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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二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882天前 | 56258 次浏览 | 分享到:






第二卷(7)



“你还是告诉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这不是真的。尽管众人都这么说,可总不是真的,因为外祖母分明还活着。”我父亲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不谙事理了。我以为你还是不去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给她安排妥贴。”“可是,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吗?”“是的,可这样对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这更好,否则,只会给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则,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了。我把准确的方向告诉你,你可以去那儿;不过,我看不出你去那儿会有什么用处,我也不认为那位守护人会放你进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将永远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斯,餐叉。”但是,我已经渡过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现了一个生者的世界:即使我仍然重复着“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这几个字,下面的话再也无法向我提供其清晰的含义,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其意义表达得何等自然,可现在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亲刚刚对我说的“aias”一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眼前的滚滚海涛,可昔日,外祖母却可以静静地观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波浪泰然自若,这优美的新图景立即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外祖母是看不到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再听那滚滚的涛声,因为此时此刻,海滩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间拓开了一片空虚;过去,我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一个公园里与外祖母走散了,此时,这儿的一切犹如那座公园的小径与草坪,仿佛都在对我说:“我们没有见到她。”在苍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象被罩在一只浩大的灰蓝色巨钟里,感到透不过气来,巨钟遮住了一角视野,我的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一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转头面壁,不幸的是,挡住我视野的正是昔日充当我们俩之间报晨使者的那堵墙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种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达得淋漓尽致,把我内心的惧怕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惊醒,而若她已经醒来,我又担心她没有听到,怕她不敢走动;紧接着,它象第二种乐器发出回声,向我通报她正走过来,请我尽量放心。这堵隔墙,我不敢向它靠近,仿佛这是一架钢琴,外祖母兴许弹奏过,至今余音不绝。我知道现在可以任我敲击,敲得再有劲些也无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闻不到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会过来。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别无它求,只请上帝能在这堵隔墙上轻轻地敲击三声,外祖母准会从千万种声响中立即辨清,回击三声,意思是说:“别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这就过来。”然后,祈求上帝让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在一起,对我们俩来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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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狱河流,亡灵饮其水,便忘却过去。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不管怎么说,他为我在餐厅悉心安排了“座次”。由于没见我露面,他担心我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这不过是种微不足道的“喉咙病”,并向我担保,听说可用一种被他叫作“咔里普图斯”的药,止住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交了阿尔贝蒂娜的一封短笺。今年,她本不打算来巴尔贝克,可改变了计划,三天前来到了附近的一个疗养胜地,虽然不是到巴尔贝克,但两地相距只有十分钟的火车路程。她怕我旅途劳顿,第一个晚上没敢登门打扰,只遣人前来询问我能否接待她。我问她本人是否亲临,倒不是想见她一面,恰恰相反,为的是设法避而不见。“她亲自来了,”经理回答我说,“她希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结论道,“总而言之,这儿的人谁都渴望见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谁都不愿见。 


然而在前一天,我刚刚抵达,便感到自己重又为海浴疗养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诱惑。以前的那位电梯司机默默无声地启动了电梯,这一次并非出于蔑视,而是表示恭敬,只见他喜形于色,红光满面。我顺着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视为陌生旅馆奥秘所在的中心。当一个无依无靠、默默无名的旅人初来乍到时,无论是回自己房间去的旅馆常客,下楼用餐的年轻姑娘,打从饰有奇怪条纹的楼道经过的女仆,还是来自美洲,由女伴陪着下楼进餐的千金小姐,一个个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从中见不到人们所期待的任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馆上楼时极为闲适的畅快心情,觉得就象在自己家里,再一次完成了这种周而复始的运动,这并非眨眼功夫那么短暂、轻易、它赋予事物以令我们感到亲切的灵魂,而不是令我们惊恐的幽灵。我没料到等待着我的,竟会是灵魂的突然变化,心中不由思忖,现在莫非有必要轮换去别的旅馆下榻,在各家旅馆里,我将总是首次进餐;在各家旅馆,在各道楼层,面对各扇房门,习惯也许还没有把那凶神恶煞杀掉,他似乎正监视着一个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馆里,我也许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女郎,豪华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让她们集结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令人生厌的首席院长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见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几分欢悦;第一天,我观望着滚滚波涛,有蔚蓝色的起伏山峦,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庄严、逍遥的景观尽收眼底——我洗手时,一闻到“大旅馆”那芬芳浓烈的香皂的特殊气味,此情油然而生,许久以来,我第一次闻到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属于现在这一时刻,又属于往昔逗留的时光,宛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现在与昔日之间飘忽,所谓特殊生活,就象人们回家只不过为了换一条领带那样随便。床单太细,太轻、太大、塞不紧、盖不实,裹在毯子外面,总是鼓鼓囊囊的,犹如游移不定的涡状物,若在昔日,准会使我黯然神伤。不过,这酷似船帆,总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单晃动着第一个清晨充满希望的辉煌的太阳。但是,旭日尚未来得及升起。还在当天夜里,那一残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复活了。我央求经理走开,请求任何人都别进屋。我告诉他,我将一直卧在床上,并谢绝他遣人去药店取那种万灵的麻醉剂。他见我一口谢绝,暗自庆幸,因为他害怕旅客闻到“咔里普图斯”的气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称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说“言之有理”),并吩咐我道:“注意别在门上把您弄脏了,因门锁太紧,我差人在门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务员冒昧敲您房间,他定会受到‘滚打’。众人得牢牢记清,我向来不爱‘反复’(显然是指:我有事向来不喜欢说两遍)。不过,您是否想喝点陈酒提提精神?我楼下有满满一‘堂’(无疑说“满满一坛”)。我可不把酒放在银盘上,象托着伊奥纳当的脑袋似的端给您,我先跟您说明白,那不是拉菲特城堡酒,但也差不多模棱两可(想说“八九不离十”)。若量还太少,可以让人再给您做一条油炸‘小鳎芋’。”我一概谢绝,但感到惊诧的是,在一个一生中该点了不知多少遍这种菜肴的人嘴里,竟然“鱼”“芋”不分,把“鱼”说成“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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