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普罗旺斯》
第一章
这不仅是因为金钱,还有原则问题。停车收费是对法国民族精神的一种公开玷污,必须予以抵制,哪怕是要绕城半个小时才能找个车位。毕竟时间不费钱。
山城旧事(1)
如果没见过一个男人用高压水枪洗内衣,你就永远不会理解新旧大陆之间在文化方面有多大差异。
那是初冬时节,一个清冷、安静的早晨,某种有节奏的声响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响起。那正是高压水枪的声音。
我悄悄地向声音起处走去,透过花园的围栏,看见一条晾衣绳上搭满了各色各样的男式内衣。另有一些衣服还在经历洗礼,被水柱冲打得剧烈抖动着,就像射击场里悬浮的标靶。
洗衣服的男人站得远远的,因为那里溅不到水珠。他戴着帽子和手套,脚蹬一双几乎包住踝骨的绒拖鞋,像战场上的战士那样雄赳赳地屹立在那里,双脚叉开,水管经过胯下握在手中。强劲的水柱像冷酷无情的子弹一样扫射出来,内衣纷纷中弹颤抖。
我和我的夫人回到普罗旺斯才几天。我们离开这里已经四年了,其间基本上是在美国度过的。那里的语言环境令我们感到亲切而舒适,非常容易适应,毫无拘束之感。虽然在运用上还不算浑然自如,但至少不用考虑什么礼仪、性别方面的用词等繁文缛节,也不用揣摩用“您”和“你”之间有什么区别,不用翻遍字典去查从桃子到阿司匹林的每个词是阴性还是阳性。即使我们的耳朵对那些曾经熟悉的事物感到了些陌生,即使有些新兴的词汇需要逐渐去适应,可我们终究说的是英语。
一位矮个儿朋友告诉我,没有人再认为他身材矮小,而是认为他跟地面垂直方面有些问题;以前,一小时就是普普通通的六十分钟,现在,却跌宕起伏情趣倍增;没人会琢磨你离开房间,而注意到的只是你在退出;经济波动不定,就像一颗时常发作的智齿;靠直觉就能知道,天才的想像补充了伟大思想中的哪个部分;那些褒义词变得越来越夸张,虽然这对人们有百益而无一害。大人物们煞费苦心,想用貌似庄重的筹划包装出自己的观点。
许多法律术语在平时的聊天中被胡乱运用,体育界的诉讼案件在不断增多,这些都是令人厌烦的。商品过剩也在那些可怕问题之列。我还注意到,那些具有影响力并老于世故的美国人——也就是传媒中的那些热点人物——他们不仅满足于将事情完成,而更在乎实现某种结果。
于是我总是隐隐有一种忧虑,生怕这越来越糟的情绪甚至会感染那些餐馆的服务员,因为我现在已能经常听到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这样的问话:“你吃完沙拉了吗?”(哦当然,这要在你看了一会儿菜单后,他才会说。)
我们这是头一回遇到外人,尽管我们此前从未感到某种幸运的迹象。据说全神贯注已经是过时的习惯,注意力集中才是当今首选。具有冲击力的新词汇越来越多,但在这样瞬息万变的情境中,无论遭遇多么别具一格的语言,我们似乎都应处乱不惊、心安理得。
可总是有些不对的地方,这当然不是因为不受欢迎,事实上,我们遇到的每个美国人,都没有给热情友好、慷慨宽容的美国人形象抹黑。
在长岛(long island)尽头东汉普顿(east hampton)的一幢房子里,我们曾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这地方一年里有九个月都非常安静。我们陶醉在美国的便利、高效和数不清的机遇、挑战以及选择中,渐渐被当地的风俗习惯所同化。
我们开始品尝加利福尼亚葡萄酒,采取电话购物,没事悠闲地开车闲逛,只吃维生素含量高的食物,时不常地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紧张地关注着胆固醇的升降,观看充满肥皂剧的电视,在餐馆里绝不抽烟,只有到没人的地方才过把瘾……
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严格按照生活小百科的建议,对每天的饮水进行定量。总之,我们尽了我们的全力去适应我们面对的一切。
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头,这令我们茫然不解,怅然若失。
后来我们才明白,我们是在为遗失了在普罗旺斯的那种温馨、清纯的感觉而烦恼。从田野里席香草的芬芳,到周日早市的繁华和嘈杂,这所有的喧嚣和浮躁,都让我非常怀念。没有哪一个星期、没有哪一天,我没有经受思乡的折磨。
对许多人来说,故地重游,重温那陈旧的生活,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记忆就像一个编辑,带有明显的偏见和倾向,他只按自己的喜好来进行保留,对其他事情则不予理会。经过这番剪辑,往事便变得如玫瑰般的悦目,所有美好的时光像被注入了魔力般清晰,不快的日子却日渐模糊,直至消失。最后留下来的,便只有一段光辉的日子,盛满了我们的欢乐。难道真是这样吗?往日真能重现吗?
哦,或许有一种办法能找到它。
对从美国直接来到法国的人来说,首先碰到的头痛事就是混乱的交通。一出机场,那万舸争流的景象就会映入眼帘,像一股迎面扑来的海浪。我们瞬间就会被卷入高速奔驰的漩涡之中,陷入汽车的重围。随处都可以看到车辆超速行驶,就像刚抢完银行的罪犯正夺路而逃。很快有人就告诉我们,法国司机喜欢将他前面的每辆车都视作一个挑战,他会奋起直追迎接这种挑战,而不会注意到红绿灯的存在,对路边警示的路牌更视若无睹。高速公路每小时限速八十英里,这被视为对个人自由的无理约束,事实上它只能约束外来的旅游者,而法国人却绝不买账。
如果人的反应更快一些,或车辆的性能更好一些,事情也许不会令人如此不安。但当一辆雷诺轿车几乎是飞行而过时,你肯定又有这种疑问:干吗不把小汽车设计成能突破安全障碍的?要是你再看那开车人的姿势,那就该更震惊了。要知道,法国人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就是两只手臂不交叉在一起,就不会说话。他们表示强调时,手指会不停上下摆动;表达沮丧时,胳膊就会抬得高高的,这是这个民族的语言的伴奏。你要是在酒吧里,看到两个人争论时那手舞足蹈的样子,倒是蛮有趣的。但如果在高速公路上,而且是一辆车速为每小时九十英里的小车司机,他要将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开车的话,我想你的心脏说不定会突然停止跳动。
所以,你应能理解我此时的感受。我喜欢在偏僻的道路上,像开拖拉机一样缓慢地开车,经常地停下来欣赏一下周围迷人的景色,这才惬意。从我第一次来到普罗旺斯,我就爱上了那些画在陈旧粮仓和孤零零的石砌小屋上的褪色广告。那是些早已无名的开胃酒、巧克力或出卖肥料的广告。七八十年里,经过多少个夏日强烈阳光的照射,那些天蓝、深褐和奶黄色都已褪得淡淡地发白,有些地方的油漆已经脱落,越发显得斑驳质朴。
这些年来,各种奇异的新式广告已越来越多,让这些陈旧简陋的乡村广告黯然失色。在这里,城镇和村庄现在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原来的普罗旺斯拼法,一个是新的,比如,menerbes写成menerbo,avignon写成avignoun,aix写成aix-en-prouvenco。而这一切,可能仅仅是个开始。如果普罗旺斯路标工人一直健在,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看到frequent radar controls(繁忙的雷达控制台)或low-flying aircraft(低空飞行的飞机),甚至能看到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frederic mistral)用诗歌语言改编的《大麦克之家》(the home of the big mac)。
标牌像野草一样随处生长,标示着各种信息,有建议,有教诲,还有所有权等等。牌子有的钉在树上,有的挂在田边的柱子上,有的在栅栏上,有的在混凝土里,大多是些葡萄酒吧、蜂蜜、薰香精和橄榄油、餐馆和不动产代理的标牌,式样新奇,光鲜耀眼。
也有提醒人们“当心野狗”的标牌。最令我喜爱,或者说最令我沮丧的是下面的这块牌子。我在普罗旺斯山上看到的它,挂在野外的一棵树干上,上面写着:tout contrevenant sera abattu,les survivants poursuivis。意思是:擅入者将被打死,幸存者将被指控。我倒宁愿相信写标牌的人只是为了幽默一下。
山城旧事(2)
另一类独特的警告,我想在法国以外绝不会见到。在圣特劳普的竞技场中,这类警告随处可见。那里每周都有集市,警告一般写在瓷牌子上,而瓷牌子钉在栅栏上。警告的文字风格狂放不羁,语气严厉,不断提醒每一位路人:严禁在附近大小便!
对于东汉普顿这样一个以法纪严明而骄傲的城镇,这种警告似乎是有点多余了。但这种警告在法国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法国人有随地即时小便的爱好。不管什么时间、地点,只要 生理上有要求,他们就会立即行动。
各个小镇、城市有数不清的僻静角落;乡村里更是沃野千里,无数的灌木丛是天然的隐蔽方便之处。但法国人似乎无意进行选择,因为隐蔽是他们最不关心的事情了。
他们有时站在突出的岩石上,在天空背景的衬托下,像海湾里的牡鹿。有时又紧靠路边,你只好转过头去避开他。而他却从容不迫地做着他需要做的事,毫无尴尬和不安。你走过他身边时要是碰巧目光相遇,他还会礼貌地冲你点点头。但大多数情况是,他两眼朝天,悠哉悠哉地欣赏着天上的白云。
幸好禁令布告并不是大多数公共场所规范的打招呼样本。
在法国,对陌生人表示礼貌是理所当然的。人们虽不见得非常友好,但总是彬彬有礼。早上出去办事,每个停留地都会有小小的招呼令你愉快,表明注意到了你的存在。这在别的国家并不常见。
比如英国,许多店主就常表现得目中无人,也许因为你没有被正式介绍过。而在美国,一块极其忽略规则的土地上,却常常会看到另一种极端:当面对有关身体状况和生活细节的殷勤询问,如果顾客对这些问题事先没有想到,那么接踵而来的就是一连串无微不至的关怀,包括痛陈利害,详细地了解家世、衣着、生长发育和相貌等情况这一系列。
所以我以为,法国人在亲疏关系上的尺度掌握,还是比较合适的。
有些问题则必须通过语言来表达,哪怕是最基本的小问题,也必须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不,先生,你吃饭一点也不像很馋的样子,你只是经受了一场危机。那是角落里的先生发出的肠胃胀气声吗?当然不是。它是穷人的钢琴发出的杂音,穷人的钢琴嘛。说到胃口,我们看衬衫钮扣有被撑开的趋势——好啦,只有女佣做的奶油蛋卷。上面的名称配的是一部西部片的著名解说。牛仔:给我一点红色素字幕:un dubonnet,s’il vous plait。毫无疑问,法语是近年来最得体、最动听的语言了。
还有烹饪语言。在一个人们经常因交通的混乱而错过午饭或正餐时间的国家里,你总是会希望看到这个民族有关美食的那些真实的证据。更多的精肉,更多的男人,从上顿吃到下顿。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在普罗旺斯不是这样。
当然也有这样的人,他们是餐桌上的巨人,可这毕竟是少数。
我每天看到的大多数男男女女,真令人沮丧,他们比他们应该拥有的体形苗条许多。一些来自其他国家的人对这种状况的解释是,遗传基因的某种良性合成物,或者说是过量的咖啡和法国政治引起的亢奋的新陈代谢导致的结果,但真正的答案则在于他们的饮食对象以及吃喝的方式。
法国人不吃快餐。他们总是随手从长面包一端撕下一块(如果面包刚刚出炉,那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然后边吃边离开面包房。
在法国街头,你经常能看见这种饮食方式。如果把它跟美国公众的食谱对照一下:比萨饼、热狗、玉米片、煎玉米卷、小面包、炸土豆片、三明治、五加仑咖啡和半加仑桶装可乐(这还是节食者的量),天知道还有哪些该吃的东西。而法国人的这顿午餐,还经常被安排在去有氧健身课的路上。
但当一个法国人真正坐在了餐桌前,两餐之间的亏损立刻就会被弥补,这是其他民族颇为不解的地方。就一般人而言,如果每天两顿饭都吃得饱饱的,怎么可能不发展成一个大肉球,或者因胆固醇食入过多导致动脉硬化而突然昏倒在地呢?
当然,法国人的饭菜摄入量应该算是适中的,只是其中包含了许多令美国医生恐惧的食物。比如加奶油的猪肉酱、配着阿马尼亚克酒的肉末饼、包裹在黄油酥馅饼里的蘑菇、肥鸭油烤的土豆,而这些还只是主食之前的开胃小点。当然,接下来还有奶酪,不过不会很多的,因为甜食还没上来呢。
如果不是为了饥饿,谁会对那种连一两瓶葡萄酒都没有的午餐感兴趣呢?几年前,美食家们研究出了一个许多法国人多年前就坚信的结论,就是红葡萄酒对人的身体非常有益。某些美食家们在钻研一个被称为是“法国悖论”的理念时,无意中发现法国人喝的葡萄酒比美国人多十倍。哦,这就对了!悖论有了更明确的解释:是葡萄酒使法国人变得那么健康苗条。
我真愿意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可其他的一些毕竟不能排除,这些原因对法国人的胃的强烈刺激相对小些。虽然没有什么科学的证据,但我相信,这里的食物原料中被掺入的添加剂、防腐剂、颜料和化学新元素比美国要少得多。我也相信,好好坐在餐桌前吃的食物,要比趴在桌子上、站在柜台前或边开车边吃的食品营养要多一些。我还相信,不管在哪儿吃饭,狼吞虎咽、速战速决对消化系统的影响绝不仅限于脂肪肝。
前些时候,纽约一些餐馆兴起了一种时尚,即努力将午饭时间压缩在三十分钟以内,以保证尊贵而忙碌的经理们能在一小时之内分别对两批受害者下手。我敢打赌,如果那不是导致紧张和消化不良的原因的话,我就把自己的手机电池吃了。
是的,在普罗旺斯,时间不像世界其他地方那样受到崇拜。向那些最终无法避免的事情低头,摘下手表将时间锁在抽屉里,这花了我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单从准时上看,时间已没有任何重要意义,而瞬间倒有了独特的意味。
显然,去餐馆吃东西;在街上闲聊;玩玩滚球;挑一束鲜花;在咖啡馆里小坐;每个小小的快乐都让人感到了收获。在这里看不到步履匆匆的人流,或许有时令人生恼,但大多数时候让人感到愉快,这是种非常有魅力的状态。
我进城办事只需十五分钟,然而来回却用了两个半小时。这事让我意识到了,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去做,倒是应该尽情享受每一分钟的时间。
也许是舒缓的生活节奏,塑造了当地人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开朗、快乐。法国人并不以此而闻名,而是恰恰相反。许多外国人总是根据他们与巴黎侍者的初次接触,来判断法国人的性格,不知道那些侍者是否像对待自己的同胞,包括对待自己的妻子和猫那样冷淡地对待远方的来客。
但在南方,事情却有了本质的变化,反差极为鲜明。尽管那里也面临着很多的困难:失业率一年高过一年,还有法国收入税造成的经济疲软,但总有一种轻松偷快的气氛在那里飘荡。
对这些难题的普遍反应是把它们抛在脑后,不去理睬。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登载着年轻的法国商人离开巴黎赴英国取经的长篇报道。即使普罗旺斯还存有涓埃的雄心壮志,也是日趋式微。大家都认为时代会更好,大家也希望时代会更好。同时,他们还善于运用“耸肩”哲学。
让来访者入乡随俗是个好主意,因为普罗旺斯的生活从不缺乏引人好奇的事物,善解难题的民族天才距此也不远。可能某些地方通行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逻辑,很多时候让我们难以理解。就拿村子的废料垃圾场来说吧,它处于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经常有人来清理,在没有垃圾车的情况下用来堆放各种垃圾,坦率地说,这是个很好的设施。垃圾箱上显著位置有一纸通知,上面写着:大物件应在每月最后一周周三过后的两天抛弃。
一天早上,我对这份通知进行了好一番认真研读,开始我还以为误解了它的意思,或者我的法语再次令人失望了。但并不是这样。上面说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三过后的两天。为什么不说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呢?莫非有些什么计划——那肯定是布鲁塞尔的官僚们的一些疯话——已经开始启动,准备变更星期五的名称,使之更充满活力、政治上更鼓动人心吗?
山城旧事(3)
我正琢磨这是否是给2000年的献礼,一辆运货车到了,司机下车也来看通知。他看看我,我望望他,随后他又看看通知,摇了摇头,耸了耸肩。
不久,通知就不见了。我被告知什么时候想扔垃圾都行,别管是电冰箱、自行车,还是电视机,完全不必顾忌那个通知。法国人忽略招牌的快乐,能顶得上对招牌的热爱。
如果把这个特点和另一个综合起来考虑,也就是如何从你手里拿钱那种特性,你就会理解停车的问题。
现在,普罗旺斯的每个城镇都辟有停车位,这些位置还用符号清晰地标示出来,所以很容易找到,可人们总是视而不见。另一方面,街道上却充满想像力地挤满了非法停泊的车辆。两只轮子架在人行道上,或挤进胡同里,每边只余下六英寸的空间,这都是很常见的。司机们倒车时显露的良好车技,令人钦佩。不过也会发生一些争吵,两个人怒目而视,咆哮不止,喇叭也趁机长鸣——为什么呢?就因为官方停车场过于贪婪,一小时就要收五法郎。
我的朋友玛蒂娜让我放心,她经常把车停在别人不敢停的位置。这不仅是因为金钱,还有原则问题。停车收费是对法国民族精神的一种公开玷污,必须予以抵制,哪怕是要绕城半个小时才能找个车位。毕竟时间不费钱。
抛开道德和经济的原因,找到一个真正绝妙的位置还会有一种极大的成就感。我曾见过某人将车倒进新建的时装店的院子里。走出几步后,他还颇为自得地回头去欣赏他那辆宝马整洁漂亮的外观,将那里想像成一个汽车展示窗,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时,人和车在一瞬间形成一种默契,好像他们共同赢得了一场重要的胜利。
对我来说,瞬间的感觉,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听觉、视觉和嗅觉,帮助我认识了普罗旺斯的特色、历史以及风景。如果问美国什么最令我怀念,那就是乡村集市。其实那儿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从阿普特到络曼尼的每个城镇每周摆出来的货摊。
这些市场看上去很诱人。色彩斑斓的花儿和蔬菜,手写的招牌,货摊摆在古老的悬铃木树阴下,有的靠着更古老的石墙。也许这般摆设是专为名信片摄影师安排的,充满艺术气息。这情景只会出现在旅游旺季,那些货摊夏天一过就会被拆掉,随后被人遗忘。不过,在一月份和八月份,你会看到这样的货摊,因为那里卖的面包和黄油是当地居民自己制作的。旅游者只不过是一团果酱,虽然非常受欢迎,但并不是必需的。
这种购物过程非常缓慢,摊主和顾客通常熟识,购物同时也是社交。
老让·克洛德挑选奶酪时,脸上露出让人羡慕的笑容。他刚装了一副假牙,还拿不定哪种奶酪最合适自己。布里干酪太软,米姆赖特奶酪又太硬,也许波弗特奶酪比较适合,剩下的就等着新牙来适应了。
达尔马佐太太站在番茄摊位旁边,面带疑惑。当地的番茄应该还没成熟,而这些番茄来自哪里呢?标签上为什么没有产地?她看了一会儿,捏了捏番茄,然后摸摸鼻子,噘着嘴唇,最后决定抛开谨慎,先来半公斤尝尝。
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在自己的摊位前踱着步,一只手里擎着杯玫瑰酒,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婴儿的奶瓶。那是用来喂他收养的一个野猪崽的。闻到奶香,猪崽的小黑鼻子贪婪地抽动着。
卖花的妇女把找好的零钱交给我妻子,然后就忙着探下身去,从她的摊位下面拿出两个刚下的蛋,用报纸包装出好看的样子。
广场另一边,咖啡馆外的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来自蒙特卡罗(monte carlo)电台的声音掩盖了煮咖啡发出的嘶嘶声,播音员正热情洋溢地播报着本周的赛事。他们是从哪儿找到的这些从来不用休息的人呢?
四个老年人并排坐在一堵低矮的石墙上面,等着收档后打扫广场,那时他们就能玩滚球游戏了。
一条狗蹲在他们旁边的墙上。若戴上顶无檐帽,它看上去就像一位颇具耐心、满脸皱纹的老人。
摊贩们开始收拾货物,准备闭市,几乎有种伸手可触的预感。吃饭的时间快到了,今天阳光明媚,午餐可以设在室外。
在大西洋这边,我们经常遇到两个出乎我们意料的问题,而我们却无法回答。第一个是,美国人常被看作万事通,总是被问及发生在华盛顿和好莱坞的偶然事件(现在这几乎是同一位置),好像我们非常了解政治家和电影明星。第二个是,认为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为传播美国民族风俗习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我们经常把法瑞苟勒先生的指责钉在耻辱柱上。
法瑞苟勒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自诩为法国文化和法语纯洁性的捍卫者。他对从快餐到棒球的所有东西都深感焦虑,因为这些东西已开始影响那些头脑简单的法国人。但在这个特别的秋日,他的头脑想的却是更严肃的东西。当他从酒吧凳子上站起经过我身旁时,他的担心更加明显了。
“这事真令人愤慨。”他是这样开场的,紧跟着就对环绕大西洋出口对法国人乡村生活结构造成的危害,进行了一连串的轻蔑评论。
法瑞苟勒身材矮小,几乎跟小人国的人差不多。说到激动之处,为了加强语气,他不停地跳起,就像一只愤怒的皮球。如果他是狗,我想肯定是猎犬。
我问是什么令他不安,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也开始随着他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万圣节,”他说,“我们需要这个吗?这是一片产生过伏尔泰、拉辛、莫里哀的土地,我们把路易斯安娜白白送给了美国人的美国。可他们给了我们什么回报?”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语调和下垂的嘴角观察,这显然是一场严重的灾难,能和葡萄架上出现根瘤蚜或巴黎外的欧洲迪斯尼的到来不相上下。
“我倒不这么看。”我说。
“你怎能视而无睹?到处都是——变了样的南瓜——阿普特,卡瓦隆,到处都是。”
变了样的南瓜说明了一件事,就像米老鼠和番茄酱在法国已经家喻户晓一样,万圣节也来到了法国,这是文化的又一个催命符。
在略作解释之后,我决定亲身去阿普特看看。法瑞苟勒有些危言耸听,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过,在普罗旺斯,万圣节的饰品确实已经装点了一两个橱窗。我想知道,在正式印发的年历上,万圣节是否也已经登堂入室,他们是否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节日。
在阿普特的大街上,我随意问了几个行人,他们一脸困惑。看来,南瓜只意味着南瓜汤。
将万圣节移植到普罗旺斯,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如果允许孩子们晚上在农庄外玩“不请吃就捣蛋”的游戏,是否曾提醒他们要注意健康?他们肯定会被狗咬的。还算万幸,地方报纸上没发现有关流血事件的报道。我想至少在今年,万圣节只能是一次无人出席的聚会了。
无论如何,法国已拥有很多自己的传统节日,我们每月都有新发现。
五月初有一个公众假日,接下来还有好几个,似乎在为八月的节日做准备。那时全国都会休假,文件堆积如山,标志着官僚机构的永久性节日。每个圣徒都有自己的节日,每个村庄都有各自村庄的节日。应大众的要求,每星期都有普通人的节日,也就是周日的午餐。
周日是不同寻常的一天,是你即使没一周都在办公室里度过,也会感到不同的日子。连周围的声音都变了,工作日里有的只是鸟叫和隆隆的拖拉机声,周日早上,这一切却变成了猎狗们的狂吠声和远处传来的枪声。普罗旺斯的猎人们喜欢行使他们保卫乡村的权力,绝不容许野兔和画眉的入侵。
今年,他们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重挑战,这来自于变异了的野猪。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野猪的数量却越来越多。理论界目前的说法是,太过稳定的生活方式导致了野猪的迅速繁衍,它们每年固定会产一窝小野猪。野猪还一直与更为多产的家猪交配,它们的后代对葡萄园和果园造成了严重威胁。它们劣迹遍布:为了寻找食物,它们把土地挖得伤痕累累,菜园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甚至还撞歪了一些石头墙。
山城旧事(4)
一个周日,我们房子附近的地区被封锁起来,这是一场有组织的驱赶野猪的行动。沿着漫长而肮脏的土路,每隔一段就有猎人们守候在那里,他们把自己的货车停在灌木丛中。猎人们都穿着绿色迷彩服,手拿武器,耐心等待着。猎狗们围着圈子,一个个气势汹汹,项圈上的铃铛丁当作响,因兴奋发出的叫声显得很嘶哑。我觉得好像置身于一场大搜捕或者是战争之中。
在我走回房子时,出现了第一个伤员。一个猎人朝我走来,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依稀能辨认的,是他的肩上斜挎着来复枪的枪筒,胳膊上还抱着一个毛绒绒、长着腿的什么东西。随着他的走动,那条耷拉下来的腿也在晃动着。
他来到我面前停下来,我才看清楚那只长着腿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黑色的猎犬。它朝我们的狗翻着眼睛,一脸阴郁和哀伤,它的主人更是以一副悲痛的神情向我问早安。
我问他爱犬是怎么伤的,莫非在灌木丛里受到了一只凶悍的野猪的攻击?
“唉,”猎人叹了口气说,“它整个夏天都在养狗场待着,爪子不利了。所以今天稍微跑得远了点,脚就受了伤。”
待到十一点半,道路上变得空无一人。大队人马撤回去休整了,需要进行重新组织,更换衣服和武器。迷彩服和枪支换成了干净的衬衣和刀叉,猎人们的下一个战场将在餐桌上。
无论什么时候,周日的午餐都是我最感兴趣的。早上不会被工作困扰,午睡也不必内疚。我感到餐馆周围洋溢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幽默气氛,那几乎近似于一种节日的情绪了。我想这时候厨师们工作起来一定更有激情,因为他们知道客人们今天是来享用厨艺而不是来谈生意的。毫无疑问,周日的饭菜味道总会更好一些。
在我们住房周边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的范围内,有十好几家相当不错的餐馆。众多的选择宠坏了我们的胃口,我们认真挑选着,准备找一个这种天气里最适合的去处。
麦斯·托特伦餐馆有宽大的院落,浓荫蔽天,酒店还有各种不同的草帽供顾客挑选用以遮挡阳光,在这里就餐,那感觉就像置身于九十度的高温里在天堂吃饭。
冬天有埃格布伦客栈,它简直像一个户外的火炉,宽敞明亮,挂着雪白的窗帘,甚至可以远远地欣赏到私人河谷的风景。
这两家与当地其他餐馆——当然还有大多数别的法国餐馆——不同的是,厨师都是女人。传统的分工模式是男人掌勺,女人负责针线。现在时代不同了,至少这两家餐馆是这样,尽管他们的女厨师还没有赢得像阿兰·迪卡斯那样的国际声誉。阿兰·迪卡斯确实不简单,她得的勋章完全可以挂满一整棵圣诞树。法国妇女在医药、政治、法律等领域的地位,肯定要比在餐饮业高得多。这跟美国很不一样,我感到大为费解,莫非这与大男子主义有关?我不得而知。
关于这个问题,要想有一个富有挑衅性的答案,那么只有我的朋友罗杰斯能办得到。其实,我一直就坚信他是法国精神的杰出代表。在烹饪和大男子主义方面他都非常出众,而且也愿意同整个世界分享他的观点。因此,他对女厨师的激烈态度毫不令我意外。我问他法国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女厨师,话音未落,他的回答已像出膛的子弹般飞出来。
“你必须明白,”他说,“在法国,有些事情由于太重要了,因而不会交给妇女们去做的。”
女医生、女法官和女内阁成员虽然少见,但对罗杰斯来说,她们勉强还可以被接受。女厨师们和女餐饮总管则令他深感怀疑同时极不舒服。他认为,这些事情违反了事物的正常规律,专业化烹饪是男人的工作。
经过这个冬日埃格布伦客栈的周日午餐,我们想他应该有所改变了。一开始时,他对待瑞士牛肉奶汁的态度还相当谨慎,而对后来的炖羊肉则毫无戒心了,最后,他大刀阔斧地干掉了堆得像小山似的各色奶酪和一块黑色三味巧克力。要知道所有这些都出自一位妇女之手。
走出餐馆时,我想他该承认自己也许错了。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变通了一下他的大男子主义,用以化解此刻的尴尬。
“只有在法国,”他说,“你才能在这样不知名的地方尝到如此的烹调绝技。”他向绵延不绝的远山和普照河谷的太阳挥了挥手臂,“回来真好,是吧?”
是的,回来真好。
第二章
我估计这曾经真是一张合法的支票,只是历经风雨被弄得又脏又皱,连上面的数字都磨损得难以辨认。要用现钱换回这么一张破旧不堪又令人起疑的老古董,那真是一种彻底的乐观主义行为。
悬而未决的谋杀(1)
我与马里厄斯初次相遇,就几乎酿成血案。
我远远地就看见了马里厄斯那高高的身影。他手插在上衣兜里,在去往村里的大路中央漫步。听到车声,他转过身,看到我正驱车驶来。
在这段路上有过一两次令人心悸的经历后,我已经学会不再相信任何过客,包括行人、 自行车骑士、拖拉机司机以及狗和惊慌的鸡群。他们的举动实在太难预料了。
我逐渐减慢了车速。他却突然扑到车前,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汽车,多亏我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才没让他的拥抱得逞。车在离他仅仅十几英寸的地方停下。
他先冲我点头致意,然后绕到右侧打开车门,上了车。
“你好,”他有着熟悉的南方口音,“你要去村子里吗?我的电动自行车正搁在那儿修理。”
他原说好在咖啡店前面下车,可到了咖啡店,他却没有要下车的样子。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在关注挡把旁盘子里的零钱,那是我准备停车时投入停车计时器的。
“你不打算拿十法郎吗?打个电话用?”我指着盘子问。
他仔细地在盘子里翻腾着,最后拿了一枚十法郎的硬币,冲我喜笑颜开,随后便消失在咖啡店里。但在经过咖啡店旁的那部投币电话时,他连装装样子瞥一眼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这幕喜剧不断重现。马里厄斯经常出现在我眼前,不是在街道上徘徊,就是在村子里闲逛,然后是伸手搭车。他的电动自行车一直在修理,他每次还都要打个电话。
一段时间后,我们干脆免去了那些烦琐的表面形式。我专门在挡把旁的盘子里预备出两个十法郎的硬币,马里厄斯也一来就直接将钱揣入口袋。这种步骤我们俩都非常满意,它高效、文明,也避免了我们庸俗地去讨论金钱。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已开始超越初级的金钱关系,而呈现出某种社交的特征。这情形最开始出现在两三个月以后。
一天早上,我去邮局,看到马里厄斯正对着一张纸进行操作,他坚持要把纸递给柜台里的女营业员。女营业员却频频摇头,又把纸推了回来。同时她还不停地耸肩,最后以听得见的噘嘴声作为结束。说到噘嘴声,那是一种法国人常用来说“不”的方式,方法就是把气流从往下撇着的嘴唇里轻蔑地挤出来。再接下来双方陷入了沉默,交涉显然难以继续了。
我的到来更让女营业员有了不再交涉的借口,她侧向马里厄斯,对我道了声早安。马里厄斯回头一见是我,脸上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到外面等你。”
在外面他对我说,女营业员拒绝兑现他的五百法郎支票,他要指控她缺乏想像力,性格乖戾,不思助人。他将支票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说,这真是一种有效的集资工具。
他把支票递给我,风吹得支票瑟瑟乱抖。我估计这曾经真是一张合法的支票,只是历经风雨被弄得又脏又皱,连上面的数字都磨损得难以辨认。要用现钱换回这么一张破旧不堪又令人起疑的老古董,那真是一种彻底的乐观主义行为。我对马里厄斯这样说着,再说我身上也没有五百法郎。
“非常遗憾,”他说,“既然这样,你请我喝杯酒总可以吧。”
我发现,这种可爱的厚颜无耻我竟然很难拒绝,也许正因为我身上这种东西太过缺乏的缘故。两分钟后,我和马里厄斯已经在咖啡店深处就座。由于以前的会面都在车里,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道路,所以这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正面观察他。
他的面孔耐人寻味,气候一定对他的肤色造成了太多的不良影响,因此他那皮肤就像粗糙的树皮。别人脸上有皱纹的地方,他却是深沟;别人脸上的光滑处,他却有皱纹。但他眼睛很亮,还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又粗又硬,呈灰色,留的是平头。我估计他的年龄在六十岁左右。
他从军用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盒点煤气炉的粗头火柴,点上了一支香烟。我发现他左手的拇指被什么东西齐根削去了,或许是修剪葡萄藤时失手致残。
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后,他的身体有些颤动,好像是表示谢意,然后就开始了发问。他说我讲法语的样子有点像德国人。当我说我是英国人时,他显得非常吃惊,因为众所周知,英国人在国外更喜欢使用自己熟悉的语言,就算是碰见当地人听不懂的情况,他们也只是提高音调就能摆平。马里厄斯捂住耳朵,龇牙咧嘴地笑起来,脸上成堆的皱纹一下子变得舒展了。
可一个英国人,大冬天来这儿干吗?又靠什么生活?人们经常向我问起这样的问题,我的回答一般会引起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一种是遗憾,因为写作是一项声名不佳又起伏不定的职业;一种是感兴趣,因为有不少法国人对那些在文学领域里辛勤笔耕、苦苦追求的人心存敬意。马里厄斯属于后者。
“啊,”他说,“你出手谨慎,但是显然并不贫穷。”他轻轻敲打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上来了更多的点心,问题可以继续了。我告诉马里厄斯说我喜欢写什么样的东西。他身子微向前探,眯缝着眼睛,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好像准备抖出某些猛料的样子。
“我就生在这里。”他扬起一只手臂随便比划了一下,以示确认他出生在咖啡馆外的某个地方,“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你,不过得下次,现在不行。”
原来今天他还有个约会。村子里要举行葬礼,他是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的。他喜欢葬礼仪式的庄严肃穆、整齐划一,当然还有哀乐。他也喜欢看参加葬礼的那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和高跟鞋。倘若葬礼是为他的老对头举行的,那他就更加喜不自禁了。他把这叫做最后的胜利,以此来证实他自己生存的优越。他抓起我的手腕看了看表。看来他该走了,故事也得延期了。
我很失望。听一位口才好的普罗旺斯人讲故事,如同欣赏一位口技大师的表演。如果表演者拿捏得恰到好处,表演场地不是在乡村酒吧,那么故事中的这些场景就会呈现出近似喜剧的效果,具有无穷的魅力。
再次见到马里厄斯时,他正伏在路边他那辆电动自行车上,歪着头瞪着油箱,好像在倾听它对他的耳语。干燥得就像七月的岩石,他钻进汽车时这样对我说。不过,我能把他带到加油站替他加满油,不是吗?再为他买杯酒,因为这确是个令人焦躁不安的早晨。就像平常每次一样,马里厄斯自信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妨碍我临时做会儿他的司机。
我们还是来到咖啡店。我问他上次的葬礼是否愉快。
“还行,”他说,“这回是老费尔南。”他轻轻拍着自己的鼻子,“你知道吗?他们说他是五位丈夫中的一个。你一定听说过那个故事了。”
看到我摇头,他回头叫了一瓶卡拉夫酒,然后开始讲起来。为了表示强调,或是为了看我是否听懂了,他有时会瞥我一眼,可大部分时间则盯着远处,像是在搜索记忆中的每一点线索。
他说,出于某种原因,肉贩和女人之间常常有种亲密的关系,一种超越了简单买卖的关系。谁知道因为什么。也许由于看见了肉,肉色粉扑扑,还有拍在肉上的脆响,再加上答应切点好肉什么的。但不管因为什么,肉贩和顾客之间建立某种特定的亲密关系并不算稀奇。要是肉贩再年轻点、漂亮点,那么买小羊排时就能调调情,增加点乐趣。一般来说,这很正常,几次这样融洽的接触后如果相互间没什么伤害,那么女人做家务时眼中或许会闪出点火花。
一般来说这很正常,但并非总是如此。比如关于阿诺这位肉贩的故事就不是这样。
许多年前,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新来村里的肉贩,为了接替已退休的老卖肉人。老卖肉人沉闷阴郁,不爱说笑,而且小气得很,这使这里的女人们的想法无从表露。不过,到阿诺的绯闻传遍街头巷尾时,她们开始对他交口称赞。他使小肉铺的形象得到了彻底的改观,重新进行了装修,更换陈旧的设施,装上了现代灯具。这一切完成后,到那儿去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了。迎面是透亮的玻璃和钢窗,地板上还散发着锯屑的清香,更何况还有笑容满面的年轻业主。
悬而未决的谋杀(2)
阿诺的处境也相应有了改观。他的头发黝黑发亮,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最显出众的是他的牙齿。那时,乡下的牙医少得可怜,而他们的技术,与其说是补牙,还不如说是拔牙。因此,很少有哪个成年人能牙齿齐全,而剩下来的牙齿也毫无美观可言,歪歪斜斜的,加上烟酒的长期熏陶而泛着黄色。但阿诺的牙齿却完美到了极点——洁白、整齐、匀称。第一次看见他的女人总会备感失落地走开,心中责问为什么自己结婚前见不到这样的美男。
阿诺并不是没意识到自己对女性顾客的魅力。(事实上,后来的调查证实,他之所以被迫从以前工作的村子转来这里,就是因为与那个村子村长的妻子关系暧昧。)但是,他是生意人,如果冲顾客微笑能让生意红火的话,那他就微笑好了。这很正常。
另外,他也是一位善良的肉贩,肉剔得恰到好处,血肠和灌肠塞得圆圆的,非常充实。他切肉也很大方,总是只多不少,另外还会白送髓骨。白送髓骨!一直都是这样。当他为顾客递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蜡纸袋,也就是那种印着他名字和快乐的小牛的蜡纸袋时,他的微笑简直灿若阳光。
仅仅在第一年,经过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已名声远播。村民们发现自己吃到的肉比老肉贩在的任何时候都多,而且肉也更好吃。他们这么说时,他们的妻子也会点头同意。是的,她们会说,新来的肉贩改变的东西可真不少,村子有了他可真好。有的妻子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的丈夫,经常会不自觉地进行比较,结果发现自己想的是年轻的阿诺,而想的东西却与他的专业技能毫无关系。比如,你看他那肩膀!还有那牙齿!
六月底,热浪降临,麻烦也随之而至。村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朝南的石头房子似乎吸收了全部阳光,热气到夜晚也无法散去。在家里,人们关上百叶窗,来阻隔炽热的阳光和持续的高温,但是商业机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透亮的橱窗无法隔绝热量,只能任其蔓延。为此,阿诺只好以改变工作方式来应对。他将所有容易坏的东西从橱窗转移,取下了经常放在那儿的香肠,切好肉,还写了一个通知,好让顾客知道肉放在屋子后面冷藏的地方。
当然,卖肉人自己也要避开炎热。到七月初,阿诺身上只剩下了更实用的工作服,换下了他常穿的粗帆布裤子和厚厚的运动棉衫。他还系着围裙,那白色(虽然经常血迹斑斑)的围裙很长,几乎遮住了他大部分身体。但围裙里面,他只穿了一条黑色旧运动短裤,紧紧地裹住臀部,脚下穿着橡胶底的木屐。
阿诺本就兴隆的生意这时变得更火暴了。悬挂在柜台后面的肉卖得最好了。取肉的时候阿诺必须转过身去拿,这样他后背和大腿上发达的肌肉就会暴露在等候的顾客面前。女顾客们更喜欢直接去柜台后面的冷藏库买肉,因为这样就可以与这位可爱的、几乎全裸的小伙子挨得很近。
阿诺的顾客们的外表也起了不小的变化。夏装和化妆品,甚至还有香水,取代了平常的装束。当地理发师也因此而生意兴隆,外来的游客会以为那些去买肉的女土们是去参加什么集会或盛典,当然这种想法应该得到原谅。至于丈夫们,那些注意到以上变化的丈夫,会把一切归咎于炎热的天气。不管怎样,妻子对他们照料得很周到,她们因为自己的内疚感而对丈夫们倍加殷勤,所以丈夫们应该没有什么怨言。
七月依旧是酷热难耐,干热的天气一天天在延续。猫和狗仿佛也都尽释前嫌,去共享一片阴凉,老实地待在那里而不相互争斗了。田野里,瓜已快熟了,汁液比历年都饱满。葡萄藤上的葡萄也被晒得发烫。山顶上的村子也继续沉浸在热浪之中。
虽然生意红火,但对卖肉人来说,这段日子也特别难熬。他发现,在这个封闭的小社区里难以很快交上朋友。即使像他这样一个仅仅是从十六英里外的地方来的新人,仍会遭遇到邻里们彬彬有礼的戒备。他还处于被考验之中,而这种考验往往需要几年。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在现在改变他这种外来户的身份。
还有个事比较烦,由于太忙使他没有时间去阿威格农去旅行,那里灯光比这儿明亮,社交机会更多些。每天他日出而作,从肉铺上面的狭小的卧室下来,擦擦地板,在地上撒下新的锯屑,把死苍蝇弄出窗外,往货架上上肉,磨好刀,赶在顾客到来之前迅速喝杯咖啡,最早的顾客不到八点就会光临。中午到下午两点之间,周围的世界处于休眠状态时,他却要上货。因为街道狭窄,批发商的汽车进不来,这工作只能由他来完成。下午的时光是漫长的,而傍晚则是最忙碌的时刻。阿诺在七点钟之前很少能关上店门,然后还要面对一大堆灰色表格进行核算:一天的流水,供应商的发货单,要求严格检验的官方卫生证,关于他的银行贷款的抱怨。这样的工作量对他一个人来说,确实很沉重。他常常为此自言自语,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位妻子。
八月上旬,他有了一位妻子,但不幸的是那并不是他的妻子。
这女人比他的大多数顾客年轻,比她自己的丈夫小整整十五岁。她的婚姻显然不是由自己来选择的,父母之命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因为两家的葡萄园在村子下面的山坡上相连。还有什么能比血缘、家庭和土地都紧密结合更令人满意的事呢?显然,这个婚姻的设计用心良苦,总体上节省了拖拉机、肥料、葡萄酒和劳动力,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大家都开始撺掇男女双方发生爱情。
新郎是一位温和的中年人,没什么野心,对婚姻也很满意,因为他不用再依靠母亲了。有人为他做饭补衣,在漫长的冬夜为他暖床。未来他还将继承两座葡萄园,还会有孩子们。生活是美好的,他很满足。
但是,一旦婚礼的热闹劲一过去,接下来是琐碎而现实的日常生活。年轻的新娘于是有了失落感。她是个独生女,从小被娇惯坏了,现在作了妻子,需要承担妻子的职责:管理家务,计划好生活,服侍好那位饥饿、劳累的丈夫。而丈夫的衣服上总是沾满硬泥块,还喜欢脱下鞋子看着报纸度过整晚,幸福变得单调而沉闷。她认真考虑了未来,觉得一辈子的劳作很乏味无聊。
因此,她开始去肉铺寻找快乐,就并不令人奇怪了。她总是算好下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去。在她的生活中,他是一个难得的亮点,总是面带微笑,使她情不自禁地去注意他。在他简单的夏装下是男人诱人的体魄,他体格健壮,不像她骨瘦如柴的丈夫。他皮肤泛着红色,围裙的顶部露出一丛浓密的黑毛。
无须言语,事情就在一天下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阿诺正在包猪后臀尖,两人肩并肩站着,距离近得能感到对方的体温。后来他们去了楼上的小房间,他们都一身大汗,脱下的衣服扔在了地板上。
她离开肉铺的时候面似桃花,兴奋得忘了柜台上的肉。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捕风捉影本是小村子的嗜好,街上开始有了流言蜚语,就像阳光穿透薄雾一样一点点渗透到人的意识之中。这种消息,妇女们总是知道得最早。在那个下午以后的几周里,阿诺明显感到顾客们更加活跃了,买肉时与他的空间距离也越来越近。顾客们以前仅用于付钱和取货的手,现在却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尽力多接触阿诺的手指。那年轻妻子开始定时在午后两点来,然后就随手关上门发出信号。而其他人也选好了不同的时间,跟着进来。阿诺明显瘦了,但他充满了成就感。
不知道是谁最先唤醒了一直蒙在鼓里的丈夫们。也许是村里最老的老太太之一,她生活的一大乐趣是揭露她看到的每一个不正常的现象;也许是一位受到阿诺冷遇的妻子透露出去的,因为她从没机会参观那间黑暗的、肉味扑鼻的卧室。不管怎样,这消息开始了传播,并最终传到了丈夫们耳中。于是盘问便在夫妻床第之间进行。妻子当然否认,但丈夫不信。丈夫们彼此印证着自己听到的消息,结果他们发现他们是同一家悲惨俱乐部的成员。
悬而未决的谋杀(3)
一天晚上,他们中的五位聚在咖啡馆里:三个农民、一个邮递员和一位常常因工作而晚上不在家的保险公司职员。他们坐的桌子远离吧台,桌上的一副纸牌掩盖了他们聚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他们用低沉、痛苦的嗓音,相互诉说着大致相同的故事。她变了,不再是我娶的那个女人了,那个肮脏的混蛋,用他的微笑和下流的短裤破坏了我们的生活。怒火在酒精的作用下越来越旺,他们嗓门渐粗,声调也变得高昂。邮递员是在座惟一清醒的人,提议去某个隐秘的地方来继续这次会议,以商讨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已到了九月底,狩猎的季节开始了,所以他们约好周日一早在山里见面,都带上枪和猎狗去打野猪。
周日那天,太阳落山时天还很热,不像是九月倒像是七月。五个人步上山顶时,肩上的枪和子弹袋显得异常沉重,肺部也感到非常闷热。他们来到一棵大柏树下的阴凉里,卸下肩上的东西,拿出酒瓶传递着喝起来。猎狗在看不见的羊肠小道上搜索着,似乎还在不停地奔波,脖子上的铃铛撞出的声响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除此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人,他们的谈话因此可以毫无顾虑。
是惩罚妻子们,还是拿肉贩开刀?
暴揍他一顿,敲断他的骨头,砸了他的肉店,这可能能让他有一个教训。一位丈夫这么说。但那家伙肯定会认出他们,如果他报警那就麻烦了,没准还得蹲监狱。再说这就能让他不再做了吗?他挨了揍,反而会赢得妻子们的同情,身体一旦恢复,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酒瓶在无声中传递着,五个人想像着在狱中度过数月的情景,或许时间还会更长。如果他们的妻子现在能欺骗他们,那她们单独一人时就会更加无所顾忌了。
最后,他们中的一位说出了他们都非常希望的事情:必须找一个办法一次性解决。无论如何,那卖肉的必须离开这里。只有这样,他们的生活和妻子才能恢复到从前,恢复到那个年轻色鬼尚未使他们蒙受耻辱时那种状态。
邮递员在他们当中一直是最理智的,他主张与年轻肉贩谈谈。说不定能劝他离开。其他四个人则频频摇头表示反对。那算什么惩罚?就这么窝囊着?那人格何在?公理何在?还不被村里人给笑话死?那样以后还怎么见人呀?在人家看来这是五位懦弱的男人,老婆跟别的男人鬼混,自己却束手无策。
酒瓶空了,他们中的一位起身将瓶子立在石头上,回身拿起枪把子弹推上膛。我们应该这么做,他说。随后他把瓶子打得粉碎,再低头看看其他人,耸了耸肩。就这样了。
最后,他们同意采取抓阄的办法来决定谁去执行这个死刑。做完这一切,他们下山去和妻子一起吃主日饭。
执行者在时间选择上非常谨慎,他一直等到一个没有月光的日子,在深夜离开家开始行动。为了万无一失,他装满了两筒枪药,尽管一只大号铅弹就能打死一头大象,别说近在咫尺的人了。在年轻肉贩听到敲门声下来开门的这段时间里,这人心里一定在骂怎么那么慢。他悄悄穿过无人的街道来到肉铺门前时,一定也想着其他几个人是否因惦记他而辗转难眠。
他用两个枪筒顶住了年轻肉贩的胸膛,没等看对方倒地就撤了。在邻屋的灯亮之前,他已跑到了村子下面的田野里,跌跌撞撞地穿过葡萄园,走回家去。
天还没亮,第一个警察就赶来了,是村子里有数的几部电话之一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那时正有五六个人站在肉铺透出的灯光里,他们显得很害怕又不愿离开,眼睛一直盯着门里血淋淋的尸体。此后不到一个小时,阿威格农的一个刑警分队来到了这里,让他们离开现场,然后转移开尸体,并设立了一个办公室,开始了对全村人的漫长审问。
对五位丈夫来说,这是对他们的忠实和友谊进行考验的艰难时期。他们又在森林里度过了一个周日,互相提醒着保持沉默。现在这是他们惟一的自我保护。正像他们中的一位说的,只要自己不开口,不会有人知道的。警察会认为那卖肉的以前有过什么仇人,现在来找他清算旧账。他们彼此鼓励地传递着酒瓶,发誓决不泄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然后一周一周地过去。没有人来自首,也没有任何线索,更没人承认了解什么情况。再说了,村民们可不愿跟穿警服的外来人讨论村里的事情。警察们能够确认的只是死亡的大概时间,当然,还有谋杀者使用的是猎枪这一事实。拥有这种枪的每个人都接受了询问,警察还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只枪。但铅弹不像子弹那样能留下确定的痕迹。致肉贩死命的可能是任何一只枪。
在那个温暖而干燥的秋天,葡萄汁特别浓稠,大家一致认为村子的当务之急是抢收葡萄,所以全村人应该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后来,从阿德奇的一个老家族又来了一个肉贩,他愉快地接管了装修精美的肉铺。而且令他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受到村里男人们异常友好的欢迎。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马里厄斯说,“那好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问他是否知道凶手是谁。因为至少有五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何况像他自己说的,在小村子里保密就如同用手去盛水一样。可他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我告诉你,”他说,“埋葬年轻肉贩那天,全村人都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喝完了酒,马里厄斯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哦,那真是一个受欢迎的葬礼。”
第三章
家居指南(1)
《纽约时报》的美食评论家有一个惊人的发现:普罗旺斯根本不存在。
一位住在纽约的绅士热拉尔德·辛普森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报纸上有条消息把他弄蒙了。他信里附上了这份令他疑惑不解的报纸。那篇文章读来实在令人悲哀,它谴责普罗旺斯是一个拥有狡猾的乡下人和差劲的食物的地方,热拉尔德的疑惑也正是为了这个。他写道:我记得我在那儿度假时,它完全不是报上描写的那个样子。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过去短短的 几年里,那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吗?
我又把那篇文章读了一遍,它的确让普罗旺斯听起来差点意思,同时还指责那里的餐饮业服务欠佳。以前也有人给我寄过类似的文章,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专栏作家写的。这些人急于发现他们自认为的现实,那种现实一般隐藏在金黄色蓑衣草下的田野和有微笑面孔的名信片背后。如果偏巧让他们见到一位毫无幻想的来访者,再遭遇一个情绪不佳的店主或吃了一顿糟糕的饭菜,他们就满意而归了,因为他们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故事。
我虽然不完全认同他们笔下的东西,可也不能不承认,他们的东西在某些方面是很真实的。对普罗旺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感受,虽然我的看法与那些只待上一两个星期的人明显不同,尤其是那些选择八月份来普罗旺斯的人,那是一年中最拥挤、最不具代表性的月份。
寄来的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去年八月我在普罗旺斯》,发表在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的《纽约时报》上,这是世界上最著名、最有影响的报刊之一。文章的作者是鲁斯·赖希尔(ruth reichl),我相信要是在曼哈顿的厨师中随便提起这个名字,就会吸引来一片敬佩的目光。那年四月,她作为《纽约时报》的饮食评论家,显得更加引人注目。现在她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她一直是烹饪领域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她的言论甚至能左右餐饮企业的沉浮。总之,她在餐饮行业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女人——正像一位睿智的农民所说的。
作为一名饮食专栏的作家和编辑,赖希尔最擅长的是具有迅速抓住事物本质的能力。在八月份的访问期间,她竟然能忽略了整个法国。这是多么勤奋啊!然而,她却努力设法挤出时间度过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假期。
那令人失望的食谱从早饭就开始了:令人生厌的长面包,还有更差的羊角面包,馊了的咖啡。整个市场上竟没有一个完全成熟了的番茄,桃子跟石头一样坚硬,绿豆干得吓人。没有什么能比看到干绿豆更让饮食评论家心情郁闷的了。法国不产土豆,肉铺连小羊肉都没有,于是她的心在往下坠。这真是美食家的地狱。
赖希尔说,她去超市,无奈中在不开市的一天去购物,这却丝毫无助于减少她的不满情绪。那里的食物也相当糟糕,肉类和蔬菜根本不值得一提。乳酪是经工厂加工过的,面包装在塑料袋里。在回家路上,她遇到了最恐怖的事:在那个叫德构斯蒂诺的市场里,光各类玫瑰葡萄酒占的空间就比所有的麦片粥、小甜饼和脆饼还多。想想这种事情!比小甜饼还多的葡萄酒!这显然是腐化堕落社会的一种显著标志。
接下来的是其他意外发现,那暂且不提,先回过头来看看前边这些情况。不用说,在普罗旺斯你能看到很多不太重要的食品,但如果你想在经过的每个地方都能找到很好的食品,这不是粗心就是对当地极度缺乏了解。发生在普通游客身上可以理解,但鲁斯·赖希尔显然不是普通游客,她的工作是寻找美食,与烹饪和新闻界也必定有某种联系。她在法国当然有朋友和同事,应该可以告诉她在普罗旺斯——就像在世界其他地方一样——该去什么地方。难道没有人告诉她一些好点的去处?她自己也没要求别人告诉吗?不知她是否看过她在《国际先驱论坛报》的同行帕特里夏·韦尔斯(patricia wells)写的佳作?韦尔斯也是位美食家,对普罗旺斯非常熟识。显然她并非如此。
市场上没有熟透了的番茄,肉铺里没有诱人的羊羔肉,这两件事,我们在普罗旺斯的几年中从没遇到过。这多半是因为运气不佳,也许是去市场和肉铺的时间太晚了,最好的已经卖完了。八月份就是这样。至于嘈杂的超市,不是给赖希尔的建议太糟,就是根本没有建议。当然一些超市里有工厂出品的奶酪和塑料包装的面包,虽然我搞不懂怎么会提起这个——超市本就是专门销售标准化的食品,而且大多数也都合法地采用塑料包装。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超市都一样。虽然小甜饼的种类也许还达不到德构斯蒂诺市场的标准,但普罗旺斯的大部分超市里,是能找到销售新鲜奶酪的专柜和自己的面包房的。
事实上,我们认识的认真的厨师中,大多数只到超市购买基本日用品。他们到小专卖店去买肉、面包、油、酒和农产品,就像他们的母亲以前那样。哪怕他们住在阿威格农或者附近,他们也到拉斯霍斯去购物,这是在法国全国都能见到的最好市场中的一家,位于城中心,离赖希尔住的地方并不远。
二十五年来,市场成为当地供应商长期的批发商店,四十个售货摊位为顾客提供着非常丰富的肉食、家禽、野味、面包、奶酪、猪肉制品、水果、蔬菜、香草、调料品和油,鱼类柜台足有三十多码长。每个工作日六点开门,中午关门。但是,八月份在阿威格农很难找到停车位,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市场被人忽略了。这是一个遗憾。
但不用担心。如果对购物有些犹豫,那还有餐馆,其中几家可以和纽约的高级饭店相媲美。黑利(hiely)、埃斯那特(l’isle sonnante)和雷尼(reine)是其中的三家,但这也无法躲开赖希尔的眼睛。我们被告知菜只是让人看的,而不是吃的,里面只有番茄(但愿是熟透了的番茄)。这或许会让她联想起对大城市的一般餐馆的评论。这些都足以让你在普罗旺斯停留期间对吃饱饭大为失望。
就在我们随着饥饿而备感失望之际,却会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发现。在这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同时被极具权威性的《纽约时报》所认可的:“我原来一直梦想的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普罗旺斯。”
这句话对我的冲击就如同看到生番茄一般。你可以想像。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哪?还有其他那些被蒙蔽的作家呢?都德(daudet)、季奥诺(giono)、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劳伦斯·达雷尔(lawrence durrell)和m.f.k.菲舍尔(m.f.k.fisher)等所熟悉的和他们笔下的普罗旺斯——也是我了解的普罗旺斯——并不存在。而且从未存在过,它只是我们乐观想像的一次虚构,一个罗曼蒂克的梦。
这弥天大谎的始作俑者,恐怕只能归咎于那个土生土长的普罗旺斯人的儿子马塞尔·帕尼奥尔。哦,又是一位神经质的、富有想像力的作家。赖希尔似乎还对他颇为崇拜,和我们一起分享着对他的尊敬:“我所迷恋的普罗旺斯,是伟大的电影创作者马塞尔·帕尼奥尔的普罗旺斯。这是一个拼凑起来的黑白世界。在咖啡馆里,人们在帽子下面放上石头,静等着有人来踢。”
在我看来,这跟希望一个当代美国人模仿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电影里的人物没什么两样。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做些调查,因为我不能跟事实争论。为了公平,我必须报道,为取乐大众而出现的踢帽子现象已经不存在了。
在当地我曾居住的村子里,翻遍村长办公室的档案,也找不出一例有关在公共场所踢帽子的记载。在村子的小酒吧里,我问年纪最长的老人以前是否曾以踢帽子为乐。他只是斜眼看看我,喝完酒,便走开了。哪怕是在最边远的豪特·普罗旺斯村里,你或许幻想可以碰上最古怪、早已被人遗忘的踢帽子者,但你在咖啡馆里看到的只会是人们在聊天、玩牌或滚水球。最重要的问题是糟糕的食物,现在正是如此。又一个梦想破灭了。
不过,到普罗旺斯的一些来访者似乎还是能超越主观的期望,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获得极大的快乐。不幸的是,他们是观光者,在赖希尔的世界是不受欢迎的。她喜欢——按她的话说——平凡而没有观光者的地方。观光者当然是指别人,不会是我们。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旅行家,聪明智慧,举止文明,富有教养。在我们看来,选择去哪里是那里的幸事,云游四方是为了找乐。这是一个共同的态度,我发现它具有很强的优越感,也很模糊。如果你出外旅行是为了快乐,无论你怎样夸张地描述,你只是一个观光者。我自认为是一个心境还算平和的观光者,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也是观光者。旅游对各地经济的发展有重要意义,为许多有才能的人提供了施展的机会,其中有些就是厨师。否则,这些人也许不得不另谋生路了。
家居指南(2)
我们就拿赖希尔在整个普罗旺斯发现的那两家好餐馆为例吧:挪沃客栈和帕拉多酒店这两家。她说,两家都很好,都非常受观光者的欢迎。如果他们单纯依靠当地顾客,我怀疑那他们是否能保持这种水准。
即使在描述最受人喜爱的帕拉多酒店时,赖希尔也带有明显的失望口气。食物确实很好,环境也很宜人,但是,“我对这一切却感到不真实,不自觉地渴望还原马塞尔·帕尼奥尔 的那种意境。”天哪!怎么才有那种意境?停车场里出现几个踢帽子的人吗?夏尔·阿兹纳武尔来吃午饭?或者,小酒店的历史只有十五年,而不是十五代?无论是什么,它为普罗旺斯的从未存在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支持。
据说,赖希尔的下一个假期将去意大利。但愿因为她,关于金色沙滩的梦想都能实现,比如侍者唱着普契尼的歌剧片段,强壮的农民用紫红色的双脚踩着葡萄,手里是意大利通心粉做成的午餐。(味道不错的,先生。)
不过此时此刻,对跟我有商业关系的辛普森和那些仍准备来普罗旺斯的勇士们,我想在这里为他们推荐一些好去处。我更希望,这成为普罗旺斯并没有完全消失的证据。普罗旺斯有不少开阔的土地,一望无垠,因此可能会费你好大工夫在车里拿着地图研究。不过,乡村的美丽的确显而易见,你的旅程不会没有意思。要知道,这些只是多年来我很随意性的发现,它并不包括这里的一切。最后要提醒你的是:这里的地名经常发生变化,所以出发之前,你最好查查电话号码簿或当地的地名簿。
市场
我想,在普罗旺斯市场上转上两三个小时,恐怕是最让人舒服的购物方式了。琳琅满目,种类齐全,热闹的景象,古怪的摊贩,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味道,这里一银勺奶酪,那边一口吐司和普罗旺斯盘装菜。所有这些都会把我们开始以为的无聊变成一个美妙的上午。
为了尽情享受这种氛围,有的人甚至连续好几个星期每天都去一个不同的市场,那就最好有张地图了,否则远远不够全面。但这些就足以表明,普罗旺斯没有市场这一说法毫不足信。
星期一:博达里德,卡德那,卡瓦永,富卡尔吉。
星期二:巴农,库库隆,戈尔德,阿普特圣萨特尼,罗马威森。
星期三:卡西,罗尼,普罗旺斯圣瑞米,史特。
星期四:凯瑞尼,尼翁,奥朗洽。
星期五:卡彭特拉,教皇新堡,卢尔马林,佩尔图依。
星期六:阿普特,阿尔勒,马诺思克,圣特罗佩。
星期天:库斯特勒,苏格勒爱斯,马思。
葡萄酒
在这里,我们的处境有点微妙。在过去的几年里,吕贝隆发生的变化之一就是葡萄酒的质量有很大提高。当地小葡萄园酿造的葡萄酒越来越醇厚、爽口,也许与派普卡特尼福葡萄酒的重量和工序并不相同,但效果很好,而且便宜。这些葡萄酒有十几种之多,于是问题出来了:那就是我的酒量绝不足以品尝完全部的葡萄酒,即使这样,我酒醉后呕吐的东西,恐怕已经够建造几座宝库了。但我每天还在坚持不懈地继续进行“研究”,以下就是我的研究成果。
卡诺格城堡,产于博尼沃。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都很不错。有一种口感清爽的褐色玫瑰红葡萄酒,主要供应当地餐馆。要想保证得到一两箱酒,你就得提前在三、四月份赶去葡萄园预订。
考思坦丁·彻瓦里尔,产于卢尔马。那里只有两个人加上他们的拖拉机来忙活他们的五十英亩的葡萄园。葡萄酒,特别是红葡萄酒,已经开始受到赞誉,并开始出现在餐馆的葡萄酒目录上。如果继续这种趋势,那里的工作人员可能会增加到三位。
拉·罗伊尔,产于奥派德。这是我所知的惟一由女人来酿酒的葡萄园。她叫阿内·于格,人很好,更善于将葡萄酿成美味葡萄酒。她丈夫精于渣酸白兰地酒的酿制。这是烈性酒,喝起来却很柔,所以酒后驾车要小心了。
拉·威勒里尔城堡,产于帕格特一萨一杜兰斯。那是一家古老的葡萄园,在当地最富盛名的葡萄酒设计师雅基·科尔的帮助下,一位钟情葡萄酒的商人投资兴建了大面积的葡萄园,并使之日益兴旺。他发挥自己的才能生产了一些风味独特的红葡萄酒。
拉·塞塔德勒,产于麦呐伯斯。当地较有规模的葡萄园之一,住宅宽敞得如同博物馆,状似螺旋,非常有趣。这里的酒适合于慢慢品尝,是聚会共饮的良伴。
拉·卡瓦·塞普特尔,阿普特。这不是一家葡萄园,而是由埃莱娜和蒂埃里·里奥尔经营的商店。他们那儿有各种我们希望品尝的普罗旺斯的葡萄酒,还有各种酒的介绍。当然,作为葡萄酒商人,他们也销售来自波尔多和勃艮第的各种品质超群的葡萄酒。但因为那是些外地的酒,不在我的谈论之列。
橄榄油
赖堡流域的橄榄油在普罗旺斯最为流行。如果你恰好在茂散尼一勒斯奥皮勒斯一带,正逢年底在采集橄榄油,你就能在那里的小农庄里看到橄榄油。橄榄油的流动很快,夏季的游客在北边的豪特·普罗旺斯村运气好或许会碰上。
在梅恩郊区,你会发现一家奥利弗斯公司,大量经销来自地中海盆地的手采橄榄油,有意大利的、希腊的、西西里的、科西嘉的、西班牙的,还有一些当地最好的橄榄油。逛橄榄油商店最好带上一个长面包,好在购买之前先品尝一下。(那里提供品尝用的瓷勺,不过别把混合橄榄油涂在新鲜面包上。)那儿还有些橄榄油皂,据说它能让人的皮肤泛起地中海的光泽。
蜂蜜
每个市场都有专门销售蜂蜜的柜台,说不定你还能碰见我最喜欢的蜂蜜销售商雷诺先生。“我的蜜蜂,”他会告诉你,“已从意大利飞来酿这种蜂蜜了。”不知为什么,所有这些都令人难忘,因此我家里几乎总有一坛雷诺的蜂蜜。
如果你想看看当地蜜蜂能做什么,那就去位于克莱帕迪斯的茂散尼一勒斯奥皮勒斯,你将看到带有香草、迷迭香或席香草风味的蜂蜜、蜂蜜醋、很好的果子冻、鲜美的蜂蜜芥,还可以顺便欣赏一下旺图山和吕贝隆的风景。
面包
在法国,对食品的构造和外形如何算是完美,有着众多不同的观点。烤饼、球形面包、裂口面包、饭馆面包、普通面包、酵母面包,每种都有非常狂热的爱好者。面包师的主观倾向也各不相同。因此下列推荐纯属个人的偏好。
乔治亚面包,产于罗涅。你一进入店铺,就会闻到诱人的香味。除了面包,面包师还制作杏仁饼干,两种独特的弯月形小面包,很诱人,葡萄味的糖馅饼。非常好吃。
忒思坦尼亚面包,产于卢米埃尔。是种比一般长面包更具柔韧性的面包,很受当地居民欢迎。如果你周六不一大早就赶去,恐怕就要空手而归了。
阿尼奥面包,产于陆斯特尔。自从一八五〇年以来包装上就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我想面包的味道也得到了一贯的保持,面包内外都很可口。只要涂上橄榄油和海盐,配上新鲜的番茄那就是一顿佳肴。
奥泽,产于卡瓦永。恐怕有比我想像中更多的种类。在那里有面包目录,如果他们不太忙,就会对你提出建议,帮你选择。
奶酪
普罗旺斯缺少牧场,因此当地有句话,看到一头牛就跟遇到一位和蔼的税务官那样罕见。但在有灌木丛的地方和山里会有山羊活动。山羊奶酪品种很多,新鲜,恬淡,奶油很多,可以浸入带有香草的油脂汁,裹上黑色胡椒粉,或用野生甘叶作配莱,缺点是时间长了会变得干硬,还会有种刺鼻的味道。它们比顶针稍大些,一般卷在晒干的栗树叶和酒椭叶里,用一种大约一英寸厚、三英寸宽的盘子盛着端上桌来。豪特·普罗旺斯的巴诺附近的农场里,生产这里最著名的奶酪,在沃克吕兹极富竞争力。
家居指南(3)
吉纳维夫·摩里纳斯,产于奥派德。生产全套的干的或新鲜的奶酪,有胡椒粉和甘叶,佐以灰烬(法国加芒贝尔地方干酪)。
距塞尼翁不远,你能买到玛里斯·鲁齐埃的奶酪,还可以领略她的厨艺。
想要吃更多的奶酪就去卡瓦永,那里有阿尔卑斯干酪,而且奶酪在非常好的条件下得到 保存,卖奶酪的人们也非常愿意帮你挑选。
旅馆
在普罗旺斯的乡村,规模宏大的旅馆很少,如果现在这些关于建筑的限制持续有效,那就不可能有规模较大的旅馆。但私家房屋被越来越多地开辟出来,提供简单舒适的住房和可口的饭菜,在这种小旅馆,可以有机会洞见法国家庭的生活。以下是三个例子:
在伯尼沃,有马林斯经营的布斯园圃。在博纳伯斯下面,莫里尔和迪迪尔最近新开张。在塞格隆,卡米拉·里接待处已经对村子中间的一座老房子进行了改造。别指望看到房间服务或鸡尾酒后的娱乐室。但他们的欢迎将是十分诚挚而热情的。你不会挨饿,你的房东还会对你的行程提出建议。
餐馆
普罗旺斯的餐馆能写一本书了,这部书目前正由一位烹调专栏记者雅克·冈达(jacques gantie)撰写,书名是《冈达手册》,里面集中了普罗旺斯的750种菜肴。在这里,总会有你爱吃的东西。
回头认真看看这份清单,我发现并没有表达出我想说的和曾经看到的一切,对此我深表歉意。
真正的烹调大师在哪里?是松露烹调高手,还是非凡的腊肠制造商?在哪里可以品尝到美妙的甜瓜、肥腻的蜗牛?谁的饭菜最有味道?毫无疑问,我并没有记录到他们,那些为了我们的口福而奉献了青春的厨艺大师们。要知道普罗旺斯太大了,我在那儿不过才大约十年。而且我越来越意识到,在那里待的时间越长,越会感到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我只知道,你若准备在这方面花些时间去打听,至少你的胃口不会受到亏待。我喜欢普罗旺斯菜肴的成分和味道的独特,但这未必适合于每个人。我碰巧喜欢它们,因为我的胃口并不挑剔,也确实很难发现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说这里没有美味佳肴是不讲道理的,说需要付出一定的时间和努力来适应这里倒是实话。但我一直相信,适应是欣赏的开始,是对美食真正的享受。
第四章
我们忍受了这些,和随之而来的一切,因为我们是外国人,不得不小心谨慎地生活,不得不经常蹑手蹑脚、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谁。我们已经选择了与他们一起生活,可他们却没有选择我们。
山居良策(1)
记得有人曾告诉过我,普罗旺斯的雨季与伦敦非常相似,尽管这里的雨季似乎来得更迅猛,更集中。
遥望窗外,好像六个月的雨水一下子都集中到了一起,瓢泼而下。粗粗的雨线从低沉得像要塌下的灰蒙蒙的天幕中坠落,打在露台的锡皮桌上溅出脆响,又顺着椅背滑落下来,从狭窄的门缝流出去,在瓷砖地的坑洼处聚集,形成一个个肮脏的小水坑。
柜台后面的妇人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对着一排排酒瓶上方悬挂的镜子,轻轻地吐出一缕烟雾。她的头发拢在耳后,像珍妮·摩尔那样撅着嘴唇。收音机里,蒙特卡罗电台正在播送一些逸闻趣事、幽默小品,但那逗人的妙语却注定在这间房里引不起反响。
平时,一到傍晚,这家咖啡馆就会被当地工地上的工人占去大半的席位。今天由于下雨,客流大减,只有三个沮丧的顾客:我,还有另外两个人,像是被坏天气囚禁的囚犯,无精打采地盼着早一点雨过天晴。
“我们村还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我听他们中的一个这么说,“从来没有。”
另一个鼻子喷着气表现出不屑,对他这种气象学家似的闲情逸致很不以为然。“你们村遇到的麻烦,”他说,“应该是排水系统。”
“哼,就是这样,也比一天到晚都醉醺醺的酒鬼市长好多了。”
于是开始了争吵,狭隘的爱国主义精神在这里得到体现,两人都忠诚地维护着自己的村子,顽强地贬低着对方。诅咒和诽谤像山一样堆在他们能想起来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上。双方都已抛开了一切表面的礼仪,事情闹得越来越糟。如果按他们说的,法国的街灯是最难看的,当地居民的性格是最粗野的,甚至连这里拣垃圾的人也是最懒惰的。
这两个男人的坏脾气真让人惊异,所有的事物一到他们嘴里都变得那样不堪。对普罗旺斯的不同看法,或者说这种分歧引起的对立令他们精力充沛、热血沸腾;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胳膊逐渐抬起,祖先的名字也被扯进了这场争执里,桌子被拍得山响,还不断用手指戳着对方的胸口。
我静观着事态的发展,事实上,即使是在最具有煽动性地提到一位邮递员的妻子时,也还都是论理多于叫嚷。这两个男人一定是某所大学的教授,总是巧妙地利用一些语言游戏设些小圈套,出其不意地将对方绊倒。我只能寄希望于冰凉的雨滴可以浇灭他们沸腾的激情。
我开车离开了这家咖啡馆,转了好大的一个圈子回来,他们仍然没有讲和的迹象,彼此怒目而视,随时准备攻击对方。我对这两个时常发生些摩擦乃至冲突的村子都很熟,可现在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袖手旁观。
看上去他们嫉恶如仇,不会包庇哪怕是一丁点的邪恶。其实,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早已无力承受这场看不到结局的争论了。但我发现,很快,他们就又会从他们的朋友那里汲取知识和力量,理清思路,随后满怀豪情地将争论进行下去。显然,他们中的每个人对自己所在的村子都有着深厚的愚忠。
每一件大事都会起因于一个琐碎的细节,它意味着某种类型的轻慢,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像的:面包铺的怠慢;一名工人半天才把他的卡车从拥挤的小胡同里开出来;当你与一位老妇擦肩而过,她却对你投来充满邪恶的冷眼。这些给我们的印象似乎是这个村庄非常冷漠、缺少温情。但是,相反,如果村民热情好客、容易接近,那你也要提高警惕,因为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或者说是一种假象,在你还蒙在鼓里的时候,你的所有的隐私可能早已上了市政府的公告栏了。
在许多人看来,如果你选择在普罗旺斯安家落户,那不用任何一个当地居民的影响,你就会开始憎恨和诅咒这个村庄了。首要的是地理位置的选择,如果选在高坡上,就会失去法国南部干冷的西北风的保护,而这恰恰塑造了坏脾气和形形色色愚蠢的小举动;如果住在低处,街道就会长期处于一种阴冷状态从而使你变得忧郁,正如村子里那些万事通告诉你的,这忧郁应该怪冬天流感的迅速传播,以及其他更多的灾难性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就在五百年前,这里曾遭遇了一场大的灾难,瘟疫夺去了所有的生命。
接下来就是建筑学所面临的问题了。“所有地方都被他们建造的节日场馆给糟蹋了”。没有足够的商店,还是有了太多的商场?是没有住处,还是有了比整个村庄还大的停车场?是让巴黎人潮水般涌来,还是留下一条空静的街道?换句话说,就像我一再强调的,我们的村落已经永远不是我们理想中的村落了。
在普罗旺斯短暂而寒冷的冬季,我们最大的欣慰,就是这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游客们走了,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去了,一直要到温暖的季节才会回来。家里经过一夏天的喧嚣,酒窖里已空了,花园的土地冻得像岩石般坚硬,似乎正慢慢睡去。水塘逐渐干枯,露出了湿滑的底部。吕贝隆的公众聚会,也退化为偶尔才举办一次的周日午餐会。生活中那许多神秘的轨迹,全都在岁月中流逝。我为此深感困惑和不安,我无数次地回想起那早已沉沦的理想的村落,为之留恋不已。
随着时光流逝的岁月的碎片,散落去其他的村落了,以至于有时我竟渴望成为一个窃贼,好盗回那些丢失的碎片,拼凑出那永不会再来的美好时光。我的大部分老邻居依然健在。但在迁移中,为了掩饰从前的罪孽,他们已经更名改姓,当然这不能说是不公平。村子的名字是圣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之所以将住地选在这里,是因为在宗教教历中,圣博奈特是众多被忽视的圣徒之一,他甚至没有自己的圣日。所以我要为他选择一个,正式的说法是属于圣博里斯:五月二日,正是夏季开始的那天。
圣博奈特村坐落在一个小山的山顶上,距我的住处只有十分钟的路程。真是太近了,经常是我去面包房买面包,拿回家里还是热的。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距离并不太近,因为即使面对这个理想化的村落,面对它许多完美的表象,语言也显得那么贫乏,难以真实地再现。
大多是出于好奇而不是恶意,这里常成为流言蜚语的集散地。因为我们是外国人,我们的日常生活便会比其他人受到更多的关注。我们的客人们的所有东西都被逐一认真研究过,从石竹花到青铜摆设,甚至有他们寄回家的明信片。我们葡萄酒的消耗量,可以依那些空瓶子进行推算,如此明察秋毫既令人钦佩,又令人惊愕。
不错,其实这不奇怪,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人知道的。我妻子非常想要一只小狗,她的这个愿望很快就家喻户晓,随后得到了满足,我们有了好几只可爱的小狗。这些小狗有的是本欲被派去发挥重要作用后来剩下的,有的是虽年事已高但品种优良的小猎犬。在村子里,任何人都是没有隐私的,从购买一辆新自行车,到百叶窗的颜色,都躲不开村庄里那些隐秘的眼睛。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一个普通的村子,它最核心的所在可以说是教堂。戈尔德附近的萨南科修道院是一座别具一格的建筑,庄严雄伟,高高在上,令人敬而远之。
和这种庞然大物相比,我更喜欢那些规模小一点的建筑。我对历史的喜好也是这样,以至于要是我做一个小偷的话,第一个目标就会是偷空圣潘特隆村的整个教堂。
那是一座十一世纪的建筑,精美素雅,一座又一座墓穴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中。墓穴里早空了,也许因为那都是为十一世纪的人们量身订作的场所,所以显得小巧玲珑。与那个时代的人们相比,我们个个都像是巨人,已不适合那样的居所了。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似乎更认同那种相互分离、宽敞舒适的墓地。追踪着传统的脚步,这座教堂便成为了这村落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这里的居民都不能不被它们那永恒的气势所震撼。
但是,我们中的另一些人似乎不愿苟同我们的看法,他们更喜欢落日的景色,更欣赏北部的旺图山。山坡上土地肥沃,草木峥嵘,葡萄树、橄榄树和杏树跌宕错落;山顶在炎热的夏天会呈现出奇异的白色,好像覆上了厚厚的白雪,其实那只是裸露的山岩的颜色,是雪白的天然石灰石。
山居良策(2)
夜幕降临,阳光洒落在山顶上,岩石泛起玫瑰色的光晕,像一个巨大而柔软的海绵垫。光线渐渐暗去,日影斜斜地拖在地上,越来越深,越来越长。在这里看落日比在村里咖啡馆的露台上别有一番感觉。
要是有一个法国人告诉你,他的家乡为文明生活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当然你可能并不赞同这一点),同时给你拉出一个目录的话,那么咖啡馆一定会被列入。咖啡馆已经成为法 国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他们认为理应存在的东西。在法国,不论在哪里,你永远都能看到咖啡馆。如果问问来自英国和美国的访问者对法国的印象,那么迟早——在他们想到了与城市迥异的乡村,它的文化,它的食物,以及所有他们能够想到的兴趣之后,他们就会说出:“当然,法国人太幸运了,他们竟然拥有咖啡馆。”
当然,英国人和美国人都拥有自己的酒吧、酒馆、咖啡店、快餐店,甚至有法国咖啡馆逼真的翻版,里面的墙上贴着从一九二〇年起的开胃酒的大幅海报,桌子上摆着黄色的理查德牌烟灰缸和用长面包制成的三明治,报纸则高高挂在树枝上。
但是,无论如何,只有在法国,你才能找到真实的感觉,才能找到气味、声音、习俗、服务完全法国韵味的组合,才可以感受到时光流逝后令人伤感的氛围。那一切,不是表象,而是咖啡馆所以成为咖啡馆的神韵所在。但有一点你得承认,面对诸多的细微特征,除了一两点最基本的共同点以外,巴黎的二蒙葛咖啡馆同吕贝隆的乡村咖啡馆之间,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些相同之处了。
你只有独具慧眼,才能体会到乡村咖啡馆那隽永悠长的韵味。
首先,你得一个人去。说实话,侍者的脾气可能不太好,甚至会怠慢你,让你为一杯咖啡经历漫长的等候,这类事情不值得你大惊小怪。
你走进来,告诉侍者你需要什么,然后就可以在你的座位上一直待下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没有人会在你身边转悠,好等你走开来占据你空出来的位子。不论你在这里待多久,你都是受欢迎的。
你可以去读一份报纸,写一封情书,做一个白日梦,或者搞一个宏大的计划,甚至可以把咖啡馆变成办公室,自由自在地实施运作你的商业计划。
我经常看到,一个巴黎人每天早上夹着公文包,九点钟准时到达小酒杯咖啡馆,俯瞰着蒙帕纳斯林阴大道,在咖啡桌前度过一整天的时光。
我曾经非常嫉妒这里的人,以及这种有着五十英尺酒吧和侍者的办公室。如果谁没有手机,咖啡馆会有人大声叫他们的老主顾去后面接电话,甚至帮他们应酬和安排约会。这种方式令我感到舒服,因为这种新鲜的服务的确值得人去享受。
一家咖啡馆,不论它规模怎样,另一个值得让人称道的,是它那充满古典情调、远离电子时代的无拘无束的享受方式。在这里,时间显得那么充裕,你可以随意地读读书,你也可能被看成个任何方面都不同寻常的业余爱好者。
来咖啡馆的基本上都是当地人,偶尔会有几个远方的客人。你几乎一眼就可以区分开他们。远方的客人总是正襟危坐,静候侍者的服务。当地人则一进门就会大声发布他们的命令,如果侍者对他们很熟,甚至不用说话,只简单地点点头或发出点声音,侍者就会对他们的需要心领神会。你来到这里,就会如我般同样地发现,这里的人显然要比电视里的人们更有意思。打个比方说,如果你想了解苍蝇,那么就该去看落在咖啡馆里的苍蝇,因为那里是观察它的最好的地方。
每天早上,第一批上门的,是那些装修业的工人。他们进来时,刚被擦拭的地面还没有干,室内散发着潮湿的气息。电动工具的震动声伴着香烟的袅袅烟雾,伴着墙壁倒塌溅起的灰尘,开始响起来。他们衣着不整,就好像他们已经辛苦工作了一整天。他们的双手因常常搬运两百磅的巨石而变得强健,像砂纸般粗糙。他们的脸庞在冬天显出本色,而在夏天则好像被阳光灼伤一般黑里透红。令人惊奇的是,不管施工环境多么恶劣,工作本身多么危险,他们却几乎个个都是幽默高手。每当他们完成工作离开的时候,那豪爽的笑声也会随之而去,咖啡馆一下子就掉进了一种虚假的寂静中。
可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将咖啡馆作办公室的人们就会来接班了。他们像在阿普特或者卡瓦永一样,穿着干净的夹克衫和熨得笔挺的长裤,公文包规规矩矩地摆在桌子上。他们在商务活动中形成的庄重、谨慎和全神贯注的风格,和那些粗犷剽悍的装修工们有着巨大的反差。他们不时看看手表,在方格纸簿上作着标记,每吃一口食物,就轻轻掸去掉落在大腿上的细碎的面包屑。由此就能感觉到,他们的办公室会是多么干净。
每天第一个来咖啡馆的女人,是邻村美容美发店的老板。她头发剪得很短,染着时下最流行的那种粉紫的颜色。我想,她每天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将她的头发弄得蓬乱,才满意地出门。她的肌肤娇艳动人,泛着一层光泽,一定是lancome(兰蔻,化妆品品牌)的功效所致。
在这样晨露未干的早上,她的大眼睛清澈、灵动,不像一般习惯早起的人那样倦怠无神。她要了杯加了少量牛奶的咖啡,安静地握着杯子,好像已全心进入了《哈罗》(一本杂志)的第一个故事,想像着某一天可以将她的手放在约克公爵夫人的头发上。她那粉紫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映出淡淡的玫瑰红。
当她离开的时候,总是迈着细碎的步子,看上去令人晕眩,在身后留下一段长长的寂静。
这时来喝酒可能是早了点。但对于运啤酒的卡车司机来说,却不是这样。卸下那些装满啤酒的小桶后,他总会要一大杯冰镇啤酒。只有那种凉得沁透心肺的啤酒,才令他满意。他用手背擦一下嘴,喃喃自语地离开咖啡馆,准备赶早将货物运往下一个目的地。
餐桌擦干净了,玻璃杯擦干净了,收音机也调好了台,音乐一下子倾泻了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不是那种铿锵震耳的法国打击乐。
最后,恢复了事务性的日常议程。人们彼此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彬彬有礼地点头,然后带着他们的指南手册临窗坐下。他们的穿着像是浪迹四方、久历风尘的旅行者:带着风帽的厚夹克,可以应付各种不测风云;腹部捂得严严的。
这才开始了一半的早晨,对于他们可能是太早了,但对于乡村老人们的四重奏来说又不算太迟。这四位老人的年龄相加恐怕得超过三百岁了,他们是咖啡馆的第二批客人。给他们端上来的,是那种粉红色的葡萄酒,倒在没有把手的平底玻璃杯里。当然,还有belote(盛行于法国民间的三十二张纸牌游戏)。
玩之前,他们躲在平底帽下的四个脑袋像乌龟似的转动着,观察着陌生人。这些老人属于老一辈的旅行家。他们沉迷于普罗旺斯的声望,经常地因他们那废弃不用的谷仓和粗糙贫瘠的小块土地所出售的价格而惊喜:一场意外的事故使他们损失了二十五万法郎,而那座非常普通的房子又让他们花了五十万法郎,或许还要多些,然后安装家用洁具和供热设施耗尽了他们的全部财富。真见鬼,他们对此极为不满,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这四个装备着滑膛枪的步兵继续玩起了他们的纸牌。这时候,咖啡馆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老板娘出现了。这是个搞不清确切年龄的中年女人,戴着一副特大号的、像鹦鹉的栖木那么大的耳环,袒胸露背。
她是我在马赛的一家酒吧发现的。当时,我一直偷偷地观察着她,她穿着夺目的虎皮条纹紧身裤给老顾客们斟酒,一边亲切地同他们调戏,一边大声地辱骂他们。那时我就想,这个女人天生就是来开咖啡馆的。而当我知道她的名字时,我发现这事情显得更巧了,她的名字就叫樊妮(fanny美国俚语,意思是屁股)。
这个名字实在太妙了,让人不禁联想到走廊另一端树阴下的法国滚球球场,这是个众目聚焦的位置。
山居良策(3)
在紧靠老集市阿普特的罗·帕斯特咖啡馆,你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古朴的球场。每天,当然如果天气允许的话,观众们——他们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就会坐在矮墙上,兴致勃勃地对游戏者的各种动作开始评论,他们管这叫petanque(法国南方的一种球戏)。
那是大约一百年前在拉修达偶然发明出来的一种游戏。那时的玩法是游戏者在跑动中投球,这种规则在缤纷多彩的今天,被改为投掷者必须静止站立,双脚紧紧并拢,或者一脚悬 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游戏规则的改变呢?是因为容易疲劳和散漫,还是因为旧规则易于导致游戏者脚趾甲向内倒长或容易得关节炎?不管因为什么,这种游戏流传开了,在地方酒吧外的院子里进行游戏的新规则也随之被习惯性地延续下来。
那么每天是谁在幕后经营着酒吧呢?再没有比野性十足的樊妮更合适的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自然、随和、迷人而善解人意的魅力。如果在游戏过程中,某一个游戏者不幸失手,他会满怀失落地离开庭院,走进酒吧,获得一个特别的鼓励奖:樊妮的一个热吻。这道程序已成为法国滚球游戏流程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假如你听到那些坐在矮墙上的男人们比划着说:“啵!又一个樊妮的吻。”他不是在指这一种浪漫的方式本身,而是在说又多了一个失败者。不久前,我看见一套展示在商店橱窗里的法国滚球,做工精细,质量上乘,以致它们庄严地被誉为:“anti-fanny(反樊妮)”。
时髦的樊妮,这个我想像中的咖啡馆的女主人,她顾盼生辉,魅力无穷,其影响已远远超出了酒吧和法国滚球球场的范围。樊妮的价值,也已远远地超出了她献出的一个吻,她已经成为这个村子的公众知己,成为了当地的精神病专家,成为了她的顾客的幻想和忧伤的忠实听众。
她给予她的顾客的,既有心灵上的抚慰,又有精神上的激励。这种抚慰和激励像酒精一样让他们的勇气倍增。这使她更像一个非正式的银行家,提供足够的信用、适度的贷款,以换回最真实的现金,用作对那些抚慰和服务的回报。
这个村子慷慨地给了她大量的资本,这资本就是:闲话、夙怨、家族争斗、非法私通、天降横财——这些她都或有所闻。她谨慎地编辑着这些新闻,保护为她提供消息的人,防止产生任何疏漏。她像一位审慎精明的新闻记者,只给总统提供最可靠的消息,永远不会透露那个消息提供者的名字,所以她总能得到最直接、最可靠的消息。
然而,谣言总是会不胫而走——每个村子里都分布着这样一些居民——他们不断在街上游走,捕捉着每一丝风言风语,就像狗在追逐着皮球。
除了极少数人,村里的其他成年人每天都会到咖啡馆里转转。这些人中有一个很特别,他总是坐在酒吧最里面某个固定的位置上,仿佛要在这里待上一生。当有敌人走进来时,这个座位可是埋伏的最好位置。这人叫法瑞苟勒,是一名退休的中学教师。八年前,他结束了他的教学生涯,全力创作一本书,尽管他好像永远坐在这酒吧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咖啡馆成了他的教室,而你,如果你走进大门不够快捷的话,那么你就是他的学生。
他是法国科学院的一员,发誓用毕生精力来维护法语的纯洁,对被他称为盎格鲁一撒克逊古英语对他的母语的污染深恶痛绝,他认为这是现代社会的众多悲剧之一。
眼下,在他无数忧患意识中最强烈的那个——我称之为愚蠢之极——是好莱坞强大得无以抵挡的毒害。法瑞苟勒忧心忡忡,他将好莱坞所代表的美国电影工业,看作是美国对法国实行文化侵略的开始。可他又不反对大家去看《泰坦尼克号》。假如你肯相信樊妮,那么他是因为偏爱男主角莱昂纳多·狄卡普里奥的颧骨,而不是对影片故事本身感兴趣。如果你问他对这部电影的想法,他会简明地表达出他充满赞誉的反思:“船沉了,灾难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这真是太爽了。”
在那些每天按时来咖啡馆的人当中,有一个在这儿待的时间仅次于法瑞苟勒的人,叫汤米,一个住在村子里的外国人。他来自遥远的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一个小国,多年来,他刻意雕琢,希望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地道的法国农民。
他大约是现在硕果仅存的只吸没过滤嘴的高卢烟的人,而且吸烟的姿势完全是农民的样子:在烟还剩四分之一,也就是一英寸左右时,他会老道地将烟头夹入嘴角,粘在下唇上。每当说话时,烟头就随着他的嘴唇上下颤动。
他只喝茴香开胃酒,在这里他指的是巴斯达嘎酒(pastaga)。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叫做欧品诺的折叠式小刀,用来切碎他每天中午都要点的炸牛排。切牛排时,他一手握着刀的木柄,横刀在牛排上,一手在刀背上轻轻拍打,好减轻那已黑得残旧不堪的刀刃的压力。看到这些,谁会想到他竟出身奥斯陆一个优雅讲究的中产阶级家庭?
汤米将自己定位为调停人——一名周旋于各种社会活动中的外交官——特别是在处理瓦尔兄弟陈年夙怨时。
这对兄弟相貌酷似,都有着威皮特狗一样的狭窄的面孔,脸色灰暗,青筋突起。他们在村子的溪谷里有一块相邻的土地,而且就因为这块土地,他们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话了。没有人知道这场夙怨起自何时,或许是由于认为遗产分配有失公道,或许是为了一条河或一个女人,或许仅仅是因为彼此之间的厌恶。
瓦尔兄弟远远地分坐在咖啡馆的两端,偶尔站起来责骂或侮辱汤米几句,而汤米则时而凛然地耸耸肩,时而严肃地点点头,表示他仍继续期望他们和解。最后,他会起身走向另一个兄弟,不用说,会谈结束了。村里人对这三位聪明者共同导演的这场华尔兹都心领神会。
面包师的女儿朱赛特的狂热的爱情,是咖啡馆的老顾客们生活里的一个小小调剂。这姑娘的感情状态,可以根据她走进大门时穿的衣服来判断。
如果她目前的恋情正春风得意,她就会穿着超短裙,在平台上悠闲地走来走去,摩托车头盔像战利品一般在她手中悠来荡去。她走到酒吧的长凳前停住,坐下来傻笑,用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喝着皮瑞尔薄荷酒,还不时地停下来,与樊妮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同时等待着罗萨利奥(lothario)骑着摩托车到来。
可一旦她的感情出现了哪怕是短暂的低谷,超短裙就会换之以粗布工作服,笑声也变成了带着颤抖的叹息,樊妮也会到酒吧的后面拿来餐巾纸,为她擦去一脸的泪痕。
从不为那颗多情的心所打动的——当然,假如这颗心还没有停止跳动,假如这颗心还没有为另一种埋葬道歉——是马里尤斯。为了他,我期望我能够在这个村子的行政体制里设立一个官方职位——企业家的豪华葬礼或村民葬礼的组织者。这可能有助于我们发现他的各种嗜好之间的共性,而他也一定会在同他未来的委托人——尤其是杰克,就是旁边那张桌子玩纸牌的老人中最老的那个——的周旋中学会更多的技巧。
“咳,我的老朋友,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很好的。”
“哦,那真遗憾!”
如果对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这样说,他一定会怒火中烧,甚至找个地方去自杀。但这种教训人的口气,我觉得对麦利尔斯很适合。我深信他会为了那被他称为最后的庆典的东西,而收起他那天生的淳朴狂放的热情,甚至可能会放弃参加那种被称为最后的比赛的机会。
那比赛的参赛者——如果你这样称呼他们的话——可以是村里的任何一位六十五岁以上的人。这些老人打赌,他们中谁最长寿,谁就可以获取最后的胜利。获胜者在葬礼后将得到奖励,奖金就放在墓碑上。
麦利尔斯认为,给生命投保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还有毫不费力地、一下子就可以得到的红利。
山居良策(4)
现在你能看出来了,在咖啡馆里,两性之间是很不平衡的,男人的数量大大多于女人。那么,圣博奈村的女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不同辈份的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远离咖啡馆。年轻妇女要去工作,在她们下班以后,她们又要打扫房间,支付账单,哄孩子们睡觉,为年龄大点的孩子准备晚餐。就在她忙碌这些时,她的丈夫正泡在咖啡馆里,并打算一直待到她做完一切家务的安全时刻。
年纪大的妇女在对咖啡馆的处理上,碰到了两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首先是樊妮,她们认为她是挑逗者,按照她们的欣赏习惯,她太轻浮了,过于活泼。特别是根据大众的审美标准,她的乳房真的……真的是太大了。其次,假如能允许她们这个民间审纪组织在村口的小广场开始工作,她们肯定能异常高效地履行她们的使命。她们会一致推选寡妇皮彭作她们的陆海空三军总司令,村里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脱她们雷达的扫描:邮局、面包铺、咖啡馆、停车场、市政府和教堂。很早以前,她们就已经卸下了一切伪装,不再掩饰自己了。她们毫无顾忌地捕风捉影,然后将那些道听途说和具有象征意义的只言片语在大腿上组织起来。她们就这样,对每个人的生活进行监控,然后加以点评。
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变化并没有真正价值,但这细微的变化却常引起一连串的猜疑。一位年轻主妇比平时多买了点面包,那她家里一定新来了客人。他们是谁?一名坚定的异教徒突然去教堂祷告,那么他一定居心叵测。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一位本地的房地产经纪人突然脱离了黑社会,金盆洗手,改行当上了市长,还掌握着全城的重要文件。他想得到谁的房子?还有——哦,对了——别忘了还有这些旅游者。这些年轻女人竟然只穿内衣在街上闲逛!这简直就是裸体嘛!这是在圣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一个有声望重体面的村子!
假如再找不到什么能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她们就会把目光转向咖啡馆里的男人们的酗酒,转向朱赛特的恋爱故事——“她不会有好结果的,那蠢货”——或者,在实在无聊的时候,聊聊那些过去一直未被确认的谣言,也能让她们兴奋一阵子。
如果你选择在一个狭小的、充满流言蜚语的社会群体里生活,你就必须建立一个独特的家庭,那么审纪委员会就是这个独特家庭的重要组成。但实际上,它却是村里正常生活的一大障碍。
多年以前,我曾经试着这样做过,那开始几天的一切我还清楚地记的。如果不是我们的邻居——一对老处女姐妹意外地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还进行了一番检查性的参观,我们可能早就进驻了新居。她们进行了全面的巡视,询问了每一件物品的价格。我们太幸运了——她们强调——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整个村子不过只有有数的几部。第二天一早,她们的兄弟也来了,将他在过去三个月里积累下来的所有电话都打了一遍,然后在桌子上留了几个生丁作电话费。
我们忍受了这些,和随之而来的一切,因为我们是外国人,不得不小心谨慎地生活,不得不经常蹑手蹑脚、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谁。我们已经选择了与他们一起生活,可他们却没有选择我们。
村庄生活很快就教会了我们,如果你在这儿已拥有了伙伴和便利,那么你同时也就失去了个人隐私。窗外随时会出现一张关注你的脸,而且任何时候都可能响起敲门声。对这些,你无处逃避,也无法逃避。你可以暂时躲起来,但最终你肯定跑不了。他们知道你就在这里。因为你的百叶窗开着,没有谁离开家时不将他的百叶窗拉上。(当然,你也可以拉上百叶窗待在家里,假装你真的不在,但你以后的生活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黑暗。)你的行动受到监视,你的信件受到检查,你的所有习惯都会被抖落出来,任人们说三道四。
我相信这种情况不仅见于法国。到赫布里底群岛、佛蒙特或慕尼黑郊外,随便找个什么小村子住上一阵子,你肯定能找到上述那种令人疯狂的感觉,而且你肯定会以为你已在这里住了五年甚至十年。
当然,肯定有许多人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的,但我不行。我喜欢的是,在每个方圆五十码的范围内,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我从哪里走到哪里,我都不必对任何人进行解释。我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多留出一些个人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村庄——即使是在圣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心中的理想的村落——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去欣赏。它确实是一个值得游历的地方,但却不是我希望生活的地方。
第五章
这些老爷车们之所以还在路上顽强地匍匐着,我深信,是因为买一辆新车的手续实在太麻烦了,足以占去你的全部时间,打乱你所有的日程安排,让你忍无可忍,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再也不敢进行这种尝试了。
行车历程(1)
驱车行驶在沃克吕兹后面的公路上,你会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一辆辆破旧不堪的老爷车链接成的死海。
这些车辆外表漆皮剥落,锈迹斑斑。发动机像患了深度的支气管炎,呼哧带喘的。排气管则摇摇欲坠,爆出古怪的声响。它们的年龄可能跟它们的主人一样老,只是因为主人们的仁慈之心,才一直容忍着它们的机械残疾。
我们第一次打算来这儿生活时,对这里居民天性中的节俭非常惊异,惊异于他们对这一堆堆废钢铁的忠诚,更惊异于这些老爷车的任何一个部件都那么桀骜难驯,不管你怎样软硬兼施,它们都不卑不亢、半死不活。但在自己也买了一辆车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普罗旺斯的这些老爷车来说,节俭毫无意义,不论是这辆步履蹒跚的七一年款的雪铁龙,还是那辆已跑了四十万公里早该退休的标致。问题的关键不是缺钱。这些老爷车们之所以还在路上顽强地匍匐着,我深信,是因为买一辆新车的手续实在太麻烦了,足以占去你的全部时间,打乱你所有的日程安排,让你忍无可忍,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再也不敢进行这种尝试了。
我们绝望地发现,光有一张有效的行车执照和一份空白支票,是远远不够的。买车者还必须提供一份官方证明,证明确实有你这么个人。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拿着这张“签证”在那些大爷的鼻子底下晃晃就万事大吉了。你还必须提供一份文件(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你需要进行往返,不会一次将事情办成),以证明你的驾驶执照的确不是假的,你的支票簿和“签证”更不是经过了伪装的赝品。出于某种原因,那可能是对伪造者的警醒,电话账单和电子账单不能算数,因为这些与一沓写着你名字的旧信封组合,可能制造出一个巧妙的骗局。最终你会发现,买辆新车是个漫长的、痛苦不堪的、令人身心疲惫的旅程,需要你付出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如果现在你已经走完了全部的程序,那么起步的时候肯定已是在七八年以前了。
事情也许会有所变化,我对自己说,这时我正准备换辆车。那是一辆新欧宝,看上去光芒四射,炉火纯青,是多国高效合作的硕果,每年都要出产几十万辆,而且能全部卖掉。当然,能拥有这种车,的确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即使事情没有发生变化,我也不会因这些事情再有无辜的感觉了。
我知道自己将遇到什么,所以在走进汽车厂的样车陈列室时,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我带上了一大堆我能够搜集到的、几乎无所不包的文件——其中有一般性的证明文件、证明我血型的表格、几张用过的机票以及我的会计祝我万事如意的贺年卡——我想,这些应该足以证明我是谁了。我已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我决定去阿普特的汽车厂,直接去找那里的汽车商。这家汽车厂很小,还没有一间办公室大,但一切都显得简洁、高效、恰当……总之,井井有条。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偶尔有个间断;宣传手册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空气中散发着新车上光蜡的清香,一切都完美无瑕。两辆轿车被推进一块狭小的空地,有个人马上过去将它们擦拭干净。我告诉自己,这里有我要找的汽车商。一辆崭新的欧宝,就这样在普罗旺斯诞生。
但是汽车商在哪儿呢?几分钟后,我开始感到孤独了,这时一位妇女从摆满宣传手册的架子后面现身了,她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买一辆车。”我说。
“哦,那等一等。”她说着,又消失了。
又过了几分钟,我已经开始阅读第三本宣传手册了,就像是被这里的装潢和那些隔得一模一样的房间催了眠似的。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正从前院向我走来。他穿着有标牌的衬衫,戴着一顶与刚才那妇女一样的帽子。
“想买车的就是你?”他问。
当然是我,我告诉他。我还想接着告诉他,我希望的车型、颜色、车内装饰风格以及价格和送货时间。
“啊,好的。”那个男人使劲往下拉了下帽子,“你得先找个销售员。”
“很抱歉,我认为,这个人——就是你。”
“哦不。我只是看前院的。我儿子是销售员。”
“那我是否能跟您的儿子说几句话?”
“哦不。”他摇了摇头说,“他在度假。”
看来这个戴帽子的男人对于我毫无价值,但他的儿子是销售员,我断定,等他一周后回来可能还要休个假,我应该还用得着他。同时,我从宣传手册上了解到了近期的汽车价格和市场行情,他们存货已经不多了。我被恩准将这些小册子带回家,以便进一步深入研究。
你得承认,这如果不是一种绝妙的游刃有余的销售体制,那么一定是故意给顾客制造难题,以磨炼顾客的耐心和信念的一种疯狂的销售手段。这也正是我之所以喜欢生活在普罗旺斯的又一个原因。到处都游移着猎奇的目光,而这个很不情愿的销售员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离开阿普特之前,我们有必要注意到另一个古怪的地方——镇火车站。
沿着主干道向前走过一段长路,就到了阿威格农。这是一座飘荡着梦幻色彩的建筑,建于十九世纪最繁荣的年代。那时,火车方兴未艾,正准备跟汽车和飞机一决雌雄。
这种建筑带有典型的铁路资产阶级风格。建筑分上下两层,结构坚固,小小的圆形窗,满带着那个时代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特色。
透过这些窗子望去,跨过一条马路,对面是维克多·雨果宾馆(那种提供给疲劳的游客的房间,带卫生间,每晚175法郎)。
火车站一侧,有个很小的、保存完好的公园,前面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一块女人裙子形状的空地,是专门腾出来作轮船码头的,由此可以航行到普罗旺斯的每一个地方,甚至更远的地方。
事实上,我需要两张从阿威格农到巴黎的tgv高速火车车票。我问一位坐在售票桌上的绅士,能不能从他那儿买到全程票?
“当然。”他说,他跳下来,坐到电脑前去查看火车的离站时刻表。“在这儿呢,”他骄傲地补充说,“在法国,不论去哪儿的票,我都能搞到——就是去伦敦的欧洲之星也没问题,虽然要在中途的里尔站倒一次车。什么时间的票对你的旅游最方便?”
我确定了时间,又问他火车什么时间离开阿普特,再从阿威格农搭乘tgv高速列车。他皱着眉在电脑里查着,好像我的问题再愚蠢不过。
“你不能从这儿出发。”他说。
“不能?”
他站起来。“跟我来吧,先生。”
我跟着他绕到火车站的后面,他忽地跳到门口,俯视着那显然早已废弃的站台,冲着一旁的小路摇动着手臂。
我睁大眼睛,徒劳地在冷森森的火车道轨上寻找着,目光扫过信号灯,扫过地平线上冒起的蒸汽。唉,可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他所说的正在离开、穿过夜幕、渐渐隐没在齐腰深的杂草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尾线缓缓消失在远方的火车。
在阿普特的日子,就像是这两条一直向前延伸的轨道,清晰,幽远,漫长。可这时我却被告知,去阿威格农火车站的出租车已经准备好了。
想想吧,在一个没有火车的火车站,你能去哪儿呢?
抛开普罗旺斯的建设不谈,这里的很多店铺开门或打烊完全是根据时间表来决定,颇令人困惑不解。屠夫、食品店、五金行、报刊商、传统的汽车商、服装服饰店和那种小而全的杂货店,都严守这样一个规则:不论他们是早上八点开门,还是拖延到了上午十点仍还没营业,都一律在午餐时间锁门休息。中午,各家的百叶窗至少要放下来两个小时,常常还是三个小时。要在一个小村子里,甚至可能持续到四个小时,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人们午睡的时间可能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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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车历程(2)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你刚刚模糊地开始适应某种正在萌芽的混乱的模式时,可规则又变了。比如你去一家一向三点准时开门的小店买奶酪,那里除了一张因故停业的告示外,只能看到光秃秃的窗子。你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这家有人去世了,但当这种奇特现象持续到第三周时,你就会猛然醒悟:哦,是一年一度的休假时间到了。女主人的返回证实了你的猜测。那为什么她不在告示中标明她是去度假呢?哦,对了,那不是在公然地引贼入室吗?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偷奶酪的窃贼是很可能来光顾的。
到了八月,例行的乡村贸易洽谈会,会使这里变得繁华和喧闹。这时候,数百万的法国人就会走出办公室和工厂,涌进空荡荡的大路,打破乡村的宁静,以换取他们快乐的节日。
普罗旺斯在夏天是人们度假的胜地,许多当地企业在平时苦心经营,勤奋开拓,就是为了在旅游旺季可以来这里享受一番。在这里,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食物、饮料、明信片、陶器、橄榄木制成的纪念品和防晒油。但如果你还想要些更特别的东西,要一些来自遥远北方那废弃的办公室和工厂里的东西,你就会被告诫,你还要耐心等很长一段时间。
巴黎来的几个朋友准备在他们的乡间别墅里度过炎热的八月。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的旧电水壶坏了。这几位天真诚实的消费者来到销售这电水壶的商店,打算再买两个新的。他们远远就看见橱窗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已经落满了灰尘,但仍然是新的,那确实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一走进商店的大门,马上就掏出了支票簿。
商店老板草草表示了歉意。他店里库存的水壶已经卖光了,而巴黎郊外的工厂这个月停产,要订到同样的货,怎么也得到九月中旬以后了。
但是,先生,我们的朋友说,你还有一个水壶呀——跟我们用坏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我们要那个就行——它就在你的橱窗里。真幸运!还能找到一个,我们就要这个好了。
不料,老板却不同意出售这个样品。这只水壶必须留在那里,他说,它是宣传品。如果不摆在那里,谁又会知道我在卖这种水壶呢?
不管怎么说都没法说服他。用那只旧水壶去替换新的也不合适,那样无疑有损他们的商业信誉。用现金购买更不行,会导致非议。所以,这只水壶就只能依然静静地待在商店的橱窗里,据我所知,继续背负着越来越厚的灰尘,成为乡村八月的一个象征。
这个月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个月,这不仅仅是由于络绎不绝的游客导致了人流的剧增。还因为我们即使能躲开人流,却躲不开天气。八月份的天气,就如一位农场主说的,是七月份漫长酷暑所遗留下来的难耐余热的疯狂的蔓延。一周一周的,太阳好像被钉在了天上,阳光浸透了远山和石房子,熔化了道路上的沥青,烤裂了土地,烧干了碧绿的青草,让你的头发根根烫手。
到后来的某一天,一般是八月中旬吧,空气变得越来越滞重,浓浓得像粘稠的糖浆。片片灌木丛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寂静,只有一些蝉的孤鸣,你发现,整个乡村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第一声惊雷响起前的瞬间,是你匆忙赶回家,拔掉你的传真机、电脑、应答机、音响和电视机电源插头的惟一机会。一旦风雨降临,天边亮起的闪电擦过耳畔,再想去切断你家里的电源,恐怕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会发现,你的所有的电源信号突然疯狂地变得紊乱——是自然界对高科技最彻底的愚弄和打击——这紊乱是如此迅猛,足以损伤任何最敏感的仪器。就因为这个,我们损失了两台传真机,还有一台应答机也患了重疾,一直时好时坏。
在这风驰电掣、霹雳纵横之中,最令我们欣慰的是,我们可以和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从而便于用心地去欣赏大地的景致。雷声滚滚而过,在房屋的周围卷起一个个巨大的声音的漩涡,然后悬空爆响,房顶的瓦片被震裂开来。山谷像一个大功率的扬声器,将雷声放大得震耳欲聋。闪电沿着山脊曲折蛇行,放出锐利、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块细石和每一株弱苗,映白了宁静的夜空,在天幕上刻画出一幅壮美的石版画。小狗异常乖巧地偎在我们身边,支棱着耳朵,为这时能在屋中躲过这场灾难而暗自欢喜。我们借着微弱的烛光就餐,心下也庆幸着窗外的围墙还算牢固。风暴狂野地奔腾、咆哮,沿着山谷疾驰而去,声势渐衰,带着最后闪动的一缕光芒,缓缓消失在远方高耸的普罗旺斯山的背后。
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潮湿,大地上腾起一层温润的气息,空气浓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第一滴饱满的水滴“啪”地跌落了,砸在地面上。只几秒钟,雨滴汇聚成了瀑布。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幕幕或薄或厚的水帘,在露台的砾石上凿出一道道沟槽。在雨中,植物被压打得紧贴向地面,昔日的花坛被淹没成一片汪洋,只有屋外的桌子上溅起了一株株漂亮的水花——积蓄了两个月的雨水,就这样,在半个小时内倾泻而出。不多时,雨停了,停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我们蹚着水来到露台,抢救出一把被暴雨击倒而变得湿辘辘、脏兮兮的阳伞。
次日清晨,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晴朗,云淡天高,阳光明媚,大地清新如洗,水蒸气开始蒸腾。待到傍晚,整个村庄已经变得像从前一样干燥,仿佛暴风雨从未来临。然而在房间里,大暴雨的痕迹依然存在,它停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体的u型缝隙里。已潜入地下的洪流汩汩作响,波浪由往日温柔的拍打变成了狂放的撞击,卷下松动的泥沙。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厨房里那些曾经被浪费的东西——形状古怪的各种碎片、随处倾洒的茶叶末子——顺着管道,从盥洗室的洗碗槽里沉渣泛起,令那些已习惯了乡村的平静的游客们颇为惊异。哇!他们惊叹道,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些。
然而,这些还都只是普罗旺斯不同于其他乡村的一个小侧面。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日,我妻子一路摇着头,从库斯特夫市场回来。她被别人找去从一个小摊上买了盘小胡瓜花,这种东西可以剁成酱来做馅或炸着吃,味道很好,是夏末时节人们非常喜爱的一种食品。“我想要半公斤这个。”她指着说。
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小摊主不耐烦地从摊位后的一卷塑料袋中“唰”地抻出一只。“当然,夫人,”他问,“要公的还是母的?”
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客人一不留神做了个很奢侈的动作——闲谈中身子忽地向前一倾,把一杯红葡萄酒泼在了裤子上。第二天,他拿着这条裤子去干洗店。店里的女老板将裤子展开,平铺在柜台上,用十分专业的眼光检查完上面的污渍,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污渍倒是能洗掉,但你必须用酒将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国新堡葡萄酒,还是吕贝隆葡萄酒中的某一种呢?我们的客人吃惊地问。女老板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演讲,说明了各种葡萄酒对衣物上的污渍在洗涤能力上有哪些不同。若不是后来进来的一位顾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会对哪年的葡萄酒能洗哪款裤子作出进一步的说明。
我的朋友牢记住了女老板的话,然后回到家。他发誓,要用全欧洲、甚至全美国所有重要城市出产的葡萄酒来洗涤他那条被弄脏的裤子。可是,这玷污了他裤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却成了个大问题。他决定,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得在裤子上贴上标签,以便对各种葡萄酒的洗涤能力有个鉴定。
热爱普罗旺斯的人们总会给你忠告,教你许多真知灼见,在你卤莽前行的时候一下子将你从迷途中挽救出来。作为一个不知深浅、轻率地就想写写普罗旺斯的外国人,我经常被各种好心人在墙角或其他地方擒获,并授以教诲。他们晃动的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下面,以纠正我的各种错误。现在,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口诛“指”伐的方式,不管讨论的题目是柠檬怎样做好吃,还是野猪如何交配。对此,尽管我经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一般会被排斥在辩论的范围外,不予理会。我的老师们不屑于我用事实来混淆他们的清晰的思维,不管我们争论的进程如何,他们总有最后的说法。
行车历程(3)
我犯过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是我在说吕贝隆(luberon)中的“e”这个字母时带上了乡音,这虽然无碍大体,但绝对是缺乏教育的表现,这激起了普罗旺斯的语音纯正主义者的极大的愤慨。我收到了一大堆斥责我的信件,似乎也听到了他们手指关节的敲击声。他们在信里引经据典,拿出了比如让·吉臭诺和亨利·博斯克的话,并要求我以这些绝对没有歧音的优秀人物为榜样。
此后的一天,法瑞苟勒先生,一位自诩的语言学教授,对我的其他几种语言进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测试。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带了几本工具书。
表面上,这些书使我拥有了一批学识渊博并具有权威性的同盟军。在《拉罗斯辞典》中,在国家地理学院绘制的地图上,在《法国山川及河流名称语源学辞典》中,在沃克吕兹的米奇林地图上,吕贝隆中的“e”都标有重音。这都是些重量级的出版物,是正规严肃的人们编篡而成的正规严肃的记录。这次我坚信,胜利一定非我莫属了。
但是我错了。我收到了一份从法瑞苟勒那儿换回来的通知书,同时就仿佛看到他噘着嘴的样子,不时地还从鼻子里不可一世地喷着气。
“好吧,”我最后不得不让步,“就算你说的对,法瑞苟勒,摩塞尔……”
“哼,”他说,“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们懂什么?”
唉,可怜的巴黎人。尽管他们是法国人,但仍被当作外国人看待。人们对他们保持着怀疑和嘲讽的态度。他们平时狂妄的神情,对权威谦卑的姿态,他们鲜亮时髦的衣着,闪闪发亮的轿车,他们只从面包房里买面包,这就是巴黎人。一个极为贬义的词汇——巴黎人主义(parisienisme)——正在逐渐溶入地方方言之中,用来描述那些潜藏在普罗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欢迎的影响。人们谴责这些影响,说它们企图扰乱他们的自然法则。
去年,这里广泛流传着一个巴黎人的笑话。他就住在这个自视高雅的村子的一个避暑建筑里。那建筑被称作南方的圣日尔曼人(st germain sud)。他向市长抱怨他住处周围的噪音,说那些蝉鸣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干扰了他的午睡。在那些昆虫毫无顾忌地摩擦大腿的声响中,谁能安静地入睡?
你能想像得出市长是如何面对这场市政危机的。他放下了手头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召集了一批人,专门成立了一个捕蝉小组,配备了精良的渔网和杀虫剂,在灌木丛中蹑手蹑脚地寻找,小声地学着鸟叫,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向蝉们发起突袭。
当然,如果你不很自信的话,这很可能是市长对这个巴黎人提出的可笑的、永不可解的问题,给出的一个普罗旺斯式的回答:由当地精英组成的这个小组,给了他一个地道的耸肩动作(full shrug),以表达他们内心那极度的轻蔑。
当你的身体对这个笑话作出反应之前,你的心一定已被创造这个故事的人所倾倒。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皱皱眉头,略微歪一下脑袋,这表示你并不相信这个巴黎人刚才对你说的话,这简直愚蠢透顶,整个一个白痴。在他重复这个故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会抓住这当儿复述一下他的结论,并观察你到底被激怒到哪种程度。有可能他认为你是个聋子,或是个比利时人,所以对他纯正口音感到困惑。不管他怎么想,你现在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这是彻底颠覆他和他的谬论的最好机会。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长那样,以一连串和谐而流畅的耸肩来抒发你的不屑。
一、 紧闭上嘴,下巴却绝对不能拢住。
二、 眉毛完全竖直,头往前探。
三、 肩膀提到耳垂的高度,肘部侧翻,双手伸出,手掌向上摊开。
四、(随意地)发出短暂然而却意味深长的声音,这声音介乎于肠胃胀气和叹息之间,就在你将双肩还原到稍息的姿势之前,一股气流从你的双唇间一呼而出。
这简直太像瑜珈功了,这种练习方式,我已经看过不下几百次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一向被视为用以表示不同意、不赞成、辞职、鄙视或者终结、解散等等。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能与耸肩相媲美的动作,也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能对应它的动作。正是因此,对于像我这么个对法语的掌握颇不完美的人来说,这个动作真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一个完美的耸肩动作,其意义远胜过十万卷书的内容。
我此刻正躺在一家美容院的手术台上。不久前我刚到卡瓦永时,就被一份报道深深吸引了。那是份关于某种高效复杂的美容拉皮(是绷紧面部皮肤以消除皱纹的手术)的报道。这份报告张贴在博尼萨河源头的公厕内。我对之一直记忆犹新。这些地方一般位于不很显眼的地下,冬天阴冷潮湿,夏季酷热难当。但在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装饰,却很实用。
变化发生了——只有离开一定距离,你才能欣赏到那充满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公厕的顶部,是一个宽大的圆型土台,里面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花丛中央,有一尊洁白光滑的裸体石雕像。她的脸微微侧向一边,以便躲开直射的阳光,表情意味深长,使人感到伴着那哗哗的流水声和如厕的快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说,这尊造型优美的雕像,都属于卡瓦永风光的点睛之笔。
在这些颇具冒险精神的人当中,有一位侍者。他负责根据游客们的性别和需要,分流他们去厕所的不同部分。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他们常适当地给他一些小费。他是这里最令游客惊异的“设置”了。
接下来,是对设备的选择。法国是一个决不拒绝各种先进技术的国家,从协和飞机到消除皮肤黑斑的电子仪器。在这里,你可以在那一排排让你眼花缭乱的卫生仪器中,找到你需要的东西。在诸多被分隔成小间的自动消毒室里,你还可以调节某个开关,让你的座位产生热量,来抵御冬天的寒冷。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卫生洁具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遗迹:一只三条腿的瓷盆,中间是空心的,两侧各有一个长方形突起,突起上附着凹槽,那是用来放脚的。这应该算早期具有现代化上下水装置的马桶,在法国卫生洁具行业内,它一向被视作典型的土耳其模式。我曾想,这些东西已经不再大批量生产,更确切地说,已经被完全淘汰,只能在法国类似这样的角落里才能找到,可跟现代文明却搭不上边,以致对文明进程毫无益处。然而,在这二十世纪末,确实还存在着这样一些东西,真实,新鲜,陌生,令我们无法忽略。
在离开前,我找到了那个侍者,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对现代化的盥洗室视若无睹,却对那些原始质朴的东西情有独钟呢?是什么妨碍了人们对自然景色的欣赏?是谁在诱发人们潜在的自私自利的意识?是杂志还是其他什么传媒,先入为主地占领了人们的思想阵地?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的审美品位?是什么让人们怀着思乡的冲动到处去寻找旧日的梦想?我还问他,他是否真的理解人生的奥秘。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就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原因,它足以说明一切,不论我们坚守还是反叛。
还有什么能像这份普罗旺斯怪癖目录这样,里面大都是变着法儿给你制造各种麻烦,随时准备耗费你的宝贵时间的东西。一件奇怪的差事让你搭进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而在一个更崇尚效率的社会里,恐怕你要用上一个上午。说好不见不散的约会总是被推迟,甚至完全被忘掉。那些貌似极其简单的家族问题,却总是那么难以解决,像乱麻一样令你无从下手。你想心无旁骛,直视前方,根本不可能。
这里的气候也总让人感到乖戾狂暴,无所节制,具有强烈的破坏性。那些外国人,比如巴黎人、荷兰人、德国人和英国人,不管他们在普罗旺斯住了多久,顶多被看作是长住游客。这里缺少的,是那种兼容并蓄而又持久的魅力。
行车历程(4)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们,喜欢这里的人们,喜欢这里的时间,他们是这里的人文性格和地区性格的组成部分。
当然,这里大量的房屋是为旅游者建的。这里还有太多的节日,太多的小宾馆,太多的酒店,太多的对于新技术的崇拜和追求。例如在葡萄园,某个拖拉机手将手机贴在积满尘垢的耳朵上大喊大叫,这决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有时,我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普罗旺斯正经历着某种分裂,一半停留在过去,另一半却去感受未来。但是,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这里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时光流逝,四季轮回,但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市场里叫卖的仍然是没有任何商业包装、货真价实的东西。乡村仍然充满质朴的野性,浑似天然,没有高尔夫球场、主题公园和公共住宅小区。在这里,你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宁静与和谐。
与世界上那些风景优美、显赫闻名、繁华拥挤的地方相比,普罗旺斯好像更多一份天赋的和谐,一种别具一格的自然风韵。它既令人怦然心动,又令人沮丧不堪,就像一位喜怒无常、不易相处的朋友,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对此,无论是坚守还是反叛,你都不需要有任何歉意。
第六章
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座城市,竟然始建一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初访马赛(1)
在法国的所有名城中,除了巴黎,还有不少令我非常怀念、难以忘怀的城市。当你将你的感受同别人交流时,如果提起里尔、里昂、圣埃蒂安和克莱蒙费朗,都会遇到很多与你完全不同,却又坚定不移的意见,但一提到马赛,如果对方不是另有隐情,那么几乎每位来过这里的人,都会对这个城市独特的风格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很多人来说,这里可能有些低俗,你看那在卡纳比里号上喝得烂醉大喊大叫的水手们 ;看那船坞旁喧嚣嘈杂的酒吧;看那伊夫岛上古老而冷漠的监牢;还有天色一晚,就令旅游者望而却步的狭窄的后街;还有,感谢《法国联合报》的提醒,还有在比利时人的每日市场,对新买的鱼是否被偷梁换柱的疑虑。马赛给人们的印象似乎是混乱、嘈杂,甚至还有些危险。
有一种观点认为,外国人到法国旅游,没必要一定来马赛。我清楚地记得,多年以前,我的邻居佛斯廷就给过我关于这个城市的警告。他一生只来过这里一次,但他决不会考虑再故地重游了。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却绝口不提,只是一味摇头。后来他告诉我,如果准备再去的话,他一定会带上枪。
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座城市,竟然始建于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传说——当然这不容置疑——这个城市是在爱情的基础上创建的。
公元前599年,一名叫做普罗提斯的腓卡尼航海者来到海边,去参加南尼国王举行的盛大宴会。宴会上,国王的女儿吉普迪斯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个年轻的航海者,立刻就坠入了爱河。她认定他就是她所寻找的白马王子。
于是,就因为这闪电般的一眼,国王将海滨最好的一百英亩土地,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这对爱侣,用以给他们建造家园。马赛,就这样诞生了。
从那时起,两人在这里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二十六个世纪过去了,这里的人口从两个发展到了一百多万。
和这座城市一样,这里的居民因此而声名远播,就像他们的批评家所说的,略微有些特殊(un peu special)。这是一种很独特的说法,不像在英国似的,被认为是一种赞誉。
马赛人给外界普遍的感觉是,喜欢夸大其辞。我怀疑这或许跟马赛是个渔港有关,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渔民们喜欢夸张的本性。只有在马赛附近的海域,才像传说的那样,沙丁鱼能长到小鲨鱼大小。如果你想见识一下这些奇迹,就有人会告诉你,你没赶对日子,得等到月圆的时候;如果那时恰好是月圆的时候,又会有人告诉你,你还必须耐心地等待,因为只有出了新月,那种巨大的沙丁鱼才会现身。同时,为了与传说中的奇迹相配合,叙述者会不时地用胳膊肘捅你一下,或向你神秘地眨眨眼,可你却只会对这种暗示越加迷惑。但这些都无损于这里的声誉。我还曾经听说,不论什么时候来马赛,只要带上几小搓盐,就可以经常地、随心所欲地参加这里的各种会议。
当然,这些故事存在的先决条件是,你必须要懂他们在说什么。如果一味惟中央政府的指令是从,马赛也许永远不会有快乐。即使蒸去马赛人演说辞中的所有水分,你也不得不承认,这里有反抗巴黎的古老传统。马赛总是尽可能地避免说法国官方语言,这应该算地方语言取得的一个局部性胜利。事实上,即使偶尔有几个单词的发音和官方语言一样,这里的音调也显得要低沉粗犷一些,就好像是觉得以前的音太单纯,才在粘稠的语言学作料盘里泡过了,再拿出来。如果某一天,你碰见了发音不同的单词,或遇到某位有语言怪癖,你可能会很吃惊,纳闷自己是否一不留神掉进了一种新语言的漩涡里。
有个短语一直令我困惑,直至写出来,我才搞懂它的意思:“l’avillon,c’est plus rapide que le camillon,meme si y a pas de peuneus。”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使没有轮子,飞机也比火车快。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法语句子,而用在那种作料盘里泡过了的马赛语说出来,它却令人不知所云。
想像一下这里的困难吧,这个短语用当地语言来说,就成了:“ll est un vrai cul cousu。”将这个短语刻板地翻译过来的人一定毫无幽默感,甚至可能都不会笑。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这种做法愚蠢得就像将某个人的屁股缝合。假如不巧遇上一个固执孤僻的人,那么这个可怜虫就会被视为严重地扰乱视听,然后“il est bon pour le cinquante-quatre”,这里说的是五十四路电车,就是停在医院门口专供精神错乱者使用的那种。
即使是父母们为后代取的名字,也不能避免马赛的这番礼遇。安德烈,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就成了德杜,弗兰克斯变成了塞叟,路易丝成了贼兹。这些孩子们慢慢长大成人,也熟悉了这种在法国其他地方都不受欢迎的语言:如momo和mafalou,toti和scoumougne和cafoutchi。
这都是语言中的语言,有时即使对古老的普罗旺斯地方方言来说,也是陌生的,有时是借用了几百年前移民的泊来语,如意大利、阿尔及利亚、希腊、亚美尼亚,还有天知道是从哪里借来的什么语言。这是一盘用时间的微火做出来的语言大杂烩,不断丰满,不断成熟,能令所有的旅游者头晕目眩,莫名其妙。
在这里,你要越过的第一个屏障,就是找到镇中心。最简捷、最浪漫的方法都是走海路,如果选这条航线,你或许会认同塞维涅夫人的观点,她“曾经为这个镇子超凡的美所震撼”。因为那样就能饱览这里的一切景色:整洁的矩形老海港,城市向周围的那种雄壮的蔓延,金光闪闪、昂然屹立的伽德圣母雕像。
倘若你像我们那样从公路上走,你的第一印象恐怕不会太好,你不会看到它那独特的魅力。充满现代气息的马赛市的市郊,同塞维涅夫人记忆中的似乎并不一样,它们是沉闷的,显得压抑。交通系统从不同高度上沿着隧道向外辐射,或向内收拢,然后再顺着同一建筑风格的高架路向远处伸去,杂乱地交织着,让你不由得升起一种想将它们全部拆除的欲望。
然而,在这里最值得庆幸的事情,就是你能够保持理智,而不易受当地地理环境的误导。我们走的是去老海港的路,深深感受到了周围景色的迅速变化。假如你从海上来此,你就能感到这种变化的魅力了——刚才还是狭窄拥堵的街道,转眼间豁然开朗,变成了一望无垠的海面,可以一直看到那遥远的地平线。城市的污浊空气渐渐淡去,新鲜纯净稍带些咸腥味的海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马赛——你终于来到这里。大大小小的渔贩子聚集在这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绵绵不断,这一定就是马赛了。
每天早上八点,他们就会汇集在海港的东侧,穿着防水皮靴,戴着皮面具,站在一个个小餐桌大小的矮柜后面开始叫卖。矮柜里是渔民们一天的收获。这些鱼都还活蹦乱跳的,不断游动着寻找生机,鱼鳞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银白的,铅灰的,湛蓝的,鲜红的,瞪着古怪的眼睛,流露出哀怨的眼神,看着你慢慢从它们身边走过。
如果有一秒钟的停顿,女人们——男人打鱼,女人卖鱼,看来是这里的习惯——就立刻会从她的盆子里抓出一条鱼,直送到你的鼻子底下。
“您看这儿,”她说,“再闻闻这味道!”她在鱼背上拍击着以表示鱼的健壮。鱼在手上剧烈地扭动着。“我一定是疯了,”她说,“活鱼只卖死鱼的价格。吃鱼吧,吃鱼能滋补你的大脑,吃鱼还有助于你的爱情,来吧,来吧!”
顾客被吸引了,连看带闻,掏钱购买,然后拎着蓝色的包装袋满意地去了。鱼在袋子里顽强地挣扎着,他们将它小心地举起来,使塑料袋远离自己的身体。
在一大溜摊位后面的港湾,渔船镶嵌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而沉浮,船与船都相隔很近,一直连缀出几百码远,感觉上你能从不同的船上一直走过去,却不用沾水。缓缓漂浮的宫殿、在白天出航的船只、折射着其他渔船光耀的别致的快艇、拥挤的渡口,会把你带向一海里外的一个小岛,小岛同大陆隔海相望,空寂而冷落,使人感到几分险恶。
初访马赛(2)
紫杉城堡,根据奥卡忒斯早年的叙述,建于公元十六世纪,同整个城市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用来关押那些令当政者深恶痛绝的人。这里,令那些犯人稍感慰藉的是那清洁的海洋空气。在马赛的视野里,隔着一带海水,犯人们的痛苦和烦恼就像一幅渴望自由的画卷。
这里好像已成为了大仲马小说情节的一部分,在这种氛围里,去想像紫杉城堡中那并不真实存在过的著名的囚犯和摩特·克里斯托法庭,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亚力山大·大仲马创造了这里,并亲眼见到了他的这一值得后人纪念的创造物。当时的执政者由于不想令大仲马的读者们失望,特意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小规模的摩特·克里斯托法庭。但这里并不缺乏真正的囚犯。有一个时期,这里关押了数千名新教徒,等候着成为船上的奴隶。
当时的法律非常荒谬可笑,这同我们今天的法律颇有相似之处。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不幸的尼奥泽勒先生犯下了用语言都难以描述的罪恶,那是因为他忘了在国王面前脱帽。令人震惊和恐怖的是,国王的一句话,使他在这个小岛上被孤独地囚禁了六年。而国王后来也未得善终,他是痛苦而悲惨地死去的。
我们认为,一个短暂的海上航行,能让我们以饱满的精神去开始新的一天,所以我们赶到码头旁的售票处去买船票。一个年轻人在柜台后连头也不抬,就扔出一句最简洁的回答:“早上没有。天气。”
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温暖怡人。我们望向他的身后,渡口就在那里,看上去异常坚固,直指大西洋。这时我们的视线同紫杉城堡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层玻璃相隔。天气有什么问题吗?我们问。
“密思特北风。”
不错,这种危险的风暴的确能限制人们的自由。可现在,外面只有阵阵微风,只有这些。“可密思特风还没有到来呀。”
“就要来了。”
“那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他不屑地耸了耸肩,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遭遇到的不屑一顾的态度,还好没有什么争吵。离开码头时,我们被一个长得黑瘦的人拦住,他抖着一根手指,指点着我太太。“放弃你们的想法吧。”他对我太太说,又指向她挎着的照相机,“把它放回你的包里,这是在马赛。”
我们四下张望,看到了一大群偷照相机的贼、正在休假中的自由自在的水手们。载着高官的摇着黑玻璃窗的汽车,像从地狱里驶出般从我们身旁掠过,也许真有什么危险的信息。但什么也没发生。
阳光像刚才一样温暖,咖啡馆里仍然挤满了人,人行道上的人流以地中海城镇特有的速度缓慢地流动着,没有人行色匆匆。口若悬河的马赛侃爷依然站在那里,我们注意到,这次他的演讲显得比以往成功。因为在半小时内,我们就得到了以往要一周才能得到的那些有趣的东西。人们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缤纷多彩,许多人脸上反射出非洲人般的色彩,从淡咖啡色到塞内加尔人纯黑耀眼的肤色。
我们回到卡纳柏里街,这条宽阔的大道从海港一直通向东方。这里曾是南方的香榭里舍大街,可现在,类似的宽阔的林阴道在全世界随处可见。如果你对银行营业厅、航空公司和旅游货运站没有特殊的兴趣,就决不会在这里稍作停留。沿着大道一直往前,然后再向左转,顺着杜格米尔林阴大道,你会来到圣查尔斯车站,这是每个游客的旅途中不可缺少的一站。
顺着车站的楼梯盘旋而下——这是只有在电影背景中才能见到的东西,十九世纪的宽大笨重的楼梯,镂刻着亚洲和非洲的具有象征意味的花纹。这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地方,如果你没带着沉重的行李,就可以从这里一直欣赏到马赛的入口。从这里出发,假如你赶时间,或走累了,你可以尝试一下乘坐马赛地铁的感觉。
对这类地下运输系统,我几乎毫无经验可言。一走进伦敦、纽约、巴黎的地铁,我马上就会迷路,像人家买张票那么快。但马赛的交通系统,即使对那些毫无方向感的人,也显得过于简单、过于直接了。离开车站十五分钟,我们已经来到老港的南面,沿着寇尼什大街一直向前。
我在这个城市里,经常这样兴致勃勃地游逛。那充满现代气息的天际轮廓线上方,不时闪起护卫圣母院的金字映射出的光芒。极目远眺,大海一望无际,满目汪洋,壮丽的佛罗伊奥群岛点缀其间。
背向公路,站在海边几块巨石的顶端,我们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全部身心,尽情享受着这酷似印度夏天的阳光。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正在以蛙泳的姿势畅游,除了头上的泳帽,几乎全身赤裸。深蓝色的海水映衬着他那苍白的身体,随着波浪起伏不定,让人一下子好像回到了六月,而忘记了已是十月深秋。
海水温柔地噬咬着海岸,形成了一个细长的小海港,或一个小海湾。不是所有的海港都能拥有这样令人心动的名字。麦德慕小海湾,连同不远处那个和它相仿的佛萨小海湾,它们都是如此清纯,如此隽永,仿佛可以招回失眠者久违的梦乡。
我们的目的地是奥佛斯小海湾,那里有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酒店的名字非常迷人——佛弗。我们被告知,在那里,我们能够吃到那种新鲜得上桌后还能眨眼的鱼。
沿着寇尼什大街一直往南,就是奥佛斯小海湾。此时,我们已经离开城市,进入了一个渔村。船只停泊在一面缓坡上。两个孩子正在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桌椅的酒店露台上踢足球。一个乐观主义者独立码头,脚下放着一只坠着绳子的箱子。他手里拿着渔竿,细长的渔线随着浅浅的水波不停地颤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机油,在阳光下,泛出多彩的波纹。
这是个洗涤的日子,当地洗衣店纷纷将屋子的正面装点得缤纷多彩——各种颜色的内衣彩旗般随风飘荡,在悦目的各种色彩的映衬下,烘托出一个个神情严肃的女管家般的人物。
为什么南方洗衣服的方式更富于色彩,而北方却相对苍白呢?难道衣服的颜色也如同其他东西,会受气候的影响?很难想像在曼彻斯特和斯卡斯德尔能看见这样的景观,会有如此震撼人心的感受。
终于走过了这长蛇阵似的内衣展示,在这番触目惊心之后,佛弗酒店的装饰显然已不足以构成对我们的诱惑。这是一个清新明快又简单实用的房间,很有风格。顾客们都低头全神贯注于菜单,腾不出心思来欣赏这种简洁的装修风格,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吃鱼。
如果你同时谈起马赛和鱼——至少在法国南部——就会有人会对你发出警告。在这里,一提到鱼,马上会有一群烹鱼高手闻声而至,将你包围,对着你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直到你确认他或她所举出的食谱是最好的为止。
这里有一份官方认可的正确配料表——《鱼羹宪章》,在马赛所有中等酒店的大门外,你都可以看到这种宪章。但是,如果沿海岸南行几海里来到土伦,你会发现,那张马赛宪章在这里还不如一张停车票被看中。问题的关键是土豆。
在土伦,做鱼必配以土豆;而在马赛,如果加入土豆就会被认为是亵渎神圣。在涉及到龙虾时,也会有这个问题。到底应不应该加土豆?这取决于你处于什么地方。
也许有一天,所有这些争执必须由布鲁塞尔的人权委员会来解释,或者只能根据《米奇林手册》或由巴黎的法国内务部(其职责还管辖着人们的胃口)来裁决。到那时,我想,那种最好的、毫无异议的鱼羹,肯定是能够抛开门户之见,博采各种烹调方法和配料之长而烹制出来的那种。
在这里,请记住,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是鱼必须保证绝对新鲜,它们必须来自而且只能来自地中海(东京、纽约和伦敦的任何一家酒店,如果声称他们的菜单上有鱼羹,那一定是谎言)。
你食谱中鱼的品种可以变化,但有一种却绝不能少,那就是伊豆触鱼。这种鱼面目其丑无比,也许只有它妈妈才会喜欢。但在烹调中,这张丑恶的面孔还必须保留,而且还要将它端到餐桌上。这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噩梦缠身,而是为使你能吃到鱼颊里的肉,这是伊豆触鱼味道最鲜美的部分,它的其余部分几乎是空的。
初访马赛(3)
烹调高手进一步说明,真正的美味是能得到一对伊豆触鱼,将它们同时放在锅里,佐以番红花粉和大蒜等调料,用文火慢慢煲出来的汤。
鱼和汤不能同时上桌。汤要佐以薄面包片,鱼要佐以“铁锈”,那是一种铁锈色的,用胡椒、辣椒和大蒜调制而成的酱。
调料一上来,便有种气味扑鼻而至,让你顿时感到它的与众不同,这是糅合了香料和大海气息的辛辣味。这种程序复杂、耗时漫长的饮食过程,以及这种敢吃大蒜的壮举,当然是非同凡响,甚至可以等同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从这种意义上,我们自信那个下午我们是安全的,不会引起后街那些盗贼们的注意——一股目标明确的气味,随着我们的呼吸直射出去,那些图谋不轨的贼寇们立时闻风丧胆,直被吹到一英里以外。
我们准备造访的那条后街叫帕纳区,是马赛最古老的街区。其中最大的部分——住着两万人——在二战中被纳粹炸毁,因为他们意识到这里不仅是犹太难民的天堂,也是法国抵抗组织的据点。现在幸存下来的只有狭窄的街道和残垣断壁。这里大部分地方已被荒草淹没,只有一小部分能看到破烂的房子。
汽车极为罕见,我们只看到了两辆。一辆犹犹豫豫地从一条小胡同里钻出来,活像是一只丧家犬。这小巷实在太窄了,它对此无计可施,不知道应该向左还是向右转。犹豫再三,它终于还是退了回去。那第二辆车之所以我还有印象,则是因为它那令人困惑的停泊方式。
那时我们正打算穿过一座非常小的房子,这房子只有一个单人间那样大,从开着的房门就能将整个房间一目了然。房间的一侧有普通的装饰,铺着地毯,摆着桌椅,家里的三个成员正坐在那儿看电视。房间的另一侧被一辆擦得锃光瓦亮的雪铁龙汽车占满。这不是车体很宽大的那种雪铁龙,但说实话,它的确已经够大了。它穿过房门并不碰到家具,然后卧在那儿还真不容易。我感到很可疑:它在这里待了多久?为什么要待在这儿?按说,外面才是它的天地呀。
后来我恍然大悟,主人将这车停在起居室内,是为了确保它的安全。对此,我非常理解他们,因为我们已多次被警告过,要警惕我们危险的邻居。
马赛,又一次失去了让人忘记它不良名声的机会。孩子和年老的妇女们被强迫待在外面,并且还不能为他们这样的生活感到一点点恐惧。
许多人家门窗大开,其中的一两家被改造成了小酒馆或食杂店。在这里,我们面临的惟一的伤害,是那只随时会从窗外飞进来的足球。然而,这多半只能让人感觉到恼怒,而不是恐怖或威胁。
我们来到一个小矿井的顶部,首先入目的是一堆浅紫色的石建筑群,这里曾经是马赛最古老的慈善堂,也是马赛保留下来的最优雅的建筑物之一。它由皮埃尔·皮热设计,建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这个庇护所一度为马赛那些无家可归者提供了一个美好的家园,有效地缓解了他们的失落和痛苦,从而被认为是一个建筑的天堂:宽大的长方形院落,大约长一百码宽五十码,四周环绕着一座带檐廊的三层建筑,旁边是一座富丽堂皇、气势非凡的小教堂,罩着椭圆形的屋顶。
实际上,不管这座建筑叫什么,它的早期历史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慈善的范畴。马赛十七世纪的居民——或者,至少是那些有房有地,不很贫穷的人们——对于那些终日浪迹街头四处游荡的乞丐和流浪汉感到惊恐,认为他们是混乱和犯罪的根源。很显然,这个城市需要自己的防暴警察。防暴队以一个警察和十个弓箭手为一组,穿上红色的衣服,搜捕那些不能证明自己是马赛居民的人。这项运动在当时进行得如火如荼,仅一六九五年,就有一千二百名男男女女被送进了这个慈善机构。他们在全副武装的管理人员的监督下作工,但偶尔也被允许出外走走,或者可以在严格监督下为送丧队伍壮些声势。
法国大革命爆发时,这个慈善堂变得越加慈悲。几个世纪过去了,曾在这里避难的那些临时奴隶的名单可以开列出一长串:老年人、穷人、孤儿、因城市扩张而失去居所的家庭、被纳粹驱逐出来的背井离乡的人们。后来战争过去了,这座慈善堂的建筑依然存在,但逐渐倒塌、风化。
此后,又用了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才将这个建筑修复一新,使它变得像现在这般完美。也许由于刚刚穿过的那条街道令我们感到阴冷而压抑,所以当此刻我们站在这个宽敞的院子里时,光和影对我们的诱惑竟是那样的强烈和不可抗拒。
此时,一切的声音、言语都是多余的,只需静观、冥想。在这座如此宏大的建筑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淹没了人类的声音,即使有三四十个人一起在这里散步,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也只不过像是窃窃私语。这种静,不是那种令人战战兢兢的肃静,而是让人感到温暖亲切的安静。静的氛围就这么包围着我们。
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天正好是静日,即诸多重要事件和展览会之间的季节性的休息日。不过,在这些办公室中,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个地中海考古学博物馆和一个很好的书店。我们可以在这里悠闲地消磨一整个下午。
返回港口时,我们路过了一个年代不很长的地方古迹,一个有着朝西的露台的啤酒坊,观赏到了壮丽的马赛落日。
这一天太短暂了,还有那么多的东西我们无缘去欣赏:因为天气原因而错过的紫杉城堡(这一天的天气一直很好)、众多的博物馆、隐藏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多不胜数的老建筑、大教堂(其中一座由四百四十四根大理石柱子撑起)、海洋酒吧(帕格诺马里奥斯的各界社会名流经常聚集的地方)、拿破仑三世为其妻建造的法诺城堡、方济各会修道士市场(这是马赛最吸引人的地方)。
尽管我们对这个城市一天的浏览,就好比在一大桶酒里只喝了一小口,但这已足以让我们留恋不已。也许,马赛就像一个举止粗俗、声誉不佳的老姑娘,但她依然有着非凡的魅力。
这个城市最令人难忘的,是它在现代化的丑陋与污染里,竟还有许多美好的补丁。
对于马赛那独立而又略有些过分的性格,我是很偶然地喜欢上的,同时还为法国人在高唱《马赛曲》与畅饮普罗旺斯开胃酒之间,具有的那种灵活性感到钦佩。
《马赛曲》诱发了孩子们对故乡的热爱。这首莱茵河畔的战歌诞生在斯特拉斯堡。当时,五百名义勇军战士从马赛向首都巴黎进发,一路高唱这首歌。当他们到达巴黎时,这首歌已成了《马赛曲》(我个人认为,客观地讲,作为法国的首选歌曲,单单听名字,《马赛曲》就要比《斯特拉斯堡曲》悦耳得多)。
直到前不久,马赛最著名、最辉煌的实业家保罗·里查德——在教皇的祝福下亲率一千五百名职员来到罗马——决定为他的茴香开胃酒闯出一条路来。从历史上看,这个绝妙的想法并非他的首创。
一九一五年,阿维尼翁附近的俳诺德酿酒厂出产的含有某种致命添加剂的苦艾酒被查禁,于是他们决定生产茴香开胃酒。
但是,茴香开胃酒并不是俳诺德酿酒厂的发明。发明者据说是一位隐士,这在各种传说中都有交代。那是个不甘寂寞的隐士,他不但发明了茴香开胃酒,还开了一家酒吧——当然是在马赛。
然而,最终还是保罗·里查德,运用他杰出的宣传天赋和市场天赋,为他的酒产品确定了一份地中海家谱。他,也只有他,将这种产品称为名副其实的马赛茴香开胃酒。他用这个词组生成了一篇完整的文章。最后他实现了他的愿望。现在,这种酒每年的销售量都在五千五百万瓶以上。
这最后一个故事,形象地表现了马赛的独立精神。在过去很多年里,绝对权威对此一直持有一种不屑一顾的轻蔑态度。这个权威在当年曾经是路易十六,这种轻蔑的态度也给过这个城市真实的教训。环卫的城墙被拆除了,曾经用以保卫马赛免受海上侵略的炮口,也在城头上掉转了方向,瞄准了它的市民们,他们现在被认为比海上的侵略者具有更大的威胁。
初访马赛(4)
我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它让我想到,为什么马赛人至今仍然存在。虽然国王早已没有了,但反叛者却永远不会被消灭。
第八章
菜单中写道:“活蹦乱跳的小银鱼被我们的厨师撒进沸腾的油锅里只几秒钟,还不等从惊奇中回过神来,就又被打捞了上来。”如果有人建议,将这段说明的作者跟着银鱼也放到油锅里去惊奇一下,我一定双手赞成。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1)
去年圣诞节,一位生活奢侈但为人很好的朋友送了我一件礼物,他称之为代表当前最先进工艺的开塞器。这的确是件制作精良的工具,尽管它表面上像是一个水压杠杆设备。附带的说明书发誓能打开最坚硬的木塞。我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个只有行家才会欣赏的开塞器。他当场就给我做了示范,用优美的姿势打开了一个木塞。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完美的开塞器在我们家中却无用武之地,这位优秀的“人才”自 来到我家起就失业了,再没有开过任何木塞,只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既不实用也不可爱。
为了将我这种几乎是忘恩负义的叙述表达清楚,我们有必要对阿维尼翁附近一个乡村房舍里的那次夏日午餐作一回顾。那时我是罗杰斯的客人。令我感激的是,多年来,为使我更好地享受餐饮之乐,他一直热心地为我指点迷津(大家都知道,就如他告诉我的,英国的烹饪专家多只善于做早餐和熟透了的斯第尔顿奶酪)。罗杰斯不是厨师,而是美食家,他自己说,是一个知识渊博、专注于美味佳肴的餐桌学者。他能分辨出不同食物或酒类的微小差别。他说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献身于餐饮,他的高级胃和高超的鉴赏技术就是最好的证明。同时,他还是个盲目的爱国主义者,相信在一切有价值的领域,法国在世界上都是名列前茅。
在我们坐下来共进午饭之前,罗杰斯建议我们俩先进行一个味觉训练——这是他愿意做的惟一一种练习——对两种产自罗纳之滨的白葡萄酒进行品尝并做个比较,一种是新推出不久的考德利尔,另一种则是历史悠久的赫尔米太齐。
侍者走过来,将两个装满水和冰块的桶放在餐桌上,细长的酒瓶浸没在冰水中,瓶壁上挂着许多晶莹的水珠。罗杰斯看到酒,搓了搓手,然后手扶酒瓶在冰水中旋转起来,过了一会,他收回快要冻僵的手,手指飞快地在空中活动着,好像贝多芬在弹奏钢琴。缓了一缓,他伸手去自己的裤兜里,很谨慎地掏出了一个开塞器。
罗杰斯打开开塞器,把那上面弯曲的短刀贴在考德利尔酒瓶的瓶口上,手腕优雅地转动了一下,瓶盖随即跌落。他就像一个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动作娴熟,瓶塞完好无损。他拔出软木塞,凑近鼻子闻了闻,又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对赫尔米太齐如法炮制。就在他准备将开塞器收入囊中时,我提出想一览他这宝物的风采。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开塞器。据说它是根据某个名为“侍者朋友”的设计而制作的——一头上是刀片,另一端是操控杆,中间是螺旋钻。当然它也借鉴了一般开葡萄汁的开塞器,只是毫无雷同之处。这开塞器拿着有些坠手,像牛角般的把手打磨得光滑圆润,每端的装饰采用的是钢材料。一根黑色的钢轴贯穿上下,一端略成扁平状,看似是蜜蜂的形象。操控杆上刻有拉圭奥罗的字样。
罗杰斯告诉我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开塞器。”他往酒杯里斟满了酒,又笑了笑,补充说:“当然也是法国最好的。”我们一边喝酒,他一边不厌其烦地给我灌输有关开塞器的知识。
拉圭奥罗是法国南部阿威格农地区的一个小镇,以生产刀具而著名。拉圭奥罗开塞器的始祖可以追溯到一八八〇年,它是随着软木塞的出现而诞生的(事实上,软木塞的出现还要早一些,大约是在十九世纪初。但在法国南部,除了会迅速敲碎酒瓶瓶颈,对于打开木塞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成就)。就这样,直到过了很多年,不锈钢之类的材料才开始进入了设计人员的视野,但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变,至少在制造实践中——比如生产开塞器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不幸的是,罗杰斯说,在那个丑恶腐败的过去,假冒产品充斥了世界,比如机器制造的拉圭奥罗的刀子,这些刀由于是采用机器生产组装,所以一小时就能生产一把,因此价格很便宜。而真正的拉圭奥罗产品需要五十道独立的工序,全部是人工制作。每把刀的每一个零件最后都经一个工匠进行组装,而不是用机器。每一片刀片上都刻有一个l字,以区别于其他赝品。另外还有别的一些传统标志:在刀片的背部刻着波状印记代表着水,蜜蜂的图案代表气,刀脊上刻的光焰代表火,刀柄上嵌上的一些黄铜小钉——这是表示麦粒的图形——代表土。如果少了这些标记,刀子即使再快、再好看,制作再精细,也算不上纯粹的正宗货。
说到这里,罗杰斯觉得是进行下一个演示的时候了。他伸手拿起那瓶教皇新堡葡萄酒,这瓶酒帮我们度过了干酪姗姗来迟留出的空闲。他指着开塞器中的短刀对我说:“看见这个了吗?刀刃是锯齿形的,它比平刃开瓶更锋利、更快,而且还不生锈。”
他用它打开了瓶盖,拔出软木塞。“另外,”他一边贪婪地闻着木塞一边说,“你看,这个螺丝钻的形状是不是很像猪尾巴,上面还有沟槽,这能让软木塞不会碎裂,真是太妙了,你必须也搞这么个东西。”
为了最后这句话,他建议我们进行一次远征。这是一个近乎卤莽的计划,可不知为什么,将这个计划放在漫长的午餐时间里讨论,却给人一种几近完美的感觉。
这样吧,罗杰斯说,我们开车到拉圭奥罗,给你买一个开塞器,哦不,这不是买,这是投资,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近年来,拉圭奥罗的餐饮业名声日隆。我们到了拉圭奥罗,如果不去米切尔·布拉斯餐馆吃上一顿,那根本就算不上去过拉圭奥罗。这家餐馆的名气,主要归功于四名戴有羽毛的丝绒帽的厨师和其在高勒-米罗美食指南上19分的得分(满分为20分)。另外,这里还是金发高卢女郎最喜爱的地方。据罗杰斯说,这是一家非常高档的餐馆,它的特色菜叫美味雏鸡,吃过这道菜你才会觉醒,原来其他的鸡不管怎么做,到了这里都是麻雀。这种雏鸡可以称得上是家禽中的王后,当然,不用说了,也是法国佳肴中的王后。
身临美景,又有佳酿、名鸡做伴,这般遐想顿时令我们对生活充满了渴望。我的心就好像已被美酒陶醉,身心飘然,那即将开始的枯燥而漫长的旅程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意趣横生,这真应该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不过,我依然觉得有些遗憾,也许第二天去情况可能会更好。但我估计,可能是因为工作不允许,也可能是罗杰斯明天要去依云为他的肝脏做定期治疗,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当天起程。但我心下暗想,如果我能和我的妻子——虽然她对开塞器没有兴趣,更没有什么研究,但对美味雏鸡却一定是内行——一起去,或许那种美好幸福的感觉还会有增无减。
事实上,与我妻子同行肯定要比跟罗杰斯要更开心、更随意,何况,我妻子也认为罗杰斯是个在社交上不够负责任的家伙(这又要回溯到几年前的一件事,那天我与罗杰斯的午餐进行了七个小时,结果耽误了正式的晚宴。这虽然是一件陈年小事,但我妻子却一直耿耿于怀)。
于是,在九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们告别了吕贝隆驾车西去。我们走的是那条纵贯塞文山脉森林的公路,也是当年罗伯特·路易斯·史迪文森骑着毛驴走的那条路,虽然已过了很多年了,但公路两旁变化并不大:沿途是一些像过去一样安静的村落,广阔而葱郁的田野,朦胧绵延的远山。法国人口总数与英国大致相仿,却广布于三倍于英国的土地上,而在塞文山脉地区,人口密度更低。一路上,除了满载原木的卡车,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来往车辆,更看不到什么居民。
道路狭窄曲折,很多地方弯度很大,很难超车行驶。不一会儿,我们就追上了前面一辆装满松木的卡车。这时已快中午了,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去哪儿停车吃饭呢?其他国家的司机也许用三明治就能完成这顿午餐,但法国司机不行,法国的旅行者更不会这样。他们要正式地坐在餐桌前用文明的方式进餐,同时思考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这样才能真正吃饱。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2)
在法国旅行,我们的经验是,如果旅途中在午饭时间想找个吃饭的地方,那么只需记住一点——跟着卡车走,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采取的就是这种办法,紧紧跟着那辆卡车,对前方充满了信心。果然,一切如预想的那样,它终于引导着我们离开了公路,驶到了一个已停了不少卡车的停车场。我们为找对了向导而颇为自得。
路边的餐馆是个低矮、实用的建筑,但人声嘈杂。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菜单就草 草地写在一块黑板上,有猪肉制品、墨鱼煮红花肉肠、干酪和餐后甜点,价格是六十五法郎,酒水免费。
我们在一张餐桌前坐下,这里可以看到停车场。
老板娘是位身材高大、动作敏捷的女人(用卡车司机的话说,她相当于一个十八个轮子的大卡车)。她一人应付四十多位顾客,竟能面面俱到,游刃有余,每位顾客的等候时间都超不过几分钟。饭菜做得也很可口,而且价格公道,完全符合公路运输网络的有关规定,这使我们不得不对这么个小餐馆的工作效率啧啧称奇。说不好,我们晚上还会在这家餐馆楼梯的另一头来用晚餐呢!
午饭后,我们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道路逐渐变得越来越直,也越来越陡了。下午两三点钟,我们来到了阿尔卑斯山的乡村。这里云雾缭绕,没有了茂密的森林,放眼是辽阔的牧场,花斑奶牛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牧场上,别有一番风情。薄雾中能看到一些零落的村寨,家家都门户紧闭,街上人迹稀少,有些冷清,感觉这里的牲畜好像比人还要多。这便是幽寂的法兰西,静谧而独特。
米切尔·布拉斯旅馆与我们以前见过的旅馆完全不同,反差极为强烈。我们在路上想像并希望的旅馆,不过是一所稍大一些的乡村建筑,漆黑的屋顶,漆黑的砖墙,古朴而素雅。可这所旅馆却是一座镶嵌着金色玻璃的石头建筑,风格非常时尚、现代,隔着淡淡云雾远远望去,就像悬浮在山顶上的空中楼阁,又似是一艘在云海中抛锚停泊的大船,更像是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
更令我们惊诧的是,在登记时我们发现,这是这里仅剩的一间空房了。真是难以理解,在这样的季节,这么一个地方,而且不是周末,旅馆竟然爆满了!柜台边的姑娘向我们解释说,人们来这里多是为散步和观光,她走到窗外的巨大窗帘前,向我们耸耸肩表示了歉意,然后说,当然,还有美食。
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我们继续前进,又驶过几英里,终于来到拉圭奥罗,我希望得到完美的开塞器的地方。
拉圭奥罗是一个美丽怡人的小镇,有着其特殊的商业流通模式。在主干道上,立着十多个展示刀具的橱窗,里面有古典的小刀、“牧羊人的朋友”(一端带着一个古怪的长针)、为现代妇女设计的造型优美、便于放在手包里的刀(她们要这种刀做什么?没事时修修指甲?割开情书?防犯绅士们的骚扰?)。每把刀都有形状独特、令人拍案叫绝的刀柄——牛角的,红木的,盒形的,乌木的,橄榄木的,还有一些是我闻所未闻的木头,比如一种豆科植物的木材、蛇木、椰子菠萝木。这里真是刀具收藏家的天堂。
拉圭奥罗的刀具工业是由皮埃尔—让·卡尔迈尔开创的。他在一八二九年制出了第一把拉圭奥罗刀。我想,街上那些刻着这个家族名字的商店里,可能有我要的开塞器。我走进去,目光在它的陈列柜里仔细地寻找着,可是,除了刀还是刀,别的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问柜台后面的妇女,是否能让我看看比如开塞器之类的东西。这一问题使我迅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这是任何游客迟早都会遇到的那种尴尬,原因就是我们对当地传统的无知。
那位妇女首先受惊似的扬起眉毛,接着轻轻叹了口气,最后用轻蔑的语气说:“开塞器?没有。我们只做刀子。”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去招呼另外一个顾客了,却把我们晒在一边。那是位中年妇女,正在爱抚着一把牛排刀,她拇指不断地捋过刀刃以检测它是否锋利。最后,她似乎横下一条心,向柜台后的妇女点了点头:“用它来切便宜的肉可以吗?”她问,不用说,她已经决定买了。
我略作犹豫,终于还是走出商店,来到街上。
我要寻找的不只是开塞器,而是某种我从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刀子上永远带有香气,香气生自刀柄,那是由一种野生的普罗旺斯刺柏制成,纹理细腻,颜色深红,攥在手里摩擦,就会泛起一股淡淡的刺柏和荒野灌木的香味。
售货员告诉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你就仿佛置身于山野之中。”他补充说,“除了这些,这刀还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刺柏木是一种天然的杀虫剂,你兜里装上这么一把刀,那些虫子、蝎子和蚂蚁什么的就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这颇遂我愿,一个人在这虫豸遍地的世界上闯荡,有了这么一把刀,无疑会胆气倍增。至于我,有了这么一把刀,就完全不用怕裤子上会有白蚁进袭了。
薄雾中,我们从拉圭奥罗又回到米切尔·布拉斯旅馆。此时,旅馆里灯火通明,宛如一艘夜色中航行在大海上的客轮。晚餐前,我们走进大堂,准备喝杯酒放松一下。
花岗岩的地面,宽敞的玻璃窗,宽大舒适的白色扶手椅,壁炉里爆出木柴燃烧的响声,散发出一股股与我的刀柄完全不同的气味。在一个角落里,一对身穿和服、满头银发的日本人,正在侍者的陪同下欣赏着陈列的各种名酒。我们身后,一些德国人在低声交谈。法国的游客则默然无语,专心将鼻子埋入菜谱之中。
晚餐前有一个特别的仪式,这是所有豪华酒店都例行的节目。在仪式上,主人给每位顾客都馈赠了一枚小小的果酱馅饼,馅饼皮又薄又脆,状似蘑菇,滑软得像黄油。我不知道,用这么小的东西款待顾客,是为了给我们注入精力好能拿得起那沉重的菜谱呢,还是有意先露一手,以吊起顾客的胃口,让人感到那些主菜个个都更不同凡响。这种猜测激起了我的无限热望,那顿同卡车司机吃的午餐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事实令我大失所望。晚餐从头到尾,我也没看见我盼望已久的美味雏鸡。显然,这道菜被从晚餐的菜单中删除了,换上的是鱼、野味、小羊肉和甜菜,每道菜上菜时都有个简短的说明,只是有些琐细。
我一直对精心编写的菜单非常欣赏,它知识丰富、有助食欲却没有自我吹嘘的废话。比如,伦敦的一家饭店为了证明它的银鱼物有所值,在菜单中写道:“活蹦乱跳的小银鱼被我们的厨师撒进沸腾的油锅里只几秒钟,还不等从惊奇中回过神来,就又被打捞了上来。”如果有人建议,将这段说明的作者跟着银鱼也放到油锅里去惊奇一下,我一定双手赞成。
米切尔·布拉斯饭店的菜单上没有这样的说明,最多只是一些词句简短的承诺。我一向认为,创作这些词句也是一门艺术,好的酒店应该专门聘请一位专业菜谱作家,让他在厨房的小凳上办公,手里端着杯酒,就等着烤箱中将要出炉的菜肴唤起他的灵感。像这样大规模的酒店用人也多,再多一个作家也不算什么。而且,大多数厨师慷慨豪爽,他们会很容易信任菜单作家,甚至会抛开门户之见将菜肴的秘密传授给他。大千世界,什么奇怪的事不可能发生啊!
这时候,餐桌边出现了一小队人马,我们的一个食伴也正帮着传递一个大袋子,袋中动物褐色的小鼻子不停地抽搐着,原来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真令人高兴,我们终于看到了米切尔·布拉斯饭店的公平之处,在这里,狗和它们的主人同样地受到欢迎。
我不禁想像在那种世界顶级的酒店里,一只狗的出现会引起多么大的反响,首先就会有尖叫声,最终要由公共卫生巡查员来处理这个突发事件。可是这里,那个大袋子包括里面毛茸茸的小东西却那么坦然,它被安静地送到主人的椅子下面,一声也没吭,甚至连抬抬眉毛的简单动作都没有。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3)
餐厅是长方形的,非常雅致,统一的灰色高背椅,桌布将桌面紧紧包住,在桌子下收拢起来,把圆桌装束成了一个大蘑菇。餐具造型别致,在拉圭奥罗是最好的了。此外灯具也很特别。侍者们无声地在席间穿梭,将酒菜送上餐桌,撤下空了的餐具。偶尔会有一两声彬彬有礼的提醒,也很轻柔。各种声音都被降低、减弱,营造出了一种安静的用餐氛围,这是大多数著名饭店所共有的明显特征之一。
在我看来,这种用餐方式更像个小型的宗教仪式。这家饭店的服务滴水不漏,完美无瑕。然而从另一种角度看,这种优雅的安静效果反而影响了消费者,使得他们像置身于圣殿,谨小慎微,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餐具发出一点点声响,这不免影响了对美食的享用。如果在喧嚣的就餐环境中,自然的笑声就会成为最好的装饰,那是真正的食客们最好的背景音乐。
我们终于听到了笑声,这稀有的声音是从邻桌传来的,那里坐着刚来的十位不安分的法国生意人。他们坐下之前先脱掉了身上的夹克衫,带着无拘无束的洒脱,准备运用全部感官来充分享用这顿晚餐。他们边吃着吐司面包边开着玩笑,不时扔出几句善意的嘲骂。从上第一道菜开始,他们的嘴巴就吧唧个不停。烹调艺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法国,从我们周围,我们看到了不同的典型。
邻桌的先生们满怀热情地品味着美食,并伴着随意的调侃,使得酒店里的每个人都了解到他们酷爱他们所吃的东西。而那些厨艺的崇拜者,则采取了一种与前者完全相反的就餐方式,以极度的敬畏和虔诚的缄默,细细品尝,就像圣徒那样,分辨着盘中孜然芹果的味道,或者谨慎地将松露汁吐入另一只盘子,然后彼此相视颔首来表达内心的赞赏。
对我来说,我更欣赏欢腾、热烈的就餐方式。我猜想,绝大多数的厨师也一定喜欢他们的作品被当众赞扬。尽管大饭店的传统和规矩都要求一定程度上的雅静,尤其是上菜和撤菜的方式。
记得在巴黎参加的一次晚餐,每一道菜,每一个盘子,都是被扣着一个圆瓷碗端上来的。我们只有四人用餐,却专有两名侍者负责揭开这些圆碗。只需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侍者们便会立刻同时将四个圆碗揭开。正是在那个晚上,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戏剧性事件。我点的小羊排在送菜的途中迷了路,不知被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面前,而我面前出现的却是满满一盘大马哈鱼。所以,如果你遇到这种圆盖碗时,真得提高警惕,可不能麻痹大意。
当然,在米切尔·布拉斯饭店不会出现这种送错菜的危险。我们的侍者高擎着一只巨大的银托盘,无声无息地来到桌前,轻盈地将参展的银盘摆在每一位顾客评委面前。另一名专门负责布菜的侍者则用与菜单上一致的名称对每道菜进行解说确认,这时要是哪位顾客走了神,那肯定是在脑海里打捞这道菜的残骸,侍者就会礼貌地轻声提示。在验明正身之后,我们就大开杀戒。
过了一会儿,侍者又端上来一道我们没点的菜——在一只陌生而光洁的白色坛子里,蒸蒸日上地正冒着芬芳的热气。侍者用一只勺子在坛子里进进出出,很快就把坛里的美食均匀地分发到每位顾客的盘子里。
“这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侍者解释说,“我们都叫它阿里葛(aligot)。”
对于这阿里葛,我想我必须特别交代一下。它有着奶油色的纹络,非常富有质感,柔软得像太妃糖,入口即化,味道极佳。你必须在细心回顾之后,才敢确认它真的到了你的胃里。
像许多精美饮食一样,阿里葛也是由僧侣发明的。大约是在十二世纪,可能还要早些,那是一个冬天,一些朝圣者来到了修道院,他们在饥寒交迫之中向修道院僧侣询问有什么东西或aliquid可吃。名称由此流传下来,在后来的演变中,拉丁语aliquid又渐渐成了法语中的aligot。
这道菜最初的做法主要是把奶油和面包屑放在一起煮,后来有了改进,制作过程也更加精细。今天,做这种阿里葛需要四种原料:
两磅土豆,一磅新鲜的当地干酪,半磅发酵的奶油,一两瓣蒜末,若干盐和胡椒粉。工序是先把土豆煮烂,加上干酪、酸奶和蒜末,点一些盐和胡椒粉,然后搅动打匀。如果你搅动时感到勺子很难拔出,那说明土豆煮得过了。你可以往锅里加一些酒,再重新开始搅动。
阿里葛是一种很好的滋补食品,下地劳动八个小时,滑了一天雪,或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后,喝一碗阿里葛,能有效地缓解疲劳。不幸的是,如果你不是为了体力上的需要而只想换换口味,那你就只能体会它的鲜美了。在屡经风雨的烹饪菜单上,能保留下这么一种农民式的食物,这本身就很奇特,另一方面,它也告诉人们,并不是只有经过复杂制作的食品才是好食品。
第二天早上,天降大雾,浓得就像阿里葛,能见度只有几步之遥。虽然没有吃到期望中的著名雏鸡,也没有看到心仪已久的乡村风貌,但我们还是很高兴地欣赏到了闭户的村舍、田野、传统、烹饪、风景、地方口音,甚至还有那些完全不同的豪放的食客。
普罗旺斯好像很遥远,带有浓重异国情调。可更令我们难以置信的是,仅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又回到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的世界中,回到了黑色的地中海之滨,真是有两世为人的感觉。
每顿饭后,人们都会不自觉做些评比,不仅对食物,而且包括全面的感受。究竟是什么让一家饭店令人眷恋不舍呢?是什么吸引你去重新造访?一家饭店又如何才能达到它想达到的星级呢?我们行车通过塞文山脉时,终于有了结论,这就是,我们不能像米奇林(michelin)公司的巡查员那样仅停留于客观描述,停留于对硬件设备呆板的评估。米奇林公司制定的星级标准侧重于烹饪的优长和饭店的硬件水平,包括各种设施和全体员工的仪表。椅子必须是精美并经专门设计的,侍者必须身着饭店的统一服装,斟酒服务员必须打领结,等等。总之,必须在豪华的设施和器具——包括陶器、桌布、玻璃器皿、餐具、鲜花、制作考究的菜谱、定做的灯具——方面投入血本,使顾客或者是米奇林公司的巡查员一进门,就能感到饭店气度不凡。
我想这属于一种商业运作,当然也为迎合顾客的心理,迎合法国人对豪华风格的偏好。可不幸的是,它倾向于鼓励营造一种安谧、虔诚的氛围,从而却忽略了被罗杰斯称为饮食快感的东西。而可能正是由于这种缺乏情趣的安排,使那些豪华的设施倍受冷遇。不错,品位虽然是个好东西,但你终不能只吃空气呀!就我来说,我宁肯在一个欢闹入世的平凡屋子里用餐,也不愿恭恭敬敬地坐在豪华的地狱里进食。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拉摩尔旅店,它曾给了我巨大的欢乐,依照我个人的标准,它至少应该属于三星级水平。但也许正因为它的简朴的外观和装修,在一些重要的旅游指南中竟找不到它的名字。相当一段时期里,它一直是著名的饮食重镇,现在,那台过时的抽油烟机被漆成了蓝白色,像圣物一样被祭放在阳台上。吧台正向大门,锌制的台面被无数的胳膊肘磨擦得光亮照人,种类齐全的标牌和外面难得见到的开胃酒整齐地排列开来,将吧台烘托得森严壮观。厨房的门在去餐厅的路上,你可以享受到厨房里飘散出的诱人香气——酱油的香味,肉汤的香味,铁板烧肉的香味以及烘烤土豆的香味,哦对了,冬天还有黑色松露的香味——为后面真实的进餐奏响了序曲。
餐厅的陈设简单、朴素,墙角有一个石头壁炉。没有任何特别的装饰,一切都显得质朴无华——用旧了的餐具和桌布,普通的酒杯,褪了色的柔软的餐巾。在你拿着菜谱考虑点菜的当儿,能听到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用不了多久,第一道菜和最后的两道菜都准备好了——当然,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每份菜的菜量都很足——在你尚未决定点哪种菜时,已有人将备菜端上你的桌子。这时,你只需要从五六种建议中选定你的主菜。至于酒,你就必须抑制一下自己的激动了。罗纳尔家族经营奥博格饭店四十余年,经过几代人不懈努力,建立了一个巨大的酒窖。他们收藏着许多产于瓦尔省的当地名酒,每瓶价格四十或五十法郎,还有不少来自勃艮第地区的用古老工艺酿制的美酒以及波尔多葡萄酒,每瓶价格是两千或三千法郎。你要当心自己的钱包有被掏空的危险。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4)
第一次去奥博格饭店之前,我们的美食家朋友们就警告过我们,不要在用餐一开始就过于兴奋。他们说,要掌握好节奏,不然的话,最后肯定会被撑得抬出去。
去奥博格饭店的那个晚上,天气异常寒冷,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看到那么多精美的食物,我们更加振奋,真想遍尝每种美食。是的,有人将这称为暴饮暴食,但我却非常乐意去实践这种饮食方式。我们掖上餐巾,就连厨房里飘出的木柴燃烧的气味也都让我们垂涎欲滴。
最先上来的是烤面包,但不是我们常见的又软又薄的那种,而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那种面包片。这是种受乡下人喜爱的面包,皮烤成深褐色,又厚又脆,中间却非常绵软,面包放在餐桌正中的陶盘里,随吃随取。后面的菜陆续上来,共四道,都盛在较深的方形陶盘中,根据肉类和颜色的不同依次排列着,从光滑白嫩到粗糙深暗,从猪肉到野兔。每道菜上都随便地插着一把餐刀。桌上还有一瓶小黄瓜,气味辛辣刺鼻,这种法国调料可能与美国的醋师出同门。侍者上齐了菜就退了下去,让我们自得其乐。当然,还是留下了一位年轻的姑娘来照应我们随时的需要。
年轻的女侍者低声向我们事先透露,今天晚上还有一道额外的赠菜,是用早上新采的野蘑菇烹制的,厨师正在做呢,过一会才能送来。这当然是在提醒我们预留出肚子,但这的确不容易呀。色彩诱人的菜肴和烤得烫手的面包不断地在刺激着我们的食欲,让我们无法自持,所以一旦启动就根本停不下来。猪肉是否跟野兔肉一样可口,还是更甚一些?每吃一口,评价都在改变,所以还得继续,而那种小黄瓜调料也让我们不断感受到不同的味道。直到那份外加的野蘑菇上来,才阻止了我们一鼓作气的企图。
朋友曾给我们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年长的绅士是这家饭店的忠实顾客,他每周都要自己来这里吃一顿周日午餐。他住在距此四十里外的土伦,每次都要坐出租车来这里,然后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饱尝这里的美味,出租车就在外面等候,等他用完餐再把他送回家。如果在其他国家,如此醉心于美食的人可能被视为精神不正常,但法国不同,一大批热衷于自己胃口的人也支持了他们的厨师,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最偏僻的乡村,你也常能发现一些美食的原因。
还有一则关于饥饿的趣论——我们也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这个观点是说:桌上的所有菜肴你都觉得很好吃,于是吃得很饱。但这时又有一道菜上来,品种和味道跟刚才那些大不一样,那么你的食欲就会像变魔术似的被诱发。下一道菜又是这样,用鸭油烤制的金黄色蜜饯土豆圆饼,层层叠叠的,而且又薄又脆,带着浓香的鸭油味,再洒上点蒜汁和松露末,真令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用厨师的话说,这叫做“鼓励”。
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可能会导致营养过剩,危害健康,这也一直是心脏病专家经常告诫人们的。在他们看来,高胆固醇食物简直就是生命的早期墓碑。但我们在吃完最后一块墓碑时却经常对自己说,我们有统计数字的支持。有人专门在饭店进行过调查统计,不论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醉心饮食的老头老太太,还是那些胃口正健的姑娘小伙子,都一概宣称知道这个事实,那就是法国的冠心病发病率在整个西方国家中是最低的。让我们再一次为法国人自以为是的观点而干杯!
由于有上述观念的支持(当然这种观念现在已开始没落了),他们又给我们上了一平盘干酪,由硬到软最后几乎是液体了。这些干酪大多是从农家直接收购来的,没有经过消毒程序,在布鲁塞尔的食品检疫员看来这显然是违法的,但我们还是把这些干酪一扫而光。
一个宝贵的间歇,我们趁机喘了口气,整了整餐巾,又集中火力围歼厨师送来的餐后甜点,不是一道,也不是两道,而是三道:一个很小的热苹果馅饼,一深盘奶油饴糖,一碗红酒炖梨汤。最后,还分别喝了一杯咖啡和卡尔瓦多酒。
我问侍者是否可以抽一支雪茄。转眼之间,侍者就从地窖里拎来一篮子雪茄,有帕塔嘎、考黑巴,甚至还有很罕见的蒙特尼思受二号,粗大的古巴鱼雷。他们送雪茄跟送加菜一样慷慨大方,各种牌子的雪茄放在桌上任你选用。我细心地选了一支卡尔瓦多雪茄,它劲头较小,带着种苹果的清香,哦,这表示着我们要与世界和平共处。
我一直认为,奥博格饭店在法国饭店中堪称上乘,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准,更像是朋友家厨房的一种外延,随意,舒适,恬淡。当然那些星级饭店也不错,只是过于类似,整洁、完美,很具国际性,而奥博格饭店,你却只能在法国找到。
奥博格饭店到圣特罗佩不足二十英里,于是也沾了避暑胜地的光,有许多人来到这里,坐在胶木椅子上享用美食,虽然屋顶上还放着那台旧抽油烟机。威尔士公主(the princess of wales)、两个杰克——希拉克(chirac)和尼克尔逊(nicholson)、乔安·考林斯(joan collins),都来过这里。另外,那位著名的金发碧眼的地中海美人圣特罗佩小姐,也曾由她的叔父陪同着来这里进行过日光浴。
每年八月,饭店附近的停车场上就会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车,仿佛是保时捷和梅塞德斯公司的汽车商们正在此开会。手机、钛金属框架的太阳镜、威盾海滩旅行包凌乱地扔在桌子上。而在饭店里的吧台前,当地的农民和工人们边喝着啤酒,边争论着足球或环法自行车赛,准备酒后就回家去享用下一顿午餐。
第九章
虽然没有主题公园、多屏影院和商业街,普罗旺斯却丝毫不乏精彩的所在,虽然接下来做的事情可能每个人都不同,但我想你能证明我的判断绝对正确——普罗旺斯是世界上不用做任何事情,就可以玩得非常开心的最好的地方。
夏日午后消暑八法(1)
人一生会面对很多问题,我觉得其中一些不妨忽视或回避。
我遇到过许多神情严肃,充满探索精神的旅游者。这些人多数是男性。他们在旅途中,就会不断地寻根问底,却不知道放松地去享受。他们去度假就如同去完成公务,只是少了平时的西装、领带和助手而已。看到那些比较随意的游客未做严格的旅程安排,他们会嗤之以鼻。但凡旅行计划中出现了一丁点的纰漏,他们都会惴惴不安,进而对秘书的能力产生怀疑 。他们继承了从前那些全身披挂着各种包裹,五天之内豪迈地遍游欧洲的先驱者们的精神遗产。于是,在准备造访普罗旺斯之前,他们的第一个问题——一般是通过电话咨询并肯定靠传真来确认的——一定是:什么时候去最好?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而我只能再提出几个同样愚蠢的问题以作比较。是否想看春天茂盛的罂粟和樱桃?是否想亲历七八月间酷夏的阳光?对阿威格农音乐舞蹈节是否存在兴趣?是否愿骑自行车去攀登旺图山?想去吕贝隆游泳吗?是否想在秋收时节亲自去踩踏葡萄来加工葡萄酒——当然有些事情不可能亲自去做——看葡萄藤变为金黄的颜色?是否还想去浏览古代建筑和罗马遗迹,同时游览一下古董市场和三星级饭店?
想啊,当然想啦。他们会不住声地说。我喜欢听他们这么说。可我只有一周的时间却要把这些通通纳入。到底什么时候最好呢?
我绞尽脑汁想得出这问题的答案,或起码有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答案,但总悲痛地难以如愿。我所能给出的最接近的一个答案——这是我多年研究的成果——岁月的碎片无法像日记或者流水账那样可以简单地重组。这与其要责怪具体的时间地点的错位,不如反省一下我们的态度。我的这个答案,肯定会令那些严肃的游客沉默半晌而大惑不解。我只能告诉他,要游览普罗旺斯,最好是在午后。
最好已吃完了午饭,因为欢快的假日有两个最简单的要素,一个是明媚清澈的阳光,一个是随心所欲的计划,只有这样,你才能充分享受午后漫长的时光。
结了账,咽下最后一口玫瑰酒,瓶底朝天地丢进冰箱里,这就是在对侍者告辞,于是你可以上路了,当然,不要忘记留意一下气温、斟酌一下你的体力,还有你究竟是属于运动型、智力型还是文化型的(为了便于思考,这当儿再来杯葡萄酒也值得考虑)。
虽然没有主题公园、多屏影院和商业街,普罗旺斯却丝毫不乏精彩的所在,虽然接下来做的事情可能每个人都不同,但我想你能证明我的判断绝对正确——普罗旺斯是世界上不用做任何事情,就可以玩得非常开心的最好的地方。
球场小憩
普罗旺斯几乎每个村庄都拥有自己的现代化体育场,规模虽不相同,但有一个相同之处是,大都有一块二三十码长,由坚硬的泥土和石块混合成的平地。如果设施好一些的话,比如在一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体育场,你可能还会发现另两样绝妙的东西,一样是茂密的林阴,出自于一排整齐屹立的法国梧桐。这些树很可能就是当年拿破仑的士兵们栽下的。二是从咖啡馆俯瞰运动场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咖啡馆吧台后面的架子上,常常会摆上一排明光闪闪的滚球游戏奖杯)。
自从人类发现将球投向某个无法弹回的目标起,滚球的各种变化就已经存在了。早期的滚球,就像木质的网球和山核桃木的高尔夫球杆一样,早已经成为了古董。它们外形非常美观,是用钉子钉进黄杨木的核里做成的球形,钉头贴木很紧,就像鱼身上的鳞一样。这东西虽然好看,用起来也随意,但是也有缺点。由于是人工制作的,形状难免或凹或凸不够规矩,一旦触地,就容易偏离正确的方向。而在滚球游戏中,往往是起手差之毫厘,结果谬之千里,让人恼火不止,所以那古老的滚球不知酿出了多少球场悲剧和争吵。当然,现在这种老式的滚球,已被我们常见到的那种完全由机器制造的,异常精细的浑圆钢球所取代。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球场上的悲伤和争吵从此消失,事实上,悲伤和争吵,正如比赛中的精确度和技术一样,不论对游戏者还是观众,都非常重要。否则,这项运动就可能变得毫无趣味了。
这项比赛的原则是要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球去击中目标球——一个被称为滚水球的小球。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将别的球也撞开。游戏者把球投出后,就顺着场子走过去测量距离。你也许以为,这不是很简单嘛,就像其他运动一样,谁打得好谁就赢,可并不是这么回事,一点都不是。
打球的人吵吵闹闹地挤在一起,为了头发丝宽的距离撸胳膊,挽袖子,声嘶力竭,争论不休,有时还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尺子,一脸胜利或怀疑的表情。在这里,与其他运动不同的是,胜利还要决定于参赛者的涵养和嗓门,谁脾气大些,谁嗓门更高,谁就有可能获胜。
这种喧嚣也许并不是源自对胜利的真诚追求,而是出于某种强烈的欲望,就我所知,滚球游戏是世界上相对独特的一种户外竞技运动。打球时你可以同时喝酒,如果身体协调性好,手够稳,你甚至都不用放下手中的杯子。因此,我经常猜测,也许正是酒精造就了这种运动中的一些虽随意却很精彩的技巧。
滚球投球时,要投出不同角度、不同路线的球,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还要掌握好腿部的弯曲动作以及瞄准目标,因为投手很容易就会越过投掷线,所以投手对自身动作的协调和控制能力就显得非常重要,而这动作看上去像某种现场表演的古怪芭蕾。当球投出之后,但见球手经常是单腿独立,身体会顺着投掷的方向或前、或后、或向一侧倾倒,而他挥动的手臂则有时像一个加速器,仿佛在推动球继续向前,有时又似一个闸门,想让球尽量慢下来。最后,他就一腿立地,一腿高高后抬,远远望去,就像一只正欲飞出泥潭的鸳鸯。
球飞快地滚过带起一路尘土飞扬,钢球撞击铜球发出叮当的声响(好像恐龙在磨牙),中间夹杂着此起彼落的争吵声和咖啡馆里收音机放出的音乐声。所有的这些,都会叫坐在阴凉里的你忍俊不止。打球者从球场的一端慢腾腾地走到另一端,然后再返回来,不断往复。空气炎热而平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滚球游戏的最大魅力在于,不管你技术怎么样,你都可以玩得非常开心。没有年龄的限制,心明眼亮往往比身强力壮更为重要。
但有一点却令我感到很奇怪,这项运动好像是专为男人设计的。为此我进行了长期的观察,村子里的男人们恨不得从早一直玩到晚,却没看到一位妇女进场参与。有一次,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询问了一对年长的滚球高手,为什么他们的妻子没参加到他们的行列中呢?一个人对我耸了耸肩,另一个却理所当然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接着说,“要不然谁去做饭呢?”
花田耕耘
上帝不曾赐予我成为优秀园丁所必备的品质——耐心。
具有这种能力的人目光深远,能根据四季的变迁调整自己的步伐,为了让幼苗最终长成成熟的模样,可以耐心地一等就是几年。
我身上还有某种缺陷:我的手指带来的,不是传统的园丁具有的那种绿色,而是种暗淡的、充满罪恶的褐色。那些娇嫩的幼苗经过其他人手指的触摸,一般总能焕发出青春的活力。可轮到我,虽然也是一片好心,但总是事与愿违。只要给我一周的时间,就足以把一棵生机勃勃的花卉,照料得蔫头耷拉脑,奄奄一息。
我之所以觉得普罗旺斯的花园与我的花园属于一类,这也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这里的气候非常恶劣,气温有时可以一下子滑到零度以下,有时又能猛地攀上一百多度。土地像岩石一样坚硬,更算不上肥沃了。雨水要么倾盆而至,要么“滴水不漏”。当密思特北风吹来,地皮会被卷起一层,花草被裹挟而去,只留下光秃秃的土地。经验告诉我,能在这等恶劣天气里生存的植物,就一定能承受得住我的悉心照顾。
夏日午后消暑八法(2)
我认识一两个很好的园丁,他们非常醉心于自己的园艺学术语,经常很随意却又非常学究气地用拉丁语谈论园中的植物居民。对他们来说,毛茛和雏菊应叫做ranunculus acris和leucanthemum vulgare。小小的蒲公英被提拔为taraxacum officinale,对于类似的专业演出,我只能含糊地点点头,或想办法岔开话题,但他们并不为我的努力所动。于是,不久后,他们开始打起我的主意,建议我将我那块干燥的普罗旺斯土地,进化成通过移植而来的别墅花园。
他们不甚满意地看了看周围说:这里需要颜色,那能让这里返老还童。还得有一块草坪,没有什么东西比草坪更令人感到舒服的了(遗憾的是,草坪好像缺少一个拉丁语名字),这设想中的草坪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后面还会有攀附在架子上的水果树,玫瑰凉亭,爬满鲜花的篱笆,还有那些令英国人最为亲切的生活必备的装饰——绿草带。总有一天,他们还会提议,应该建一个花圃。我现在就觉得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他们走后,我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哦,可以先考虑一下自己喜爱的花卉:薰衣草、檀香文、柏、撒尔维亚、迷迭香、月挂、夹竹桃、黄杨和百里香。从近乎纯蓝色到接近白色,从闪亮的深绿色到葱葱的嫩绿色,还有夏季的鲜紫色,所有与周围景色和谐的颜色和形象,同时能适应这儿的气候,并能承受我的关怀的植物,我都想到了。这是一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几乎不需要什么东西就可以维持生存,而我惟一要做的,只是在七月去给薰衣草剪剪枝。
剪枝最好是赶在自己全身湿漉漉的时候去做。在拿起修枝剪刀开始工作之前,你应该先去水池里把自己浸湿。这时节的花枝又干又脆,剪起来很快捷。干了几丛之后,你的手上就会有薰衣草的香味了。这是种非常浓郁的味道。五分钟后,太阳会蒸发掉你皮肤上的最后一颗水滴;十分钟后,你开始冒汗了;半小时后,你必须重新回到游泳池中去泡一泡,扑通一头扎下去,就像是走入了天堂。
只需一个下午,你就拥有了一大堆剪下来的薰衣草。你可以用很多方法来处理它们,让它的香味可以长时间地留下来。比如,做一个小香袋放在抽屉里或亚麻衣柜里,香味可以一直保持到十二月甚至更长。那时候,味道虽然淡了,但仍然能让人明显地感到是那种熟悉的清香。在橄榄油或醋瓶子里放上一两枚,可以让人感到暖暖的春意长存不去。它的精华可以制成普罗旺斯万金油,据说能治百病。擦伤或被蚊虫咬了,滴上几滴可以消炎。嗓子疼可以作为漱口液。掺入热水服用可以提神醒脑。洗刷厨房时点上一些,可以防止和清除蟑螂等虫豸。最后,留下几枝干的,在冬季来临时扔进壁炉,能烧出满屋清香,那味道就跟几个月前刚剪下来的鲜枝一样。
看来弄一块绿草地,什么都有了。
约见工匠
说起那种门窗只经过初级加工的老房子,也就是还没来得及配备现代整体厨房等许多其他组合式建筑套件的老房子,它既能给人带来欢乐,同时也经常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道障碍。
极度夸张的个性注定会导致建筑的某种欠缺。地板会在不经意间倾斜起来,冬季可能还会神秘地拱出几个包来。墙歪向一边,门廊则倒向另一侧。楼梯的台阶也变得不再整齐,而且还渐渐失去了棱角。所以,当栏杆坏了,门被虫蠹,百叶窗翘曲……所有这些需要更换的时候,却发现一直就没有准备过备件。这时,你就必须准备经历几次与平易近人、聪明智慧且飘忽不定的普罗旺斯工匠的会面,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他都能为你做出来。
在整个沃克吕兹,你可以找到数以十计的工匠,他们分别擅长于不同的工种。但不管是用木头、陶土、石块、大理石、粗铁还是钢材来进行他们的艺术创作,总有一些固定不变的特点,这些特点在他们创作的过程中会变得更加明显,而且会随着你访问次数的增加而突出起来。在普罗旺斯夏天的午后,一顿饱餐会令人变得非常宽容,并且精力充沛,这时正是去拜访你需要的工匠的最佳时刻。
第一次, 工匠肯定会带你参观一下他的工作室。在那儿你会发现许多他为别的顾客制作的东西,令人叹为观止的半成品随意地摆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使你觉得他能精致而无误地做出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在这样一位艺术家面前,谁能不诚惶诚恐呢?
当然还不只是这些,他的热情更令人感动。看他那劲头,好像恨不得立即就要接下你的活计,把手上的工作全部停止,当时就赶到你家里去进行事先的测量似的,所以你心理上必须对某个深夜突然响起敲门声有所防范。
到你家里后,他会掏出一个历经沧桑的练习本,把每个细节都仔细地记在满是皱纹的纸上。当然,那上面记录的东西都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像你这样幼稚无知的人,不经过几次简短的讲座根本不能理解。所有的难题他都会一一给你摆出来,锈蚀和腐烂所造成的影响更要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为此他会显得非常难过地不断摇头,同时,体贴而同情地轻拍你的肩膀。
不过,你要坚信你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毫无疑问。双方商量好了价钱后,你就开始一脸茫然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完活,他就会反问你要求什么时候。
你确定了日子(当然必须包括月份)后,告诉了他。
这是工匠们的典型做法,我已经久有耳闻了,因此我认为很有必要把这一点传授给每位初涉此道的后者。
在说出你期望的交活日期后,会有一段暂短的沉默,然后对方深吸一口气,并若有所思地点头说:“这很有可能。”他似乎在赞同你的提议,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示了你提的期限并不是没有可能实现的。你会发现,这是个细微却非常重要的差别,但这时,你往往已觉得你们两人已达成了一项很明确的贸易协议。
由于不愿让人觉得你是个缺少耐性、不明就里的外行,你慷慨地等了很长时间才打电话去询问工作的进展情况,但那将是一次无法令人满意的谈话——如果你认为这还算一次交谈的话。因为工匠们的电话总是被装在工作室最喧嚣的角落里,那儿的钉钻声最大。我敢肯定,这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因为这可以帮助某种特定令人不快的问题借着噪音的掩护而蒙混过关,或者这根本就是一段能够自动应答的录音,不管是什么,这都非常管用。面对着轰鸣的电锯、疯狂的切石机和电焊机,没人有毅力去谈上很长时间。几句半截子话与工作室里的噪音一掺和,就什么意思也无法表达,于是,真理的探求者就只好自己再亲自登门拜访。
工作室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那些曾令你惊叹的作品还摆在那里,仍是没有完工,如果幸运的话,你会看到另外一件——你所要的东西——也在它们之中,而工匠会像一位父亲介绍他心爱的女儿一样将这件作品展示给你。作品很漂亮,正是你所想像的。
你问,可不可以下周交活。
他又会深深地吸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可能吧。”
当然,到时候仍然不会完工。但是,管它呢,反正房子不会为这个就倒了。
经历购物
不知道是否有人研究这个课题,即人们娇嫩的胃与几杯葡萄酒乃至日渐膨胀的欲望之间有没有某种关系。从本质上说,我不是个喜欢购物的人。
我对走来走去地看那些于我毫无用处的东西没有一点兴趣——除非我刚饱尝了一顿美味。只有在酒足饭饱之余,精神异常亢奋的情况下,我才会自愿变成一台容易受人影响的点钞机,一个出手大方的消费者。在城市里,这已经偶尔地引起了昂贵的难堪,但这一切在普罗旺斯都不会发生,因为这里对钞票有一种永远无法割舍的爱恋。
我们的很多邻居都非常怀念和热衷于小供货商的方式。这些小供应商一般都是自产自销,无需什么连锁店或超市,直接向消费者出售他们的产品。他们规模小,不值得做广告,总部经常隐蔽在乡村的角落里,或小巷深处,一点都不起眼,没人指点很难找得到。房子既有白鲢鱼的特点,也有自制的布面平底凉鞋的风格,简直无奇不有。
夏日午后消暑八法(3)
但不管怎样,如果你不外加点好处,什么也不会卖给你。出售商品前首先得给你讲课,其费用当然要计入价格。讲课的内容包括简要的历史回顾、关于制作过程的三两句概括、对自身地位的大胆评估,偶尔也会机智地讽刺一下当前的竞争,总之,顾客一定不能着急。
我喜欢这样的购物方式,因为可以消磨掉夏日一整个漫长而闷热的下午。
有人曾给过我们一个卡威龙的地址,推荐说那里的西瓜非常诱人。而同时,你需要支付的是,与性格怪僻的卖主打交道的勇气和信心。这真是个有意思的结合。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钻进了镇子边上的一条死胡同里,心里也终于塌实下来,知道距我们的目标已经不远了。
小巷里寂静无人,只能听到苍蝇的嗡嗡声。苍蝇们正在一个貌似猪圈的门廊前集会,空气中飘荡着水果由成熟转向腐败的香味。一辆白色的奔驰轿车停在门前的树阴里,一定是哪位有钱的顾客的,也许他此时正和里面那个古怪的老瓜王——一个满脸皱纹、风尘仆仆的法国农民讨价还价。
我们奋勇冲过苍蝇群,来到一块阴暗的空地前。厚厚的草垫上堆满了黄绿色的西瓜,一个人正盘腿坐在门口一张遍体鳞伤的金属桌上,对着话筒大喊大叫。
他又黑又瘦,几缕黑发附在褐色的脑袋上,小胡子整齐顺溜,一副太阳镜架在尖挺的鼻梁上。他穿着一件开领条格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裤子,黑亮的皮鞋上钉着流行的铜饰扣。
莫非这有着一身时髦衣着的人物就是西瓜王?
他咕噜了一句什么,然后挂上电话,伸手拿了支烟,才转过头看我们。
“我们想买些西瓜,”我说,“听说你这里的瓜最好了。”
许是奉承的作用,又或是他还沉浸在对午饭的回忆中,他变得亲近了些,礼貌地站身起来,用手里的烟指点着身后那一大堆西瓜,说,这些瓜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当年大仲马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一种。
他拾起水管,对着墙边的瓜堆喷洒了一番,瓜的香气愈发浓郁而润泽了。他随手挑了一个出来,用大拇指捏了捏瓜蒂,又闻了闻顶部,将瓜递给了我们,就转过头去不再理我们,只盯着身后桌子的一角。
这个瓜个头不大,但很坠手,瓜皮还挂着点点的水珠,茎部稍稍有些软,我们闻了闻,随即不住口地称赞。
瓜王微笑着,与他身后那把十英寸长的大砍刀形成了很大的反差。“现在得让你看看瓜瓤如何了。”他说着,把瓜拿过去,轻挥一刀,西瓜就分成了两半,但见瓜瓤鲜艳,汁水横流,“吃这样的瓜,生津润咽,消热解暑(后来我发现,这是他暂借了一位西瓜专家的话。这位专家正好也是位诗人。不过在当时听到这句话,我还是不免心中一荡)。”
他充满希望地看着我们。“要一百斤可以打折,”他说,“超过一吨还可以再打折。但是不管搬运。”他的眉毛高高扬起,像要从眼镜上端跳出来,高高在上地等着我们订货。
怎么会是这样?朋友可没跟我们说他是个批发商,每年夏天都要往巴黎运去千百吨的西瓜。为了我们,他竟然不顾自己的声誉,破例允许我们只买了一打,然后略显急躁地甩下几根湿草绳,让我们自己去把那些装满西瓜的箱子捆好,拉走。
返回汽车前,我们去了一家咖啡馆稍事休息,没想到那里的侍者也是个西瓜专家。他告诉我们,先把西瓜的顶部切开,清去瓜子,倒入一瓶伏特加酒,然后把西瓜在冰箱里放上二十四小时,伏特加会逐渐渗入瓜瓤,那份香甜醇美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
生津润咽,消热解暑?
“对,”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开塞器博物馆
世界上的哪个国家曾举办过青蛙博览会,或是什么蜗牛节、正式的香肠庆祝会、专门的大蒜日活动?除了在法国,你还能在哪儿看到为庆祝奶酪、海胆、牡蛎、栗子、李子和煎蛋饼而燃放的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其他的国家,这样的盛会只能是为获胜的足球队或彩票中奖者举办的。
所以,当听说有一家博物馆专事收藏价值不菲的开塞器时,我一点也没感到惊讶。毕竟,在这个将制造与喝葡萄酒都视为非常文明和神圣的国度里,给开塞器以一定的生存空间是不足为奇的。但是我想,这博物馆一定非常小,里面放着一些从某位老祖先的阁楼里发现的稀奇古怪的开塞器。我可真没想到会看到一个小型的卢浮宫。
实际上,这个博物馆只是发生在门内博斯d188号的变迁的一部分,这里曾是一条路,就像山谷中的其他地方一样。路边是一个被葡萄园隐没的破旧农舍,另一边是帕蒂冈先生的车库,门口由两只鹅把守着。金色的土地被丰收的葡萄完全覆盖了,微风徐徐,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放慢脚步,更不要说停步不前了。
如今车库和鹅都不在了,老农舍也向外延伸出一间间新房。建筑师心怀叵测地模糊了新旧房屋之间的区别。葡萄藤也被重新梳理过了,每一排的前面都种上玫瑰丛。街道两旁则栽满密集的橄榄树,一直通到大路上。放眼望去,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可以想见当初投入的巨大。
令这乡村旧貌换新颜的,就是门内博斯市的现任市长依斯·罗塞一卢阿德先生。他对葡萄酒情有独钟。某日,他来到巴黎的德卢奥特拍卖行,发现拍卖的物品中有一堆各式各样、年代久远的开塞器,便慨然买下。后来,他在其他的收藏者和交易商之中渐渐有了名,他仍然不停地购买,一直到现在也没停止。如今他的收藏品已有数百个之多,而且各不相同。假如你没有一座葡萄园、一个酒窖和一幢漂亮的楼房来支撑你的爱好,这就无异于一个噩梦。
走进珍藏室,你才会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一张木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开塞器,足有三尺多长,得用两只手才能拿得起来,只有那种装几加仑的瓶子才配得上它,而且还要有一位身强力壮的大汉才能使用。它真是太大了,以至于那些陈列柜都无法容纳,只能放在珍藏室最前面那略显阴暗但异常高贵的空间里。屋子里像教堂一样光线暗淡,仅有的光亮来自于嵌进墙里的几盏壁灯。
在这里,你能看到一千多只开塞器,每个都带有一份关于其历史及评价的简介。这长长地排开的开塞器,是人与瓶子之间情感交流的见证,也充分证明了人将一种实用工具变成一种幽默、滑稽,乃至怪异的具有装饰性的物品的能力。
这里的开塞器,有的做成男性生殖器的形状,有的采用两条腿来操作,有的可以作为枪或猎刀的一个部件,有的隐藏在手杖里,有的附在一个像指节一样的铜套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要你能想得出的,都可以在这个宝藏般的展室里看到。包括一只神奇地现身于展品中的巴尔干的开塞器,它的手柄用牛角、橄榄木、电木、鹿脚制成,也包括制成禁酒之父沃尔斯德参议员模样的开塞器。还有一种折叠式的开塞器,小巧而古典,据说是仅剩下三个的很古老的开塞器中的一个样品。另外也有一些做工更加精细的二十世纪的年轻开塞器。
如果这些东西仍不足以吸引你的话,你还可以在这里一醉方休,因为这里是据我所知惟一一座可以饮酒的博物馆,而且博物馆的主人们也鼓励你来上一杯。
回到珍藏室,太阳已偏西,午后的阳光还很刺眼,这时用上半小时来品尝一下博物馆自酿的葡萄酒,会让你神清气爽,也许还会令你着迷。如果你意犹未尽的话,你甚至可以在这儿买下一只开塞器。
策划庄园
贸然闯进陌生人的阁楼,逛逛从锅碗瓢盆到老太太的衣橱几乎包罗万象的杂货市场,这都是我们非常喜爱并乐此不疲的。再说普罗旺斯一向生意兴隆,没事在集市上走走也没有什么风险。
然而,在市场里待得久了就会上瘾,严重的还会染上一位美国朋友声称的那种古董兴奋症:即见到便宜货就想买,最后只好用一辆大卡车才能将选中的东西拉走。如果你已经买了一所房子,或者其中的大部分,干吗非要变着法地要把它塞满呢?
夏日午后消暑八法(4)
建筑学上有个术语叫做建筑救助,在艾普特的郊区就有这样的一个仓库,在那儿你可以高兴地花上一两个小时来营造你梦想中的花园。
夏伯德兄弟、亨利和让,就拥有好几亩乍看像古迹遗址的田园,每次我去那儿,都只是为了找些小东西,比如一个残破的铁烟囱、缺边少沿的石盆、几块手工烧制的旧砖。可一旦去了,这些最初的想法就会被扔到爪哇国里去了,想买的东西最后肯定会超出我钱包的承受 力。
这一次,高贵的错觉刚一进门就包围了我,因为那里斜靠着一只带有两耳的细颈椭圆土罐。罐子足有七英尺高,罐口比我的肩膀还宽,完全可以放得进一条壮汉。如果将它放在花园里柏树小道的尽头,那一定蔚为壮观。
可里面放什么呢?三吨泥土再种上天竺葵?或给赖着不走的客人当卧室?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想像中的园丁吧,我继续前行。
远远地,我就看见另外一种能给居家环境平添特色的东西:一条完整的门道,石柱,石拱,外带华丽的铁门。走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连门牌都早已被嵌入石拱里,上书:拉歌兹恩庄园。用的是特大号的字体。
你想要的东西这里都有,但就算把这些东西组装起来也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屋顶上盖的瓦,地面铺的石板,巨大的切割石壁炉,橡木房梁,三角墙,帕拉弟奥式柱子,四通八达的楼梯,先是直的,然后向左拐或向右拐,几乎每样东西都是特大号的,似乎对篮球运动员更合适,而不是十七八世纪的那些原来的主人,那时候人的身材没有现在高大。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就显得更渺小了,他们难道会喜欢?难道能习惯?比如去吃个饭是不是还要借助地图?在这迷宫般的院子里,是不是经常一不留神就把仆人丢了?
阳光依然刺眼,我坐到一尊古怪的女人雕像旁的阴凉里。这个雕像胸部丰满,腰部以下却移植成狮子的形状,在她身后,我看到一对中年夫妇,有个年轻人陪在他们身边,我想那应该是他们的设计师。他刚刚丈量完一个典雅的老式壁炉。
“太大了,屋里放不下。”他说。
“胡说,”顾客说,“砍掉一块不就行了吗?”
设计师皱了皱眉,一脸的不快。这是个优美、协调的石制品,经历了二百多年的风霜雨雪,甚至在法国大革命和二战中都能幸免于难,如今却要为了一个拥挤的角落而惨遭毒手了。
壁炉的后面是一条楼梯,足有一间房子宽,十五英尺高,在楼梯的顶端,正有一只猫趴在那儿瞌睡。四下望去,壮美得令人震撼。我不由得遥想起这个庄园当初的生活图景,在这样奢侈的石洞里的人们又是如何去生活的呢?
足球场般大小的一间餐厅给人的颤栗感一旦消失,随之而来会有很多现实的想法:没有中央空调,这里会充满潮气,卫生设施只能是斯巴达式的,没有明亮的照明,从厨房到餐桌的漫长旅程使食物有机会充分冷却——这一切,与英国一家最昂贵的寄宿学校颇有相似之处。
我不要这个庄园,更不要这个阴暗的午后。这样的庄园只能永远存在于夏日的联想中。对我来说,还是让它在联想中沉睡吧。
选房之行
在普罗旺斯住上一两周后,饱尝了阳光的沐浴,也转遍了市场,看过了葡萄园,参观了教堂,也去某家罗马剧院回顾了一下历史。总之,每个积极的、有好奇心的游客该看的你都看过了。现在你也许要看点别的东西了,比如想看看当地人是如何居住的。
事实上,你真应该认真地参观一下他们的房子。
别人家的房子向来对我们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如果这个人和他的房子还在国外,那么这种诱惑力似乎又有所加强。假如你被邀请进入这座充满诱惑力的房子,那么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会吸引你的眼睛:书名的书写方向与我们的不同;从肥皂到冰箱里所有东西都是陌生的品牌;窗户向里开而不是向外开;百叶窗几乎褪尽了一切颜色;石头的壁炉;拱顶的房间。连房内的气息都大不一样,那样陌生而新奇。于是你会渴望在自己的家之外,在普罗旺斯再有个家。面对这许多引人之处,是否能有个办法惬意地度过这个下午呢?
那就去找一家房产代理商吧。
我不能准确地说出吕贝隆有多少房产代理商,但似乎跟这里的面包师一样多得数不过来。每个拥有自己的节日和正规停车场的村庄,好像至少都会有间小时装店大小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户上贴满了色彩鲜艳、引人瞩目的照片:有待开发的处女地,有樱桃园附带二十里开阔地的农庄,有豪华住所、牧场、完整的小庄园……所有这些,都在阳光下静候着新主人垂青。你就来随便挑选吧。
房产商会非常高兴地接待你。在他看来,你抛开他的同行直接来找他真是英明之举。尽管你从窗上的照片中没看到什么,他却会告诉你,吕贝隆真正诱人的房产并不多,而他却有幸搞到了其中的精品,他也非常乐意亲自陪你前去看看。
这时你会遇到点小麻烦,你为不耽误他时间说你想先去看个三四处较理想的房产的位置,回头再去看房子如何,而且你自己有车有地图,如果他能告诉你位置,就可以省去他的时间,也不必打扰房东了。
很不幸,这不太可能。这正是你要学习的第一课。他会用各种借口否决你善良的建议,而你也早应该知道,吕贝隆缺少诱人的房产,但从不缺少房产代理商,而且多得无法统计,因而竞争异常激烈。一处房产经常会由三四个房产代理商共同经营。最终卖出房产的代理商才会获得佣金(佣金的数目相当可观,一般是房价的百分之五,甚至更多)。先下手为强是商场的不二法门。由此就可知道亲自陪顾客去观看有多么重要了。代理商借此机会常常就能捷足先登。
第二课,代理商会想方设法避而不答你提出的最简单、最随意的问题,始终不暴露真实情况,好吊足你的胃口。比如说,你在南方的著名杂志《海岸》上看到了一则房产广告,你很喜欢那房子的外形,于是便按照广告上的联系方式给代理商打电话:
——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你们的f2637号房子的情况?
——啊,那座房子真是漂亮极了!
——是的,看上去的确不错。它在什么位置?
——那就请来我的办公室吧,这里有它所有的照片。
——那当然好啦。但房子在那儿呢?
——在圣莱米和阿维翁之间,离机场只有45分钟的路程……
——具体在哪儿?(他提到的区域完全可以埋伏下一支军队,别说是一栋房子了)
——……透过楼上的窗户可以欣赏到阿尔卑斯山迷人的风景……
——靠近村庄?
——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环境幽静,但绝不偏僻。
——靠近哪个村子?
——如果你能过来,明天我就可以带你去看房。
谈话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代理商极尽溢美之辞,为你介绍房子的罗马式屋瓦、小院、有二百年历史的梧桐树和葡萄酒窖,他还会告诉你那里的小气候,冬天能避开凛冽的寒风,夏天则可以享受到凉风送爽,真是冬暖夏凉。他会告诉你房子的所有细节,可就是不说房子在哪儿。最后,如果还不能使你相信到他的办公室与他的会面是你迈向天堂的第一步,他会绝望地同意给你送一份书面介绍,里面附着关于这座房子的全套照片及溢美之辞。
第三课,在这些介绍中,他们会使用一些密码式的词汇,对于这些词汇,你必须几经战阵才能逐渐破解。
房价一般来说不会很具体,但大致不出以下三种情况:
1. 诱人的价格。几乎可以肯定,价钱不会像他一开始报出的那么低。当然,如果你只想买个有顶子的东西,这已经是最好的价格了。
2. 理所当然的价格。哦,这可是个大数目了。但里面确实会配有大理石洗澡间和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十二世纪的地牢,而地牢里还会有当时的手铐。可以设想一下在这里开个晚会的效果。
夏日午后消暑八法(5)
3. 最终的价格。最终的价格会很离谱,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写在纸上。而一旦你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来,他们就会非常诚意地报给你一个天价,使你惊骇得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在底价里还要加上为符合你的要求而进行改造的费用,这些费用最终取决于修改与装饰的整体情况,这里面也有三种情形:
1.居住型:理论上你可以拎着行李直接住进去,虽然抽水马桶和电线已是一塌糊涂,而且房顶也出现了令人忧虑的倾斜。但不管怎么说,你完全可以住进去,因为现在的房东不一直就在这儿嘛。
2.原貌型:古老的石板,暴露出的横梁,骇人的裂缝,经常还有许多像迷宫般的阴暗的小地方——这都忠实再现了十八世纪农民的生活方式。如果你想让房间变得干净明亮,那就得先去雇一名凿墙工和五六名瓦匠。
3.情趣型:情趣总是多样的。你对垂花饰、壁式烛台还有壁画的喜好,不可能跟现在的房东完全一致。但对代理商来说,所有的情趣都是一样的,总之是都有利于提高房价。
以后,你或许还会碰到其他的密码式的词汇,但这些应该够你应付你的第一个下午了。鼓起勇气!(哦对了,千万别忘了带上你的支票簿。)
读书小憩
如果说普罗旺斯有个习俗,而且值得每个旅游者至少去体验一次的话,那就是午睡,室外的午睡。
但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发现很难使我们的客人相信,午睡是度过酷热午后的一种健康、神圣、提神的方式。他们人虽然到了普罗旺斯,但脑子里还保留着旧观念,盎格鲁撒克逊人固执地对个人休闲持一种不信任的态度,因而对地中海这种随意并略显懒惰的习惯始终嗤之以鼻。
不可无所事事的告诫时时在提醒着他们。他们总说,我们大老远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躺下来睡觉的。
我努力想告诉他们无所事事对神经和肠胃的好处,但屡屡被人置疑,倒是午饭后打打网球这类疯狂的念头却颇有市场。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设想,在一百度的高温下,去追逐一个小球所造成的体力以及对心脏的损耗,反而令他们雀跃欢呼、欣喜不已。
当真理的劝说不能让选手们对他们所处的险境有所觉醒之后,我只好给当地的“南丁格尔”——佛劳伦斯·耐提尼先生打电话,让他把救护车开来停在球场边,并且不能熄火,这样几乎每次都可以让网球赛结束。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一个选手受到损伤,为此我们非常自豪。
但怎样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理由,让他们不会因“无所事事”感到内疚,从而也不必看到他们在餐桌上那拉长的脸,这还真是个问题。
我们发现,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给他们一个文学的理由,给他们一个丰富知识、开阔眼界的读书的机会。
书的选择是最重要的,恐怖、探险、言情类小说都不行。因为那些小说不论从内容还是体积上来说都不够分量。这里需要的是那种宏篇巨作,就是你一直觉得应该读也想读,但却始终没有时间去读的那种书。
有几百个书名和作者符合这类条件,我们选了一小部分,集中称之为吊床图书馆,其中包括特罗洛普、勃朗特、奥斯汀、哈代、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但只有一部书在完成这项任务时屡见奇功,从未失手,它就是爱德华·吉本的三卷本精装《罗马帝国衰亡史》。
腋下夹着一本,穿过小树林,在花园里找一个可以鸟瞰山谷的凉快所在。轻轻地滚进吊床,放好枕头,先将书撂在肚皮上小憩一会儿,听听周围的声音:树丛中蝉鸣正欢,那声音聒噪刺耳却又给人一种莫名的慰藉,在午后炎热的空气中起落飘荡,好像永不会停息。远处一只狗耐不住酷暑叫了起来,但渐渐地低了下去,最后淹没在蝉们的声浪中了。吊床下的干草丛中,一只蜥蜴捕获了一只小虫,掀起悉悉嗦嗦的一阵急响。
在吊床里侧过身,摆好读书的架势准备开始。好重的书啊!越过打开的书,你看到了自己的脚趾,吊床的绳索,矮橡树静止的叶子。蓝色的吕贝隆尽收眼底。一只飞虫在空中疏懒地盘旋着,翅膀的动作却似乎已经凝固,手里的书本仿佛越来越重了。书缓缓从你的手中滑落,轻轻跌落在肚皮上刚才停留的位置。你于是像很多置身在这种环境下的人那样,决定先让自己小睡五分钟,就五分钟,然后再来读罗马帝国。
两小时后,你醒来了。山上的光线发生了变化,天边的蓝色正变成紫蓝色,书本已滑落到吊床下面,书页散乱。你捡起书,掸去书上的尘土。为了面子,你将书翻到135页,在那儿夹了张书签,然后夹着书穿过树林,回到游泳池边。一条鱼腾出水面又钻进水里,你感到了难得的舒适,这时你才会意识到,午睡真不是个坏主意。
第十章
如果我选择在普罗旺斯等待我生命的结束,并非没有值得快慰的地方。这些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则是物质上的,是那种可以让你真实存进银行的东西。
长寿的肥鹅肝(1)
人生命的任何阶段都是不可预测的,尤其是在老年。任何人对自己老年的生命都不可能给出精确的预测,所以,对老年的期待再多,也不如一张盼望很久才姗姗来迟的支票更令人鼓舞。虽然这样,如果我选择在普罗旺斯等待我生命的结束,并非没有值得快慰的地方。这些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则是物质上的,是那种可以让你真实存进银行的东西。
比如说,你已经退休了,你的主要财产是你的房子。这所房子很适合你,你已决心在这 里度过你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到你在讣告栏里最后一次出场。但是老年人的开销——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支出的:孙子的法拉利跑车,专职厨师的服务,美酒佳肴昂贵的价格——这些都不可避免地会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必须发一笔横财才能完全解决这些问题。这时,你也许会考虑按照那特定的法国方式来卖掉你的房子了,这种方式叫做养老金。
这是一场赌博。你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了房子,但是你自身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你有权将自己剩余的生命无所顾忌地安排在这里。对你来说,这就像自己做好了蛋糕,并住在里面。而对于买主,这则是一个获得打折财产的机会——只要你别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太久,给别人带来太多的不便。也许会有人对这种缺乏人情味的方式表示反感,但大多数的法国人在钱财方面都非常现实,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有助于交易双方共同从自然资源方面获得收益,这真是一个双赢的机会。
然而,这种赌博的结果有时可能出人意料,比如不久前发生在阿勒斯镇的那件事。这个镇在公元前就已经存在,因美女辈出而闻名于世。其实这个来自古代的小镇本身就是一座古老的纪念碑。直到一九九七年,珍妮·卡尔蒙夫人还住在这里。她的故事证明了普罗旺斯的欣欣向荣,也为每一位地产投机商敲响了警钟。
卡尔蒙夫人生于一八七五年。她小时候甚至见过梵·高。九十岁时,她决定将她的房子以养老金的方式卖给当地的一名律师。这名律师当时还只有四十多岁,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可遗憾的是,卡尔蒙夫人一直活着,活着。她用橄榄油进行皮肤护理,每周吃一公斤巧克力,到她一百岁时还能骑自行车,一百一十七岁的时候,她戒了烟。她去世的时候已经一百二十二岁。官方统计宣称,她是世界上活得最长的人。可那倒霉的律师呢,在她去世的前一年就死了,年仅七十七岁。
卡尔蒙夫人显然是个例外,她的寿命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平均寿命。保险统计员们强调说,她严重破坏了他们的统计平衡,她能活这么久真是一个奇迹。
但是,如果有一天,她所创造的纪录要是被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哪位八九十岁的老人打破,我一点也不会奇怪。比如那些岁数比他们的收藏品还大的古董商,杂货店里那些比少女们更有活力、随便就能将你推到一边的老太太,还有那些在菜园里对着番茄窃窃私语,鼓励它们迅速成长的性情古怪却又大名鼎鼎的显贵。普罗旺斯有什么令他们如此依恋?他们又有什么长寿的秘密呢?
有那么几年,我们的邻居中有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爷爷。他身材不高,人很瘦,每天总爱穿着一件夹克衫,一条洗得褪了色的长裤,头上永远戴着一个平顶帽。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每每都能诱发我们的好奇。
如果要带我们去他的葡萄园,去之前他总要先开车带我们转转。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人们在狭长的绿色小径中工作——除草、剪枝、施硫酸盐化肥。这种时候,他就可以拄着拐杖行使他的监督权。
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建议,正像他不断提醒他忠实的听众时所说的,这是集他八十多年生命的经验之谈。假如有哪个杠头要与他争论葡萄或天气的话,他就会抖落一堆陈年旧事来证明他的正确。
“当然啦,”有一次他就这么说,“你们不会记得一九四七年夏天的事。八月里下了冰雹,都有鸡蛋那么大,葡萄全给砸坏了。”
只要这样的话一出口,别管是谁,都会将已溜到嘴边的“瑞雪兆丰年”之类的话咽回去。他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别那么盲目乐观,老天爷可没长眼睛。”
一般情况下,经过一个多小时,看到整个葡萄园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他才会满意地走回我们车上,让我们顺道搭他一程,随后再顺着大路溜溜达达地回到儿媳妇的厨房里。不用说你也猜得到,他是去监督午饭的准备情况了。
我相信他是个乐天知命的人,一脸的皱纹都向上翘着,刻画出一张笑脸(他笑的时候,嘴会大大地张开,露出的牙床的面积多过牙齿,可这丝毫不会减少他一脸的开心)。
我好像从没见他生气或伤心。他对于一些现代的新东西不太喜欢,甚至有点厌恶,比如说吵得人心烦的摩托车。但是对另一些却非常喜爱,比如他的那台大电视。有了它,他就可以在看那些过时的美国肥皂剧时,尽情地放纵一下自己的弱点。他九十多岁去世时,完全没有遗憾,事先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村里人给他送葬时都非常悲伤。
在普罗旺斯,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你经常能看到他们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咖啡馆里,找个座位坐下,悠闲地喝上几口鹅鸭葡萄酒或茴香开胃酒什么的。他们也经常像一群心态平和的鹞子,在村里战争纪念碑旁的木凳子上麇集,指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着拐杖。或许也会搬上几把椅子,坐到大门外的阴凉里,监视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任何事情都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按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老人们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早年辛辛苦苦,终年劳作,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收获的粮食刚刚够维持生计,赶上灾年,甚至颗粒无收。许多对我们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们却非常遥远而陌生。他们没滑过雪,没去过加勒比海过冬,没打过高尔夫球、网球,没有第二处房产,也不是每三年就换一部新车,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好日子,他们从不曾拥有过。但是你看他们,健康快乐,自由自在,心满意足,而且显然没有什么能将他们打倒。
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成行结队的,随处可见。每次看到他们,我都忍不住会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长寿的秘诀。但是十有八九,他们只会选择耸耸肩来回答,所以我只能自己给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了。
他们这代人似乎没有经受到现代焦虑的折磨,也许这正是由于他们一生都只与大自然交往,而不是跟某个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的老板打交道的缘故。虽然大自然某种程度上也像个雇主似的,时不常来点风暴、森林大火,或者病虫害什么的,既不可靠,也不宽容。但至少它没有人性的险恶、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更无不良嗜好。
遇到不好的年景,大家一起来分担大自然的责难,同风雨,共患难,互相嘘寒问暖、相濡以沫,因为除了冀望来年以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
与大自然相处(或者说斗争)使人学会了乐观豁达、宠辱不惊,即使身处绝境,也要尽情欢乐。与农民共同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谈论不幸时的那种乐观,即使那是他们自己的不幸。他们简直就跟看到悲剧而暗自欣喜的保险代理商一样坏。
遵循稳定的、可以预知的季节规律来生活,也会令人有一种安全感,比如,知道春天和初夏是旺盛而繁忙的季节,冬天则是悠长而宁静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方式,很可能将那些急躁而野心勃勃的公司经理们尽早地赶入坟墓。可对这里的老人们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有位朋友,和我一样,也是从繁重的广告行业逃亡出来的。几年前,他搬到了吕贝隆,以酿酒为生。他现在是每天开着隆隆作响的拖拉机去上班,而不是像以前有着光可鉴人的小汽车,还配着专职的司机。现在,他面对的问题不再是那些苛刻、易怒的顾客,而是天气的喜怒和在收获季节四处游荡偷摘葡萄的人们。
长寿的肥鹅肝(2)
他已经适应了在没有被法国人称为“众多的秘书和私人助手组成的一字长蛇阵”的环境下工作,并且已经很难记起上一次打领带是什么时候了。他工作的时间很长,比他在巴黎的时候长很多,收入却不比当时,但他感觉良好,吃得好,睡得香,对自己的工作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他在本质上就跟那些乐天知命的老人们一样,懂得去欣赏平凡的快乐。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加入到曾被他称为“在咖啡馆里混日子的活古董”的人们中去。但 最为重要的是,他的生活开始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开始具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活力,而这也正是健康的老年所必备的一个品质。
科学家(虽然多数时间他们是在坐着)告诉我们,生命在于运动。当运动停止的时候,肌肉就会萎缩,某个器官就会比经常进行运动的人提前衰老。在城市里,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体育馆。而在朴实的乡村生活中,下地干活就是为了生存所必须从事的农村体操。
弯下腰去修剪枝条,直起身子去垛好成袋的化肥,下地砍柴,清理沟渠,归置木材,所有这些都只是枯燥乏味的杂活,但却是很有效的锻炼。你要是干一天这些活计,准会累得要死,全身肌肉僵硬,还会生出很多的水泡。如果干上一个月,情况就会发生变化,你会觉得身手变得矫健敏捷,腰带也明显地松了。这样干上一辈子,奇迹就会出现了,这是生命的奇迹。
即使在毫无生机的冬季,冬眠的快乐也经常会被打猎之类的锻炼所打断。遗憾的是,吕贝隆现在的猎人已经不多了,即使偶尔见到,也都零零散散,常常是一个人挎着枪去溜达一圈。但这是怎样的溜达呀——坚硬而陡峭的山坡,是对双腿耐力的挑战;寒冷的空气洪水般直冲肺腑,心脏因而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这群武装起来的乐观分子无年事高低之分。有一次,我在森林里遇到过一位猎人,他的生日甚至要早过火药的发明。在大城市里,你可能会想到要扶持他们过马路。而在吕贝隆,他们会一边跟你聊着,一边带着你穿过田野,你为了能跟上他们的步伐,经常会弄得气喘吁吁。
印象中骑自行车的人,一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而现在骑士们的年龄似乎进行了飞跃。他们的装备比起年轻人来毫不逊色,身上五彩斑斓,不是祖母绿就是孔雀紫。他们从路边飞驰而过,就像一大群巨大的昆虫在贴地面飞翔。也许要等到他们在咖啡馆前停下来喘口气、喝杯啤酒的时候,你才能发现他们斑白的头发和青筋暴露的双手。多年以前他们就已经该领退休金了。是什么给了他们这么多的活力?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本该是病魔缠身、步履艰难地待在医院,而不是午饭前还要风风火火地骑上一百公里?他们莫非吃了什么妙药仙丹?
除了好的食品和一两杯葡萄酒外,还能有什么呢?古希腊著名医师希波克拉底曾写过一篇郁闷的药方:“死神就在你的肠胃里;消化不良是所有罪恶的根源。”如果他说的不错,我想,普罗旺斯人的肠胃是他们长寿的必要装备。由此推断,这副好肠胃与它每天都必须应付的那些东西有莫大关系。
普罗旺斯人的肠胃为什么能发挥如此健康的作用呢?对此,已有多种理论进行了回答。这些理论既很科学,也有助于调节人的口味。经常食用橄榄油就是其一,或者经常吃大蒜,辅之以红葡萄酒——每天一到五杯,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这就在你相信哪种科学理论了(每天五杯好像是一个更圆满的数字)。
但是,我还是应该看看营养学家们的有关统计数字。他们说,法国西南部的居民中患心脏病的比率比其他地方的要低,而这个比率早已经比除日本外的任何发达国家都低了。
然而,这些普罗旺斯西南部幸运的居民以什么为生呢?低钠的粥?长寿豆腐?栗子肉片,偶尔地再加上杯无酒精、无糖、闪闪发光的葡萄酒替代品?都不是。他们饮食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脂肪,尤其是鹅和鸭的脂肪。
听到这些,传统的饮食思想和人们普遍接受的烹调方法只能大惑不解。
普罗旺斯人离不开脂肪,土豆要用脂肪来烤,什锦砂锅中的豆子要用脂肪来闷,蜜饯要用脂肪来保存。肥鹅肝更是只有天上才有的美味了(肥鹅肝实际上是罗马人发明的。由于法国人见到什么好吃的东西,马上会冠以法国名字纳入国粹,再加上他们传统的谦虚的品格,所以理所当然地就相信那是他们自古相传的国宝了)。
这个又肥又腻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健康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呢?然而如果有一天,根据营养学精心调配的菜单上只剩下了豆腐、豆子之类单调乏味的食物,而删去了肥鹅肝,我们的生活还能有味道吗?
脂肪对人体真是毫无益处吗?
这恐怕首先要看脂肪究竟是来自哪里,虽然食物警察们并没有那份闲心为你区分这些。多年来,他们一直郑重告诫我们,要警惕脂肪的危害,不论哪一种脂肪都是有害的。
在加利福尼亚,你可能会对那些浑身上下除了皮、骨头、肌肉和仅够维持健康的硅酮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大感惊奇。我也听说过,那里的营养学权威曾严肃地考虑过要宣布脂肪为禁食物质。即使在法国,食品也要在商标上犯了罪似的承认里面包含了百分之一的脂肪。看来,脂肪真是恶名卓著了。
所以,当在法国这个角落里,看到人们对那些高脂肪、高胆固醇、对动脉构成巨大威胁、真可谓罪大恶极的东西如此热爱,真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为了探询肥鹅肝和健康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关系,我翻阅了好几本有关饮食和营养的书,但却发现里面的理论都是一个口径,只是进行了不同的包装。不过,有一点他们倒是众口一词,即都认为脂肪是杀手,如果经常食用,会使你因血管阻塞而英年猝死。
为了寻找一个不同的、未必是科学的意见,我决定追溯法国营养学的起源。首先,我想到的是向一个厨师去咨询。但我所认识并且尊敬的厨师更关心的是菜的味道,而不是你心脏的状况。他们认为前者才是他们的主要职责,而后者则是你自己的事。他们能告诉我的只能是哪里的肥鹅肝最好吃,而我需要的则是一个更加全面、客观的观点。
法瑞苟勒先生虽然很少能提供什么不偏激的观点,但我还是决定去拜访他,只是希望能借用一下他在学校当老师时积累的那些有关营养学的知识。可是,最终我发现他依然坐在酒吧里他的老地方捍卫着法国的传统,脾气也还那么大。
我的研究从雷格斯那里也没有得到什么助益。一般情况下,他是法国生活方式的狂热拥护者。肥鹅肝对你当然是有好处的,他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你尝过加斯克尼的利沃丽姐妹做的肥鹅肝吗?那真是棒极了。可一旦提及确切的医学证据,雷格斯便一脸茫然。
最后,我不得不去找葬礼鉴赏家马利斯。有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咖啡馆里,显然是有什么情况,但不等他开口,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可以吃你喜欢的任何东西,”他说,“这没有太大的区别。年纪大了,身体自然就不好,这跟你吃什么没有关系。这毫无疑问。”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开始放光,身子往前探过来,告诉了我一件才发生的有趣的死亡事件。就像往常一样,当他谈起另一个人的死亡时,总是压低了嗓门,一脸严肃。但很明显,这一次马金的事情让他感到开心。
已故的马金先生毕生都致力于购买国家彩票。出于对发财的渴望,每周他都会买一张彩票。为了保险起见,这些彩票珍藏在他惟一的那件西服的上衣口袋里。这套西服被锁在一个大衣柜里,终生只有两次机会一见天日。一次是去参加一个暂短的婚礼;另一次,是法国总统路过这个村庄,带来了具有纪念意义的五分钟。
每周的同一时间,马金都要将柜子打开一次,将前一张不幸的老彩票换成一张新彩票。马金的这个习惯保持了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他从来没有赢得过哪怕一分钱。
长寿的肥鹅肝(3)
在那个夏季最炎热的时候,马金先生突然地走完了他的最后一天,他带着他三十年苦心积攒下来的彩票离开了人世。人们按照他在社区里的地位以适当的方式安葬了他(他曾在当地的邮局工作多年)。
生命真是不公平——一周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他最后一张彩票中奖了——虽没有数百万元之巨,但也相当可观,足有好几十万。
马利斯略一停顿,好像在对这种不公正进行深刻反思,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杯子已经空了。在继续他的谈话之前,他扫视了一下周围,仿佛在确保他的话不被别人偷听,他说,有个小问题,那就是马金先生死的时候,穿的就是他那件惟一的西服,这当然无可非议。问题是,他的口袋里还装着那张中奖的彩票,被埋在了六英尺深的地下。而领奖的规则又非常严格——没有那张中了奖的彩票,任何人都拿不到钱。怎么办呢?将遗体挖出来吗,那会破坏坟墓。要是不去管它,又会损失一大笔钱。
“是不是很有趣,啊!”马利斯点着头笑了,只要命运影响的不是他自己,他总是有不尽的勇气对命运的无情报以微笑。
“可对那个家庭来说,一点都不好笑。”我说。
“啊,你别急,”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事还没结束。知道这事的人太多了。”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盗墓者在夜色中潜入村子墓地的情景——铁锹挖到棺材时刺耳的响声,找到彩票后满意的低吟声。我说,肯定能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家庭不受影响就得到这笔奖金。
他冲着我点了点他那意味深长的食指,似乎是觉得我的建议太过天真,根本不会实现。规矩就是规矩,他说,如果开了先例,以后就会有形形色色的彩票丢失的故事蹦出来——让狗吃了,风刮走了,被抽水马桶冲了——那就没有个完了。马利斯摇了摇,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伸进他军用夹克的口袋里。
“我有办法了,我们可以考虑合作。”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卷着的杂志,将封面的折皱抹平,“看看这个。”
这是一本叫做《哈罗》的杂志,内容多是一些二流名人的风流韵事。几乎每个理发店和牙医诊所都会常备这种杂志,其中刊登了大量的社会名流要人休闲娱乐的彩色图片,偶尔也有关于葬礼的图片,马利斯的想法正是基于这里。
“你干过广告,”马利斯说,“应该能看到其中的机会。”
他已经有了全盘设想。他的计划是创建一份友情杂志,专门登载那些刚刚过世的名人。在法国可以叫它adieu,在英国就可以叫做goodbye。杂志的内容可以是从报纸上摘录的各种讣告,再配上人物生前的照片。
“这叫快乐的往昔。”马利斯说,里面还应该设一个固定栏目,叫做“本月葬礼”。广告费用将由死者家属、花圈商、鲜花商、棺材商共同承担。而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遗漏了餐饮业,任何重要的葬礼都离不开它们。
“怎么样?”马利斯说,“主意不错吧,嗯?这是个巨大的金矿。每周都会有重要人物辞世。”他将身子向后靠去,眉毛高高挑了起来,我们俩默默地坐了好一阵,考虑着死亡和金钱。
“你在开玩笑。”我说。
“没有,我是很严肃的。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比如说,你,”他说,“你一定也想过你希望怎么死。”
我所希望和接受的死亡方式只一个词就可以概括:猝不及防。但这个词对马利斯来说显然远远不够。这个贪婪的老家伙对所有细节关怀入微,在哪儿,怎么死。我无法回答,他就不满地摇摇头。
对这生命中可以确定的有数几件事之一,我却没怎么认真考虑过,更多的只是想眼下这顿饭准备吃什么。而他却为此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临终的胜利,欢乐的结束,令每个有幸在场的人都难以忘怀。
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激动地描绘着他盼望已久的那种礼遇——如果一切如他所愿,将会是这样:
首先,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正午时分,蔚蓝的天空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微风徐徐,树丛中的蝉鸣奏响了故事的背景音乐。如果死在雨中,马利斯这样说,也应该是个很迷人的时刻。其次,必须当时胃口正佳。因为马利斯已经决定,他的最后时刻应该在饭店的一张餐桌上度过。
饭店至少得三星级。店里的阁楼里储备着各种各样品质和价值都无以估量的葡萄酒:金黄的白兰地、一级的波尔多、十九世纪末的伊坤、最老的葡萄藤上酿下的香槟。这些酒不论其价格如何,都在用餐前的好几天就已经准备停当。这样,厨师才能有时间制作一席佳肴来配这些美酒。
马利斯端起盛着价值十法郎红酒的酒杯抿了一口,遗憾地耸耸肩,又投入到自己的描述中去了。
在人生末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有个投缘的朋友也非常重要。马利斯早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位合适的伙伴——伯纳德,他的一位多年老友。
伯纳德在本地还是个传奇人物。由于怕打扰口袋中的钱,他总不愿意把手伸进兜里去,也因此而声名显赫。他把节俭已发展成了一门艺术。在他们多年的交往中,马利斯只记得伯纳德在咖啡馆里付过两次钱。都是因为当时厕所已人满为患,付账时他再也找不出离开的借口。除此之外,他是个好伙伴,很有情趣,两人在一起时可以在酒桌上一聊就是几小时。
至于菜嘛——死亡菜单——马利斯斟酌着该点些什么菜。要有炒得烂熟的葫芦花来提味。当然得有肥鹅肝,或者茄子羊奶布丁,或者蜜鸽子,或者艾蒿慢炒猪肉(由厨师来作出决定,马利斯对此很是欣慰),然后是迷迭香烤山羊奶酪,接下来是牛奶蛋糊和樱桃馅饼或鲜桃马鞭草汤……
他顿了顿,目光朦胧,仿佛已看到了这顿未来的盛宴。我不得不怀疑如果桌上如此丰盛,他怎么会有时间或者有欲望去死亡呢。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回到了那丰盛的宴席上。
“生命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我们已经吃完了一生的饭。我们曾像国王那样喝酒,我们曾开怀大笑,还聊过天,吹嘘自己有过多少艳遇,为永恒的友谊发过誓,喝光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然而下午还是下午。我们还没准备好离开。再来一两杯吧,还有什么比我出生的一九三四年产的白兰地更好的东西吗?我举手招呼侍者,然后——啊!”
“啊?”
“致命的心脏病突然发作。”马利斯示范似的向前一倒趴在桌上,又转头看着我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但脸上却浮现出了微笑。”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伯纳德要付账了。”
他又在椅子上正身坐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噢,就是这么个死法。”
那天,我牵着狗到勃艮第上面的克拉玻利得斯高原散步。已是傍晚时分,山的东面月亮已经升起了四分之三,明亮皎洁地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与日薄西山的太阳形成鲜明的对比。空气温暖、干燥,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这是滋长在岩石间土壤里的小花散发出的。荒野非常寂静,只有轻微的风号,惟一的人迹是几码外倒入灌木丛里的干石墙。这景致可能一如几百年以前,甚至几千年以前,仿佛在提醒人们,人生苦短。
我想起了卡利蒙夫人那长达一百二十二岁的生命,那是由巧克力和香烟支撑着的生命,当然还有普罗旺斯的专家们向我推荐的五花八门的长生不老药:几瓣生蒜,每天来一勺浸在水里的红辣椒,薰衣草淡香槟酒,给人安慰的橄榄油润滑剂。
今我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专家提起过肥鹅肝,也没有人提到一种更为重要的因素——通达乐观的精神,一种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找乐趣的能力。
这种精神表现在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上:咖啡馆里兴致盎然的打牌娱乐,集市里喧嚣而不乏幽默的讨价还价,村子节日里爽朗的笑声,餐馆里周末聚餐前那殷切的期盼。
如果长寿有个公式的话,也许不外乎这些:吃、喝、愉快的心情。而更重要的,是要保持愉快的心情。
第十一章
山坡上数以千计的橄榄树浩浩荡荡排列开去,挺立在露出的山岩上,就像长着叶子的雕像。这里多数橄榄树都在二百岁以上,有一些可能还要大些,甚至大上一倍。这数千株橄榄树结出的橄榄更是数以万计,而每一枚橄榄都要用手从树上采摘下来。
橄榄油的发现(1)
我出生时,英国的美食学还处于黯夜之中。当时绝大多数美味不是干脆没有,就是实行配给制。黄油和肉类按盎司计量,如果运气好每周也只能分到一次;新鲜鸡蛋则极为罕见;土豆被磨成粉末——我隐约记得当时称之为pom——加水搅拌就成了温热的黄白色糨糊。
六岁时我第一次吃到了香蕉,那已是战后了,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剥皮。巧克力更是不敢想像的奢侈品,橄榄油则压根儿就没有。
橄榄油最早出现在英国时,只是被当作来自英吉利海峡对岸的一种新玩意儿,不宜用来炸鱼、炸土豆条、烤牛肉或做约瑟布丁的配料。如果哪位厨师富于冒险精神,想买些这种可疑的外国液体,只能去被称为“药剂师的靴子”的连锁药房。这里有治咳嗽和拇囊炎的药、假牙清洗剂、胸部按摩油或去头屑的洗发水。在这堆药物旁边,或许会幸运地看到一个与药瓶相仿的普通小瓶子,上面只标着“橄榄油”字样。
当时人们大概认为没有必要在商标上写上更多细节,比如产地、生产商或橄榄油的生产作坊什么的。橄榄油那时刚在英国现身,所以还没有创意出像“特别清纯”之类能够激发英国人想像力的煽动性词汇。在那个年代,橄榄油充其量只是一种商品,甚至连普通商品都算不上。
然而,在橄榄油有意无意地被局限于南欧已经两千年后的今天,它已经传播到北部那些因寒冷而无法种植橄榄树的国家。它还继续向西传播,一直越过了大西洋。但橄榄油在美洲大陆上的传播历经坎坷,一开始它就被打入冷宫,放进加冰块的马丁尼酒里饱受折磨。
幸运的是,当今世界的文明进程有了飞跃的发展。虽然吧台后面还是能够看到橄榄,但橄榄油的地位已大大提高了,不但首先进入了厨房,最近还进入那种要瓶矿泉水也得单开张账单的时髦餐馆里。
在这些自命不凡的餐馆中,厨师认为必须告诉你他选用的橄榄油的品牌,另外“特别清纯”的橄榄油也已成了家制沙拉的主角。晚餐前的酒被取消了,代之的是一碟碟的油,用面包蘸着吃。
橄榄油越来越广泛地占领美食空间的同时,越来越多的新闻媒体也对它倾注了更多的热情,不断强调它如何对人的心脏和动脉有益,当然同时还可以解馋。医生们就像认可了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也终于同意了这一说法,加入了承认橄榄油有益健康的联盟,并进而强调它还有助于消化、降低胆固醇、延缓皮肤、骨骼和关节的衰老,甚至能预防某些癌症。总之是劝人们在吃橄榄油时别再充满恐惧感,这不会损害消化系统。全世界橄榄油的消费量因此而不断增长。
但有些事情还是令普罗旺斯的橄榄油爱好者感到不快。尽管美食的自豪感让他们自得,但他们不能不联想到,最好的橄榄油总是与意大利有关。你一定知道这个事实,地中海沿岸国家生产的橄榄油中,意大利占据了其中百分之二十五的份额。在过去的几年里,意大利的橄榄种植者们,以极具想像力的方式将他们的产品推进了市场,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相比之下,普罗旺斯的产量还不到地中海沿岸国家总产量的百分之三,而且到目前为止它对自己的努力也没有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
我是在追求我多年的理想的过程中,才偶尔看到这些有关产量的数字的。很久以前的一个早晨,当我第一次看到沐浴在阳光中那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时,便顿生一种渴望——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拥有一片橄榄林呀——哪怕只是很小的一块,仅供我每天清晨去浏览一番呢。我喜欢它那饱经风雨的树干,喜欢它那舒展的枝叶,还有果实成熟时叶子在秋风中由深绿化作银灰的感觉。
我对橄榄树的好感不仅仅因为它美好的外形,这还只是个开始。在那些年里,吃橄榄成了我的一大爱好。干吃,或就着鹌鹑蛋吃,再不就做成水果馅饼、沙拉。在房后几步之遥就能享受到这种种拥有橄榄树的乐趣。这的确令人激动,从而也使我忽视了一个明显的问题:这些令我挚爱、令我垂涎的橄榄树,每一棵树龄都已超过了一百年,它们是大自然的粗犷、沧桑、永恒的纪念碑。如果现在栽上它的幼苗——就是那种只有五年树龄的小树——那我的寿命必须再延长一个世纪,才能有幸去享受那种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阴凉。我虽然乐观,但毕竟知命。
罗杰斯企图帮我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如果我需要老树——树龄在一百到三百年之间——他认识一个威尼斯毕穆斯的人也许能帮上忙。威尼斯毕穆斯附近已形成了独特的小环境,那里有一小片山地,长满了茂盛的橄榄树。罗杰斯的朋友愿意起出一些最老的树种给我。罗杰斯告诉我,务必注意两个小问题,一是要以现金支付,另一个是只能在夜间运输。
“为什么?”我问,“难道树不是他的吗?”
罗杰斯伸出两手,手掌朝下,上下摆动着,仿佛在保持身体的平衡。“现在不完全是这样,”他说,“但将来会是,他将会从他父亲那儿继承这些树。”
“但他父亲还健在呀。”
“对了,”罗杰斯说,“所以说必须在夜里运,为的就是不让邻居看见,那老头也就不会知道的,他一般很少出门。”
但我总觉得非法地获得橄榄树林确实不太合适,于是就向罗杰斯询问是否有更稳妥的卖主。
“啊,有的,”他说,“但你必须更加小心,他们的树是进口的。”他扬起眉毛,摇了摇头,“你不大喜欢意大利的树,是吧?”那语气好像意大利的橄榄树都身患绝症似的。对于罗杰斯来说,这些病树当然不可能是法国的,他根本不会对它们认真考虑的。
事实上,他让我意识到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老橄榄树,漂亮的橄榄树,那是肯定的。但是到底要哪一种呢?我从书上了解到普罗旺斯地区至少有十几种不同的橄榄树种,树型大小不一,有些更耐严寒,有些能抵御烦人的橄榄树蝇,还有些则橄榄产量更高——一般情况下,对它们浮光掠影地了解一下是可以的,但对于一个想要种植橄榄树的人来说,这点知识就显然不够了。我需要的是有人能告诉我这个外行到底该种哪一种树,什么时候种,在哪儿种,如何施肥,怎样剪枝。我需要的是橄榄树方面的专家。
在普罗旺斯找到这样的专家并不困难。我认识的酒吧里就藏龙卧虎,关键是如何能找到一位既有知识又非常热情的专家。
这次我很幸运。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一位品行端正的男子,他是做小宗橄榄油生意的,买卖不错,并且不光经营他的老家豪特·普罗旺斯的橄榄油,而是像其他酒商一样,在地中海周围的数以千计的种植者和橄榄林中去寻找最好的。他的地盘包括安达卢西亚、泰罗尼亚、克里特岛、加利利、希腊、撒丁岛、托斯卡纳和阿特拉斯山脉——只要是出产好的橄榄油的地方,他都会迅速占领那里的市场。恰好,他还就叫奥利弗(oliviers,意为“橄榄”),公司名叫“奥利弗公司(oliviers & co.)”,总部设在离富卡尔吉不远的一个乡村。
村子不大,总部也显得很平常,一座石头房子,朴素而坚固。办公室在楼上,一楼是个小店,所有进店的人都可以对众多国际品牌的橄榄油一饱眼福,不仅这样,还有样品,一瓶瓶的样品和短小的瓷勺摆在桌上,买之前你可以先尝上一口,比如说,你可以比较一下来自安达卢西亚的橄榄油跟来自基安蒂的或来自赖堡山谷的有什么不同。这都是品质卓越的精品,用不同的橄榄制成,每种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气和味道,颜色也各不相同,从浅浅的翡翠绿到几近透明的金黄色。与它们接触了不到半小时我就发觉,橄榄油也能像酒那样具有不同的特色与风格。那天早上,我的味觉在喝了那么多苦咖啡后,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味道。
在我看来,酒和橄榄油之间的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你不必为你以后的日子事先埋下几箱橄榄油。橄榄油与酒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油不像酒那样越陈越香,新鲜的橄榄油才是最好的。
橄榄油的发现(2)
我上楼去见奥利弗。他面色微黑,一头短发,戴着眼镜,祥和而斯文。很早以前,我曾在意大利卢卡首次看到一个油瓶商标上注有“特别清纯”的字样,却一直不明就里。于是我虚心向他请教。
“特别清纯”的含义的确不易理解,给我的感觉就像在介绍一个意外怀孕的女人似的。橄榄油的清纯同女人的贞洁,难道还能分成不同的等级吗?我一直以为这是意大利人故弄玄 虚的伎俩——我的比你的更清纯——只不过是为了让商标给人留下些更深的印象。
奥利弗从他的眼镜上面看着我。“事实上,”他说,“清纯有三种不同的级别。所有的橄榄油都含有自由脂肪酸。如果是‘特别清纯’的橄榄油,那么脂肪酸含量必须在百分之一以下;在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一点五之间的称为‘中度清纯’;高于百分之一点五并低于百分之三点三的,就只能叫‘清纯’了。”他微笑着问我,“这就是所谓的‘一般清纯’,明白吗?”
他接下来又谈到了怎样用橄榄制造橄榄油,还有橄榄油被榨出后,怎样逐渐老化(我很高兴地听到“特别清纯”比其他清纯保存的时间更长些)。就在我们准备进一步讨论它的口感,也就是如何品尝时,奥利弗看了看手表说,该出发了。
我们开车去法克利克参加一顿丰盛的午餐。在路上,奥利弗又开始了讲授,在这样漫长的旅途中,这似乎是他惟一可以做的事情。
我虽然对橄榄油的好处有所了解,但却不知道它还有什么别的用途。比如说,用橄榄油和蛋黄混合制成的面膜可以滋润干燥的皮肤;橄榄油与迷迭香掺和搅匀后可以止痛解乏;将橄榄油和绿薄荷的混和物涂在太阳穴上,据说能治疗周期性头痛;对于那些饮食过量的人,喝一匙橄榄油可以在胃壁上形成一层保护膜,能避免胃痛,同时还可以加速胃肠蠕动,帮助消化;可以解酒;可以健脾养胃;可以防治便秘和法国特有的疾病——脂肪肝(由于食入过多油腻食物和饮酒过量后导致的肝脏的不良反应)。橄榄油可以让你的五脏六腑都处于最佳的状态,因此每天饮几次“特别清纯”的橄榄油甚至能让你长寿。总之,在奥利弗的嘴里,橄榄油已经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对人甚至能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这些说法虽然可能有些夸张,但我却宁愿去相信。生命中有许多我喜爱的东西——阳光,雪茄,虽然总有人告诫我雪茄有碍健康,但在我们保持健康的同时,能够享受到的生活乐趣实在太少了,我不想为此争论。
后来我们到了法克利克,穿过广场,来到一个名字很怪的饭店,它叫做“倒霉的兔子饭店”。这里有一位叫杰拉德·威夫的厨师,我真希望能与他为邻,他使我们的午餐充满了快乐。奥利弗的两位同事跟我也有同感。同这些专家们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实在是太无知了,好在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奥利弗拿出一瓶他的最新杰作,勒斯密斯出产的橄榄油,要我们在午餐开始前先品尝一番。我原以为他们该从衣袋里掏出汤匙,舀一勺缓缓送进嘴里,没想到这里的品尝方式更具乡土气息。我们得到一块柔软的面包,每人从大块面包上撕下一小块,用拇指在面包上压出一个小坑。大家传递着油瓶,轮流小心翼翼地将橄榄油倒入面包的小坑里,然后低头陶醉地嗅闻油的芬芳。然后,他们才像小鸟喝水那样一点点将橄榄油吸进嘴里,在喉头滚上几圈,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咽下。随后去吃沾满橄榄油的面包,还贪婪地吸吮着拇指。我也认真效法。
这只是橄榄油众多品尝方法中的一种,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另外的方法如,在科斯加,人们会先往手里滴上几滴橄榄油,然后用手指捂热,据说吮手指的方法就是学自科斯加人。还有土豆法,是将橄榄油滴到蒸好的土豆片上,在品尝过程中还要不断地用苹果清理一下口腔上膛。
不论哪种方法,都必须进行几次深呼吸,好消除异味。这听着好像容易,但做起来就全然不同了。你很快会尴尬地发现,要在半张开的嘴中含住流动的橄榄油而不让它流出来,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当橄榄油的品尝者会聚一堂时,你只要观察一下他们下巴上有没有油就能判断出哪位是新手。这一次,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我了。
可是除了那些被我浪费的,至少我嘴里残存的橄榄油已足令我回味无穷了,简直太美妙了,多么芬芳的橄榄油啊,其中还带着一点点辛辣味。奥利弗告诉我这种橄榄油是从三种不同品种的橄榄——奥格兰德、比绰林和博特兰中提炼出来的。这都是能防橄榄蝇、还经得起普罗旺斯的严寒的好品种。我暗自琢磨,也许我应该考虑种植这种橄榄树。
接下来,午餐的各种菜肴陆续上来了,一盘接一盘,丰盛极了。
午餐即将结束时,有人邀请我去看一看产出这种橄榄油的橄榄树。奥利弗说,十一月底,圣凯瑟琳节前后的收获季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找到一个富有激情的向导带我去参观橄榄林。
我在让一马力·巴尔德斯在奥雷森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他是那种让人一见面就喜欢上他的人——友好,轻松,洋溢着那种与大自然和季节抗争的人所特有的平和的气息。他掌控着当地的油业辛迪加。很显然,他对橄榄的热爱是一种职业化的热爱,他将橄榄树称为智慧之树,是树中的骆驼,因为它自身可以积蓄大量的水分以应付漫长的干旱季节,它是一种永恒的树。他告诉我,在耶路撒冷附近,有些橄榄树的历史估计已长达两千多年了。
普罗旺斯的橄榄树饱经大自然的风雨,也屡遭人类的蹂躏。一九五六年那场异常严酷的霜冻,对许多普罗旺斯人来说至今都难以忘怀。这导致很长一段时期农民们不愿种植橄榄,而换成了能短期获利的葡萄(一九二九年以来,普罗旺斯橄榄树从八百万棵减少为二百万棵)。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橄榄树的存在漠不关心。在荒凉的、野树横生的山坡上,橄榄树上缠满了野青藤,被荆棘遮掩得几近窒息了。但它们还是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砍去野青藤和荆棘,将树干周围的杂草清除,剪去树的冗枝,只需一年以后,你就会看到一棵新生的橄榄树。它正像智慧的骆驼,坚不可摧,经历生命的噩梦后依然可以获得新生。我现在才明白,它为什么令让一马力那样钦佩了。
但是,就算普罗旺斯每棵被忽略的橄榄树都能复苏,重新长出枝叶,开花结果,橄榄油的产量也仍然比不上意大利和西班牙(据说后两者被比做“橄榄油中的科威特”)。普罗旺斯的竞争优势不在于它的数量,而在于它的质量,这跟法国的几乎所有的美味佳肴一样,以质量取胜。这是一种对高品质的橄榄油给予高回报的周详的管理方法——aoc(appellation d’origine controlee)(品名产地控制法)。
aoc与制造商的保证书相似,其重要区别在于制造商不能给自已颁发aoc,它需要官方的认证,需要经过试验、对生产条件的严格检查、一大堆文件、表格还有味道。在我心目中,aoc的工作人员同米奇林的质量检验员颇为相像,都被他们要检测的东西塞得满满的。规则非常严格,不管他们是叫葡萄酒、奶酪还是鸡肉,产品必须来自指定的地区,质量必须优良,并以此为区别。
这个机制的目的是为了鼓励精品,杜绝假冒伪劣,使顾客明确地知道他们花了钱买到的是什么东西。尼翁和赖堡的普罗旺斯橄榄油目前已经具备了aoc资质。豪特·普罗旺斯村的橄榄油也将在一九九九年底获这一资质。
“好吧,”让一马力说,“这些只是一些事实和数据,我希望你还能有兴趣去参观一下橄榄油的生产。”
豪特?普罗旺斯村有七座橄榄油加工厂,我们首站是勒斯密斯外的芒林德斯。我们在笔直、空旷的公路上向北行驶,正前方是露洱山,山顶上还覆着冬天的积雪。天空高远,但气温很低。
一大早就来到山上,在瑟瑟的寒风中采摘橄榄的人们真是太辛苦了。五公斤或十几磅的橄榄,只能榨出一升或两品脱的橄榄油。因为用机器采摘橄榄会损伤树木,所以整个采摘过程都要经手工完成。在这样北风凛冽的早上,我不知道那些粗糙的手指到底能坚持多久。让一马力说,橄榄树是橄榄种植者的命根子,无论多么艰苦,你既然要干这工作,你就必须爱惜这些树。
橄榄油的发现(3)
在短暂的生命中一向高高在上,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的橄榄们,在被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一定备感震惊。从树上被那么轻轻地摘下,握在温暖的手里,可到了山下它们就会有完全另一番感受——被扔进麻袋里,垛在车上,然后扔进轰鸣着的机械搅拌箱中。先清洗干净,然后被压榨得粉身碎骨,最后运到离心机去脱油——这就是一枚橄榄的生命过程。
对一般人来说,要在机器轰鸣的工厂里交谈,必须在离耳朵六英尺的范围内大喊大叫才 能进行。让我在这种环境里接受橄榄加工教育,实在有不小的障碍。尽管如此,让一马力还是坚持在噪音中向我喊完了橄榄油的整个压榨过程。在机器的两端,橄榄的命运真有天壤之别,一端是一袋袋洗得干干净净的橄榄,另一端则是不断涌出的金绿色橄榄油。空气中飘荡着奇妙的橄榄香气,丰满、润滑、新鲜、温暖,让人想起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我们望着这些橄榄,它们被剥离了枝叶,完全裸露着,孤立无援,身上沾着薄薄一层水衣,散发出迷人的光泽。而到了第二阶段,它们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被压榨成粘稠的糊状,“你好像对这些橄榄核很感兴趣。”让一马力说。
是的,就是这些橄榄核,它们也有让人想不到的功能,而且非常重要。有一个时期,某些橄榄种植者突发奇想,打算把橄榄核剔除,只压榨果肉,以为这样能提高橄榄油的质量。结果他们发现,这种办法不仅劳民伤财、事倍功半,而且,去核的橄榄榨出来的油保存时间大为缩短了。原来,橄榄核里有一种成分,是橄榄油天然的存储剂。少了它,橄榄油很快就会变味。跟大自然对着干,你不会得什么便宜的,这是让一马力的结论。老天爷最清楚是怎么回事。
捂着被震得嗡鸣不断的耳膜,我们来到了工厂前面的办公室,两个橄榄种植者正靠在柜台上。其中一位脸色黑红,露出一脸无法抑制的喜色。他早已退休,但还偶尔来看看,关心一下这里的收成。
“喂,”他对另一位说,“油涌出来了啊!”
我顺着一旁的门看过去,正有一弯细流缓缓流出,但显然没有他话中表现的那种声势。另一个人皱皱眉,挥了挥手,意思是说他的话夸张了些。“咳,”他说,“不就几滴嘛。”是的,只有几滴。
柜台后面的女孩微笑着。我问她今年收成怎么样,她手指一个高高的玻璃瓶点了点头。瓶里装着早季油的样品。我把瓶子拿到阳光下打量,油很稠,近似于固体。
“这是皮纳特先生的油,”她说,“每次榨出来的橄榄油我们都单独存放。我可以告诉你它们出在哪儿——不是具体哪棵树,而是大致是哪块地,就像葡萄酒一样。”
告别的时间到了,让一马力——或许在活着的法国人当中,只有他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有一宗橄榄生意尚未完成,我们约好下午早些时候去看看橄榄树林。他让我在戴比塞的摩登酒吧里等他。
乡村酒吧总是很有特色。摩登酒吧简约、粗放的装饰风格,是多风的豪特·普罗旺斯原始朴实性格的一个侧影。每当有顾客走进来,也带进来阵阵扑面的寒气。可是,经过了简短的寒暄,几句亲热的话语,寒意便逐渐消散,热烈的气氛弥漫开来。这些一生都从事户外劳动的人们,平时讲话的距离都很远,加上经常伴随的拖拉机轰鸣的干扰,让他们的嗓门都得到了扩张。他们面对面地大喊大叫,爽朗的笑声像小型炸弹在空中爆炸。
这里聚集了老中青三代人,他们头戴的不同的帽子看上去非常有趣。屋里年纪最大的一位,攥着杯茴香酒靠在角落,一只手还扶着眼镜。他头上戴的像是二战时俄军坦克队长的帽子,由黄褐色的粗帆布制成,帽边长长地耷拉着,像猎狗的两只耳朵,从他长满花白胡须的粗糙脸颊两边垂下。年轻些的不是戴着平顶帽,就是戴着羊毛女帽。有一位竟然戴了两顶帽子,女帽衬在平帽里扣在头上。只有阳台后面的小伙子戴着顶棒球帽,还算有一点现代气息。
后墙上悬挂的电视机里,一群外星人正随着音乐狂歌乱舞。店里的顾客们却不屑一顾。一只狗不断地围着桌子转悠,似乎是想找点吃的。我要了杯冰凉的红葡萄酒,透过窗户,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太阳早已西沉,一块黑如锅底的乌云随风而来,山上又该冷了。
有人将我介绍给了皮纳特先生,他正站在一座石仓的门口,吸着冷风。一次有力的握手之后,我们坐进他的小车,驶上了一条肮脏狭窄的小径。途中我们经过了一个装饰古怪的苹果园——一排光秃秃的苹果树被用枯枝编成的小孔网连在一起。远远看去,好像是有人想对整个果园乔装打扮,但到最后一却没了兴趣。
“这是用来抵御冰雹的。”皮纳特先生说,“没有这东西就保证不了收成,”他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是的,要保收成。哦,谢天谢地,橄榄树用不着这个。”
我们离开苹果园后,就进了一片橄榄树的海洋。在这里,我才明白了皮纳特的意思。山坡上数以千计的橄榄树浩浩荡荡排列开去,挺立在露出的山岩上,就像长着叶子的雕像。这里多数橄榄树都在二百岁以上,有一些可能还要大些,甚至大上一倍。这数千株橄榄树结出的橄榄更是数以万计,而每一枚橄榄都要用手从树上采摘下来。
我们在一排排列如长阵的橄榄树的阵头停下脚步,周围村庄的一群男女正在那里采摘橄榄,他们的祖爷爷和祖奶奶们也曾做过同样的工作。只是那时交通尚不发达,只能靠骡子或步行运送。虽然每年橄榄收成并不丰富,可不便的交通使这些橄榄也无法运出。于是,这为年轻人的约会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知多少浪漫的婚约就在这些树下达成。那时,一包橄榄肯定与一束红玫瑰具有同样的魅力。浪漫的爱情造就了许多幸福的婚姻,很多人将他们第一个男孩命名为奥利弗(olivier,意为“橄榄”)。
习俗也许已改变,采摘橄榄的工具也有了更新,但采摘的手法依然像两千年前一样。采摘时,先在树根周围铺一大块塑料垫子,然后用一个短把的梳子——约有八英尺宽,有一排钝齿,完全能梳理一只巨大的带毛动物——清理树枝。扫过低处的树枝后,采摘者爬上一架下宽上窄的三角梯,去清理较高处的橄榄枝。人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就全部埋入橄榄叶中,只能看到穿着工作服的两条腿从枝叶中垂落下来。在冰冷的寒风中,我听到橄榄啪啪啦啦地掉落在垫子上,偶尔有几个藏入枝叶间的采摘者被树枝划着了冻肿的脸,恼怒地发出几句咒骂声。因为天冷的缘故,咒骂的语速也显得缓慢。
如此奔波了一天,回到车里时,我冻僵的手脚才开始感到一些暖意。这时,只有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农民宁愿放弃橄榄而种植葡萄。
葡萄园很快就能给你带来回报,一般大约只需短短三年的时间,你就会生意兴隆,工作条件也会随之而大为改善。除了剪枝外,多数辛苦的劳作都可以在晴朗的白天进行,这不论是对人的身体,还是对人的脾气来说,都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同时,如果酿出了优质的葡萄酒,种植者就会更加自豪。而橄榄不同,从我来到这里,就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从没有谁靠种橄榄发了财。
我想,我对橄榄的印象可能更多是出于情感,而不是现实。我想到了橄榄树在抵御自然灾害时那百折不挠的身影,想到了它们抗拒死亡的勇气和毅力,想到了这些平凡的树种那不平凡的生长史。
此时此刻,一片片橄榄叶在温暖的阳光中轻轻闪耀,粗壮的树干顽强地从泥土中振臂而出,毫无倦意。我常想,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初拿画笔的新手面对着如梦的景色所生出的感触。在这样一个地方,在那些寒冷的山坡上,我所看到的那些淳朴务实的农民们不畏劳苦、坚韧顽强的身影,同样令我感到惊异和钦佩。
橄榄油的发现(4)
真的,你既然要干这工作,你就必须爱惜这些树。
第十二章
黑色松露有着它自己的独立的意志,它们愿意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绝不会根据人的意愿而改变。人们能做的只能是努力创造适合它生长的环境,剩下的就是祈祷好运,等个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
松露人生(1)
如果去沃克吕兹游览,你会经常看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其间用一行行橡树隔开,旁边还会立着一块醒目的黑黄两色警告牌,俨然是守卫者的样子,上面写着“禁止进入,否则严惩。”同时提醒人们关注法国刑法第388条和第444条。对可能的惩罚我不太了解。或许是镣铐加身囚禁海岛,或许巨额罚款后监押在某个减肥中心?我不禁顿生寒意。
虽然我对于这些警告不敢怠慢,但并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自律。警告牌屡屡被盗、损坏 或成为打猎者的标靶。按理说,对于那些无视警告的擅入者应该予以惩罚。这些地都是松露田。如上帝开恩——天气、还有那些神秘莫测的土壤和孢子配合,这些地就成为或将要成为宝地。因为在它们的下面几厘米深的地方蕴藏着宝藏——松露。
前不久,我们有幸到位于松露田边的一处农舍小住。那块地可真称得上是松露田的祖宗了,全部面积足有一百多英亩。它是人类决心要获取那珍贵而神奇的黑色松露的最好证明,从而给我留下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这些“神圣的结块”会令多少美食家们慷慨解囊,来满足他们多年的夙愿。
土地的主人玛策尔蒂和伯纳德对我们进行了热情友好的接待,并给我们讲述了这块土地的历史。
很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野,伯纳德的父亲看出了它的潜力并买下了它。伯纳德的父亲是一位眼光深远且极具耐心的人。他时刻准备着,等待他的松露的出现。他肯定也是个通达乐观的人,因为黑色松露有着它自己的独立的意志,它们愿意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绝不会根据人的意愿而改变。人们能做的只能是努力创造适合它生长的环境,剩下的就是祈祷好运,等个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
地买下来之后,两万五千株松露橡树苗在被灌溉过的坡地上扎下了根,另外还铺设了长达几公里的管道。人人都认为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尽管当时的当地人对这项投资不乏贬损。谁听说过松露橡树还需要浇水啊,你以为它们是天竺葵?这不是拿钱往水里扔吗?他肯定会后悔的——他们笑着说。
其实,伯纳德的父亲对如何培育松露橡树早有了深入研究,他知道在夏季烈日的暴晒下,树需要补充水分。他要尽可能地减少对运气和大自然的依赖,所以他铺设了管道以预防干旱。每到干旱的年头,八月的暴雨未如期而至时,他的树照样能有水灌溉。当冬季尾随干旱来临,别人挖开土地一无所获时,他的地里却长出了松露。当地人笑不出来了。在对他献以虚伪的恭维的同时,有些人却开始了偷盗。
要确保这样一大片土地不受偷盗之苦是很困难的。而最让他们感到难以应付的是松露盗贼们总是昼伏夜出。他们的狗训练有素,能追寻到松露的香味,所以根本不用看,狗鼻子会把他们带到想去的地方。夜晚偷盗行动如果被发现时,盗贼们就会抛出一个传统的借口,“我正遛狗呢”。凌晨两点钟遛狗,真是挺新鲜的,但终究没有现场捉拿住盗贼。有时你能听到他们的动静,或隐约看到他们的影子,可就是逮不住,有什么办法呢?
伯纳德的父亲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以法律和罚款来警告,没用;设值班巡夜人员,但确实又看不过来;养一些鹅作为活动报警系统,可效率实在很低(有些鹅根本活不了几天,往往被捎带手地给偷走了,因为它们既方便宰杀又味道鲜美)。继鹅报警系统尝试失败后,又架起了座一人多高的铁丝网,然而窃贼们又及时地配备了钢丝钳。
最后,四条警犬被安置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它们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身材和德国的牧羊犬不相上下,行动迅速,能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旷野。白天它们被安排在狗窝里休息,夜晚被允许出来在田野上行动。这些狗都受了专门训练,不攻击窃贼只拿他们的狗开刀。
这个办法终于发挥了作用。面对撤退还是死亡这两种选择,窃贼的狗就像是猛地想起别处还有重要任务似的,迅速逃之夭夭。少了狗的引导,窃贼就彻底没戏唱了。就是让他在地里刨上一夜,除了弄一手泥巴外不会有什么所获,所以,还不如赶早回家呢。
收获季节刚开始的一个下午,我们就被所见到的情景所折服。一条好的松露狗真如同是存在银行里的钞票。那是一条毛色灰暗的杂种狗,和其他优良的松露狗一样,腿很短,也非常敬业。我们跟在后面,它缓慢地穿过树林,头贴近地面,鼻子微微翘起,尾巴不停地摇摆着。它一次次停下来,惊喜地用爪子轻扒地面,那下面就准能找到松露,从未失误过。人们用桃型铲小心翼翼地挖出松露,这时它就用鼻子去闻主人的衣袋要求奖赏——一小片格律耶尔干酪。
松露收获季节从下头一场霜开始,一直到最后一场霜降结束。在此期间,玛策尔蒂的厨房和伯纳德的农舍里总是弥漫着令人陶醉的香味。松露的香味醇厚而浓烈,只要你走过门前就能闻到。如果赶得时机好,屋内的主人会邀请你品尝他独有的风味菜:整齐的黄油片和切得薄薄的鲜松露片同时附在烤好的面包片上,有米粒和浅灰色海盐点缀其上,当然还要配一两杯红葡萄酒。再没有什么比这些美味更能吸引你坐下来大快朵颐的了。
在这个季节里,到了周末,你就会在厨房的一角看到几个大篮子,里面的东西都用湿亚麻布盖着。那便是过去七天中收获的松露,正准备拿到卡庞特拉的周五早市上去出售。本周伯纳德已交给了我一个重要的任务,我将正式成为松露押运员,也就是那些挎着大篮子的人之一。
我们七点种出发,摸着黑开车穿过了冬天丘陵上常见的羊毛状浮云。当我们开上通往卡庞特拉的公路时,已经是艳阳高照,身后的一片片白云已变得零零落落,撒在像七月般蔚蓝的天空中。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镀上了一层亮光,预示着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冬日。
车内弥漫着浓郁而诱人的气息,只是略有些潮湿。我问伯纳德为什么要让松露保持湿润,他说这是为了防止可怕的蒸发。松露从地下被挖出后,就开始脱水,干化,最糟糕的是开始变轻,有时甚至会轻去百分之十。松露是按重量计价的,那百分之十可是钞票哇,用伯纳德的话说,那么多钱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中了。
八点半,我们抵达了卡庞特拉,似乎沃克吕兹所有的松露爱好者们都来到了这里,恐怕得有上百人。人群都聚集在亚里太得街区的一侧,另一侧却空空荡荡。从十一月到第二年三月,每周五上午都有集市,总部设在一个酒吧里,这或许正是大家所盼望的。早到的人们为驱逐清晨的寒气,已用咖啡或某些更刺激的东西补充了能量,这时正准备离开酒吧,去外面的摊位上转转。伯纳德也正想去他的摊位,我就拎着篮子紧随其后,尽量表现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就好像我已习惯了带着上面盖着湿布的“几万法郎”到处溜达。
卡庞特拉市场有很多趣事,市场交易不限于松露种植者,任何人只要手里有一块松露都可以去跟商贩们碰碰运气,有些商贩是专为巴黎或佩里戈尔的客户来采购的。当一个老头神神秘秘地站起身,向一个正跟商贩洽谈的货摊走去时,我便从一旁观察。
老头四下巡视一番后,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好大的一块松露!他用手遮掩着给人看,是为了防止竞争者窥视,还是为了聚拢香味?我说不清楚。
“来,闻闻,”老头说,“我在花园边上发现的。”
商贩伏在松露上闻了好一阵,然后看看老头,露出一脸的怀疑。“是呀,”他说,“在你遛狗的时候,是吗?”
这时候,过来一位“宪兵”,他们的谈判被迫暂停,“宪兵”慢慢悠悠地穿过人群走了过去,在摊位前找了处空地停下来,用优美的礼仪式动作抬起左臂看了看他的手表。当他确信时间已到时,随即将哨子凑到嘴边吹了两下,宣布说:“市场开张了”,此时正好是九点。
松露人生(2)
要分辨出大宗货主并不难,从那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或是用布罩着的大篮子、或摊位前众多的商贩上,就能一望而知。但是要认出那些只是想早上出来逛逛的假买主就不易了。
卡庞特拉是个很有名的市场,经常有来自三星级酒店的人到这里买货。当一批批的人走到你面前,对你篮子里的东西表示出兴趣的时候,你应该主动地让他闻闻,这不仅表现出了你良好的修养,没准还能达成一笔好交易。
在伯纳德的点头示意下,我拎起一个篮子举到一位衣着得体、有着巴黎口音的绅士面前。他的头几乎快要伸进篮子里了,不停地深深地吸着气,肩膀随之起伏。他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选中了一块,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刮着,直到露出表皮下白嫩的脉络。
一般来说,松露越黑越香,也越好,因而价格也就越贵,因为价格是和味道成正比的。换句话说,你是根据鼻子闻到的气味而付钱的。
这位绅士把松露重新放回篮子里,又点点头,似乎印象颇佳。我正待他从兜里掏出钞票来,可他却道了声“谢谢,再见”,便绝尘而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显然,他不过是一位松露爱好者,只会闻闻味、刮刮皮,并不是真正的买主。这一点都不足为奇,每个市场都会有个把这种人。
实际上,伯纳德有一些交往多年的老客户。等到买卖双方都不再兜圈子,定好当天的价格后,我们就去拜会他们。那时,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去四处闲逛,随便听听,看看了。
松露生意都有自己秘密的渠道,货源是保密的。供货要有大量的现金为基础,而且不开发票,没有保镖,没有担保人。因而俗称诈骗的不正当行为经常发生。而且,今年似乎更加证实了法瑞苟勒先生的恐惧不无道理。中国人正大张旗鼓地进入法国市场。他们的秘密武器是喜玛拉雅块茎,一种东方的真菌,外观甚至连味道都与真的普罗旺斯的黑块茎非常相似。
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货都摆在明处,不存在难辨真伪的情况。但是,根据市场上的传闻,已有些卑鄙的商贩将二者混在了一起,在冒牌货上搁上少量真货,然后高价出售。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时髦的理由能让死刑恢复的话,那么,这就是一个。
在最初的半个小时里,我发现买卖双方都很沉着、稳健。许多商贩和货主都在小声地讨价还价。因为没有官方标价,一切都可以商量。如果卖主对卡庞特拉的价格不满意,可以继续往北走,那里有个里奇兰奇斯周六市场,到那里肯定有机会卖个好价钱。所以,不用急着出手。直到第一宗大货成交后,当天的价格才确定在2700法郎一公斤。
这是通过手机传出来的消息。不用说,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松露世界。可以肯定,2700法郎的价格不会保持很久。再往北,松露的价格要高出很多,而此时在巴黎的价格有可能会高出一倍。
交易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我站在一个商贩旁正胡乱地记着笔记,突然觉得身后有个人正贴近我,我急忙转身,几乎撞到了一个人的鼻子上。此人正从我肩上探头过来看我在写什么。我敢肯定,他准以为我在记录什么秘密而有价值的情报。如果他能艰难地认出我用英语潦草地记录的笔记,就会发现我记录的只是我对那些衣着考究的商贩们服饰的一点观感而已,那他肯定备感失望。
商贩们都穿着沾满灰尘的厚底靴,宽大的夹克外套带有拉链式的里怀口袋,那里边放着装钱的褐色信封,贝雷帽,一位还戴了护耳,进行了改进的游艇旅游帽——一种黑色宽边浅底软呢帽,长长的围巾像抢银行的歹徒那样一直围到眼睛下面,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更要命的是还总不时地拉下围巾,露出鼻子,进行一种常规式的呼吸。
市场上大多数人是中年男女,带着乡下人的面孔。但也有一两个与众不同的,是穿着皮夹克、留着卷发、戴着金耳环、目露凶光的年轻人。当我看他们鼓涨的夹克,立刻意识到是保镖,夹克里可能藏有武器。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保护那一捆捆面值500法郎的钞票的。可当我对他们进行一番细致的侦察后发现,他们是陪他们的老母亲来的。当老母亲带着粘满泥土的、装了六七块小松露的塑料袋子与人讨价还价时,他们就紧随左右。
当我们在人群边的小桌后终于找到了一位老客户时,伯纳德决定开始交易。和其他商贩一样,他的装备也是新老结合:一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便携式杆秤和一个小计算器。松露经过味、色的审查后,便从篮子里被取出来,放在一个棉网兜里,再将网兜挂在杆秤的秤钩上,调整铜秤砣直到杆秤水平为止,伯纳德和商贩再共同检查一下,然后互相点头致意,表示这一重量得到了双方的认可。商贩在按键前还要同他的计算器嘀咕几句。他把算出来的钱数拿给伯纳德看,手托计算器就像给人看一幅照片。不断点头之后,价钱被确定下来。开好支票(伯纳德是依法经商的典范,所以不使用现金),上午的事情就算完成。
好了,现在可以去带有歌舞表演的卡吧莱酒吧,伯纳德说。于是,我们便推推搡搡地挤出人群,进了酒吧。尽管我遵循的守口如瓶的谈话原则被许多松露人所效仿,酒吧里还是显得很嘈杂。讲话时,人们都用手掩着嘴,好像不这样就说不出话似的,也许是为了让像我这样的偷听者一无所获吧。那些没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他们肝脏的情况或天气预报之类的,才应该避开那爱偷听的耳朵呢。不过,如果不用手掩嘴而大喊大叫的话,那不是真的成了无用信息了?
乡音、吞吞吐吐再结合那永不可少的手势,让人很难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几经努力才听懂了两次。第一次比较容易,因为对方是直接跟我交谈的。我被介绍给一位客商,他身材魁梧,剽悍健壮。当然他的肚子和声音毫不逊色于他的身材。他想了解我对市场的印象如何。我告诉他,市场周转资金之巨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他环顾一下酒吧,伏近身来,一只手拢在嘴边以防止被外人窃取了“第十军团的密谈”:“我很有钱,你知道吗?我有五处房子。”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去了酒吧的另一头,缠住了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一只大胳膊环在那人的双肩上,手又放在嘴边,做好了进一步泄露机密的准备。我猜想,这可能是一种在多年商品原始交易中养成的习惯吧。我真想知道他们平时生活中是否也这样。难道他和他夫人也不进行正常的交谈,总是窃窃私语,或用眨眼、碰肘来交流吗?我在餐桌旁胡思乱想着,耳边依旧嘈杂。“你再要杯咖啡吗?”“嘘,小点声,会被人听去的。”
这天上午的第二次交谈是件让人意外的事情,讲的是跟松露有关的器具。我想,这种东西只能出自于法国头脑的发明。这是一位商人通过图案、手势和倾洒些许白酒而描述出来的。他说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
器具是为一位老人做的,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他生长在卡庞特拉附近。成年后,他就把全部的爱都献给了松露。每年,他都总是急切地盼望着第一场霜冻的到来。冬天,他和他的狗就一起在旺图山的山脚下度过。每周五他都会来市场,用一个帆布包背来他一周的收获。松露卖出后,他会与其他人一样来到酒吧。不过他只是迅速地喝一点饮料,一般是苏兹酒,然后便匆匆离去,开始了他新的寻找。对他而言,如果时间不是用在寻找松露上就是一种浪费。
光阴似箭,老人一生的生活就这样一直处于艰苦的环境之中,每日低头弯腰地劳动,为此他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多年西伯利亚寒风的侵蚀使他的腰疼痛难忍,背也落下了毛病。所以,他必须时刻保持腰身直立,任何一点扭曲都会痛彻心肺,甚至走起路来都非常困难。他再也不能去寻找松露了。
然而,他的热情并没有熄灭。他有幸结识了一个朋友,每周五都带他到市场去。当然能去就比不能去强。可每周的拜访却令他沮丧。虽然他能看,能摸,能闻,但由于不能弯腰,他只能闻那些拿在他手里的,或别人举到他面前的松露。他越来越找不到原来那种将头埋入篮子里,因香味缭绕而令人兴奋的感觉了。在他漫长的生命里,那感觉曾给他带来多少的快乐呀。他那些在酒吧的同行们于是开始为他考虑这个问题了。
松露人生(3)
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位二战老兵的主意。它基本上是根据旧的军用防毒面具设计的。这是一个可以伸缩的大鼻子。一端是罩在嘴和鼻子上的简单面具,上面带着一条松紧带,用来将它固定在头部。面具与一个粗帆布管相连,帆布管像六角手风琴一样有一波波折皱。最末端就是个漏斗状的人造鼻孔。利用这个延长了的假鼻子,老人便能从一个篮子走到另一个篮子,在保持他身体挺直、没有疼痛的同时,吸入他那热爱的香味了。这真是实用医学的一大胜利,我多么希望能够亲眼去看看呀!
十一点,集市结束了。交易后的松露被装上火车,一路上同水分蒸发赛跑,离开普罗旺斯,奔向巴黎。有时也会运往多尔多提。在那里,这些松露将被说成是佩里戈尔的正宗货对外销售。
佩里戈尔产的松露被认为是极品,就像卡瓦永的瓜、诺曼底的黄油一样,所以价格昂贵。不过,据餐馆业的统计,也最令我相信的,在佩里戈尔销售的松露有百分之五十是价格相对便宜的沃克吕兹货。当然,这也不是官方的统计,松露生意广泛,任何渴望被证实的请求都会遇到那个模糊的动作——耸肩。
据我所知,游逛松露市场的这个上午的最好结束仪式就是松露午餐。当然要到那些特色餐馆,比如洛尔格的布卢诺——松露寺,你肯定会受到热情的接待。
不过,从卡庞特拉到洛尔格路途遥远。相比之下阿普特要近一些。在阿普特的布克里广场你能见到法国夜总会,一个快乐而繁忙的饭店。餐馆的墙壁上贴着广告画,桌子上放着餐巾纸,一进门有一个不大的快餐酒吧,是为急于用餐的人们准备的,空气中菜肴的香气扑鼻。经历了几个小时的寒冷后,没有比这里更令人惬意的了。一切都很好,而且在这个季节的菜单上,总会有一道风格独特的松露菜。
我们十二点半才到那里,餐馆里已经人满为患了。这里有城里人也有附近的乡下人,都说着冬季的语言——法语(在夏天,你听到的多数是荷兰语、德语和英语)。
正对门口坐着两位绅士,不过是分坐在两张桌子旁独自用餐。这是在法国之外很少见到的文明就餐方式,其中的原因我不太清楚。也许别的民族原始社会的残余意识更多些,所以愿意采取小群体的方式就餐。也许这正证明了罗杰斯所说的,法国人觉得好的饭菜比乏味的交谈更令人感兴趣,于是不放过任何一次独享美味的机会。
个子瘦高、声音沙哑的侍者引我们来到一张桌旁。我们从一对夫妻间挤了过去,他们正在专心欣赏岩石上牡蛎光滑的质感。看了看手写的菜谱,我们再次证实了饭店在敲竹杠。我们能做的就是选第一道菜,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是一个需要特别谨慎的工作。这里的厨师长性情豪放——他做的东西量都很大,有时候是特大——所以,可能不等主菜上来,你已经不知不觉填满了肚子。
我们点了比较安全的朝鲜蓟。端上来有半打朝鲜蓟塞肉,还有欧洲芹菜、普通芹菜、胡萝卜、热火腿和香肉汤。邻桌的人这时已吃到主菜了——炖牛肉,用叉子切开,然后用面包接着放进嘴里,就好像刀叉也是可以吃的。这当然是种不文明的举止,但如果为了吃炖菜而不流汤的话,这倒是种实用的方法。
深谙经营之道的正宗饭店都有个小小的特点,就是侍者能通过上菜时间的调整对午餐的节奏有一个把握。如果节奏太慢,就会导致面包和酒的过量食用,这就太糟了。但如果反过来就更糟,那样的话,侍者不停地在席间奔波,在你尚未蘸光肉汁的时候就悄然撤下你的盘子,或在你的脖子后面喘息不定,或当你正品味奶酪时敲击着你的椅背,那么一切都会搞砸。一口接着一口,不让你的颌骨有稍稍停歇,你于是会感到一种压力,觉得自己不被欢迎,那样的午餐岂不是变成了受审?
上菜应该留有适当的间隔。一道菜和一道菜之间稍空出几分钟,让胃口有所恢复也好生出些期待感,另外也给人以对上道菜回味的机会,同时还可以四下看看,偷听偷听。
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爱收集人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不过,经常有不俗的知识作为回报。这天令我欣慰的回报来自于一位高大匀称的女人,她正坐在不远处。听得出她是本地一个女内衣店的老板娘。
“哎,”她对同伴说,边说还边挥动着手里的叉子加以强调,“做内衣需要时间。”对此你不容置疑。我在心里暗暗记住,下次去买女内衣决不能发出“嘘”声,同时将身体后仰,好让端着主菜的侍者通过。
松露糊——这是一道传统的混合型菜肴,由鸡蛋加黑松露片制成,盛在一个很深的铜制平底锅中,被端放在我们桌子的中央。虽然我们只两个人,但它足够三人吃的,也许是有意留出了些由厨房到餐桌过程中的散发量吧。我们一手持叉一手擎面包,向圣安东尼——松露人的保护神——方向颔首致谢后,便吃了起来。
这道菜有种悠长的混合性的香味,还带有一星泥土味,不像蘑菇也不像肉,而是介乎两者之间,味道极其鲜美,松露脆嫩,鸡蛋绵滑,口感极佳。关于松露,有几十种精细的烹饪方法,从百万富翁小包子到周日好鸡,但我认为烹饪的简单化是不可战胜的。鸡蛋,或煎蛋都是最完美的说明。
不管怎样,我们两人最终吃完了三个人的饭。本地那位女内衣专家正在谈论吃饭时保持正确姿式的益处。她的观点是只要坐直身体,再穿上结实而有弹性的内衣,你就可以吃你任何想吃的东西了。我真想知道《时尚》杂志的编辑们是否对此也有所了解。
饭店里的节奏变慢了。食欲已基本得到了满足,尽管贪得无厌的美食家们对最后一道甜点仍满怀期望。我倒只是想尝一小口奶酪,主要是为了干掉我的最后一杯酒。菜谱上是永远不会标明限量供应的。全套的巴农菜端上来了。是由栗子叶包着的、用椰纤维捆扎的一块cd盘大小的奶酪,外硬里嫩,最中间几乎都成了液体,泛着盐和黄油味,稍稍有些刺鼻。不管怎么样,这道菜迅速地消失了。
多好的简易午餐啊!其实一切都不复杂,只要有上乘的作料与一位自信而味觉良好的厨师长,别用其他调料和多余的饰品画蛇添足就可以了。饭店的模式就是别太多事,菜量要足,而且适应季节。收获松露时提供松露,草莓下来就供应草莓。我想这可能被认为是老式饭店的经营方式。
总的来说,在现在这个时代,从芦笋到野味,一切都能够乘着飞机来到餐桌上,常年如此,但谁知道它们的原产地在哪里——暖房。所谓的食品工业,哪怕在另一半球,只要你肯掏钱,不论你想要什么都行。
当然这要花很多钱。尽管已有了奇迹般的冷藏运输和我听到的所谓延缓老化的加工工艺,总还是不如本地的食物新鲜。而且更糟的是,没有了季节之分,也就没有了等候和盼望,没有了一年中首次品尝时令菜肴带来的那种快乐。损失了这一切实在令人惋惜。
春天来临后,卡庞特拉的商贩们就会收拾起他们的杆秤和计算器,那位“宪兵”连同他的哨子也都可以休息了,集市也将关闭。窃贼和他们的狗将继续前进,去寻找什么别的罪恶勾当。那个法国夜总会的厨师长将变更他的菜谱。年底以前,人们不会再见到新鲜的松露。不过,我还是很乐意等待。即便是为了那些松露们,我也非常乐意等待。
第十三章
这些外国人最初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急躁让当地人大惑不解。他们急什么呀?干吗这么风风火火?在农村,人们没有那种改变大自然节奏的观念,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季节的转换是细微而缓慢的,植物生长的速度要以毫米来计算。
绿色园艺与黑番茄(1)
离现在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园艺就像一条优美的藤蔓,逐渐在吕贝隆的平原和坡谷上蔓延开来。
最初,为了躲避北方的阴冷潮湿,每年都有移民来到这里,也把园艺带到了这里。毫无疑问,这些移民热爱他们在普罗旺斯的第二个家,喜欢这里温暖的阳光和干燥的气候。但是,当对那常年不衰的明媚阳光的新鲜感逐渐消退的时候,他们开始放眼周围的环境,这时才 感到似乎缺少点什么。广阔的乡村到处是风化了的石灰岩呈现的灰色,也有低矮橡树丛点缀的绿色,虽然苍凉壮美,但却略显单调。
虽然这里生长着薰衣草、金雀花、迷迭香,还有蔓藤、樱桃树和几棵一身风尘、昂然挺拔的扁桃树,但这远远不能满足大地对绿色的渴望。移民们开始思念那些悦目的色彩和鲜艳的蔬菜,回想那碧绿的草地和芬芳的花圃。他们渴望拥有一个真正的花园——玫瑰怒放,长长的紫藤攀石崖蜿蜒而上,当然树木也要比现在的高,比现在的茂盛。基于这一愿望,他们抛开当地的情况,规划要让这石头地和山坡梯田披上绿装。
气候、土壤和干旱是他们面对的一大难题,而人则是另一个难题,因为把这里变得绿树成荫、芳草遍地实在是太渺茫了,人们不愿将一生的精力付诸于这样一个不现实的梦想。
建造一个花园,开始阶段的设计规划就需要十到二十五年的时间,再加上后续各方面的一些损耗,要很长时间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成熟阶段。法国梧桐树、橡树和橄榄树,甚至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成材。如果按传统的工艺建造一块草地——从播种到修剪再到碾轧得需要二百年——要耗费园艺爱好者们更多的心血和耐心。更不幸的是,自然界显然缺少必要的支持,一切难以遂人所愿。谁愿意用一生中所有的夏日去陪伴那些柔弱的幼苗呢?
这些外国人最初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急躁让当地人大惑不解。他们急什么呀?干吗这么风风火火?在农村,人们没有那种改变大自然节奏的观念,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季节的转换是细微而缓慢的,植物生长的速度要以毫米来计算。
然而,没过多久人们恍然大悟,移民们强烈的速成愿望终于有了回报。事实上,这个愿望也催发了一个产业:快速园艺——用船运来,再以惊人的速度和技巧进行建造。必须说明的是,它的成本同样是惊人的。
花园的建设过程一般是从整地开始的。事先必须考虑好应种植什么,而且很快,他们就碰到了不同土壤成分的差异问题。第一次在未来花园里进行的翻地试验就令人沮丧。土质实在是太差了,除了贫瘠的干土外,大部分都是石头,还有一些前人们的遗留物——陶瓷碎片,锈迹斑斑的油桶,变形了的自行车轮胎,浆糊瓶子和发霉的单只靴子——夹杂其中。这情况简直是糟透了,要实现花园梦想,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肥沃的土壤。当然,水是花园的命脉,所以灌溉系统是不可或缺的。只有把这一切全准备好了,才能开始种植。
这时候,一些人重新发现了麝香草和薰衣草那质朴的魅力,它们不需要变换土壤也无需引流灌溉就能成活,而且会非常旺盛。但是也有些勇敢者,他们具有更丰富的想像力,也有更大的决心,或者说他们更财大气粗。他们气壮山河,决定加大投资,勇往直前。
平整土地的推土机首先运达。厄运最初是降临在那些仍然矗立着的树丛身上,随后是大堆大堆的岩石和树根,接下来是有碍观瞻的大土包,这些都必须运走。接着进驻的是搬运队,同时到达的还有装载着各种货物的卡车——有的满载着来自他方的沃土;有的装满玫瑰花、夹竹桃和一袋袋的化肥;有的上面是一车像地毯般卷起的草坪;有的则装载着用箱子运来的经过修剪的盆景和冬青树。最后抵达的是花园的奠基石——树。
人们经常能看到,运动着的树林沿公路颤微微地缓缓前行,直到消失在公路尽头。
法国梧桐适合于装点那种通往房舍的漫长而曲折的小路,橄榄树栽种在水塘边则更富韵味,菩提树、柏树和栗子树最好用来在夏日的傍晚来陪伴人们。这些树都已过了青春期正进入成年,根部带着的巨大的土坨,被装在大桶里或用粗麻布包着。那场面神奇壮观,令人难忘,而那最终建成的花园也一定会令人难忘。当然,其中的花费同样是壮观的。
许多年过去了,苗圃工人或苗圃园艺师们像雨后春笋般遍布了整个普罗旺斯,甚至于超过了房地产代理商的数量。他们当仁不让地占去了十一栏沃克吕兹电话簿的黄页。他们的财产从地头的一座小屋,发展到在几英亩地中间精心建造的大公司。
在普罗旺斯的一天,为寻找灵感和一盆天竺葵,我来到了这样一家大公司。
阿沛先生的园艺帝国坐落在卢西水村。由于村里的房屋都是用附近采石场出产的红赭石建造的,再加上阳光的照射,整个村子就像被烧透一样鲜红。但当你驱车驶下山坡转向通往葛兹的公路时,你会发现那红色的土壤已经被褐色所代替了,一排排葡萄藤整齐地横跨过平整过的田野。远远望去,每一排树冠上方都有一个半透明的弧形的大棚。
说它暖房未免有些不妥,因为它足有停机房般大小,即便停放一架大型波音飞机,后面仍能空出来摆放一排树丛。
一个炎热的下午,当我步入这个大棚,油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就好像走进了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空气闷热潮湿,飘散着肥料的气味。所以,当我发现一只猴子时也就一点都不惊奇了。这只猴子躲在一丛杜鹃花后面看着我,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念有词,毫无疑问,它说的是普罗旺斯方言。
如此集中的绿色,或者说,这么多种类的绿树真是难得。每一片叶子都显得生机盎然——丝兰花、桅子花、菲科斯树,有一年生植物也有多年生植物,即使那些略显凌乱的灌木也都生机勃勃。找一个安静的时刻,我敢肯定,你能听到它们潜滋暗长的声音。
但是,不会有那种安静的日子的。人们推着放着树木的推车或端着盛满花草的盘子不停地来往穿梭。园艺师们则跟他们的客户讨论着景致的设计,不停地作着笔记,偶尔用手指去梳理菠菜纤细的叶子。门口处,卡车、小车进出不断,卡车上满载着未来的花圃和装饰用的灌木。这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这是在自然状态下人们根本无法想像的,是人工栽培的最好体现。然而,这还只不过是暖房中最大的一个。
在马路一侧,矗立着一些高大粗壮的样品,这就是森林部。在这儿你可以看到好几排超过百岁的橄榄树和二十英尺高的柏树,挨着它们的是能够在普罗旺斯生存的其他树种。另一侧是灌木修剪总部,里面摆满了修剪得奇形怪状的黄杨树,有球形、金字塔形,还有粗壮的长颈鸟形。
我看到一棵修剪得如同盘旋而上的蛇一样的树,足有五英尺高。根据我非专业的估计,它的年龄最少也有六十岁了。经验告诉我:黄杨树每年生长的高度超不过一英寸。当然,我的经验无法跟摩塞尔·阿沛相提并论。
摩塞尔·阿沛总是和蔼可亲地站在那里,他知识渊博,不断地周旋在他的植物和他的客户之间,指挥着一切,还时常借帮你装车的机会给你讲一堂五分钟的修剪知识课。他的眼角明显地闪耀着光彩,但要按他的生意规模来看,他本应闪耀出更多的光彩才是。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成功者。如果你想让一个普通的矮树变成一个绿色艺术品的话,我想你应该来这里。
那规模宏大的园艺,狂放恣肆,气势磅礴,那份壮美真难以形容。我对那种勤勉奋发的态度、那种昂扬向上的精神、那种宏大的投资规模和苗圃工人精湛的技巧以及最后完成的效果,都不能不表示由衷的钦佩,那真可算得上是壮丽辉煌。假如你见过其中的一座花园,你肯定会认定它是十九世纪而不是几年前才建造的。
不过,我是否真需要这样一个花园,需要这样一个必须不断地用一张张面值五百法郎的钞票来维护的花园呢?回答是否定的。如果那样,我就要付出一份全日制工作和无尽的责任感来应付大自然。而我知道最终的胜利肯定属于大自然,因为它比我更有耐力,并且从不会为一顿午饭而稍事休息。
绿色园艺与黑番茄(2)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凡尔赛式的园艺不适合我。我喜欢那些不很宏伟、易于管理的花园。所以,不久前我便作出了决定,而且现在我已经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帮手。
这就是让一卢克·丹尼尔。他擅长于花园的管理,而且不需要很多东西。其他园艺家或景物艺术家们的描述确实能令你晕倒:构成狭长景观的树和房子、凉亭似的树冠、覆满落叶的人行道、编织起来的酸橙树。而让一卢克对胡萝卜却情有独钟。
我最初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听说他的。
一年冬天,他们两人外出散步,当走近一棵颇为普通的橡树前时,让一卢克突然停住了。这棵树和其他千百棵的橡树没什么区别,饱经风霜,树形低矮,紧紧伏在地面上。可他却发现在这棵树下的土地里,有一小块圆形的地方像被火烧了一样通红。他伏下身四肢着地闻了闻,然后扒开上面的土又闻了闻,接着便用手轻轻地挖了起来,最后,他手里拿着一块松露站起身来。
听完这个故事,我迫切地立刻想见到他。在我的想像中,他就像是一个神秘的怪物,一半是人,一半是猎狗——一个伯纳德的松露狗的化身人,短腿多毛,肯定还有着一个湿乎乎的大鼻子。
我们终于见面了。实际上他很英俊,一头黑发,褐色的眼睛闪亮有神,长着一口能让好莱坞的牙医惊喜的好牙齿。毫无疑问,他不是狗,是人。而且,当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时,我发现让一卢克身上某些东西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其他人是为生存而与大自然合作,而让一卢克,他似乎与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密关系。比如,他在无数人经过却视若无睹的地方,总会发现一些其他人从未发现的东西。
有一天,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一个园艺师的办公室,角落里放着一双靴子,一袋袋种子放在文件抽屉里,铁炉子里燃烧的桉树枝散发出一种清纯的气息——他问我是否有意去看看他叫做“铁器”的东西。它们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碎片,都是让一卢克在他家周围的田野里发现的。他把这一区域称为古代垃圾堆,在人类长达六千年的社会化进程中,不断收集、不断散失而遗留下来的文明残片。
他拿出一套精制的小斧子头,和旅行火柴大小相若,它们都是在遥远的过去从迪朗斯河床上的石头中选出的,经过打磨、抛光,最终成为现在的样子。它们看上去像是人类童年时期使用的石斧,小巧玲珑,但显然不是武器。
实际上,它们是新石器时代的古人——农业技术的发明者——制造的工具,跟我们现在的机械刮刀的用途相仿,是用来刮削动物的绒毛或植物的细枝的。与今天的园艺相比,石器时代的园艺肯定要安静得多。
让一卢克又在桌子上摊开了他的许多“考古发现”,不同的文明从我们眼前依次闪过:有罗马钱币,虽然经过了几个世纪的风雨,它的边缘已有磨损,但依稀还能看得出上面的图像;有一枚古钱币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通过上面那些残存的字母“奥古斯塔斯·凯撒”才能认出;有一枚古币一面的图像是一个坐在酒罐旁的女人;一个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手指,和真手指大体相当,显然是某一座雕塑的一截残肢;一块深蓝色雕刻精美的立方体;几十块赤陶碎片,上面残迹斑斑,有的刻着罗马制造者的名字,有的只剩下了罗马人那宽宽的大拇指指纹。
“你怎么理解这个?”让一卢克大笑着,将一个扁平的几乎成方形的瓷器从桌子那端推过来。它比我的手掌略小,但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一对裸体男女,非常完整。这也许是为了某种特殊的情况而制作的吧。难道这是在特定情况下生产出来的陶瓷盘子的一部分?还是按那个时代的风俗制造出来的比较讲究的日常装饰品?或是当有邻居来用餐时,任何一个罗马中产阶级家庭都可以随便放在桌子上的餐具?
我手里拿着这件陶瓷,浮想联翩,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充斥在心头。此时,窗外那个正在前进中的现代世界:电线杆,停放着的小汽车,柏油碎石路。古人们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千年,留下了这些文物,使我们能够将之陈列在博物馆里:不论是艺术品还是普通物品,都有着不尽的魅力,有的甚至是无以伦比的。二十世纪遗留下来的东西——黑糊糊的塑料和废铁堆以及各种各样的核纪念品——是否也能历经岁月的淘洗并保持同样的光辉?这的确让我难以想像。
我问让一卢克,为什么他能在别人忽视的地方找到一些神奇的东西。“用园丁的眼睛。”他说。园丁的眼睛需要穿透土壤看到下面的本质。我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可他却说就是这样。对他来说,业余考古只是一种爱好。
让一卢克的工作是和蔬菜打交道。无数个周六的上午,他都要去阿普特市场他的摊位上出售他的产品。他的产品全部使用生物的方式,完全不使用任何化学物品——包括农药、除草剂和有刺激作用的助长剂——不做牵着大自然的鼻子走的蠢事。
我告诉让一卢克,我曾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商店里——好像是叫蔬菜时装用品店吧——看到一种方形的番茄,这给冰箱的储存带来了很大的方便。他听了以后什么话也没说,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他坚持在自然条件下种菜已有许多年了,远比现在某些人拿自然作时髦的行动要早得多。那些大肆倡导回归土地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愤怒,他说,真正的园丁,是永远不会离开土地的。有机生长的粮食重新受到人们的喜爱,使他俨然成为了法国蔬菜业的领袖。他是畅销小册子《关于洋葱和大蒜》一书的作者——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本关于粮食的书,其中还有一则关于如何预防吸血蝙蝠的提示。他刚刚完成了另一本关于番茄的小册子,现在,他感到自己有责任为大家多做些菜园工作。他可以为你设计菜园,教你如何储存蔬菜,如何使你的菜园更加完美。如果你很客气地邀请他,他或许会屈尊前往与你共享园子里的果实。
最令他自豪的客户是阿伦·杜卡斯,这位是目前在巴黎人气最旺的厨师长,已获得过六枚米奇林星章。杜卡斯在巴黎有一家三星级酒店,在盖特卡洛还有一家,在普罗旺斯的穆斯捷·圣·玛丽又已开始兴建第三家。就是在穆斯捷,让一卢克规划并栽种了能让这位烹饪王子一展身手的菜园,里面不仅有豌豆、黄豆和莴苣等大陆货,还有现代家庭所急需的、某些古老得几乎被人遗忘的蔬菜。
这些菜种是他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有的是他偶尔在野外采摘的,有的是被遗弃在杂草丛生的菜园里幸存下来的。他喜欢与其他的园丁经常联系,尤其是那些比他年长很多的,他们送给他种子,这些种子是他们从更年长的园丁那里继承过来的。他经常研究古书,如一八九〇年出版的威尔墨林的《莱园植物学》,书中详尽叙述了我们的祖先们曾经品尝过的各种蔬菜。通过这种方法,他重新发现了与欧洲亲缘关系较远的一系列珍奇的芳香植物,我认为这将会有很好的前景。
说到番茄,人们头脑中会立刻浮现出那熟悉的形象。但我在这里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番茄,或者它的颜色根据你观察的角度而有所不同。从某种角度看,它呈现出一种深紫色,与茄子的颜色大体相当。可它味道鲜美,比红色番茄显得更可口些。它色泽深暗,看上去富有戏剧性。我想,这肯定会受到那些苦恼于无料点缀白色大盘和五颜六色沙拉的厨师长们的欢迎。如果幸运,黑色番茄没准能把方番茄挤出市场。
我最后一次见到让一卢克,是在肖蒙园艺节上,他正在那里办展览。他设计了一个完美的菜园。在实际操作之前,他在一块胶合板上按比例做了一个模型,以此来讲解和推广他的菜园。
在一块四平方米的地方布置了很多种植物:草药、花类蔬菜、果类蔬菜和根类蔬菜。每一平方米都有一个整齐的疆界,用矮小的黄杨树墙隔开。十字形的小砂砾路把这四平方米平均分开。在中间,也就是小沙砾路的十字交叉处,有一棵树,一棵一九五六年冬天冻死的老橄榄树,让一卢克把它找了来。在最远的那边,是一个由陡峭的尖顶覆盖着的很逼真的菜园模型。
绿色园艺与黑番茄(3)
各种各样的成分以更小的模型在主展示区内展示。用不同颜色的薄纸做成很小的纸束成行地排列着,代表不同的蔬菜;一层沙砾表示道路;用细树枝来代替树木;菜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就像高卢对圣约全书那样,追求的是整洁、秩序、对称。
让这位法国人在这伟大的野外活动中,去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吧。他追求的第一件事是组织好种类结构,然后是考虑食用方面的要求,于是菜园就完成了这两方面的使命,既美观 又可在晚餐上享用。
我不能不承认这是我希望的菜园。所以我请求让一卢克,能否为我们设计一个这样的菜园——朴实无华,就跟大手帕差不多大的一块面积,我们将它变成黑番茄和绿芜菁的家园。
他说等他从纽约回来愿意考虑我的问题。他和他夫人将去纽约待上一周。这是他们第一次去美国,一切都很陌生。我特意为他们买了一张曼哈顿的地图。在他看地图的时候,我猜想,他会对哪些地方感兴趣呢?
是啊,你能让一位第一次来纽约的职业园丁到哪儿去游览呢?中心公园显然是应该建议的,其面积之大,几乎要两倍于摩纳哥公国,这肯定能给让一卢克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我担心,他那园丁的心会被公园的凌乱所伤害。道路曲折随意,找不着一条直线。树木繁杂,缺乏总体规划。他还必须接受不得在公园内制造公害的忠告,从不易消化的热狗到穿滚轴鞋的小流氓。不过我觉得,他也许会喜欢纽约一些崇尚自然的做法。沿着公园大路两侧,有春季种植的花草,有百万富翁屋顶花园里的空中树林,那高度坐在车里刚好能看到。
就蔬菜而言,他会发现比他以前见过的蔬菜体积更大,更富光泽,数量也更多,而且从来没有淡季。他会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韩国人的蔬菜水果店。这些店几乎已垄断了曼哈顿的蔬菜水果生意。不幸的是,经过与同行专家们交换意见,虽然我很喜欢韩国思想,但一个普罗旺斯人在没有共同语言的情况下,去讨论嫩葫瓜的优点这未免让人感到可笑。
最后,我决定只提一个建议。如果让一卢克想看看正开发的绿色植物,一些严肃的绿色植物,证券交易所是一个好去处。
他看着地图,惊讶地摇摇头。对地图上曼哈顿准商业区那对称的小格迷惑不解。
“我从没想过会具有如此的逻辑性,”他说,“这样容易。”
“还很有趣,”我说,“非常有趣。不过你会发现,和普罗旺斯相比,这里的节奏快得惊人,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
“为什么?”
我耸耸肩,有时,这是惟一的回答。
第十四章
普罗旺斯依旧美好,它的大部分土地仍然空旷寂寥、荒无人烟。在山谷的上空依然飘荡着平和宁静的气氛,虽然这已是现代社会的奢侈品了。
跋
十一年前,我很偶然地完成了《普罗旺斯的一年》(a year of provence)的创作。从那以后,又飞快地过了这么多年。
这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要是真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反倒是一件怪事了。据悉,尤其据英国出版社披露,我曾为普罗旺斯的巨大变化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他们连篇累犊地罗列了我的许多“罪状”,其中之一就是,我将现代社会的太多的人引向了普罗旺斯。车水马 龙,人潮汹涌——如果新闻报道无误的话,他们这样说。更糟糕的是,这些疯狂涌向普罗旺斯的人群,是由一些道德败坏的家伙组成的。有一家以怪异而偏执著称的报纸甚至在文章中耸人听闻地宣称,我的书将一车车英国足球流氓(而不是如饥似渴的读者)送到了吕贝隆。我们可以想像他们在那里的情景:被啤酒的浪花拍打得迷失了方向,被各种突发的想法搞得焦躁不宁。抢掠、荒淫和不知自爱的恐惧的确让人颇为惆怅。然而事实上,幸好没有谁去通知这些流氓,所以他们也就没来。这个谣言才自行终止了。
可旧的谣言倒下去,新的谣言又站起来。这些谣言中的绝大部分,出自相距一千英里外的英吉利海峡的那一边。在那里,无数人为普罗旺斯的沦丧而悲痛欲绝。我认为,将那篇文章中提及的与我见到的事实做个比较,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此时,我正凭窗眺望,大路和山谷掠过眼前,我却怎么也找不着那篇文章中所说的人潮。
现在,十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世界依然是老样子。我过去邻居的饭后酒会有了很大的进步,村里各色各样的酒店也面临着更多的机会和挑战。那些受人喜爱的村落,如戈尔德村(gordes)和博尼沃村(bonnieux),每到七八月份,会有很多游客络绎不绝地到来。但是对于大众旅游来说,那些毫无吸引力的遗迹——拥有三百个房间的宾馆、主题公园和对公寓的私有权——其实并不存在,而且永远会像被限制的那种大规模的时尚建筑一样被禁止下去。
普罗旺斯依旧美好,它的大部分土地仍然空旷寂寥、荒无人烟。在山谷的上空依然飘荡着平和宁静的气氛,虽然这已是现代社会的奢侈品了。老人们还在玩着他们似乎永远无法停止的滚球游戏。市场也像过去一样丰富,多姿多彩。空气还是那么清新纯净,让人可以无忧无虑地呼吸。
最重要的是,人们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而对当地居民来说,就算同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也并不想借此而去改变什么。
我很高兴能有这么一个机会,来表达我对普罗旺斯人深挚情谊的无限感激。他们让我们每一刻都真切地感到,我们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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