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由于轿式马车狭小,德·盖尔芒特夫人脚上穿的那双红鞋与我的脚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担心碰上我的脚,对公爵说:“我记不得哪张漫画了,这位年轻人不得不象漫画那样提醒我:‘夫人,您就说您爱着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这样在我脚上踩。’”不过,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与德·盖尔芒特夫人相去甚远。自从圣卢跟我提起那位沦为娼妓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来,每天,我那被众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个儿集中在她俩身上,美女们一般分属于两个阶层,一个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庄秀丽的豪门侍女,她们往往神气十足,谈起公爵夫人来满口“我们,我们”;另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没有目睹过她们坐车或徒步经过时的风采,但只要在哪个舞会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满爱慕之情,在她们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册中认真查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纵然融尽世间最为美妙的人体,我也难以按照圣卢向我描绘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轻佻可爱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贴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们的芳容,我这两位可以占有的佳丽就将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东西:个性。在我对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极力想象圣卢给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许人;每当我倾心于某个贴身女仆,我则一连数月,挖空心思,企图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个性,然而,一切纯属枉然。我爱过的娇女何其多,然而她们若过眼云烟,我甚至都不知她们的姓名,说到底,要再见她们一面极为困难,要了解她们就难上加难,要征服她们也许断断不能,难平的欲火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而今,我终于从所有这些隐名埋姓,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选中了两个珍贵的典型,各自都拥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们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这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平静!我如同推迟享受工作的乐趣,一再推延消受这一双重乐趣的时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时,这种乐趣轻易可得,便几乎用不着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药,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没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从此,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着那两位女子,虽然确实想象不出她俩的容颜,但圣卢已把她俩的芳名告诉了我,并保证她们一定百般柔顺。为此,圣卢刚才的那番话给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难题,但反过来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悦的松弛,获得了长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道,“除了舞会,我还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您是否找准了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一下?”我回答说唯想去一家沙龙,但害怕她觉得这家沙龙太不风雅。
“哪一家?”她声音单调、沙哑地问道,几乎没有张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这一下,她假装一副真动肝火的样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讥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凑巧记住了那个悍妇的姓。那可是社会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女仆。噢,不,我的女仆还长得楚楚动人呢。您简直有点儿疯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不管怎么说,我求求您,与我介绍给您的人交往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门拜访,不要向他们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知道她是何许人。”我问起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是否有点儿轻佻。“啊!一点也不轻佻,您准是搞错了,她倒是为人一本正经。是不是,巴赞?”“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可以说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道,“我可以借给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这会让谁开心一场。首先当然是奥丽阿娜,这用不着说;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总是用您来起誓。您运气真棒——因为她已经有点成熟了——碰到了她这位绝对有羞耻心的姑娘。不然,她准会把您用作‘侍从骑士’,我年轻时人们都这么说,把您当作一个专门侍候她的骑士。”
我不想去化装舞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和阿尔贝蒂娜失约。我谢绝了。马车停了下来,听差上前让人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几匹马好不耐烦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门敞开方才罢休。车子进了院子。“再会。”公爵向我道别。“我和玛丽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时总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如果说我很喜欢她的话:我倒有那么点不乐意见到她。不过,我从来没有象今晚那么后悔与她在一起,因为这使我在您身边的时间太少了。”“噢,奥丽阿娜,别多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让我到他们府上稍坐一会。可听说我不能去,有位年轻姑娘正要上我家来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着大笑。
“您真是,找这么个怪时间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说。“噢,小宝贝,动作快点吧。”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夫人道,“都已经十二点欠一刻了,我们还得化装呢。”他没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门前碰了钉子,两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门。她俩不怕天黑路陡,从山上赶来,以阻止一桩丑闻的发生。“巴赞,我们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说一声,怕您在今晚的化装舞会上被人发现:可怜的阿马尼安一个小时前死了。”公爵一时慌了手脚。这两个可诅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里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场非同一般的化装舞会对他要化为泡影。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朝他那两位堂妹大声道:“他死了!不,不,尽言过其实,言过其实!”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绝不放弃乐趣的决心,也暴露了他实在没有正确运用法兰西语言特有的表达方式的能力。说罢,他再也不理会那两位手持铁头登山杖的亲戚,任她们连夜登山赶回家,自己则迫不及待地问随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气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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