等到什列杰尔一出门,她就非常严肃地望着我,突然又对我说:“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说完以后,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是出于害羞。看得出来,这是羞愧。啊,现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还是·她的丈夫,还在关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当时我还不明白,把脸红看成是她的谦逊(其实是遮羞布!)。


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当铺里记帐。突然听见她坐在我们房里她的桌旁干活,干着干着就轻轻地……唱了起来。这一新鲜事儿,给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我对此还不理解。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听见她唱过歌,除开我把她带进家来的最初几天里,我们还能够玩一玩,用手枪射击目标以外。当时,她的嗓音相当不错,很嘹亮,虽然不大准确,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现在唱出的歌,是那么软弱,啊,虽不凄切(这是一首什么情歌),但好像声音中流露出什么东西遭到破坏、发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声哼着的,突然她提高声音,嗓音就中断了——这可怜巴巴的嗓音,就可怜巴巴地中断了。她咳了咳,又轻轻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来……


大家经常嘲笑我的激动,但永远没人明白我为什么激动!


不,我还没有怜惜她,而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可怕的惊奇,可怕、奇怪、病态的惊奇,几乎近似一种报复的感觉:“她唱歌,而且当着我的面!


·莫·非·她·忘·记·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动,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突然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么也没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为什么走出来,走到哪里去。卢凯里娅给我送来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对卢凯里娅说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着我,还是不明白。不过,我确实叫人弄不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吗?”


“不,您不在的时候,她间或唱过的,”卢凯里娅回答道。


这些我现在都清楚记得。我爬下楼梯,走到外面,然后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处,便开始东张西望。这里人来人往,有的人碰着了我,但我并不觉得。我叫来一辆马车,雇它去警察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后来我突然改变主意不去了,并且随即给了马车夫二十戈比。


“我打扰了你,所以给你这点钱。”我说完,毫无意义地对着他笑,但心里却突然感到无比地高兴。


我加快脚步,回到家里。我的心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可怜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过气来。遮布从眼睛上掉下来啦!掉下啦!既然她当着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说她把我忘掉了——这很明显,也非常可怕。这一点我心里是感觉到了的。


但我内心里的狂喜,压过了我的恐惧。


啊,命运的作弄!整个冬天,我心里除了这种狂喜之外,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但是这整整一个冬天我在哪里呢?我在我的心中吗?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楼梯,不知道我进去时是否畏畏缩缩。只记得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颤动,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进房后,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偏着头缝衣服,但是已经不唱了。她并无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眼,其实那算不得是目光,不过是一个普通常见的冷漠动作而已,一旦有人进来,都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我径直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紧挨着她,像个疯子。她迅速地望了望我,好像吓了一大跳。我抓着她的一只手,不记得对她说了什么,也就是我想说,但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因为我当时甚至说不出一句正确的话来。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听使唤。我也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只是直喘气。


“我们谈谈……你知道……你随便说点什么吧!”我突然嘟嘟哝哝,说了句蠢话——啊,我能聪明吗?她又浑身一抖,在强烈的惊恐中,身子晃了一下,两眼直盯着我的面孔,但是她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严厉的惊讶。是的,是惊讶,而且是严厉的。她的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望。这严厉,这严厉的惊讶一下子将我彻底打垮了:“原来你还想要爱情吗?还要爱情吗?”她似乎在这惊讶中发问,虽然她并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出来了,全看出来了。我身上的一切都震动了,于是我卟通一声,跪在她的脚旁。是的,我跪倒在她的脚旁。她赶紧跳了起来,但我使出异乎寻常的力气,紧紧抓住她的两手。


我也完全理解我的绝望,啊,我是理解的!但是,您信不信,喜悦在我的心头沸腾,已经达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我想我很快就要死去了。我感到幸福,我如醉如痴地吻她的两腿。是的,我幸福,无比的幸福,无边无际的幸福,而且是在对我的极端绝望理解下的幸福!我哭了,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她的惊恐和惊讶,突然为一种关切的思想,一个极不平常的疑问所取代,她奇怪地望着我,甚至是野蛮地望着,她想尽快地理解什么,所以微微一笑。她感到非常羞臊,因为我吻了她的两脚,她抽开了脚,但我马上吻她的脚站的地方。她看见这种情况,突然羞得笑了(人们羞得发笑的神态,您是知道的),歇斯底里发作了。这一点我看到了。


她两手不停地颤抖——这一点我没有想到过,所以我老是向她叨念,我爱她,我不起来,“让我吻你的衣服……我就这样向你一辈子祈祷……”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突然痛哭嚎啕,可怕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到来了。我把她吓坏了。


我把她移到了床上。发作过去以后,她坐在床上,带着可怕的颓丧面容,握住我的手,求我安静下来:“够啦,别折磨自己了,安静下来吧!”接着又开始痛哭。整个这一天晚上,我没有离开过她。我老是对她说我要带她去布洛涅①洗海水浴,现在马上就走,过两星期就走,我说我刚才听到她的声①法国海港,著名的海滨疗养地。


音发颤,我要把当铺关掉,卖给多勃罗恩拉沃夫,一切重新开始,而最主要的是去布洛涅,去布洛涅!她听着听着,老是觉得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得厉害。但对我来说,主要的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越来越不可遏止地想又躺到她脚旁,又吻吻她两脚站过的地面,向她祈求。我时不时地反复说:“我决不再,决不再向你要求什么了,你什么也不要回答我,根本不必注意我,只让我从角落里望望你,将我变成你的一件东西,变成一条狗……”她一直哭个不停。


“·可·我·一·直·以·为·您·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了·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她是那么情不自禁,也许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怎么说的,然而——啊,那是她那天晚上说出的最重要、最要命的一句话,对我来说也是一句最易理解的话,它仿佛给我的心脏捅了一刀!它向我说明了一切,但是只要她在我身旁,在我眼前,我就满怀着不可遏止的希望,而且我感到非常幸福。啊,那天晚上,我弄得她精疲力尽,而且我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停地想,我现在要把一切改变过来!到深夜的时候,她终于完全没有力气了,我劝她睡觉,她马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以为她会说梦话,她说了,但说得非常轻。我夜里几乎每隔一分钟就起来一次,穿着便鞋,悄悄地走去看她。我站在她面前绞着手指,望着这个病人,躺在这可怜的小铁床上,这张铁床是我花三个卢布买给她的。我跪着,但不敢吻她睡着的小脚,(没有她的许可啊!)我跪着祷告上帝,但又爬起来了。卢凯里娅老是从厨房里走出来,仔细望着我。我走到她身边,叫她躺下睡觉,说明天会开始出现“完全不同的情况。”


而且我对这一点是盲目、疯狂、可怕地相信的。啊,喜悦,喜悦使我沉醉了!我只等着明天到来。主要是,我不相信会出现任何灾祸,尽管已经有了征象。全部理智还没有恢复,尽管遮布已经掉下,但理智还是好久好久地没恢复过来。


啊,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这会儿还没恢复!!理智当时怎么能够恢复呢,她当时不是还活着吗?她当时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则站在她面前,想:“她明天就会醒来,我会把这一切都讲给她听,她会看清一切的。”这就是我当时的思想,简单、明了,因此非常高兴!最主要的是这个布洛涅之行。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布洛涅就是一切,到了布洛涅就会有某种结果。“去布洛涅,去布洛涅!……”我疯狂地等待着明天早晨的到来。


Ⅲ我太明白了要知道,这事总共只才发生在几天以前,五天前,一共才不过五天,上星期二发生的!不,不,只要再等一会儿,只要她再等一刻钟,我就会把黑暗完全驱散!难道她不放心吗?


到第二天,虽说她心慌意乱,还是带着微笑听我说话了。……


主要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这整整五天中,她心慌神乱,要不就是满面羞惭。她也害怕,非常害怕。我不争辩,我会像疯子一样,自相矛盾。恐惧是有的,她怎么能不恐惧呢?我们不是早就格格不入,相互回避吗?可突然这一切……但是,我对她的恐惧并不在意,新的东西已经在习习闪光!……的确,毫无疑问的是,我犯了错误。甚至可能,错误很多。第二天一醒来,打从清早起(那是星期三),我突然立刻就犯了一个错误:我忽然把她当成了朋友。我太急了,过于匆忙、过于仓促了。但是坦白是需要的,必不可少的,坦白是太需要了!我甚至把我瞒了一辈子的事,都坦白出来了。我直率地说了:我整个冬天都相信她的爱情。我向她解释说,开当铺不过是我的意志和理智堕落的一种表现,是个人自怨自艾、自我吹嘘的想法。我告诉她:我当年在小卖部的确是胆小怕死,那是我的性格,是我生性多疑造成的:环境让我吃惊,小卖部把我吓坏了。使我惊慌的还有一个问题:我怎么突然走开,走开不是愚蠢吗?我怕的不是决斗,而是怕出丑……可到后来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并且折磨所有的人,也使她感到痛苦,再以后我同她结婚,那目的也是使她受苦。总的说来,我大部分的说话,好象发热病似的。她亲自拉着我的手,求我别再往下说去:“您夸大其辞……您在折磨自己,”接下去又是眼泪汪汪,几乎歇斯底里又要大发作!她一直苦苦求我不要再说这件事,也不要再去想它。


我没有理睬她的请求,或者说很少注意,我一心想的是:春天,布洛涅!那儿有太阳,那里有我们的新太阳!我只说这个!我把当铺关了,业务盘给了多勃罗恩拉沃夫。我突然向她提出,把全部财产散发给家人,除开从教母那里得到的三千卢布之外。这点钱是要用作去布洛涅的用费的。然后我们回来,重新开始过新的、劳动的生活。事情就这样说好了,因为她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她的微微一笑只是出于礼貌,为了不便我感到伤心。因为我发现我是她的一个累赘。您不要以为我有那么蠢,我有那么自私,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全看出来了,一点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楚,都知道得清楚。我全部的绝望都暴露出来了!


我老是对她谈我自己、谈她,也谈卢凯里娅。我说我曾经哭过……啊,我马上改变了话题,我也努力做到,绝口不提某些事情。您知道,她甚至有一两次活跃起来了,这我记得,我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为什么您说我望着她什么也没看见呢?只要不发生这件事,那就一切都会复活,我们就会和好如初的。您知道,当话题转到读书以及她在这个冬天读什么书时,她前天还同我讲到她读了吉尔·布拉斯同大主教格列纳德斯基①在一起的情景,我一想起这一情景,她就发笑。那笑声是那么稚气,那么可爱,同过去她当未婚妻时的笑声,一模一样。(一眨眼的功夫,一眨眼之间!)我当时有多高兴啊!不过,谈起大主教的事,使我感到震惊:因为冬天她坐下来读这部巨著的时候,她的心境是那么平静,那么幸福,使得她居然能够为这部巨著发笑了。这就是说,她已开始完全平静下来,开始完全相信我就是这么把她扔下来了。


“我以为您就这么把我扔下不管了呢。”这是她星期二说出来的啊!啊,这是十岁小女孩的想法!因为她一直相信,一切真的会这么下去的:她坐她的桌子,我坐我的桌子,我们两个就这样一直坐到六十岁。可突然间,我走到她身边,我是丈夫,丈夫是需要爱的啊!啊,莫名其妙!啊,我真盲目啊!


我欢喜莫名地望着她,也是一大错误,应该克制,要不①参见法国作家列萨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的作品《吉尔·布拉斯的故事》。


然,我的高兴会把她吓坏的。但是我克制住了,没再去吻她的脚。我一次也没有做出……我是她丈夫的样子,——啊,我脑袋里根本没有这个想法,我只是祈祷!但是完全沉默,您知道是办不到的,完全不说一句话您知道是做不到的啊!我突然对她说了,我欣赏她的言谈,我认为她文化修养比我高得无法比拟。她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言过其实了。这时,我稀里糊涂,忍不住告诉她:当时我站在门后,听她与那个坏蛋言来语去的交锋,一场清清白白的交锋时,我是多么高兴。我对她的智慧、光芒四射的机敏、纯朴的天真,非常欣赏。她似乎浑身抖动了一下,口中又喃喃地说我言过其实了。不过,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两手捂着脸,痛哭嚎啕起来了。……这时,我又忍不住了:我又跪在她面前,又开始吻她的脚,结果又是一场大发作,像星期二一样。这是头天晚上发生的事,可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疯啦,您知道,这明明是今天早上呀,还不久,是刚才发生的事啊!


请您听听并好好想一想:要知道我们前不久在茶炊前谈得很投机(这事发生在昨天大发作之后),她的镇静简直使我大吃一惊,事情确实如此!我整夜都为昨天的事吓得浑身发抖。但是,她忽然走到我跟前,站在我身边,垂着两手,(这才多久,这才多久啊!)开始对我说,她是罪犯,她知道犯罪的行为,使她痛苦了一整冬,就是现在也在折磨着她……她太看重了我的宽容……“我将成为您忠实的妻子,我将敬重您……”这时我跳了起来,像疯子似的抱住她!我吻她,吻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像久别的丈夫第一次吻的那样。为什么我刚刚才走,总共只有两小时……我们的出国护照……啊,天哪!只要五分钟,只要早五分钟回来就好了!……可现在我们门口这一大堆人,这些望着我的目光……主啊!


卢凯里娅说,(啊,我现在怎么也不放她走的,她什么都知道,她整个冬天都在,她会把一切讲给我听的。)她说我从出门到返回,总共不过二十来分钟。她突然走进我们房间里,找太太问个什么事儿,我记不得了。她发现太太的圣像(就是那尊圣母像)取出来了,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太太好像刚才在它面前祷告过。“太太,您在干什么?”——“没干什么,卢凯里娅,你快走吧……站住,卢凯里娅。”她走到卢凯里娅身旁,然后吻了吻她。卢凯里娅说:“太太。您幸福吗?”——“是的,卢凯里娅。”——“太太,老爷早该来向您请求宽恕了……你们和解了,谢天谢地。”太太说,“好,卢凯里娅,你走吧,卢凯里娅。”接着她就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正因为她笑得那么奇怪,使得卢凯里娅十分钟后,突然回来看看她:“她站在墙边,窗口前,一手扶着墙,脑袋靠在手上,就这么站着思考。她想得那么出神,没有察觉出我正站在那里,从隔壁房里看她。我发现她在微笑,一边站着想,一边笑。我看了看她,轻轻地转过身来,走了出去。我正在纳闷地时候,突然听到开窗户的响声。我马上走过去说:‘太太,天气冷,您别着凉了。’我突然看到,她爬上窗台,整个身子已经站在敞开的窗户上,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尊圣像。我的心马上掉了下来,我大声喊叫:‘太太,太太!’她听见了,本可以转过身来对着我的,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往前大跨一步,把圣像压在胸前,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只记得,我进门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有热气。主要的是他们都望着我,先是大声喊叫,随即马上就静了下来,他们全都站在我面前,给我让路……于是我看到她带着圣像躺在那里。我记得,我好像在黑暗中摸着默默地走过去,看了好久,随后大家把我包围起来,对我说着什么。卢凯里娅也在这里,可我没有见到她。她说她同我谈过话。我只记得那个小市民:他老是对我大喊大叫:“从口里流出一滩血,一小滩,一小滩!”然后指着我看石头上的血迹。我好像用手指蘸了点血,把手指玷污了,我望着手指(这一点我清楚记得),可他老是对我说:“一小滩,一小滩!”


“什么是一小滩呢?”他们说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尖叫起来,举着两手,朝他扑过去……


啊,野蛮,野蛮!这是一场误会!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Ⅳ总共我只晚到五分钟可难道不是吗?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说这可能吗?为什么,这个女人为什么,因为什么死去呢?


啊,请您相信,我明白,但是她为什么而死,这仍然是个问题。她害怕我的爱,她曾经认真地问过自己:接受还是不接受我的爱,她经不住这一问,所以宁愿死去。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再去伤脑筋了:她答应给的太多,显然是怕还不了。这里有几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因为她为什么而死,仍然是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在敲击着,敲击着我的脑袋。如果她愿意·这·样·下·去,我是会让她·这·样·下·去的。问题是她不相信这个!不,不,我在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应该对我诚实;要爱就全爱,不能像对待那个商人那样。因为太贞洁,太洁白,不同意商人所需要的那种爱,所以她不想欺骗我。她不想在爱的幌子下半心半意地爱我,或者给我四分之一的爱。她太老实了,就是这么回事!您记得吗,我当时想开阔她的心胸?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


非常好奇的是:她尊重我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不起我?我不认为她看不起我。非常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整整一个冬季里,我脑子里一次也没有想过她看不起我呢?我绝对相信,直到她带着·严·厉·的·惊·讶·神·情望我为止,情况恰恰相反。


她当时正是带着惊讶的神情。这时我马上明白了:她是蔑视我的。我无可挽回地,一辈子明白了!哎呀,让她看不起吧,即便一辈子看不起也没关系,但是应该让她活着、活着呀!前不久她还能走路、说话。我完全不明白她怎么会跳窗!即便在五分钟以前,我怎么能料想得到呢?我把卢凯里娅叫来。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放她走了,无论如何也不放!


啊,我们还是可以和好如初的。我们只是在冬天才疏远的,但是,难道不能再次亲近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到一起,又开始新生活呢?我是心地宽宏的,她也是如此。


所以才有结合点嘛!只要再说几句话,最多再过两天,她就会全明白的。


最令人伤心的是:所有这一切纯属偶然——一个简单、野蛮、落后的偶然事件。这就是叫人伤心的地方!总共只有五分钟,总共我只迟到五分钟!如果我早回来五分钟——那一煞那间就会像烟云一样,一掠而过,她的脑袋以后就永远不会出现寻死的念头。结果她就会了解一切的。可现在又是人去楼空,又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了。你看,钟摆还在滴答作响,它什么都不管,什么人也不怜恤。什么人也没有了,这才叫人伤心呢!


我走来走去,老是走来走去。我知道,知道,您不必提醒:我抱怨偶然,抱怨迟到五分钟,您觉得可笑,是吗?但是,您要知道,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您只要想一想:她连个字条都没有留下,比如说:“我的死,您不要责怪任何人”


之类的字条,一般的人,都是会留下的。难道她没有想到人家甚至会怀疑卢凯里娅呢:“她一个人同她在一起,说不定是她把她推下去的呢!”要不是这家院子里有四个人从院子里,从厢房里看见她两手捧着一座圣像,自己纵身下跳的话,人们很可能会怀疑是卢凯里娅作案的。但是,您要知道,这是一次偶然事件,有人站在那里,亲眼看见了的。不,这一切都是一煞那的冲动,只是一煞那无名的冲动。突发的幻想!至于她在圣像前祷告,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并不意味着是死前的征兆。这一时的冲动最多不过持续十来分钟,所有的决定,正是她站在墙旁、脑袋靠在手上,脸上露出微笑的时候作出的。一个想法飞进了她的脑袋,弄得她昏头昏脑,她支持不住,就跳窗了。


如同您所想的,这显然是一个误会。同我在一起她还是可以生活的。即便贫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难道只是因为贫血,因为精力衰竭吗?她在冬天感到非常疲倦,这倒是事实……


我到晚了!!!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多么细小,鼻子有多尖啊!她的眼睫毛象一支支的利箭。要知道她摔下来什么也没摔破!只出了“一小滩血!”就那么一小调羹的血!内脏受到震动。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可以不葬呢?因为如果不把她抬走,那就……啊,抬走几乎是不可能的!啊,我也知道,她是应该抬走的,我不是疯子,我根本不是在说胡话,恰恰相反,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两间空房,又是只有我和一些典当品。梦呓、梦呓,这才是真正的梦呓!是我把她折磨死的,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对我来说,您们的法律算得了什么呢?我要你们的风俗、你们的习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国家、你们的信仰干什么呢?让你们的法官来审判我,让他们把我带到法庭上去,带到你们公开审判的法庭上去吧,我会说我什么也不承认。法官会大喝一声:“闭嘴,军官!”可我会对着他叫喊:“你们哪里有力量使我心悦诚服?为什么让黑暗的落后势力粉碎了最可宝贵的东西?现在我为什么要服从你们的法律?我已经分裂出去了。”啊,我什么也不在乎!


你盲目、盲目!你死了,听不见了!你不知道,我同你隔着一个什么样的天堂。我的天堂在我的心里,我要把它放在你的周围!好啦,你不爱我,不爱就不爱吧,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切都应该·这·样,一切都让它·这·样吧。不过,你得像对朋友那样,对我说:我们现在该高兴啦,我们要相互望着眼睛,高高兴兴地笑。我们本应该这样生活。如果您爱上了另一个人,好,你就爱去吧!你该跟着他走,同他一起笑,我会从街道的一旁望的。……啊,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睁开眼睛,那怕是一次也好!睁开一会儿,只要睁开一会儿!看看我,就像前不久站在我面前,发誓要成为我忠实的妻子那样!啊,她只要望一眼就什么都会明白的!


落后的力量!啊,大自然!大地上只有人,这就是灾难的所在!“田野上有活人吗?”一个俄罗斯大力士在叫喊。我也在叫喊,我不是大力士,没人来应。据说,太阳可以使宇宙万物复苏。太阳一升起,请您看看它吧,难道它不是死的?


一切都是死的,到处都是死人。只有人,而人的周围是一片沉默,这就是大地!“人啊,你们相爱吧!”这话是谁说的?这是谁的遗训?钟摆在滴答,毫无感情,令人讨厌。已是午夜两点。她的鞋子摆在床边,好像在等她回来……不,说真的,明天人们把她抬走以后,我怎么办呢?




荒唐人的梦(幻想小说)


一我是一个荒唐可笑的人。现在他们叫我疯子。在他们看来,如果我依然不像先前那样荒唐的话,那么这一称呼倒是升了一级。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现在我觉得他们全都很可爱,甚至当他们嘲笑我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他们特别可爱。假若望着他们我心里不是那么忧伤的话,我会同他们一道笑的,——不是笑我自己,而是由于喜欢他们。我之所以感到忧伤,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真理,而我却懂。唉,一个人懂得真理有多么难啊!但是这一点他们是理解不到的。


不,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过去我感到非常伤心的,是因为我好像很荒唐可笑。不是好像,而是确实荒唐。我一向是非常荒唐可笑的,这一点也许我一生下来就是如此。也许是七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是个荒唐的人了。后来我上中学,进大学,结果呢——学得越多,越觉得自己荒唐。因此,对于我来说,大学里学到的全部知识仿佛只是最终向我证实和说明:我学习越深入越荒唐。学习如此,生活也是如此。时间一年年过去,我认识到我在各方面都很荒唐,这个认识在我身上也与年俱增。所有的人总是嘲笑我,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也猜不出,如果说人世间有个什么人最了解我是荒唐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自己。使我遗憾不过的正是他们不明了这一点。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自个儿有错:我老是那么高傲,从不愿意向任何人承认自己荒唐。我身上的这种傲慢在与年俱增,倘若我让自己向任何人承认自己荒唐,那么当晚我就会用手枪打碎自己的脑袋。啊,我小时候有多痛苦,生怕忍耐不住而突然向伙伴们坦白承认。然而,当我成长为青年后,虽然对自己很坏的品性一年比一年有更深的认识,但不知为什么心情却反而变得平静多了。的确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至今还不能断定其原因。这原因也许是由于某种极大地影响我的情况,使我心头积聚着极度的苦闷,这就使我萌发了一种信念:世界上到处都是·无·所·谓。我早就预感到了这一点,但是,完整的信念似乎是最近一年突然出现的。我忽然感到,世界的有无,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我开始感到并且真正地感到,·我·身·边·空·无·一·物。起初,我总以为,许多东西过去是有的,但是后来我才悟出来,过去也是一无所有,只是不知因为什么才仿佛那样。我逐渐确信,将来也永远是一无所有。于是,我马上就不再对别人生气,也几乎不再对别人留意。说实在的,这种变化甚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也会表现出来。比如,有时候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撞着了人家。这不是由于沉思的缘故,我有什么要沉思的呢,我当时就根本没有想什么,因为我对什么都无所谓。我要是解决了一些问题有多好,唉,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而有多少问题要解决啊?可是,我一想到·全·无·所·谓,一切问题便不复存在了。


就在那之后我弄清了真相。我是去年十一月,确切地说是去年十一月三日弄清的。打那以后我的每一瞬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事发生在一个漆黑漆黑的夜晚,恐怕只有这个夜晚才这么黑。当时是十点多钟,我正回家去。记得,我正在想着没有比这更阴暗的时候,甚至在肉体上也感觉得到。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那是一场最寒冷、最阴郁甚至叫人可怕的大雨。我记得,这雨甚至还对人怀着一种公然的敌意。而在十点多钟它却骤然停了,散发出一股令人觉得可怕的潮气,比下雨时还要潮湿,还要寒冷。街道路面上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条胡同,处处都在散发着雾气。如果从街上往胡同里望去,那里面也是雾气腾腾的。我突发奇想,如果街灯全部熄灭,会使人愉快些,因为它把什么都照得通明透亮,反而令人感到忧伤。这一天我几乎没有吃东西,晚上早早地到了一位工程师家,当时在坐的还有他的两位朋友。我一直默不作声,似乎很叫他们生厌。他们谈看吸引人的什么事情,甚至突然发起火来。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全无所谓,他们激动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我忽然把我的这一想法对他们说了出来:“先生们,我说你们本来是无所谓的嘛。”他们听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我来。这是因我的话并无责备意味,而只是我觉得全都无所谓而已。他们看出我这全无所谓之后也就快活起来了。


当我走在大街上想着街灯的时候,我不时望望天空。天空黑得可怕,不过还能清晰地分辨出被撕碎的云块,云块之间是一个个无底的黑斑。在一个黑斑上,我突然发现一颗小星星,于是就仔细地观察起来。这是因为那颗小星星提示我:我决定在今夜自杀。早在两个月前我就果断地下了这一决心,尽管我很穷,还是买了一支漂亮的手枪,并且在当天就装上了子弹。但是,两个月已经过去,手枪依旧放在抽屉里。可我无所谓地想最后找一个不那么无所谓的时机,为什么要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这两个月来,我每晚回家都想自杀。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机会。而现在这颗小星星提示了我,我决定今晚·一·定自杀。那颗小星星为什么要提示我呢,我也不明白。


我正在仰望夜空,突然有个小女孩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街道上已是空落落的,几乎不见人影。远处有个车夫在轻便马车里睡觉。小女孩约莫八岁,裹着头巾,穿件短外衣,浑身湿淋淋的。但我特别记得的是她那双湿漉漉的破皮鞋,而且现在也还记得。她那双鞋子格外引我注目。她骤然扯住我的衣袖叫喊。她没有哭,但似乎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什么,由于冷得全身打战,未能把话说清楚。她被什么事儿吓坏了,绝望地叫着:“好妈妈!好妈妈!”我向她扭过头去,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又继续走路,但她跑上来把我拉住。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小孩受了极度惊吓的绝望心情。我熟悉这种声音。尽管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我明白,或者是她母亲在什么地方快要死去,或者是她们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她跑出来叫人,想找点什么,去帮助她母亲。可是,我没有跟着她去,相反,却陡然起了赶走她的念头。起先,我要她去找警察,她却松开手,呜呜咽咽,气喘吁吁,老跟在我身边跑,不肯离开。于是,我冲她跺脚,吼一声。她只是喊着:“老爷!老爷!


……”她突然离开了我,飞快地横过街去:街那边来了一个行人。看来,她不再跟着我,而去找那个行人了。


我登上五楼我的住处。我没有和东家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小而简陋,有一个阁楼上常有的那种半圆形窗户。屋里有一个漆皮面沙发,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书,两把椅子,还有一把舒适的安乐椅,虽然十分陈旧,但却是一把伏尔泰式的高背深座椅。我坐下来,点燃蜡烛,开始思考。隔壁房里一片嘈杂吵闹声,近三天来都是如此。那里住着一个退伍大尉军官,他邀来一大群客人——五、六个酒肉朋友,正在喝酒、玩牌赌博。昨晚上他们竟然打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有两人互相揪住对方的头发久久不放。女房东想数说他们,但惧怕那大尉。住在我们这儿的还有另一家房客:一位身材瘦小的团长太太,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他们住进来后小孩都病倒了。太太和孩子们都害怕大尉,怕得昏厥过去,整夜打哆嗦,画十字,她的幼子被吓得患了癫痫病。我确切知道,大尉有时候在涅瓦大街上拦路乞讨。他没有找到职业,但奇怪的是(我正要说此事),他住进来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给我制造过麻烦。自然罗,从一开始我就回避同他结识,而他对我从一开头也不感兴趣。不过,他们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不论怎么喊叫,也不论他们是几个人——我一直都不在乎。我整夜坐着,确实没有听到他们争吵、打架——甚至把他们忘了。我每晚彻夜不眠,这样已经有一年了。我通夜坐在桌旁安乐椅里什么事也不做,只在白天读读书。我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么念头在脑子里闪现,我也听其自然。每晚要点完一支蜡烛。我静静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枪拿出来放在面前。当我放下手枪时,我记得问过自己:“是这样吗?”接着就斩钉截铁地回答自己:“是这样的。”也就是自杀。我知道,我今晚一定会自杀,而在这桌旁还要坐多久——我也说不上。要不是那个小女孩出现,我肯定早已自杀了。


二您要知道:我虽然全无所谓,但要是拿疼痛来说我还是感觉得出来的。如果有人打了我,我就会感觉得痛的。精神上也是这样:如果发生了什么可怜的事,我就会觉得可怜的,就像过去生活上我还没有对任何事都觉得无所谓时那样。对那个小女孩我也有过怜悯心:我一定要去帮助她。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去帮呢?是因为当时产生了一个念头:当她拉住我,呼喊我的时候,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疑问,而且无法加以解决。问题很无聊,但我很生气。我生气是由于有了这么一个结论:我既然已经决定今夜自杀,那么,我现在对世间的一切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无所谓了。我为什么突然感到我不是全无所谓,而去可怜一个小女孩呢?我记得,我十分同情她,甚至于有过一种奇怪的心疼感,在我这种处境下,这种感觉甚至令人难以相信。的确,我无法更好地把我当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转述出来,不过,这个感觉直至我回到家在桌旁坐下来仍未消逝,以至我非常生气,这是很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推论一个个纷至沓来。很显然,既然我是人,而不是子虚,暂时也没有化为乌有,那么我就还活着,因此就会有苦恼,有愤怒,有为自己的举止而感到羞耻的心。就算是这样吧。但是,既然我将自杀,比方说,再有两个小时我就要死去了,那么小女孩于我有什么相干呢?羞耻心、世间的一切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我行将化为乌有,彻底消亡。我知道,我即将·完·全消失,因而一切也将不复存在,那么,这种认识对于我对小女孩的爱怜之心,对于做了卑鄙事以后的羞耻心,不能没有丝毫影响吧?须知,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不幸的小女孩跺脚,向她粗野地吼叫,好像在说,“我不仅没有同情心,而且如果要我去干毫无人性的丑行,现在我都可以去干的,因为两个小时之后一切都将逝去了。”您能相信吗?这就是我对她吼叫的原因。对这一点我现在几乎深信不疑。十分显然,生命和世界现在仿佛都要取决于我,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在这世界仿佛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创造的:我自杀了,世界也就不再有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我的知觉一旦消失,整个世界也就随即消亡,就像幽灵一样,就像依附于我的知觉一样,因为这整个世界和全人类也许就是我自己一个人。至于我死后,对任何人来说也许真的什么都不再存在了,这一点已不必去谈了。我记得,我坐在那儿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所有这些接踵而来的新问题,甚至生出异念,异想天开起来。比方,我突发奇想,假如我以前生活在月球上或火星上,在那里做了最无耻的事情并且遭到斥责和羞辱,这除非有时在梦境中或在噩梦中才能感觉和想象得到;又假如,我后来来到了地球上,而又记得自己在别的星球上的所作所为,此外,还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月球上,那么,当我从地球上仰望月球时,——是否会觉得·无·所·谓呢?是否会为自己的丑行而感到羞愧呢?思考这些问题是无益的、多余的,因为手枪已摆在我的面前,我的整个身心也感觉到了·这·事必将发生。但是,这些问题刺激着我,使我愤怒。不先把问题弄明白,我似乎暂时还不能死去。总之,这个小女孩救了我,由于这些问题我迟延了自杀。这时,大尉房里的嘈杂声开始平息下来:他们玩过牌后在准备睡觉,不过暂时还有人在嘟嘟囔囔说胡话,懒洋洋地轻声叫骂。就在这时,我坐在桌旁安乐椅里忽然睡着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大家知道,梦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十分清晰,细节都似珠宝饰物那样精美;有的你会觉得一晃而过,仿佛超越了时空全无感觉。引起梦境的似乎不是理智,而是愿望,不是大脑,而是心灵;然而,我的理智在梦中有时有多巧妙,而且会生出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例如,我哥哥去世已经五年,我有时还梦见他:他帮我做事,我们互相关心,而我在梦中一直十分清楚和记得,我哥哥已经死了,埋了。他虽然是死人,仍在我身边为我忙碌,为什么我的理智会完全容忍发生这一切呢?好,不谈这个,说说我的那个梦吧。是的,我当时做了一个梦,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个梦!


他们现在还在耍笑我,说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过,既然那个梦能告诉我真理,是梦不是梦难道不是都无所谓吗?你要是发现和认清了真理,那么,不论你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时候都知道,这就是真理,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真理了。好吧,就算这是做梦,就算这样,但是,被你们说得天花乱坠的那种生活,我却要用自杀来结束它了,而我的梦,我的梦——啊,则给我展示了一种崭新的光辉灿烂、焕然一新、充满活力的生活!


请听我继续说吧。


三我说过,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仿佛还在思考着那些问题。我忽然梦见,我坐在那里拿起手枪来直对着心脏——是心脏,不是脑袋;以前我是打算一定对准脑袋,正对右太阳穴开枪的。我对准胸膛等了一、二秒钟,忽然房里的蜡烛、桌子和墙壁全都在我眼前晃动、旋转起来。我连忙开了一枪。


您有时会梦见从高处掉下来,或是被人砍杀,但是您从不会感到疼痛,除非您自己真的撞在了床上,才会感到痛,并且往往会痛得醒过来。我这次做梦时也是这样:我不感到痛,但觉得一枪把全身都震撼了,一切都顿时消失,四周一团漆黑。我仿佛又瞎又聋,僵直地仰卧在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上,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也不能动。人们在我旁边走来走去,叫着喊着,大尉在低声说话,女房东在尖声叫嚷,——突然间喧嚣声停息下来,原来他们在用一口紧闭的棺材抬着我走。我感到棺材在晃动,寻思着原因,顿时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我已经死了,真的死了。我明白了,毫不怀疑,我看不见,也动不了,然而还有感觉,也能思维。不过,我马上就听其自然,像往常做梦那样,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现实。


于是,他们把我埋入土中。他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能活动。过去不是在梦中时,我常想我会怎样被埋入坟墓,由坟墓联想到的不过是潮湿和寒冷而已,眼下我可真的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脚趾尖,不过再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了。我躺着,奇怪的是无所期待,心平气和地承认死人是没有什么可盼望的了。可就是感到潮湿。我不知躺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几天,也许有好多天了。但忽然间,从棺盖上渗进来一滴水落到我闭着的左眼上,一分钟后又一滴,又一分钟后第三滴,就这样连连不断,每分钟落下来一滴。一股无比的愤懑从我心底升起,我感到心底一阵疼痛。“这是伤口”,我想了想。“是枪伤,里面还有一粒子弹……”水还在滴落,每分钟一滴,径直掉到我那只闭着的眼睛上。我突然祈求起来,但不是用声音,因为我是不能动弹的,而是用我的整个身心,向着使我变成这样的主宰者祈求:“不管你是什么人,但如果有你在,如果有比眼下发生的更合乎情理的事,那么你就让它也在这儿出现吧。而如果因为我缺乏理智而自杀,你要报复我,让我往后的日子过得难堪、荒唐,那么就请注意,我在任何时候所遭受的任何苦难都将无法与我要默默地承受的那种羞愧相比,哪怕那苦难要绵延千百万年!……”


我祈求之后不再说话,深深的沉默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又掉下一滴水,但我知道,而且深知和确信,一切都将马上发生变化。这不,我的坟墓真的突然裂开了。也就是说我不知道坟墓到底是被打开的还是被掘开的,不过,我被一个没有见过的黑怪物抓住,于是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天空中。我蓦地发现:这是一个深夜,一个前所未有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太空中疾飞。我对抓我的怪物什么也不问,我在等待着,我非常高傲。我深信自己不会害怕,而且一想到不会害怕时,我便兴奋不已。我记不起飞行了多长时间,而且也想象不出来,因为一切都像平常做梦时一样,当你跨越时空,超越存在和理智的规律时,你就只会在心灵的憧憬点上停下来。我记得,我在漆黑中忽然看见一颗小星星。“这是天狼星吧?”我骤然忍不住问道,因为我本来是什么也不想打听的。“不,这就是你回家时从云层间看到的那颗星星。”那个抓我的怪物答道。这时我才看到,这怪物有一张仿佛与人一样的面孔。奇怪的是,我却不喜欢这怪物,甚至对它感到十分厌恶。我所期待的是彻底的虚无,正因为如此,我才对着自己的心脏开枪。而今我落在了怪物的手中,它当然不是人,但它是·存·在·着·的,是活着的:“啊,原来坟墓的外面也还有生命哩!”我像做梦似的胡思乱想,不过我的心底依然如故。“如果·复·生,”我想,“重又生活在某人的旨意下,那么,我是不会去接受别人的控制与凌辱的!”“你知道我害怕你,所以你看不起我。”我忽然不顾体面地对我的旅伴提出问题说,这问题含有自我表白的意味,因而我的心底像被针刺一样感到屈辱。他没有回答我,但我马上觉得,并没有人鄙视我,耻笑我,也没有人可怜我,同时也发觉,我们旅行的目的不清楚而且神秘莫测,不过只与我一人有关。一种恐惧感在我心中慢慢升起。默不作声的旅伴身上的一种东西在无声地但却痛苦地感染着我,仿佛在我身上涌动。我们在昏暗而神秘的太空中急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些熟悉的星星了。我知道,太空中有些星星的光要数千年甚至数百万年才能到达地球上,我们也许已经飞过了这一个距离。在极度揪心的苦闷中我似乎在期待着某种东西。刹那间,一种熟悉的扣人心弦的感觉使我震荡:我忽然看见了我们的太阳。我知道,这不可能是那个养育过我们地球的太阳,我们距离我们的太阳无限的远,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整个身心却感到,这个太阳和我们的那个太阳一模一样,是我们太阳的复制品,是我们太阳的孪生兄弟。动人心弦的甜美感在我心底激起一阵欣慰:给我生命的亲切的阳光的威力在我心中回荡,使我心灵复苏,我被埋进坟墓后,第一次感到有了生机,原先的那种生机。


“而如果这就是太阳,如果这确实就是我们的那个太阳,”


我高呼起来,“那么,地球又在哪儿呢?”旅伴就把一颗小星星指给我看,那小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绿光。我们径直朝它飞去。


“宇宙中莫非真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大自然的规律果真是这样?……如果这是另一个地球,那么它难道和我们的地球完全一样……和我们那个不幸的、可怜的,但又宝贵、永远可爱的地球,和我们那个即使在最忘恩负义的儿女心中也能唤起对它苦爱的地球完全一样吗?……”我无比激动地呼喊起来,对被我离开的原先的那个地球有着难以抑制的眷恋。那个被我拒绝的可怜的小女孩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一切你都会看到的,”我的旅伴回答说。听得出来,他的话中夹带着忧伤。我们在迅速地靠近那颗行星,行星在我眼中越变越大,我已经分辨出了海洋和欧洲的轮廓,一种奇特的伟大而纯洁的妒意突然在我心间涌起:“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呢?而且又为了什么呢?我爱,只能爱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向心房开枪结束生命时,我的血就洒在了那上面。但是任何时候,任何时候我都没有中断过我对那个地球的爱,就是在离开它的那个晚上,我也许比任何时候都爱得更苦。在这新的地球上也有痛苦吗?在我们那个地球上,我们的确只能怀着痛苦去爱,并且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方式去爱它。为了爱,我甘愿受苦。我愿意,我渴望就在此刻含着热泪去亲吻我离去的那一个地球,我不愿意,也不接受在任何别的地球上复生!……”


可是,我的旅伴已经把我扔下。我好像毫无感觉地霎时间就来到了另一个地球上——一个晴天丽日下的人间天堂。


我好像站在我们地球上希腊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上,又好像是与这些岛屿毗连的大陆沿海的某个地方。啊,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像我们地球上一样,可就是这儿似乎到处是一派节日的气氛,洋溢着伟大、圣洁、最后胜利的欢乐。温柔、碧绿的大海轻轻地拍打着堤岸,环抱着毫不掩饰的几乎是属意专一的爱恋亲吻着海岸。树木参天,娟秀葱茏,片片绿叶轻柔、亲昵地沙沙响,我感觉它们像是在诉说情话迎接我的到来。茂密的野草开满鲜花,馨香四溢。一群群的鸟儿在天空中飞过,毫不畏惧地落在我的肩上、手上,抖动着可爱的小翅膀,喜滋滋地拍打我。我终于见到和认识了这片乐土上的人们。他们主动地走过来,拥着我,亲吻我。他们是太阳的儿女,自己那个太阳的儿女,——啊,他们长得多么俊美!在我们地球上,我从来没有见过人有这么美。也许只有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在他们的孩提时代,才能找到这种美的久远的虽然是模糊的痕迹。这些幸福的人们眼睛放射着明亮的光芒,他们的脸上闪现着智慧的光彩和泰然自若的神色,而人人都满面春风;他们的话语和声音充溢着天真烂漫的愉悦。啊,扫视他们一眼,一切一切我马上就一目了然!这是没有被恶行玷污的一方净土,生息在它上面的是一些清清白白的人,他们生活在这天堂里,据祖辈相传,这也是我们获罪的先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所不同的只是这儿处处是天堂。人们欢笑着,涌向我,对我亲亲热热,把我领到家去,个个都给予我安抚。


啊,他们什么也不问我,但他们似乎什么都知道,我觉得他们想的是尽快驱走我脸上的痛苦。


四然而,您要知道,唉,这只是一场梦!但是,这些纯洁、美丽的人们的盛情给我的感受,已永远留在我的心间,而且我觉得,他们的这种盛情至今仍在不断地感染着我。我亲身见到他们,了解他们并且相信他们。我喜欢他们,后来还为他们蒙受过苦难。啊,甚至在当时我马上就明白过来,在很多方面我并不完全了解他们;我作为俄国当代进步人士及卑微的彼得堡人似乎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即他们没有受过我们那样的教育却懂得那么多的事情。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知识的充实与吸收,用的是另一种与我们地球上不同的方法,而且他们的追求也完全不同。他们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他们不像我们那样竭力去寻求生活,因为他们生活得很充实。


可是,他们的知识要比我们的高深得多,因为我们的知识力图说明生活是什么,力图去认识生活,以便去教会别人生活;他们呢,他们不学科学就懂得该如何生活。这一点我明白,但我不懂得他们的知识。他们指点我观赏他们的树木,我却不能体会他们欣赏树木时的那份情素:他们仿佛同类相通,心心相印。您可知道,如果我说他们能同树木交谈,大概我没有说错吧!是的,他们找到了树木的语言,我也确信,树木也懂他们的话语。他们就是这样看待整个大自然包括动物的。


动物同他们和平相处,不向他们发起进攻,而且喜欢他们,为他们的爱心所驯服。他们指引我观看星星,并同我谈星星的事儿,我听不明白,但我相信,他们像是有某种方法同天上的星辰进行交往,不只是思想上的,而是有一种生动活泼的途径。啊,这些人没有强求我了解他们,我不了解,他们也还是爱我,但是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我的,因此,我几乎不跟他们谈我们地球上的事。在他们面前我只是频频亲吻他们生息的土地,以表达对他们无言的崇敬。他们见了,任凭我去表示,不因我的崇敬而羞愧,因为他们自己也很尊崇。


我有时满脸泪痕地去吻他们的脚,他们没有因为我而难过,当我知道他们将用多么炽热的爱来回报我时,我心头有多兴奋!


我有时惊奇地自问:他们怎么始终不去欺凌我这样的人,一次也没有激起像我这样的人的醋意和嫉妒呢?我多次自问:我这个爱吹牛说谎的人,怎么能不对他们说说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们当然是一无所知的,怎么能不想以此使他们震惊,或者哪怕只是出于对他们的爱慕呢?他们都像孩子们那样欢蹦乱跳、兴高采烈。他们在自己美丽的园林中和树林里漫游,唱着自己优美的歌儿,食用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树上的果实、自己森林里的蜂蜜,以及那些喜欢他们的动物的乳汁。他们只需从事轻微的劳动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自身的衣食问题。他们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但我从未发现他们·贪·淫·好·色。在我们地球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难逃淫荡的劫数,淫欲是人类万恶之源。他们为新生命的降临而欢天喜地,这是他们幸福乐园的新人。他们相互间没有争吵,没有妒忌,甚至不知道争吵与嫉妒为何物。他们的孩子是大家的,因为大家组成一个家庭。他们差不多完全没有疾病,虽然也有死亡;他们的老人死得安详,好像睡着了似的,人们围在身旁为他送终,他含笑地向人们祝福,人们也报以愉悦的微笑送别。此时,我没有看见人们悲伤、流泪,有的只是加倍的恍若狂喜的爱,但却是一种泰然、充实、沉静的狂喜。可以认为,他们和逝者之间,甚至在他死后仍然互相交往,死亡也割不断彼此的尘世联系。当我问及他们有无永恒的生命时,他们近乎不懂我的意思,但很显然,他们坚信不疑,对他们而言这不成为问题。他们这里没有寺庙,但他们与整个宇宙有着休戚相关、生气勃勃、分割不开的联系;他们不信宗教,但他们确信,当人间的欢乐达到尘世的极限时,那么,对他们——生者和死者来说,同整个宇宙更为广泛的交往就会到来。


他们兴味盎然地盼望着这一时刻,不慌不忙,无忧无虑,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互通信息。每晚睡觉以前,他们都爱同声合唱和谐悦耳的歌曲。他们用这些歌曲表达一天的种种感受,讴歌和告别即将逝去的一天。他们赞美大自然,赞美大地,赞美海洋,赞美森林。他们喜好创作描写对方的歌曲,像小孩那样互相夸赞;这是一些质朴无华的歌,但它们发自内心,感人肺腑。不只在歌曲中,看来也在度过整个一生中,他们都是互相赞赏的。这是无所不包、普普通通的一种爱慕。另有一些歌曲庄严奔放,我差不多全听不懂。我认识歌词,但老是品味不出其中的全部含义。我的脑子似乎难于理解,但我的心灵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领悟得到。我常常对他们说,这一切我过去早有预感,所有这些欢乐和赞歌在我们地球上对我来说却是无边的忧烦,有时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当我的心灵进入梦幻,脑海中出现憧憬时,我就预感到会有他们这些人,会有他们的赞歌;在我们地球上,面对西斜的残阳我常常热泪涔涔……我恨我们地球上的人,但恨中总包含着苦闷:我为什么恨他们而又不能不爱他们呢?我为什么不能不宽恕他们呢?我爱他们,但爱中也总是有着苦闷:我为什么爱他们又同时要恨他们呢?看得出来,这里的人听了之后,不理解我说的什么,但我不会因为我同他们说过一席话而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他们理解我无限思念我别离的那些人。是啊,当他们用充盈爱抚的亲切目光瞧着我的时候,当我在他们面前,感到我的心灵也逐渐变得像他们的一样纯洁、诚实的时候,我就不再因为不理解他们而有所遗憾了。生活竟是如此充实、丰满。身临其境的一番感受使我精神激奋,于是我默默地祝福他们。


啊,所有的人现在都当面嘲笑我,一口咬定说,梦里的东西不可能像我现在所描述的那样细致入微,我在梦中的所见或感受不过是梦境产生的幻象,而那些细节是我梦醒后自己杜撰出来的。当我向他们坦言,说实际上也许是如此时——天啊,他们当着我的面笑得有多欢,他们有多快活啊!是啊,真的如此,我完全被梦幻的感受陶醉了,而且只有这种感受才完整地保留在我备受创伤的心中:可是,梦中真实的形体和真实的形态,即梦境中实际所见的那些形象,丰满得如此和谐,如此美妙,如此生动,以致我梦醒后自然无法用我们贫乏的语言去表达出来,因而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必然变得淡漠起来,于是在后来,我也许真的不自觉地编造出一些细节,尤其在情急之下想一吐为快,失实之事自然难免了。不过,我怎能不相信这都是实有的呢?事实也许比我说的还要完美、清晰和兴味千倍呢?就算这是一场梦,然而,这一切不可能是没有的。您听我说个秘密吧:也许所有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梦呢!因为当时发生的事逼真得如此惊人,梦中是不能构想出来的。暂且说,这梦是我心里想成的,但是,我的心难道能虚构出后来遇到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真理吗?我自个儿在心里怎么可能臆造或幻想出那种真理呢?我那渺小的心脏和空虚、多变的头脑,怎么能达到那真理的灵感呢!啊,您自己评评吧。我一直隐瞒到现在,但如今我要把这真理和盘托出来。问题是我……把他们全都教坏啦!


五是啊,是啊,结果是我把他们全教坏啦!这怎么会发生的——我不明白,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梦境穿越数千年,在我心里仅仅留下整体的感受。我只知道,他们堕落的原因是我。我像一条可憎的毛虫,又像传染了许多国家的鼠疫杆菌,把这块我来之前没有罪恶的乐土全玷污了。他们学会了撒谎,爱上了虚伪,尝到了谎言的甜头。唉,起初他们也许·本·无·邪·念,只是出于戏谑、卖弄、好玩,也许真有点儿动心,可是这一动心竟深入心底,正合他们的心意。随后就出现了淫欲,淫欲滋生忌妒,忌妒导致残暴……唉,我不明白,也记不起了,但很快就发生了第一次流血:他们惊讶、恐惧,开始出现分歧,随后就分道扬镳。派别出现了,他们互相敌视,漫骂、指责。他们尝到了羞辱的滋味,并将它视为一种美德。有了荣誉的观念,各派自立旗号。他们开始虐待动物,动物躲避他们逃入森林,并成了他们的仇敌。为了拉山头,立门户,争名夺利,互相斗殴。他们势不两立,视对方若寇仇。他们品尝了灾难,并且爱上了灾难。他们渴望苦难,说只有经过苦难才会赢来真理。这时,他们发明了学问。他们恶贯满盈时,却说什么手足亲情、人道主义,而且很了解这些字眼的含义。他们罪行累累时,却想出什么正义来,并且制定一套套的法典维护正义,而为了法典的执行架起了断头台。他们对往事已经记忆模糊,甚至不愿相信自己曾经是纯洁、幸福的,连过去是否幸福也一笑置之,说那是梦幻罢了。他们甚至无法想象出幸福的模样,而奇怪的是:他们绝不相信往日有过幸福,认为那是一种神话。他们渴望重新做个纯洁、幸福者,像孩童那样心系愿望,把它奉若神明,修建神庙,为自己的理想和“希望”祈祷,同时又深知好梦难圆,希望无法实现,却又眼泪汪汪地对它顶礼膜拜,敬若神明。可是,倘若他们能够回到他们失去的那块纯洁无瑕的福地去,倘若有人突然把这地方重新展现给他们,问他们是否愿意返回故土,那他们一定会予以拒绝。他们回答说:“即使我们虚伪、凶恶、行为不轨,这一点我们·清·楚,并为此而痛哭、苦恼、自我折磨、自我惩罚,其程度也许更甚于尚不知姓氏的仁慈法官将要对我们的审判。但我们有学问,学问将使我们重新找到真理,我们会自觉接受真理,认识重于感觉,对生活的了解重于生活本身。学问将给我们聪慧,聪慧将发现规律,而认识幸福的规律重于幸福。”他们就是这么说,说过之后更是只顾自己,再说,他们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每个人都死抱私利,挖空心思去损害和减少别人的利益,认为生存就是如此。于是,出现了奴役,甚至是自愿的奴役:弱者甘心屈服于强者,以便强者帮助他们去压迫更弱者。出现了贤达之士。贤达挥泪进谏,——数说他们妄自尊大、肆无忌惮、失却和谐以及寡廉鲜耻。贤达遭到嘲讽和打击,他们的鲜血洒在圣殿的门上。可是,出现了另一些人,他们开始考虑:如何把所有的人重新联合起来,让每个人照旧只顾自己,同时又不妨碍他人,从而使大家如同生活在一个友好的社会中。为了这一理想,爆发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所有参战者这时都坚信,学问、智慧和自我保全意识,最终必将使人们联结成为一个和睦共处、有理性的社会,而眼下为了加快事业的进程,“智者”在竭力尽快把“愚人”和不了解他们理想的人全都消灭,以免妨碍理想的实现。但是,自我保全意识开始迅速减弱,出现了骄横者和贪淫者,他们公然要求占有一切或抛弃一切。为了占有一切,他们为非作歹,如若不能得逞——便自杀身亡。


出现了各种宗教,崇拜虚无和自戕,以期在虚无缥缈中求取永恒的安息。这些人在徒劳中终于疲惫不堪,满脸苦相,而他们还宣称受苦是一种享受,因为在受苦中才有思想。他们编撰歌曲颂扬苦难。我痛心疾首地来到他们中间,为他们惋惜,不过,我也许比过去更爱他们,那时他们的脸上还没有痛苦,他们还是纯洁、美丽的。他们的这块土地原本是天堂,而今被他们玷污了,有了灾难,我才更爱它。唉,我老是喜欢灾难和痛苦,但只是为了自我担待,而对于他们我怜悯得痛哭流涕。我祈求他们原谅,我无限自责、自咒和自我鄙薄。


我对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是我一个人干的;是我给他们带来了伤风败俗、道德沦丧与弄虚作假,我恳求他们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教他们做十字架。我不能,也无力自杀,但我情愿接受他们的折磨,我渴望痛苦,渴望在痛苦中洒尽我最后的一滴血。可是,他们只是嘲笑我,最后竟把我看作疯子。他们不认为我有罪,表示只接受符合他们意愿的事,整个现状则不能改变。最后,他们向我宣布,我对他们构成了危害,如果我不闭上嘴的话,就要把我关进疯人院。当时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觉得快要死了,这时……正在这时我醒过来了。


此时已是清晨,也就是天色尚未破晓,但也有五点钟左右了。我是坐在安乐椅里醒过来的,蜡烛已经燃完,大尉房里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四周静悄悄的,我们住宅里很少是这样。首先,我异常吃惊地跳将起来;过去,我从未发生类似的情况,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我就从来没有在安乐椅里这样睡着过。突然间,当我站着慢慢清醒过来时,——那支子弹上了膛准备好的手枪倏地扑入我的眼帘,可我一把将它推开了!啊,我现在要活下去,活下去!我举起双手疾呼永恒的真理;不是疾呼,而是哭泣;我浑身充满狂热,无比的狂热。对,活下去,就——传道去!此刻我决心去传道,而且始终不渝!我要去传道,去传道——传什么道?传播真理,因为我看到了真理,我亲眼看见真理的光华四射!


于是,从那时起我就传起道来了!还有——我爱所有嘲笑我的人,胜似其他所有的人。为什么是这样——我不明白,也无法解释清楚,不过,就让它这样吧。他们都说我糊涂了,就是说,要是眼下都这么糊涂,那么往后可怎么办呢?事实的确如此:我是糊涂了,往后也许更糟。无疑,当我要搞清怎样去传道时,也就是该说些什么话,该做些什么事的时候,我一定会有很多错,因为传道这件事是很难做好的。瞧,我现在把一切都弄清楚了,不过,请听我说:谁能不出错呢!然而要知道,上至圣贤,下至盗匪,大家起码都朝着同一方向,奔向同一目标,只是各人的路子不同而已。这是一个古老的真理,不过,这里也有新情况:我不可能完全糊涂,因为我看到了真理,我看出并且知道,人是会变得美丽、幸福,不会丧失生存能力的。我不愿意也不会相信,邪恶是人类的常态。你知道,他们大家嘲笑的正是我的这种信念。可我怎么能没有这个信念呢:我看到了真理,——那不是我脑子里臆造出来的,而是我看到的,看到的,它那栩栩如生的形象永远充溢我心间。我看到的真理是如此的完美,以致我不可能相信人类会没有真理。总之,我怎么会糊涂呢?当然啦,发生偏差,甚至可能好多次,也还可能说出一些见外的话,但这不会为时太久,因为我所看到的活生生的形象将永远与我同在,并永远匡正我,指引我。啊,我精神振奋,朝气蓬勃,向前,向前,哪怕走他一千年。您知道,我把他们全教坏了,起初我甚至想隐瞒,但这是错误的——是我的第一个错误!不过,真理对我耳语,说我在撒谎,却又护卫我,引导我。可是,天堂是如何建造起来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善于用言辞去描述。梦醒后我遗忘了许多,至少把一些主要的、重要的词语给忘了。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说,不停地说,因为毕竟是我亲眼所见,哪怕我不善于描绘我的所见所闻。然而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说:“你见到的是梦幻、幻觉、幻象,”嗨!难道这是什么聪明透顶?他们竟是那么自鸣得意!梦?什么是梦呢?我们的一生不就是一场梦吗?我要再说一遍:哪怕这梦永远不能实现,哪怕不会有什么天堂(这一点我已经明了!)——可我还是要去传道。其实,这很简单:只消一天,·一·个·小·时,一切便会一蹴而就的!重要的是你要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这是关键所在,这也就是一切,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你马上就会知道如何建立起天堂了。其实,这不过是个古老的真理,被人们重复、背诵过不知多少遍,可它却没有生存下来!所谓“对生活的了解重于生活本身,认识幸福的规律重于幸福”——必须与之进行斗争!我将参加斗争。只要大家有此心愿,那么便会马到成功!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小女孩……我这就去!就去!





译后小记


摆在读者面前的这十五篇小说,是从年苏联国家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卷集中选译出来的。选译的标准主要是看篇幅的大小。我们选译的都是篇幅不大的作品,有真正的短篇,也有篇幅不大的中篇。作者所有的短篇除一两篇外,都包括在里面。从写作时间上看,有作者早期的,也有作者中晚年的,其中有的得到过广泛的赞扬,也有引起过争议和批判的作品,总的说来,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作家的创作特色和艺术风貌这些作品是由刘驾超和李鹤龄两人分头译出的。因为刘驾超同志忙于教学和家务,只译了其中的四篇即:《拙劣的笑话》、《农夫马列伊》、《百岁老大娘》、《荒唐人的梦》,其余各篇均由李鹤龄译出。


这些作品的多数,以前有过译本,有的还出版过多种不同译本,只有少数几篇是我们第一次译出来的。我们在翻译过程中,参考过已往的某些译本,从中得到不少启发和教益,特在此说明,并向这些译本的译者表示我们深深的谢意!


我们深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风格独特的作家,他的语言很有特色,而愈是有特色的语言,翻译起来困难也就愈多。我们在翻译过程中虽然兢兢业业,竭尽全力,又借鉴了不同的译本,仍然不能说不会有错误,这一方面须请读者原谅,另一方面敬请专家同行们不吝指正。我们对此将不胜感激之至!


译者谨识


一九九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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