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看来,亲王夫人远远超越了她出身的环境,在那儿不可能不感到厌倦,她本来可有众多交往,可她觉得唯独维尔迪兰夫妇讨人喜欢,反之亦然,维尔迪兰夫妇对整个贵族阶层对他们的主动表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准许为比其同类要更聪慧的贵夫人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破例一次。
亲王夫人极为富有;每逢首演,剧场楼下都有她的大包厢,经维尔迪兰夫人首肯,她携信徒们前往,从不带别人参加。人们纷纷指点这位脸色苍白,谜一般的人物,她人已老,但头发却未发白,反而渐添红色,看似历时经久、干瘪起皱的野果子。人们赞叹她的能耐,也惊叹她的卑谦,因为她身边总是跟着科学院院士布里肖,声名显赫的博学者戈达尔,当代第一号钢琴家以及后来的德·夏吕斯先生,然而她故意挑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包厢,藏身匿影,丝毫不关心剧场里的一切,专为小圈子而活着,每当演出临近结束时,小圈子的人便尾随这位女君主退场,女君主虽说古怪,但却不乏羞怯、迷惑、陈腐之美。然而,如果说射巴多夫人无视满堂观众,隐身于昏暗之中,那是为了尽量忘却存在着一个她无比渴望但却难以厕身其间的活生生的世界;“包厢”里的“小圈子”对她来说起着某种作用,就好比某些动物面临危险,便假装已经死去,几乎象僵尸一样一动不动。不过,猎奇的癖性作用于上流人士,致使他们反倒更关注这位神秘的无名氏,而不去留心二楼包厢里那些人人都可登门拜访的显赫人物。人们想象她与他们的那些熟人迥然不同;以为她独具惊人的智慧,并有先知的品质,因此身边只留下这一个由杰出人物所组成的小圈子。若有人向亲王夫人提起或介绍什么人,她必定装出十分冷漠的神态,以维持她厌恶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戈达尔或维尔迪兰夫人的举荐下,有几位新成员得以成功地与她结识,而她往往为认识一位新人而陶醉,把自甘寂寞的神话丢诸脑后,疯一般地为新成员尽心尽力。如果这位新人是个平庸之辈,那谁都会感到惊讶。“真怪,亲王夫人谁也不愿结识,竟破例跟一个如此缺乏个性的人交往!”不过,这种成功的结识机会相当难得,亲王夫人不越雷池一步,只在信徒们中间生活。
戈达尔更是经常挂在嘴上:“等星期三到了维尔迪兰府上,我再看,”“等星期二到了科学院,我再看。”谈起周三的聚合,他简直象在谈论一种职业,举足轻重,不可推卸。再说,戈达尔属于不太受欢迎的人,若受到邀请,无异于受领了一道命令,如同接到军事号令或法庭传票,当作不可推卸的责任,前往赴约。非得有非同寻常的出诊任务,他才会“撂下”维尔迪兰府上星期三的聚会,至于出诊的重要性,是指病人的身分而言,而与病情的严重程度无关。尽管是个善心人,但戈达尔决不会为一个突然患病的工人放弃星期三的温馨,可为了某位部长的鼻炎,却可以忍痛割爱。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他还要嘱托妻子:“代我向维尔迪兰夫人表示歉意。告诉她我迟一会儿到。那位阁下完全可以另择日子感冒呀。”一个星期三,戈达尔的老厨娘把手臂的静脉割破了,这时,戈达尔已经穿上无尾常礼服,准备去维尔迪兰府上,当妻子怯生生地问他能否给受伤的厨娘包扎一下,他一耸肩膀。“我不行,莱翁蒂娜,”他哼哼哧哧地嚷叫道,“你明明看见我身上穿着白背心。”为了避免惹丈夫恼火,戈达尔夫人差人以最快速度把诊所主任叫来。诊所主任想尽快赶到,便开了车子,可当他的车子进院时,送戈达尔去维尔迪兰家的车子碰巧往外走,于是,倒进,倒出,整整失去了五分钟。戈达尔夫人知道诊所主任已看见丈夫身穿晚礼服,感到很尴尬。兴许是由于懊恼的缘故,戈达尔为推迟了出门大发雷霆,走时情绪极为恶劣,非得享受到星期三的种种乐趣,方能消除。
若戈达尔的哪位病人问他:“您有时是否遇到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那教授便会拿出上流社会最为真挚的诚意回答道:“也许不仅仅盖尔芒特家族的人,我说不清楚。可在我朋友府上,我见的人何其多。您肯定听说过维尔迪兰夫妇。他们谁都认识。他们至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们有金钱作后盾。一般估计维尔迪兰夫人有三千五百万家资。天哪,三千五百万,那可是大数目。她才不在乎什么呢。您跟我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我这就告诉您两者的差别:维尔迪兰夫人是位伟大的贵妇人,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则可能是个穷光蛋。您完全明白这之间的微妙差别,对吗?不管盖尔芒特家族的人是否去她府上,反正维尔迪兰夫人有宾客上门,这样反而更好,上门的有德·谢巴托夫夫妇,德·福什维尔夫妇,tutiquanti①,都是最上流社会的人,法兰西和纳瓦尔的贵族都包括在内,您可以看到,我跟他们说话完全是以平等的地位。再说,这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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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意为“之流”。
人巴不得与科学王子结交。”他添了一句,露出自尊心得以满足的笑容,并洋洋自得,咧开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为“科学王子”这一只专用于博丹,钱戈等人的词语如今用到他的头上正合适不过,而是因为经过长时间的钻研,他终于彻底领会,且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使用法准许运用的那些词语了。在维尔迪兰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达尔跟我提到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紧接着一眨眼睛,补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头吧,您理解我说的意思吧?”他是想说那一家雅致至极。然而,接待一位唯独结识欧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罗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不认识大公夫人,那也丝毫影响不了戈达尔关于维尔迪兰沙龙当属最雅的看法,也丝毫破坏不了他受此沙龙接待所感受到的欢悦心情。在我们眼里,凡跟我们结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种光彩并不比舞台人物的辉煌外表更富有内在价值,舞台人物的服饰,实在用不着让经理花费数十万法郎,购置货真价实的服装首饰,一位伟大的布景师只需将一道虚光照射在饰满玻璃珠的粗布紧身短上衣或硬纸外套上,便可给人以华丽千倍的感觉,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饰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辈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贵之人的圈子里,在他看来,那些亲朋好友无不让人生厌,令人乏味,原因在于打从孩提时代起,他对这一切便已习以为常,致使他们在他眼里失却了任何尊严的外表。与之相反,由于偶然的机遇,无名鼠辈得以身价倍增,女流之辈被封以爵位,于是,数不胜数的戈达尔之流便会被遮住心窍,认为只有她们的沙龙才是贵族优雅之所在,然而,这些妇人甚至都不及从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势的贵妇人,多亏她们而得以起家的贵人们却与她们断绝了往来);与这些妇人交往,曾是多少人的骄傲,倘若他们发表回忆录,列举这些妇人以及她们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谁也没有能耐弄清她们是否确有其人,哪怕德·康布尔梅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亲自鉴别,也无济于事。可这无关紧要!戈达尔之流往往就是这样拥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对他来说,只有此妇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好比马里沃剧中的男爵夫人,从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达尔更是认为他的这位妇人是贵族的化身——而贵族根本不知她为何许人——更何况,贵族封号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饰,玻璃器皿上,银器上,信笺上,行李上,无不标上皇冠印记。无数的戈达尔,他们自以为生活在圣日尔曼中心区,鬼迷心窍,大做封建帝王之美梦,其迷恋程度也许超过真正在王公贵族之间生活过的人们,同样,一个小商贩有时在星期天去参观“古代”建筑,尽管这些建筑用的都是我们所处时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维奥莱—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蓝色,饰满了金星,可小商贩却往往从中获得对中世纪最强烈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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