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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香水》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22天前 | 9875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个极点,即整个王国的最远点,位于奥弗涅中央山脉,在克莱蒙南面约五天行程的上个名叫康塔尔山的两千米高的火山山顶上。 


    这座山峰由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圆锥形岩石构成,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贫瘠的、只生长着灰色苔薛和灰色灌木林的高原,高原上偶尔有宛如腐烂牙齿的褐色岩石尖端和几棵被火烧焦的树拔地而起。即使是最晴朗的白天,这个地带也是那么萧索,就连贫困省份的最穷的牧羊人也不把他的羊群赶到这儿来。夜里,在惨白的月光下,这个被上帝摈弃的荒凉地带似乎脱离了这个世界。甚至奥弗涅山区被通缉的土匪勒布伦也宁愿到塞文山脉去艰苦度日,宁愿让人抓去五马分尸,也不愿躲在康塔尔山上,这儿当然没人来找他,也找不到他,但是他在这儿肯定会终身孤独地死去,死得更可怕。在这座山方圆数里的地区内无人居住,也没有像样的温血动物,只有几只蝙蚨、几只甲虫和游蛇出没。几十年来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山峰。 


    格雷诺耶于一七五六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抵达这座山。破晓时分,他站立在山顶上。他还不知道,他的旅行到此结束了。他想,这仅仅是他进入越来越纯洁的空气途中的一个阶段。他的身子转了一圈,让他的鼻子感受这火山上不毛之地的全景:向东,那里有广阔的圣弗卢尔高原和里乌河的沼泽地;向北,那里是他来的地区,是他一连数日穿过岩溶山脉漫游的地方;向西,清晨的轻风迎着他吹来,送来了岩石和硬草的气味;最后向南,康塔尔山的余脉连绵数里一直延伸到特里耶尔河阴暗的峡谷、四面八方都同样地离开了人,同时,每向这些方向迈出一步,又意味着向人靠近一步。指南针像陀螺在旋转。它不能再指明方向。格雷诺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但同时他也被俘虏了。 


    太阳升起时,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探着鼻子在呼吸空气。他拼命想嗅出危险的人味从何而来,想嗅出他必须继续逃奔的相反方向。只有气味上的平静。周围只有无生命的岩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匀气味,像一阵轻风那样飘过,别的什么也没有。 


    格雷诺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相信什么也没闻到。他对自己的幸福没有思想准备。他的怀疑久久抵制着更美好的观察。当太阳升起时,他甚至依靠眼睛搜索了地平线,以寻找人的最细小的迹象,寻找一间草舍的屋顶、炊烟、一段篱笆、一座桥和一群羊的迹象。他把两手放在耳朵上,细细听着,比方说细听锤打大镰刀的声音、狗吠声和小孩的叫声。整个白天,他都坚持呆在康塔尔山顶上的炎热中,徒劳地等待着最微小的证据。直到太阳下山时,他的怀疑才逐渐让位于越来越强烈的精神快感:他逃脱了可惜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独自一个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 


    他心中高兴极了。如同一个乘船遇难的人在经过数周迷航之后极度兴奋地欢呼第一个住人的岛屿,格雷诺耶也在庆祝他来到荒僻的山上。 


    他高兴得喊叫起来。他把旅行背包、羊毛毯、拐杖扔掉,两只脚跺着地,双臂举得高高,转着圈跳起舞来,向四面八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攥紧拳头,对着他脚下的广阔原野和正在下山的太阳欢欣鼓舞地挥动着拳头,欢呼雀跃,仿佛他个人已经把太阳赶跑了似的。直至深夜,他完全像个疯子在自个儿演戏。 


    一连数天,他作好了在山上住下去的准备,因为对他来说,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上帝恩赐的地方,这是肯定的。他首先闻到水的气味,并在山峰下的一道裂谷里找到了水,在那里水像一层薄薄的薄膜顺着岩石流。水量不多,但只要他耐着性子舔上一个钟头,也就满足了他一天对水分的需求。他也找到了食物,即蟋蟀和游蛇,他把它们的头掐下来。连皮带骨把它们吞下肚。另外他还吃地衣、草和苦药浆果。这种营养方式按市民的角度衡量很成问题,但一点也不使他苦恼。其实早在近几个星期以至近几个月,他已经不再吃人生产的食物,例如面包、香肠和干酪,他觉得饥饿时,不管碰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他都吃下肚。他并不比美食家逊色。若是享用的并不是纯粹无形体的气味,而是别的,那么他压根儿就不贪图享用。他也不追求舒适,即使把铺位安排在光亮的岩石上他也会感到满意。但是他发现了更好的。 


    就在发现水的地方,他发现了一条天然的坑道,它弯弯曲曲地通到山里面,大约走了三十米后就被堵住了。坑道尽头处狭窄不堪,格雷诺耶的双肩都碰到石头,同时又非常低矮,以至他只能弯着腰站立着。但是他可以坐,若是他蟋缩身子,甚至可以躺。这完全可以满足他对舒适的要求了。这个地方有不可任后就开优点:在坑道曲尽头处,白天也像黑夜一样,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含有盐分,潮湿、凉爽。格雷诺耶立即闻出来,这地方还没有生物来过。当他占下这个地方时,一种无限畏惧的感觉向他袭来。他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铺到地上,仿佛遮盖一座祭坛似的。随后他躺了上去。他觉得跟在天堂一样。他躺在法国最荒凉的山中地下五十米深处,像躺在自己的坟墓里。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面世界燃烧起来,他在这儿也觉察不到。他开始无声地哭起来。他不知道。他这么幸福该感谢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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