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1896 7 4一1981 3 27),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曾化名方保宗,沈明甫,常用笔名还有佩韦、方壁、玄珠、郎损等。生于浙江桐乡。
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
1916年毕业,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
1920年开始文学活动,曾与郑振铎、叶圣陶等人一起组织文学研究会。
1921年接编《小说月报》,倡导现实主义,翻译介绍外国文艺,对我国新文学运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1927年发表第一部中篇小说《幻灭》,它与相继问世的《动摇》(1928)、《追求》(1928)合为总名《蚀》的三部曲,引起强烈的反响。
1930年发表中篇小说《虹》。
1933年的长篇小说《子夜》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
1948年32月,叁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筹备第一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被选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建国後出任第一任文化部长,当选为历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历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和第四、五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
着作书目∶
《幻灭》(中篇小说)1928,商务
《动摇》(中篇小说)1928,商务
《小说说研究ABC》(理论)1928,世界
《欧洲大战与文学》(理论)1928,开明
《追求》(中篇小说)1928,商务
《神话的研究》(理论)1928,商务
《中国神话研究ABC》(理论,上下册)1929,世界
《骑士文学ABC》(理论)1929,世界
《现代文艺杂论》(理论)1929,世界
《六个欧洲文学家》(理论)1929,世界
《神话杂论》(理论)1929,世界
《野蔷薇》(短篇小说集)1929,大江书铺
《虹》(长篇小说)1930,开明
《蚀》(即《幻灭》、《动摇》、《追求》合集)1930,开明
《西洋文学》(理论)1930,世界
《希腊文学ABC》(理论)1930,世界
《北欧神话ABC》(理论)1930,世界
《宿莽》(短篇小说集)1931,大江
《三人行》(中篇小说)1931,开明
《路》(中篇小说)1922,光华
《子夜》(长篇小说)1933,开明
《茅盾自选集。(小说、散文合集)1933,天马
《春蚕》(短篇小说集)1933,开明
《茅盾散文集》1933,天马
《话匣子》(散文集)1934,良友
《人与书》(散文集)1934,生活
《茅盾短篇小说集》(1、2)1934一1939,开明
《汉译西洋文学名着》(理论)1935,中国文化服务社
《速写与随笔》(散文集)1935,开明
《泡沫》(短篇小说集)1936,生活
《多角关系》(中篇小说)1936,生活
《世界文学名着讲话》(评论)1936,开明
《印象、感想、回忆》(散文集)1936,文生
《创作的准备》(理论)1936,生活
《烟云集》(短篇小说集)1937,良友
《炮火的洗礼》(散文集)1939,烽火社
《腐蚀》(长篇小说)1941,华夏分店
《劫後拾遗》(中篇小说)1942,学艺出版社
《文艺论文集》(理论)1942,群益
《青年与文艺》(理论)1942,耕耘出版社
《白杨礼赞》(散文集)1943,柔草社
《见闻杂记》(散文集)1943,文光
《耶稣之死》(短篇小说集)1943,作家书屋
《茅盾随笔》1943,文人出版社
《霜叶红似二月花》(长篇小说)1943,华工书店
《委屈》(短篇小说集)1945,建国分店
《第一阶段的故事》(长篇小说)1945,亚洲图书社
《时间的纪录》(散文集)1945,良友
《清明前後》(剧本)1945,开明
《生活之一页》(散文集)1947,新群
《茅盾文集》(小说、散文集)1948,春明书店
《苏联见闻录》(散文集)1948,开明
《杂谈苏联》(散文集)1949,致用书店
《茅盾选集》(短篇小说、散文集)1952,开明
《春蚕》(短篇小说)1953,人文
《林家铺子》(短篇小说)1955,人文
《茅盾短篇小说选集》1955,人文
《秋收》(短篇小说)1956,通俗
《茅盾文集》(1 10卷)1958 1961,人文
《夜读偶记》(理论)1958,百花
《鼓吹集》(理论)1959,作家
《茅盾选集》(短篇小说、散文集)1959,人文
《鼓吹续集》(理论)1962,作家
《关于历史和历史剧》(理论)1962,作家
《读书杂记》(评论)l963,作家
《茅盾评论文集》(上下册)1978,人文
《茅盾诗词》1979,河北人民
《脱险杂记》(散文集)1980,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
《茅盾短篇小说集》(上下册)1980,人文
《茅盾近作》(理论)1980,四川人民
《茅盾论创作》(理论)1980,上海文艺
《世界文学名着杂谈》(评论)l980,百花
《茅盾散文速写集》1980,人文
《茅盾文艺评论集》(上下册)1981,文化艺术出版社
《锻炼》(长篇小说)1981,文化艺术
《茅盾文艺杂论集》(上下册)1981,上海文艺
《茅盾中篇小说选》1981,四川人民
《我走过的道路》(上中下册,回忆录)1981 19887,人文
《我的学生时代》(回忆录)1982,新蕾
《茅盾选集》(1 5集,小说、散文、理论)1982 1985,四川人民
《茅盾》1982,三联;人文
《茅盾全集》(1 15卷)1984 1987,人文(未出齐)
《茅盾书简》(初编)1984,浙江文艺;後易名为《茅盾书信集》,1988,文化艺术
【目录】
1) 卖豆腐的哨子
2) 虹
3) 青年苦闷的分析
4) 冬天
5) 雷雨前
6) 谈月亮
7) 黄昏
8) 沙滩上的脚迹
9) 天窗
10) 白杨礼赞
【卖豆腐的哨子】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得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
每次这哨子声引起了我不少的怅惘。
并不是它那低叹暗泣似的声调在诱发我的漂泊者的乡愁;不是呢,象我这样的outcast(1),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
也不是它那类乎军笳然而已颇小规模的悲壮的颤音,使我联想到另一方面的烟云似的过去;也不是呢,过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
所以我这怅惘是难言的。然而每次我听到这呜呜的声音,我总抑不住胸间那股回荡起伏的怅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见那些用一张席片挡住了潮湿的泥土,就这麽着货物和人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在嚷嚷然叫卖的衣衫褴褛的小贩子,我总是感得了说不出的怅惘的心情。说是在怜悯他们麽?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麽,说是在同情于他们罢?我又觉得太轻。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拙笨。我从他们那雄辩似的“夸卖”声中感得了他们的心的哀诉。我仿佛看见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
可是他们没有呜呜的哨子。没有这象是闷在瓮中,象是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作为他们的生活的象征。
呜呜的声音震破了冻凝的空气在我窗前过去了。我倾耳静听,我似乎已经从这单调的呜呜中读出了无数文字。
我猛然推开幢子,遥望屋後的天空。我看见了些什麽呢?我只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
(原载《小说月报》第20卷第2号,1929年2月10日出版)
【白 杨 礼 赞 】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黄的,那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 ─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楮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
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 “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 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象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
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象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象是加以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叁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 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 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麽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拨,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麽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後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象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原载《文艺阵地》月必?卷第3期,1941年3月10日出版)
【虹】
不知在什麽时候金红色的太阳光已经铺满了北面的一带山峰。但我的窗前依然洒着绵绵的细雨。
早先已经听人说过这里的天气不很好。敢就是指这样的一边耀着阳光,一边却落着泥人的细雨?光景是多少象故乡的黄梅时节呀!出太阳,又下雨。
但前晚是有过浓霜的了。气温是华氏表四十度。
无论如何,太阳光是欢迎的。我坐在南窗下看N.Evr-einoff的剧本。看这本书,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对于那个象征了顾问和援助者,并且另有五个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剧中主人公Paraclete,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憎呢或是爱?
这不是也很象今天这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麽?
我放下书,凝眸遥瞩东面的披着斜阳的金衣的山峰,我的思想跑得远远的。我觉得这山顶的几簇白房屋就仿佛是中古时代的堡垒;那里面的主人应该是全身裹着铁片的骑士和轻盈婀娜的美人。
欧洲的骑士样的武士,岂不是曾在这里横行过一世?百余年前,这群山环抱的故都,岂不是曾有些挥着十八贯的铁棒的壮士?岂不是余风流沫尚象地下泉似的激荡着这个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头去,我浸入于缥缈的沉思中了。
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麽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象一座长挢,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後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
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
于是我又恍惚看见穿了锁子铠,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涌现在这半空的彩挢上;他是要找他曾经发过誓矢忠不二的“贵夫人”呢?还是要扫除人间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鹰骑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书桌上的电灯突然放光,我从幻想中抽身。
象中世纪骑士那样站在虹的挢上,高揭着什麽怪好听的旗号,而实在只是出风头,或竟是待价而沽,这样的新式骑士,在“新黑暗时代”的今日,大概是不会少有的罢?
(原载《小说月报》第20卷第3号,1929年3月10日出版)
【青年苦闷的分析】
亲爱的朋友∶
从你的来信中看出你是十二分的苦闷。用我的另一个朋友的话∶你是“在死线上挣扎”。用你的自己的话∶你是“站在交界线上”。你是出了学校,将入社会;不是你战胜了生活,便是生活将你压碎,将你拖进了地狱去, ─这,你说在你目前的环境是很有可能的。你说你仅仅是个中学毕业生,你没有用正当手段在社会上来自立的能力,而且即使你的能力还够,社会上却已经密密层层挤满了和你同样境遇的可怜人,从这样的同命者的嘴巴里夺取面包来养活你自己,你却又于心不忍,于义不取。你说社会是新的“斯芬克斯”,不是你解答了它的谜,便是你被它吞下去。你觉得你是解答不了社会的谜,因此你觉得只有两条路横在你面前,被生活拖下社会的地狱去,或是死!
哦!云山茫茫,我送给你一个握手。
但是在我提笔作书这现刻,我心里充满着的却不是什麽感伤悱恻的情绪而是忿忿。我真不愿意对你表示什麽同情,寄与什麽慰安, ─这些“空心汤圆”,这些不痛不痒的温甘剂,对于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只想请你吃点辣子,给你一些批评。我又觉得给你什麽职业上谋生上的暗示, ─所谓得一个啖饭处,于你也是没有多大帮助,因为你的苦闷的原故还不是仅仅一个胃的装饱与否的问题, ─还不是仅仅活下去的问题,而是怎样活得有意义的问题。自然胃的装饱与否也不是小问题,所谓“饿死小事”那样的话只是吃得太饱的大人先生们坐在衙门里说说的,不过这里讲起来话太长了,而且我想来你总也看到许多书讲到怎样方可以大家不饿。朋友!对于象你这样还没到缺少白米饭的胃,就需要一点辣子。这可以使你出一身大汗,可以破除你的苦闷罢!
你是一个多少有点觉悟的青年。你不愿意象别人那样过着猪狗一般的被践踏被损害的生活,你也不愿意象又一种别人那样过着损人肥己或是向吮嘬民众血液的魔鬼献殷勤乞怜而分得些馀以骄妻子的生活。你不愿被压迫,也不愿为压迫者。你是因为觉得这样合理的社会和人生似乎一时不能实现,所以便苦闷了的呀!你这苦闷自然比较单纯的贫困或是失恋更有深切的意义。但是我不能不说你这苦闷就是你的糊涂呀。
朋友,据你这心理状态,你好象是某寓言中的驴子,因为不能够一步就到了人家对它说的那个花园吃理想中的玫瑰,就归根怀疑到该花园之是否真真存在。现代人中间不乏颇象这寓言中驴子们的可敬的怀疑者;他们的毛病就是不明白一个社会组织的改变绝不是象你在床上翻一个身那样容易的。一个社会组织的改变不但须要很长的时间,而且中间一定要经过不少的各种形态的阶段。社会进化的方式,既不如一班人所说的那样机械的,也绝不是又一班人所说什麽混杂变幻不可思议究诘。处在这转变期的我们,固然需要一种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坚决的意志,却也需要一种毅力──只照着正确的路线走去,把一切顿挫波折都放在预算中,绝不迟疑徘徊的那样的毅力。朋友,在现今这瞬息万变的社会中,象你那样的青年人,顶需要的,是这种毅力。下了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决心而没有这种毅力的人儿是苦闷的。朋友,你的苦闷的一方面,据我看来,就是这个。
你说你要牺牲一己为大众谋幸福久矣,但恨不得其门,未逢其人;自然这你是有慨于目今挂羊头卖狗肉者之多,故有此言。你为此审慎,为此迷惶,为此而痛感生命力之无从发泄,而感苦闷。朋友,你这种不“轻举妄动”的态度是很好的,然而一何类于深闺择婿的淑女耶?朋友,你须不是一个小姑娘,你总不应该自存着万一受了欺骗便无以自反的心理因而简直不敢动呀!跑出你的“香闺”,走到十字街头;不要尽信赖你的耳朵,应该睁开你的眼楮来;那麽,如果你确是象你来信中所表现的那麽一个人,你一定可以看见大众所苦痛者究竟是什麽,并且究竟是什麽东西能够解放他们了。我再说一遍,你不是一位小姑娘,你须不怕受了人家的骗而又被指勒着不得脱身,你更不须顾忌着万一上当则将玷污你终身的“清白”,──其实你大概熟知在现今即使是小姑娘也很多并不这样畏葸的了,你是一个青年男子,应该有一点“泼皮”的精神,什麽都不怕一试,试得不对,什麽都不怕丢开另来。朋友,就是这追求又追求,搏战又搏战中,有着你的最宝贵的生命力之表现。中国有句老话∶大处落眼,小处着手。你的落眼处虽然是为大多数民众求幸福,但你的着手处却应该从极小处开始;不耻下层的工作,不要放弃琐细的斗争;如果你是这样想,你的每一刻的生活便不会没有意义,你的整个生命力的表现便走上了正确的路线了。
朋友,也许你是欢喜多想的罢?用思固然是好事,但只管空想,却是坏事中之最坏者。我觉得现在有些人都犯了这样一个毛病∶他已经依理性的指示而决定了一个主张或信仰,这主张或信仰之决定,当然是思索的结果,决定以後当然仍得用思,这时的思索应该集中在如何而可实现他的主张──就是确定了实现他这主张的步骤;然而不然,他却尽管左右前後地空想,他想得很多,估量得很多,预防得很多,但是一切这些思索都不是促其主张的实现,只是围绕着他这主张兜圈子,固然他这主张自始至终没有一分一毫的移动,他始终抱定着他这主张,可是始终不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实现。在主观上,他有一个牢不可破的主张,但在客观上,他等于没有主张。于是结果他苦闷了,大喊没有“出路”。朋友,你是否也陷于这样的所谓没有“出路”的苦闷?我看来你有一点。朋友,一个人的生活的布置绝不能象下围棋似的可以数子而定全局。你在对弈开始落子的时候,棋局是空白的,你有布置你的局势的自由,但你的生活却不是放在空白的“人生的棋局”上,所以你若自己计划好了自己生活的“局势”以後而尽管躺在床上“推敲”,那就愈想愈糊涂,终于成了不动了。主要的是∶你定了主意後就应该定步骤,你自然得小心,但不可不放开脚步走上前去,不容趑趄!半途上出了什麽岔子麽?到那时再来对付!不过你也不可以忘记你应当时时自己武装准备对付那些岔子!
假如你还没有决定任何主意的时候,那麽,朋友,慎防着陷进了又一泥坑里。欢喜多空想的人又有这样的一种∶譬如说想从一个瓶子里倒出酒来喝罢,他,这位空想家,尽对着瓶子出神,先来推论这瓶里的酒到底是什麽酒,好不好的,照这瓶子的漂亮的外观而言该是好酒,但也许竟是最劣等的酒,也许竟不是酒, 这样反复推想,什麽都想到了,只是始终不曾想起先倒出那酒来尝一下,然後再作结论。朋友,你不要笑,现代的青年中尽多这样的人呢!自然对于一瓶酒之类不会这样的没主意;可是对于“立身处世”的大计明明放着一条路在面前而始终拿不定主意以至磋跎不决的却多得很呢。这结果也是烦闷。
朋友,或者你还有点感情与理智的冲突,向善心与向恶心的矛盾罢?你也许因而感到自己的脆弱,因而悲观消沉罢?哦!你不应该如此的。人类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人类是或多或少有些缺陷的;我们的老祖宗 原始人,比起我们来,要不完全得多了,然而他们从工作中,从生活斗争中,炼到了一身本事;所以,朋友,你不必为你的有缺陷而自馁,你应当在找寻工作和生活斗争中锻练你自己,填平你的缺陷,只有不断的和环境奋斗,然後才可以使你长成。
朋友,你是青年,你手足健全,你受过中等教育,你生在这转变时代,你有很好的机会在这正在展开的历史的悲壮剧中做一个角色,你是很幸运的。你没有父祖的余荫,没有一份家产来供你安居饱食生儿子做老太爷,你没有亲戚故旧的提拨,没有同乡同学的帮忙,你进不能混入贪官污史土豪劣绅队中,退而求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小百姓亦不可得,但是正因为你是一无所有的青年,你的出路是明明白白的一条∶
为了大多数人也为了你自己的解放而斗争!
(原裁《中学生》第9号,1930年7月1日出版)
【冬 天】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颇不同罢。一般的说来,则为“游春”,“消夏”,“悲秋”, 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象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後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兢 H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偏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後,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儿好象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了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见过整片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象狗毛─样的草皮,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起火来烧的。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 ─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些草就象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象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看着烈焰象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送它。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棺木或者骨殖 ,火势逼近了那棺木时,我们的最紧张的时刻就来了。我们就来一个“包抄”,扑到火线里一阵滚,收熄了我们放的火。这时候我们便感到了克服敌人那样的快乐。
二十以後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气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来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象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一种愉快。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象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象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病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不过去。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原裁《申报月刊》第3卷第1期,1934年1月15日出版)
【雷 雨 前】
清早起来,就走到那座小石挢上。摸一摸挢石,竟象还带点热。昨天整天里没有一丝儿风。晚快边响了一阵子干雷,也没有风,这一夜就闷得比白天还厉害。天快亮的时候,这挢上还有两三个人躺着,也许就是他们把这些石头又困得热烘烘。
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看不见太阳。然而太阳的威力好象透过了那灰色的幔,直逼着你头顶。
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乌龟壳似的。田里呢,早就象开了无数的小沟, ─有两尺多阔的,你能说不象沟麽?那些苍白色的泥土,干硬得就跟水门汀差不多。好象它们过了一夜功夫还不曾把白天吸下去的热气吐完,这时它们那些扁长的嘴巴里似乎有白烟一样的东西往上冒。
站在挢上的人就同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心口泛淘淘,象要呕出什麽来。
这一天上午,天空老张着那灰色的幔,没有一点点漏洞,也没有动一动。也许幔外边有的是风,但我们罩在这幔里的。把鸡毛从挢头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就跟住在抽出了空气的大筒里似的,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可是吸进来只是热辣辣的一股闷。
汗呢,只管钻出来,钻出来,可是胶水一样,胶得你浑身不爽快,象结了一层壳。
午後三点钟光景,人象快要干死的鱼,张开了一张嘴。忽然天空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条缝!不折不扣一条缝!象明晃晃的刀口在这幔上划过。然而划过了,幔又合拢,跟没有划过的时候一样,透不进一丝儿风。一会儿,长空一闪,又是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次缝。然而中什麽用!
象有一只巨人的手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外边想挑破那灰色的幔,象是这巨人已在咆哮发怒越来越紧了,一闪一闪满天空瞥过那大刀的光亮,隆隆隆,幔外边来了巨人的愤怒的吼声!
猛可地闪光和吼声都没有了,还是一张密不通风的灰色的幔!
空气比以前加倍闷!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你会猜想这时那幔外边的巨人在揩着汗,歇一口气;你断得定他还要进攻。你焦躁地等着,等着那挑破灰色幔的大刀的一闪电光,那隆隆隆的怒吼声。
可是你等着,等着,却等来了苍蝇。它们从龌龊的地方飞出来嗡嗡嗡的,绕住你,叮你的涂一层胶似的皮肤。戴红顶子象个大员模样的金苍蝇刚从粪坑里吃饱了来,专拣你的鼻子尖上蹲。
也等来了蚊子。哼哼哼地,象老和尚念经,或者老秀才读古文。苍蝇给你传染病,蚊子却老实要喝你的血呢!
你跳起来拿着蒲扇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乘隙进攻。你大声叫喊,它们只回答你个哼哼哼,嗡嗡嗡!
外边树梢头的蝉儿却在那里唱高调∶“要死哟!要死哟!”
你汗也流尽了,嘴里干得象烧,你手里也软了,你会觉得世界末日也不会比这再坏!
然而猛可地电光一闪,照得屋角里都雪亮。幔外边的巨人一下子把那灰色的幔扯得粉碎了!轰隆隆,轰隆隆,他胜利地叫着。胡 ─胡 ─挡在幔外边整整两天的风开足了超高速度扑来了!蝉儿噤声,苍蝇逃走,蚊子躲起来,人身上象剥落了一层壳那麽一爽。
霍!霍!霍!巨人的刀光在长空飞舞。
轰隆隆,轰隆隆,再急些!再响些吧!
让大雷雨冲洗出个干净清凉的世界!
(原载《漫画生活》月刊第1号,1934年9月20日出版)
【谈 月 亮】
不知道什麽原因,我跟月亮的感情很不好。我也在月亮底下走过,我只觉得那月亮的冷森森的白光,反而把凹凸不平的地面幻化为一片模糊虚伪的光滑,引人去上当;我只觉得那月亮的好象温情似的淡光,反而把黑暗潜藏着的一切丑相幻化为神秘的美,叫人忘记了提防。
月亮是一个大骗子,我这样想。
我也曾对着弯弯的新月仔细看望。我从没觉得这残缺的一钩儿有什麽美;我也照着“诗人”们的说法,把这弯弯的月牙儿比作美人的眉毛,可是愈比愈不象,我倒看出来,这一钩的冷光正好象是一把磨的锋快的杀人的钢刀。
我又常常望着一轮满月。我见过她装腔作势地往浮云中间躲,我也见过她象一个白痴人的脸孔,只管冷冷地呆木地朝着我瞧;什麽“广寒宫”,什麽“嫦娥”, ─这一类缥缈的神话,我永远联想不起来,可只觉得她是一个死了的东西,然而她偏不肯安分,她偏要“借光”来欺骗漫漫长夜中的人们,使他们沉醉于空虚的满足,神秘的幻想。
月亮是温情主义的假光明!我这麽想。
呵呵,我记起来了;曾经有过这麽一回事,使得我第一次不信任这月亮。那时我不过六七岁,那时我对于月亮无爱亦无憎,有一次月夜,我同邻舍的老头子在街上玩。先是我们走,看月亮也跟着走;随後我们就各人说出他所见的月亮有多麽大。“象饭碗口”,是我说的。然而邻家老头子却说“不对”,他看来是有洗脸盆那样子。
“不会差得那麽多的!”我不相信,定住了眼楮看,愈看愈觉得至多不过是“饭碗口”。
“你比我矮,自然看去小了呢。”老头子笑嘻嘻说。
于是我立刻去搬一个凳子来,站上去,一比,跟老头子差不多高了,然而我头顶的月亮还只有“饭碗口”的大小。我要求老头子抱我起来,我骑在他的肩头,我比他高了,再看看月亮,还是原来那样的“饭碗口”。
“你骗人哪!”我作势要揪老头儿的小辫子。
“嗯嗯,那是 ─你爬高了不中用的。年纪大一岁,月亮也大一些,你活到我的年纪,包你看去有洗脸盆那样大。”老头子还是笑嘻嘻。
我觉得失败了,跑回家去问我的祖父。仰起头来望着月亮,我的祖父摸着胡子笑着说∶“哦哦,就跟我的脸盆差不多。”在我家里,祖父的洗脸盆是顶大的。于是我相信我自已是完全失败了。在许多事情上都被家里人用一句“你还小哩!”来剥夺了权利的我,于是就感到月亮也那麽“欺小”,真正岂有此理。月亮在那时就跟我有了仇。
呵呵,我又记起来了;曾经看见过这麽一件事,使得我知道月亮虽则未必“欺小”,却很能使人变得脆弱了似的,这件事,离开我同邻舍老头子比月亮大小的时候也总有十多年了。那时我跟月亮又回到了无恩无仇的光景。那时也正是中秋快近,忽然有从“狭的笼”里逃出来的一对儿,到了我的寓处。大家都是口角之交,我得尽东道之谊。而且我还得居间办理“善後”。我依着他们俩铁硬的口气,用我自己出名,写了信给双方的父母, ─我的世交前辈,表示了这件事恐怕已经不能够照“老辈”的意思挽回。信发出的下一天就是所谓“中秋”,早起还落雨,偏偏晚上是好月亮,一片云也没有。我们正谈着“善後”事情,忽然发现了那个“她”不在我们一块儿。自然是最关心“她”的那个“他”先上楼去看去。等过好半晌,两个都不下来,我也只好上楼看一看到底为了什麽。一看可把我弄糊涂了!男的躺在床上叹气,女的坐在窗前,仰起了脸,一边望着天空,一边抹眼泪。
“哎,怎麽了?两口儿斗气?说给我来评评。”我不会想到另有别的问题。
“不是呀 ─”男的回答,却又不说下去。
我于是走到女的面前,看定了她, ─凭着我们小时也是捉迷藏的伙伴,我这样面对面朝她看是不算莽撞的。
“我想 ─昨天那封信太激烈了一点。”女的开口了,依旧望着那冷清清的月亮,眼角还噙着泪珠。“还是,我想,还是我回家去当面跟爸爸妈妈办交涉, ─慢慢儿解决,将来他跟我爸爸妈妈也有见面之余地。”
我耳朵里轰的响了一声。我不知道什麽东西使得这个昨天还是嘴巴铁硬的女人现在忽又变计。但是男的此时从床上说过一句来道∶
“她已经写信告诉家里,说明天就回去呢!”
这可把我骇了一跳。糟糕!我昨天全权代表似的写出两封信,今天却就取消了我的资格;那不是应着家乡人们一句话∶什麽都是我好管闲事闹出来的。那时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女的也一定看到我心里,她很抱歉似的亲热地叫道∶“×哥,我会对他们说,昨天那封信是我的意思叫你那样写的!”
“那个,只好随它去;反正,我的多事是早已出名的。”我苦笑着说,钉住了女的面孔。月亮光照在她脸上,这脸现在有几分“放心了”的神气;忽然她低了头,手捂住了脸,就象闷在瓮里似的声音说∶“我撇不下妈妈。今天是中秋,往常在家里妈给我┅┅”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全都明白了,是这月亮,水样的猫一样的月光勾起了这位女人的想家的心,把她变得脆弱些。
从那一次以後,我仿佛懂得一点关于月亮的“哲理”。我觉得我们向来有的一些关于月亮的文学好象几乎全是幽怨的,恬退隐逸的,或者缥缈游仙的。跟月亮特别有感情的,好象就是高山里的隐士,深闺里的怨妇,求仙的道士。他们借月亮发了牢骚,又从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又从月亮想象出“广寒宫”的缥缈神秘。读几句书的人,平时不知不觉间熏染了这种月亮的“教育”,临到紧要关头,就会发生影响。
原始人也曾在月亮身上做“文章”, ─就是关于月亮的神话。然而原始人的月亮文学只限于月亮本身的变动;月何以东升西没,何以有缺有圆有蚀,原始人都给了非科学的解释。至多亦不过想象月亮是太阳的老婆,或者是姊妹,或者是人间的“英雄”逃上天去罢了。而且他们从不把月亮看成幽怨闲适缥渺的对象。不,现代澳洲的土人反而从月亮的圆缺创造了奋斗的故事。这跟我们以前的文人在月亮有圆缺上头悟出恬淡知足的处世哲学相比起来,差得多麽远呀!
把月亮的“哲理”发挥得淋 尽致的,也许只有我们中国罢?不但骚人雅士美女见了月亮,便会感发出许多的幽思离愁,扭捏缠绵到不成话;便是暗呜叱 的马上英雄;也被写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只有悲凉,只有感伤。这一种∶“完备”的月亮“教育”会使“狭的笼”里逃出来的人也触景生情地想到再回去,并且我很怀疑那个邻舍老头子所谓“年纪大一岁,月亮也大一些”的说头未必竟是他的信口开河,而也许有什麽深厚的月亮的“哲理”根据罢!
从那一次以後,我渐渐觉得月亮可怕。
我每每想∶也许我们中国古来文人发挥的月亮“文化”,并不是全然主观的;月亮确是那麽一个会迷人会麻醉人的家伙。
星夜使你恐怖,但也激发了你的勇气。只有月夜,说是没有光明麽?明明有的。然而这冷凄凄的光既不能使五谷生长,甚至不能晒干衣裳;然而这光够使你看见五个指头却不够辨别稍远一点的地面的坎坷。你朝远处看,你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消弭了一切轮廓。你变做“短视”了。你的心上会遮起了一层神秘的迷迷胡胡的苟安的雾。
人在暴风雨中也许要战栗,但人的精神,不会松懈,只有紧张;人撑着破伞,或者破伞也没有,那就挺起胸膛,大踏步,咬紧了牙关,冲那风雨的阵,人在这里,磨炼他的奋斗力量。然而清淡的月光象一杯安神的药,一粒微甜的糖,你在她的魔术下,脚步会自然而然放松了,你嘴角上会闪出似笑非笑的影子,你说不定会向青草地下一躺, 着眼楮望天空,乱麻麻地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自然界现象对于人的情绪有种种不同的感应,我以为月亮引起的感应多半是消极。而把这一点畸形发挥得“透彻”的,恐怕就是我们中国的月亮文学。当然也有并不借月亮发牢骚,并不从月亮得了自欺的安慰,并不从月亮想象出神秘缈缥的仙境,但这只限于未尝受过我们的月亮文学影响的“粗人”罢!
我们需要“粗人”眼中的月亮;我又每每这麽想。
1934年中秋後
(原载《申报月刊》第8卷第10期,1934年10月15日出版)
【黄 昏 】
海是深绿色的,说不上光滑∶排了队的小浪开正步走,数不清有多少,喊着口令“一,二 ”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来了。挤到沙滩边,啵澌! 队伍解散,随着忿怒的白沫。然而後一排又赶着扑上来了。
三只五只的白鸥轻轻地掠过,翅膀扑着波浪 一点一点躁怒起来的波浪。
风在掌号。冲锋号!小波浪跳跃着,每一个象个大眼楮,闪着金光。满海全是金眼楮,全在跳跃。海塘下空隆空隆地腾起了喊杀。
而这些海的跳跃着的金眼楮重重叠叠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浓溢着血色的赤,连到天边,成为绀金色的一抹。这上头,半轮火红的夕阳!
@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
愤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期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威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呼──呼──
风带着永远不会死的太阳的宣言到全世界。高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阴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银的白光冻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阳都喷上了一口血焰!
两点三点白鸥划破了渐变为赭色的天空。
风带着夕阳的宣言走了。
象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无数跳跃着的金眼楮摊平为暗绿的大面孔。
远处有悲壮的笳声。
夜的黑幕沉重地将落未落。
不知到什麽地方去过一次的风,忽然又回来了;这回是打着鼓似的∶勃仑仑,勃仑仑!不,不单是风,有雷!风挟着雷声!
海又动荡,波浪跳起来,轰!轰!
在夜的海上,大风雨来了!
(原载《太白》半月刊第1卷第5期,1934年11月20日出版)
【沙滩上的脚迹】
他,独自一个,在这黄昏的沙滩上彳亍。
什麽都看不分明了,仅可辨认,那自茫茫的知道是沙滩,那黑 的是酝酿着暴风雨的海。
远处有一点光明,知道是灯塔。
他,用心火来照亮了路,可也不能远,只这麽三二尺地面,他小心地走着,走着。
猛可地,天空瞥过了锯齿形的闪电。他看见不远的前面有黑簇簇的一团,呵呵,这是“夜的国”麽,还是妖魔的堡寨?
他又看见离身丈把路的沙上,是满满的纵横重叠的脚迹。
哈哈,有了!赶快!他狂喜地跳着,想踏上那些该是过去人的脚迹。
他浑身一使劲,迸出个更大些的心火来。
他伛着腰,辨认那纵横重叠的脚迹,用他的微弱的心火的光焰。
咄!但是他吃惊地叫了起来。
这纵横重叠的,分明是禽兽的脚迹。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延展着,延展着,不知有几多远。而他孤零零站在这兽迹的大海中间。
他惘然站着,失却了本来的勇气,心头的火光更加微弱,黄苍苍地象一个毛月亮,更不能照他一步两步远。
于是抱着头,他坐在沙上。
他坐着,他想等到天亮;他相信∶这纵横重叠的鸟兽的脚迹中,一定也有一些是人的脚迹,可以引上康庄大道,达到有光明温暖的人的处所的脚迹,只要耐守到天明,就可以辨认出来。
他耐心地等着,抱着头,连远处的灯塔也不望它一眼。他相信,在恐怖的黑夜中,耐心等候是不错的。然而,然而
隆隆隆地,他听到了叫他汗毛直竖的怪响了。这不是雷鸣,也不是海啸,他猛一抬头,他看见无数青面猿牙的夜叉从海边的黑浪里涌出来,夜叉们一手是钢刀,一手是人的黑心炼成的金元宝,慌慌张张在找觅牺牲品。
他又看见跟在夜叉背後的,是妖烧的人鱼披散了长发,高耸着一对浑圆的乳峰,坐在海滩的鹅卵石上,唱迷人的歌曲。
他闭了眼,心里这才想到等候也不是办法;他跳了起来,用最後的一分力,把心火再旺起来,打算找路走。可是 那边黑簇簇的一团这时闪闪烁烁飞出几点光来。飞出的更多了!光点儿结成球了,结成线条了,终于青闪闪地排成了四个大字∶光明之路!
呵!哦!他得救地喊了一声。
这当儿,天空又撒下了锯齿形的闪电。是锯齿形!直要把昏黑的天锯成了两半。在电光下,他看得明明白白,那边是一些七分象人的鬼怪,手里都有一根长家伙,怕就是人身上的什麽骨头,尖端吐出青绿的鬼火,是这鬼火排成了好看的字。
在电光下,他又分明看到地下重重叠叠的脚迹中确也有些人样的脚迹,有的已经被踏乱,有的却还清楚,象是新的。
他的心一跳,心好象放大了一倍,从心里射出来的光也明亮得多了;他看见地下的脚迹中间还有些虽则外形颇象人类但确是什麽只穿着人的靴子的妖魔的足印,而且他又看见旁边有小小的孩子们的脚印。有些天真的孩子上过当!
然而他也在重重叠叠的兽迹和冒充人类的什麽妖怪的足印下,发现了被埋藏的真的人的足迹。而这些脚迹向着同一的方向,愈去愈密。
他觉得愈加有把握了,等天亮再走的念头打消得精光,靠着心火的照明,在纵横杂乱的脚迹中他小心地辨认着真的人的足印,坚定地前进!
(原载《太白》半月刊第l卷第5期,1934年l1月20日出版)
【天 窗】
乡下的房子只有前面一排木板窗。暖和的晴天,木板窗扇扇开直,光线和空气都有了。
碰着大风大雨,或者北风虎虎地叫的冬天,木板窗只好关起来,屋子里就黑的地洞里似的。
于是乡下人在屋面开一个小方洞,装一块玻璃,叫做天窗。
夏天阵雨来了时,孩子们顶喜欢在雨里跑跳,仰着脸看闪电,然而大人们偏就不许,“到屋里来呀!”孩子们跟着木板窗的关闭也就被关在地洞似的屋里了;这时候,小小的天窗是唯一的慰藉。
从那小小的玻璃,你会看见雨脚在那里卜落卜落跳,你会看见带子似的闪电一瞥;你想象到这雨,这风,这雷,这电;怎样猛厉地扫荡了这世界,你想象它们的威力比你在露天真实感到的要大这麽十倍百倍。小小的天窗会使你的想象锐利起来!
晚上,当你被逼着上床去“休息”的时候,也许你还忘不了月光下的草地河滩,你偷偷地从帐子里伸出头来,你仰起了脸,这时候,小小的天窗又是你唯一的慰藉!
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的一粒星,一朵云,想象到无数闪闪烁烁可爱的星,无数象山似的,马似的,巨人似的,奇幻的云彩∶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掠过的一条黑影想象到这也许是灰色的蝙蝠,也许是会唱的夜莺,也许是恶霸似的猫头鹰, 总之,美丽的神奇的夜的世界的一切,立刻会在你的想象中展开。
啊唷唷!这小小一方的空白是神奇的!它会使你看见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想不起来的宇宙的秘密;它会使你想到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永远不会联想到的种种事件!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凭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
(原载《太白》半月刊第l卷第5期,1934年11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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