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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二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620天前 | 23493 次浏览 | 分享到:


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不再把她包围在神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中出现而又无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圆,令人联想到愚蠢,总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奶小姑娘说:“劳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递给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让您去的地名。”她拿报纸时,就露出一直捋到肘关节的紧腰上衣的红袖子,她用一个灵巧而又可爱的动作把那份观点保守的报纸递给了我,她那熟练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动作以及鲜红的色彩使我赏心悦目。我打开《费加罗报》时,想找点话说说,我眼睛也不抬地问那个小女孩:“您穿的这件红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我说:“这是我的高尔夫球衫。”由于各种时尚通常都会衰退,几年前似乎还属于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那个比较风雅的世界那些服装和这些词,现在却成了女工们的所有物。“这样做真的不太妨碍您吗,”我装作在《费加罗报》中寻找的样子说道,“假使派您到远一点的地方?”一当我似乎认为,她替我买一趟东西是件苦差事时,她立即也开始觉得让她办这事不方便。“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去骑车散步。当然咯,我们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这样光着脑袋难道不冷吗?”——“啊!我不会光着脑袋,我会戴上我的马球帽,再说我的头发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黄色的一绺绺卷发,我感到发绺掀起的旋风把心儿怦怦直跳的我带到光明和美的狂飙之中。我继续看报。尽管这只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以及为自己争取时间,在装作看报的同时,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词的意思,下面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惊:“关于今天下午即将在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作过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上莱娅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当然,她将扮演内丽娜一角,她在这个角色中融入了惊人的激情和让人着魔的轻松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扎我心头创伤的裹伤布,这伤口自打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之后才开始结痂。我那滚滚而来的焦虑汇成了洪水激流一泻而出。喜剧女演员莱娅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娱乐场的镜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演员朋友,当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提到莱娅时,的确曾用一种特别一本正经的口吻对我们说过:“噢!不,她绝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对人们竟然怀疑这样一个贤惠的女人几乎很生气。不幸的是,在我看来,当阿尔贝蒂娜表达这类肯定的意思时,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刚刚过去,第二阶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认识她。”第三阶段:当阿尔贝蒂娜跟我提起某个“不容怀疑的”而且是(第二阶段)“她不认识”的人时,她渐渐地忘记了她先前说过她不认识这个人,继而,在她不知不觉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话中,又说她认识这个人。在第一次遗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遗忘,即忘记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难道某某,”我问道,“没有某种某种品行吗?”——“那自然咯,这是众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这种一本正经的语调加以肯定,这种肯定是对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应:“应该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礼仪周全无懈可击。自然了,她知道我会让她碰钉子,而且是彬彬有礼地让她碰钉子。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终对我表示真诚的尊重。显而易见,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们之所以回想起事实真相,那是因为这个事实真相有一个名称,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个即兴编造的谎言很快就会被遗忘。阿尔贝蒂娜忘记了这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四个谎言。一天,当她想用一些隐私换取我的信任时,她随口提到她不认识、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这同一个人:“她曾一度钟情于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进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当着众人陪伴她,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门口,我总是找一个借口,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过了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又暗示在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无疑问,人们终于逐渐使她说出了事实真相,这事实的真相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容易跟女人相处的阿尔贝蒂娜也许宁可喜欢一个情夫,现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许不再思念莱娅。总而言之,关于莱娅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种肯定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否认识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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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总而言之,关于许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种种肯定集中起来作一个综合,就能够向她证实她的谬误(这些谬误如同天文学中的种种定律,它们更容易从推理中得到,而不是来自观察以及现实中的偶然发现)。但是,她却更喜欢说她是在表述这些肯定之一时撒过谎,而不是承认她一开始讲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由谎言编织的故事,这样她的退缩彻底摧毁了我的整个体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而且它们让我们入迷。这些由谎言编织的故事使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感到难过,正因为如此,这些故事才使我们能够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人类的本性而不是满足在人类本性的表面上游戏。忧虑渗透到我们身上,并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们去深入了解。我们感到没有权利隐瞒的种种事实真相即由此而来,因而一个发现了事实真相的处于弥留之际的无神论者,虽然相信虚无,对荣誉毫不在意,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让人们了解这些事实真相。——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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