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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二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621天前 | 23594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想到他那边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几个餐桌的顾客给我让路。“你起来干十么?你喜欢在那里,不喜欢在小餐厅,是吗?可是,我可怜的小家伙,你会冻僵的。请您把这扇门给我堵死,”他对老板说。“这就堵,侯爵先生,从现在起,再有顾客来,就从小餐厅进,这好办。”为了显得更热情,他命令一个领班和好几个侍者去执行任务,同时大声威胁说,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惩罚他们。为了使我忘记他一开始对我的态度,他对我表示出过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让我感到他对我尊敬是因为他那位有钱的贵族顾客对我很热情,于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个人对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后有位顾客在么喝,老板转过头去。我听到的不是:“鸡翅膀,很好,再来点儿香槟,但要掺点水”,而是:“我喜欢甘油。对,要热的,很好。”我想看看给自己强加这样一份菜单的苦行者是谁,但我立刻又把头转向圣卢。因为我不想让这个奇怪的美食家认出我。我认识他,不过是一位医生罢了。他是被浓雾困在咖啡馆里的,一个顾客利用这个机会向他求医。医生和交易所的经纪人一样,说话总离不开“我”。 


我眼睛看着圣卢,思想却在别处。在这家咖啡馆的顾客中,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中,有不少外国人,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文人和画家,他们披着矫揉造作的短斗篷,戴着1830年的领带,再加上动作很不灵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们却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有些人为了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故意装疯卖傻,引人发笑。他们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实学而又非常敏感的人。这些外国人——主要是犹太人,当然是指那些没有同化的犹太人——让那些对怪模怪样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就象布洛克使阿尔贝蒂娜感到讨厌一样)。一般说来,人们很快就会承认,即使他们过长的头发、过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连贯的手势令人生厌,但单凭这些就对他们作出评价的做法是幼稚的,他们心胸开阔,心地坦诚,你在同他们交往中会深深爱上他们。尤其是犹太人。他们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怀恢廓,待人诚恳,与这些品质相比,圣卢的母亲和盖尔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们冷酷无情,具有虚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们只会鞭鞑丑闻,他们竭力为基督教辨护,最终必定导致(利用他们唯一受到高度评价的智慧,通过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场基于金钱关系的豪门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点以怎样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组成新的品质,在圣卢身上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胸襟开朗和心地坦率这些可爱品质。因此,应该对法国说几句赞美话:这些品质如果存在于一个纯法国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身上,会绽开出优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态形容也许有点过分,因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个外国人,不管他多么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这样优雅的风度的。当然,精神和道德品质,别人也有,尽管有些人外貌让人厌恶,使人不悦,令人发笑,但这些品质仍不失其可贵。然而,那些从公正的角度看来是美丽的,用精神和心灵去衡量是有价值的东西,不仅赏心悦目,色彩优美,精雕细琢,而且内心和外表完美统一,这毕竟是一件好事,也许只有法国人才能做到。我凝视着圣卢,心想,当一个人既有风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洁雅致的内心,还有一个玲珑别致、巧夺天工、可与停栖在贡布雷周围草地鲜花上的蝴蝶双翼相媲美的鼻翼,这毕竟是讨人喜欢的;我想,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纪以来就存在,不会随我们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国艺术代表作,不是圣安德烈教堂的石头天使,而是不分贵族、资产者和农民的普通法国人,他们的脸部线条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与圣安德烈教堂遐迩闻名的门廊上的雕刻一样,历史悠久,但仍富有创造力。 






第二卷(6)



老板暂时离开我们,亲自去安排关门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坚持要我们吃“肉铺出售的肉类”,因为家禽肉没有名气),回来后他对我们说,富瓦克斯亲王先生很想到紧挨侯爵先生的一张餐桌上来用餐。“可是都坐满了呀,”罗贝看见我周围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回答道。“没关系,只要能让侯爵先生高兴,我可以请他们换个地方,这不费什么事,为了侯爵先生,这是可以做到的!”“这得由你来决定,”圣卢对我说,“富瓦克斯是一个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讨厌,他不象许多人那样愚蠢。”我回答罗贝说我肯定会喜欢富瓦克斯亲王的,但我难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饭,我感到无比高兴,所以更喜欢和他单独在一起。“啊!亲王先生的大衣漂亮极了,”我们商量的时候,老板说。“是的,我看见他穿过,”圣卢回答说。我想对罗贝说,德·夏吕斯先生把认识我的事对他嫂子隐瞒了,想问问他这是为什么,但是富瓦克斯先生来了,我只好作罢。他已走到我们跟前,是来看看我们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罗贝给我们作了介绍,并坦率地告诉他,他要和我谈话,不希望有人订扰。亲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别时,笑着指了指圣卢,好象在为圣卢的简短介绍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让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绍得详细一些。但在这时。罗贝就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的伙伴一起走了。临走前对我说:“你坐下别动,先吃,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去小餐厅了。我听见那几个我不认识的优雅公子不怀好意地在议论年轻的卢森堡大公(前纳索伯爵)的荒唐事,心里非常难过。我是在巴尔贝克海滩认识卢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间,他向我表示过深切的同情。他们中有一个人说,卢森堡大公曾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妻子经过时,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说(这不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实,因为这位年轻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经过时,大家应该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经过时就不同了,因为她要求男人们都睡觉。”接下来有人说他今年去海滩看望他姑妈卢森堡公主时,下榻在大饭店,他抱怨经理(我的朋友)没有在堤坝上升卢森堡国旗。然而,卢森堡国旗不象英国或意大利国旗那样出名,那样有用,化了好几天才弄到,这使年轻的大公极不满意。我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但我决定,如果我去海滩,一到那里就去问饭店经理,以便确证这完全是凭空捏造。我在等圣卢时,请求老板给我送些面包来。“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开玩笑地装出神情忧郁的样子。“啊!对不起,伯爵先生!”我没有来得及再次提出抗议(不然,我就可能变成侯爵先生了),因为圣卢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很快就出现在大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亲王的骆马毛大衣,这时我才明白,他怕我着凉,特意向亲王要来给我穿的。他老远就做手势让我别动,他向我走过来,但是得再一次挪动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换一个位子,他才能坐下来。靠墙的一圈放满了红天鹅绒软垫长凳,除我之外,还坐着三、四个赛马俱乐部的青年,都是圣卢的熟人,因为小餐厅已经客满,他们就坐到大餐厅里来了。圣卢一进大餐厅,就轻盈地跳上软垫长凳。桌子之间拉着电线,离地有一定高度;圣卢犹如赛马跳障碍似的,敏捷而顺利地从电线上跃过去。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免得让我挪位置,因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又为我朋友完成这个空中杂技动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绝。惊叹的不止我一个,因为老板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赛马场圈栏外的赛马迷,一个个都被慑服了,当然,这个杂技动作如果是一个地位较低、花钱较吝啬的贵族顾客做的,他们也就不会如此惊叹了。一位伙计似乎惊讶得动弹不得,端着一盘菜呆呆地站着,忘记了一旁还有顾客等他去上菜。当圣卢必须从他朋友们的身后经过时,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稳,大餐厅的里首响起了一阵审慎的掌声。最后,当圣卢走到我身边时,就象一个值星长官走到君王观礼台前那样,准确无误地一下收住脚步,俯下身体,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将那件骆马毛大衣递给我,接着很快坐到我身边,没要我做一个动作,就把大衣当作轻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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