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辈
草原上的寒风刮到人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剌骨地痛。寒风卷着霜雪,怒吼着铺天盖地,太阳挂在西天上像一个硬邦邦的冻山药,灰暗无光。
一位九岁的牧童,身上披着一张打了很多补丁的破棉被,小脸冻得灰暗青紫,鼻涕挂在唇上结着白绒绒的冰,冻得发紫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放羊的鞭铲,前面有三百多只肥壮的绵羊,缩头缩脑地躲避着风雪,这就是童年的父亲,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富贵。
“富贵!富贵!”
奶奶的呼喊卷在风沙里。她扭着小脚,像一只掉了颜色的风筝,最多也行不出离家门的半里地。
父亲赶着他的羊群本意是回家。风雪怒吼着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瘦小的身体,破棉被鹰翅一样在父亲的两肋间张扬。羊们屈服着风的淫威,咩咩地叫着渐退渐远。瘦小的父亲只能被羊群牵引着行动,在接天连地的风雪中,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感(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三百只羊对王财主来说,失去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心急如焚,所有的长工佣人全部出动,在寻找到羊群的时候父亲已经奄奄一息。
爷爷背着父亲一路嚎哭,就像草原上的公狼。
爷爷一家逃难来到内蒙古四子王旗,本打算是来投靠一个表亲,没想到表亲的日子也是饥不裹腹,无奈之下,表亲把爷爷一家介绍给王财主。
一家四口人居住在村边的一间破窑洞里。爷爷是少爷的身子仆人的命,重活干不动,轻活做不来,还经不起主人家半句数落,没等人家辞他,他倒先把人家给辞了。爷爷不去做工,家里连锅都没法烧,三岁的三叔饿得哇哇直哭,一家的生计就靠九岁的父亲给人家放羊来维持。
父亲病倒在王财主家的长工房里。
父亲的病忽冷忽热,小脸烧得像火炭,鼻息奄奄,见着父亲的人都摇头:“这孩子恐怕是难逃一命。”李锁子孤身一人,十岁上就给财主打杂做下人,他和父亲同样的命运使他们成了好朋友。他整整三天陪伴在父亲身边照料,喂水喂饭,父亲竟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穷人家的孩子天照管,一生下来就把命运交到了老天爷的手里,用不着求医问药。
王财主那一年好收成,粮食打得多,两个大仓库垛的严严实实。一个精明的财主,他知道那里是财富的源头,怎样维护才能使之源源不断。王财主规定每月给长工们吃一顿带荤的,每到这一顿饭时,长工们像过节似地激动,活也干得格外的卖力。十月份,还没到吃荤的日子,王财主宣布增加一顿羊肉包子,一来以示主恩,二来以庆丰收。
李锁子穿着件羊皮祅,头上戴顶狗皮棉帽,塔拉着羊毛毡靴,喜盈盈地告诉他的小老乡:“东家今天给吃羊肉包子,你过去海开地吃,养养你这瘦骨头。”
病了五天的父亲,瘦得满脸就剩下两只眼睛。他怯怯地说:“我怕老板娘的白眼。”
“不会吧,你都成这样了?”李锁子说。
中午,伙房的一盘大炕上早早地就坐了十几个长工,有喂牛的老张、放马的王虎子、赶车的、种地的........一个个脸上的喜气当也当不住地往外溢。父亲蜷缩着身子就躺在大人们中间。灶上的大笼五屉一顶,足有父亲的人高,呼呼地往外冒着白朦朦的蒸汽,雾汽里飘散着香喷喷的羊腥味。人们隔着云雾不时地瞟一眼那小山一般的蒸笼,年幼的父亲两眼直勾勾地瞅着那诱人的大笼屉,不住地咽着口水。
包子终于出笼了,白腾腾地像小孩的拳头,老板娘用一只大簸箕盛着端到大炕桌上,大人们呼啦一下都把筷子伸向簸箕里。父亲也抖着手把筷子伸向簸箕,他挟起一个包子,还没来得及离开簸箕就被老板娘一掌打落回原处。她白了父亲一眼,恨声道:"人家干活的还没吃呢,你一个闲人忙啥哩?等剩下再说吧!”
父亲一时羞愧,窘迫地把筷子放下,慢慢地又躺倒在大人们的身后。
李锁了乘老板娘不注意,夹了一个包子塞到父亲的手里,父亲用破棉被蒙着头,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吞下,他耐着性子等待着,刚才老板娘虽然凶些,但她的话给父亲留下了希望。
长工们唏唏嘘嘘地吃着,父亲躺在那里咽着口水装睡,不住地支愣起耳朵听着,这个时候他最愿意听到的是老板娘的声音,长工们终于带着饱嗝离开饭桌。父亲坐起来,望着那剩下的半簸箕羊肉包子满心欢喜,他瞅着老板娘厚实的嘴唇,生怕漏掉开启的每一个音符。
长工们嘴里喷着热气,稀稀拉拉地离开伙房,老板娘端起簸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扭着肥硕的屁股走出伙房。
父亲失望地望着老板娘臃肿的后背,委屈的泪水再也噙不住了。他不顾虚弱的身体,跳下炕,拼命地奔跑回工房。李锁子问:“吃啦?”父亲摇摇头,他毕竟是个孩子,不会隐藏自己的委屈,经李锁子一问,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赶车的赵把式咬牙切齿地骂说:“早知道是这样咱们一个也不剩了。”
喂牛的老张气得直瞪眼说:“其实我还想吃几个哩,又怕剩得少了,那婆娘克扣小羊倌哩!”
“臭婆娘,黑心鬼。你等着。”李锁子边骂边朝伙房奔去。过了一会儿,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灰黄的炒面放到炕上,眼里竟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父亲在炕上又躺了两日,两天里只有炒面、凉水。老板娘扭着胖嘴对父亲说:"这也就是我们家的人慈善,换了别人家,早把你赶出去了。“
父亲带着病,披着破被子又去放羊了。他不能丢掉这份营生,家里还指望那一斗麦子过年哩。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内蒙古的大草原上,天格外的蓝,草格外的绿,穷苦的人民终于能昂首挺胸地做人了。过去的财主大爷们见人矮半截,爷爷一家终于扬眉吐气、理直气壮地分田分产,整天喊着打倒地主土豪的口号。当时的爷爷被眼前的幸福搞得一塌糊涂,肯定忘了自己的出身,要不然也不会对地主富农的倒霉高兴的手舞足蹈。
一九四八年,是父亲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父亲在老家上过二年私塾,在这个地广人稀、信息闭塞的地方算得上是个“文化人”。在同是无产阶级的情况下,别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父亲不光认识,还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这就使父亲脱颖而出,当上了民兵连长。
秋收的季节,奶奶扭着小脚,手里提着一个盛水的黑瓦罐,爷爷手里的镰刀磨得锋利无比,两夫妻站在属于自家的莜麦地前别提有多高兴了,脸笑成了八月的菊花,看着白亮亮的莜麦穗,被微风吹着,一波一波地浪起云涌,心里的甜蜜,幸福荡漾的无边无际,过去家里种着良田百亩,奶奶从来都没想过去看看庄稼是绿的还是黄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才是她的“职责”。老家的粮仓里堆过比这多上百倍的粮食,爷爷从来没觉出粮食对人的重要性。这也应了一句老话:不吃黄连苦,那知蜂蜜甜。
山药蛋有拳头那么大,足足起了有二十牛毛口袋。奶奶天天用大笼蒸,蒸得像裂开的棉花。她用山药蛋加上莜面蒸块垒,搓鱼鱼,还把山药切成丝凉拌,切成块炖、烩,一天一个花样,百吃不厌。爷爷和奶奶一生中有感觉的幸福生活其实是从这时才开始的。他们在心里感谢着共产党,过去十几年贫困潦倒的生活,使他们有了一颗懂得感恩的心。
一天爷爷家来了一位客人,这是爷爷一家来到这个村庄十几年里唯一的一位客人。她穿着蓝底白花的小棉袄,镶边吊面的羊皮坎肩,半大不小的解放鞋打着黑挷腿,使得两条宽松的棉裤腿像套着两个灯笼,稀松的鬓角边插着一朵掉了色的小绒花,脸上挂着高寒地区人特有的红晕,年岁和奶奶差不多,奶奶就喊她姐。别看奶奶一口一个姐喊的亲热,其实在内心里对她是很不逊的,光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就让奶奶这位曾经的大家闺秀瞧不上眼。客人叫金牡丹,是这三村五里有名的大媒婆,她是来给父亲说媒的,所以奶奶像见了再生父母般亲热。
女方是位离异的寡妇,今年刚满十八岁。
“说来也是命苦,”金牡丹拍着大腿说,“七岁上就死了爹,母亲改嫁,家里的大叔养不起,就把闺女童养到了别人家,说好十六岁上圆房,那男人念了几天洋书,说啥也不愿意同房,等了两年那男人连家都不回了,公婆无奈就给了一纸休书,那么好的媳妇。”她摸了一把嘴角的白沬,喝了几口奶奶端上来的红糖水,继续说,“人家是投奔她姥姥来的,三个舅舅一个姨,见了面像嚎丧似的那个哭,谁见了都下泪。听说外甥女儿在那家受的罪,蹬着个小板凳给人家洗锅,打一个碗就挨一顿打,吃饭没离过灶火旮旯。姥姥拍着炕沿哭,女儿死了有五六年了,娘才知道,嘿!”她瞧一眼奶奶的表情。
奶奶问:“是寡妇啊?”
“说是寡妇,连房都没圓,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我敢保证。”金牡丹拍着胸脯说。
正说着话,爷爷和父亲从外边回来了,爷爷见金牡丹坐在炕头上,就知道好事要来了,高兴的有点晕,冲着金牡丹直乐,奶奶拉一下衣襟说:"怎不问人?”
“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在那大杨树上叫哩,原来有贵人到了?”爷爷对着奶奶说,“杀只鸡吧!”说完就往外走。
父亲有些羞涩地问了一声:“来啦?”
金牡丹咂着嘴说:“看这孩子俊的,你是怎养来?听说当上民兵连长啦?”
奶奶的脸上就有了得意之色,可嘴上却谦虚着说:“俊啥哩,和他老子一个样,连个话都不会说。”
金牡丹是啥人?奶奶那点虚荣她早看在眼里。她这一生是专门为了说好话而来的,媒婆这个行业,快赶上心理专家了,这也是“专业修养”。金牡丹说:“老实好哇?人家说了,就爱个老实本分的。”
爷爷拎着一只滴血的母鸡,奶奶忙用盆接了。奶奶看着那只白花大母鸡的两只爪子还在有气无力地一噔一噔,她的心也一噔一噔地痛,这只母鸡夏天有时一天能下两个鸡蛋呢。
爷爷坐在金牡丹的对面,抽着旱烟。金牡丹也抽,两个人中间隔着一盏煤油灯,烟枪是用山羊腿做的,腿骨的大头上镶着半节铜子弹头,小头这边插着一段细铜管,因为常年和嘴唇亲吻,摩擦和像金子一样绵润黄亮。煤油灯在金牡丹和爷爷之间你来 我往,焑叶装在铜锅里,在两片嘴唇的抿咽中忽明忽暗。
金牡丹在烟雾缭绕中,迷着一只眼说:“起运哥,你说,我看这女子正合咱家哩?人家说了,彩礼随便给,多也行,少也行,人家就相对咱这孩子了!”
爷爷说:“那也得孩子对哩!见见面再说吧。”
奶奶拉着风箱说:“是个寡妇!”
金牡丹说:“还没圆房呢,黄花大闺女!”
爷爷说:“那不重要,关键是能好好地过日子,能生孩子。”其实爷爷还关心的是不要彩礼。
吃过午饭,父亲就被金牡丹带到离家二十里外的风沙口村。
父亲头上戴着一顶狐皮棉帽,穿着黑对襟棉袄,外套一件羊皮大祅,羊毛制成的毡靴,走起路来笨拙的像企鹅,但那也盖不住父亲的英姿。
油灯下的小女子显得有些忧郁,有那么一点点羞涩,个子不高,身材均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在油灯的照耀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尤其是那一嘴小白牙,笑起来真是勾人魂魄,父亲就是让那一嘴白玉般的小白牙给吸引住的。
母亲过门的那天,爷爷家的破窗户上糊了一层新麻纸,上面贴了一双大红喜字。奶奶把家里的一床补丁打的最少的被褥拆洗的干干净净,父亲从镇上买回一块新席子,这就是父母结婚时的新房。
夜里母亲羞答答地把那唯一的一床旧被褥铺开,自己坐在炕席上抠手指,油灯下的母亲此刻在父亲眼里是那种小巧玲珑般的美,父亲的脸也在发烧,心也在狂跳。
有了儿媳妇的奶奶,骨子里的那些封建礼教不住地往外溢,她不时地摆一下做婆婆的谱,这都得益于祖母,她如果不在母亲面前行使做婆婆的权利,那她这一生也太亏了。比如:爷爷和奶奶说话时不允许儿媳插嘴;吃饭时有爷爷在,母亲不能随便上炕;父亲不回来,母亲不能先躺下........起初母亲忍着,随着日子的长久,母亲的不满情绪日渐加深,家庭战争开始发生。
父亲二十九岁,这是他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候,家庭事业两旺。母亲一口气给他生了两女一男,那就是现在的大姐和二姐还有大哥,在大队,父亲也算个人物,大队主任,管着好几个小队。父亲有一匹专用坐骑,黄膘大马在父亲的伺弄下,油滑水亮,高大健硕。用母亲的话说:“你爹骑在马上就像杨宗保,”接着一撇嘴又说,“迎头碰上,别说我了,就连他爹都不认识了。”说完嘎嘎地笑。从母亲的表情上能看到父亲当时的春风得意和风华正茂。
当了大队主任的父亲就整天生活在马背上。
内蒙古自治区地广人稀、水草丰厚,村与村之间少则二三十里,多则五六十里,一百二百里地也有。在这个“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地方,畜牧业最为发达。父亲骑着马驰骋在内蒙古大草原上,旗里、大队、小队开着共产党的各种会议。他一心想着大家,对小家就有点忽略。这往大里说就有点大禹的味道,大禹是三过门而不入,父亲是无数次过门而不入。母亲的志向和修养没有大禹老婆的伟大和深远,她开始怀疑父亲在外边有情人,又拿不出准确的证据,就三天两头地闹,有时闹得父亲都没法办公。她把三个哭天嚎地的孩子都送到大队办公室,自己回家睡大觉。那时的父亲硬要革命不要老婆孩子,他也不含糊,把三个孩子立马送回去,气冲冲地往门里一推,指着母亲的鼻子说:“李桂花,你给我听着,你再污蔑革命干部,再去大队捣乱,我就和你离婚,不信你再试试看?”父亲的气势把母亲的气焰压下去了。有了前段失败的婚史,母亲是再不敢有闪失,打那以后母亲偃旗息鼓再没闹过。
想想那时的母亲也很苦,她不旦要拉扯三个不懂事的孩子,还要伺弄地里的庄稼。奶奶从小出生在富足人家,过贯了小姐太太的日子,虽然跟着爷爷在口外吃了几年苦,但骨子里那些小姿情调是根深蒂固的。现在父亲又长了脸,她整天拿腔拿调地摆谱,东手不拿西手不放,让她管管孙子,她却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她没有管孙子的义务,爷爷只管庄稼活,母亲家里地里都得管。
父亲的“官运”只有六年。
那场让人想起来就毛骨悚然。但又啼笑皆非的“闹剧”席卷全国。一场混战袭来,高音喇叭里整天批斗声不断,革命歌声不断,红卫兵们一批一批地涌进大队院,父亲被革职了,理由是和大队书记伙穿一条裤子,是书记的走狗。自从父亲被革职,有人大半夜里往爷爷的院子里扔砖头瓦块,一家人又过起了提心吊胆有日子。
落叶归根,爷爷想起了故乡。漂泊了二十几年,其中的酸甜苦辣、人情冷暖不堪回首。在这乱糟糟的世界里那份沉淀已久的思念像施了肥料似地添枝吐叶,在爷爷心里疯长。他想小城,想小城里的街道,想自家的那个车马大店,想祖坟,他有二十几年没给祖宗上过坟了,有时他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自己要是死了,祖宗们还要他吗?再赖也是他们的子孙呀,每想到这些他就鼻子发酸。
高音喇叭里不断地传出一些让父亲惶恐的声音:某某反革命,某某是狗特务........父亲整天像丢了魂似的沉默寡言,不知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天晚上爷爷对父亲说:“咱回老家吧,与其在这里受罪,还不如回老家受哩!我也这一把年纪了,万一死在这里怎办?我想死在老家,埋在咱祖坟里。”说着爷爷竟满眼是泪花。
父亲对老家是有记忆的,他就像一棵移植的树,从幼苗变成参天大树,根须渗透在这里的土壤里更深更广,他习惯了这方水土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缕空气,一下子让他离开,他的生命仿佛没了根基和依靠。父亲说:“再等等吧!”
爷爷很坚决地说:“再等你就等着挨批斗吧,你不回我回,我不想看你让人家整死!”
父亲说:“那三子呢?”
三叔娶了个蒙古族女人,其实是嫁给了蒙古族女人,在大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虽然寂寞,但日子过得挺滋润,每天肉上奶下,吃着大酒大肉,爷爷羡慕地说,过去地主家的生活也没三叔家的好,有点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个蒙古女人太野。
父亲的话让爷爷沉默了。三叔也是他的心头肉,从口里把三叔带出来,那时只有三岁,现在三叔已经二十八九岁,也当上了父亲,再大在爷爷眼里也是个孩子,他怎忍心丢下?爷爷说:“那你去草地叫他,连孩子女人全带上!”
父亲有些为难,这个时候他是不敢随便离开村子的,不然人家会怀疑他是在逃窜,或在搞反革命联络。
爷爷说:“那我去。”
爷爷去了三天,回来时人显得苍老了许多。
爷爷一下子老泪横飞,抽泣着说:“我说不能娶蒙古女人,你偏让,那点肉就把你馋往啦?你看,现在儿子也要不回来啦,回去怎向三哥交代?”说着爷爷竟唔唔地嚎哭起来。三叔是三爷的儿子,逃难时三爷把三叔交给了爷爷。三叔和蒙古婶婶有一对儿女,养着一千多只羊,和岳父岳母往在一起,虽然民族不同,但日子过得很融洽、很美满。三叔的根就扎在这片大草原上了。
三叔让爷爷和父亲跟他,还说分一些羊给父亲放。爷爷把三叔的意思说出来,奶奶坚决不同意,母亲更是反对。她们这些从小过贯了“群居”生活的人,再去过那独门单处的日子,想想都可怕。她们一直不理解三叔怎么就喜欢上了那种孤独枯燥的日子,三十里,五十里才见一户人家,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满日空旷,人在这块土地上变成了稀有动物,尤其是冬天,整天风沙弥漫,出门连眼皮都睁不开。当初奶奶说草原上有酒有肉,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为给三叔解围,三叔要去草原成亲,爷爷死活不同意,说那叫倒插门,丢老祖宗的脸哩,再说娶个蒙古女人,风俗习惯又不同,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三叔十五岁上就走草原,一直给三婶家放羊,说来也算自由恋爱。爷爷封建意识未泯,在他眼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同族之间搞自由恋爱也是伤风败俗,别说异族了,那更是不可思议的怪事。三婶人又豪放,对汉族人的礼仪规矩一窍不通,行为规矩堪称“野蛮”。爷爷和三叔为这桩婚事争的面红耳赤。奶奶见三叔决心已定,没有回头的意思,立马倒戈,对爷爷说:"那里有酒有肉你不让孩子去享福,偏要跟着你受罪?虽说现在不饿肚子了,可咱几时才能见上点腥荤?”
父亲见三叔去意已决,也劝说爷爷:“爹,现在年代不同了,少数民族国家还有不少优惠政策呢,怎能是往火坑里跳呢?”
家庭指数三比一,爷爷再没法硬坚持,三叔这才遂了愿。
自从三叔结了婚,回家的次数少了,过年过节总要捎些东西回家,比如肉干、奶酪什么的,有时父亲和爷爷也去三叔家看望,日子过得平淡。这一说要走,爷爷的心头就像丢了一块肉,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面对悲痛的爷爷,奶奶也哭了,在这相濡以沬的日子里,奶奶对三叔胜似亲生,这份亲情足以够血脉相通。
爷爷背着一只风箱走口外,又背着那只风箱回来。看似无为,实则爷爷“赚”大了,他带出去四口人,带回来七口人,三叔没回来,要是一起回来那就是十一口人,相当于拉回来一个班。
离别多年的故乡,让爷爷一家心情无比激动,那依然挺拔的五路山,山上盘卧着的古长城,连绵不断,青山依旧,长城不倒,它们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人世沧桑。
走进左卫城,爷爷他们过去的记忆已经人是物非。过去方方正正的厚城墙只剩南门一堵比较齐整,其余三面都残垣断壁,依稀可辨。城墙上的大城砖完成了御敌护城的使命,在行使另一种职责,走进各家各户,不管什么秦砖汉瓦,一律用作猪舍狗窝。
古楼街上的牌楼已经不复存在了,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只剩三天三夜的火海,红卫兵们围着残灰余烬高呼着“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
这乱糟糟的景象,使爷爷一家人的心情变得空虚起来,回时的那份炽热和憧憬变成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失望。
大姐和二姐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她们拉着奶奶和妈妈的衣襟不肯放手,大哥躺在父亲的怀抱中依旧做着他的美梦。游子回乡都是“尘满面,鬓如霜”可人家大多怀里都揣着成就感。爷爷也是“尘满面,鬓如霜”,他却像逃窜回来的难民。怀里揣得是饥饿和落魄。
过去的车马大店变成了“革命小学”。有好多孩子在大院里玩耍。爷爷试探着问:“这里的人呢?”
小朋友不懂爷爷的问话,说:“我们就是这里的人。”接着又说,“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你们想干什么?”小朋友一脸的严肃。
奶奶惶恐地问:“怎办?”
爷爷和三爷有十几年没有联系了,爷爷坚定地说:“回家!”
爷爷的根在刘家湾。刘家湾是爷爷袓辈居住的地方。
爷爷一大家的回来,使三爷又悲又喜又恐慌。悲的是三叔没有一同回来;喜的是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这位手足兄弟,而且儿孙满堂地回来;恐慌的是爷爷这一家七口人要吃要宿。三爷的大儿子,我们的大伯,现在也娶妻生子,祖业还剩五间大正房,两间过去做厨房的西下房,其余都是牛棚马圈之类。三爷和大伯现在住着五间大正房,大伯三间,三爷两间正合适,没有半间闲余。祖业是儿孙共有财产,三爷犯了愁肠,再说这吃饭问题,三爷总共的粮食加起来也不够这一大家人吃两月。
爷爷也是聪明之人,看出三爷的愁肠,就对三爷说:“我们把西厢房收拾一下就能住。”一盘小炕怎能睡得下七口人?三爷内心有愧,就对爷爷说:“让富贵一家和富生住一个地吧!”独占惯了的大婶一听,这等于把吃在嘴里的肥肉往出吐,闹着和大伯离婚,说房子是分给她的,房在她人就在,房不在她人就走。父亲看到他们的回来给三爷一家带来不少麻烦,为了息事宁人,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应有的权利。
父亲毕竟是当过干部的人,明确地认识到只有找村委会才能解决他们现在的困境。
在村委会上,父亲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乡情。爷爷为什么在最困难的时候想起了回家。这个“家”里有一种血浓于水的乡情,游子走遍天下,乡音不改,为得就是再续这浓浓的乡情。大队的干部社员们都热情地敞开胸怀,真诚地接纳爷爷这一家破落大户。队长赵满仓亲自给爷爷一家送去三十斤黑豆、三十斤莜麦、二十斤谷子。粮食虽然困难,可大队还能做主,有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把大队干部们难住了,大家议来议去谁也不敢做主,这定成份可要慎之又慎,它会直接影响一家人以后的生活。解放前爷爷虽然逃跑,定个地主富农也不为过。可这以后子女们要上学,结婚等等一系列问题,大队干部,尤其是当时的书记李大成犯了难。过去是地主不假,可祖爷一家从来不坑害人,祖母为人慈善,经常接济一些生活困难的乡里邻居,这些事说起来老辈人都还记着好。这好处归好处,定成份是中央的指示,国家的政策,它是有规定和标准的,谁敢违反国家政策?定个地主富农对父亲一家明显不利,定个贫下中农,干部们又有失准则,丢官事小,这挨批斗,说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那种非人的折磨谁也受不了。有聪明人提议最好是比地主富农低些,比贫下中农高那么一点儿。支书眉头一展,一拍桌子说:“那就定个上中农。”“上中农”这个名词大概就是从这儿诞生的。
村里有个王五,年轻时行走江湖,解放后回村居住,在别人的鼓动下加入过“一贯道”,因此儿女们在学校很受歧视。比起他们,我的姐姐、哥哥们是幸运的。就是这个被称作“一贯道”的人,让父亲一辈子感恩。
父亲时常让我们记着,忘了他也不能忘了这个人的恩情。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缺衣少食,人人饿着肚子闹革命,父亲家七口人就靠那三十斤黑豆、三十斤莜麦、二十斤谷子要过一个冬季。母亲一日三顿饭算计着只熬稀饭,两个姐姐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父亲一家的饥饿正好提醒大婶要防贼的决心,为了防止父亲做贼,她鼓动大伯给山药窑子加盖加锁,吃饭时也要闩着门,怕姐姐们进去。“一贯道”王五和父亲在一个组里担粪,他看见父亲担粪时晕倒在粪堆边,知道父亲是饿的。晚上,王五偷偷地给父亲家送去满满一大筐山药,走时嘱咐父亲千万不要说出去,怕他老婆知道。父亲满眼含泪无言以对,他心里明白,王五家还有六个孩子,口粮也不足。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村里干部乡亲们对父亲一家的那些大恩情,父亲以及我们没机会,也许一辈子也无能力回报,但父亲一辈子没忘,他也没让我们忘记,他时常在我们耳边念叨,苦难时念叨,幸福时也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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