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花对着大镜子照照自己徐娘半老的容颜,发现发间零零星星地生出些白发,眼角的鱼尾纹枝枝蔓蔓地纵横着,不由地嗨了一声,眨眼就五十多了!
人都说手艺人愈老愈吃香,可玲花偏入了这一行——理发。这跟妓女没什么两样,都是吃青春饭的。玲花生意一冷淡,生起气来总这样想。
理发,它是一门手艺,也是一门艺术,它是追随着潮流不断发展深化、不断变化着的一门吃饭活计。玲花是被浪涛推在沙滩上的一代手艺人,新潮流就像来不及思考的浪花转瞬即逝。前年过年时女人们都烫包爆头发,她好不容易学顺手了,秋天一过,都理蘑菇头了。玲花在塑料模特头上揣摸练习,蘑菇头的技巧刚会还没熟透,人家满大街时髦女人的头发都理成沙宣了。发型的潮流变得比川剧的变脸都快,把玲花这个理了半辈子发的人都搞得眼花缭乱。
有些发型顶在头上,在玲花看来就像耍杂技的小丑,她真不知道这些青年人摇头晃脑是怎样认识美的?她更想不通设计这种发型的理发师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理发师的职责是使理发者神清气爽,观望者觉得理发者仪态大方;现在年轻人的审美依据是以惊讶显出众,以离奇显个性。玲花知道自己落伍了,可有些事情她实在是不能认同。
“发什么呆呢?”
玲花把视线离开大镜子,回头热情地招手:“张大妈?头发又长啦?”她的理发馆都成了童叟理发馆了。现在让她服务的大多是老人孩子,最年轻的人也就和她同龄。她把张大妈扶到水池边帮她洗头。她现在连个洗头的小徒弟都招不到。
张大妈坐在理发椅上,对着镜子里的玲花说:“我就爱来你这儿理发,什么大世界,一翦梅,都是些什么人哪?头发黄的黄,红的红。鬼似的,怪吓人的,就你这儿手艺又好又便宜。”
张大妈的话让玲花心里温暖。
她的生意也如日中天过,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忙的只吃一顿饭。想跟她学手艺的人撵都撵不走。她一下子带过五个徒弟。那是九一年还是九零年?她一天能挣三四百块钱呢,相当于现在的三四千。
张大妈一走,屋子里又显的空落落的。张大妈的几缕头发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椅子的边缘。玲花看见有两只小苍蝇在日光下飞起又落下,她拿起一只拍子要拍,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想这小生命活的够顽强的,都十月天了,同类都隐遁得无影无踪了,它俩还对这不受欢迎的世界留恋?玲花改变了主意,把拍子放下,任它们去吧,都活的不容易。
崔永生手里提着一块猪肉走进来。玲花像没看现,依然瞅着那两只苍蝇看。崔永生把肉放到椅子上,一只手搭到玲花的肩上说:“走,咱回家包饺子去。”
玲花用劲甩掉他的手说:“包什么包,不看我忙吗?”
崔永生暗暗撇一下嘴,对着镜子里的老婆和颜悦色地说:“行啦,孩子们都能挣钱了,还用你这么辛苦?咱也该享享老年福了,再说......”崔永生把话挟住了,这更年期的女人是不能招惹的,但他还是燃起了玲花的无名火:“再说什么?再说什么?这不是为了你吗?你搞清楚,我挣了钱对你有害吗?”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我买肉还不是为给你改善生活吗?老了老了,发那么大火气?”
“谁稀罕?”
崔永生这马屁又拍在了马腿上。最近他拿老婆没招,常常莫名其妙招一顿骂。但他从来不翻脸,尽量顺着她。他知道她多么爱她的事业,曾经是那么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的理想,说到底是他崔永生没本事把老婆逼到这条路上的:当初在村里种着十几亩薄田,眼看着两个孩子都要上学了,他们连交100元的学费都得向人家借。玲花是个聪明又勤快的女人,当初抱着发家至富的理想去学的理发,谁知就像谈恋爱一样,一干就干出了感情。她把修理头发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内容。没有人找她理发,就像生命要枯竭了一样难受。
崔永生乖乖地说:“好,说不定过一会儿有人来呢,我先回去剁馅去。”
玲花看着崔永生走出去的背景,嘴角挂出一丝冷笑。想想崔永生这人贱的不行,当初自己生意红火的时候,她在灯下蘸着唾沫数钱,他连正眼都不睢一下。更可恶的是她再忙他都不帮着做一顿饭莱,还出口伤人说玲花不守妇道,整天追着撵着找茬。现在自己不挣钱了,他倒乖的像只绵羊。想到这儿玲花心里酸酸的,其实她心里明白,丈夫这是在体贴她。
玲花是1988年开始拜师学的理发。那年她27岁,师傅23岁。
那年玲花在丽春理发店理了个发,看见丽春师傅一手拿着理发剪,一手拿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木梳子,两手灵巧的像在玩魔术。玲花付钱的时候,丽春居然掏出一大把票子给她找钱。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路琢磨,这小小的姑娘只学了这么点手艺,能挣那么多钱?
那天夜里,玲花失眠了。她推推鼾声如雷的丈夫说:“我想学理发。”
第二天玲花把早饭摆在桌上问:“我昨天和你说的那个事怎样?”
崔永生差点让一口稀饭呛着说:“什么?你也不想想,学理发的都是些啥人?”
“啥人?人家是靠本事吃饭!”
“整天搽油抺粉的,能有什么好事,不准你去。”崔永生的口气果断,他知道老婆有几分姿色,一旦出去,难保自己头上不会变色。村里就有一个媳妇说是出去给人家当保姆,最后村里传言龌龊,说得那丈夫连头都抬不起来,结果以离婚告终。
玲花说:“我不出去,你倒是挣回钱来看看?”
她的话触到了崔永生的软肋,但他的嘴还是硬道:“饿死你了吗?咱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非要搞得妻离子散才行?”他看玲花不做声,知道她犯犟,最后放了狠话,你要是敢出去,永远不让你回家!
玲花心里有数,她要是就这样蜗居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光她没有好日子,连孩子们都会受累。
玲花乘崔永生不注意偷着走出家门,这一去就是一年半。在这一年半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家,她不能也不敢回去,她知道如果一回去,崔永生捆也会把她捆在家里。玲花跟着丽春当了一年学徒,她别扭,丽春也别扭,学徒都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比师傅长四五岁。到她这儿丽春不自觉地就打折扣,丽春那时连玲花一共带了四个徒弟,丽春对那三个小姑娘该说的说,该骂的骂,毫不客气,在玲花这儿就能忍则忍。三个小姑娘对玲花说:“师姐你真好,师傅不骂你,也不让你多干活。”玲花苦笑笑,她倒稀望师傅对她也能像对小师妹们一样,多挨骂,多干活,这样知道自己错在那里,才能尽快提高手艺。玲花学了一年只学会刮胡子,剃平头,给女人们卷发管。她心里着急,这样几时才能出徒?她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一次她跟师傅丽春去市里买理发用品,老板给每人手里发了一张广告,省里新开了一家理发培训班,学期五个月,包教包会,学费500.,生活费自理。玲花趁丽春不注意,偷偷地把广告装进兜里。
玲花向出嫁的妹妹借了五百,又和亲戚朋友们,这个三十那个五十地凑了五百,只身去了省城。这半年她不光学到了手艺,眼界也开阔了,头脑里的理念从混沌变得条理明晰。
她从省城回来,马不停蹄,立馬开起了一家理发店。她从省城带回了新手艺,新时尚,惹得小城一片沸腾。来她这里理发的尽是些有钱的、追求时尚的年轻姑娘媳妇。做了不到半年,店面就有些显小,徒弟比丽春的还多。
玲花租了大门面,把两个孩子接到城里上学。崔永生孤孤单单在家里挺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挺住,带着情绪投到老婆门下。玲花那时正春风得意,心情爽得就像八月的天空,清高明亮。看着崔永生为了维护那点浅薄的农民意识的尊严,整天对她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心里好笑,但她小心迎合,多顺着他。她知道他那点小九九:在农村靠女人吃饭,是最没面子的事。
玲花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指向十一点钟,心想不会有人来了。她拿起手机给女儿打电话,让中午带上孩子一起回家吃饺子。女儿晶晶大学毕业在一中教书,女婿在县委办做文秘,这一点让她骄傲,不像儿子花钱念了个专科,今年游荡在这儿,明年游荡在哪儿,连个正式工作都找不到。她建议儿子去学美发美容,有个真正的手艺。儿子却嘴一撇:唏!她恼道:“和你老子一个调。”
既然邀了客人就得赶紧回家。玲花把店门关好走进菜市场。有女婿呢,不能光吃饺子。她买了一斤黄豆芽,一斤蒜苔。迎面走来一位卖绵花糖的,买了一包还嫌不够又走进了路边超市买了一袋旺旺雪饼。
十二点刚过,听到摩托车响,玲花知道女儿一家到了。她擦干手上的水,忙走出来抱小外甥儿。摩托车还没停稳,小外甥就姥姥,姥姥地喊。玲花抱住外甥这个亲,像啃着要吃了似的。
进门,晶晶把头盔摘下,外衣脱掉一起挂到衣架上说:“要我干点啥?”
崔永生说:“等吃就行啦。”
玲花总觉得女儿身上那儿不对劲,她在女儿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女儿的头发上。女儿的头发黄里透看一丝淡淡的红,丝丝缕缕象捶挂的菊花瓣。晶晶说:“妈,好不好看?”玲花顿时像吃了个苍蝇,憋了好半天勉强说:“还行。”但她又不甘心说:“那儿理的?”
晶晶说:“广场对面新开了一家,店名叫‘3+2’”母女连心,晶晶觉出母亲内心的失落,忙说:“我烫这个头呢,其实不光是为了好看,我给你偷手艺去了,给你弄个模子回来,不然我为啥花六百块钱找他们呢?”
“六百?”玲花眼瞪得像铜玲,她真想不出女儿会花六百块钱去烫一个头发。她给人家烫一个头最多也就收个五六十块。
晶晶说:“妈,你得赶快换一种经营理念,解放思想,去跟人家小青年们学习!”
玲花不屑地说:“我跟他们学?”
吃过午饭,晶晶一家走了。玲花洗碗的时候把锅碗摔得乒乓作响,心里的沮丧失落无处发泄,只有和这些碗筷叫劲,她没想到连女儿都跑到外面去做头发了。
玲花有些不服气,下午专门跑到“3+2”去理发。理发店里青一色的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发形理的奇形怪状,头发染得不是大红就是大紫,有些设备玲花见都没有见过。一位小伙子笑盈盈地问:“阿姨,您理发?”玲花说嗯!她径直坐到理发椅上。小伙子指着墙上花花绿绿的头像说话:“您理那个发型?”玲花看都不看说:“理个青年头。”小伙子说:“您看这一片都是青年头!”
玲花认真地说:“我要理那种过去理发馆常理的那种,两髻翻起来,后髻层次均匀地往下取......”玲花发现旁边正在理发的小师傅握剪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捏着人家的头左眊右看不确定的样子,这明显是功底不深的原因。学理发首先得把功底练扎实。只搞了点花拳秀腿就想上阵?
玲花显然给年轻理发师们出了一道难题,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出发型的模样。玲花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走出“3+2”理发店,玲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长期以来的压抑总算赢回一口气。
玲花远远地望见自己的理发店门前站着两个小男孩,一个中年男人,她紧走几步。那男人脸上露出喜色说:“总算等回来了。”
两个小孩抢着说:“阿姨,我要理发。”一个小孩把手里的三元钱举到她面前。
玲花望着这一老两小,心里释然:我有我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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