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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席特哈尔塔》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20天前 | 6208 次浏览 | 分享到:


戈文达说:“可是,你所说的‘事物’是真实的、实在的东西吗?它会不会只是玛雅的幻觉,只是幻影和假相呢?你的石头,你的树,你的河——它们是现实吗?”


席特哈尔塔说:“我对这点没怎么在意。别管这些东西是不是假相吧,我自己其实就是假相,它们始终都像我一样。这便是它们令我喜爱和值得我敬重之处:它们都像我一样。因此,我能够爱它们。而这也是一种你可能会笑话的学说:戈文达,我觉得爱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看透这个世界,解释它,蔑视它,那大概是大思想家的事。而我所关心的只是能够爱这个世界,不蔑视它,不憎恨它以及我自己,能够怀着爱心、钦佩与敬畏来观察它以及我自己和所有生物。”


“这点我理解,”戈文达说,“但活佛恰恰认为这是虚伪。他要求善良、仁慈、同情和宽容,却没有爱;他不许我们的心受世俗之爱束缚。”


“我知道,”席特哈尔塔说,他的笑容闪现出金光。“我知道,戈文达。你瞧,咱们现在又陷入意见分歧,陷入言词之争了。我不能否论,我这些关于爱的言论与戈塔马的话有矛盾,有显然的矛盾。正因为如此,我才十分怀疑言词,因为我知道这种矛盾是错觉。我知道,我和戈塔马是一致的。怎么会连他也不了解爱呢?他熟知一切人性的暂时性和虚无性,却依然这样热爱人们,让漫长而艰难的一生完全致力于帮助他们,教导他们!在他身上,在你这位伟大的导师身上,我觉得也是事物胜于言词,他的行动和生活比他的言论更重要,他的手势比他的见解更重要。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于言论,不在于思想,而在于行动,在于生活之中。”


两个老人沉默了很久。后来,戈文达鞠躬道别,说:“我感谢你,席特哈尔塔,感谢你给我讲了你的想法。它们有些是很奇特的想法,我一下子没全听懂。别管它了,我感谢你,祝你生活平安!”


(但他暗地里心想:这个席特哈尔塔越位是个怪人,说的全是古怪的想法,他的学问说起来真怪僻。而活佛的精辟学说听着就不同,更明白、更纯正、更好懂,不含奇怪的、荒唐的或者可笑的东西。不过我觉得席特哈尔塔的手脚跟他的思想不同,还有他的眼睛、他的前额、他的呼唤、他的微笑、他的问候以及他的步态也不同。自从我们的活佛戈塔马涅槃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一个堪称是圣贤的人!只有他,这个席特哈尔塔,我觉得是如此。尽管他的学说很怪,他的话听着很荒唐,可是他的目光和他的手,他的皮肤和他的头发,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闪耀着一种平静,闪耀着一种开朗、和善与圣洁,自从我们的活佛涅槃以后,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没见过的。)


戈文达这么想着,心里很矛盾。他出于爱慕,再一次向席特哈尔塔鞠躬,向这个平静端坐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席特哈尔塔,”他说,“咱们都已经是老人,恐怕谁都很难再见到对方这个样子了。亲爱的,我发现你已经得到了安宁。我承认自己没能找到。可敬的人呀,请再跟我说几句,送我几句我能掌握和理解的话吧!送我几句话上路吧。我的路常常很艰难,常常很昏暗呢,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默然无语,以总是同样平静的笑容望着他。戈文达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心怀恐惧和渴望,从戈文达的目光里流露出痛苦和永恒的探索,永远的无所收获。


席特哈尔塔看出了这一点,微微一笑。


“你弯下腰!”他轻声向戈文达耳语,“朝我弯下腰!这样,再近些,凑近嘛!亲吻我的额头,戈文达!”


戈文达很吃惊,但还是出于爱慕之情听从了席特哈尔塔的吩咐,弯腰凑近他,用嘴唇亲了亲他的额头,这时,忽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当他的思想还在琢磨席特哈尔塔的奇怪言论,他还在徒劳无益地极力抛开时间观念,把涅槃和轮回想象为一体,甚至心里对朋友的话怀着某种轻蔑,因而与一种深深的爱慕和敬重发生了冲突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看不见他的朋友席特哈尔塔的脸了,却见到了别人的脸,许许多多,长长的一串,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成百上千张脸,全都来了又去了,又似乎同时出现,全都在不停地变化和更新,然而又全都是席特哈尔塔。他看到一条鱼的脸,一条鲤鱼的脸,极其痛苦地咧开嘴,是一条垂死的鱼,眼睛已经翻白——他看到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红红的,满是皱褶,哭得变了形——他看到一个杀人凶手的脸,看见他将一把刀捅进了一个人的身体——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又看到这个罪犯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他的头被刽子手一刀砍了下来——他看到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作出疯狂作爱的姿势——他看到直挺挺的尸体,无声、冰冷和空虚——他看到动物的头,有公猪的、鳄鱼的、大象的、公牛的、鸟儿的——他看到神灵,看到克利什那神,看到阿耆尼神——他看到所有这些形体和脸庞,以上千种方式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帮助另一个,爱它恨它,消灭它又让它新生,每一个都是一种死的愿望,是一种对短暂性的热烈而痛苦的忏悔,可是又没一个死去,每一个都只是变样了,不断地新生,不断地得到一张新脸,而在一张脸与另一张脸之间并没有时间差距——所有这些形态和脸庞都静止、流动、产生、模糊和相互融合,上面始终笼罩着某种薄薄的、没有实体可是又确实存在的东西,就好像蒙了一层薄玻璃或薄冰,就好像一层透明的皮肤,一个由水形成的外壳、模型或面具,这面具微笑着,这面具正是席特哈尔塔含笑的脸,正是戈文达刚才用嘴唇亲吻过的那张脸。戈文达看到,面具的这种笑,超越了涌现出来的形象的这种统一性的笑,超越了千千万万生老与死者的这种同时性的笑,席特哈尔塔的这种笑,正是戈塔马的那种平静的、文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也许善意也许嘲讽的、聪明的、千变万化的笑,就像他满怀崇敬地千百次目睹过的那样。戈文达知道,这正是完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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