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逛过上海的酒吧,广州的酒吧,以及很多别的城市的酒吧。在酒吧里,听各种人说话,发现只有北京的酒吧里才能出现这样一种场景,那就是一群人在兴高采烈地谈话,这种谈话十分有趣,即使坐在一旁听着也不想离开,而别的酒吧几乎都是一盘散沙。
一般来讲,北京的酒吧以人或事为中心,酒吧的装修也许会叫南方人感到粗糙与简单,但人们会告诉你:这个酒吧聚集着一帮七十年代的人;那个酒吧每到周末,崔健和一帮朋友去演奏爵士乐自娱自乐;另一个酒吧的帮主是王朔,搞文学与电影的人去,经常会被免单;还有一个酒吧里聚着一些搞电影的,有免费自助,还能听到青年导演们在那里谈论电影。这话猛听起来叫你觉得像是来到了二十年代的巴黎,谁让北京名人多呢。当然,这些名人多是文化名人,没办法,在北京要想混得有点意思,多半得有点文化。事实上,简单地说,在北京,任何一个小酒吧都聚集着一小圈子人,大家彼此认识,如果来了一个新人,很快就会被介绍给其他人,也就是与所有人认识,这就是所谓的北京的小圈子主义。这种小圈子主义在我眼里真有说不出的热情,想一想在外地,你得一个一个认识所有人,那有多累啊。有时我真想叫外地一盘散沙主义,在那里,酒吧与饭馆的区别不过是由吃改喝罢了。
北京的酒吧里有不少驻唱歌手,他们多半拿着把吉它,唱些自己喜欢的歌,你会发现,这些歌手的歌龄有的竟超过十年,而像社会地位、经济地位之类的东西未发生任何变化。想想看,十年里,他们可干任何事,但他们仍在那里唱歌,这说明他们是真心喜欢唱,他们就喜欢那种生活方式。这是一种真诚,若是想具有这种真诚,非要一点性格不可,他们就有那么一点性格。
要在北京的酒吧里寻找疯狂是很难的,北京人没那么激烈,即使有人喝多了,多半也会有朋友拉住他,就我这些年所见,酒吧的暴力倾向是很少的,倒是酒吧音乐里的暴力倾向越来越多,不过人们多半会在那种音乐里跳跳舞,活动一下坐累的腰身。
人们为什么去酒吧呢?尤其是夜里,每一家酒吧都坐得满满的,叫人感到不可思议。我有时东张西望,得出结论:酒吧的座位肯定没有家里的沙发舒服,音乐又吵得人无法说话,完全没有在家打电话清楚方便,而喝点什么当然要比从超市买的贵,加之烟雾腾腾,灯光昏暗,你在里面几乎无法做任何事--人们为什么去呢?但人们就是愿意去,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寂寞。是寂寞把人们赶到这里来,这里有他们的同类,在同类中,人们也许会稍许感到好受点儿吧。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在酒吧里去寻觅专属于自己的风流韵事,不管别人如何想,我固执地认为,酒吧里的姑娘容易搭上,要不她们为什么趁夜出动,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令人想入非非呢?而且,她们为什么跑到酒吧来呢?事实最终击碎了我的想法,当我回忆起自己几年前在酒吧里不知羞耻、勾三搭四的身影,不禁会在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我认为,有不少人也曾像我一样在姑娘方面屡屡失手过,但我不知他们是否会感到欣慰。现在,我的年龄已过限,自感再像年轻时那么骚已不太合适,剪上一个时髦的发式倒能咬紧牙对付,可穿上紧身衣,肚子便会令人恶心地突出来,而紧身裤也会叫我的裆部感到不适。尽管脑子里的下流念头丝毫不减当年,甚至更加炽烈,但一想到就这么冲进酒吧,要是一无所获地回家,那该是多么地令人羞愤呐。我可不想这么污辱自己一番,然后在深夜回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难过不已,心里痒痒得恨不得雇个人劈手给自己一耳光才能舒服点,算了,自尊自爱吧,让年轻人去胡闹吧,北京的酒吧正是为这些人开的。
社会2
昨天与一帮朋友去了位于北海后海的荷花市场参加开幕典礼,现在改名叫天荷坊,又是钢琴三重奏,又是自助餐。去的人五花八门,还有穿着西装、晚礼服的外国人夹杂其间,那是一排新建起的饭馆与酒吧,据说要把后海变成北京的新天地。很明显,要与另一片后海酒吧拉开档次,我妹妹刚从北美回来,说这种成片儿开发的情况,在北美也不多见,完全像是变魔术。
印象里,在"非典"前,后海也不过有那么稀稀落落十来个酒吧,半年后,后海完全被酒吧包围了,装修与服务越来越奔着奢华去,你可看到西班牙地砖,时髦迷幻壁纸,巴基斯坦顶灯,当然,还有闪闪发亮的玻璃玛赛克墙。深深陷进的沙发,从二楼或楼顶露台,可看到整个后海水面被交织的灯光围成一圈,各种风格的音乐飘来飘去,船在水上游,人在岸上走,彼此互为风景。上海人喜欢用奢华这个词儿来形容一种富足而懒惰的情调,而北京人直接叫颓废,那么多人在下班与上床睡觉这段时间无所事事,于是,涌到街上,在昏黄的灯影里享受一种与白天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有时我觉得那是一种原始的休息快感,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让时间过得尽量地慢,尽量不让人察觉,这与那种因为速度而引起的快感非常不同,这是一种观念的变化。
在白天,同是这一些人,恨不能手脚并用,尽力为我们这个新兴的商业社会提供快速便捷的服务,并从中取得自己的一份报酬。在工作中,他们可能是伶牙俐齿、百折不回的推销员,可能是订出各种使自己利益最大化合同的CEO,可能是凶巴巴地盯着下级完成生产定额的部门经理,也可能是绞尽脑汁、奋力工作的程序员、设计人员、广告策划;而现在,他们摆脱了工作,从工作的快感中挣脱出来,从商业漩涡中挣脱出来,三五成群地坐在湖边,喝着茶,吃着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而不是像白天一样,匆匆忙忙地消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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