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是何等骗人的感觉!一个人体,甚至是所爱的身体,比如阿尔贝蒂娜的玉体吧,离我们虽然只有几米,几厘米,可我们却感到异常遥远。而属于她的灵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变着这个灵魂与我们之间的位置,向我们表明,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散了架,我们顿时感到,心爱的造物不是离我们几步远,而就在我们心上。在我们心上,在或深或浅的地方。但这句话:“这个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已经成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自己原是无法找到这个秘诀的,是它让阿尔贝蒂娜进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处。她进门后即重新关严的石门,我即使花上百年时间,也弄不懂到底怎样才能重新把石门打开。
这几个字的咒语,刚才阿尔贝蒂娜待在我身边的那阵子,我却听不到了。我象在贡布雷拥抱我母亲那样拥抱了她,以缓和我的痛苦,我差点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要不,至少,我没有继续想我发现她有坏毛病这件事。但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那些个咒语又在我耳边回响,就象人家对您说完话后,您听到耳内仍有声音回荡一样。现在,她的毛病对我来说已不成其疑问了。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一边改变着我身边的事物,就象暂时移动了我与她关系的位置,进一步严酷地令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从来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开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历历风景即将吐艳生辉,而在昨晚,它们还一味让我产生一睹为快的欲望,我便止不住哭泣起来,同时,机械地做了一个奉献祭品的动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这一切难道不过只是一场梦?然而,我分明是醒着的。“你觉得我象你那可怜的外婆”,妈妈对我说——因为这是她——语气温和,好象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况且,承认了这种相象,嘴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出于谦虚的骄傲,与谄媚妖冶从不沾边。她的头发散乱,银灰的发绺毫不掩饰,在焦虑不安的眼睛周围和苍老的两颊上弯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样,在一瞬间,我简直不敢认她,不觉犹豫起来,是不是我还在睡梦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复活了。已有许久了,我母亲越来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轻的笑咪咪的妈妈了。但我已经不再梦到了。就这样,当人们看书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时间过去了,突然,看见身边出了太阳,昨天傍晚在同样的时刻也有太阳,朝阳唤醒了身边依旧和谐联贯的氛围,而醒悟了的和谐联贯的氛围又依旧酝酿着夕阳。母亲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为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我来了,”我母亲对我说,“因为睡梦中,我觉得听到有人在哭。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么搞的还没睡觉!瞧你眼泪汪汪的。怎么啦?”我抱住她的头:“妈妈,是这样的,我怕你以为我朝三暮四。可首先,昨天,我对你谈到阿尔贝蒂娜,挺听话吧;可我对你说的不对头。”“可又怎么啦?”我母亲对我说着,发觉太阳已经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为我从未仔细看看一幕壮丽的景象而惋惜,为使我不致错过一次观光的现成良机,妈妈对我指了指窗外。妈妈指给我看巴尔贝克的海滩、大海和旭日,可我却怀着失望的情绪——我母亲早已看在眼里——在那风景背后,看到的却是蒙舒凡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色如玫瑰,象一只肥母猫那样委着身子,淘气地戏着鼻子,占据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听她浪言浪语地咯咯大笑说:“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我不敢朝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现的景象背后,我所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场戏呵,另一个场面则是一叶惨淡的风帆,象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确,这情景本身似乎几乎是不真实的,活象画出来的景观。在我们面前,在巴维尔的悬崖峭壁突兀之地,我们曾在里面做过传环游戏的那片小树林沿着斜坡直倾大海,镶着海水的金边,这是一幅绿树迭翠的图画,它每每出现在薄暮向晚的时候,这时,我常与阿尔贝蒂娜进小树林午休,起来时,正见夕阳西下。混乱的夜雾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烂不堪的玫瑰红和蓝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却已曙光初照,珠贝鳞光闪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儿笑对斜晖驶过,斜晖染黄了风帆和桅顶,恰似归航晚景:虚幻的、哆嗦的、荒凉的场面,纯粹是夕阳的浮现,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后续那么天经地义,而我又习惯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进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盖掉,隐瞒掉——这是回忆与幻想的诗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亲对我说,“你没有对我说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定会使你为难。首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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