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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象棋的故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69天前 | 4557 次浏览 | 分享到:


    “中午大夫来了,是位和和气气的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他知道我们家族的姓氏,并且满怀敬意地提到我那当御医的叔叔,所以我立刻感到,他对我是一片好心。接着在谈话的过程当中,他向我提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之一尤其使我惊讶:他问我是数学家还是化学家,我说都不是。”


    “‘奇怪,’他嘟囔着说,‘您在昏迷中老是大声喊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公式。我们大家听了都不知所云。’”


    “我便向他打听,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异样地微微一笑。”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无非是神经的急性错乱,’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环顾一番,低声补充了几句:‘话说回来,这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在三月十三日①之后,是不是?’”


    ①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三日,法西斯德同并吞奥地利,德军进入奥国境内。


    我点了点头。




 九


    “‘用这种办法待人,不发疯才怪呢,’他喃喃地说道,‘您并不是第一个。不过您不用担心。’”


    我从他向我低声耳语进行安慰的样子,再看到他那好心抚慰的目光,我知道,我在他这儿是十分安全的。


    “两天以后,这位善良的大夫相当坦率地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经过。看守听见我在囚室里大叫大嚷,他起先以为,有人闯进了我的囚室,我正在跟那人吵架。可是等他在门口一露面,我就马上向他扑了过去,冲着他狂呼乱叫,听上去就像是:‘你走一步啊,你这个恶棍,你这个胆小鬼!’嚷着嚷着我就想卡他的脖子,最后我对他的攻击如此凶猛,他不得不大叫救命。他们在我狂怒的情况下拖着我去找大夫检查身体,我突然挣脱他们,扑向走廊里的窗口,一拳打破了窗玻璃,同时把手割破了——您看这儿还有深深的伤疤。开头几夜我在医院里完全是在发烧昏迷的情况下度过的,可是现在他觉得我的神智已经完全清醒了。‘当然,’大夫轻声补充了一句,‘这点我最好还是不要向这些老爷们报告为妙,要不然,他们到末又要把您带回到那儿去。您对我放心好了,我将尽力而为。’”


    “这位乐于助人的大夫究竟向那些折磨我的人报告了一些关于我的什么情况,我不得而知。反正他达到了他想达到的目的:把我释放。可能他说我已经神经失常,也说不定在这期间,我对于盖世太保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希特勒已经占领了波希米亚①,这一来对他而言,奥地利问题已经彻底了结了。所以我只需要签字保证,在两星期内离开我的祖国。这两个礼拜我忙着办理上千个手续,这是今天②一个从前的世界公民出国旅行所必须办理的——要弄到军事机关和警察局的证明,要缴税,要领取护照、出境签证、健康证明,结果我毫无时间去对往事多加思索。看来在我们脑子里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起着调节作用,自动把那些对于我们的心灵来说会变得有害而危险的东西予以排除,因为每次我想回忆我在囚室中度过的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就糊涂起来。一直到好几个星期之后,真正说起来是到这船上之后,我才重新找到了勇气去思考我到底遭遇到了什么事情。


    ①波希米亚为捷克的旧称。


    ②博士讲述这个故事是在德国侵占奥国之后不久,所以说“今天”,表示时间很近。


    “现在您会理解,为什么我在您的朋友们面前举止如此不当,甚至使人莫名其妙。我只是完全碰巧信步踱进吸烟室,看见您的朋友们坐在棋盘前下棋。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由于惊讶和害怕,我的脚好像生了根似的钉在那里。因为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居然可以坐在一张真正的棋盘前面用真正的棋子下棋。我忘得干干净净,下棋的时候居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活生生地面对面地坐着在下。我的的确确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这些棋手在那儿干的事,归根结底也就是我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有几个月之久,自己把自己当作对手试着进行的那种游戏。在我那艰苦卓绝的练习中使用的字母和数字,实际上只不过是些代用品,是这些骨质的棋子的符号。我很惊讶地发现,棋子在棋盘上的移动就跟我脑海里想像中的棋子移动是一回事。这种惊讶大概和天文学家的惊讶相仿佛:天文学家用极端复杂的方法在纸上计算出一颗新的行星的位置,结果抬头一看,果然在天上发现一颗晶莹明亮的具有实体的星星。我像被磁铁吸引住了似的,凝视着棋盘,看见我的图表——什么马啊、象啊、王啊、后啊,卒啊在那儿都成了真正的棋子,全是木头刻的。为了看到全局的位置,我先得把这些棋子从数目字代替的抽象棋盘转移到灵活的、有棋子在来回移动的真正棋盘上来。好奇心渐渐压倒了我,我想看一看这样一盘真正有两个棋手对垒的棋戏。于是发生了那不愉快的事情:我忘记了一切礼貌,竟干预了你们的棋局。不过您的朋友走错的那步棋像刀扎似的刺进了我的心。我拦住他,这纯粹是一种本能的行动,是一时冲动之举,就像人家看见一个小孩俯身趴在栏杆上,会不假思索地把他抓住一样。一直到后来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这样冒昧行事,是多么的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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