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铨没有坐下,先对金太太道:“守华这孩子,太不争气,今天我才晓得,原来他在日本还讨了一个下女回来,在外国什么有体面的事都没有干,就只作了这样好事!”金太太将筷子一放,突然站起来道:“是有这事吗?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听到谁说的?”金铨道:“有人和他同席吃饭,他就带着那个下女呢。我不懂道之什么用意?她都瞒了几个月,不对我说一声。怪不得守华总要自己赁房子住,不肯住在我这里了。”说着话脸一扬,就对燕西道:“把你四姐叫来,我要问问她是怎么回事?”燕西答应了是,放下碗筷,连忙就到道之这边来,先就问道:“姐夫呢?”因把金铨生气的事说了。道之笑着,也没有理会,就跟了燕西一同来见金铨。金铨口衔了雪茄,斜靠沙发椅子坐着,见道之进来,只管抽烟,也不理会。道之只当不知道犯了事,笑道:“爸爸,今天是在里面吃的饭吗?好久没有见着的事呢。”两个老妈子,刚收拾了碗筷,正擦抹着桌子。金太太也是板了面孔,坐在一边。梅丽却站在内房门双垂绿绒帷幔下,藏了半边身子,只管向道之做着眉眼。道之一概不理,很自在地在金铨对面椅子上坐下。金铨将烟喷了两口,然后向道之冷笑一声道:“你以后发生了什么大事,都可以不必来问我吗?”道之依然笑嘻嘻的,问道:“那怎样能够不问呢?”金铨道:“问?未必。你们去年从日本回来,一共是几个人?”道之顿了一顿,笑道:“你老人家怎么今天问起这句话?难道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吗?”金铨道:“你们作了什么歹事?怎么会有了破绽?”金太太坐着,正偏了头向着一边,这时就突然回过脸来对金铨道:“咳!你有话就说罢,和她打个什么哑谜?”又对道之道:“守华在日本带了一个下女回来,至今还住在旅馆里,你怎么也不对我报告一声?我的容忍心,自负是很好的了,我看你这一分容忍还赛过我好几倍。”道之笑道:“哦!是这一件事吗?我是老早地就要说明的了。他自己总说,这事做得不对,让我千万给他瞒住,到了相当的时候,他自己要呈请处分的。”金铨道:“我最反对日本人,和他们交朋友,都怕他们会存什么用意。你怎么让守华会弄一个日本女人到家里来?”金太太道:“他们日本人,不是主张一夫一妻制度的吗?这倒奇了,嫁在自己国里,非讲平等不可,嫁到外国去,倒可以作妾。”金铨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国里,为法律所限制,没有法子。嫁到外国去,远走高飞,不受本国法律的限制,有什么使不得?”金太太道:“那倒好!据你这样说,她倒是为了爱情跟着守华了?”金铨道:“日本女子,会同中国男子讲爱情?不过是金钱作用罢了。”金太太道:“据你这样说,当姨太太的,都为的是金钱了,你对于这事,大概是有点研究!”金铨道:“太太,你是和我质问守华这件事哩?还是和我来拌嘴哩?”金太太让他这样一驳,倒笑起来了,便问道之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道之道:“叫明川樱子,原是当下女的。因为她人很柔驯,又会作事,而且也有相当的知识。”金铨道:“这几句话,你不要恭维那个女子,凡是日本女子,都可以用这几句话去批评的。”道之笑道:“虽然日本女子都是这样,但是这个女子,更能服从,弄得我都没有法子可以来拒绝她。妈若是不肯信,我叫她来见一见,就可以把我的话来证实了。”金太太道:“既然你自己都这样表示愿意,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你们将来发生了问题的时候,可不许来找我。也不必证实了。”梅丽便由绿帷幔里笑着出来道:“请她来见见罢,我们大家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金铨道:“那要见她作什么?见了面,有什么话也不好说。”梅丽笑道:“什么也不用得叫她,让她先开口得了。她应当叫什么,四姐还不会告诉她吗?”金太太道:“据你说,我们倒要和她认亲吗?”梅丽碰了个钉子,当着父亲的面,又不便说什么,就默然了。道之笑道:“我也不能那样傻,还让她在这里叫什么上人不成?”燕西情不自禁地也说了一句道:“那人倒是很好的。”金太太道:“你看见过吗?怎么知道是很好的?”燕西只得说道:“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见过。”金太太道:“哦,原来大家都知道了,不过瞒着我们两三个人呢。好罢,只要你们都认为无事,我也不加干涉了。”金铨原也料着刘守华做的这件事,女儿未必同意的。现在听道之的口气,竟是一点怨言也没有。当局的人,都安之若素了,旁观者又何必对他着什么急?因之也就只管抽着雪茄,不再说什么了。道之笑道:“那末,我明天带来罢。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倒是带了她来见见的好。”说着,偷眼看看,父亲母亲的相,并没有了不得的怒容,这胆子又放大一些了。本来这一件事,家中虽有一部分人知道,但也不敢证实,看见樱子的,更不过是男兄弟四人。现在这事已经揭开了,大家都急于要看这位日本姨太太,有的等不及明天,就向道之要相片看。
到了晚上,刘守华从外面回来,还不曾进房,已经得了这个消息。一见道之,比着两只西装袖子,就和道之作了几个揖。道之笑道:“此礼为何而来?”守华笑道:“泰山泰水之前,全仗太太遮盖。”道之道:“你的耳朵真长,怎么全晓得了?现在你应该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了。”守华笑道:“本来这个人,我是随便要的。因为你觉得她还不错,就让你办成功了。其实……”道之笑道:“我这样和你帮忙,到了现在,你还要移祸于人吗?”守华连连摇手笑道:“不必说了,算是我的错。不过我明天要溜走才好,大家抵在当面,我有些不好措词的。一切一切,全仗全仗。”道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怎样谢我呢?”守华笑道:“当然,当然,先谢谢你再说。”道之道:“胡说!我不要你谢了。”道之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刘守华一想,道之这种态度,不可多得,和她商量了半晚上的事情。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一溜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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