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妈没有去看桃红色山楂花堆艳叠锦的花篱,但是,我每次都要问我的长辈:她会不会去?她从前是不是常去当松维尔?我想方设法抓住机会让他们提到斯万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为他们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样伟大。斯万这个姓对我简直具有神话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长辈聊天的时候,我如饥似渴地盼望他们提到这个姓氏,虽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弯抹角地引导他们触及同希尔贝特和她的家族有点关系、甚至牵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话题,好让我感到离她不至于太远;我有时会突然迫使父亲开口,譬如说,我假装以为外祖父的职务早就是我们家祖传的行业,或者假装以为莱奥妮姨妈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篱是在公家的地界内,我的父亲就会纠正我的说法,告诉我:“不对,这个职务原先是由斯万的父亲承担的,那座花篱在斯万家的花园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气,因为斯万这个姓,沉重地压在我心中永远铭记的那个部位,使我透不过气来,每当我听到它,总觉得它比别的一切更丰满;它之所以特别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唤过千遍万遍。它引起我一种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长辈们索取这种快感。由于这种快感如此巨大,他们得耗费许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们并不能得到补偿,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并无快乐可言。所以,我往往转移话题。出于谨慎,也出于顾忌。但是,当他们一说出斯万两字,我赋予这个姓氏的种种特殊的诱惑力又都活跃起来。那时,我突然感到,我的长辈们对它的魅力也不能无所感触,他们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场,发现我的着迷之处,不仅不责怪我,甚至同我共鸣,我简直就象把他们征服、把他们带坏似的感到无比地内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决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动身的那天早晨,为了照相,他们给我卷了头发,并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了一顶我从未戴过的帽子,给我穿了一件丝绒的外套。我的母亲到处找我,终于在与当松维尔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当时我正流着眼泪。搂住了长满尖刺的树枝在向山楂树告别,而且,我跟悲剧中的王妃那样,只觉得无用的衣饰是不堪忍受的负担,把我的头发做成堆在额前的小鬈鬈,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并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发纸,把它们同我的那顶崭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脚下①。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我流泪而感动,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给糟蹋了,不禁叫出声来。我听不见她的叫喊,只顾哭着说道:“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们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们从来也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们。”我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它们许愿说,我长大之后,决不象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无聊的敷衍,而是要到乡下来探望第一批开花的山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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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普鲁斯特间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剧《费德尔》中的台词:“这无用的衣饰,这层层的纱,压得我好苦!是谁以多事的手给我把头发卷成这样,并细心地把发卷优美地堆在额前?”(第一幕第三场)
我们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时,一走进田野,就再也离不开田野了。风好象通过一条无形的小路,无时无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觉得风是贡布雷独有的神仙。每年,我们一到贡布雷,为了切实感受一下我确已身临其地,我总要登高去寻觅风的足迹。它在犁沟里跑着,叫我跟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丝那边,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几十里都不见沟壑的平原上,风总在人们的身边吹拂。我听说斯万小姐经常去朗市住几天,虽然离这儿有几十里之遥,由于中间没有阻隔,距离也就相对地缩短了。炎热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轻风从极目处吹来,把远方的麦梢压弯,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接着它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到我脚下的野草丛中。我与她共有的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们更接近,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当时想,这股轻风曾从她的身边吹过,风的悄声细语传来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听不懂罢了。所以,风吹拂过我的跟前时我拥抱了它。左边有一个村庄,叫尚比欧村(本堂神甫称它为campuspagani——异教庄)。右边,在一片麦田的上面,遥遥可见圣安德烈教堂的两座钟楼,雕琢得很精致,颇有乡土风味,它们也跟麦穗似的,尖尖翘翘,瓦片蜂窝般地一格格紧扣成行,象正在变黄的麦粒。
苹果树的树叶,长得与其它果树不同,一般人不会认错;在绿叶的衬托下,枝头间距对称地绽开一团团宽瓣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或者半悬着一簇簇羞红的、欲开还闭的蓓蕾。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我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树在阳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圆圆的树荫,夕阳在树叶下面斜投下一丝丝金线;我看到父亲用手杖截断那丝丝金线,而它们却宁折不弯。
有时,下午的天空中出现苍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运行,没有光泽,好比没有登台的女演员,穿着平时的服装,不事声张地悄悄坐在剧场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注意。我喜欢在画上、在书中见到月亮的形象,但是当年我所欣赏的那些艺术作品,与今天我觉得把月亮描绘得很美、甚至都认不出那是月亮的艺术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开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维更倾向于纤细的和谐之前是这样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纳的某部小说,格莱尔的某幅风景画,把月亮描绘成清晰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弯银镰,诸如此类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样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见到我喜欢这类作品就很生气。她们认为,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孩子们看后由衷地表现出欣赏趣味的作品,应该是一个人成年之后仍叹赏不已的作品。在他们的心目中美学价值一定是同具体的物质一样,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内心经过一些等价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酝酿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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