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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二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670天前 | 27491 次浏览 | 分享到:


可是昨天,她准会想要有些这样的时光。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爱情。因为,爱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样,它后来唯有靠痛苦的焦虑才能维持生存。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从我面前逃逸。爱情,处在痛苦的焦虑中就如处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样。是非要整个儿得到才罢休的。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东西。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谎,说她可能不去看维尔迪兰一家子,就象我对她说谎说我想上他们家去一样。她无非是想别让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这么突如其来地宣布一个我从没想过要实行的计划,则是为了触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处,追踪她藏在心里的那个欲望,逼得她承认明天有我在她身边是会妨碍她如愿以偿的。其实,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维尔迪兰家,也就是承认了这一点。 


“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我对她说,“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倒有场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话,但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对她又开始象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时那样,变得很严厉了。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时候父母经常用来教训我的,对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显得既不明智又很残酷的那些道理,来训斥阿尔贝蒂娜。“不,您做出这副苦相也没用,”我对她说,“我不会因此就怜悯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么不幸,要是您死了哪个亲戚,我会怜悯您;可您对这些也许倒无所谓,因为您已经把廉价的伤感情绪都滥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了。再说,我也不欣赏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们装得很爱我们,却连一点点小事情也不能为我们做一下,她们想到我们时是那么心不在焉,以致会忘了把托付给她们的那封跟我们前途攸关的信给发出去。” 


这些话——我们说的话中间,有一大部分无非就是背诵记忆中的话语——我以前听母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母亲(她动辄向我解释说,不该把真情实感和多愁善感混为一谈,“这两个词儿,”她说,“在德文里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为赞赏的一种语言,尽管我外祖父对这个国家非常骇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时候,甚而至于对我说什么尼禄也许很神经质,而且就为这才那么坏。说真的,就象那些生长过程中分蘖成两支的植物一样,在当年的我那个敏感的孩子旁边,现在并排地出现了一个另一种类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对别人病态的多愁善感持严厉的态度,就象当年父母对我那样。也许,正因为每人都必须让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的那个沉着冷静、冷嘲热讽的男子,跟那个敏感的孩子合为一体了,而轮到我象我父母曾经对我的那样对待别人,也就很自然了。何况,这个新我形成之际,我发现一套套的用语就在这个新我的记忆里现成地贮存着呢,有冷嘲热讽的,也有训斥骂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经对我说过的,现在我只要拿来去对别人用就是了,这些话非常自然地从我嘴里说出来,或许是我凭模仿和联想从记忆中找到了它们,或许是由于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觉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叶片上一样,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过的同样的语调、手势、姿态的痕迹。再说,难道我母亲(无意识的潜流从我身上每个细小的地方流过,使我变得跟父母愈来愈象了,就连手指最细微的动作亦然如此)不曾因为我跟父亲敲门那么相象,而在我进门时把我当成父亲吗。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东西成双结对则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无数不幸的起因,正如人们后来看到的那样。通常,我们憎恶与自己相似的人,要是从外面看到我们自身的缺陷,我们往往恼羞成怒。有的人过了表现天真无邪的年龄,比方遇到棘手无比的时候,便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对他们来说,要是在一个更加年轻,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们的那些缺陷,那他们就会倍加气恼,且憎恨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从其他人眼里看见自己强忍住的泪水是件恼火的事情。过份的相似使家庭濒于破裂,尽管还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时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第五部 女囚(6)



也许在我身上,在许多人身上都是这样,我所变成的这第二个人仅仅只有第一个人的面孔,狂热兴奋,对自身敏感,对其他人则是贤达的良师益友。若从他们与我的关系或对他们本身进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许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而言,她们对我严加管束显然是有意的,她们甚至为此付出了代价,然而,在我父亲身上,那种冷漠也许只是他敏感的一种外在表象。因为这也许是内心生活和社会关系这双重方面的人性真实,人们用以表述这种真实的字眼,我过去总觉得内容上荒谬虚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们在提及我父亲时就说:“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这主要是他羞于表现出来。”在那无休无止但却隐秘的骚动中,难道他不正是掩藏着这种镇定自若吗?为了给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现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时不惜借助带有教训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讽。我父亲就是这样的,如今,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在某些场合,当我面对阿尔贝蒂娜,我往往装出这副镇静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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