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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笑鸿
第一回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
第二回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
第四回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
第六回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
第八回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
第十回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
第十二回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
第十四回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
第十六回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
第十八回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
第二十回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第二十一回斗室迎仙频来四海客瓣香却病聊赠一枝梅
第二十二回满面啼痕拥疽倚绣榻载途风雪收骨葬荒邱
第二十三回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
第二十四回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
第二十五回破屋疏龛空名传胜迹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
第二十六回奇句写情怀攫羊似虎锦屏漏消息打鸭惊鸳
第二十七回梦感前尘填词伤旧雨书还故主铸错得新诗
第二十八回惜王笑量珠舞衫扑朔献花同染指捷径迷离
第二十九回临水对残花低徊无限倚松邻瘦竹寄托遥深
第三十回不辨雌雄混战娘子队都无伦次同结女儿盟
第三十一回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名殊雅集顾曲学周郎
第三十二回顾影自怜漫吟金缕曲拈花微笑醉看玉钩斜
第三十三回猜得之子踪名藏字里勘破美人计金尽床头
第三十四回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闲花野草惆怅语青衫
第三十五回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
第三十六回金屋深藏银灯摇艳影魔城自陷锦字惜华年
第三十七回玉臂亲援艳诗疑槁木珠帘不卷绮席落衣香
第三十八回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
第三十九回深巷逐芳踪投书寄爱华筵趁余兴击鼓催花
第四十回等到酸心频吟梅子令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
第四十一回指点画中人神传阿堵纷腾诗外事典出何家
第四十二回彻夜搜枯肠文章有价因时辟利薮名士无虚
第四十三回促膝快谈灰心悲独活临风品茗冷眼羡双修
第四十四回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第四十五回远道供山珍百朋相锡下厨劳素手一饭堪留
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
第四十七回学尚涂鸦短订空摘句功成喝彩旦夕自寻香
第四十八回鬻画分金割爱助膏火读书补拙勉力答琼瑶
第四十九回淑女多情泪珠换眷属书生吐气文字结姻缘
第五十回酒食情人掷金留笑去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
第五十一回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
第五十二回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
第五十三回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
第五十四回纳礼典轻裘为花请命论交关盛馔按日传餐
第五十五回限刻夺诗魁风流前辈连宵制菊选笔墨闲人
第五十六回大典繁陈攫金胜竹叶新章急就挥汗颂梅花
第五十七回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一堂椅案不是读书天
第五十八回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
第五十九回里巷荒芜蓬门惊枉驾风尘落拓粉墨愧登场
第六十回事不由人冲寒谋去路饥来驱我坠涵误前程
第六十一回拥絮听娇音惺忪温梦煨炉消永夜婉转谈情
第六十二回枕上托孤心难为妹妹楼头拚命意终惜卿卿
第六十三回气味别薰莸订交落落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
第六十四回已尽黄金曲终人忽渺莫夸白壁夜静客何来
第六十五回空起押衙心终乖鹣鲽不须京兆笔且访屠沽
第六十六回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禅关拥雪僻地更逢僧
第六十七回对席快清谈流连竟日凭栏惊妙舞摇曳多姿
第六十八回心隔蛮弦还留芳影在目空螳臂起舞剑光寒
第六十九回宽大见军威官如拾芥风流关国运女漫倾城
第七十回声色相传儿原跨灶物锱铢计较翁是惜财人
第七十一回妙手说贤郎囊成席卷壮颜仗勇士狐假虎威
第七十二回漂泊为聪明花嫌解语繁华成幻梦诗托无题
第七十三回慷慨结交游群花绕座荒唐作夫妇一月倾家
第七十四回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
第七十五回辛苦补情天移星替月殷勤余恨史拊掌焚琴
第七十六回入户拾遗金终惭浙脸开囊飞质券故泄春光
第七十七回颊有遗芳半宵增酒渴言无余隐三字失佳期
第七十八回一局诗谜衙容骚客集三椽老屋酒藉古人传
第七十九回妙语如环人情同弱柳此心匪石境地逊浮鸥
第八十回满座酒兴豪锦标夺美一场鸳梦断蜡泪迎人
第八十一回药石难医积劳心上病渊泉有自夙慧佛边缘
第八十二回一榻禅心天花休近我三更噩梦风雨正欺人
第八十三回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第八十四回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第八十五回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
第八十六回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
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
是野史(重版代序)笑鸿
还记得十年前我用辘轳体写了三首七绝赠友鸾,中有“五十年前两少年”之句。
现在《春明外史》重版了,想当初在报上连载时,友写和我都在《世界日报》做编辑工作,都是《春明外史》的爱好者,崇敬者。那时,我们确是“两少年”。
说来已是半个世纪以上的事了。《春明外史》在《世界晚报》连载不久,就引起轰动。我们亲眼见到每天下午报社门口挤着许多人,等着买报。他们是想通过报纸的新闻来关心国家大事么?不!那时报上的新闻受到极大的钳制,许多新闻是无中生有,涛张为幻,而副刊有时倒可能替老百姓说几句话,喊叫喊叫。尤其是小说,有人物,有故事,往往能从中推测出不少政局内幕来。有时上层人物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社会上都传遍了,可是从不见诸新闻。而小说却能影影绰绰地把这些人和事都透露出来,使人一看,便心领神会。于是小说便成了“野史”,所谓“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读着带劲,细按起来更是其味无穷。当然,并非所有报上的小说都是如此,不过恨水的《春明外史》确是这样。
小说情节是虚构的,可并非完全出于幻想,作为“野史”的小说更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诌。有人把《春明外史》当作“鸳鸯蝴蝶”之流,其实这是误会二我曾与恨水谈过,所谓杨杏园、梨云、李冬青等,不过是把许多故事穿在一起的一根线,没线就提不起这一串故事的珠子。所以,读《春明外史》时,不能把注意力只放在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等人的恋爱经历上。我对恨水说笑话:“你拿恋爱故事绕人,这个法子很不错。”恨水哈哈大笑。
《春明外史》中的很多故事,够上年纪的人一读就能联想到当时的社会。不过,考证也考不完,索隐也索不了,时间久了,连我这当年最年轻的“小兄弟”都过了八十岁了,如果按图索骥,“春明旧梦已模糊,今日惟存此一珠”,那可无法一一交待。不管怎么说,这部小说的确是“野史”,而并非只谈男女关系等等。其所以能够流传久远,道理即在此。
快六十年了,我为老友的著作重印而感到高兴,同时也像曹丕与吴质书中所云,“行自念也”。
一九八五年二月
前序
余少也不羁,好读稗官家言,积之既久,浸淫成癖,小斋如舟,床头屋角,累累然皆小说也。既长,间治词章经典之书,为文亦稍稍进益,试复取小说读之,则恍然所谓街谈巷议之言,固亦自具风格,彼一切文词所具之体律与意境,小说中未尝未有也。明窗净几之间,花晨月夕之际,胸怀旷达,情有不能自己者,窃尝拈毫伸纸,试效为之,亦复悠然神会,辄中绳墨焉。于是又感小说如诗,亦足为慰情陶性之作,不必计字卖文,强迫而出此,更不必以此济于著作之林,作为不世之业以为之也。年来湖海消沉,学业之事,百凡都已颓废,惟于小说一道,尚爱好如恒。
吾友舍我知其然也,当其主办世界晚报之始,乃以撰述长篇相托,余因之遂有春明外史之作,余初非计字卖文,亦未敢自济于著作之林也。夫大玄之篇,且覆酱瓿,左思之赋,几盖酒瓮,而此雕虫小技,又乌足以自鸣耶?金圣叹批西厢,自谓为人生消遣法之一,余窃引以自况焉。容亦读者所许欤?
民国十四年十月张恨水序后序
渐之意义大矣哉!从来防患者杜于渐,创业者起于渐,渐者,人生所必注意之一事乎?吾何以知之?吾尝来往扬子江口,观于崇明岛有以发其省也。舟出扬子江,至吴淞已与黄海相接,碧天隐隐中,有绿岸一线,横于江口者,是为崇明岛。岛长百五十里,宽三十里,人民城市,田园禽兽,其上无不具有,俨然一世外桃源也。
然千百年前,初无此岛。盖江水挟泥沙以俱下,偶有所阻,积而为滩,滩能不为风水卷去,则日积月聚,一变为洲渚,再变为岛屿,降而至于今日,遂有此人民城市,田园禽兽,卓然江苏一大县治矣。夫泥沙之在江中,与水混合,奔流而下,其体积之细,目不能视,犹细于芥子十百倍也。乃时时积之,日日积之,以至月月年年积之,居然于浩浩荡荡,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处,成此大岛。是则渐之为功,真可惊可喜可惧之至矣。于此,乃可以论予之作《春明外史》矣。予之为此书也,初非有意问世,顾事业逼迫之,友朋敦促之,乃日为数百言,发表于世界晚报之“夜光”。
自十三年以至于今日,除一集结束间,停顿经月外,余则非万不得已,或有要务之羁绊,与夫愁病之延搁,未尝一日而辍笔不书。盖以数百言,书之甚便,初不以为苦也。乃日日积之,月月积之,浸假得十万言,成若干回矣。浸假得二十六万言,成第一集矣。浸假得六十万言,成第二集矣。而吾每于残星满天,老屋纸窗之下,犹为夕夕为第三集也,今亦成书六回矣,合之可得七八十万言也。今率尔命人曰:尔须为文八十万言,未有不惊其负任之重且大者。然予卒优为之,盖成于渐而不觉也。古人有惜寸阴者,有借分明者,良有以钦?因予之书之成于渐也,或曰:其书系信手拈来,凑杂成篇。或曰:不然。譬诸画山水,先有大意,然后兴到一挥,合之自然成章。予曰:唯唯否否。谓毫无布置,日日为之,各不相顾,则此七八十万言,将成何话说?谓固有规矩,按意命文。然为文如掷骰赶盆,一时有一时之兴致,即一时有一时之手法。为文且千余日,谓仍不失初意,又欺人之谈也。夫江中之泥沙,渐渐成岛,未必不改原来之形势,而其卒能成岛则一也。又奚问焉?然此实非子所计及、予书既成,凡予同世之人,得读予书而悦之,无论识与不识,皆引予为友,予已慰矣。即予身死之后,予墓木已拱,予髑髅已泥,而予之书,或幸而不亡,乃更令后世之人,取予书读而悦之,进而友此陈死人,则以百年以上之我,与百年以下之诸男女老少,得而为友,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其他又奚问焉?人生至暂,渐渐焉而壮,渐渐焉而老,渐渐焉而死而朽,不有以慰之,则良辰美景,明窗净几,都负之于渐渐之中,不亦大可惜哉?悟此者,乃《春明外史》之友也,亦予之友也。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彤云覆树,雪意满天。书于老屋纸窗,青炉红火之畔。
张恨水序
续序
《春明外史》今蒇事矣,吾之初作是书也,未敢断其必蒇事也,今竟蒇事,是在吾一生过程中所言行百千万亿之事,而又了却其一矣。使吾而为吾自身作传,所可大书特书者也。夫人生作事,大抵创其始易而享其终难,吾于此书创其始而亦睹其终,快何如之?而读春明外史者,于其第一日在报端发表时读之,于其第一集发印单行本时又读之,于其复印第二集单行本时,更读之。今于吾书卒业时,于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且全读之,又得不以为快乎?作者快,读者亦快,吾愿与爱读《春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更或获万一之幸,吾书于覆瓿之余,得留若干部存于百年之后,则后世之人,取书于故纸堆中,欣《春明外史》之底于成,而读《春明外史》者之得观其成,则读吾文至此,见吾与吾友之同浮一大白,当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乐也。
虽然,吾因之有感焉。吾书之初发表也,在民国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而其在报端完毕也,在民国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其间几五十七越月矣。此五十七越月中,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庆焉,或曾戚戚然有若死囚待决之悲焉,亦有若释家所谓无声色嗅味触法,木然无动,而不知身所在焉。若就此而为文以纪之,则十百倍于《春明外史》之多可也。然而,今何在者?皆已悠悠忽忽,仅留千万分之一作为回忆而已。不亦哀哉?吾如是,吾知读《春明外史》者亦莫不如是也。不但如是而已,则在此五十七月中,爱读《春明外史》者,生离者或当有人,死别者或当有人,即远涉穷荒,逃此浊世,或幽居国地,永不见天日者,或亦莫不有人。是皆吾之友也,吾竟不能以吾友爱读者,献与得卒读之,使其生平,多亦未了之缘,此又吾耿耿于心,揪然不乐者矣。
由前言之,可乐也。由后言之,乃不胜其戚矣。一下里巴人之小说成功,其情形且如此,况世事有百千万亿倍重于此者乎?信夫,天下之事有相对的而无绝对的也。
吾书至此,人或疑而问曰:然则子书之成也,乐与威乃各半焉,果将何所取义乎?吾又欣然曰:与其戚也,宁悦焉。夫人生百年,实一弹指耳。以吾书逐日随写五六百言,费时至五十七月而书成,似其为时甚永也,然吾于书成后之半岁,始为此序,略一回忆,则当年磨墨伸纸,把笔命题,直如昨日事耳。时光之易过如此,人生之岁月有涯,于此一弹指,弃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听其如电光火石,一瞬即灭,不亦大可惜耶?今吾在此若干年中,将本来势将尽去之脑之目之手,于其将去未去以成此书,造化虽善弄人,而吾亦稍稍获得微迹,而终于少去须臾,是终可庆也。且读吾书者,因而喜焉,因而悲焉,因而相与讨议焉,亦将其将去未去之脑之口之目之手,以尽一时之适意,亦未始非好事也。不宁惟是,而最大之效用,且又可于若干时候忘却日日追逐之死焉。夫人生之于死,拒之有所不能,急而觅死,人情又有所不忍,坐以待死,亦适觉其无聊者也。然则人生真莫如死何矣。兹有一法焉,则尽心努力,谋一事之成,或一念之快,于是不知老之将至,直至死而后已,遂不必为死拒,为死不忍,为死而无聊矣。识得此法,则垂钓海滨,与垂拱白宫,其意无不同。而吾之作小说,与读者之读小说,亦无不同也。容有悟此者乎?则请于把盏临风,高枕灯下,一读吾书。更不必远涉山岛,而求赤松子其人矣。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沈阳还北平,独客孤征,斗室枯坐,见窗外绿野半黄,饶有秋意。夕阳乱山,萧疏如人,客意多暇,忽思及吾书,乃削铅笔就日记本为此。
文成时,过榆关三百里外之石山站也。
张恨水序
第一回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
春来总是负啼鹃,披发逃名一惘然!
除死已无销恨术,此生可有送穷年?
丈夫不顾嗟来食,养母何须造孽钱。
遮莫闻鸡中夜起,前程终让祖生鞭。
这首诗,是个羁旅下士所作,虽然说不出什么好处来,你看他满腹牢骚,却立志甚佳,在作书的这部小说里,他却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呢。这人是皖中一个世家子弟,姓杨名杏园。号却很多,什么绿柳词人啦,什么沧海客啦,什么寄厂啦,困庐啦,朝三暮四,日新月异,简直没有一个准号;因此上人家都不称他的号,都叫他一声杨杏园。
在我这部小说开幕的时候,杨杏园已经在北京五年了。他本来孤身作客惯的,所以这五年来,他都住在皖中会馆里。这皖中会馆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拥挤不堪,只有他正屋东边,剩下一个小院子,三间小屋,从来没有人过问。原因这屋子里,从前住过一个考三次落第的文官,发疯病死了,以后谁住这屋子,谁就倒霉。
一班盼望升官发财的寓公,因此连这院子都不进来,谁还搬来住。杨杏园到京的这年,恰好会馆里有人满之患,他看见这小院子里三间屋,空堆着木器家伙,就叫长班腾出来,打扫裱糊,搬了进去。会馆里也有人告诉他,说住不得的。杨杏园笑道:“我本来倒霉,不搬进去,不见得走运;搬进去倒落得清闲自在,住一个独院子了。”
人家见他如此说,也就由他。其实这个小院子,倒实在幽雅。外边进来,是个月亮门,月亮门里头的院子,倒有三四丈来见方,隔墙老槐树的树枝,伸过墙来,把院子速了大半边。其余半边院子,栽一株梨树,掩住半边屋角,树底下一排三间屋子,两明一暗。杨杏园把它收拾起来,一间作卧室,一间作书房,一间作为好友来煮茗清谈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愿和人同住,也没有人搬进来。
说到这里,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气。北地春迟,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几净,空院无人,对着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杨杏园随手拿了一本诗集,翻了几页,正看到那“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之处。忽听见有人喊道:“杏园在家吗?”杨杏园丢了书本望外一看,却是他影报馆里的同事何剑尘。连忙招呼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何剑尘看见他桌上放了一本诗集,笑道:“你倒兴复不浅,其实我们难得有这一天假期,应该出去逛逛才是。”
杨杏园道:“何尝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个消遣的地方来,二来我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到好处,多多赏玩一会,我觉比逛那龙蛇混杂的游艺场,却好得多。”
何剑尘道:“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你消遣之所吗?这未免矫情太过了。这样罢,我来做个小东,请你吃小馆子,吃完了,我们去看中国电影戏儿,好不好?”杨杏园道:“吃小馆子我倒赞成,哪家好呢?这却是个问题。”于是彼此讨论半天,后来是何剑尘硬行主张,要到九华楼去。杨杏园道:“九华楼的扬州菜,倒有几样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没有座位。”何剑尘道:“去早一点,总可以不至于等座位的。”杨杏园道:“吃馆子要等座位,那也是个虐政。不过我常见一班吃学专家,越是窄小而又拥挤的地方,越是爱去,好像有什么学问似的。于是开馆子的人,他有展开局面的机会,也不展开了。”何剑尘笑道:“你能看到此层,也就于吃学三折肱了。”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七点钟,二人便坐着车子向九华楼而来。
杨杏园一进门,便觉油香酒气,狂热扑人。那雅座里面,固然是乌压压的坐了一屋子人,就是雅坐外面,柜台旁边,三三两两的包月车夫,有的拿着毡条,有的披着洋毯,排班也似的站着。杨杏园回头对何剑尘道:“如何?我不说是无望吗?”
那柜上掌柜的,不待何剑尘回话,便道:“楼上有座位,二位请上楼罢。”何剑尘对杨杏园道:“且上楼看看。”二人上得楼来,见这三间单间,早放下了帘子,里面杯盘争响,人语喧哗,闹成一片。外面散座,四张桌子,也全坐满了人,二人大失所望。正想下楼,一个伙计正从一个单间里出来,见了何剑尘,满面堆下笑来道:“三爷,你好久不来了啊。”说时,顺手搬两张凳子过来,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来,就是一顿乱擦。口里说道:“您二位请坐,这单间已经在算账,说话就得。”
说到这里,何剑尘正要问话,只听见左边屋子里,一阵筷子敲盘子声,当当的直响,意思是叫伙计,或者催菜。那右边屋子里又喊道:“伙计!拿花卷来。”这伙计接连答应了两个喂字,转身就走。杨杏园笑道:“这伙计的职务,要是叫我干一天,我必然肝脑涂地。亏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乐此不疲。”何剑尘道:“什么乐此不疲,也是为吃饭二字所迫罢了!好像夜静更深,人家都睡的甜蜜蜜,我们还是睁着两只大眼睛,在那电灯底下,什么内阁问题,什么国会风潮,把人家瞎账,正研究得个不了。扩而充之,彼此境况,都是一样啊。”杨杏园道:“言归正传,你看还是等一等座位呢,还是另走一家。”何剑尘道:“我是几天想吃这里的松鼠鱼和烧鸭炒芽菜。还是等一会罢。”杨杏园没法,也只好坐下来等,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只见西角席上,坐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穿了一身的哔叽衣服,胖胖的脸儿,嘴唇上养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一个年纪轻些的,穿了一身西装,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罗克斯眼镜,头上分发,梳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雪白的一张脸,一根胡桩子也没有。杨杏园正在打量他们,那个穿西装的也回头向这边看来,他见了何剑尘,忽然站起来道:“何剑翁好久不见了。”何剑尘一看,原来是内务日报的主任凌松庐。便也站起来道:“久违!久违!”凌松庐道:“你是两位吗?
我这席上正有两个位子,这面坐罢。“何剑尘道:”不必,不必,各便罢。“凌松庐哪里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杨二人坐下,何剑尘没法,只得坐上这边来。大家介绍之后,才知道那位小胡子系樟脑局局长,他的职务系在福建地方专办樟脑事宜,姓江,名大化,是把南洋华侨资格来作官的。这时添了杯筷,凌松庐点的菜,一碗一碗送上来。凌松庐对何剑尘道:”我虽然是福建人,就爱吃江苏馆子,北京空有几家闽菜馆,全不是那一回事。剑翁对于江苏馆子,自然是内行了,请你点几样罢。“
又对杨杏园道:“我们虽然初次见面,却不必客气,请杨先生也点一两样。”何杨头里少不得谦逊一番,后来点了几样炖鲫鱼红烧鸽子之类。不一时,饭毕,凌松庐在皮夹里拿出一支雪茄,一面擦洋火,一面吸着。吸了两口,仰在椅子上,将右手大指食指,夹着雪茄,却用中指不住的弹烟灰。抬头望着江大化道:“吃过饭,哪里去玩?”江大化道:“还是胡同里走走罢。”凌松庐对何剑尘笑道:“你看如何?”
何剑尘道:“我却是一家相识的没有。”江大化道:“过于客气,这里拐弯就是韩家潭,何不走走?”杨杏园看见何剑尘那个样子,是有点动心了。因对他们三人道:“他处无不奉陪,逛胡同我却是个十足门外汉,那是要除外的。”凌松庐道:“要去自然大家同去,一个也不能少。”何剑尘道:“杏园!你就去罢。你不是说过,北京各级社会,连车夫聚会的小茶馆,都得实地调查一下吗?那么,像这南北驰名的八大胡同,怎样能不去一广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还想第二次呢。”杨杏园心里想道:“果然这八大胡同,只徒闻其名,究不知里面是怎样一回事,不如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实地去调查看看。”他这样一犹豫,何剑尘笑道:“没有什么问题,去罢去罢!”这时,伙计算上账来,凌松庐抢着会了账。杨杏园觉得决然而去,对不起人,只得随着他们下楼。一行四人,出了九华楼,凌松庐的马车,何杨的包月车,早都拢了过来。江大化对凌松庐道:“这一点路,我不要坐你的车子了,我们走了去罢。叫车夫在松竹班门口等如何?”何剑尘不觉失声道:“呀!松竹班吗?”凌松庐道:“这个呀字,下得可怪,我们非到松竹班玩不可!
看是怎么一回事?“何剑尘只是微笑,一声不响。杨杏园对他们这些话,却完全莫名其妙,只得低头跟着他们走。
不一会,来到松竹班门口,江大化早一脚跨进大门。杨杏园见那院子拐角上,几个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几条板凳上,见他们进门,都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人,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个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贯耳的响了出来,不由得吓了一跳。看何剑尘他们,却丝毫不为介意,杨杏园也就装做没事似的,跟了他们进院子。杨杏园一看,那些屋子,都是电光灿烂,素帘低垂。有几间屋子,玻璃窗里的窗纱,掀起了一只角,有几张雪白的面孔,在那里向院子里张望。这时跑过来一个穿黑袍子的,低声下气的对江大化道:“诸位老爷有熟人吗?”江大化正要答话,杨杏园只见南屋子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骂那穿黑袍子的道:“饭桶!
人也勿认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对何剑尘道:”今天是哪一阵风,把你何老爷吹来了?“凌松庐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来的,哪里是什么风。“那姑娘便笑着对凌松庐点点头道:”谢谢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门口一边,把一只手高高的将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让着大家进屋子。杨杏园在这个所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进得屋来,少不得四围观察一番。这屋子是两间打通的,那边放了一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帐子顶篷底下,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锦被卷得齐齐整整,却又用一幅白纱把它盖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摆了几样骨董。窗子下,一张小梳头桌,完全是白漆漆的,电灯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面,一轴海棠春睡图,旁边一副集唐对联,上写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期。“上衔写着”花君校书一粲“,下衔是”书剑飘零客戏题“。杨杏园想道:”原来这位姑娘叫花君。这副对联,却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边,三面三张沙发椅,中间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边一张小条桌,上面也有笔砚文玩之类,一个小铁丝盘,里面乱堆着上海流行的几本杂志。右角上一架穿衣镜,镜子边一架玻璃橱,桌后头斜叠着一架绣屏。壁上除挂了四条绣花屏外,还有一副集唐的对联,是”却嫌脂粉污颜色,遥指红楼是妾家。“杨杏园正在这里观察,一个三十来岁的娘姨,递了一枝烟卷过来。他本不抽烟,但是拒绝不抽,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恐怕犯了规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杨杏园燃烟,一面含笑问道:”贵姓?“
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姓杨”。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好!
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何剑尘笑道:”哪里是什么情话。我们是在这里办秘密交涉。“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啥个秘密交涉!亻奈又瞎三话四。“因指着杨杏园道:”你看人家多规矩!“何剑尘道:”人家是个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五阿姐“,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问道:”是谁?“花君道:”是梨云老七。“何剑尘道:”你叫她进来坐坐。“花君道:”好,我去叫她来。“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将梨云推了进来。
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梨云对何剑尘道:“亻奈说啥末事?”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亻奈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何剑尘只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
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凌松庐道:”一进门,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阵大风,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道:”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庐哪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罢。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首纪事诗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苦?睡罢。”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杏园!杏园!贵客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里?”
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个么?”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么?”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一跳。杨杏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救人”,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做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减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早起来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我自然去,但是这远的道,车夫伯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说了下去,很是有味。长班气吁吁的跑进来说:“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经把马牵去了。”徐二先生听了,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便骂着走了。杨杏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缠。”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望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赚的几十块钱,作什么用了?”黄别山笑道:“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清早起来,什么牛乳点心,闹个不清。”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
杨杏园笑道:“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讨厌已极。今天上义地里去,我懒和他们一阵,我们两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黄别山道:“我本不愿和他们一阵去,既然你来邀我,那我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杨杏园道:“来去三四十里,路太多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再雇驴子如何?”黄别山只得勉强答应,便吩咐了长班,锁住房门,二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人各雇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时,乡村的柳树,都已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一棵浅红的杏花,开得非常的茂盛。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杨杏园把鞭子指着那妇人道:“我看他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黄别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妇之所以为村妇。若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不必穿衣吃饭了。”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口。下了驴子,那大门里的狗,听得生客说话声音,汪汪的吠了出来,随后就走出一个庄稼人。他看见客来,料是来祭墓的,转身就望里面报告去了。杨杏园看这大门口,也挂了两块牌,一边是“义园重地”,一边是“闲人免入”,他心里已觉得多此一举了。走进门,看这个厅的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杨杏园一看,上面写道: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义地,均系状元,翰林,进士,员外郎,钦加一品街,巴图鲁,耀武将军,大同府知府,直隶州,一切名人安埋之处,自应细心照应,本管理员接事以来,更慎重其事。隔村顽童,鸡猪牲口,均须禁止入内,特谕尔园丁知之。此谕!
中华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义地管理员王印杨杏园看那管理员字样之下,还有一块四方的朱印,一块小的长印。仔细一看,方印是“皖中义地管理员”七个字,长印是“皖中义地”四个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穿青夹袍,外套天青大团龙旧缎子马褂。虽然不知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虽然不知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两年的成绩。他一张漆黑的脸,画满了皱纹,嘴上留了两撒胡子。他看见黄杨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杨杏园一想,大概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称的管理员,便和他点点头。
那管理员道:“今天怎么就只您二位来,还有那财政部的刘老爷,众议院的徐老爷呢?”杨杏园道:“我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也就到了。”那管理员就将他二人往里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周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家。菜地和坟地交界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和柳树。
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成林,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里头,正被风吹得乱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个芦席帘子,旁边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大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便要过去祭墓。黄别山失声道:“嗳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香纸也没带呢?”杨杏园道:“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我们不过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黄别山道:“不是那样说,要有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一个头,我觉得对于今天的来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坟本就是个迷信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了。”杨杏园笑道:“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黄别山道:“那只好等他们来了。”那管理员道:“您二位不嫌脏,就请到屋子里坐着等罢。”杨杏园道:“不必,我们到柳树底下去坐最好。我们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请你给我们点茶喝。”那管理员道:“有,有。”便叫园丁,搬了一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桌子,和两条摇动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树底下。又亲自拿了两只粗瓷茶杯,一只瓦瓷壶放在桌上。转身又忙着张罗开水去了。
杨杏园轻轻的对黄别山道:“像这一员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能比他再苦了。”黄别山道:“这种挖苦的话,留得报上批评总理总长罢,何必对他发这些议论。”杨杏园笑着望树上一指道:“你看!”黄别山抬头一看,只见树上钉着一块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面写道:“照得栽种树木,所以保护森林。禁止他人攀折,一再告尔园丁。以后格外留神,莫负本员苦心。”杨杏园笑道:“这一位,关起大门来,大做其本员,却不知道有多少员丁,还要他常常闹告示。”黄别山笑道:“这和学生会的学生,在会场上自称本席,都是一样的意味。”说时,园丁提着一壶开水来泡茶。杨杏园问道:“你们有几个同事?”那园丁翻着大眼睛,莫名其妙。黄别山道:“他问你有几个伙伴儿。”那园丁道:“咱们这外面,还有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时候可真忙,总要七八个人,才忙的过来。闲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也是白闲着。”杨杏园道:“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问,忽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会馆里的人,已经全来了。一群人的后面,挑着两挑子祭品。那管理员左一揖,右一揖,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这时,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团。
杨杏园要避开他们,便拉着黄别山向坟堆里走来。只见那里西北犄角上,白杨树底下,火光熊熊,有一个人在那里鞠躬。杨杏园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学生,叫吴碧波的。因问他道:“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鞠躬?”吴碧波叹了一口气,指着祭的坟道:“这里面死的,是我一个同学。他家里,只有一对白发双亲,一个未婚妻,他因不愿意和他未婚妻结婚,赌气跑到北京来读书。谁知他父亲越发气了,断绝他的经济,他没有法,一面读书,一面卖文为活。只因用心太过,患了脑充血的病,就于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怜他千里孤魂,今天特地来祭吊一番。”杨杏园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像你这样,才算得朋友。”吴碧波道:“这坟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来这坟,全用蓬松的细草盖住,很是齐整。坟面前,有一丈见方的一块草地,有一株榆叶梅,一棵桃花。坟的左边,还有一棵白杨树。坟面前竖着一块碑,上书“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杨杏园道:“布置得好。”吴碧波道:“这两棵花,是我早几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
杨杏园道:“好!这比只鸡斗酒,恸哭故人之墓,用意还要深一层了。”吴碧波道:“咳!犀草!记得去年今日,我们还同在万牲园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却是我来祭你的墓。你常告诉我,倘若死了,那现成的挽联:”生为谁忙?学业未成家已破。
死亏君忍,高堂垂老子犹啼。‘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无字,就可自挽,谁知道这话真对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说罢,不觉泫然泣下。这时,一阵风起,把那纸钱灰,吹得一丈来高,只是打胡旋,白杨树叶子,瑟瑟的响个不了,杨杏园不免一惊。欲知他为什么着吓,请看下回。
第二回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却说吴碧波看杨杏园惊慌的样子,便问他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刚才这一阵旋风,我只觉得鬼气扑人,所以吓了一跳。走罢!这位张君,大概不愿我们在这里啰嗦哩。”黄别山站在那边,正等的不耐烦,见他们来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来。
杨杏园见草地上摆着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许多纸剪的招魂标,分插在各坟顶上。杨杏园对黄别山道:“这完全是我们南方的规矩。看见这些东西,好教人想起故园风景。”吴碧波道:“只是少了一样,妇人们的哭声。”杨杏园道:“果然,这种清明野哭,最是教人听着断肠。若是这地方,要有妇人哭声,我真要替这些死者剪纸招魂了。”吴碧波道:“我的路远,我要先走了。”杨杏园道:“你是在城门口骑驴子来的吗?”吴碧波说,“是。”杨杏园道:“那么,我们三人一阵走好了。”说着,三人离了义地,骑驴进城。那位管理员,因为要招待众议院的徐老爷,财政部的刘老爷,也没有出来欢送。三人骑着驴子,到了永定门,吴碧波便回学校去了。杨杏园和黄别山,也缓缓的走回会馆。
走到香厂,已经是灯火万家,只见对面一辆崭新的包月车,点了四盏水月电灯,飞也似的走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丽人,穿一件葱绿印度绸的旗袍,越觉得颜色鲜明。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见杨杏园,对他笑了一笑,微微的点了一个头。杨杏园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疑,来不及点头,那车子早拉得去远了。杨杏园想道:“我刚才这么本鸡也似的,人家招呼过来,也不理她一理,入家岂不要骂我搭架子吗?”心里想着,口里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黄别山说话。二人沿着马路边上走,不一时,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已经到上报馆的时候,便坐着车子上影报馆来。编辑部里的人,都已开始工作。何剑尘面前摆着一大堆信件和通信社的稿子,他拿着一把洋剪子,敲着大餐桌子,正在那里出神。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说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杨杏园道:“今天到郊外去了来的,晚饭未免迟一点,我刚才走香厂过,还碰见梨云。”何剑尘见他想说不说的样子,知道内中有文章。便对他笑道:“做事要紧,我们回头再说。”便低了头去剪通信社的稿子。杨杏园也在何剑尘对面坐下。何剑尘忽然失声道:“咦!凌松庐被捕了。”
杨杏园道:“就是我们在九华楼同餐的那个凌松庐吗?”何剑尘道:“可不是他。
究竟不知什么原故被捕?若说他那个报会出乱子,我是有点不相信。“他们同事的一个翻译,叫史诚然的,坐在那边,不由的笑了起来,说道:”这事我很知其详,是一篇好的社会小说。要在早十年,有这一桩事,那就了不得了。“何剑尘听了这话,拿出一根雪茄,把嘴衔着,燃着吸了一口,靠在椅子上,衔着烟问史诚然道:”我愿闻其详。“史诚然笑道:”我先问你,凌松庐是哪里人?“何剑尘道:”他是一个南洋华侨罢了。“史诚然摇着头道:”不对。“何剑尘道:”他原籍是福建人。“史诚然道:”也不对。“何剑尘道:”你说,他是哪里人?“史诚然道:”他不是内地人,他是台湾人,因为在南洋跑过两回,就冒充华侨的招牌。他这回案子,有点拆白的意味,正合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偷韩寿下风头香。’“何剑尘跷起一只脚来,把身子摇了一摇,说道:”这事慢慢有点趣味了,你且仔细的说。“
杨杏园道:“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演文明戏。”正要往下说,排字房徒弟,却已连来两次,催他们发稿子。杨杏园道:“快点发稿子罢,要像这样谈笑风生的闹下去,明天只好停刊了。”这才大家止住了说话,各人发各人的稿子。稿子发完,大家到客厅里吃稀饭。何剑尘对史诚然道:“现在没事了,你且把这段风流史说出来。”
史诚然道:“京津一带,有一个张四,外号驸马爷,你们是知道的了。”何剑尘道:“他和凌松庐有什么关系?”史诚然道:“关系深得很啦,他们正是情敌啊!这话很长,容我慢慢的说。张四的二妻舅方子建,向来有名士迷的外号,这几年睡在南边玩骨董抽大烟,老头子手上分下来几个钱,已经是花完了。近来因为他的族兄,和极峰方面有点关系,他找了这点机会,就来京打算弄点事混混。靠着他老头子那一世之雄,今天到旧国旧都来,谅也不至于没有饭吃。果然,极峰顾念旧交,给了他一个高等顾问。方子建虽然做了个出山泉水,也还值得。他先来的时候,本住在族兄家里,后来因为种种的不便,就搬到内务日报馆里去住。这内务日报的房子,正是他族兄的产业,十分的宽大,他也很愿意住,不料就从此生出风波来了。原来办内务日报的凌松庐,也是一个广结广交的朋友,别的不说,就依他办的鸦片而论,便非他人所可及。听说他有几个听差,都烧得一口好鸦片。他烧的法子,也和人不同,预备一百个烟斗,一个一个先把烟装上。吃的时候,不必临时烧烟,吃完了一口烟,就换一个斗,又没有烟灰,又手续灵便。凡是在他那里抽过烟的,都称赞抽得淋漓尽致,至于烟上的香甜纯净,犹其余事。他报馆里,有这一种特别的珍品,于是一班达官贵人,趋之若骛,都要一尝异味。凌松庐也就趁此机会认识许多权贵。
这位方子建公子,搬到内务日报馆来住,头里也和凌松庐气味相投,凌松庐还把方子建作的诗,大批的在报上发表。也是冤家路窄,方子建的妹妹方镜花,一天从天津到北京来,找她的二哥。一进门,就看见凌松庐。在男的方面,看见人家哥哥在这里,当然要慎重一点。哪知道这女公子倒毫不客气,眉开眼笑的,开口就说:‘哟!老五呀!你也在这里吗?’方子建说:“这倒奇怪了,我和他还是初交,你怎么会认识他?‘方镜花说:”我们在上海早就认识啦,你不知道吗?’方子建看见这种情形,已看破了五分,只好搁在肚里。原来方子建和他大哥为着政见的差别,虽然有点不合,他这个妹妹,却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焉能作那煮豆燃囗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教训他的妹妹。哪知道这位女公子,她反而自由自在的,也在内务日报馆住下了。又有一天,凌松庐请客,除请大批达官贵人之外,还请了方氏兄妹。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捣乱,借着酒盖了脸,在大庭广众之中,便和她阿哥开起谈判来。说道:“二哥!张四这个负心的,他已经有了吴玉秋了。我们老爷子没了,他没有希望了,哪里还要我呢?好哥哥,你就作个主,把我嫁给凌五罢。‘回头就对凌松庐说:”老五!你说好不好?’方子建听了这话,把脸都气黄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说什么,而且这女公子,也是幼年娇养惯了的,自己也驾驭不了。只气的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在席的人,只得敷衍方子建的面子。连忙说:”令妹喝醉了,你随她去罢。’谁知方镜花一不作二不休,站了起来,大演其说。说道:“谁醉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恋爱自由的时代,张四既然要了吴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肚皮的,不问我的事。二哥要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呢,我也能够和张四离婚。这个年头,就是老爷子在世,作了当今的万岁,也管不了我。‘说罢,气勃勃的走进别屋子里去了。只听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着得得的乱响。大家都闹得不欢而散。演过这幕戏以后,方子建已经是气极了。这时,一班抽大烟的来宾,还没有全散,方镜花偏偏愈激愈厉,带着三分酒意,问凌松庐道:”热得很,我要洗澡,你们这里的浴室没有坏吗?’原来这内务日报馆,是方子建族兄自盖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镜花正是明知故问。当时凌松庐一选连声答应着说‘预备好的’。便教人引着那位小姐去洗澡。谁知她一进浴室,又嚷闹起来。说是水管放不开,要人替她放水。凌松庐带笑带说道:“说不得了,我来伺候你罢。‘凌松庐刚进去,方镜花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这门是有暗锁的,一关就锁上了,一直过了两三小时,这门才开。
那一班抽大烟的朋友,一桩一件,眼见耳闻,口里虽说不出来,却很不以为然。方子建虽有海样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里去,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族兄说:“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对子建说了一遍,于是昨日下午,凌松庐就被捕了。”他把这一段话说完了,稀饭也吃完了。杨杏园和何剑尘都叹息一番,认为古人说,“生生世世不愿生帝王家”这一句话,大可研究。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两点钟,大家便各自出了报馆回家。何剑尘等杨杏园走到门口的时候,笑道:“我还有一句紧要的话对你说,刚才倒为谈天忘了。”杨杏园站住脚,便问什么事。何剑尘想了一想,说道:“明天再说罢,也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完的。”杨杏园没再问,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们在编辑部里见面以后,何剑尘却一字不提,只是低着头编稿子。杨杏园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吗?”何剑尘道:“你不要问,赶快编稿子,回头再说。”说毕,对杨杏园使了一个眼色,杨杏园知道这里面有用意,也就不再问。一会儿稿子编完,何剑尘道:“天天晚上,这餐照例的稀饭,教人也吃厌了。杏园,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时候哪里去吃东西呢?”何剑尘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广东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那一项。”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除非是那上海马路化的韩家潭陕西巷。但是漏静更深,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很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剑尘道:“我们又不想两庑的冷肉,哪里能做到行不由径的地位上去?走罢。”说着拉了杨杏园就走。他们出了报馆,何剑尘的车子在前面,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两三个拐弯,已经进了韩家潭。这时,胡同里的人,三三五五,嘻嘻哈哈的在路上走着,都有说有笑。杨杏园想道:“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每天晚上,总有许多。要一个一个质问他们这究为何事,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人生在世,有许多地方,很可教他自己揭破假面孔。就像这路上走的人,都不是有一种坠落的表示吗?”他坐在车子上这样一想,不知不觉已停在一家门口,抬头一看,正是松竹班。杨杏园还没说话,何剑尘笑着道:“我带你来作个前度刘郎,正是你昨晚要说的事。”杨杏园到了这时,知道跑不了,只得跟着他进去。花君屋子里,恰好无客,他们一直就到花君屋子里去坐。
杨杏园总算是来过一次的人,比较也能说两句话了。这时花君拿一把小牙梳,站在穿衣镜面前,梳她的刘海,却对着镜子里的何剑尘,秋波微送,楚黛轻舒,笑了一笑。何剑尘对着镜子,也只是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未免欣羡起来,对何剑尘道:“你这真是镜中比目了,就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吗?”何剑尘说道:“看你这样子,也是小鬼头,春心动也。来,老五,你把梨云请来。”花君道:“你又叫她做什么,你不怕人家叫你揩油公司的老板。”何剑尘对花君使个眼色,又对着杨杏园撇撇嘴。花君正色道:“那么,大家都是面子,勿好拆烂污个。”何剑尘笑道:“戆得来!你去请来得了,何必多说。”花君笑着去了。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也猜透了一半,碍着花君的面子,又不好说什么。花君去了,杨杏园才向何剑尘说:“你们鬼鬼祟祟,闹些什么?”何剑尘笑道:“我替你作一个月下老人,好不好?”
杨杏园说道:“你不要胡闹,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何剑尘板着面孔说道:“人家来了,你可不能拒绝。宁可你下回不来,不能把花君梨云开玩笑。”杨杏园只得笑着说:“你这人真是软硬都来,教我没有你的法子。”说时,花君早引着梨云进来。
梨云穿了一身浅灰哔叽的衣服,前面头发都烫着卷起来,穿了一双缎子的平底鞋子,愈显出一种淡雅宜人的样子。梨云进来先叫了一声何老爷,回头又对着杨杏园叫了一声杨老爷。何剑尘拍着手对杨杏园道:“好哇!你们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用不着我介绍了。”杨杏园道:“我们原来并不认识,你不要胡说。”何剑尘道:“那末,怎样梨云知道你姓杨?”梨云笑道:“前两天,你不是和杨老爷来过的么,所以我认得。”何剑尘道:“就照你这样说,你也是有心人啊。好了,现在我索性介绍杨老爷招呼你。”梨云笑道:“谢谢你!阿好?”说到这里,梨云的娘姨阿毛,加送两碟瓜子水果过来,算是妓女已经受客人相识的一种表示。杨杏园糊里糊涂的,自然没有话说,就从此作了批把门巷的一个游客。自这天起,杨杏园常常邀着朋友到松竹班来,有时没有相当的朋友,他一人来过一两次。因为要是不去,好像这天就有一件事没有办似的。
有一天下午,他赴友的约会,在杏花楼晚餐。饭毕之后,还只有六点多钟,心想:“这时候就到报馆去未免太早,到哪里去混一下子才好。”心里想着,就走出门来,要上车的时候,未免踌躇不定。偏是这车夫知趣,一直就拉到松竹班门口。
杨杏园想道:“了不得!我每天一次松竹班,竟成了惯例,连车夫都知道了。”但是他心里虽然犹豫,脚步早已进去,走到那过厅里,看见一个长汉子,操着一口福建官话,在那里打电话。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仿佛好像认得,但是也没有招呼。梨云看见杨杏园,早接了出来,说:“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早?”杨杏园说道:“早到早了一桩公事,省到夜深再来,那不好吗?”梨云笑道:“你早来了很好,我有一桩事求求你。”杨杏园一想,“来了,这只怕是要开始做花头了。”因问梨云什么事。梨云笑道:“这事在你是容易极了。”说着在玻璃橱内去拿出一本书来。杨杏园一看,却原来是一本平民干字课,问道:“你拿出这个作什么?”梨云笑道:“我看见姊妹淘里,认得字的,又看书,又看报,又能自家写信,我是羡慕得很。
不过这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时常想着,这桩事我只好望来生罢了。我昨天到大森里去,看我一个阿姐,她本来不识字的,谁知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她就能记帐了。我问她怎样会识字的,她说,有一个大学堂里的教员,和她很要好,劝她读书。头里她也说,这不是容易事。那教员又说,只要她肯读书,包她三个月会写信,也不问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书呀,笔呀,墨盒呀,买了一大堆来,她一想人家是好意,总不好意思不理会,就学着读书白相白相。那位教员,看见她肯读书,高兴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课,四点钟,就到她那里去教书,一次还贴掉两块钱盘子钱。
人心都是肉作的,我阿姐看见人家这样热心,不用心读书,也对不起他,只好真个读起书来,还预备着一些点心给他教员吃。谁知那教员,索性板起面孔来做先生了,要我阿姐每天读多少书,写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现在被那教员教得改过一个人了。她见着我,就劝我读书,这本书就是她送的。谢谢你,你也一天来教我一回,若是比这早一点来,这里是很清爽的。“杨杏园笑道:”差事倒是一个好差事,不过我那些朋友,因为我天天来,早造了许多谣言,如今索性教起书来,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梨云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白说一声。但是人家怎么天天去教书的呢?他就不怕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人家教书有好处。我呢?“梨云脸一红,把鞋子轻轻的踢着杨杏园的脚,低低的笑着说道:”你又是瞎说。“
他们正在这里软语缠绵,只听见花啦啦一阵响,好像打翻了许多东西。接上又是一阵叫骂的声浪,院子里外就闹成一片。梨云脸都吓变了色,两只手紧紧的握着杨杏园的手,把她一句苏白急出来了,只是说“骇得来”。杨杏园生怕出了什么缘故,也是呆呆的望着。却是阿毛进来说:“不要紧,客人闹房间,一会子就好了。
杨老爷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戏。“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站在院子里看。只见对面房间里,门帘子也撕下了,窗户也打掉了,有三四个穿军衣的马弁,正把刚才看见的那个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这旁边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华服少年,脸子倒生的白净,他操着一口天津话,在那里乱骂,说道:”好兔崽子!我把你这死三八羔子当个人,你反割起九爷的靴腰子来。你也不给我打听打听,九爷是谁?可是你好欺负的!我不给你家伙瞧,你也不知道九爷的利害。“说着,就对班子里的人说:”我收拾了他,再来收拾你们这班龟爪子。你先去给我买一筒蜡来,我要给这兔崽子尝尝洋蜡的味。“这时,这个福建人,被三四个马弁按在地下,又哭又喊。听见说要给他洋蜡尝尝,心想无论是否打口里吃下去,总有点不好。这一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来。正在这难解难分之际,外面跑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来,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满头的头发烫着刺猥似的,毛蓬蓬的一团。她听见那福建人叫救命的声音,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就将那华服少年抓住,说:”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罢。“这华服少年,虽然是个男子,身子本来淘得虚了,加上这个妇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个不提防,被那妇人推在地下。那妇人趁势想过去将少年按住,那少年来一个鲤鱼跌子势,抓着妇人的衣服一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妇人两只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两个人又纠住一团。那几个马弁,只得放了那福建人,前来解围。那福建人又过来和那个人助阵。这六七个人,走马灯似的,在满屋子里打得落花流水。这班子里的龟奴鸨母,哪里敢过来劝。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一阵皮鞋响,有七八个护兵,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抢了进来。那汉子喝护兵,把打架的人劝开,对着那少年喝道:”好东西!你又在这儿闯祸。“就将那少年痛骂了一顿。这时那妇人披了头发,坐在地上,带哭带骂,只是说:”脸也丢尽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闹到老帅那里去,拼他一拚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喘息着一团,对那妇人道:”不要紧,现在八爷来了,我们夫妇专请八爷发落。“便对那汉子道:”我对你们令弟,没有什么错处。他今天在这种地方,这样羞辱我们,叫我们怎样混?“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汉子道:“你别哭,都是咱们老九不好。咱们是好朋友,决不能够叫你吃亏。我设法子替你找个缺,情亏理补就得了。”那福建人听了,给他找个缺,心里一喜,和那汉子请了一个安。揩着眼泪笑道:“那末,要请八爷快点发表才好啊。”杨杏园看见这个情形,料着没有事了,仍就回到梨云屋子里去,因问阿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毛道:“这也是玉凤不好。那个年纪轻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爷,是秦八爷的兄弟。他在玉凤身上实在是花钱不少。”杨杏园道:“哪个八爷?”阿毛道:“就是你们常说的秦彦礼。”杨杏园道:“啊,这九爷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样打起来了?”阿毛道:“那个长子福建人程武贵,他原是个老边务,从前总是他陪着九爷来。近来几天,这福建人忽然和玉凤发生关系起来,就不和秦九在一处走了。偏是事要发作,今天程武贵来的时候,小秦打电话到他家里去找他,他太太亲自接的电话,说是这里来了。小秦就打电话与玉凤说话。玉凤要是说在这里,以他老边务的资格而论,一个人来走走,也不算什么,她又偏说不在这里。谁知这小秦放心不下,过了一会,他又叫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电话来问。恰好是程武贵亲自接的电话。小秦看见这个情形,以为玉凤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当免桶。年纪轻的人,这一股子酸劲,怎样捺得住,所以他就跑着来打架了。那个妇人就是程武贵的太太,说是她还有外号,叫什么‘一块钱’。后来带许多护兵来的那是九爷的哥哥,天字第一号的红人秦八爷。”杨杏园道:“他怎样知道这里打架?”阿毛道:“也都是班子里私自打电话找来的救兵。要不是他们来得快,这福建人还有得吃苦呢!”杨杏园道:“我说这福建人好像见过哩,原来是他啊。这一出戏,叫我倒足足看了一个钟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云听见说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杨杏园的帽子抢在手里,背着手拿在身子后头,笑着说道:“你办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请假!”杨杏园操着那半生半熟的苏白说道:“慢慢交哟!”再要说第二句,已经说不上来。梨云笑道:“你这个苏州话,谢谢罢。我看见许多北边人,没有游到三天胡同,就要说苏州话,僵着一块舌头,说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学这个怪样子。”杨杏园笑道:“那末,以后免除了罢。可是我办事的时候到了,我要走,望你准我请一天假。”梨云拉着杨杏园的手道:“我今天许你走,你明天可不许失信。”杨杏园连答应几个“是”,便伸手去接帽子。梨云道:“你别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来。”杨杏园只得坐下,梨云便紧紧的靠着杨杏园站着,取下头上的小牙梳,和杨杏园理头上的分发。杨杏园的鼻尖,正擦着梨云胸面前的衣服,只觉得柔情荡魄,暗香袭人,未免心涉遐思。
梨云把他的头发理好,他还是呆呆的坐着。梨云笑道:“你在想什么?早就急着要走,这会子又不忙了。”杨杏园省悟过来,不觉一笑,便四处找帽子。梨云问找什么,他说找帽子。梨云对他的娘姨笑道:“你看,这人难道疯了,头上戴着帽子,倒四处去找。”杨杏园一摸,可不是帽子在头上吗?不觉哈哈大笑,也没有工夫再去和梨云纠缠,匆匆的就到报馆里来。
第三回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
这时,何剑尘看见他满面春色,心想这位先生有点情魔了,我且蒙他一下。因问道:“我刚才打电话催你,你上哪里去了?”杨杏园随口答道:“朋友家里去了。”
何剑尘道:“有点不对罢?”杨杏园笑道:“我实告诉你,我到梨云那里去了来的,我还听见许多新闻呢。”他便把所见所闻,略略说了一说。何剑尘道:“秦九爷的事罢了,这位上大森里教书的教员,倒是有趣。怪不得如今大学校的教员,都是一班情种子,这风流案恐怕是层出不穷了。”杨杏园道:“这路人对肉欲两字,当然极力发挥,不过风流二字,我看他们还未必尽然。”何剑尘道:“你指望陶情风月,就是我们这班斗方名士干的吗?其实他们造的口孽,比我们是有过之无不及,我且给你看两首诗。”杨杏园看罢道:“你这诗是哪儿来的?怕是花报上的材料吧?”
何剑尘道:“花报虽然满幅淫词,也不敢做得这样显。这是研究报副刊上登的,经文学家的特别介绍呢。”杨杏园道:“天下岂有这样下流的美人,这诗也许有点过分吧?”何剑尘道:“什么美人?他所咏的这个女子,我是很知道,就在大森里,论起价值来,也不过三等人物罢了。所以文人的一枝笔,也是最无平准的东西,每一桩事,扬之可使升天,抑之就可入地。好像这时你眼睛里的梨云,在你看来,是完全无缺的美女子,其实……”说到这里,何剑尘忍住不说。杨杏园道:“其实怎么样?”何剑尘微笑道:“我不说,说了你一定不高兴。”杨杏园道:“笑话了,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她好也罢,不好也罢,和我什么相干。”何剑尘道:“你真要我说吗?我告诉你罢,她的眉淡而失秀,脸瘦而失润,身小而不苗条,腰木而不婀娜。”杨杏园笑道:“得了,得了,某之不善也不如是之甚。”何剑尘道:“我说怎么样呢,你不是不高兴吗?老弟!我今天要忠告你一句话,这玩笑场中,我们偶然高兴,逢场作戏,走走倒也无妨,若认真和窑姐儿谈起爱情来,那末,你前途的危险,那就无可言喻。说重一点,就是有性命之虞,也不可知。花钱受气,那还是件极小的事。梨云呢,我知道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她的鸨母可是十分厉害。近来因为家庭发生了问题,所以回上海去了一个多月。梨云屋子里的阿毛,就是她的死党,是受了她重托的。明里招呼梨云,暗中实在是监视她,我看那种情形,对你已下戒严令。若是梨云鸨母来了,那格外更加紧一步,保不定三百五百的,和你要求。我们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大手笔?你要是不去,她正求之不得。这班鸨母的心肠,固然是要钱,但此还是第二着,第一着就是不许妓女和客人发生真恋恋。你对梨云,这样温存体贴,正犯了她的大忌。她们眼中,只有达官贵人,得罪了你我这样穷文人,不算什么。你要不赶快省悟,烦恼马上就要来了。”
杨杏园被何剑尘一番话,说得默然无语。仔细一想,自己本来向不涉足花柳的人,这回为什么这样迷惑,况且自己收入无多,要是这样闹下去,也非闹亏空不可,迷途未远,赶快回头罢。他这样一想,果然就把梨云抛下,就是她打电话来找,无论是报馆里或会馆里,他叫人回话,总给她一个不在家。这样毅力坚持,也不过一礼拜之久。他忽接着一封本京的挂号信,厚厚的一大包,拆开来一看,一个字没有,只有一条湖色纺绸手绢,一张四寸相片。这相片上的小影,不是他人,正是弃之未久的梨云。他看了这两样东西,未免就转过念头来,心想:“她那种小鸟依人的样子,已经是我见犹怜,加之落花无主,飘泊风尘,用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例子而论,对她似乎不应这样决绝。况且她对我并没有用过什么手段呢!”再看那张小照,娇小动人,那条手绢,余芳犹在,心想:“她对我尚这样恋爱,我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于是把这个问题,搁在心上,整整想了一夜,不能解决,晚上到报馆里去,私私的把这事告诉何剑尘。他笑着说:“你要是禅心已作沾泥絮,就可把这些东西,看作邪魔外道,一概不理,自然心地干净。情如流水,有孔即人。你要是这样解决不下,正是与人以隙了”。他们正在这里谈话,找杨杏园的电话来了。
杨杏园接了话筒一听,好像女人的声音,说是找杨先生说话。杨杏园道:“我就姓杨。”说到这里,那边停了一停,又换了一个女人说话。问道:“你是杨老爷吗?”
答道:“是,我姓杨。”那边又说:“公事很忙啊,你不是天天不在家吗,怎么今天没有出去呢?”杨杏园听了那个声音,知道是梨云,故意问是谁。那边说:“你问我是谁呀?你忘了谁,我就是谁。哼!真会装糊涂啊。”杨杏园听了这几句话,不觉笑了起来。梨云说:“我送给你的东西,收到了没有?”杨杏园说:“收到了。
谢谢你。“梨云说:”谢是不用谢,要是我没有什么事得罪你,就请你过来坐坐。
要是你公事忙呢,或者不愿意到我们这种脏地方来呢,那也不敢相强,只好听你的便了。“这几句不软不硬的话,说得杨杏园竟没有法子回答。想了一想,答道:”好罢,我停会再来罢。“梨云格格的在电话里笑了一阵,说道:”那末,我就等候你了,再见罢。“杨杏园把电话挂上,何剑尘已经全听在肚里,只是对杨杏园微笑。杨杏园很踌躇的说:”没有法子,再去敷衍一回罢。“稿子编完,还只十一点钟,杨杏园就要拉何剑尘同去。何剑尘说:”我要等一条重要的命令,这会子不能走,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杨杏园也未便相强,只得先走出门来。只觉一阵寒风拂面,吹了满身濛濛密密的小雨点,街上的电灯寒光灿灿,照见满地都是泥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辆破胶皮车,梯踏梯踏,在泥地里拖着。不一会到了松竹班,里面很是冷清清的,梨云早从屋子里接了出来,笑着说道:“杨老爷居然来了,这是想不到的事情哩。”杨杏园也不和她分辩,不过笑笑,携着她手走进屋子。那种坠欢重拾的情况,酸甜苦辣,各味俱备。这时阿毛斟了一杯茶,递给杨杏园,笑着说道:“七小姐年纪轻,不懂事,还得杨老爷照应点。”梨云笑道:“是哇,照应点,不要太搭架子啊!”
杨杏园笑道:“天理良心,这样烂浆也似的路,我都跑了来,还是搭架子吗?”娘姨道:“这话也是真,我们这里,今天清得来。”梨云道:“一到有风有雨的天气,教人就不愿意在北京住。我想北京这个地方,要是没有大总统,谁也不会来的。我是做鬼,将来也要回到苏州去的。”杨杏园道:“你是不是荡口人?”梨云道:“你怎样会知道?”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告诉我的。他说问过许多姑娘,她们是哪里人,她们必定说是苏州;问她是苏州什么地方,她又必定说是荡口。好像成了一个定例,姑娘的籍贯,是非苏州荡口不可。其实荡口地方,我也到过的,不过乡下一个卖丝卖米的小镇市,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难道说这也像开点心店,是非冒稻香村的招牌不可吗?”梨云道:“你这话我不信,我就没有对人说过是荡口人。”
杨杏园道:“你哪里人呢?”梨云道:“我是苏州城里人。”杨杏园问得口滑了,只顾着追问道:“住在哪一门呢?”梨云正想往下说,那阿毛对她使个眼色,梨云会意,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就到上海去的,这可记不起来了。”杨杏园看见梨云欲言又止的情形,想起何剑尘所说,娘姨暗中监视梨云的话,很觉一点不错。便道:“这也难怪。我七八年前,在苏州读过书的,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几处名胜地方,我都不很记得了。”梨云道:“你说苏州哪里顶好玩?”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天平山了。虎丘这地方,不过奇在平原中间,突起一座小山来,远看是有点趣,真是跑到山上去,不过看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像北京陶然亭,不过一个土墩,空负虚名。我们在南方的时候,心里以为这个亭,必定有些景致,到后来逛过一回,就不想第二次了。”梨云道:“照你这样说,你在苏州,也是住过很久的了。”
杨杏园道:“我是十五岁以前,差不多都在南昌,十五岁以后,南北各省就跑得不亦乐乎,比较上苏州多住一点。”梨云道:“提起南昌,我问你一个人,你认得不认得?”杨杏园问:“是谁?”梨云道:“她的名字叫林燕兮,差不多在北京的江西人,都是知道的。”杨杏园道:“你说的是她吗,这正被你问着了,她还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哩。在京的江西人,因为同乡上的关系,很捧她,其实她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梨云道:“怎么不可救药呢?”杨杏园道:“这要从根本上说起来。当年我在南昌的时候,在小学里读书,不远的路,有个女学堂,林燕兮就是那女学堂里的女学生,我上学的时候,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见她。”梨云笑道:“那末,你两个人,有点关系吧?”杨杏园道:“那个时候我还小呢,关系两个字说不上。不过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姓李,单名一个萍字,是江西萍乡人。十一二岁上就有了婆婆家,丈夫是个布店小徒弟,两小无猜,还常常见面呢。后来燕兮的父亲死了,她就寄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看见她怪可怜的,就把她送去上学读书,后来她读了三年书,就到了调皮的时候了。邻近法政学校里的学生,她很认识几个,心里觉得幼年订婚,受了一种很大的束缚,十分不爽快。后来不知谁把她的婚事,传到同学的耳朵里去了,说李萍的黑斯班得,是个小徒弟。”梨云笑道:“这里又怎么钻出来一个黑丝板凳来了呢?”杨杏园道:“这是一句外国话,就是丈夫的意思,不是什么板凳。女学生和同学说起丈夫来,都是这样称呼,因为大家都是女孩子,说起丈夫或者老公两个字,不大好意思,所以找个外国字来替代。”梨云道:“我明白了。后来呢?”杨杏园道:“在学堂里读书的女学生,大家都叫一声小姐,有丈夫的,固然不是少爷,也是学生。没有丈夫的,那更不必说,谁不愿意嫁一个东西洋留学生。而今李萍的丈夫,单单是个小徒弟,心里的难受,也可以想见。偏偏有几个尖刻的同学,在她面前,故意说‘密斯李,将来衣服,有得穿哩,家里开的是布庄啊。’李萍听了这几句话,就像刀挖心一样,晚上睡觉,常是一夜哭到天亮,清早起来,眼睛老是通红的。她舅舅缓缓的也看出来了,就埋怨他的母亲说:”不该把甥女送进女学堂。说起来字是认不了几个,开口就是什么家庭专制啦,野蛮时代啦,不自由,毋宁死啦!我想,给她吃,给她穿,给她读书,这样的家庭,还说专制野蛮。再要读两年书,保不定我这个家成了她的,她还要把我轰走哩。‘他母亲听了这话,一赌气,不给李萍读书了,把她关在家里,她如何受得了这个罪,不到三个月,就跟着一个法政学生偷跑到九江来了。头里那个学生,还有几个钱,带她住在客栈里,后来钱用完了,那个学生也跑了,只剩得她一个人,住在九江。她想回去吧,哪里有脸见人!不回去吧,一个年轻的妇人到哪里去呢?况且栈房里的伙食钱,又追得厉害,真是有苦无处说。也是命不该绝,这个时候,南昌来了一个旧日的邻居,也住在这客栈里,一见了她,就说她可怜,把她的栈房钱还了,还说:他有个亲戚在汉口,可以到那里去暂住几天,再想法子写信给她舅舅,接她回去。
她信以为真,果然和他上汉口,从此就落在火坑里去了。她到了汉口以后的事,我不很知道,仿佛听见说,只做一年生意,就到北京来了。常言道得好:“物稀为贵‘,北京城里的江西姑娘,那总算稀物,况且林燕兮又认识几个字,挂一个学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会很坏。后来又有些无聊的文人,吃了饭没事,替她做了许多诗,送到花报上去登,郎郎姐姐,闹得肉麻不堪。有些好奇的人,听说她会做诗,还有许多去瞻仰丰采的。这样一来,林燕兮的生意,不过如常,身价倒抬高了,开销也闹大了,不上两年的光景,亏空得一塌糊涂。而今要想休手,也不能够,将来年纪一年大一年,那就更不得了哩。”
梨云笑道:“你不说就不说,一说就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也亏你调查得这样清楚。”说到这里,阿毛到房间外头去了c梨云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人那也是自作孽,像我那才真是命不好。我有什么看不出,当姑娘的不是亏空得不能抽身,就是为了亏空,把身子卖给人家做姨太太,总是亏空二字送终。”杨杏园笑道:“那末,这两样,你愿意哪一样呢?”梨云道:“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罢了,这是说不定的啊。”
杨杏园正要答话,只听见外面如潮涌一般,下了一阵大雨。一阵电光,照得窗子外头通亮,就着电光看那瓦上的雨点,牵绳似的往下落。接上隆隆的一个大霹雳,好像就落在院子外头,震得窗户都摇动不定。梨云“哎哟”一声,抓住杨杏园的衣服,紧紧的靠着,杨杏园也吓了一跳。偏偏这时电灯又灭了,眼前一黑,听见窗外的雨声,哗啦哗啦,一阵一阵的过去。梨云越发害伯,紧紧的贴着杨杏园坐下,哪里敢动。大约有五分钟的工夫,电灯才亮,娘姨不声不响,已走进来多时了。杨杏园觉着不好意思,把梨云一推,笑道:“也没有看见这大的人,还怕打雷,真是你们江苏人说的话,小囡脾气。”梨云羞得桃腮红润,粉颈低垂,便对镜子,用手去理那鬓发。一面笑着说道:“雷又大,雨又大,短命的电灯,偏偏的灭了,黑洞洞的,好像坐海船,遇见大风大浪一样!叫人怎样不怕?我说人要怕雷才好,因为怕它,就不敢做害人的事情。”说到这里,回过头来问阿毛道:“我格句闲话阿对?”姨娘操着苏白答道:“蛮正!”杨杏园只装糊涂,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把这一场事混过去。因说道:“雨小了,我走罢。”娘姨道:“还早啊,忙什么呢?”这分明是一句平常的话,杨杏园听了就好像言中有刺,也不理她,对梨云道:“过天见罢。”说毕,也不停留,就冒雨坐车回来了。进得屋来,灯下摆着四五封信,拆开一看,都不关什么紧要。内中有一封信,是吴碧波从学校里寄来的,上面写道:杏园吾兄:踏青一别,又春事阑珊矣。午课、暇,把唐诗就窗下读之,每至杏花飘雪小桃红等句,辄悠然神往。则蝴蝶一双,翩翩从墙外飞来,掠窗而过,一若以其来自花间,而故骄示吾侪者。适闻道泉寺丁香盛开,今尚未谢,拟明午过兄寓,偕往作半日之游。望备仗头钱小候,勿令蜂蝶笑人也。
碧波顿首杨杏园把信读完,想道:“倒是住在后城的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离着道泉寺只有一点儿路,反忘怀了,说不得,明天且陪他玩半天。”一宿无话。
次日杨杏园没有出去,就在家里等候吴碧波。到了一点钟,果然来了。杨杏园道:“道泉寺的丁香花,我是两年没有看过了。去年他那里开什么如来千秋会,我也一天换一天没有去,如今想起来,很觉得可惜。”吴碧波道:“这有什么可惜!
这会全是那法坡和尚弄钱的把戏,不看也罢。他因为熊凤凰那点关系,慢慢认得许多政界人物,又加之那时候,黎菩萨张疯子,都是好佛的人,他就把几年结交的成绩,借这个机会,笼统的敲他一个大竹杠。真是政客的手段,也没有他这样处心积虑的周密。不说别的,他那寺前寺后的房租,每年就有一千块钱的收入。他收齐了,一个大也不用,马上零零碎碎的借给穷人,取那二分息的利钱,你说可恶不可恶?“
杨杏园道:“我不信,出家人,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况且那法坡,也是有名的大和尚,我就听见说,他诗做得很好,似乎不至于这样不堪?”吴碧波道:“他是一个出家人,我与他无仇无恨,我造他的谣言作什么?我有个亲戚,租过他寺里的房子,所以很知道。这和尚还有一样怪脾气,他拿银元去换铜子,总要走几家钱店,才肯换,生怕吃了亏。铜子用了,他那个包钢子的烂报纸,还理得齐齐的,揣在衣袋里,带回家收起来,集得多了,四五个子一斤,卖给收碎纸的。他决不肯拿整堆的碎纸,去换取灯,说是太吃亏了。我想这个和尚,清不清,浊不浊,也不知道他湖南哪处山川戾气所锺,生出这样一个怪物?”杨杏园笑道:“和尚是这样爱钱,又何必出家?我想你的话,总有点言之过甚。”吴碧波道:“我不和你争论,作兴我们可以遇见他。你一见其人,就可恍然了。”
他们这才停止辩论,往道泉寺而来。刚到门口,早有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迎了出来,笑嘻嘻的对二人打招呼。他们一进二门,仿佛闻着一一阵清香,再一看院子里,翠盖重张,白云碎剪,丁香花已经半谢了。杨杏园道:“呀!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了。”
那和尚听了这话,以为他们要走,连忙招呼着说:“二位请喝一杯茶去,这花虽然谢了,这一股没有散的香气,比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还要好闻呢。”杨杏园还没有答话,有两个人挨着身子出去,有一个小和尚跟着过来,手上拿了几十个铜子,给大和尚看,却把一个手,指着那前面走的两个人。那大和尚问道:“这是多少?”
那小和尚道:“三吊钱的铜子。”那大和尚板起脸来,对走的两人后影子骂道:“陡!好不要脸!”那小和尚道:“他喝了茶不算,还吃了我们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儿,这个钱只好算茶水钱,我们不是赔本了吗?看他那副神气,大模大样,好像能花三五块似的,谁知道他喝了吃了,给这几个铜子。‘大和尚对小和尚道:”以后遇着这班流氓,还是不招呼他的好。“杨杏园听在肚里,也不理他,指着一棵树对吴碧波道:”这是一棵老树,你知道吗?“吴碧波还未答话,那和尚转过脸来,陪着笑道:”这是明朝种的,叫做揪树,三百年以来,有许多大官,题诗咏它,两位大概也知道的吧?’他带说带笑,就把杨吴二人引进小客堂里去了。这客堂是三开间打开的屋子,壁上也挂些字画之类,倒是一列摆了三副桌椅,很有饭庄的形式。他们进了客堂,小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摆果碟,泡茶,忙得个小秃脑袋,只是钻进钻出。杨杏园轻轻的对吴碧波道:“看这样子,很有点强迫的性质,我们大概跑不了。”吴碧波笑道:“我是早知道有这一着。”那和尚生怕他们不喝茶,就把椅子移了一移,满面堆下笑来,躬着身子,把手一支,对杨吴二人说道:“请坐请坐!”他们只得坐下。杨杏园就与和尚攀谈起来,因问和尚法号怎样称呼。和尚站在一边,躬着身子答道:“不敢,是慈泉两个字。”杨杏园道:“你们法坡方丈在家吗?”慈泉道:“到钱总理府上去了,大概不久就回来。”杨杏园道:“出了家的人,怎么还是这样忙?”慈泉道:“阿弥陀佛,庙里的收入太少,僧人又多,为着佛菩萨,只好忙一点了。”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庙里,很能收点房租,这话真的吗?”慈泉道:“出家人不说谎,有是有一点,不过每月收几十块钱,何济于事?”说着就指桌上的果碟道:“这都是干净的,请用一点。”杨杏园被他逼不过,只得抓了几个瓜子嗑着,便走到院子里去看花。吴碧波也跟了出来。只见丁香花下面,已经落了许多花瓣,枝上的残花,被日光照着,时时一片一片的,从树叶子里,落在地上。这时,后面忽有一个人喊道:“密斯脱吴。”要知此人是谁,下回交代。
第四回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却说吴碧波听有人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湖南人席后颜,便和他点了一个头。那席后颜对杨杏园打量一番,便问吴碧波道:“这位好像会过。”吴碧波道:“是我同乡杨杏园。”席后颜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杏园。杨杏园先看他这人约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件竹布长衫,蓝色变白,白色变灰,满身都是墨迹油点,光着一个脑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个下等听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点姓名电话号码而外,还有许多字句,什么“二十世纪奋斗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锋”,“凉报的社外编辑”,衔名一大堆。名片背后,还有两行字,是“敝著新诗专集,每册定价八角。各大书坊,均有出售。”杏园这才知道是到处投稿的席唇颜,不免敷衍几句。席后颜道:“杨先生看见过我做的那部专集吗?”杨杏园道:“倒是没有看见过。”吴碧波冷冷的说道:“杨君他是向来不看新诗的。”杨杏园觉得话太重了,笑道:“这是没有的话,新诗有很好的,我也爱看,不过我对这样东西是门外汉,看不懂罢了。”席后颜道:“杨君这话才对,新诗哪能说没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专集而论,梁任公先生,也曾亲自指出几首,做得不坏。不过我脱稿太快,许多朋友告诉我,我新诗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炼上还要下点功夫。我刚才在这寺里看花,就做了一首,现在已写在日记簿上,可以拿出来请教。”说罢,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本小日记来,翻了一翻,递给杨杏园,上面是铅笔写的,加上标点符号,写得一塌糊涂。席后颜道:“我字太草了,怕杨君看不出,等我念给你听罢。”便拿着日记,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里?我在道泉寺里。我为什么来的?我为良伴来的。我的良伴是谁?院子里的丁香,殿上的佛爷,斋堂里的老和尚,他们都是我敬爱的。佛爷不言,丁香不语,斋堂里的斋饭钟响了,我的心弦也动了。”吴碧波笑道:“好诗好诗!不过也有点小疵。阁下的良伴,是斋堂里的老和尚,那还有可说,何以斋堂里的饭钟响了,就心弦动起来呢?”席后颜正色而言道:“密斯脱吴,你枉说是个大学生,这一点意思都不懂,我这诗完全是写实的作品啊!我老实告诉你,我虽住在会馆里,却等于出家,我的吃饭问题,是随遇而安的。我和这里的法坡方丈,本是同乡,我来了,他总留我吃饭,因此上饭钟一响,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饭了,我的心弦,怎样不动呢?
古人有饭后钟之说,他如今打的钟,并不移到饭后去打,正是不拒绝我来的意思,这斋堂里的和尚,还不能说是良伴吗?“杨杏园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惑,经先生这样一注解,真是教人顿开茅塞。这诗不但写实,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学在里头,席先生要是这样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后颜听了这一番话,乐得眉开眼笑,拍着手道:”杨先生的话,和蔡子民胡适之两先生的话如出一辙,真是英雄所见,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愿收我做一个校外的学生咱从看了我那本专集之后,他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以后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师生的字样,‘弄得我现在遇见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杨杏园道:“我想蔡先生爱才如命,他读了阁下的诗,无可奖誉,只好把师生之份牺牲了,来和你作个朋友。我看阁下,倒不必客气。”席后颜道:“着着!蔡先生此番心事,也只有杨君能体贴出来。”
杨杏园心里想道:“再说下去,恐怕没有了时。”便对他说道:“请屋里坐坐如何?”
他答道:“一见如故,我正要和杨君谈谈。”一言未了,他一脚早跨进客堂,气得个吴碧波只对杨杏园皱眉。
说时迟,那时快,席后颜早坐在桌子边,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里大嚼。杨杏园究未便置之不理,只得陪他坐着,东拉西扯,说上几句。吴碧波在院子里看花,也懒得进来。只见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边发愁,看见席后颜一面说,一面吃,桌上六个碟子,眼见得都要干净,心里十分难受。席后颜理也不理,面对着杨杏园说话,手却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点心吃。他伸手摸着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面前几碟已经完结了,便把手伸长一点,伸到那边去抓。他抓着两根烟卷,当是寸金糖,眼睛望着杨杏园说话,装着没事似的,依旧往口里一扔,牙齿赶紧一咬,就预备大嚼。这一来,可难为了他的舌头,又麻又辣,干燥无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两枝烟卷,只臊得两脸通红。杨杏园死命的忍住笑,回过头去和慈泉和尚说话。
席后颜哈哈大笑道:“我们真是有点谈诗入魔了!说得高兴,抓着烟卷当点心吃,这和古人走入醋瓮,同是一样的艺林佳话呢。杨君可不要在报上登起一段来吗?”
杨杏园道:“那倒可不必。”席后颜道:“你贵报的经济我听说很充足,外来的稿子,报酬如何?”杨杏园道:“那却微薄得很。”席后颜道:“我有一篇亲族妇人再嫁记,却是一篇写实的作品,在凉报上登过,现在我不愿送给他,想改送贵报登载。”说到这里,撕开一张嘴,笑嘻嘻的说道:“这润金能够多送一点子吗?”杨杏园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凉报上登过一半,我们不便截留,免得伤了同业的感情。”席后颜觉得这话自己说错了,便道:“那末,还有许多新诗,没有刊入专集,倒可送到贵报去登,润金一层,就随便罢。”杨杏园只得含糊答应着。
这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老和尚,年纪约在五十多岁,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只是摇摆不定。吴碧波这才走进来,告诉杨杏园道:“这就是法坡和尚。”杨杏园看他时,只见他在衣服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两个铜子,交给小和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饿得要命,你替我去买三个烧饼来。可别忘了,应该找还五个镚子。”小和尚答应着去了。法坡又叫他转来,说道:“我告诉你,这胡同口上烧饼店,他的做得个儿太小,而且面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买,拣大的拿三个回来。”小和尚答应了几个“是”,法坡又道:“可别忘了,找回五个镚子。”
说完,他这才一摇一摆往后殿去了。杨杏园想道:“本是来看花,花已谢了,没有什么可看,在这客堂里老喝茶,有什么意思。”便对吴碧波道:“走罢!”慈泉和尚听见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两人,是谁给茶钱,一面就提着茶壶,和他两人再斟上一杯茶。席后颜只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吴碧波拿出一元钱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赶紧合掌道谢。这个当儿,席后颜看见桌上还有半碟瓜子,拿起碟子来,就往衫袖口里一倒。吴杨二人却没有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气得两眼逼直,口里只念阿弥陀佛。
吴杨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见时候还早,便约着到联合公寓,来会他一个同乡。
这人姓陆名无涯,是一个未曾毕业的日本留学生,现在平等大学和江南公学两处教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杨吴这天来访他,恰好他在家里,陆无涯道:“呵哟!杨君是个忙人,今天怎么也有工夫来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是什么忙人,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学的教员,又是大学的教授,又要担任什么生理研究会的干事,什么恋爱杂志的总编辑,这不比我忙吗?”吴碧波道:“我不怕当面得罪人,无涯的职务,可以说都是不成问题,他那个江南公学,尤其是上海人说的话,呀呀乌!”陆无涯听了这话,只是微笑。杨杏园道:“我听见说,江南公学,上课的时候,摇铃不算数,必得斋夫到各寝室去把学生一个个请来。这话有的吗?”吴碧波道:“你这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学的三十四个学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爷,斋夫去请上课,那算什么?只要他们不把教员当老狗熊耍,那就够了。有一天,教员在黑板上列算式,来了一对大滑稽家,一个站在右边,故意问道:”这里为什么得正?那里为什么得负?‘一个站在左边,像在那里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实他在背后,伸过一只手去,拿一点粉笔头,在这位算学先生黑呢马褂上,画了脸盆那样大的一只乌龟,惹得学生哄堂大笑。那教员脱下马褂来一看,把脸都气黄了,正待发作,这两位滑稽家站得齐齐整整,和教员行个三鞠躬礼。闹得这位教员,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陆无涯道:”得了,得了,隔墙有耳,你只顾说得痛快,将来吹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这一登报,江南人都没有什么面子,这又何必呢?“杨杏园笑道:”我们为亲者讳,这江南公学的事,暂且不提。那末,你贵大学的趣史,可得而闻么?“陆无涯道:”我们平等大学,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学堂,有什么可说的呢?“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贵校的女生,标致的最多,这话有的吗?“陆无涯道:”这也不见得。“杨杏园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脱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里面教书,也难免不发生问题啊。“陆无涯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好像说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着支吾过去。
原来这陆无涯,他在平等大学,教的是英文一门,正是吃紧的功课,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预科生,教室小,学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都挤在讲台的左角上,衣香鬓影,倒是很为接近。这陆无涯起初教书,心里存着一个师生之分,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到了后来,遇着相当的机会,对于女生方面,未免也偷觑一眼两眼。谁知不看犹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课的时候,索性就想出一个偷看的法子来。他这法子,是把讲义放在桌子上,铺在一边,自己把一只有手,弯过肘子去,撑在桌上,他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讲义,其实他趁这低头功夫,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这群女生,都是标致的人儿,自不必说。其中有一位陈国英女士,尤其漂亮,论起她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本在妙龄。加上衣服既俏皮,人又很活泼,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这样一个人物,这一班男同学,谁不是乌眼鸡似的,羡慕得馋涎欲滴。无如这位陈女士,一个也不理,不过到了陆无涯上课的时候,老看见他把眼睛偷着来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总不能对他发作,所以陆无涯偷着瞧的时候,只红着脸把头低着,只当全然没有这回事。日子久了,倒把这个问题,搁在心里,放不下去,好像对于陆无涯这个人,也有研究意味似的。心想这个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罢了,样子是很清俊的,说话也很和蔼的,学问很好,那是更不必说。那末,对于他偷看一层,是不好以恶意相对的了。这样慢慢的下来,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动。有时也把英文上的疑问,去问陆无涯,他却平心静气的答覆得十分圆满,一点先生的架子也没有。陈国英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不过两个人没有接近的机会罢了。
时光容易,不久到了寒假时期,同校的学生,自不免一番忙乱。惟有这陈国英女士,是个最好胜的人,自己拿着往日读书还用功的把握,却满希望在本班里面考个第一。在考的前几天,就不分日夜,死命的用起功来。同班的都说:“密斯陈,这个样子,你是要考第一的了。‘陈国英道:”那也不见得吧?“可是她心里却想道:”人家都说我要考第一,我要考不到,那多寒碜啊。“这样一来,她要考第一的趋势,越发是坚定不移。到了考的时候,她一样一样功课考下去,都觉很好,只有英文一门,自己没有把握。再一问同班的,自己的考卷,原来还有几处错误,顶多的分数,恐怕也不过是及格而已。这一急,她非同小可,眼见得这十拿九稳的第一,为英文一样不好,就要让给人家了。但是自己仔细想想考卷,”哪个错误似乎也可以原谅,好在英文教员陆无涯,是个很圆通的人,况且他又很看得起我,或者他多给些分数,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又转一个念头道:”我那卷子真错了,他也没法子多给分数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打算偷着去问陆无涯,到底自己的成绩怎样。不过有一层,陆无涯那人他是喜欢偷看我的,我一个人去,倒怪不好意思。想到这里,脸上一红,心里跳个不了。后又想道:”反正是自己先生,怕什么呢?“便拢了一拢头,擦上一点雪花膏,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才雇了辆车子,往陆无涯公寓里来。
也是缘分凑巧,陆无涯正在家里,他一见陈国英来了,也喜欢得心里乱跳,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说道:“哎呀!密斯陈来了。”陈国英倒是总有点脸嫩,红着两个腮,行了半个鞠躬礼,轻轻的叫了一声先生。陆无涯笑嘻嘻的道:“请坐!你是一个用功的人,怎样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呢?”陈国英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不过来问问,我这回卷子考得怎么样。”陆无涯听了这话,早明白了她的来意,郑重的答道:“论起密斯陈的卷子,也没有什么大错,不过同班里面,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陈国英听了这话,不免露出失意的样子,因问道:“不知道哪几处答错了,陆先生能告诉我吗?”陆无涯笑着说道:“照规矩论起来,在成绩没有发表以前,我不能把这句话告诉你的。好在我们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要紧。”
说着,就在书架上,把陈国英的那本卷子拣出来,因指给她看道:哪处文法不对,哪处翻译错了。陈国英一看打的分数,却只有五十分,心里十分不快,以为这个第一是完全绝望了。这时,陆无涯又拣了几本顶好的卷子给她看,说要这样做才对。
陈国英听了这话,只是叹惜。说道:“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么考的时候,就全忘了呢?”说着,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页,只是发愣。陆无涯笑道:“卷子已经错了,你发愁也是无益啊。”陈国英道:“不瞒先生说,我这回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满想考个第一。现在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无望了。”陆无涯道:“那末,密斯陈要不要想补救的法子呢?”陈国英一听这话,知道他言出有因,说道:“能想出补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里有补救的法子呢?”陆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法子是有,不过我为了你,要对不起全班的学生,良心上很觉说不过去。”陈国英道:“照先生这样说,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请先生说出来罢。倘若对于同学没有什么妨碍,先生也是落得作个人情。”
陆无涯又在许多卷子底下,抽出两本白卷子来,递给陈国英道:“这是剩下来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陈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错处都改正过来,重新誊在这上面,那不是顶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吗?”陈国英道:“那么,谢谢陆先生,就让我拿去誊过罢。”陆无涯笑道:“可是可以,这与我们两个人的名誉,都有关系,要保守极端秘密的。”陈国英微笑道:“那自然。”陆无涯道:“这桩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牺牲,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陈国英红着脸道:“我有什么东西可谢呢,我打一双毛绳鞋子送先生罢。”陆无涯摇头道:“不要。”陈国英道:“那末,请先生到真光看电影罢?”陆无涯依旧摇头道:“不去,不去。”陈国英道:“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我们这穷学生就谢不起你了。”陆无涯笑道:“日子长哩,我们都没有那样急,缓缓再说罢。”说到这里,故意的沉重说道:“这个卷子,可不便带到寄宿舍里去写,一等人家知道,传扬出去,我是不要紧,拚了不当平等大学的教员,你这个牺牲就大了。我们就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啦!”陈国英听见他夹七夹人说上了一阵,心里怎样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驳他的话。便道:“依先生的意见,怎么样办呢?”陆无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说,你那个原卷,完全不要,我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这里誊好。你交给我,当面给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秘密。你说好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很为踌躇,不好答应。一来恐怕在这里久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来一男一女,藏在一个屋子里,办秘密交涉,到底有点不方便,很不愿意。但是照表面说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倒觉得很为难。陆无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紧,这时候,我这里没有人来。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这里的伙计,有客来了,说我不在家。把他挡了回去,那就完了。”说着就喊了一个伙计进来,把这话交代他。伙计望了一望陈国英,答应着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枪(口虐)。”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
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
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
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
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
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
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
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长上一层,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
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
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统找了一遍,都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
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
约摸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
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
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
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
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
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
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无涯道:“啊哟!太远!
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
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
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
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交涉解决,从此摆脱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望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
这时,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旷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树。那座钟楼,在这荒凉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画意。陆无涯道:“密斯陈,你看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这个地方,一个冬天,像这样的良夜,可没有几回呢。”说着话,两个人并排走着,已经走到荷花池的那边,只有些枯树远远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桠桠的立着,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路旁草亭子里的玻璃灯,挂在亭子柱上,一摇一荡,发出些似黄不白的亮光,照得亭子里,暗一阵,亮一阵。陆无涯指着老戏场那边道:“你看!那里电光灿烂,锣鼓喧天,却越显得这里冷静的了。我想游艺园里的游人,能抛了那种热闹,来领略这种冷静,也不过你我。你看对不对?”这时,陈国英坐在路旁一张露椅上,陆无涯也不知不觉的坐下来。陆无涯又道:“我和你,有许多性情相同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们今晚坐在这里谈天,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人说有缘,我们也总算得有缘了。”陈国英听了这话,并不做声,陆无涯笑道:“和美人在月下谈天,是人间第一种艳福,今天密斯陈能和我在一处谈天,我不知几生修到,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还是不做声,扭转身去,低着头弄围巾上的穗子。陆无涯道:“你们穿这个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来,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得有一点难受哩!”说着,便伸手过去,握着陈国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的吗?”陈国英把手一缩,把陆无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闹。”陆无涯笑道:“这就算胡闹吗?还有比这更胡闹的呢。‘脱着话,又伸手把陈国英的手,紧紧的握着,只是格格的笑。陈国英一点儿也不推动,她索性扭转身子来,朝着陆无涯道:”你为什么忽然不老实起来?那末,我以后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陈国英嘴里虽然还强硬,可是心里乱的了不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样。陆无涯道:”我老实告诉你罢。“正要往下说,远远的一个黑影子一闪,慢慢的就走了过来。听见他走的脚步声,得得的响,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说,这是那最爱多事的警察。陈国英机伶不过,早离开陆无涯,坐在椅子的那一头。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他们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也就走了。陆无涯倒吓了一跳,其实这样的事,游艺园里面哪天不有十几起。尤其是夏天,满花园的露椅上触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许多咧。陈国英和陆无涯,在游艺园里面,又犯了几个圈子,各处的玩艺儿,都已散场,已经十二点以外了。陆无涯道:”糟了,我只管和你说话,却没有留心时候。
密斯陈回到寄宿舍里去,里面还能开门吗?“陈国英道:”寄宿舍里哪里得进去,我只有到姑母家里去寄宿了。“陆无涯笑道:”半夜三更,到亲戚家里做客,也不像样吧?“陈国英道:”没有法子啊!“陆无涯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回到东城去再说。“两个人就雇了车子,同路回到东城去了。他们回东城之后,一宿无话。
第五回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
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当杨杏园吴碧波二人,在他公寓里说话的时候,他们俩,已经用他俩的成分,制造了一件小东西。陆无涯正在这里想,要如何解决。明知道现在的新夫妇,结婚两三个月添出了小孩子,满不算回事,不妨马上补行结婚的。可是有一层,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又是有夫之妇,这个婚姻如何可以成就呢?当他为难的时候,朋友去问他,他怎么不红脸呢?好在吴杨二人,对于他这一桩事,早有所闻的了,也不去深究。在这公寓里,南天北地的,谈了一阵子,也就各自回去了。
杨杏园到了家里,长班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有个人来拜望他,杨杏园把名片一看,是幸福报的编辑陈若狂。因问那长班道:“他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吗?”长班道:“他说有事和您谈,约在今天晚上九点钟通电话。”杨杏园心想:“他和我有什么可谈的呢?我们还是生朋友啊,不过在胡同里同逛一两回罢了。人家说嫖界的朋友,最容易熟,照这样看来,真有点不错。”到了晚上,杨杏园到了报馆里,又和何剑尘提起此事。何剑尘笑道:“这人却是嫖学专家,你要愿意逛,要向他多多领教才是。”这时,史诚然也在那边翻译稿子,听见他们说起嫖经,他又禁不住插嘴了,说道:“这人的嫖学,实在不错,他还很懂经济学的原则啦。他应酬朋友的时候,是在班子里混,要是一个人呢,他就降级到二等茶室里去了。二等叫作柳城,不看花而折柳,比较是经济的。”何剑尘笑道:“你怎样会知道的?靠不住,你和他,也是同志吧?”史诚然红着脸道:“没有的话。”杨杏园道:“这事说来,有点影子,我很疑心了。有一次早起,我走观音寺过,我碰见你和陈若狂两人冒冒失失,从朱茅胡同钻了出来,这不能说是并无其事吧?”说到这里,那位陈若狂先生,正由外面闯了进来。说道:“好哇,你们背后论我的是非。”杨杏园道:“并非是骂你。”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陈若狂笑嘻嘻的说道:“事是有的,我们穷一点,只好不得已而思其次了。”杨杏园对史诚然道:“人家画供了,你还赖什么。这里面的风味,我还没有尝过,你今日带我去瞻仰瞻仰,好不好?”何剑尘皱着眉道:“这里面一言难尽,我看你不去也罢。”杨杏园笑道:“越是糟,我倒越要去看看,作兴很可以给我们一点描写的材料。”陈若狂笑道:“这里面,何尝没有好的。剑尘也未免一笔抹煞了。不过房间里点缀,却是差一点,然而这和我们逛的目的,并没有关系啊!”杨杏园笑道:“既然如此,很好,回头我们把事办完,可以就去拜访你的贵相知。不过一层,我还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你要随时指点给我,免得我出丑才好啊。”陈若狂道:“这分明是你挖苦我们了,岂有个花国的老手,还会到柳城里去翻筋斗吗?”杨杏园笑道:“请你稍等一会,我们就走。”说着,当真低起头来,赶快发稿。到了十一点钟,稿子差不多发齐,杨杏园隔着桌子,和何剑尘一拱手道:“偏劳偏劳:”便对史陈二人笑道:“请你们履行条约。”陈若狂笑道:“当真去吗?”史诚然道:“去是去的,却有一件,我请你不要坐包车去。这班车夫,最喜欢向人家报告主人行动。我们逛二等窑子,要让他们在门房里大谈几天了。”
杨杏园道:“反正路不多,走去也行。”说毕,三人便走出报馆,往胡同里而来。
一到了留守卫,只见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人却拥挤得很。杨杏园道:“你们到底上哪一家呀?这个地方,要碰到熟人,怪寒磅的。”陈史二人,彼此商量了一阵,议定了先到小朱茅胡同芝兰院。杨杏园这又要长见识了。一进门,照班子里一样,门口也有几个粗人坐着,见客进来,也使劲喊了一句来嘿呵的声音。走进院子,有几个作小生意买卖的,把提篮放在地下,操着不南不北的声音,吆唤着道:“口香糖,牛奶糖,鸭肫肝。”这边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喇叭,口里吆唤着道:“唱话匣子。”转角的房门口,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上敲着竹片,拍拍的直响,口里唱着梆子腔,“那边厢,又来了,王氏宝钏”,敢情是向嫖客讨钱。这种声音,就闹成了一片。对着院子,有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一个梳元宝头的老妈,把一只手撑起白布门帘子,口里嚷道:“都来见见呀!”声音又大又尖,十分刺耳。这时院里的姑娘,便一个一个的,走到那房门口,好像军人立正似的,站一下就走。那老妈子便来一个报一个,说道:“排三,排五,排七。”杨杏园想道:“常常看见花报上,载的什么排几排几,原来就是她们的台甫。”他正在这里看热闹,旁边来了一个姑娘,笑着喊道:“老陈呀。”一言未了,走到陈若狂面前,把头上的帽子抢了下来,拿在手里,一选连声的叫找屋子。一面又拉着史诚然的手道:“不要走。”
史诚然笑道:“不走不走!”姑娘又伸手过来,牵着杨杏园的衣服道:“这位朋友,对不住,请你照应点。”杨杏园听了这话,大窘之下不知道怎样答应好。只得鼻子里哼了一下。这时,陈若狂发言了,说道:“没有屋子,我们回头再来罢。”那姑娘道:“不许!老也不来,来了就走,没有这样的道理!请你在院子里站一下也不要紧,我们正在腾屋子呢。”说毕,又喊道:“你们替我找屋子呀。”好容易,这时有一个屋子走了一帮嫖客。这姑娘带说带拉,便把他们拉了进去。
杨杏园一看,这屋子上面摆一张木床,已经把房间占去一大半。右边一张梳头桌,上面放一盏煤油灯,左边一张方桌,放了一把茶壶,一只茶盘,七八个茶杯,桌子旁边,一共放了五张椅子。墙上挂了几张画,不过是纸烟公司,面粉公司,印刷的月份牌之类。他看了一遍,心想这个藏娇的所在,未免太不堪了,便随身坐在一张椅子上。陈史二人,更毫不客气,四脚撩天的,坐在床上。那姑娘在史诚然身边,一歪身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随手一抱,搂住那姑娘的腰。姑娘把嘴挨近史诚然的耳朵,唧唧的说了几句。史诚然点头笑道:“好!好!我一定替你办到。”杨杏园这几个月来,虽然在风月场中,不无留恋,这样的行为,他还真是少见,不免对史诚然笑笑。史诚然把姑娘一推道:“这位朋友,都替老陈吃醋了,你还不过去。”
那姑娘便站了起来,走到杨杏园身边,问杨杏园贵姓。杨杏园答应了“姓杨”,就近看她的脸,虽然擦了许多粉,两腮削瘦,十分憔悴,眼睛底下,有一个弧形的青纹,隐隐可见。也只得握着她的手道:“你芳名叫什么?”那姑娘道:“我叫林小香。”杨杏园道:“你多大年纪?”林小香还没有答话,外边一叠连声的叫七姑娘,她一撒手走了。史诚然道:“你不要问她的年纪。十四十五,她说是十七岁。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她也说是十七岁。总是十七岁。”杨杏园道:“年纪大的说小,那是自然之理。年纪小的报大,却是什么缘故呢?”史诚然道:“因为警厅定的章程,不上十六岁,不许妓女卖淫。这些龟鸨恨不得他们手底下的妓女,早点出手,可以多混几年,哪里能守这个条件。只要女孩子身体发育差不多,对客能说几句话,哪怕十四岁呢,她就冒称十七,到警厅去报名上捐了。”杨杏园道:“难道说他们报多少岁,就是多少岁,警厅就不调查一下子吗?”史诚然道:“怎么不调查!他们妓女上捐的时候,还要递上一张相片咧。不过总是准的多,驳的少。”说着,把手一指壁上道:“你瞧,这不是警厅出的布告吗?明明限定清吟小班妓女,押柜不许拿过一百,二等茶室妓女,押柜不许拿过五十,下处妓女,押柜不许拿过二十。其实于事实上差的多,旁的不说,你要认识五福家的小红,她就拿过押柜两干多啦。”
史诚然说得高兴,正要望下说,林小香一掀帘子进来,对陈若狂道:“对不住,这屋子来了客,请你们再掉一间屋子坐坐罢。”说毕,又把他们三人,引到一间屋子里来。杨杏园一看,比较头里一间屋于,收拾好一点。桌子边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妓女,倒也生得清秀,一个人坐在那里抹骨牌,看见他们进来,把牌一推,打算就要走。陈若狂道:“哎哟!我们进来,倒把人家主人翁轰了出去,这事要不得。来来来!我们还是到院子里去站着罢。”引得那妓女也笑了,只得坐下,仍旧低着头去抹骨牌。杨杏园觉得这个人倒很温柔可亲,正要借事和她说两句话,只听见外面叫道:“七姑娘,客人要走了。”林小香便对陈若狂道:“客人走了,请上我屋子里去坐罢。”她自己便出去送那帮客,另外有个老妈子,把他们带进林小香屋子里去。杨杏园问史诚然道:“你们为何不惮烦,这样一掉再掉?”史诚然道:“你哪里知道,茶室的规矩不同小班,客人不进本人屋子,是不给盘子钱的。所以红一点的妓女,每晚她的客人,必定把旁人的屋于占上几间,然后她一班一班的让进自己屋子里来。那些倒霉的妓女,只好把屋子作她的预备接待室了。”这时,林小香送客进来,随后有一个汉子,所谓当“龟爪子”的,手上拿着两块圆的洋铁板,也有点像碟子的形式,里面平平的铺了一层瓜子,放在桌上,回身走了。林小香就把那瓜子向一只玻璃碟子里一倒,然后把那碟子,先向杨杏园面前一送,杨杏园随手抓了几粒,她就转送给史诚然,最后才送到陈若狂面前。这房间里的娘姨,也倒三杯茶,放在他们面前。杨杏园一看那茶,黄得像马尿一样,他也不敢喝。看一看陈史二人,早和林小香在床上扭作一团。杨杏园一个人搭讪着便看墙上的字画,也有写的对联和吊屏,倒是没有什么月份牌。墙上还挂着一个铜牌,上面写着“林小香”
三个字。他想:“小班里妓女的名字,都挂在门口。茶室的牌子,却挂在房里,这也有什么限制吗?”因就把这个疑问,去问史诚然。史诚然道:“这有什么限制!
不过这里面,很有表示姑娘们的虚荣心罢了。凡是二等里的姑娘,多是小班里降级下来的,要是没有亏空的,还可保留一点木器家伙,不然,就只剩这块铜牌。她们因为要表示从小班里来过,所以还把这铜牌,挂在屋子里装装面子。“说着困问林小香道:”我这话对不对?“林小香笑笑说道:”你不要瞎三话四。“杨杏园听了史诚然的话,看这屋子里桌椅之外,还有一架衣橱,一张沙发,料定林小香也是降级来的。不过梳头桌上,却也照别个房间里一样,也放着一盏煤油灯,却是不可解。
因问史诚然道:“间间屋子里,既都有电灯,各人又都点上一盏煤油灯,这是何意义呢?”史诚然道:“说起来好笑,这茶室里的电灯,都只点半夜的。打过十二点钟,毛伙就把总电门关上,改点煤油灯了。”他们两人在这里,大谈其茶室的规矩。
林小香和陈若狂,也在那里大办交涉,正闹得难解难分,外面又有人大叫“七姑娘”,林小香出去,一会儿进来,对陈若狂道:“对不住,和你们另外找个屋子坐,好不好?”陈若狂道:“不必!我们还要到好几处去呢。”林小香道:“那末,回头来罢。”陈若狂没有理她,拿出几张铜子票,叠好了往玻璃碟内一扔。林小香道:“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不答应吗?”陈若狂微笑道:“你今天忙得很,改天再谈罢。”林小香就把嘴一撇道:“哦,我明白了。人家还有两帮客,没有进房间,你也要原谅一点啊。”陈若狂不等她说完,已经走出了房门。林小香挽着他的手道:“明天来!”陈若狂鼻子里答应了一个“哼”字,便和杨史二人,走了出来。杨杏园笑道:“算了,我算已经长了见识了,你们二位自己去逛罢,我不奉陪了。”史诚然笑道:“这是南式的。还有北式的,你没见过,不去吗?”杨杏园摇摇头道:“不去!不去!”便雇了一辆车子,自回会馆,陈若狂等他上了车子,叫住道:“杨先生,杨先生。”杨杏园便叫车子停住,问“什么事”?陈若狂想了一想,笑道:“明早奉访,再谈罢。”杨杏园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坐车走了。
到了次日,一早陈若狂就来了。杨杏园知道他是来借钱的,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怎样开口。陈若狂道:“杨先生,昨天的事,对你不住,隔日再奉请。”杨杏园道:“我这几天很忙,胡同里倒没有工夫去。我们这些吃笔管儿的,这些化钱炉的地方,哪里能常去呢。”陈若狂道:“你这话真对。不瞒你说,我就为这个,闹了一身亏空。我门部里那班同事,逛起来,都不知死活的,盘子钱,一给总是五块十块的钞票。我跟着他们一处闹,哪里能不照样呢?前天晚上,和我门一个参事去捧场,偏偏我不走运,一输就是七十多块,这两天就闹得山穷水尽了。昨天那一趟,笑话极了,实在是不得已。”说到这里,现出很踌躇的样子,笑着说道:“我还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呢。前儿晚上,遇着部里几个混小差事的。硬要拉去逛二等,也偏偏凑巧,遇着他们打鼓,我打了一场赊帐的牌,约着今天给人家钱呢。”杨杏园笑道:“什么叫作打鼓?”陈若狂道:“就是北班子里所谓开市,不过借故向客人敲竹杠罢了。因为他们这一天,要叫一般唱大鼓书的在窑子里唱大鼓,意思是请客人去听,所以就简称为打鼓。”杨杏园笑道:“这名词真有点俗不可耐,但是你刚才说,前天晚上和你们贵参事捧场,怎样又逛二等去了呢?”陈若狂红着脸道:“捧场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我正为了这个为难。但是数目太少了,不是极熟的朋友,又不好开口,所以我托史诚兄转恳你老哥,想通融个十元以内的数目。”杨杏园笑道:“这点事,我还可以帮忙,但是阁下似乎不至于困难得这样。”陈若狂道:“不瞒你说,报馆里虽然一个月给我一百元的薪水,其实这位王天白经理,是有名的光棍,口惠而实不至的。部里的薪水,上月份早用光了,这一个月,还没有消息呢。我现在维持现状,全靠上海方面特约小说的一笔款子,每月有一百多元的收入,这款子不久也就要汇来了。那时候,我一定奉壁。”杨杏园道:“像我们这班人,都不在洋场才子之列,想加入卖小说的这一党很不容易的。你居然能拿一百多元一月,自然也值四元一千字,这个资格你如何混到的呢?”陈若狂含糊答道:“这算什么!我有一位朋友,他一部小说,只做了十二回回目,就得了五百块钱,这比四元一千字,不更值钱吗?”杨杏园道:“我仿佛也听见有这一种传说,当真的吗?
这到底是哪家书局出的呢?“陈若狂笑道:”中国哪有这大资本的书局!这是某部一个参事出的。原来这参事有三个儿子,都和他姨太太发生关系,大儿子逼得跑了,二儿子娶了媳妇,被这位姨母霸占不能进新房,闹出许多婚姻问题的笑话。我那位朋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打听了一个详详细细,随便和他经理谈起来。他的经理说:“这种官场五历史,着实可以替他铺张一下子,痛痛快快骂他一顿。你的笔底下很俏皮,可以作一篇小说,在我们报上发表。‘我那朋友,自然奉命维谨的做起来,因先拟了十二回回目,请他的经理斟酌一下子。他的经理说’很好,今天就可以先把回目发表。‘这一来不打紧,可把那活乌龟急坏了。他想上次通信社发了一篇新闻稿,已经够瞧的了,再要做出小说来,这一个小小前程,恐怕靠不住。只得托人向我那朋友的经理商量,情愿出点代价,收买他的版权,由三千块讲价,直讲到五百块钱成交,这一部小说就此无影无踪。这不是十二回回目卖了五百元吗?”
杨杏园笑道:“你这话告诉我是不要紧,若是告诉了别人,在报上索性来个新闻界之新闻,又要生出许多是非呢。”陈若狂道:“我原知道你是一个不管闲事的人,我才告诉你。”说着又把许多的话,来恭维杨杏园。杨杏园等他恭维够了,才拿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他,说道:“我这两天也闹饥荒,对不住,只有这个数目,你带着使罢。”陈若狂接着钞票道:“是是!我很能原谅的。”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原来他在二等窑子里留宿过多,身上已经染了许多毛病,这个时候,他正在害淋症。头里两天,他并不知道,每天晚上,依旧到二等茶室里去胡缠,后来觉得坐久怪不方便,又很痛,在小解的时候,低头一看,嗳呀,下身全不成个样子了。那一股腥气,触着鼻子,不由得人要作呕。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常听人说什么淋症,就是这个东西吗?这如何是好呢?这是平生破题儿第一遭的事情,又不好意思问人怎样医治,仿佛记得报上不要紧的地方,那卖药的广告里面,有什么五淋白浊丸之类,从来没有注意过,现在何不查它一查。想着,就把所看之报纸,翻了几种。这一查,长了许多见识,才知道这个症候,有许多名目,和许多关系。不过卖药的广告,都说他的药好,不是一个礼拜断根,就是不灵还洋,或者是一用就好。
到底买哪一样好呢?拣来拣去,就从中拣了一样定的价钱最贱,说得最有效验的丸药,买了一瓶。谁知这种药,报上的广告,尽管说得灵验,吃了下去,却不见得好在哪儿。他既不好意思问人,更不愿意到医院里去诊治,就依旧在报上广告栏里胡乱再去找丹方。甚至胡同犄角上,禁止小便地方,所贴那些花柳专科的广告,也偷着瞧它一下。于是今天换一样丸药,明天换一样丹方,闹了整个礼拜。到底后来打听了一种西药,叫做什么“三代爱美”的,都说很有效力,他就去买了一瓶试试,吃下去觉得毛病好些。可是这样东西,贵得厉害,一瓶只能用一昼夜,价钱却是两元五角。他为医病起见,没有法于,只好咬着牙齿去买,不上十天,已经花了不少的钱。他问杨杏园借钱,正是为医治淋症。昨天晚上,极力敷衍杨杏园,无非是想多借几个钱,把病诊好。
谁知他淋症好了,别的病又发了,从这天起,精神疲倦得很,四肢常常作寒作热。心想这是小病,不要紧的,也就没有理会。他报馆里除了那位王天白而外,还有一位编辑,这人就是杨杏园同乡黄别山。他看见陈若狂一天疲倦一天,便道:“若狂,我看你脸上一点儿血没有,你表面上虽能支持,你内症可是很重,我劝你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罢。你不信,你把镜子照照你已经不像个人样了。”陈若狂听了这话,当真把镜子一照,果然眼睛陷下去许多,脸上白里转青,像蜡人一样,不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过是一点小小感冒,怎样病得这般厉害,再要不医治,恐怕真要成大病了。”他决定的主意,就到他一位同乡陈大夫那里去诊病。这人认识的阔人很多,是由十多名同乡议员,公函警厅,保准了的免考医生。手段虽不能十分高明,门诊费却走二元,出诊也是五元起码。北京阔人有个最怪的脾气,是爱贵不爱贱,所以他的生意,居然很好。这天陈若狂到他那里去瞧病,因为同乡的阔人都信任他,以为总不会错的,所以并没有考虑,一直就来。他到了医生家里,照例出了两块钱挂号,那门房把他引进一门诊病室里来。这屋子里,也有些字画文玩之类,却一大半是同乡官员的下款。一张横桌里边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那里看群强报。见他进来,很客气的,请他坐下。陈若狂见他那样子不像是医生,也不像是仆役,倒看不出所以然来。那人等陈若狂坐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住址,拿出一张诊病单来,给他一一用笔填上,然后再去请医生出来。陈若狂这才知道他是医生的助手,心想到底大名家的气派不同。一会儿医生由外面进来,有五十来岁年纪,嘴上略略有点胡子,穿了一件旧罗长衫,斯文一脉的,态度很为从容。他对陈若狂微微点了一个头,请他在一张横桌边坐下,自己对面坐下,先把那单子看了一看,然后问道:“陈先生是什么病?”陈若狂道:“身上时寒时热,四肢无力,只觉疲倦得很,胃口也坏,一点儿东西不想吃。”那陈大夫点点头,头里那个开单子的人,取过一个小小的布枕头放在桌上,陈若狂知道这是按脉的,便把手放在上头。那陈大夫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脉。他那指甲,都有一寸来长,他只管歪着一个脑袋,凝住神数脉息,用手极力的按脉,那指甲直陷入陈若狂的肉里,戳着生痛。一会儿,陈大夫把两只手的脉按完了,便对陈若狂道:“不要紧,这是受了一点风寒,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说毕,翻开桌上雪亮的铜墨盒,拿起笔来,在那诊病单上,开了几句脉象和病由,后面就狂草一顿,开了十几味药。陈若狂所认得的,有什么荆芥一钱,防风一钱五,紫苏一钱,厚朴一钱,柴胡一钱五,姜制生附子一钱,干姜一钱,其它各样,还有他不认得的。陈大夫开完了药方,在抽屉里面,又拿出一颗象牙图章,在单子上盖了一方鲜红的印。然后交给陈若狂,说道:“先吃两剂,好一点就不用来瞧了。”陈若狂应了几个“是”,就出了陈大夫家里,转回幸福报馆。
谁知来的时候,还能走几步路,这回去的时候,心里十分难过,身子有点支持不住,恨不能马上就在街上躺下。也没问车钱多少,雇了一辆车子就坐回来。到了家里,自己便倒在床上,将药单交给一个听差,教他买药就煎,也没有给第三个人知道。
谁知这个药,虽然不上二两,吃下去,效验很大,这天晚上,陈若狂大烧大吐,浑身骨头,酸痛难言,不住的只是哼。他这样子,病是已经很重了,应该要好好的静养,这幸福报馆内,又极嘈杂不堪。那位王天白社长,是一位大交际家,报馆里办事的人,不过两三位,住闲的人,倒有七八位。这班人多半是来京找事的,住在报馆里,除了白吃白喝,还可以挂个新闻记者的名义,比住公寓会馆就强的多。这闲客里面,虽然是吃白食的,也很有人才。有一位德国留学生,他学的是螺丝钉专门学,有一位是前清候补道,还有一位是张勋部下的副官长。就把以上三位来论,可见幸福报的座上客,也是应有尽有。这些宾客,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除了出去找朋友而外,到了报馆里,就是坐在一处,高谈阔论,研究时局。他们研究时局的屋子,正在陈若狂房的隔壁,在平常的时候,陈若狂听他们说话,也不过认为无聊,现在在枕头上听着,只觉吵得头痛,但是也没有权可以干涉人家,只是心里头骂,恨不得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给他轰出报馆去。
他一病三日,那陈大夫开的药方,已经吃了两剂,不但是没有治好一点病,简直火上加油,把病越发引了上来。在陈若狂以为自己的病,不过是风寒小症,也知道陈大夫药方,大半是发散的,吃下去,病不好,也不至于坏事。到了第四天,陈若狂便昏昏沉沉的睡着,有时候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两只大腿,一点儿也移动不得。除了黄别山晚上到报馆里来的时候,去慰问他外,谁也不理他。至于王天白社长,因为欠着纸行里印刷费,正在外面设法,更没有工夫问他的病了。陈若狂的收入,本来有限,他对人说,那里几百,那里几十,那都不是实帐。在他这病的时候,部里固然已经欠薪几月,报馆又正在闹穷,他分文莫进,正所谓贫病交迫。
不但没有人为他医病,就是有人为他医病,这笔医药费也是无所出啊。陈若狂病到第四天以后,已经没有吃药,病也不见得加重,只是昏昏沉沉的要睡,就是有一两个人来看看他,也以为他的病要好了,不很注意。说起来很快,一过就是一星期。
这天晚上,黄别山将事办完,特地到他屋子来看他,只见他盖着被服,歪着头朝里睡。在电灯底下,看见他耳朵背后,发起一块一块的红疤,因便上前来细看。这时陈若狂知道有人来,便将被服一掀,翻了一个身。他这一掀被服的时候,一股热气往外一冲,黄别山便闻着一阵又腥又臭的气味,不觉倒退几步,一阵恶心,不由得人要吐。黄别山定了一定神,走到陈若狂床前,一眼便瞧见额角上,脖子底下,一朵一朵全是红疤。不觉失声道:“嗳呀!若狂,你这是什么病啊:”陈若狂有气无力的说道:“我只觉心上难过,也说不出是什么症候。”黄别山道:“你下部不觉得怎么样吗?”陈若狂踌躇一会子,答道:“不见得怎么样。”黄别山道:“老弟,你的性命要紧,你还害臊吗?有什么病,只管直说,或者我还可以替你想点法子啊!”
陈若狂道:“有是有点症候,前几天,破了一块皮,只流清水,现在已经收口了。”
黄别山跌脚道:“你怎么不早说,这是最重的病症哩。”陈若狂看见黄别山说得这样郑重,也便慌了,问究竟是什么病?黄别山道:“你解开衣服来,等我瞧瞧。”
陈若狂便撑起半截身体,靠着床头,有气无力的把钮子解开,露出胸脯来。黄别山一眼看去,只见那雪白皮肤上,有许多铜钱大的红点,越发觉得格外鲜艳。黄别山看了,点点头,叫陈若狂把衣服扣上,便对他说道:“这是梅毒无疑,大概已经到了第三期了。这是要赶紧医治的。”陈若狂听了这话,好像一盆冷水,兜头一淋,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别山看见他这个样子,又宽慰他道:“事到如今,也没有法于。好在这个病,并非不可挽救,今天夜深了,也来不及想法子,明天一早我来送你进医院罢。”陈若狂道:“我现在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能进医院呢?”黄别山道:“好在医院里,不必先付钱,进去再说。就是有什么小费,我可以替你想点法子。”陈若狂这人,是最爱结交挥霍人物的,对于这个寒酸透顶的黄别山,向来看不起他。不料这次害病,他所结交的好朋友,一个也没有来瞧他。反是黄别山这样血性待人,越发觉得难得。心里一感激,不免流下泪来。黄别山以为他是焦虑病不得好,说道:“你这病,不过延迟一点日子,并不要紧的。作客的人,一有不测,谁来管你,还是自己保重一点的好。”黄别山一说这话,兜动了陈若狂的心事,他越发呜呜咽咽哭起来了。黄别山安慰了他半天,又叫听差给他泡一壶茶,放在床面前,他才出报馆回家。这里陈若狂一人睡在床上,想起黄别山说的话,梅毒己经害到了第三期,十分害怕。自己埋怨自己,不该在胡同里乱跑,便觉得他所认识的那些妓女,一个一个都是毒如蛇蝎。又想到真要死了,家里丢下一个寡妇老娘,一个没有儿子的孀妻,怎样了局?想到此地,一阵伤心,眼泪涌泉似的流了出来,从眼角边,一直流到枕头上,枕头哭湿了大半边。这时,已两点多钟了,满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隔屋子里的钟,的答的答的响,屋子里地下,也有些窸窣窸窣的响声,伸头一望,有三四只耗子,在桌子下钻来钻去,把它的小鼻子,在地席上四处去嗅,打算找些零碎东西吃。这时屋子里越发觉得沉寂。陈若狂睡在床上,思前想后,哪里睡得着!偶然闭着眼睛,一会儿好像在家里,被他母亲痛骂了一顿。
一会儿又好像在医院里,医生正在和他医病,施行手术。就此糊里糊涂,闹了一晚。
到了天亮,反而睡着了,一觉醒来,黄别山已经站在床面前,教他自己慢慢穿好衣服,替他雇了车子,亲自送他到医院里去。陈若狂对于黄别山,这一番感激,自不必言。其实黄别山所作的事,也是朋友应尽的义务,黄别山送陈若狂进了医院,却觉得完了一桩心事,依旧遵守他步行的宗旨,走路回来。谁知为时过迟,会馆里的午饭,已经吃过了。他一摸口袋里,早上当了一件棉袍子,不过四块钱,完全为陈若狂花了。身上只剩了一二十个铜子,要上小饭馆子里吃饭,恐怕不够,便拿了十个铜子,叫长班买七个烧饼,三个子酱菜,对付一餐。他的意思,是要留着余下的十几个铜子,做今天一天的散花。后来有人知道了这事,埋怨他太冤,说陈若狂这人,平常法螺吹得乱响,只爱交阔朋友,有了钱,家也不问,身也不顾,就到胡同里去胡花,要到如今,也是活该。你当了衣服,饭也舍不得吃,替他去医院,那又何必!黄别山听了,不过笑笑,这也是合着古人一句话,“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
从此以后,黄别山就每日到医院里去一次,看望陈若狂。过了几天,医生背地里对黄别山说,“先生和害病的是什么关系?”黄别山说:“是同事的。”医生说:“这个人中毒太深,恐怕无法医治,最好是通知他家里一声。”黄别山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就找他们的经理王天白商量。王天白道:“这个人既然是你送进医院去的,那末,人情做到底,你就拍个电报到他家里去罢。我这几天很忙,没有工夫问他。”黄别山道:“拍电报到他家里去,那是自然。不过据医生说,这人恐怕在旦夕之间,等不及他家里人来,这后事总得先筹画。我是一个穷光蛋,你是知道的,除非出点力,款子是挪不动的。到底他和我们同事一场,你要替他设一点法子才好。”
王天白沉吟着道:“我多少可以筹一点款子,但是他家里人来了,要不问这笔帐,那如何是好?难道说,还要我垫出来吗?”黄别山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是很气,心想骗他垫出再说。便道:“听说他家里很富有的,决不能连累朋友,这可以不必过虑。但不知道你能等多少?”王天白道:“我筹十块钱。”黄别山见他这样不讲交情,把脸都气黄了。正想发作王天白几句,忽然医院来了一个电话,说是陈若狂忽然病重,已经于十二点钟死了,请报馆里人前去收尸。黄别山、王天白都不料他死得这样快,大家为之愕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却说王天白黄别山正在讨论陈若狂身后,不料就得了他的死信。黄别山对王天白道:“现在没有别的话说,第一要定一口棺木。只要把死人装殓了,其余都不妨待他家里人来了再说,这事就望你担任一下子罢。”王天白忽然一惊道:“一口棺木,这还了得,至少也要一百块钱啦!我现在这几天,正闹饥荒,哪里去筹这笔款子?”黄别山道:“我也知道钱数过多,你现在或者拿不出来,但是只要你肯出面子,我尽有熟识的寿材铺,可以赊他一口。然后缓缓的筹款子还他。”王天白道:“你既有熟识寿材铺,很好,你就去赊一口得了,何必又要我出面于?”黄别山道:“我这个穷鬼,是出了名的,越是熟人,越发和我断绝银钱的往来。你究竟是幸福报的社长,就把这社长两个字去赊口棺木,尽可没有问题。再说北京的寿材铺,都是有眼睛的,他不打听别的,只要看见你报馆门口常常停着一辆社长的马车,他就可以把棺木赊给你了。”王天白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倘若他家里人来了,不认这笔账,我不免要垫出来,倒教我做了陈若狂的孝子慈孙,那不是冤枉吗?”黄别山听了这话,只冷笑一阵。谈到这里,只听见门外轧轧的汽车声响,接上门房就拿进一张名片进来,说道:“有人要见社长和黄先生。”王天白接过名片一看,上头印着“惠工银行经理陈竹平”两行字。王天白忽然脸上一现笑容道:“他找我做什么?我们并没有交情啊。”因问黄别山道:“别山,你认识吗?”黄别山道:“我并不认识。”门房道:“那么,我就去回他,说都不在家罢?”王天白道:“胡说,人家银行里的经理,亲自来见我,把人回掉了,这是什么话。你做事,简直越做越回去了,还不快请客厅里坐。”门房答应着去了。王天白和黄别山,也随后到客厅里来。
这时,门房已经把那位惠工银行的经理陈竹平,请进来了。彼此见面,少不得寒暄一番。陈竹平先说道:“兄弟这回来,不是别的事,因为朋友传说,舍侄已生重病,蒙二位送到医院里去,特来送点款子来接济他。但不知病得怎样了?”王天白心里一惊道:“难道陈若狂还有这样一个叔叔?这真是我一时过于大意了。”便问道:“若狂先生,就是令任吗?”陈竹平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二位说,我和他是嫡亲的叔侄,只因先兄去世以后,他母子吵着要我分家,就此分开了。不到十年,先兄的遗业,他们就花得干干净净。前年舍侄到北京来找我,我念他系骨肉至亲,把他安置在银行里,他反终日花天酒地闹个不休。只几个月工夫,亏空银行里一万多。是我气他不过,和他断绝往来。后来听见说他在贵报,又在部里有点事情,我也很喜欢,以为浪于回头,尚非不可救药。不料这两日,又听见人说,他害了很重的花柳病,谅他是胡闹来的,我也不好意思去见他,所以带点款于来,请二位交给他去用。”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来,交给王天白说道:“这是二百元,大概医药费也就够了。”黄别山接嘴就道:“陈先生这一来,正是雪中送炭了。刚才接着医院里的电话,令侄已经于今日早上去世了,我正在这里筹划,怎样料理他的身后呢?”王天白生怕他将“出十块钱,不肯代赊棺材”的话说出来,便抢着说道:“兄弟和令任同事一场,他中途相弃而去,我好像少了一条臂膀,十分伤感哆呢,我也不敢说,我正预备三百元办理他的身后。陈先生既来了,这越发好了。”陈竹平听说侄儿已死的话,早是含着一包眼泪,不过在生朋友前未便哭出来。只叹了几口气道:“这个孽障就这样去了,叫我怎样对得起他的父亲?王先生这番盛意,我很感激,我要不来,他少不得连累朋友了。”王天白说道:“若是陈先生不来,若狂兄身后的事,自然是我们应当尽力的。就是现在,兄弟还可以帮同料理料理。”
陈竹平道:“那倒不敢当,盛意很为感激,兄弟现在就要到医院里去先看看,择日再谈罢。”说着就站起身来。王天白只好把刚才接收过来的那一沓钞票,依旧交还了陈竹平,陈竹平和他两人拱拱手,就辞着走了。他自会去收殓他的侄儿,这却不用我们挂虑的。
单说黄别山自从陈若狂死后,看透了王天白不是一个朋友,便想另谋打算,脱离幸福报。有一天下午,杨杏园在会馆里没有出门,黄别山特地走到他院子里去,找他说话。只见杨杏园躺在一张睡椅上,歪着头向里,左腿架在右腿上,只是摇曳不定,好像在那里推敲什么章句似的。看看他书桌上,墨盒盖掀开在一旁,一枝墨汁犹润的笔,架在墨盒上。桌面前铺着一张贡川纸,上面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
黄别山不声不响,走到桌子边偷眼一看,原来是几首无题诗,那诗写道:碧海精禽事有无,扬州尘梦总模糊,画屏幻影疑蝴蝶,隔座春风感鹧鸪。
小鸟依人方解恨,梨花带雨不禁扶,销魂最是微醺夜,偷看春棠睡后图。
江南豆子太相思,杜牧年来尚有诗。
如我本难消艳福,古人却不少情痴!
高烧红烛吟桃叶,细格朱栏写竹枝。
捣麝留尘余热在,佳期优阻目成时。
退递家山不可提,云笺十版写无题。
垂帘问字留香去,剪烛谈心掩袖啼。
黄别山看到这里,不觉失声道:“此福却难消受!”杨杏园回头一看,笑着跳起来,就把诗稿一把抢了过去。黄别山说道:“这何必藏起来,充其量,不过几首艳诗罢了。有什么不可给人看的。”杨杏园笑道:“我不是不公开,我嫌它做得不好,所以不给人看。”黄别山还未答言,只见吴碧波慌慌忙忙的走了进来,说道:“还好!杏园在家里。”杨杏园道:“什么事?你这样抓不着头脑似的。”吴碧波道:“你说奇怪不奇怪?长了二三十岁的人会给丢了。”杨杏园道:“不用说,这又是谁跑了姨太太了。”吴碧波道:“跑了姨太太,那很不算奇,现在可是丢了一个男的。我先把这事由的缘由告诉你。上星期六,我有一个同学李俊生,他邀我去逛新世界,我本来不愿去的,无奈他死拉活扯,只得去了,先和他看了一阵坤戏,后来我到大鼓书场,一转身就不见他了。戏散之后,我找不着他,只得就先回寄宿舍。到了第二日,他还是没有回校,我以为他住在城外了,大概是再玩一天,可以回来的,也没有理会。谁知今天整整一星期,连一点消息没有,这不是很可怪吗?
我这天不和他一道出门,我也不负什么责任,现在他失踪的时候,就是我和他同逛新世界的晚上,我焉能脱离得了关系?昨天我还是干着急,今天我在桌子抽屉里,发现几封婚姻问题的信,我怕他自杀了,那就糟糕了。我特地跑来,和你们商量,想在报上登个找人的启事。“杨杏园道:”他果然自杀了,你登启事找他,有什么用?若是没有死,他自然会回来,也无登启事之必要。但是你能料准他为婚姻问题吗?“吴碧波道:”那我不敢断定。“黄别山道:”你发现的信,内容说些什么呢?“
吴碧波道:“我没看见信的内容,我只看见几封女子大学刘绒的信封。由此类推,这位刘女士必是他的好友,但他家里可是有老婆。如此说来,两两印证,就很像为的是婚姻问题了。”杨杏园道:“你这人说话太武断了。难道和女人有信件往来的人,就都有婚姻问题吗?你的推理,恐怕根本错误吧?我来问你,你所说的李俊生,是不是和你同室住的那个小白脸?”吴碧波道:“是的。”杨杏园道:“那就没有问题了。前天晚上,在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我到西河沿阳台旅馆去会朋友,亲眼看见他从外面进去。我心里还想着,这不是碧波的同学吗?他一个人在这夜深的时候,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不过我想不起他姓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吴碧波道:“这话当真吗?他看见你没有?”杨杏园道:“我何必冤你,自然是真咧。至于他看见我没有,我可不知道,他反正也不认得我呀。”吴碧波道:“若是真的,那就好极了。我到要到旅馆门口去侦探侦探。”黄别山道:“这个做不得。凡一个人无缘无故的,藏在旅馆里头整个星期,绝对没什么好事,你要是撞破了人家的秘密,于你一点好处没有,恐怕反要惹出别的枝节来呢。”杨杏园道:“这话倒是真的,你却不可乱来。”吴碧波道:“我怕你看错了人,所以要去访个实在,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必问他。”杨杏园道:“千真万确,决不会错,你放心罢!”吴碧波见他说得这样实在,也就把心放下。杨杏园道:“天已经不早,你难得出城,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去罢。”吴碧波道:“吃饭可以。你们常常光顾那个冰艳春,我是不领教,东西又脏,口味又不好,仅仅一个便宜而已。况且它那里吃饭的人多,叫起伙计来,只是听见其嘴,不见其人,我就不耐烦。”杨杏园道:“离我这里不远,有个统一西南园,菜很有湖南的风味,到那里去如何?”吴碧波道:“我也吃过两回,但是它那个菜来得太缓,只好平均半点钟一样罢了。我也是受不了。”黄别山道:“这个统一西南园,名字倒有点意思。从前原名望乡园,生意十分不好。
到了冬天,朔风惨厉,街上行人稀少,远望它那个三层楼上,点一两盏电灯,窗子里头人影依稀,冷淡不堪言状!加上它又有一个屋顶,上面盖了小亭子,很像一座塔。有些善说挖苦话的人,说这不是望乡园,改为望乡台,倒名副其实呢。“杨杏园道:”这是人家常常笑它的,不过改了名字以后,把西南的菜,给它统一了一番,有些好奇的人,故意前去尝尝,生意倒还不错。“吴碧波道:”不要讨论了,要吃晚饭,讲究合味点,还是到香厂钱德兴去罢。它那里人也少,也不算十分贵。“杨杏园道:”好罢,就去它那里罢。“说定了,黄别山有事不肯去,只有他二人前往了。
到了钱德兴,拣了一间傍街的屋子坐了,二人随便要了几样菜。杨杏园抓着南瓜子慢慢的嗑着,一声不响。吴碧波道:“两个人吃饭,没趣得很,找个熟人来坐坐罢。”杨杏园道:“找谁呢?”吴碧波笑道:“有是有个人,怕你不能十分同意。”
便拿筷子,在茶杯子里湿了一湿,在桌上写了一个“梨”字,笑着问道:“好不好?”
杨杏园笑道:“算了,我们随便吃饭,请她们做什么?”吴碧波道:“要是随便吃饭,她们来了,才肯随便的说说笑笑。如果真是在大宴会场上,那我又不主张。我知道你两人的交情,有一个电话就行了,这个我还可以代劳呢。”说着就跑去打电话了,杨杏园要拦阻也来不及。一会儿,吴碧波笑着转来道:“我猜得很准,果然答应着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便站到栏杆边,朝马路上望去,不大工夫,果见梨云乘着一辆胶皮车,飞也似的来了。她在楼下望见杨杏园便笑着点点头,杨杏园转身告诉吴碧波道:“来了,并且还是一个人。”吴碧波笑道:“那就好极了,我最怕她屋子里的阿毛,语言无味,面目无憎,她要跟着来了,实在煞风景不少。”
杨杏园道:“她那阿毛罢了,究竟是房间里的人,不难对付。梨云的领家无锡老三,真是风流场中的恶魔,看见她满面是笑容,眉目中都含有一股杀气,真是叫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我认识梨云的时候,她正到上海去了,自从她回京以后,这一个多月,我到松竹班去,总是乐不敌苦,所以我也去的少了。”杨杏园话没有说完,只见门帘子一掀,梨云笑着进来道:“好哇!你们在这里骂我姆妈,我回去告诉她,不答应你们。”杨杏园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上来了。”梨云道:“我上来半天了。我招呼茶房,叫他不要做声,特为偷着听你们说什么呢!”杨杏园便把下手方的椅子拉拢一点,梨云一挨身坐下。笑道:“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二位,到底谁做东啊?”吴碧波道:“你没有来是杏园请我,你来了呢,是我请你夫妻俩。”
梨云笑着牌了吴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湿了一点茶,把大指头接着,隔着桌子对吴碧波一弹,溅了他脸上几点水珠。笑着说道:“你们总喜欢瞎说。”吴碧波揩着脸上的水笑道:“你不要害臊,总有那一天哟。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说,你要吃什么?”梨云问杨杏园道:“是不是你的东?”杨杏园笑道:“管他谁的东,反正不要你请我们得了。”梨云道:“不是那样说。要是你的东,我就不必客气了。”
杨杏园道:“正是我的东,你就不必客气罢。”梨云先问了一问他们吃的菜,然后要了一个凉拌鸭掌和一个乳汤鲫鱼。杨杏园道:“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这就够了吗?”梨云道:“我说的痛快,不是要多吃东西,说的是没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杨杏园道:“我正要问你,今天这位怎么要你一个人出来?”说着把右手伸出三个指头。梨云道:“阿毛病了,不能出门,姆妈又不能亲跟着出来,只好让我一个人来了。”杨杏园道:“我这几天,没有上你那里去,老三没有说我吗?”梨云把嘴一撇道:“哼!你以为人家很欢迎你吗?”杨杏园道:“既然不欢迎我,今天怎样又让你来呢?”梨云道:“戆大!她心里尽管不欢喜你,面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杨杏园点点头。大家说笑了一阵,刚吃了几样菜,茶房进来说道:“松竹班来了电话,请梨云姑娘说话。”梨云道:“不必接话了,你告诉他,我就回来。”茶房去了,梨云发气道:“真是见神见鬼,难道这一会儿工夫,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吴碧波道:“你准知道电话是叫你回去吗?”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要是再过十分钟不到家,恐怕第二次电话来了。”又过了一会,果然来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怎么样?我不是猜中了吗?”因对梨云道:“罢罢罢!你去罢。不要让我们把你吃下去了。”说得梨云倒笑了,因起身漱漱嘴,擦了~把手巾,笑着问杨杏园道:“吃完饭过去坐一坐,好不好?”杨杏园沉吟着道:“再说罢。”梨云道:“不要再说,你就去一回罢。”又对吴碧波笑笑道:“对不住!”
这才走了。吴碧波道:“没趣得很,没谈几句话就走了。”杨杏园道:“我说了不必多此一举,我是有经验的,你不信,我也就没法子了。我现在把风月场中的情形,已看得十分透彻,只是像佛一样,拈花微笑。”吴碧波道:“算了,你这些道德经在我面前念,我是不听的。”杨杏园道:“这是真话,你们当学生的人,尤其是不可胡来。因为你们学生为了经济问题,常常降入二等,这是最危险的事。”因把陈若狂害杨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源源本本告诉吴碧波。说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风月宝鉴吗?”吴碧波听了,也只笑笑。两人把饭吃毕,已经八点多钟,吴碧波道:“我要进城,不能陪你上梨云那里去了。”杨杏园道:“我并不去,也不要你陪。”
吴碧波笑道:“你总是嘴硬,其实何苦呢?”两人一笑而别。
单说吴碧波雇车进城,刚走到煤市街口,只见迎面一辆车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两乘车子,相让不及,碰在一处。两方面的车夫,正要开口相骂,吴碧波一看来车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一星期打算登报去找他的李俊生。吴碧波不由得嚷起来,说道:“密斯脱李!好呀!你这七天上哪里去了?”李俊生道:“我上天津去了。”吴碧波道:“何以那天晚上,你就不辞而别?”李俊生道:“这话很长,等我回来再说罢。”这两边车夫,见主顾是熟人,也就各自把车拉开,没有吵起来。
吴碧波再要问话时,李俊生的车子,已经拉起走了。
李俊生他顺口说他真是上天津去了,那全是谎话。杨杏园说在阳台旅馆看见他,那倒是真事。原来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时候,看了两出坤戏,随便上二层楼兜兜圈子。他走到新戏场门口,被人踏了一脚。正待发作几句,只听见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劳驾!劳驾!”李俊生定神一看,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女子,她上面梳一个卷发西式头,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个方式套领,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她年纪看去好像有二十多岁,可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里翻红的鸭蛋脸,很有几分风韵。她的高跟皮鞋,也不知怎么那样巧,踏了李俊生一脚。她一面说劳驾,一面拿一块淡红洋绉手绢,捂着嘴只笑。这时李俊生一肚子气,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只说:“不要紧,不要紧!”那女的对李俊生瞧了一眼,又笑了一笑,慢慢的上三层楼去了。李俊生身不由己的,也跟了上去。走到三层楼口,那女的回头一望,看见李俊生跟上来了,只格格的笑。一直上到四层楼屋顶上,四围已经没有人,那女的便站住了脚。李俊生胆怯怯的,还不敢十分走近,那女的倒走过来迎着他,笑着说:“你怎么这样胆小?”李俊生还没有开口,那女的又道:“你在哪个学堂读书?”李俊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着这个道儿,倒是一老一实的说了,在京都大学。那女的道:“你贵姓?”李俊生又说了姓李。便转间她贵姓,那女的却只笑笑,不肯说出来。歇了一会儿,女的说道:“站着这个地方怪累人的,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罢。”照理,这个时候,李俊生就应该说,请她去吃大菜。无奈他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一点儿不知道,随手一指道:“那边有一张露椅,那里坐坐罢。”那女的把她一双俊眼,对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倒觉得他是个未经此道的人,反而欢喜起来。当时那女的见李俊生不懂她话里有话,把一个指头戳着李俊生的额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李俊生倒羞得脸通红的。好得是站在黑影里头,那女的瞧不见,不然,倒有点难为情呢!那女的道:“我带你上一个地方去谈谈,你敢去吗?”李俊生心想,再不让她说我死心眼了。便道:“你能带我去的地方,我总可以去。”那女的笑笑,握着他的手,轻轻的对他说道:“我带你上西河沿旅馆里去,好不好?”这时李俊生被她握着的手,只觉手里一阵热烘烘的,身上就像触了电一样,心里反而慌做一团。鼻子闻着她身上一阵浓香,不由得神魂飘荡起来。那女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走罢,免得回头散戏的时候,门口怪挤的。”说着就转身走下楼来。李俊生正像给铁石吸住了一样,一点儿也不会移动,只跟着她走。两个人出了新世界,雇了两辆胶皮车,就往西河沿来。
到了阳台旅馆门口,那女的给了车钱,大步走进旅馆。李俊生看见旅馆里的人,进进出出,都把眼睛对他望着,心里怀着鬼胎,十分害怕。两只腿,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冻一样,只是抖个不住。但是到了这里,也不容他退回去,只跟着那女的进去。
这时早走过来一个茶房,低低的向李俊生道:“楼上有大房间,请上楼罢。”李俊生听了,哪里回答得半个字出来。那女的便抢着说道:“好罢。你给我开了,等我看看。”那茶房拿着一把钥匙向前走,他两人随着上楼。茶房走到一间门口,先将房门上电灯一扭,房里的电灯,顿时通亮,从玻璃窗里放出光来。茶房拿着钥匙,将门开了,便把身子一闪,把门往里一推,让他二人进去。李俊生一看,里面除了桌椅洗脸架之外,床上的帐被枕头俱全。那茶房问道:“这房间怎么样?”那女的点点头道:“好罢,就是这里罢。”茶房转身出去,打了一面盆水进来,又泡了一壶茶。垂手站着道:“没有别的事吗?”这时那女的把她手上绕着的银练皮钱袋,解了下来,在里面掏出一张钞票来,也不知是几元的,交给那茶房道:“你去罢。”
茶房接了钞票,把一双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一屈腿,对女的请了一个安。口里说道:“您啦多礼!还要您先赏钱。”说着退出去,顺手把门往外一拉,就关上了。
茶房拿了赏钱出去,喜欢得眉开眼笑。有一个新来的茶房,是天津来的,便说道:“伙计们,你别乐了,你惹得起她吗?”这个茶房道:“她是谁?”那个茶房道:“我在天津,伺候过她,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称她一声大人,背着她的时候,恭维她一点,又称她一声妹督。娇滴滴的妹字下面,加上一个雄赳赳的督字,这个人的资格,你也可以想起来呀。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国元二年的时候,她的大哥,不过是一个团长,驻扎黄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凯大杀革命党,她大哥就立了一点汗马功劳,不上两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结到一个师长。这时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报上搬来搬去。这样几年下去,老二幕虞,老三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来了。这里头要算慕周最厉害,人家都叫作姚屠户,人家说起来,都是怕的。又过几年,姚慕唐已经得了一个都督,他的三个兄弟,也称二督三督四督起来了。这时他四兄弟在一省里面,无所不为,人家都说他弟兄四人,是四个凶神。可是高蜡烛台,照人总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里比他又厉害些,爷儿们不做的事她都能做。当她大哥作团长的时候,隔壁有一家裁缝铺,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这裁缝铺做。这铺子里有一个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归他办理。
因此上,他在姚家走的很熟。这孩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岁,虽是穷人家孩子,却生得十分清秀,一张嘴尤其会说。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也是这小毛子,活该走运,有一天送衣服来,正碰在姚慕唐高兴的时候。他看见小毛子白白净净一个小脸蛋儿,就摸着他的头说:“很好一个小孩子,可惜在裁缝铺糟蹋了。‘姚慕唐的妻子在一边笑说:”你要喜欢他,何不收他做个干儿子?那末,他以后是团长的少爷,就不糟蹋了。’姚慕唐还没有答话,也是这孩子福至心灵,听了这话,他趁着姚慕唐夫妻站在一处,就口叫干爷干娘,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这时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觉得他这一点小心眼儿很玲珑可爱,只得将错就错,承认了。后来以为干少爷在裁缝铺里学徒,总不很好听,索性向裁缝铺掌柜商量,认作义子,收在家里,脱离裁缝铺关系。这孩子本来没有父亲的,裁缝铺乐得答应了来巴结团长大人。从此以后,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爷了。这时妹督还小啦,时常和这位义侄,在一块儿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当了一位军官,每遇冲锋恶仗,总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欢,情同当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闼,一概不忌。他倚恃着干爹几分欢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亲密起来。后来妹督更胆大了,硬在老太太面前说,要嫁这位义侄。姚慕唐听了这话不肯,说道;‘他虽然不姓姚,是我的义子,谁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那岂不成了笑话?’妹督见她哥哥说得有理,无法驳他,便发气道:“你不肯就不肯,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我跟着他一百岁也不嫁啦。‘从此以后,妹督和小毛子,是怎样一个情形,不必我细说了。又过了两年,姚慕唐给广东军队赶跑,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来了,妹督见他哥哥丢了官,倒不算回事,只是小毛子被拘,眼看性命难保,如何是好,只得亲自出马,前去讲情。人家便说:”我知道你们很刮了些地皮。你要我放他,非二十万赎款不可。’说来说去,到底出了十万,才把小毛子弄回来。这些钱却是她在家里,硬把她哥哥的财产变卖出来的。你说她厉害不厉害?
她就常喜欢带着小白脸住旅馆,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个了。她花钱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你留一点心罢。“这茶房听了,倒捏着一把汗。那边屋子里李俊生是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学生,他哪里看得出来,还只是盘问妹督的来历。妹督笑着道:”你不要问我,我告诉你,也没有真话,你要多管闲事,那我马上就走了。“
李俊生听了这话,就不敢再问。
到了次日,他们直睡到一点多钟才起来,旅馆里有的是现成的梳头老妈,妹督就吩咐茶房,叫一个老妈进来,给她梳了一个头。李俊生却买了几份日报,坐在一边看。头梳完了,妹督给了老妈一块钱,说道:“你明天来,我明儿还住在这儿呢。”
老妈子谢着去了。妹督笑着对李俊生道:“到了白天,旅馆里就不方便了,胰子擦脸粉一点也没有,梳了头,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我却弄不惯。我现在急于要到亲戚家里去拾落拾落。我们就是依着昨晚那个话,今天晚上在新世界会面罢。”说着她把茶房叫了进来,说道:“你暂为不要开账,我这里给你十块钱,你把房间给我留着。”说毕,就在钱袋里,拿出一张钞票,交给茶房。茶房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妹督笑着握住李俊生的手,又摸摸他的脸道:“好孩子,别忘了我的话,晚上再会罢。”说毕,一撒手,提了她那个钱袋,挺着胸脯子走了。李俊生坐在屋子里,就听见她那高跟皮鞋的响声,由楼上回廊里直响到楼梯边去。心里想道:“这妇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真叫人看不出。说她是姨太太吧?看她又不是下贱出身,而且举止动静,又很有些大派。说她是小姐少奶奶吧?决不能这样没有拘束。
说她是拆白的吧?我有什么可拆的,况且从昨晚到今天,她差不多已经花了二三十元,她又围着什么呢?“猜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心想,”管他呢,反正是桩便宜事,且和她在一处混混再说。到了今晚,我总可以看出一点形迹来的。“他打定主意,也就处之坦然。洗洗脸,吃吃饭,已经两三点钟了,正是到新世界去的时光。
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新世界去。到了晚上,妹督自会来找他回旅馆。这样一礼拜下来,虽说不到什么恋爱,两个人已经混得极熟了。李俊生因屡次要探她的来历,都被她严词拒绝,只好罢了。但是彼此天天在一处,说来说去,妹督少不得要露出些破绽来,李俊生也猜透了几分,都搁在心里。到了第七天晚上,妹督笑着拍着李俊生的头道:“你这孩子,跟着我玩,大概有好几天没回学堂去了。”李俊生道:“只要你不嫌我,我一辈子跟着你,也是情愿的。管他学堂里作什么?”妹督笑道:“看你不出,也会灌起米汤来了。”说着在钱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来,交给李俊生道:“这几天,你也瘦了许多,这一点子钱,给你买点大补的东西吃。”李俊生道:“你前天给我的二十块钱,我还没有用一半啦,怎样又要使你的钱。”妹督道:“你别管,我给你,你收了就得了。”李俊生当真收下,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也就有点不好意思查点数目,只塞在床上枕头底下。晚上依旧和妹督说说笑笑,到两点多钟才睡。
次日李俊生醒来,忽见床上少了一个人,心想今天她怎么先走了,正不解缘故,一眼看见枕头上摆着一张纸条,急忙拿过来要看,却被一根小金针儿插住。李俊生把金针拔起来,拿过纸条,就枕头上一看,上面写道:“我现在回天津去了,何日再来,很说不定,若要有缘分,自然会见面的,你别惦记我。留下金针一根,就当纪念品罢。”李俊生擦擦眼睛,重新一看,可不是那几句话吗?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钞票还在,拿出来数一数,一共是六十块钱。李俊生想道:“这明明是她绝我而去了。我说哩,她昨天晚上,于吗给我这些钱?原来她是大有用意呀。”自己想着呆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人家。但是仔细想起来,又像不对,因为人家要见怪,也不会给许多钱呀。自己一个人想来想去,究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面穿衣服,一面下床,便按着铃叫茶房进来。茶房一进门,先不让李俊生开口,便带着笑容说道:“李先生,所有的账,太太都算清了,您今天不走吗?”李俊生随口答说:“不走,”但是看那茶房的脸色,他心里很怀着鬼胎似的。便把话扯开,叫茶房倒水泡茶。洗了脸之后,喝着茶,也照往日一样,买了几份日报看。谁知心上有事,报尽管看不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说什么,上面二号字的大题目,还会念不出句子来。把报一丢,自己躺在一张沙发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是呆想。想了半天,只想出一个主意,是在这阳台旅馆再住一天,或者人家回来,也未可知。
这天晚上,李俊生也依旧到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混钻,希望将妹督碰着。那晚吴碧波在煤市街口遇见他,就是这个时候了。他在新世界游艺园戏场站在男座上,伸着一个脖子,把一双眼睛,对女座里飞电也似的去望。只要是梳着烫发的,就拚命的钉上几眼,看他是心上的人也不是。闹了一晚,结果,一点影子也没有,仍旧回旅馆住了一宿。到了次日,李俊生一想,这完全是绝望了,在旅馆里多住一天,便要多花三四块钱,还是回学校去罢。决定了主意,他就垂头丧气的回去。白天虽然上课,到了晚上,他还是放心不下,总要跑出城来,在新世界游艺场兜兜圈子,以为总有一天碰得着那妇人。直闹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淡下去。日后有一天,在第一舞台看戏,出门的时候,也遇着那妇人一回。他也慢慢的挨上前去,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很想招呼一声。谁知那妇人扬着头睬也不睬,走出大门,坐了汽车,飞也似的径自去了。从此以后,他才死心塌地,不害这个单相思。也究竟猜不透这妇人是什么人物,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后来他告诉吴碧波,吴碧波仔细想了一想,说道:“我们同乡,有这一个怪物。照你所说的模样儿,和她的举止动静,那是姚慕唐的妹妹无疑。你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那是你的万幸了。”李俊生听了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从此不敢再提了。
第七回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
却说这个时候,天气渐渐的热了,时光容易,吴碧波已经到了暑假的时候。那日吴碧波将功课考完,跑到杨杏园这里来,告诉他道:“我今年不回家了,打算找一个幽雅的地方,温习几个月功课,你看哪个地方好?”杨杏园道:“最好是没过于西山了。”吴碧波道:“那是阔人挂高蹈招牌的地方,不是读书之处。况且那些地方出租的房子,都是比上等旅馆还贵,我也没有那些钱呀。”杨杏园道:“你不是和道泉寺和尚认识吗?何不搬到那里去住两个月哩。”吴碧波道:“我恨他们比俗家还俗,不愿意见他们。若要到那里去住,那是很容易。光住房子,每个月给他十块钱,那道泉寺和尚,就眉开眼笑。”杨杏园道:“今天我们无事,何不去玩玩,看看有相当的房子没有。”吴碧波见他说得高兴,当真就和他到道泉寺来。偏偏不凑巧,走到庙门口,就碰见那可厌的席后颜。那席后颜对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哪里去?”又指一指杨杏园道:“第一次我们是在这里见面,第二次我们又在这里见面,真巧啦。嗳哟!这几天为我们湖南水灾筹赈会,忙得头脑发昏,他们因为我对政学各界,熟人很多,就推我为干事。二位也知道这桩事吗?”吴碧波道:“倒也未曾听见。”席后颜又对杨杏园道:“以后我们有交换消息的机会了,兄弟现在兼了一个小事,当了上海中报的通信员了。”杨杏园随口答应他道:“很好!很好!”
吴碧波不让他再说话,拉着他就往里面走。到了里面,法坡和尚恰好在家,便请他二人在客厅里坐,先说了几句闲话。吴碧波对法坡道:“我今天来,不为别的事。
我现在暑假,没有事,打算在宝刹里借间房子养养静,读读书,不知道有没有?“
法坡道:“有是有的,但是我这里,究竟在城里,还不算幽静。我可以介绍吴先生到一个顶好的地方去住两个月。”吴碧波以为这和尚要钱,所以推诿,便说道:“这里有地方呢,很好!我可出点香火钱。若是没有就算了,不要法坡师为难。”
法坡听了这话,把他那一双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朝上一耸,又望下一落,合着掌道:“阿弥陀佛!哪来的话?吴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有个师弟,释号法航,他是西便门外欢喜寺的方丈。那地方,前后都是柳树林子,门口还有个荷花池,十分的幽雅,寺的东边是一所黄将军的花园,寺的右边,是奔西山的大道,一出门,西山就在面前,景致非常的好。我的意思,是要介绍吴先生到那儿去住,并不是推诿。”杨杏园道:“那地方,自然好,但是香火钱要多出一点吧?”法坡道:“不但不要钱,并且可以好好的招待。因为我这师弟,昨天写信来,秋天要作佛事,要请一个文墨好的,抄一点经。我正找不到人,吴先生若要肯去,又避了暑,又做了功德,那是再好没有了。”吴碧波笑道:“我又没有出过家,怎样抄得来佛经。况且我原是要找地方读书去,照这样说,我倒是练习做和尚了。”法坡和尚听了这话也笑了。说道:“这个吴先生不必顾虑的,并没有多少经卷文件要抄,不过请吴先生修饰稿件。好像各衙门请的洋顾问,虽然不可少,却是没有多少事。”杨杏园道:“老师父是出家人,倒善于词令,碧波何妨试试,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法坡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是很大的功德,不算是趣事。”杨杏园也极力主张他去。
吴碧波也就答应了,约定下星期一,和法坡一路出城到欢喜夺去。把话说完,吴碧波便和杨杏园告辞出庙回去。
原来这欢喜寺,是西便门外,最大一所古庙,庙里的产业,有十几顷地,城里还有许多房子,每年收入很好。这庙里的当家和尚法航,是法坡的师弟,他所以能把这所庙弄到手里,也是全靠法坡借着熊总长的势力,运动来的。这法航和尚,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皮白肉,很像一个读书的人。他虽然是湖南人,在苏州许多年,学得一口好苏白,城里有许多江苏省的太太少奶奶们,常到这里来进香,都说这法航师父人和气,说得好苏州话,可惜年纪轻轻的出了家。不过他是在绸缎铺里当小伙计的出身,虽然念得来几句经文,会唱几句好风流焰口,可是文字差的很,所以他要找个文理好的帮忙。又因北京城里,尽管有不少文字好的和尚,可是他们和尚,也有派别,一派是湖南帮,一派是北京帮,北京帮有好的,他也不敢要,湖南帮又人少,所以只好找个俗家来承办了。
时光容易,转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经把吴碧波介绍到欢喜寺来。这法航和尚看见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倒很欢迎,便在西边配殿上,给他收拾了两间房子。
这房子外头有一个走廊,走廊外面,便是葡萄架。这个时候,正长得绿油油的,连窗户桌椅,都映着成了绿色。那和尚又拣了几盆大红洋绣球,大红海棠的小盆景,放在窗户台上。绿荫里头,摆着几盆小小的红花,越发显得娇艳动人。隔壁正殿上,焚着檀香,有时候被风吹着过来,又微微的夹着一阵木鱼声,正是别有一种境况。
吴碧波很是欢喜。况且这庙里,除了法航而外,只有两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常在佛堂上念经,其余还有两个做粗事的和尚,只在厨房里,不到前面来的,所以这庙里格外清静。吴碧波也曾问那法航,说是这一所大庙,何以只这几个人?法航道:“这庙里本来有七八个人,只因为他们不守清规,我都把他们辞走了。我们要不在外面张罗斋醮,这几个人尽够管理这所庙的了。”吴碧波心想,出家人本来要清静的,这话也有道理,也就不以为怪。他在这庙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也替法航抄写了些经文。倒是法航招待的很好,餐餐的素人食,办得很精致,什么口蘑啦,面筋啦,那都不算希奇,只有那本庙菜园里,摘来的新鲜菜蔬,茄子觅菜白菜之类,现摘现煮,这种口味,住在北京城里,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们湖南寄来的雨前茶叶,天天给他泡着喝,也是不易得的。吴碧波坐着烦腻的时候,也常常踱出庙去,找个树荫底下乘凉,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谈谈天,问些佛门的规矩,也很有趣。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壮的时候,各大名山都已去过,现在年老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聋,所以只跟着法航,管管佛殿,其余一概不问。吴碧波倒觉得这和尚是个有根底的人,很喜欢和他说笑。
有一天正午的时候,吴碧波走到正殿上来,又来找性慈,却不见他。就是两个小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过阶檐来,忽看见那东配殿,往常不开的院门,已经虚掩着了。心想:“我到这庙里来了许久,这东配殿还没有进来过,却要看看这里面,比西配殿如何?”便顺手将门推开,侧着身子进去。这里面一样是一架葡萄,左右厢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间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间是观音大士,左边送子娘娘,右边是个须发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两枝红蜡干子,还是油汗淋淋的,中间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烟缭绕,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儿,慢慢大,慢慢往上绕,一直绕到屋顶去。这配殿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但是看这个样子,好像没有多久的时候,这里有人来进过香似的。他正在这里猜想,忽然低头看见蒲团旁边,有一块鲜红夺目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大红织花亮绸手绢。他拿在手里,只觉一阵浓馥扑鼻的香气,沁入心脾。这分明是妇女们所有的东西无疑了,何以落在这个地方呢?他又想道:“哪个庙里,没有太太们进香!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们丢下来的,也不算一回事。”便把那手绢叠起,揣在口袋里。因为看见佛龛后面,还有个小门,里面射出光线来,好像这后面,还有出路,便推开这门进去。转过佛龛,果然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摆了许多花盆,和一只金鱼缸。上面三间住房,两明一暗。吴碧波正要进去,只听见东边房里,有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他好生奇怪,赶快缩住脚,退了回来,藏在金鱼缸后面。这金鱼缸上面,正长出了几十秆伞大的荷叶,叠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挡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钻在荷叶背后,侧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我好几回要请你教我念大悲咒,总是没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给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说道:“你要学这个作什么?”这人正是法航说话。这女的说道:“我听见说,大悲咒是最灵的佛经,一天念上几十遍,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搭救我们。”法航笑道:“你们吃好的,穿好的,出来坐的是汽车,在家里住的是高房子,风不吹,雨不洒,有什么灾难。”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应当修修来生哪!今生给人家老贼作姨太太,来生还替人家作姨太太吗?”法航笑道:“那末,你是望来生嫁个好丈夫,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要是来生,我还是这个样子,又没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
那女的道:“来生你要不出家,是个小白脸儿,那又不要我了。”法航道:“阿弥陀佛,像你这样的人作老婆,还说不要,那个人也是没长眼睛珠子了。我是伯你家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还俗带你逃跑,我也是情愿的。”那女的笑道:“贼秃,你打算拐带良家妇女,我要到警察厅告发你。”法航笑道:“你舍得么?”就听见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那女的道:“别啰吵,太不像样子。”又听见她说道:“小桃,你到院子里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许进来。”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答应着走了出来。吴碧波原想走开,免得撞破,大家难为情,他忽然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个究竟。”便依旧藏在荷花缸后面。这时,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梳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旧水红洋纱的短衫挎,钮扣边也挂着一条白纱手绢。小小的白胖脸儿,配着一头漆黑头发,却也玲珑可爱。大概是个很得意的小丫头。吴碧波也不去惊动她。听那上面屋子里时,先还是平常的声音,在那里说笑,后来声浪越久越小,一点儿也听不清爽。那个小丫头倒也听话,只在院子里玩,却不进去,也不离开。吴碧波看到这里,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头玩到院子那边去了,轻轻的由荷花缸后面,退了出来。依旧走配殿上绕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门出来。刚一出门,顶头就碰见那两个小和尚。
这两个小和尚,一个叫慧风,一个叫慧月。这慧月年纪大点,很懂世情,他一见吴碧波从东配殿出来,吓了一跳。吴碧波却装着没有事似的,笑着道:“我指望东配殿很深,原来像百配殿一样,也是一进。”慧月见他没有往后去,心里才落了一块石头。也笑着说道:“我正想找吴先生下象棋,原来却在这里。走走走,我们下棋去。”说着,拖了吴碧波就往西配殿来。吴碧波被他逼得没法,只得和他下了一盘棋。那慧月走来就下当头炮,吴碧波又没有起马,只几着棋,就下得大输特输了。
其实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侦探那边肉身布施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便把棋盘一推道:“算我输了罢。我身体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觉呢。”慧月巴不得他去睡,并不拦阻他,只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他等吴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将院门随手一关,就在外面反扣上。吴碧波听得关院门的声音,一骨碌就爬起来,由门缝里望外张看,那慧月和慧风交头接耳,正在那里说什么呢!吴碧波都看在肚里,丝毫不去惊动他们,便搬了一张睡椅轻轻的拦门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只把眼睛对门缝里张看c约有一个钟头,东配院的院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共走出来三个人,第一个是那法航和尚,第二个是那小孩子,最后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梳了一个如意头,前面的覆发,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脸的胭脂,穿了一件葱绿色的单褂子,下面也系了一条黑纱裙子,下面是一双半大脚,穿着绿缎子平底鞋,水红丝袜,把一只手扶着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来,却由大殿道上往大门口去,走到院子当中。那妇人对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们花园里那些花儿匠,正浇水呢。”法航道:“我们对施主,应当客气,总要送到大门口,才是道理呀。”那妇人道:“你不要说这些客气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条手绢是正经。东西值不了什么,我可个愿意外人捡去。”法航道:“除非没丢在这里,丢在这庙里,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妇人才没有说什么,扶着那女孩子走了。吴碧波看了这幕趣剧,才相信鼓儿词上所说和尚设地窖的话,很有来历,绝非信口诬蔑佛门弟子。只是这个妇人,却是谁呢?也亏他忍耐的调查,两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里,话里套话,也知道一点来历。
原来这妇人是北班子里出身,后来被她大人爱上了,就讨她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她的大人姓黄。只知道他做过很大的武官,离这庙不远,是他们在城外盖的别墅。因为这三姨太太好静好佛,只带了几个随身使唤的人,住在别墅里。她隔不了两三天,就到欢喜寺里来敬香,说是年青的时候,作孽太多,要这样烧香念佛,才好修修下半辈子啦。他们大人,常常夸奖她,说她是好心眼儿,很放心的教她在城外住着,只恨那几个姨太太,喜欢打牌看戏,一点儿也不能学她。以为天下的姨太太,都要像这个样子,这个多妻制,也就不成问题了。
吴碧波听了老和尚的话,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桩事,其罪也不在法航一人。
不过他发现这桩事,就不愿再在这里住了。勉强住了一个礼拜,借着别的事故,依旧搬进城来,就住在杨杏园一处。杨杏园这里,本有两间屋子,吴碧波住在这一处,也不算挤。吴碧波就现身说法的,把欢喜寺那桩风流案告诉杨杏园。杨杏园道:“现在是人欲横流的时候,这很不算一回事。你还不知道呢,陆无涯这家伙,他还闹了个大笑话,拆平等大学一个大烂污,几乎闹得人家关门呢。”吴碧波道:“大概是他和那位令徒一重公案,已经发作了。是也不是?”杨杏园道:“可不是吗!
他们两个人,本来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没有结婚的机会。但是恋爱的热度,又到了沸点了,大家丢不开。结果,就在暑假前,一个背夫,一个弃妇,相约而逃。他们总算一走了之,这女家还有亲戚在京,不能答应,和平等大学,大办交涉,说‘你们今日也提倡男女同学,明日也提倡男女同学,却原来招了女生,来当你们教员的小老婆,这还了得!在这男女社交公开,刚刚有点影子的时候,不料破坏的人就是你们提倡的人,从重处言,你们是窝藏拐犯,从轻处言,你们也是管理不严。’这一篇大议论,真教人无言对答。依女家那方面的主张,一定要起诉。
后来平等大学的当事人,托人出来调停,说是‘要这样一闹,大家没有面子,你们投鼠忌器,那又何苦?况且我们学堂里请教员,只以他的学问为去取,他个人外面的行动,我们哪里管得着。从此以后,我得了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准男教员和学生接近。’女家方面,起初不依,一定要起诉。无奈平等大学,再三托人恳求,说是你一定要起诉,我们只好先关门,免得事情弄糟了,到后来不能招生。女家想想,也不能专怪平等大学的当事人,大家叹一口气,只得罢了。你说陆无涯这个乱子,闹得还小吗?“吴碧波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呢?“杨杏园道:”有人看见他们从东车站出京,有的说他们到日本去了,有的说还在奉天,人海无涯,这一对野鸳鸯,浪花风絮,恐怕没有好结果呢。“吴碧波笑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谁也不笑谁,不过各人的机遇不同罢了。“杨杏园道:”我没有同命鸟,也不是可怜虫,不要无病而呻。“正说到这里,长班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个姑娘,说要见杨先生。“杨杏园道:”奇了,谁到这儿来见我呀?“吴碧波笑道:”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言末了,只听见外面莺声呖呖的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听,并不是梨云的声音,掀开窗帘子往外一瞧,原来是何剑尘要好的花君。花君梳了一个爱丝头,穿了一套夏布衣裙,穿了一双白番布高跟鞋,冉冉而来,真是玉树临风,洗尽了繁华习气。她胁下夹着一包东西,远远的瞧去,不知道是什么。她背后跟着一个车夫,手上捧了两个大西瓜,一道进来。杨杏园看见,一选连声的嚷着道:”请诸!“便自己撑起帘子,让她进来。花君一进屋子,将手上拿的东西放下,车夫把两只西瓜,也搁在地下。杨杏园看这样子,一定是送他的东西,便在衣袋里,掏了一块钱,给那车夫,那车夫请个安,便和长班退出去了。花君四围一看这屋子,两面都垂下门帘,中间这屋,裱糊得雪亮,只有几项藤竹器具,和几盆晚香玉玉簪花,笑着对杨杏园道:”蛮清爽,哪是你住的屋子?“
杨杏园便掀开门帘子道:“请进来坐。”花君一进门,看见吴碧波,是一个面生的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的朋友,还到你那里去过呢。”吴碧波便笑着迎了起来说道:“你还记得有个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只茶杯吗?”
花君把一个指头,按着嘴唇想了一想,笑道:“你贵姓是吴,是不是?我太没有记性了,对不住。”吴碧波操着苏白笑道:“勿要客气(口虐)!请坐请坐。”花君笑着坐了。这时,长班提着一壶开水进来泡茶,杨杏园在书橱里,拿出一把仿古宜兴茶壶,交给长班,先用水烫了一烫。又在柳条篮子里,取出一只白木盒,盒子里面,是洋铁瓶盛着碧螺茶叶。杨杏园抓了一把,放在壶里,叫长班沏上,又在书架上,拿下一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窖的海杯,亲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后倒上一杯茶,送给花君,花君站起身来,两个手接着海杯,眯眯的对杨杏园一笑道:“折煞!
折煞!“方才坐下喝茶。吴碧波笑道:”老五,这茶的味道怎么样?“花君道:”好。“吴碧波道:”茶倒罢了。“说着用手一指那茶杯道:”这是杏园家传的一种爱物,平常只是摆着,自己也舍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没有给我喝过一回,今天为了你,亲自斟上,这个面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末,谢谢杨老爷了。“杨杏园道:”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倒要先谢谢你哩。“花君忽操着京话笑道:”你瞧,我这人多糊涂,不知道来干吗的。“说着便在外屋里,把那一包东西拿进来。一面说,一面打开来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见这种湖水色的直罗,做长衫挺好,我就想起你来了,特为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纸来,笑着说道:”这是你那位女学生写的,叫我带来,请你给她批改。“杨杏园因为花君送他的衣料,口里只是谢谢,花君说请他改字,口说得溜了,还是说谢谢,惹得吴碧波和花君都笑起来了。花君又道:”那两个西瓜呢,也是你的学生交给我的钱,托我买了带来的,并没有别人知道。你见了面,可以不必问她,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吴碧波早听得呆了,等花君说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说道:”币重而言甘……“
吴碧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个散相思的氤氲使。”
花君听他们说话,虽然不懂,很知道他们是俏皮的话,便说道:“你们不要瞎三话四,老实说,我是因为杨老爷帮了我的忙,谢谢他。梨云送他的礼,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对杨杏园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我说不要我说?”杨杏园道:“你尽管说,不要紧。”花君道:“梨云说,她写的这一卷字,比送你一百块钱的礼物还重,叫我告诉你,不要让别个人看见,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大概是一碗很浓的米汤吧?”吴碧波听了这话,就要去拿那一卷字,花君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交给杨杏园道:“这没有我的关系了,你好好收起来。”杨杏园当真接了过来,往书橱里一塞。在袋里掏出钥匙,顺手一把锁了。吴碧波笑着摇摇头道:“这其中大有问题,不可说!不可说!”花君笑道:“本来人家秘密的表记东西,外人也不应该过问啦。”说到这里,抬起这只雪藕也似的手,翻过手背,看了一看手表,便站起身来道:“我本来是到中央公园去的,因为要到你们这儿来,绕了一个大圈子进城,我姆妈还在那里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说着起身就走。杨杏园知道她这回来不是公开的,就和吴碧波一直送到门口,才回转来。吴碧波道:“梨云送来的东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无缘无故,为什么送你这一份厚礼?”
杨杏园道:“这里面还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们襄边的朋友,她却送上十七八块钱的重礼,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况且这个事,她又是瞒着人的呢。”吴碧波道:“那末,其用意安在?”杨杏园道:“她虽然没有说,我却猜中了一半。她和剑尘向来很好,双方原没有什么嫁娶的意思,近来剑尘的夫人在故乡病故了,剑尘方在盛年,自然是要续弦的,就很想把花君讨回去,后来一班朋友都劝他,闲花只好闲中看,一折归来便不香,讨青楼中的人作妾,已经是不可以的了,现在你却要明煤正娶的,娶她为正室,很犯不上呢。一来这里的人,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艰难,不会治家,二来也难望生育,至于闺闼以内的风潮,她是正室,虽可望幸免,可是这种人放浪惯了的,她这颗心是不容易收藏起来的,恐怕苦恼在后呢。剑尘他对人情世故,本来是很透彻的,他想这话很不错,就把这事搁下。不料花君听说剑尘夫人病故了,又几次试试剑尘的口气,很有意思讨她,她反而很愿意嫁给剑尘。她也知道剑尘不免有一番顾虑,所以来运动我,做一个撮合的月老。”吴碧波道:“这奇了,像花君这样的人,虽然说不上红姑娘,也不至于倒霉,何以这样要嫁剑尘?”杨杏园道:“爱情这样东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双方,只要有一方存了一个爱字在心里,哪方面至少要受一点感情上的冲动,若两方面都有爱字存在心里,那怕一方面是碧玉年华的小姑,一方面是鸡皮鹤皱的老叟,也能团结起来。若是郎才女貌,都有个相称,那更不必谈了。”吴碧波道:“此话固然,但是青楼中人,却要除外。”
杨杏园道:“你以为青楼中的人,当真没有讲爱情的吗?我们不用说什么李香君关盼盼,就以眼前而论,那些在外面胡闹的姑娘,打倒贴姘戏子,你看她们的行为很下贱,若用新学说什么‘恋爱自由’四个字说起来,不能不承认她是爱情作用。我再进一步说,大概妓女对于嫖客的去取,可分三项:一是人物漂亮,二是性格温存,三是言行一致。至于钱的话,那是她们生意经,并不在内。等到从良的时候,钱的问题,方才要考虑一番。但是能合我上说的三个条件,只要能维持生活,她就可以将就。现在花君眼里的何剑尘,正是样样都合。尤其是她们难逢的机会,可以做正太太,你想妓女的出路,本来不是做姨太太,就是飘流到老。现在能够正正派派的嫁一个人,她哪有不愿意之理。我不是说了吗?爱情是神秘的东西,剑尘那样精明的人,他遇事不上人的当,可是一到花君那里,就很听她的指挥,不能自主了。双方爱的程度,本来有几分可以接近了,现在又得了这样一个机会,所以这个嫁娶的问题,就像春花怒发,不可收拾了。”吴碧波笑道:“你这一篇议论,算得嫖学概论,也可以算得是爱情广义,我今天有事,早就要出门去,被她一来,耽搁我半天了,我现在就走,让你好去看情人的情书罢。”说毕,就笑着走了。
这里杨杏园当真把梨云写的字,拿出来看,原来这卷字纸,外面是用报纸卷好的。杨杏园以为这里面,必定是她练习的字纸,谁知剥开一层,又是一层,全是报纸卷的,一直剥了七八层,又是白纸。杨杏园好生奇怪,又剥了两层白纸,忽然露出一个鲜红夺目的东西来,他看见这样东西,反而呆了,原来是一个半新旧的大红结子。这个结子,是梨云平常喜欢带的,杨杏园一见就认得,他看见这样东西,虽早明白是梨云激动他的手腕,总觉得不是泛泛之交。不过不知道单送一个结子,是什么东西,顺手拿起结子一看,只见结子底下,又有一样东西,十分令人注意。要知此物为何,下回交代。
第八回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却说杨杏园移开那结子,又见下面有一张薄纸叠了四折。打开来一看,虽然字体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写得清楚。那纸上说道:杨先生:你以今有八天没来,不知这你是什么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还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为我,若是为他,你就不来。你的心事,我才小得,那何必呢?我的事你也种小得,可连,我有好多话,不和你说,我去和谁说呀?人人都说王连苦,我比王连苦十分,今天老五进城,我送你两样东西,两个西瓜,是圆圆的意事,这红节子,是你告我的,什么节同心,就表一点我的心把?信写得不好,你不要见怪,望你见信就来,千结!千结!问你好你妹梨云老七这信统共不到二百个字,以情书论,一句也不得力,又没有文法,又是别字。
在平常人眼光看起来,可算是一个谈笑的资料,可是杨杏园带猜带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里去。并且想道:“她不过念了一本半干字课,就能写信,总是聪明人。
要不是落在火坑里,焉知不是一个可造之才。无论她诚意如何,写起这封信来,也很不容易,就这一点,教人就很可感激哩。“想到这里,不免一阵脸红耳热,心中说不出来一种感想,又是烦恼,又是痛快。
原来杨杏园哀乐中年,早已无心歌舞之场,只因梨云生得娇小可怜,善解人意,总教他无法摆脱。偏偏梨云的领家,又是一个有名的无锡老三,她要敲起竹杠来,一百五十,你就得应酬她。要不然,当你卿卿我我的时候,她捧着一管二马车的水烟袋,也坐到一块来,有一句没有一句的,便对梨云说,鞋子店里的账欠上多少了,裁缝工钱欠上多少了,哪里的会钱到期了,小房子的钱已经欠了好几个月了,唠唠叨叨,说一个不断。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教你真是难受。这还是善说啦,有时候也就硬说,谁的屋子里今天有花头,谁的客人肯花钱,说梨云没有手段,屋子里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台?再一看看那一张肉脸,板得一点笑容也没有,梨云低着头,吓得哪里敢说一个字。有时候,杨杏园厚着脸皮,替她顶上两句,说北京各机关,都是整年的不发薪,一班老爷们,自己的衣食都维持不了,哪里还能在外面逛,胡同里生意清些,也是势所必然。况且老七是个清倌人,有这样的场面,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无锡老三说:“啊哟!杨老爷,我们吃这碗亻堂子饭,真不容易,你哪里知道呀!”说到这里就要背上一大本账簿,又指着梨云说:“阿囡年纪轻,好胜不过,看见人家穿的什么好看,她也要穿什么,人家戴的什么时新,她也要戴什么,我哪里忙得过来。你要不答应,她就闹小囡脾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时候连饭也不吃。杨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作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总拗她不过,只得借债和她弄了来,就是这一项,就大闹亏空了。”杨杏园听了她这一篇议论,哪里有什么法子驳回,到了终局,总是鼻子里哼着答应一阵了事。因此一来,他觉得到梨云那里去,乐不敌苦,懒得去了。这天他接着梨云的信,才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说和梨云的交情如何,就看这一封信的情面,也不能那样决绝。去吧,又恨极了那个无锡老三。盘算了半天,不觉已到吃晚饭的时候,等到晚饭吃过,再也忍耐不住,只得穿起长衫,吩咐车夫拉车出去。上车的时候,轻轻的对车夫说了“韩家潭”三个字。
原来这冶游的朋友,白天是没有什么瘾,一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晚饭吃过,无事可做,就会想到胡同里去。要是有两三个同志在一处,就有一个人笑着先开口,说道:“去吧?”第二个人必定笑着答应道:“去呀,先上哪一家呢?”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脚就动起来了。还有一班人走得惯了,竟有一定的时刻,到了时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这天晚上,有一桩事情没做,心里老是不安。照这样说来,杨杏园这晚的行动,也就国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松竹班,那毛伙都认得他,早提着嗓子嚷道:“梨云,七小姐!”叫了一声,这就算告诉她客来了的意思。梨云掀开一角门帘子,望了一望,见是杨杏园,笑着说道:“哎哟!稀客!”杨杏园也笑着说了一声道:“稀客!”一进门就看见无锡老三,穿一套半黑半黄旧湘云纱的褂裤,袖子卷起高高的,露出碗来粗的一只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发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扇子。她一看见杨杏园进来,笑着站起来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错了路罢?可怜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得罪了杨老爷,真是嘴也念干了。”杨杏园笑着问梨云道:“这话当真吗?”梨云道:“你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天气很热的,脱了长衫,正经坐一会罢。”说着,便走过来和杨杏园解钮绊。杨杏园把鼻子嗅了几嗅,说道:“好香。”低头一看,看见梨云胸面前钮绊上,挂了两朵白兰花,便低着头拿鼻子凑去闻。梨云轻轻的一推道:“自在点(口虐)。”
杨杏园还没有说话,只听见院子里嚷了起来,有一人操着一口蓝青官话,嚷道:“也不打听你老爷是谁?对你直说了罢,陆军部,刘都督驻京代。表处,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来,仔细我写信给警察厅,请他来封你们的大门。”杨杏园听了这话,就把门帘子掀开一点儿缝,对外张望。只见两个大高个儿,站在院子中间,一个手上拿着一根手杖,指手划脚,在那里骂人。一个便拉着他走,说道:“走罢,咱们别和他一般见识。”那人便摇着手杖,带骂带说的道:“这不能放过他们。咱们哥儿俩身上,哪天不有几十张钞票,要照他们这样说,我们都使的是假的,要给总长和刘都督知道,不说咱们哥儿俩损坏他的名誉吗?你别拦我,我就打电话给办公处,叫他们来人。”这些毛伙听见他叫人的话,也有点儿害怕,都远远的站着看。
还好,另外一个大个儿,死命的把他拉住,不让他去打电话。谁知他两个拉扯得厉害,长衫里面,掉下一样东西来,毛伙抢上前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条葱绿色物华葛女裤。那一个大个儿,看见露出了破绽,只当没有事,举起手杖,指着毛伙骂道:“我没有工夫揍你这班王八旦,回头我叫人来收拾你们!”说着,就和那个大个儿,一路骂着出去了。这里龟爪子,都笑了一阵,说:“这样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们的衣服,都得保险才好。”
杨杏园听见也笑了,便脱长衫,坐在风扇旁边。这时,阿毛早捧出半个黄瓤西瓜来。杨杏园道:“我今天在家里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够了,不能再吃了。你们要吃,请随便罢。”无锡老三道:“家里是家里的,我们这里,是我们这里的,总得尝一点。”说着,拿出一只白钢茶匙,一个小饭碗,挖了半碗瓜瓤,递给杨杏园。
他只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说道:“我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实是在家里吃多了,不能再吃。”无锡老三道:“哟!家里哪来许多的西瓜,吃得这样饱。”
杨杏园笑道:“也是一个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向来不很吃果瓜,哪里会巴巴的买来吃。”无锡老三笑道:“杨老爷这句话露出马脚来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应当送西瓜。就是送来了,也不至于吃个饱。照这样说来,至好送的东西,总要吃饱。在我们这里只吃一小勺子,显然见得,不把老七当是至好了。”杨杏园听了这话,目视梨云,微微一笑。梨云生怕无锡老三看出破绽来,也笑着说道:“你笑什么,姆妈这几句话,还不是很对吗?”她口里虽然这样说,究竟里面心虚,满脸通红。无锡老三虽然是个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们私下另外有段交涉,所以还把梨云说的话,当作是撒娇,哪里知道人家秋波微送,已是灵犀暗通哩。杨杏园这一回来,本是梨云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见面之后,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偏偏无锡老三坐在一起,无机可乘。只是说些闲话,哪里的电影片子好了,公园里面哪天的人多了。谈了半天,转眼已是九点钟,杨杏园要到报馆里去了,便穿起长衫来要走。
梨云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没有留他,便和他扣上钮绊。恰好这个时候,无锡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c杨杏园笑着向梨云道:“你那封信写得好,只是别字多了些。我还要留着当纪念品呢。”梨云把杨杏园的胳膊,轻轻的捏了一把,摇摇手,又对门帘子外面努努嘴。杨杏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和她点点头,就一掀门帘子走了。
这天杨杏园多吃了一点西瓜,晚上从报馆里回来,又晚了一点,吹了几口风,到了家里,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一觉醒来,四肢疲倦得很。起来洗了脸,一面喝茶,一面看报,谁知只看了几个二号字的标题,人就头重脚轻,撑持不住,转身又摸上床去睡,糊里糊涂睡了几个钟头。第二次醒来,觉着身上有些东西。睁开眼睛一看,身上已经盖了一床旧洋绉的秋被,吴碧波拿着一本书,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问吴碧波几点钟了,一句话说完,接上就哼了一声。吴碧波道:“杏园,我看你这病起得很猛,请个大夫瞧瞧罢!我刚才给你盖上被条,叫你几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额角上,烧得像火炭一样,恐怕不是小病。”杨杏园道:“大概受了一点感冒,不要紧的,药吃快了,也怕误事,过一半天再说罢。”吴碧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把请大夫的话搁下。谁知到了次日,不但烧没有退,而且时时作恶心要呕吐。杨杏园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长班胡二进来,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医生没有?胡二说道:“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门口挂满了匾额,是很有名的。”杨杏园想道:“这无非是小病,随便吃点药就好了,在附近找一个医生也好。”
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请来。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闻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请人家鼓吹鼓吹。还仔细问了他的病源。听到他说是吃西瓜吹了晚风来的病,只当他受了凉,便下了几味细辛干姜发散的药。杨杏园看看药单,以为也离不了哪里去,便照方子抓一剂药吃了。谁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发散算是发散了,可是呕吐更厉害了,头也痛起来了。眼睛一闭上,好像看电影一样,山川城市人物鸟兽一幕一幕的过去,心里只觉烧得难过,又说不出什么痛苦来。
这时何剑尘已得杨杏园害病的消息,特意来看他,恰好杨杏园睡着了,吴碧波低着头背着两只手,只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声不响。何剑尘一看杨杏园昏沉沉地睡着,盖着半截身子,面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颧骨突起,两颊瘦削,烧得通红。走到床面前轻轻的喊了一句“杏园”,他答应了一声,一翻身,仍旧闭着眼睛,朝里睡了。何剑尘走到外头屋子里,轻轻地对吴碧波道:“这个样子,恐怕不是受凉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红热。”何剑尘说出猩红热三个字,倒吓了吴碧波一跳。吴碧波道:“猩红热这个病,十分危险,中医是绝对没有方法医治的。那末,我们赶快想法子,把他送进医院去罢。”何剑尘道:“我也不敢断定他是猩红热,先得请个西医决断一下再说。因为北京的医院,只有日华德国两家能治这个病,若是乱送去医治,恐怕有害无利。我有个朋友刘子明,医理很好,我去打电话请他来,先请他来看看。”说毕,便打电话去。恰好这刘子明在家,过一会就来了。他在皮包里,先取出测温器,放在杨杏园口里,一面解他的衣服,听了五分钟脉,然后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对何剑尘道:“病是很重的,只要再不增加热度,那还不要紧。”吴碧波禁不住先插口问道:“这不是猩红热吗?”刘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个病,病人不能睡得这样舒服了。”何剑尘道:“只要不是猩红热,那就好办。无论我在这里不在这里,请你每日来一回,诊金日后归我再算。”刘子明听了何剑尘的话,照例谦逊了几句,然后再走。
从这日起,杨杏园就糊里糊涂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人清醒些,病才慢慢的好起来。不过睡在床上,两只眼睛,只是望着帐顶,十分不耐烦。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不免南天北地,胡思乱想起来。偏偏越想又越睡不着。睁开眼睛,就对着桌上一盏灯。听听窗子外头,也只有阶沿下,几头蟋蟀,唧唧叫的声音。好容易,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不到一刻儿工夫,又醒过来。望着桌上,灯还依旧的亮着,一摸枕头底下,拿出表来一看,还只三点钟。夏天虽然夜短,不用提,离天亮还早。这个时候,口里渴得厉害,很想喝口茶,便一个人扶着床起来,把桌上茶壶里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灯下一看,全转了黑色。勉强喝一口,又凉又涩,全没有茶味,只得搁下,依旧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吴碧波起来,设法弄点茶来喝,一来想,白天累得人家够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来,很不过意。况且就是人家起来,有了水,也没有火,忍耐一点,只得罢了。睁开眼睛躺着,清醒白醒的,望见窗子上发亮。过了一会,隔墙大街上,得儿的得,得儿的得,骡车轮盘子转动的声音,也陆续响起来。又过了一会,窗上亮光越发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见那棵梨树的树叶儿,被风吹着摇动。
在这个拂晓的时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杨杏园病在床上,却睡得满心烦躁。半夜的时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阳。其实他反正是睡着,天不亮也罢,太阳不出也罢,一点没有关系。一会儿,隔壁屋子里的钟,(车磨)(田磨)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还是这样早,这时要茶没有茶,要水没有水,心里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这个时候,陡然变症死了,有谁知道?可见孤身作客的人,这病境最是可怜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该到北京来,一直海到不该读书。
心想病一好了,什么事也不干,赶快回家罢。一个人睡在床上,只是昏沉沉的想,等到吴碧波起来了,说说闲话,才把念头打消。到了晚上,依旧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虽有点起色,只是心中忧虑过甚,病根很难铲除。
时光容易,转眼他就病了十几天。一天清早,杨杏园因为一晚没睡稳,天亮以后反睡着了。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忽觉得有个人摸他的手,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问道:“你身体阿好些?”
他再抬头一看,却是梨云。她穿了一套花点子麻纱裤褂,辫子蓬蓬松松的,正是晨装未上的打扮。她后面站着阿毛,见杨杏园醒了,也点点头说道:“杨老爷好点吗?”
杨杏园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来,赶着问梨云道:“你怎样来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来,总是没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里去,走到半路里,她说谢谢我,叫我瞒着姆妈,同来看看你。我说杨老爷人很好,应该看看他,我就拚着碰了一个钉子送她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在枕头上点一点头道:“那末,我也谢谢你。”说时,就在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握着梨云的手道:“你怎样知道我病了?”梨云道:“我知道好几天了。因为我有一天打电话到你报馆里去问你,说你害了病,没有来。回头我又打电话到这儿来问,果然说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许多天,决计不是小病,很想打听打听,偏偏这几天,一个熟人也没有遇见。
今天早上,我只好自己跑了来了。“杨杏园道:”这真是不敢当!“便对阿毛道:”请坐!请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对不住!“阿毛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你太客气了,将来你把七小姐讨去了,我还要伺候你啦!你这样客气,将来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来的了。“梨云把眉毛一皱,对阿毛道:”你总有许多话说。“
杨杏园扯扯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云斜着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这时,只见吴碧波笑嘻嘻的进来,后面跟着长班,把一个托盘,托着一壶茶,四碟点心进来,全放在桌上。梨云说道:“我说呢,你把我们一引进来,就不见了,原来是忙这个呀。”吴碧波笑道:“这又算得什么呢,各尽各人的心罢了。”梨云知道他这话中有话,倒羞得满脸通红。吴碧波也觉得自己失言,只得忙着请她们喝茶,吃点心,敷衍一阵。阿毛轻轻的对梨云说道:“七小姐,不早了,走罢。”梨云为着许多的人在当面,除问了杨杏园几句病况而外,别的话,一句没说,反而和吴碧波说了一阵应酬话。梨云也怕坐久了,被无锡老三知道,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只得站起来,握着杨杏园的手道:“你保重点,我们再会罢。”杨杏园握着她的手,点点头。阿毛早站起来了。梨云只得低头跟着她走,走到房门边,又回过头,对杨杏园说了一句“保重点”,这才走了。
梨云这一来不打紧,又添了杨杏园一桩心事,心想如此看来,妓女的爱情,不见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假的罢,她能特地来看我,也算难得。我在北京的朋友,尽管不少,除了两三个极熟的人,谁又曾来看过病呢?”想到这里,反而觉得梨云小小年纪,倒是他一个知己,心想我要讨了她回来,也就算万愿皆足了。但是梨云还是清倌人,要讨她谈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个穷措大,而砚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里还能作这个豪举?一层一层想去,总觉灰心,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病哪里好得起来。吴碧波何剑尘虽然也劝劝他,隔靴搔痒,哪里有效?
这日上午,吴碧波出去了,日长人静,杨杏园一个人睡在床上,望着窗户,隔院子里大槐树,正铺着一层绿暗暗的影子,遮着了这边半个院子。树枝上三四处蝉声,喳喳的叫得不断。杨杏园门得很,想起陶诗上的“卧看山海经”一句话,正想摸下床来,找本《陶靖节集》看看。忽然长班送一封快信进来,请杨杏园盖章。杨杏园将信收入,一看信封上,发信的人,是南京落叶庵释静莲寄。杨杏园想道:“怪呀!这好像一个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这样一个熟人呢?”拆开信来一看,是一张很长的白纸写的,笔迹十分熟。那信说道:杏园吾弟:南浦唱别,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过天竺,道遇故人,备问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饭犹昔,合十遥祝,窃慰所怀。而吾弟词华日益,风格不渝,瞧悴京华,耿介如昨,益信凤泊鸾飘,折羽有时,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期许所符,欢欣奚似?姊饱经忧患,倏已中年,自谓肆力砚田,终老闺闼,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长工,毕生大愿,悉尽于此。不期罡风遽起,忽兴大变,弱弟初以痘疡,椿董并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并列,肝肠寸裂,视听都非。途人为之挥涕,言者无不变色,人非铁石,孰能当此?自念孑焉一身,块然独处,前途苍茫,皆为惨境,因是削发空门,藉忏宿孽。年来瞻拜名山,历览胜境,古井下波,尘障尽去,一切因缘,皆如梦幻,故应醉久摒,鸿鲤俱绝。近以吾师住持白门,相依落叶,得遇燕赵归人,备悉旅况,所谓梧桐夜雨,瘦损词人,芜院西风,魂消旅梦,叹屈子之多愁,复长卿之善病,虽相隔世外,能不凄然?引领云表,益增但侧。伏念订交竹马,感怀手足,海山迢递,苦无所慰!晚来依影青灯,检点旧笈,则有然脂余韵,罢绣旧词,摭拾成篇,飘零未尽,虽掩卷不免长吁,存之亦复多事,特付邮筒,另简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对,寄诗当药,为尔消愁,伏维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风霜,有异江南,吾弟千万珍重!释静莲合十即义姊黄玉蛛。
杨杏园将信看完,才知是他一个音信久绝的义姊写的。怅怅的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欢喜,但是想起从前小时候在一处游戏的光景,好像还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别,现在人家长斋供佛,自己也是贫病交加,又未免百感俱集。过了几天,杨杏园果然接到一卷诗稿,是挂号寄来的,他便拆开来,放在枕头边,慢慢的看。内中果然不少性灵之作,有时候摘出内中好的句字,还和吴碧波讨论讨论。
自这天起,他的病慢慢的就有点起色,时光容易,转瞬就过了中元节,杨杏园已觉步履如恒,可以行动自由。这天是七月十六,夕阳将下的时候,照着半边粉墙,都是黄金色。院子里的十几盆木本的花,刚刚浇上水,放出一阵一阵的晚香。杨杏园端了一把藤椅,放到梨树底下,躺在上面,笑看花枝。觉得半月以来,惟今天最为适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着一只软皮包进来,两个人都不觉呵呀一声。舒九成先说道:“我听得你病得很厉害,特为来看你,原来你的病已经好了。”杨杏园道:“这是过去的事。我听见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经到西湖避暑去了,怎么又没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来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里面,就闹得一塌糊涂。
我整整有一个礼拜,晚上没有工夫睡觉,白天没有工夫吃饭,所以就没有来看你。
直到昨天,公司里的事情,稍微有点头绪,才打听出来,你害了一场大病。“杨杏园道:”多久不见,见了要畅谈一回才好。今天天气很好,不如我们同到哪个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游艺园罢!我们先在里面小有天吃晚饭,吃完了饭,可在东边花园里,泡壶茶,在月亮底下谈天。现在游艺园的树木,已经渐渐长大了,坐在水边下,闻着隔岸的花香,听着满草堆里的虫声,也很有趣味。“杨杏园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腻极了,也正想出去解解闷。“
说着,二人就坐了车子,到游艺园来。
这时候,正是日戏已散,晚戏未演的时候,外面花园里,来来去去,满地里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个圈子,便到小有天来吃饭。一进门,满屋子里座位都坐满了,几个伙计,正在人丛里头,穿梭也似的跑来跑去。只听得四面筷子敲盘碗响,都在要饭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这些人吃东西,都好像不要钱似的。”这个时候,一个胖子伙计,一件蓝长衫都湿透了,手里端了一大盘鱼,口里只嚷“借光”,杨杏园一手拦住,问他有座位没有。他一只手拉着肩膀上的手巾头,擦头上的汗,一头说道:“你哪,正忙着啦!”还没有说第二句,已经走了。杨杏园看看这里乱的很,只得出来,和舒九成在大餐馆里随便吃点东西,再走到外面花园里来。
这时已经是夜幕初张,星斗横天了。二人顺着小池外岸,一面说话一面走路,又不觉走了一个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间那块地方,很是幽静,我们上那里喝茶去罢。”说话时,渡过平桥。靠水边下,有一个瓜棚,绿叶垂垂,好像盖了一座小亭子一样,棚外面许多杂花,被晚风一吹,都吐出清香。河岸上的青苇里面,那些青蛙,彼起此落的,阁阁阁,一阵一阵的叫。望着河里,天上的星,都倒在水里面。有点儿风来,水上略略起一点波纹,惹得满天星斗,都摇动起来。杨杏园道:“这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坐罢。”便招呼茶亭子里面的茶房,在瓜棚下,摆下桌椅,临水品茗。东边一轮月亮,不觉已涌起来几丈高,照见满园雪花。远望先农坛,一片芦苇,青隐隐地,膝陇的月色,罩着三三两两,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树上的半截钟楼,风景十分幽静。舒九成道:“这很有点西洋油画的意味。良宵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我几个月也没有弄过这样东西,诗兴枯拙得很,恐怕联不上来。”舒九成道:“反正弄着好玩,比比诗兴,试试何妨?”杨杏园抬头一看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笑道:“我倒有现成的七个字的起句,是‘碧天迢递月凄凉。’”舒九成道:“不好,起得太颓丧了,况且也好像游仙诗。我主张不要这些无病而呻的荒凉字样。”杨杏园道:“不能说败兴话吗?那末,说一句挺好的‘银河迢递接红墙’罢。”舒九成道:“这又太艳了,不像月下联句的诗。”杨杏园笑道:“这就大难了,说得清凄不好,说得浓艳不好,那如何才对呢?”因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是照原来的字面,改为‘碧天迢递夜方长’罢。”舒九成笑道:“好虽不好,倒像起句,就是它罢。我接一句:”月影随人过草塘。‘“杨杏园道:”好,现成的句子,被你得了。原来你要留这个月字自己用。你且说底下的。“舒九成道:”得水新蛙呜阁阁。’“杨杏园笑道:”说你图现成,你越发捡便宜了。把这河里的虾蟆,都利用起来。“舒九成道:”蛙字不可以入诗吗?“杨杏园道:”自然是可以的。“舒九成道:”却又来,既然可以,那就没得说了。况且我还另有意思呢!“杨杏园道:”我知道,但是我们联我们的句,讽刺他们则甚?况且阁阁两个字,七阳里面,虽有堂堂洋洋几个字面来对,一定做不好,不如改了。“舒九成也不做声,走出瓜棚去,在树底下,站了一会。笑着过来道:”我有一句好的了,‘树外市声风后定’,如何?“杨杏园笑道:”还可以。我对一句:“水边院落晚来凉。‘”舒九成道:“这句也不错。底下呢?”
杨杏园道:“底下是‘看花无酒能医俗。’”舒九成道:“这是应该转的。我对一句‘对客高歌未改狂。’再说一句‘不用悲秋兴别恨,’你去收了。”杨杏园道:“‘中百诗绪已苍茫。’”舒九成道:“收得韵脚太生硬,要改一句才好。”杨杏园道:“姑存之,我们再望下联罢。”两人复又联成两首,共是三首。联完了,杨杏园掏出日记本子,把它记上。那诗道:碧天遇递夜方长,(杨)月影随人过草塘。
树外市声风后定,(舒)水边院落晚来凉。
看花无酒能医俗,(杨)对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兴别恨,(舒)中宵诗绪已苍茫。(杨)
野塘人静更清幽,(杨)一院虫声两岸秋。
浅水芦花怜月冷,(舒)西风落木为诗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杨)终把残篇记浪游。
莫厌频过歌舞地,(舒)等闲白了少年头。(杨)
强把秋光当作春,(杨)登临转觉悔风尘。
却输花月能千古,(舒)愿约云霞作四邻。
酣饮英谈天下事,(杨)苦吟都是个中人。
归来今夜江南梦,(舒)。憔悴京华病后身。(杨)
杨杏园写完,低低吟了一遍,笑道:“通体顺话,竟可以说得过去。”舒九成低下头,对瓜棚外头一望,只见月亮已照在头顶上,衣服碰着瓜棚边的深草,湿了一大块。不觉失声道:“这正是月华满天,露下沾襟了。时候不早,我要先回东城了。”杨杏园道:“你若有事,就请先走。今晚的月色很好,我还要在这里玩玩。
舒九成道:“你新病初好,你也少坐一会儿罢。”杨杏园道:“我知道,你只管请罢。”舒九成听了这话,只得先走了。
杨杏园会了茶钱,渡过平桥顺着河岸,慢慢的走去。只见柳阴底下露椅上,一对一对的男女,坐在这里谈话,唧唧喁喁,真是男欢女爱,大会无遮。信步走去,又过了一道大桥,只见花木参差,月影满地。那边戏园子里面,正在演游园惊梦,笛声从水面上,被风吹了过来,格外悠扬好听,便走进亭子来,靠下风头坐着,那个笛声里面,“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曲词,仿佛还听得出来。杨杏园正听得出神的时候,隔壁亭子里忽有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猛然间倒吓了一跳。只听见一个人说道:“你且不要快活,这事成功不成功,现在还拿不稳。”又有一个人道:“我看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能长久不能长久,就在乎你的手段了。”
那人道:“就怕不能成功。只要上了手,我相信决不会拆伙,我们的话,就是这样说。请你告诉刘老板,我们明日还在原地方会面。至于你自己的话,暂不要提。”
又有一个人道:“那是自然。”说毕,两个人中,就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人在亭子里面。杨杏园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这里面很有文章,便跨过亭子的栏杆,在竹丛子里面,对隔壁亭子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越发引动了杨杏园好奇心。要知道他看出什么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
却说杨杏园隔着竹丛,对那边亭子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一位老同学洪俊生。
便走出竹丛,在亭子外绕了一个弯,走进亭子去。这亭子里面,本来安了一盏小电灯,洪俊生看见杨杏园走了进来,便嚷起来道:“呵呀!好久不见,你好哇?”杨杏园笑道:“一场病,几乎病得要死,还有什么好?”洪俊生道:“我仿佛听见你害了病了,总想来看你,无奈我被私债逼得厉害,日夜不安,闹得丧魂失魄。这半个来月,我实在连自己都闹糊涂了,没有来看你,请你原谅。”杨杏园道:“那过去的事不要提。但是你一不供家,二不养口,一二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按月现拿,怎么还会借上许多债?”洪俊生道:“一言难尽,无非是嫖赌鸦片烟。”杨杏园道:“你又吃上鸦片烟了吗?年纪轻轻的,那是何必。”洪俊生嘴不留神,一口说了出来,收不回去,未免脸上一红。便道:“倒也没有上瘾,不过每天和同事的在一处,躺躺灯。”杨杏园道:“吃烟的人,都无非是由躺灯而起。我劝你,连灯也不要躺。”
洪俊生道:“嗳,你有所不知,我们银行里的同事,十个有九个是抽烟的。天天和他们在一处,他们抽烟的时候,我少不得歪在床上谈话。他们有时将烟烧好,顺过枪来,老要我尝一口,自然不能回回都拒绝,尝得多了,就每天习以为惯。后来想者吃人家的烟,很不好意思,自己私下也买一点儿土,煮出来请客,就这样糊里糊涂抽上了。”杨杏园道:“现在讲应酬,都少不了这东西,年轻人上瘾却也难怪。”
他明知杨杏园这种恕词言外有意,却又不好再把话来分辩,便把别的话来搪塞道:“我有一段很好的社会新闻告诉你,你愿意听不愿意听?”杨杏园笑道:“请问,我是干什么的?自然愿意听呀。”洪俊生踌躇了一会,笑着说道:“我新闻是告诉你,并不是供给你报上的材料,我可不许登报。”杨杏园明知他所说的,不外乎刚才他和人谈话里面的问题,正想考察他们闹些什么鬼,便道:“新闻原有可登不可登之别,你且把详情告诉我,若是与你有妨碍,我自然不发表。”洪俊生道:“那末,我可以放心告诉你了。你想我一个人坐在这亭子里做什么?难道好像你们书呆子一样,玩什么月,寻什么诗吗?老实告诉你……”说到这里,他把头伸出亭子外面,四处望望,然后把杨杏园一拉,同坐在亭子栏杆上,轻轻的说道:“不客气一句话,就是拆白。”杨杏园故意说道:“你不要瞎扯,又来骗我。”洪俊生道:“我骗你干吗?不过这拆白的,并不是我。”杨杏园笑道:“幸亏你有这句转笔,要不然,我的朋友都有拆白党,我还成什么人啦。”洪俊生笑道:“你不要当面骂人。你没有拆白的朋友,我却有拆白的朋友呀。”杨杏园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且把新闻告诉我。”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他是华国大学的学生,人虽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他是江苏人,衣帽鞋袜却十分时髦,学堂里有整个月不去,倒是游艺园每天少不了来一回。他来了又不正正经经的听戏看电影,东处站一会,西处跑一会,只在男女混杂的地方乱钻。”杨杏园道:“这种事很多,也不算什么新闻。”洪俊生道:“还有啦,好的在后面呢。他一年到头,专在这里面鬼混,认识的妇女确是不少。他现在又想出新鲜办法来了,说是在外头胡闹,身体很是吃亏,若再花钱,未免太冤。就此改的宗旨,专门注意有钱的姨太太,只要能给他钱,年纪虽老一点,姿色差一点,都不讲究。俗言道的好,物以类聚,他们也居然有这一党,这就是社会上所叫的拆白党了。前几天,我无意中和他在一处玩,忽然碰见同双饭店的刘掌柜c他疑惑我是他们一党,第二天他就特地找到我,问我怎样认识那华国大学的学生。我说不过是在一处看戏认识的,没有什么深交情。刘掌柜说:”那就好办了。老实告诉你,现在有个很好的姨太太,托我在外头找一个人。提出三个条件,一要是学生,二要年纪轻,身体结实,三要是江苏人。这第二第三两条,我都有法子办,学生我却一个也不认识,实在不容易找。我看那天和你先生在一处的那位学生,倒样样可以对付。‘我起初还说:“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大学学生,不做这样的事,你不要瞎说。’他笑说:”洪先生,我们一双眼睛,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把戏。他是个什么人,我还看不出来吗?‘我说:“猜是被你猜着了,不过他也是一个大滑头,他愿意不愿意,他必定要自己审度一番。等我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刘掌柜说:”你只管去说,我包他愿意。‘我听了这话,当真代他转达,居然一拍就合。今天晚上,是他约双方在这里会面的日子。谁知道刘掌柜临时变卦,要男的方面,现拿出一百块钱来,作介绍费,另外还要写一张二百元的借字,限定三个月以内还清。你想男的方面,还没见着女的是老是少,是长是短,哪里会肯拿出这一笔钱?我听了搁在肚里,就没有去,所以还没有见面。那位学生,痴心妄思,还指望在这里面发一笔财,你说好笑不好笑?“杨杏园道:”他既然索这一大笔介绍费,必定成功以后,有些油水,你何不替他办成呢?“洪俊生摇摇头道:”你哪里知道,这一班青年猎艳家,和窑子里的妓女一样,外面风流儒雅,见了妇女十二分温存体贴,实在他的心比毒蛇还恶,你不给他钱,他先不愿意,他哪里还能拿钱出来呢?“
杨杏园只管和他说话,不觉得夜已很深,回头望望那边戏场,锣鼓无声,戏早散了。
花园里面,万籁俱寂,抬头望树顶上的月亮,亮晶晶地,那些染了露水的花枝,被月亮照着,叶子上都放出一种光彩。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这时风从树里头钻来,吹在身上,很有些冷。再听听远处,一阵阵的人声如潮水一般,正是大门口游人和车马喧阗的声浪,破空而来。这时杨杏园和洪俊生的谈话,虽然没有说完,时候不早,只得各自回家。
洪俊生一走出大门口,就碰见两个同事,一个叫胡调仁,一个叫吴卜微,两个人站在门洞子里边,并排立着。那些从游艺园出去的人,恰好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从他们面前过去。洪俊生在人丛里挤了过去,将胡调仁的衣服一拉,说道:“喂!
又在这里排班吗?等谁呀?‘湖调仁对他丢了一个眼色,把他也是一拉,没有说什么。洪俊生知道他们又有什么把戏,也就站在一处看他们闹些什么。果然,不到一会的工夫,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学生来了。一个梳了两个辫子头,一个打了一根辫子,前面额顶上,都卷了一束烫发,身上一例白竹布褂,蓝羽毛纱短裙。梳辫子的胸面前,还插上一管自来水笔,虽然不是十分美貌,到也雪白的皮肤。内中那个梳头的,年纪大一点,走到胡调仁面前,故意停了一停。他们这三个人,六只眼睛的光线,不由得就全射在这两人身上。那个梳辫子的女学生,好像知道有人注意,低了头,扯扯那梳头女学生的衣服。那梳头的女学生,就低下眼睛皮,似看不看的,对胡调仁望了一眼,就挨身走了过去。三个人哪里肯放,赶紧就在后面跟上。四面的车夫,只管兜拢过来,这两位女学生,却不雇车,只是走了过去。走到大森里的后面,那个梳辫子的女学生,向那个梳头的女学生道:“姐姐,我们雇车罢。”那个就提高嗓子喊道:“洋车,阎王庙街。”胡调仁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就有几个车夫,拉拢过来,问南头北头,那女学生道:“横胡同里,门牌零号。”吴卜微听了这话,就把洪俊生和胡调仁两个人,往后拉着就跑。他两个人不知道什么事,怕是那女学生的家里人追来了,也只好跟着走。心里反而十分惊慌,怕惹出事来。吴卜微等那女学生离得远了,才站住了脚。吐了一口吐沫道:“呸!倒霉!倒霉!”
胡凋仁连忙问道:“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什么事?”吴卜微道:“还说呢,天天在外头逛,这样内行,那样也内行,今天在阳沟里翻了船了。”洪俊生听见他话里有话,便问道:“怎么样?这两位不是正路货吗?”吴卜微道:“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湖调仁道:”我真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看她有什么破绽吗?“
吴卜微道:“什么破绽不破绽,这是南城的土货,冒充女学生在外骗人,亏你还当作奇宝,钉了她一夜的消。人家背后一定要笑掉牙齿,骂我们是傻瓜呢。”洪俊生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土货,难道她还有什么记号不成?”吴卜微道:“记号虽然没有,倒是这种人,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第一,女学生她总大方些,不会像这样鬼鬼祟祟的。第二,女学生吊膀子,她不能和我们这样公开。”胡调仁道:“算了,你这些话毫无理由,我不爱听。”吴卜微道:“我知道,你看中了她,所以你不愿意我糟蹋她。告诉你,我实在另外有一个真凭实据,知道她是土货”。胡凋仁道:“你且说出来听听。”吴卜微道:“她刚才不是给我们打了个无线电话,说是住在阎王庙街横胡同零号吗?这个零号,就是土货公司,她住在那里面,你想是土货不是?”洪俊生道:“你何以知道那里就是这种地方呢?”吴卜微正要回话,有一个警察,拿着指挥刀,乱砍洋车夫赶了过来,看见他们三个人,站在路旁边唧唧哝哝的说话,很为诧异,站着打量了一番。吴卜微轻轻的道:“走罢,警察都在注意我们了。”三个人便一面走,一面说。胡调仁又提起刚才的话,吴卜微道:“你不要问,这是很容易证明的,你要真是看中了那两位女学生,你花两块钱,我可以带你去会会她。”洪俊生便凑起趣来,说道:“调仁,你就花几块钱,看他这话真不真。”
胡调仁道:“好!就是这样办。”又对吴卜微道:“明日几点钟?你约一约。”吴卜微笑道:“你们要去吗?”胡调仁道:“你就想抽梯吗?怎么不是真要去,你既然夸下海口,现在你想推诿也不行。”吴卜微笑道:“我推诿作什么,就怕你们不去。既然这样说,很好,也不用谁约谁,明天下午四点钟在行里办完了事,大家一路去,好不好?”洪俊生和胡调仁都答应了,便各自雇车回家。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三人在支那银行会了面,彼此相视而笑,都不做声。一等打过了四点钟,彼此丢了个眼色,就一路出门。那些专拉银行买卖的车夫,早拖着车子,围了过来,口里乱喊道:“大森里,石头胡同,游艺园,这里来,我的车子干净,包快。”他们三人,也没有说车价,拣了三辆干净车子,坐到阎王庙街口上,便下了车,随手抓了些铜子给车夫。原来他们都是这样惯了的,若要在熟车夫面前讲价钱,那就不算是在银行里办事的人了。
他们三人下了车子,就顺着阎王庙街进了横胡同走来。吴卜微数着门牌,一号二号的挨家数去,一数数到一个洋式红墙的一家,只见上面门牌,蓝底白字,明明写的是零号。吴卜微轻轻的对洪俊生胡调仁道:“到了,你两人跟我进去。”胡调仁一看,洋式红漆门楼,上面钉了雪亮的白铜环,门上挂了一块铜牌,上面写了碗来大的两个黑字,写的是“王寓”。胡调仁将吴卜微一拉道:“喂!慢点,慢点!
不要胡闹,这是人家的住宅,不要乱闯,闯出祸来了,我可不管。“说时迟,那时快,胡调仁话没有说完,吴卜微早已将门敲开,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子,对三人看了一眼,便撅撅的问道:”找谁?“洪俊生心里想道:”糟了,走错门了,怎样办?“
胡调仁看见老头子这副情形,也很为着慌。在这个时候,洪俊生和胡调仁就想抽腿往后走。吴卜微却一点也没有事,反问老头子道:“这里是零号吗?”老头子道:“是的。”吴卡微道:“那就不错了。”说着,开步就往里走。洪俊生和胡调仁站在后面,进去不好,不进去也不好,踌躇得很。吴卜微回转头来道:“走哇,就是这里呀。”他二人看看那老头子站在大门一边,让吴卜微走了进去,却不拦阻,似乎又有一点路道。二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了进去。走进门,是个屏门,转过屏门去,却是个四合院子,里面静悄悄的,不听见一点声音。他们三人,正不知道往哪里去好,只见上面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她正颜厉色的,照门口老头子一句例话,问道:“找谁?”洪俊生和胡调仁又着一惊,大家捏了一把汗。吴卜微不慌不忙的道:“你这里是零号吗?”那妇人道:“不错。”吴卜微道:“我们是李妈妈叫过来的。”那妇人连忙转下一副笑脸道:“是的,是的,请里面坐。”说着,就替他打开帘子。这时洪俊生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胡调仁心里,也是十五个提桶汲水,七上八下,如今方才安妥,却佩服吴卜微这种探险的手段,真是有谈笑挥敌,如入无人之境之概,那个胆子,不由得大了几十倍,便大踏步和吴卜微走了进去。这正中屋子里是个过厅,虽然陈设的是些半新木器家伙,到也擦抹干净,壁上也胡乱挂了几张字画,看看有点像客厅的意思。吴卜微便毫不客气,先坐下了。
那妇人道:“你三位贵姓?怎样认识李妈妈?”吴卜微道:“我姓吴,和她是最熟的人。这两年,我介绍她主顾很不少,你见了面,只要问她支那银行的吴先生,她就知道是我了。”那妇人听了是银行里的人,格外现出殷勤的样子。接上又问洪胡二人的贵姓,他俩也都照实说了,也问那妇人一句“贵姓”。那妇人笑道:“二位大概少逛我们这一路。要是走得多,也许听见人说过王大嫂,我就是的。”吴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名的了,要不然,我们怎样会找上门来呢?”王大嫂看看吴卜微,很像一个内行,自然十二分巴结,连说“不敢当”。便提着嗓子喊道:“李家儿,拿开壶来。”这时,便有个老妈子捧了一壶茶进来,和他们倒上三杯茶。那妇人又道:“你去买包大长城来。”吴卜微笑道:“你不要客气,烟倒随便。家里今天有人没有?”那妇人眯着眼睛笑道:“您三位来了,还能教您空跑吗?没有人,我也得想法子呀!”吴卜微道:“要是家里有人,就去叫来看看罢。”王大嫂道:“你们今日来得真不凑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得出去叫去。”吴卜微皱眉道:“知道叫得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哪里能尽等?”王大嫂道:“路都不远,一会儿,我就可以回来。”吴卜微把手捏着半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指两头一翘,把大拇指搁在嘴里一吸,比着说道:“家里有这个没有?”王大嫂笑道:“这个东西我们没有预备。”吴卜微道:“你放心,尽管拿出来,难道还把我们当外人吗?”王大嫂笑道:“有是有一点,是我自己吃的,倘若您要玩两口,还只好摆出来。那末,请您三位,后面坐罢。”说着,就把他三人,由过厅带进后院,往东一拐,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王大嫂引他们进了正房,中间是个小客厅,摆着一张黄漆桌子,四把椅子,左边一张旧睡塌,蒙的花布面,像骆驼的背一样,一处高,一处低,大概是里面的钢丝坏了。右边摆一张小橱柜桌子,上面乱搁着许多料器煤油灯,和些洋铁茶叶瓶,洋蜡烛台之类,这屋就算满了。两边的屋子,都挂了门帘。他们走进左边屋于来,只见摆了一张小床,一张小条桌,两把椅子,一个洗脸架。胡调仁这时话出来了,便对洪俊生道:“这很像公寓的排场。”王大嫂指着床上道:“您瞧!
公寓里有这样干净铺盖吗?“吴卜微就在床上一躺道:”你先把烟家伙拿来,我们烧烟等着,别尽管说废话罢。“一会儿,王大嫂把烟盘拿来,放在床中间,吴卜微和洪俊生两个人躺着对烧,胡调仁坐在椅子上看他们烧鸦片。王大嫂道:”吴先生,我现在找人去了,请等一等。“转身一掀门帘子,就要走。吴卜微拿着签于正在烧烟,见她要走,便把手指头,夹着烟签子对王大嫂招手道:”慢来,慢来,你这样糊里糊涂就走,叫个什么人来?“王大嫂道:”那末,您说呀,要怎样的人呢?别等我叫来了,先生们只挑眼,闹得大家怪难为情的。“吴卜微一指胡调仁道:”你问他就知道。“王大嫂便问胡调仁道:”要怎样的人?您说。“胡调仁笑道:”要怎样的人?漂亮就得了。“吴卜微道:”不是那样说。她问你这一句话里面大有文章,是问你要姨太太式的呢,是要女学生式的呢,还是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外面院子里,娇滴滴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了一声干妈。王大嫂一面答应着,一面对三人努努嘴,便对外面答应道:”你进来,我在屋子里呢。“说话时,就听见脚步声,一路走进中间屋子来了。只见帘子抖着一动,一个人影子一闪,又缩了转去,接上就格格的笑个不了。说道:”哟!屋子里有人啦。“王大嫂道:”有人怕什么,谁会吃了你去吗?进来!“那人隔着帘子道:”全是生人。“王大嫂道:”生人怕什么?一回见过,二回就是熟人了。快进来罢。“她听了这话,才打起帘子进来,低着头,抿着嘴笑,挨着王大嫂站着。
胡调仁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在游艺园碰见的那位梳辫子的女学生,今天打扮还是一样,不过把那条裙子脱了。王大嫂拉着她一只手,把手摸着,一面笑着问吴卜微道:“吴先生,您瞧,这是我的干姑娘,好不好?”吴卜微把烟签子一放,不约而同和洪俊生坐了起来,不由得嚷起来道:“哪里是生人,我们熟得很啦。”
说着,便站起来,在王大嫂手里,把她手拉了过来。这位王大嫂的干姑娘,倒也不嫌人家冒失,就乘着人家拉手的时间,一歪身子走过去,随身就坐在床沿上。吴卜微一面摸着她的手,一面笑着问道:“二你贵姓?”答道:“姓陈。”吴卜微道:“叫什么名字呢?”她却笑着不说。王大嫂插嘴笑道:“人家的小名儿,可不能让人乱叫呀!”吴卜微道:“那末,我们日后见面,怎样称呼呢?”王大嫂道:“叫她二姑娘得了。”吴卜微连忙就把头低下来,凑到她面前叫二姑娘。这时,胡调仁才明白可以随便闹着玩,后悔不该让吴卜微夺了过去,脸上未免有点不自在的样子。
吴卜微看见,在鸦片床站了下来,两只手扶着二姑娘轻轻一推,推在胡调仁身上,笑着说道:“你两个人,昨晚上在游艺园里面,打了一晚上的无线电,怎么这会于不说话呢?”又对胡调仁道:“我今天是专门做媒来了的,你不要眼睛馋,现在可以天从人愿了。”胡调仁巴不得一声,见吴卜微如此,正合其意,只是呆笑。便问二姑娘道:“你认识字吗?”二姑娘摇摇头道:“不认得字。”胡调仁道:“既然认不得字,为什么打扮得像女学生一样?”二姑娘笑道:“闹着好玩啦。不认识字,就不许作女学生打扮吗?”胡调仁道:“可以的。我问你,那梳两个头的是谁?”
二姑娘道:“那是我姐姐。”吴卜微接嘴道:“不是你说,我倒忘了。”便对王大嫂道:“快去请来,我们那位洪先生……是……”洪俊生对王大嫂摇摇手道:“不不!”吴卜微道:“得了,什么不呀不的,昨晚上为什么钉人家的梢来着,去请来罢。”便对王大嫂道:“还不去么?”王大嫂听了这话,就当真笑着去了。不一会儿,王大嫂果然把陈大姑娘也请来了。她进来就比二姑娘大方得多,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吴卜微笑道:“你认得我吗?”陈大姑娘笑道:“从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吴卜微道:“你倒会装糊涂,昨天晚上,咱们不是就认识了吗?”大姑娘笑道:“还亏你说呢,真给你们三个人,钉得我们没有法子。”吴卜微指着洪俊生对大姑娘道:“我和你作个媒好不好?”大姑娘点点头道:“好哇。但是他两个人都有一个人,你呢?”吴卜微道:“我今天不赶这个热闹,哪天有工夫,一个人来。”
说着,把一只眼睛对二姑娘夹了一夹。二姑娘笑着对他“呸”了一声。王大嫂也笑道:“是真的,我也去和吴先生叫一个来罢。”吴卜微摇手道:“不用,不用。要用我自然会说话。”王大嫂只得罢了。说时,二姑娘挨着胡调仁坐在一处挤着说话,大姑娘挨着洪俊生坐在床沿上,也是间长问短。吴卜微烧了几口烟,对王大嫂道:“挤这一屋子人干吗?还不把他们带了出去。”王大嫂道:“不是我不带去,人家还没有说出来呀。”吴卜微道:“你看这一双两对的样子,还要说吗?”王大嫂笑着不做声,先把大姑娘二姑娘叫出去了。以后又做两回,把胡调仁和洪俊生也请出去了。洪俊生和胡调仁两个人,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混了一会,复又到吴卜微烧鸦片的这间屋子来,大家取笑了一阵子。胡调仁便向吴卜微的耳朵边,轻轻问道:“这要给多少钱?”吴卜微道:“大概的规矩,是三四块钱。但是也看人说话,不可一概而论。你要好看点,就每人给他个五数。那么,她们除给王大嫂而外,本人还可以落两三块钱。至于这个鸦片,我自有本事,白扰她的,你不要过问。”胡调仁听了,又和洪俊生唧唧哝哝的商量了一阵,便连烟在内,一共给了王大嫂八块钱,把这位王大嫂,喜欢得眉毛眼睛,都要笑起来。千叮嘱,万叮嘱,请他们常来。他们一直闹了三四个钟头,才走出王大嫂家。
路上吴卜微问胡调仁道:“怎么样,好吗?”胡调仁笑道:“别有风味。地方既清静,花钱又干脆,自然比胡同里那些地方好得多。”吴卜微笑道:“我既然带你见识了这个地方,你们也应该帮我一点忙。”便问洪俊生道:“我请求你一桩事情,行不行?”洪俊生道:“什么事情呢?我请你吃小馆子吧?”吴卜微道:“吃小馆子算什么,还要提出要求来吗?我因为常听见你说,你认得许多报馆里的朋友,我这里有一条新闻稿子请你拿去登一登。”洪俊生道:“这事容易办,你且把稿子拿来。”吴卜微听了,就在袋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张毛边纸写的稿子,交给他。洪俊生也没有看,接了过来,就揣在袋里。其实他哪里认得多少报馆里的人,仅仅不过认识杨杏园一个。到了次日,他就写了一封信,把稿子附在里面,送到杨杏园报馆里去。
这天晚上,杨杏园到了报馆里,把信拆开一看,还以为洪俊生要把上次所告诉他的话,正式宣布,谁知一看,却是攻击他朋友余咏西的一段稿子。说他停妻再娶,要骗人家的小姐作姨太太。杨杏园看了,也不做声,依旧把信收好。到了次日,便特意去看余咏西,告诉他这一段事。
第十回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原来这余咏西,他是一个怪人,他一个人在北京候差,不住公寓,不住会馆,却花二十多块钱,赁了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住着。只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看门。
不知道的,都说他好静,其实他专门在游戏场夜市上,干那不正当的勾当。有那单身的妇女,外表透着几分风流,他就死命的钉着。或是在黑暗里追上的时候,或是在人丛里相挤的时候,他就在人家身上,轻轻拍一下。若是人家骂下来,他就鼠窜而去。若是不骂,他越挨越近,等到身边没有人,他就请人去喝茶或者吃饭。只要人家不破口骂他,他总有法子把人家引到家里去。他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命意却在此,旁人哪里知道。
这日杨杏园跑到余咏西那儿去,先就敲了半天的门,等到那老妈子出来开门,就对杨杏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着说道:“余先生不在家。”杨杏园一看这种情形,知道余咏西一定在里面。不过还另有其他的人在一处,所以他这个老妈子就用挡驾的方法,说不在家。便假说道:“他约我这时候来的,不能不在家呀,也许是他睡了,所以你这样说。”说着就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那老妈子道:“你拿进去,余先生看一看,他就知道了。”那老妈子道:“那末,请你在外面等一等呀。”她说了还不放心,怕他闯了进去,依旧把门关上。杨杏园心想好紧的门户,越觉得尴尬得很。不一会儿,门呀的一声开了,余咏西笑了出来,拱手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快请里面坐。”便在前引路,把杨杏园引在一个小客堂里坐了。杨杏园笑道:“近来很得意吧?”余咏西道:“穷差事,几个月不发薪,什么得意!”杨杏园道:“不是差事的话,是问你有得意的人没有?”余咏西道:“我也无非是好玩,哪里有什么得意的人。”杨杏园道:“你不说老实话,我也不逼你,我先请你看一样东西。”他一面说,一面就在身上把洪俊生的那封信,还有一张稿子,都交给余咏西看。说道:“这总是事出有因吧?”余咏西接过稿子一看,不觉脸上一红,便问道:“这稿子你打算发表不发表?”杨杏园笑道:“那也不一定,不过我念在同乡的交情上,先来通知你一声,你看是发表呢?还是不发表呢?”余咏西笑道:“无论虚实如何,我决没有让你发表的道理,这何待于问。”杨杏园道:“那末,这稿子上的话,并不是子虚乌有了。照我猜起来,这个人恐怕就在你屋里。”余咏西笑笑,却不做声。杨杏园道:“你要不把我当外人,就应该给我介绍介绍。”余咏西笑道:“可是可以的,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待我去问问。”说毕,一路笑着到对过的上房去了。约莫有五分钟的工夫,余咏西在那边招手说道:“这里来坐。”杨杏园便忍着笑走了过去。一进门,却见有两个女学生装束的人,倒出乎他意料之外。一个有二十一二岁的光景,梳了爱丝头,上身穿的紫色柳条丝光布褂子,下面穿的黑华丝葛裙子,白番布皮鞋,是张胖胖鸭蛋脸,大有一种大小姐和大少奶奶的派头。
一个是有十七八岁的光景,上身是蓝柳条褂子,下身是蓝华丝葛短裙子,足上穿的是一双圆头漆皮鞋,圆圆的脸儿,前面的覆发,一直罩到眉毛上,配着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越发有风头,正是一个妙龄时代的中等学校的女学生。她们看见杨杏园进门,都站起来,行一个鞠躬礼。余咏西对杨杏园把手一指,对那女学生道:“这是我同乡密斯脱杨。”又对杨杏园道:“这两位是密斯白瘦秋、白素秋。”杨杏园又重新点了一个头。这时那位年纪小的女学生,叫白素秋的靠着桌子,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装着看桌上的报。那年纪大的,却很大方,先对杨杏园道:“请坐。”随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这时的杨杏园,倒十分拘束起来,不知道怎样去应酬这两个人才好。只有拿密斯白现在哪个学堂里读书这一句话,作为谈话的开端。白瘦秋道:“上学期在令仪女学,下半年我打算换学校了。”杨杏园掉过了脸对白素秋道:“这位密斯白呢,大概也是令仪女学了。”白素秋看见人家问她的话,更不好意思,低着头看报,只是含笑。白瘦秋道:“你看,这丫头耳朵聋了,人家问她的话,她只当没有听见。”白瘦秋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她忍不住,便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伏在报上,只是格格的笑。杨杏园看她一味的娇憨,也不觉为之失笑。不过彼此到底是初见面,说了几句客气的话,没有他话可说。杨杏园觉得在一处坐很不自然,便告辞要走。余咏西一直送到大门口,背地又着实的道谢了一阵。
过了几日,余咏西特地写信到会馆来,约杨杏园去谈天,信未并添了一行小注,说是密斯白亦在此相候。杨杏园一想,什么事呢?难道他们发生了问题,要我去想法子吗?也没有十分研究,就一直到余咏西家来。他一进门,余咏西不让他进客厅,就请他到上房去坐。走到上房,只见白瘦秋白素秋都在里面。余咏西对杨杏园道:“请你来没有别的事,两位密斯白发了麻雀瘾,急于要打牌,无奈我这里是三差一,不能成局,所以把你请了来凑上一脚。”说着,一个人便把桌子拉开,拿出一匣麻雀牌,花啦啦就往桌子一倒,口里说道:“来来来。‘白瘦秋笑道:”你怎么这样性急,人家密斯脱杨还没有说来不来的话呀?“余咏西道:”不用说,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不来的。“说着,就捡出东南西北风四张牌,一阵乱抹,把四张牌叠好了,手里握着两粒骰子,一面摇,一面对杨杏园道:”坐下,坐下,好班庄定座。“杨杏园笑道:”当真你就不征求我的同意吗?“余咏西笑着对白素秋一指道:”看在这两位生客的面子上,你也不好意思说不来两个字呀。“白素秋道:”你自家要打牌,还说看人家的面子,好会说话。“杨杏园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是和咏西闹着玩,其实我也是牌鬼,只伯没有机会呢。“说话的时间,白氏姊妹也站在桌子边,余咏西早掷下骰子去。班庄的结果,白瘦秋坐在余咏西的上手,杨杏园坐在白素秋的上手,四个人便叉起麻雀来。杨杏园一面理牌,一面说道:”我早就想打牌,总没有机会,不料今天在这里打起来了。“余咏西笑道:”难道梨云那里,你也没有报效过吗?“杨杏园见他在女朋友前面,谈起窑姐儿,觉得他太过于放浪,便和他丢个眼色。余咏西会意,也就没有往下说。这天杨杏园的手气很好,十牌倒有七八牌是他和,他下手的白素秋,总没有开和。到了四圈的末牌,正是白素秋的庄,四家都下了买子,白素秋一面起牌,一面说道:”就是这一牌,我要扳本了。“余咏西推推杨杏园道:”听见没有,你放牌要留心点呀。“杨杏园道:”反正照规矩打就得了。“白素秋笑道:”密斯脱杨,你还说照规矩打吗?四圈到底,还没有放我和过一牌呀。“杨杏园道:”那只怪密斯白的手气坏,不能怪我上家扣牌呀。“说时,牌已起完了。白素秋一看,有四五筒两张,一对三筒,一对二筒,一张么简,一对九筒,和一张八筒,另外南风一张,五索一对,六索一张。
照理应该打出南风去,她因为看见筒子多,想留么张配杂一色,起手便打了一张六索去。一个圈子过来,杨杏园打了一张三筒,白素秋抢着便叫碰,回头一看,自己二三筒的对子,可以两头上的,便只把四五筒吃下来,打出一张五索去。对面的余咏西道:“怪呀,怎么起手就拆五六索的靠子?”白素秋也不做声。第二圈子,杨杏园又打了一张七筒,白素秋想吃,又舍不得拆散一对九筒,况且要贪一色,地下的牌也不宜太多,未免踌躇了一会子。结果,还是抓了一张六筒,很是欢喜,因为刚才已经打了一张五索,便扣住五索,先打南风出去,恰好下手对了。白瘦秋笑道:“我刚补成一对的,你要早打出来,那就没事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更注意白素秋的牌,知道她必定在做筒子的一色。这时他有一四筒上,就和嵌七筒,七筒上,就和一四筒,已经定局了。余咏西又推推杨杏园道:“庄家的牌已落定了,留心点啊。”杨杏园道:“不用你招呼,我自然知道。”又抹了几个圈子,白素秋补上了一张四筒,打出五索去单和嵌七筒。偏偏白素秋又不小心,起牌的时候,袖衫把一对九筒挨着倒了出去,她虽然赶快理起来,杨杏园眼快已经看见了。他一想:“我先放七筒,她要吃没吃,后来她又没打出八筒。无论如何,她不是和六九筒的清一色,就是和七筒的清一色的。和六九筒没有她的法子,若是和七筒,自己和四七筒,正好拦她的上和。”断定了,也不做声,只装不知道。抹了几个圈子,大家都没有进张,白素秋急的很,便问杨杏园道:“密斯脱杨,我的牌,又被你扣了罢?”杨杏园道:“我手上现在只有四张牌,怎样扣得住人家的牌,难道自己不想和吗?”
一言未了,余咏西拍的一声,打出一张七筒。白素秋看见,好不快活,连忙站起来,一手抢了过来,把面前的牌一推,拍手道:“呵哟!三翻!三翻!清一色!清一色!”
杨杏园看见她这样高兴,而且又把牌摊下来了,若是摊出牌来拦她的上和,不用提,差不多和焚琴煮鹤一样,是个最煞风景的事情,只得让她和了。便把四张牌握在手掌心里,给白素秋看道:“密斯白,你这牌和得好快,你瞧,我这好的牌,都和你不过。”白素秋一看,见他是两张二万,五六筒一靠,正要的是这张七筒,拦自己的上和。她还没有说话,杨杏园便把手上四张牌,往牌堆里一搅,早和乱了。白素秋见他如此,知道他存心让她和,心里一动,未免脸上一红,也不便说什么。四圈打过之后,又接上打了四圈。依余咏西的意思,还要接上的打,杨杏园因为办事的时间到了,执意不肯,这才休手。自这天起,杨杏园和白氏姐妹,又熟了许多,才知道余咏西的正式姘头,虽是白瘦秋,而他的意思,实在是属于白素秋。不过白素秋天真烂缦,对于余咏西,无可无不可,反而叫余咏西不好应酬。在杨杏园眼里看去,二马同槽,早就料到不能没有风波。
有一天上午,天气十分晴朗。杨杏园要趁这收潮的天气,把书晒晒,便叫长班在他自己的小院子里,架起一副铺板,在院子当中晒书。自己弯着腰,正在一部一部的清理,忽然拍的一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出其不意,却吓了一跳,十分不高兴。正想对那个人发作两句,回转头来一看,只见白素秋穿了件水月物华葛夹袄,套上黑铁机纱坎肩,底下又是蓝印度绸裙子,湖水色起花缎子高跟鞋,身上蒙了一条淡青色蒙头纱,打扮得十分俏皮。站在面前,只觉一阵阵的花露精香气,从她领圈上和衫袖里面出来。杨杏园还没有说话,白素秋先眯眯一笑,说道:“你猜不着是我吧?”杨杏园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快请里面坐!”说着,便在前引路,把白素秋引进屋子去。杨杏园道:“你总是和令姊一路走的,怎么今天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白素秋笑道:“难道就不许我一个人出来吗?”杨杏园道:“不是那么说,你们姐妹感情好,不至于一个人单独行动啊!余咏西那里今天去了吗?”
白素秋淡淡的说道:“没有去。”她就把话扯开,问道:“这院子里面,就是你一个人独住吗?”杨杏园道:“前不多天有一个姓吴的学生同住,现在只剩我一个人。”
白素秋笑道:“一个人住一所独院子,晚上不害怕吗?”杨杏园道:“我向来不信神鬼这一路的话,根本上就不曾害怕。”白素秋道:“就算不害怕,一个人在屋子里,冷冷清清,也寂寞得很啦。”杨杏园道:“单身作客的人,都是如此,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白素秋听了杨杏园这句话,笑了一笑,问道:“何以不把你的太太接来陪你?”杨杏园笑道:“有太太,当然要接来,但是我的太太,还不知道姓什么,哪里去接呢?”白素秋一撇嘴道:“哼!你没有太太,我不相信。”杨杏园道:“这是很平常的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何必瞒你呢?”白素秋脸一红,又笑着问道:“那回打牌,余咏西他对你说,什么梨云那里,这梨云总是你的好友吧?”杨杏园道:“你信他瞎说呢。我男朋友还不多,哪里来的女朋友呢?”白素秋道:“你当面就撒谎,还说不瞒人吗?”杨杏园道:“你且说,我什么事当面撒谎。”白素秋道:“面前就有一个女朋友,这不是当面撒谎吗?”杨杏园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笑了起来。于是南天北地的,又说了半天,不觉已是吃中饭的时间。杨杏园看她不走,只好留她吃饭。白素秋道:“你不要客气,我是吃了饭出来的,你尽管吃你的。要不,我就走。”杨杏园知道她能说能行,只得由她。一会于长班送上饭菜来,白素秋一看,只有三样菜,一碟韭黄炒肉丝,一碟虾子烧白菜,另外一碗菠菜豆腐汤,便拿起筷子来,在两个碟子里拨了几拨,夹了一丝白菜,在口里尝尝,放下筷于,笑着对杨杏园道:“餐餐都是这样的饭菜吗?”杨杏园答应“是的”。
她又道:“我看一点味儿没有。”杨杏园道:“我们这还算好的啦!虽没有味,还可以下饭。有些会馆里和公寓里的伙食,把些没油没盐的菜,和你铺上三四条半生半熟的肉丝,冰冷冷的送来,不但吃,看见就也要发愁哩。我们吃笔管儿饭的,有这个尽够,怎么能和你们娇生惯养的小姐打比呢。”白素秋道:“不是这样说,菜不论荤素,总要口味弄得对,那才好吃。你们南方人,很喜欢吃我们山东馆子菜,我明天炒几样山东莱给你尝,好不好?”杨杏园道:“好是好。这菜弄好了,你怎样送来呢?”白素秋想了一想,笑道:“哦!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那末,还是哪一天有工夫,我请你吃山东馆子,由我点菜罢。”杨杏园一面陪她说话,饭已吃完了。吃饭之后,白素秋依然不肯说走,一谈话谈到下午两点钟,她才回去。杨杏园也算会陪客的,陪她说五六个钟头的闲话,一点没有倦容。
到了次日,他一早就接到白素秋一张请客片,请下午四点钟,在济南春吃饭。
片子后面,另外写了两行字是:“我准按时间候您,务请早到,这张片子,不要给第二个人看见。”下面还有一句,却把墨来涂了,仔细看看,那墨迹好像是“因为是专请您的”这几个字。杨杏园一想:“这分明是昨天她许请我吃山东莱,所以今天来做这个东。我倒不能不去,不过照这张帖子看来,大概她姐姐并不在一处,余咏西更不知道的。这一男一女,在饭馆子里叙餐,不是很大一个嫌疑吗?”想了半天,总觉得不去的好。就把那帖子撕了,扔在字纸篓里。谁知不到一刻儿的工夫,长班告诉有人请电话说话,杨杏园一想,这不要就是她的电话罢?一接话机,果然是女子的声浪,那边说:“你是密斯脱杨吗?”答道“是”。那边说:“我寄给你一张帖子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那边说:“这一次,是我专请你,要是肯赏光,就清早去。若是事忙,不肯赏光,也就请你先告诉一声,免得我去老等。”说到这里,电话这面,格格的笑了一阵,接上说道:“大概是没有工夫,不得空吧?”杨杏园本来打算不去的,被白素秋电话里这样的话一逼,倒叫他说不出不去的话,只得说“_准来”。到了下午四点钟,他便如约到济南春来。果然,除了白素秋而外,并无他人。杨杏园好像刘邦赴鸿门宴一样,十分不安,生怕碰见熟人,未免不成样子。好容易,到六点钟,才把这餐饭吃完。次日,杨杏园一想,白吃人家一餐,什么意思,就在青云阁买了几块钱小说杂志之类,由邮政局里寄给白素秋,邮包的外面,写了白素秋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原来这种办法,也是她告诉杨杏园的,如果有什么事,就可以冒一个女学生的口气,写信给她,可以掩去家里人的耳目。这样下去,不到一个礼拜,白素秋竟到杨杏园会馆里来过三次。来了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又总是五六个钟头,而且来一回,必定换一身衣服。闹得满会馆人说出许多风言风语。况且杨杏园住的所在,又是个独院子,你教人家如何不疑心。
又过了两日,正是礼拜,杨杏园料定白素秋必来,一早就出去,晚饭也不回来吃,一直就上报馆。谁知到了十点钟,会馆里长班打了电话来,说家里有客,请杨先生快回来。杨杏园问是谁,那边便换了一个女子的声浪答道:“是我呀,你猜是谁?”杨杏园道:“你是素秋吗?这时候,你从哪里来?”白素秋道:“我特意找你来了,请你就回来罢。”杨杏园道:“我的房门已经锁了,你就在外面等我吗?
若有什么事,就请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罢。“素秋道:”话长着啦,电话里不好说。
你要是不怕我偷你的东西,就请你吩咐长班,把门开开,大概可以放心罢?“说毕,又在电话里面格格的笑了一阵。杨杏园没法,只得在电话里吩咐长班,叫他将房门开好,请白小姐进去坐。电话机挂上,杨杏园一想,这越发的不对了,怎么更深夜静的找我,不如赶快回去,打发她走了罢。会馆里人多口杂,将来这事传到余咏西耳朵里去了,还说我和他演三角恋爱,还算什么朋友。便把稿子托何剑尘发了,匆匆忙忙的回家。走到自己院子里,三间屋子,只有卧房的灯点着,其余都是黑洞洞的。这时,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心想:”我这院子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人坐在我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我到要看看。“想毕,便放轻脚步,慢慢的走到廊沿下,从窗户格缝子里,向里面张望。只见窗户边的书桌子上,灯下放着一本书,白素秋坐在桌子边,一只手按着书本,一只手托着腮,怅怅的望着灯,好像在那里想什么。
一会子,她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她本人还好像不知道,眼泪串珠似的望下滴,衫袖上和书本上,都滴了许多泪珠,她才慢慢的在钮扣上,抽下那条白绸手绢,来揩脸上的眼泪。杨杏园见她这样,却是莫名其妙,心想且不惊动她,看她怎样。谁知白素秋坐在灯下,依旧是呆呆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动一动。眼泪越揩越多,泉涌也似的流了出来。杨杏园看她这个样子,疑她是因为等自己不来,怪朋友不理,满腔怨愤,所以逼下这副眼泪来。心想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这样的对待她,也未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便轻轻的退到院子中间,然后才放重脚步,走了进去。白素秋见杨杏园走进来,一边用手探眼睛,一边强笑道:“对不起,我又来吵你了。”
杨育园笑道:“这个是我对不起你,要你一个人在这里久等,怎样还说你对不起我哩?”说时,他偷眼看白素秋,见她眼圈还是红的。这时正是秋初的天气,白素秋穿了一件浅灰哔叽的夹袄,灰哔叽裙于,鬓云蓬松,双髻斜挽,越显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刚才她流泪的那一番情形,正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也未免呆了。
白素秋见他只管直着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过脸去,望书架上的书。杨杏园道:“你不是叫我快来有话说吗?怎样又不做声呢?”白素秋听了这话,才回转身来。她坐在椅子上,低头望着胸脯,把一只脚尖悬着点在地上,一只脚踢着椅子角,才慢慢问杨杏园一句话道:“你看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蔼然可亲’这四个字,那总是对她最恰当的批评了。”白素秋冷笑道:“哼!‘蔼然可亲’吗?你这句话,正是她反面的批评。我老实告诉你,她在家里,什么事也不问的,总是睡到太阳几丈高,她才起来。吃起饭来,把筷子在莱里挑挑拨拨,往桌上一放,便要发脾气。我母亲本来疼女儿的,不很管她,看见她闹别扭,反引着她发笑。我父亲又抽上一口烟,更是一概不问。有时候我母亲说她几句,她就一句顶一句,反常常问我母亲说:”我怎样得了?‘“杨杏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却不懂了。难道在你们这样的家庭里面,还有什么委屈吗?“白素秋对杨杏园瞟了一眼,摇着头微微的笑道:”这个缘故,你还不明白吗?“杨杏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样会知道呢?“白素秋道:”我和你说一句实话,她是有人家的,只因为那个人不合她的心,她就要吵着离婚。我母亲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我父亲不肯,说我们两面都是体面人家,哪里能做这样的事,将来要打起官司来,亲戚朋友知道,岂不成了一场笑话?这样一说,就把这事按下来了。我姐姐也为这事,大闹了几回,总没有闹穿,后来她就变了办法,总是在家里挑眼,闹得两个老人家时刻不安。我父亲没法,答应不让那边娶,总推着在大学毕了业再说,一面露出点消息给人家知道,等他来办交涉,再想法子。这样挨下来,又是一年多,到底就弄出笑话来,把我都害了。“说着眼圈一红,要掉下泪来。杨杏园道:”你说呀,怎么又连累起你来了呢?“白素秋脸一红,把手绢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说道:”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告诉人。“杨杏园道:”你若是不许我说,我自然保守秘密。“
白素秋脸又一红,低声说道:“我也有……”没有说完,她就借着拿手绢擦眼睛,把脸蒙上。杨杏园听了这半句话,明知全句的意思,却故意笑着问道:“你也有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呢?”白素秋放了手绢,对杨杏园瞟了一眼道:“你这不是成心吗?人家正正经经和你说话,你却寻人开玩笑。”杨杏园道:“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你既这样说,就算我明白了罢。你且望下说。”白素秋道:“人家现在也在山东读书,学问虽然不算得顶好,我们是自小定的,也没有什么恶感,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为我姐姐她和家里作对,放书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着玩惯了。头里还是礼拜六和礼拜日,在公园和游艺园玩玩。后来胆子一天大一天,上学的时候,依旧夹着书包出来,可是一出大门,便把书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个零碎摊子上,大家尽量的出去玩。一直到下午,要散学的时候,方才在摊子上,取出书包来,一道回去。家里看见照着时候回来,也不追问。谁知公园和游艺园这个地方,总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动。有一回,我离开姐姐,在公园里兜圈于散步,后面来了一个下流东西,穿得满身的华丝葛,老在后面跟着,我心里吓得乱跳,一眼也不敢看他。他在后面,却笑嘻嘻的,胡说八道,说了许多废话,我只得三步两步,就跑开。有好几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闹的事来。”杨杏园笑道:“难道她那样落落大方的人,还要你来保护不成?怎样你不和她出去,她就发生出事故来了呢?”白素秋把脚一顿,笑道:“咳!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我是说她要我保护吗?“杨杏园笑道:”就算我死心眼儿,你且说你的。后来呢?“白素秋道:”也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园。走到来今雨轩,我们还没有找好茶座,忽然一个男人,在一张桌子边,笑着站了起来,和我姐姐打招呼。口里连说道:“在这里。‘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谁知我姐姐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说到这里,白素秋问杨杏园一句道:“你说这男人是谁?”杨杏园笑道:“当然是余咏西了。”白素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是我自己不好,当时见了他,我是不好意思过去坐的。我姐姐只说,不要紧,一路过去坐坐,还赶着给我介绍。我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了。那时余咏西对我问长问短,臊得我什么似的,只好有一句答应一句。其实我心里慌得厉害,生怕碰见熟人。我姐姐她却没事似的,和余咏西说一个牵连不断。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说公园里是个坏地方的理由。到了晚上,我和姐姐进房睡觉,我才问她怎样认识这个姓余的?她说是同学介绍的。后来我仔细一打听,并没有这回事,干脆一句话,她是在公园里认识的罢了。从那天起,就天天和余咏西会面,后来索性跑到人家家里去。密斯脱杨,你别见我平常喜欢闹着玩,这回事,作的大错特错,我是很知道的。您说,我跟着姐姐走,这算什么呀?”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文明人,怎么说这样腐败的话?现在青年男女,正讲的是社交公开,好为男女平权的运动……”白素秋不等他说完,拿着手绢对他一扬,把嘴一撇道:“得了!你这不是损我吗?我把你当个好人,所以把许多心事话,全都告诉你啦!你反而处处把话损我,这是什么意思呢?”杨杏园道:“你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实在是真话。照你这样说,难道也要学千金小姐坐在绣房里面,那才对吗?”白素秋道:“不是那样说,社交公开,是要正正当当的。你想我和我姐姐这样的行动,那算什么?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觉着很对那个人不起。谁知我们天天出来,日子久了,被几个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说出许多闲话。两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点,这几天对我们的行动,盘查得十分厉害,要把我们退学。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里大闹一顿,就跑了出来,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气。上午的时候,我在我妈屋子里梳头,谁知她趁这个机会,就跑到我屋子里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顿,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她就拿一张余咏西和我三个人合照的六寸相片,望我面前一扔,指着我脸上问道:”这上面的一个野男子是谁?你说!’这时,我实在一肚子委屈,要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气得掉泪。我妈向来不打我的,今日也打了我几下。还好,我父亲来了客,没有来问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许不能和你见面啦。那时,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来,一直就来找你。
谁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闹得我跑了好几回。现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这事怎样好?你向来是很热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个法子才好。“说着便掉下泪来。杨杏园不料白素秋竟有这样一场风波,一时也没有主意,因问她道:”这事你告诉了余咏西没有呢?“白素秋把脸一板,狠狠的说道:”我还告诉他吗?我要告诉他,正中他的计了。到了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害臊,老实告诉你,他常常背着姐姐,私下对我说,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说得南方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无。我也一时糊涂,受了他的欺侮。其实他家里是有人的,不过我没有多久,才侦查出来罢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说我和余咏西勾通一气,要撇开她,闹得姊妹不和。总而言之,过去的事,是一错再错,不可收拾,我还能去找这样没良心的人吗?“杨杏园听她这一番话,知道她已下决心,要和余咏西脱离关系。这也不去管她,只是现在逃出家庭,如何挽回,是不好办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已经十一点钟了,一切都来不及想法。目下最要紧的,就是今夜怎样安顿她。自己仔细一想,余咏西的私人道德,虽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几千里路外的同乡,决不能为一时的不慎,得罪朋友,瓜田李下,嫌疑要避得干净才好。便对白素秋道:”既然事情已经决裂了,当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么亲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这里来,我必有很好的答复。我尽今日一夜的工夫,必定和你想出一条法子来。“白素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了半天,说道:”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那末,同学的家里,有可以去的吗?“她仍低了头,微微的摆两摆,耳朵上两只宝石耳坠子,也跟着摇个不定。杨杏园一想:”不好,亲戚家里既不能去,同学家里还不愿去,这又分明她有别的意思了。“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书来,就是”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便立定了主意,对白素秋道:”既然这样说,我有家熟旅馆,我送你到旅馆里去住一宿罢。“白素秋道:”半夜三更的,上旅馆去,什么意思,我更不去了。“杨杏园道:”这真难死我了,怎样办呢?“低头一想,忽然计上心来,便对白素秋一笑道:”有了,我打个电话叫余咏西来,再凑上一脚,我们来叉一晚麻雀罢。“白素秋听了这话,把脸一沉,说道:”不必劳你驾,我拚着一死闯了回去罢。“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
杨杏园看见她这样说,到弄得没有意思,心想,劝她不要回去罢?又不能如她的心愿,让她回去罢?果然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怎样好呢?他正在这里踌躇,说时迟,那时早,白素秋已经走出了房门。那高跟的皮鞋,走得地下,只得得的响,在这种鞋跟底下得得的声浪里面,好像白素秋的心里,在那儿说,“你好狠!你好狠!”杨杏园一声不响,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便道:“我替你雇车罢。”白素秋道:“劳你驾,不用!”说着,头也不回,挺着身子径自去了。
第十一回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
却说杨杏园送走白素秋,无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里很过意不去。又转一个念头道:“我将来作了伟人,这一桩事,大概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一笔的了。就是小说家也可附会成文,作一篇有关阴骘的文章呢。”想到这里,又觉自己为人很不错,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来。杨杏园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场梦,真是平生一个很深刻的纪念。一天的工夫,心里老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剑尘一个人,忽然跑来了,他说道:“今天下午,闲了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听戏看电影,都过了时候了。公园里面,西风瑟瑟,也没有趣味。不如花两角钱,去游艺园兜个圈子罢。”
何剑尘道:“更是犯不着,我们晚上是要出来的,这个时候去,只好在坤戏场问口站班。文明新戏,我看了是会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说到那三十六本的连台长片电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无趣味。还是找个地方洗澡去罢。”杨杏园笑道:“我们到无可消遣的时候,总是用这最无聊的办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何剑尘道:“那就难了,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个娱乐的场合吗?”杨杏园道:“我倒想起了一个地方,上青云阁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剑尘道:“这也是下策。不过我正要找个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着他也好。”说毕,两个人径往青云阁来。他们走到二层楼上,走进一湖春,拣了两张躺椅的茶座坐了。
杨杏园笑道:“中国人喜欢上茶馆,也是一个奇特的嗜好。其实哪个人家里都有茶,何必又花钱,又跑路,到茶馆里来喝。”何剑尘道:“两个人来喝茶,说说笑笑,那也罢了。还有一个人跑来对着一碗茶,枯坐几个钟头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费解了。”说着,把嘴向对面茶座一努。杨杏园一眼看去,只见一张桌子上光光的,只有一盖碗茶。那个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在那里抖文。这一边睡椅上,也躺的是一个人,茶碗旁边,多了一盒烟卷,和一叠报,他把报一份一份的拿起来,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杨杏园道:“这一班人,每天在这样的地方,牺牲几个钟头的光阴,不知所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馆的光阴,统计起来,那也是很可惊的事情呢。”何剑尘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c还有些人的职业,是每天非上茶馆不可的,你看天桥那许多茶馆,就一半为这些人而设。”他两人正在这里讨论上茶馆的问题,忽有一个人叫道:“剑尘,怎么今天你也到这里来了?”何剑尘抬头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连忙站起来招呼道:“这边坐,这边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过来,何剑尘又给杨杏园介绍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横头,一张方凳子上坐了。一边问何剑尘道:“你难道为前天说的那个事,特意来找我吗?”何剑尘轻轻的说道:“可不是吗?前途的款子,早已预备好了,只等你的回音。何以一过三天,你连电话都不给我一个?”柳子敬道:“这个事是完全碰机会的,哪里比买东西,可以把现钱买现货呢。”说着,他用指头在茶杯里沾了一点茶,在茶几上写了一个“闵”字。说道:“要换这个人上台,这条路我就宽的多了。就现在而论,间接的间接,通气实在难。只有我日前所说的那个副字号,还可以设法。”又把头就着何剑尘的耳朵,低低的说道:“老闵这个人,眼光锐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将来财政总长,一定是他,那个时刻,我总能小小活动。前途果然愿办,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个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剑尘唧唧哝哝,说这一大篇私话的时候,杨杏园知道他们有秘密交涉,便叫送报的拿过几份报来,也躺在睡椅上,在一边看报。等他们交涉办完了,最后约定明日仍在一湖春会面,杨杏园方才放下报,坐起来和他们说话。柳子敬道:“我晚半天还有一处饭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剑尘道:“请客反正在七点钟以后,这时候还早,谈一会儿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声说道:“你道这主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说的闵总裁。你想!在他们阔人家里吃饭,客哪能不按准时候到吗?”说着,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楼来。他伸头一望楼下杂货铺子里的挂钟,已经六点,心想家里的晚饭,这时已经吃过了。赶回家去,也来不及,便走出青云阁去。他的包车夫,见他来了,正要把车子拖过来。柳子敬道:“不必,我还要买点零碎东西,你就在这门口等着我罢。”他一个人就沿着马路走了过去。
原来离这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烧铺,门面虽不到四尺宽,外号“耳朵眼”,可是它那六个铜子一个的火烧,一个子一个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馅儿又多,很有个小小名儿,所以有许多人喜欢去吃。只因为那个地方只有一丈来深,三四尺阔,里面又摆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里面吃火烧,非横着身体进去不可。有时候人多了,还得站在火烧炉子边久等,然后挤了进去。这天柳子敬因为赶不上家里的晚饭,也瞒了包车夫,偷着到这里来吃火烧。他挤了进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烧,一碗细米粥,共总还不到三十个子,真是经济极了。他肚子吃得饱了,摸摸嘴,会了账,走出火烧铺,谁望顶头就碰见杨杏园和何剑尘,他脸上一红,只装没有看见,低着头走了。他这时肚子已经吃饱,心想“刚才和何剑尘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办到,至少也闹个二三百块钱的手续费,何乐而不为?陈易唐他近来在闵总裁那里跑得很熟,我不妨去安一个伏笔。”主意想定,便坐车向陈宅来。
走到门口,只见陈易唐的马车,已经套好在那里。车上的灯,也亮起来了,意思是就要出门。柳子敬一想,这个时候要进去会他,未免太不识相了,正要叫车夫回转去,只见陈易唐已经从里面走出来。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见柳子敬,便喊道:“那不是柳子翁吗?”柳子敬听了满口里答应,便跳下车来,说道:“我本来是到府上来奉看的,因为看见易翁要公出,所以没有进去。”陈易唐道:“可不是吗?
你早到一刻儿就好了。今晚闵总裁请客,约我过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么好呢?“
柳子敬拱手道:“请便!请便!我明天再来奉访罢。”陈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就不恭敬了。”这时,马车夫早已把车门开了,他一弯腰坐上车去,一阵铃响,马车便已开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妈胡同,只见闵总裁门口,停了一辆汽车,车子边站了两个穿军衣的护兵,一望而知闵总裁家里,来了一个军官。他在此地,虽是熟人,下了车也不敢一径往里闯,便先到门房里问问,来的是谁?门房回道:“今天晚上,总裁请公府里的出纳处长秦彦礼吃便饭,怕不见客。”陈易唐道:“不要紧,我不一定要见总裁。我有两项文件,要留下来,您可呈上去。”门房知道这陈易唐虽不是个大角儿,可是与闵克玉常共机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紧的事,非会总裁不可。
说道:“这样说,我就替您进去回一声罢。”说着,径自去了。陈易唐在闵家这方面,原是饿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厕的,有些礼节,都可以删去,也就径往内客厅里去等着。一会子门房出来说道:“总裁说,请您等等,过会就来的。”陈易唐听了,便老老实实的等候着。谁知一候就是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闵克玉出来,未免烦燥得很。一会儿,有一个内听差过来,是他向来认识的。便问道:“总裁在哪里请客吃饭,怎么外面一点响动没有?”听差说道:“今天不是请客,是留秦八爷吃便饭,这时刚在上房开饭呢。”陈易唐心想道:“怎么着?把秦彦礼留在上房吃饭吗?这人虽在老魏那里掌权,究竟出身不高,老闵怎么这样联络他,竟和他叙起通家之好来?这话要传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听。”想毕,只得又坐下来等。过了好一会,仍不见闵克玉出来,便一个人走出内客厅,要把文件交给听差,先自回去。谁知一个听差却也不曾看见。他一时不曾留心,出来一拐走廊,转错了一个弯,径向上房走来。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屋子里,电灯通亮,打玻璃窗子里看去,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边几个听差,穿梭般的在那里伺候。他这才知道走错了,赶忙退了出去。
这男女三人有一个正是闵克玉,一个是秦彦礼,那女的名叫幺凤,却大大的有名,民国三年的时候,黄陂三杰,她曾占一位。当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时候,人家曾送她两副对联,把她的名字嵌在里面。一副是“啼发阳阿吾老矣,收香幺凤意如何?”
又一副是“佛云阿度阿度,子曰凤兮凤兮”,幺凤就是这样出名的。那时候,闵克玉的手头,松动的多,赌运也还好,大概总是赢,就花了许多钱,把幺凤娶了回来。
谁知道他的花运好,官运赌运,却大坏而特坏,四五年的工夫,亏空下来,有三四百万。不但说得人家不肯信,简直说得怕人。中间他也曾运动作江南省长,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个张状元知道了,大为不平,打了个电报给政府,说这人是邪嬖子,焉能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这个电报,就把原议取消,闵克玉只为这“邪嬖子”三个字,把一只煮熟了的鸭子,给他飞了。他恨张状元已极。后来他做了财政总长,张状元电致政府,要在公款项下,移挪三十万元,维持他的纱厂。阁议上已通融了,闵克玉记起张状元骂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议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说了一段笑话,说到底是状元的文字值钱,“邪嬖子”三个字,打断了一笔三十万元的收入,算起来一个字值十万元。古人说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价值了。这时闵克玉又歇了好久没做官,实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里等着要款,便和出纳处长极力联络。这晚闵克玉,请秦彦礼便饭,本来对酌,并无别人,因为如此,就好商量秘密问题。二来也是闵克玉一种手段,表示亲热的意思。只要把秦彦礼联络好了,他和极峰烧鸦片的时候,要代为说什么都可以说得进去。不然,你就把极峰联络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围极峰的人,要破坏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
闹克玉看到此层,以为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滚热的工夫,所以把秦彦礼当作自己家里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内室里吃饭。这秦彦礼的出身,说来本有伤忠厚,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三个,你和他谈什么政治经济,那不是废话!所以这晚闵克玉和他只说了几句将来筹款的话,大半都是说哪里的戏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闲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彦礼的心意,他就问闵克玉道:“我听见许多人说,近来八大胡同里的生意,都坏极了,许多姑娘都往外跑,这是什么道理?”
闹克玉道:“北京这个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码头,仅是政治的中心点,市面还要靠官场来维持。您想,现在各机关不发薪,一班人员,吃饭穿衣还有问题,哪里有钱逛窑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比起我们玩笑的时候,那真有天渊之隔了。”秦彦礼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儿,我也是很久仰的,听说有一位姨太太……”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闵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个小妾,是在这里娶的。我们弟兄,无不可谈的话。小妾在那个时候,很有点微名,现在的胡同里面恐怕是寻不出来了。”秦彦礼笑道:“那我是早已闻名的了,听说这位姨太太,对于戏剧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闵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内行,在别个面前,可以这样说,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说的。”秦彦礼道:“这样说起来,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够把我这位嫂子,请出来见见?”闵克玉道:“我正要请她拜见,怎么说能不能的话。”便吩咐内听差道:“进去把三姨太太请出来。”听差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的工夫,只见幺凤穿了一套水红绸的西服出来,正是宫鬓堆鸦,玉肌袒雪,芍药临风,芙蕖出水,说不尽的花团锦簇。秦彦礼虽然出入朱门,见的不过是些北地胭脂,像这种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装,却是少见。说什么色授魂与,简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来。闵克玉连忙指着秦彦礼告诉她道:“这是秦八爷。”幺凤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着,对秦彦礼弯着半个腰鞠躬两下。秦彦礼慌了,一迭连声的叫请坐,幺凤含笑挨着闵克玉坐下。这时,秦彦礼为着初见面,总要客气一点,还不能和她畅谈,倒是幺凤大大方方的,有说有笑。一会人家开上饭来,闵克玉对幺凤道:“秦八爷不是别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罢。”幺凤自然唯唯答应。秦彦礼就和问克玉对面坐了,幺凤坐了下面的主席。他们坐定了,这头一巡酒照例是听差斟好了,却将一把提柄的小银壶,放在幺凤面前。
到了第二巡酒,幺凤那肥藕似的胳膊,提着酒壶,伸到秦彦礼的面前,便往酒杯子里斟酒。秦彦礼连忙把两只手举起杯子来,口里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幺凤将壶往怀里一缩,操着清脆的京调,微微一笑,对秦彦礼说道:“您千一杯。”秦彦礼听了这话,当真举杯子,将杯子里的余酒,一吸而尽,回头对幺凤一照杯,说道:“干!”然后幺凤才满满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彦礼等幺凤将酒壶放下,他拿了过来,也要回敬一杯。幺凤将手把酒杯一按,说道:“反宾为主,没有这个道理。”
秦彦礼执着酒壶,站了起来,哪里肯依,幺凤只得让他斟上。秦彦礼说道:“作弟的干了一杯,嫂子也得干一杯。”幺凤笑道:“我不会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彦礼道:“就是不会喝酒,这一杯总得赏兄弟的面子。”幺凤没法,也只好干了一杯酒,对他一照杯,然后再由他斟上。闵克玉看见他们这样客气,一声也不言语,坐在一旁,掀髯微笑。三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谈话,十分痛快。秦彦礼借着几分酒意盖了脸,无话不谈,便问幺凤道:“嫂子也常常出去听戏吗?”幺凤道:“也不常去,碰着有义务戏的时候,角儿都齐备,高兴就去听几出。”秦彦礼对闵克玉一笑道:“这就是内行话了。”又回转头来,对幺凤道:“我早听说嫂子的戏,唱得很好。”幺凤笑道:“我什么也不懂,那是没有的话。”秦彦礼道:“闵兄老早告诉我了。你又何必相瞒呢?”幺凤拿出手巾来捂着嘴一笑,说道:“晓是晓得唱两句,没有板眼的,胡闹罢了。”秦彦礼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饭,我要领教,领教。”幺凤笑道:“我早也听见八爷是懂戏的,那不是关夫子面前玩大刀吗?”
秦彦礼道:“不要客气,一定要领教的。”一会儿把饭吃过,秦彦礼喝得有几分醉意,当真就要幺凤唱给他听,他竟忘记这是总裁得意的姨太太。幺凤虽然不在乎什么礼节,到底碍着闵克玉的面子。谁知闵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彦礼做一个深密的朋友,便对幺凤说道:“秦八爷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请八爷指教指教罢。”
幺凤一看闵克玉的颜色,竞有很愿意的样子,她本是胡同里的出身,专门能看眼色行事的,闵克玉的意思,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风转舵,说道:“你难道真要我出丑吗?那末,我只好向八爷请教了。”秦彦礼说道:“这才算得开通。嫂子可会拉胡琴?”幺凤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只好清唱两句罢了。”闵克玉插嘴道:“秦八爷这个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请秦八爷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胡琴也就盖过去了。”秦彦礼当真毫不客气,说道:“只要嫂子肯唱,我就凑合罢。”
幺凤便回头吩咐老妈子,把自己精制的胡琴拿了出来。幺凤接过,双手递给秦彦礼,他接过胡琴,说道:“你瞧,不说别的,单瞧这把胡琴,就知道是个会唱的了。”
说毕,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绢盖好膝盖,把胡琴放在上面,先拉了一个小过门。小过门拉过,秦彦礼便和幺凤一笑道:“唱什么呢?”幺凤笑道:“我实在唱得不好,怎么好呢?”秦彦礼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气,人家胡琴都拉了,你还推诿什么?”幺凤笑道:“那么,我只好献丑了。”低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唱一段麻砂痣罢。”说罢,轻轻的咳嗽了两声,解事的老妈子,早递上一碗热茶过来,幺凤接过来喝了一口,仍旧递给了老妈子。那边秦彦礼早把胡琴弦子合好,把二簧慢板拉起来,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头就掉过来对幺凤一望,幺凤便借灯光暗地里唱将起来。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难配鸾凰”,耍了一个花腔。秦彦礼把胡琴拉得飞舞,口一溜,就叫了一声“好”。幺凤微微含笑,仍旧唱了下去。唱完,秦彦礼将胡琴停住,一迭连声的叫好,闵克玉在一旁也笑着凑趣。秦彦礼道:“嫂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幺凤道:“青衣更难唱了,胡琴一托,我就会慌的。”秦彦礼道:“没有的话,请罢,请罢!”闵克玉也道:“我听你那虹霓关一段,唱得还有点对,何妨试试。”秦彦礼道:“好!
我就最喜欢的是丫环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幺凤唱。幺凤喝了一口茶,又随着秦彦礼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鸾凰“那一句,对秦彦?[瞅了一眼。唱毕,秦彦礼放下胡琴,说道:”劳驾!劳驾!“亲自倒了一碗茶,递给幺凤。幺凤连忙站了起来接着,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时,幺凤喝醉之后,又唱了几句戏,身上热了起来,把衣服里面的香精,脸上的香粉,一齐烘出香味来。秦彦礼在下风头坐着,闻着香味,正是合古人那句”樱唇吐出如兰气,侥幸何人在下风“的两句话。他心里想道:”闵克玉这小子真有福气,怎样弄了这样好的一个姨太太。我要弄得到这样一个人,就是花个两三万,我也愿意呢。“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听差过来回话,说是公府里有电话来,请秦处长赶快回去,有话说。这时,秦彦礼正贪着和幺凤胡缠,哪里肯走。便道:”你去回话,说我有事,迟一刻才能回来。“听差自然照话向电话里回答,谁知那边听着,却骂了起来,说道:”混蛋,你不会回话,换过一个人来。“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得让旁人去接话。那边又道:”你去告诉秦处长,老帅要洗脚,立刻等秦处长回来。快去说,快去说!“这个听差,一边答应一边想道:”这句话怎样好回?“只得回禀秦彦礼道:”公府有话和处长说,请处长自己说话罢。“秦彦礼接过耳机,那边说道:”我是小沈,您是秦处长吗?那里的电话没有打到,谁知道您还在这儿啦。老帅洗脚,您就快点回来罢!我们伺候,他老人家不愿意呀。“秦彦礼听他说这话,怕别人知道,连忙答应道:”我就回来,你挂上罢。“说毕,挂上耳机,就吩咐听差开车。闵克玉道:”什么事,这样急,说走就走。“秦彦礼道:”老帅有事,立等我回去,我怎样能耽搁?“闵克玉心机一动,问道:”是不是关于内阁的事。“秦彦礼脸一红道:”不是,不是,老帅一点小事罢了。“说着和幺凤一拱手道:”嫂子,咱们明儿会。“
说毕,就匆匆的去了周克玉见他如此,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后来由听差的口里打听出来,才知道是老帅要他回去洗脚。便和幺凤道:“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脚都非他来不可,其余可想而知。这人可惜不大识字,我要是有他这样的地位,何愁不能组阁?”两人说得欣羡不置。闵克玉对幺凤道:“这个人在老魏面前,十分走红运,我们要想活动,在他面前非加倍联络不可。我看他对于你倒很好,你可处处留点心,趁机会替我帮点忙。”幺凤笑道:“你这话奇了,我怎样帮你的忙?我倒要请教。”
闵克玉正色说道:“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我实在是真话。我的亏空,你是知道的,不说别的,就是老太太那三十万两银子,还是老太爷在世积存下来的,他老人家原不愿意存在银行里,是我硬在老人家面前担保,存到中发银行里去。谁知一拿去,银行就关了,现在毫无开门的希望。老人家天天唠叨,说我自负为财政家,一点用处没有,连老娘的棺材本都花了。你想,这话不教人难受吗?我现在的计划,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能上台,马上就把金马克这案子办了,捞回他三四百万再说。
事成之后,哪怕闹个通缉呢,总算把身子洗干净了呀。所以我现在的情形,不愁经济不能活动,只愁不能上台。老实说,靠我这样硬撞硬的运动,不在老魏身边安个内线,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对于秦八爷,要格外联络他,好请他在里面说几句话。
就是我今晚上请他吃饭,也无非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对于我,却不过面子上的交情,要他切切实实的帮忙,不能不拿一点手段出来。不是我夸奖你的话,你的应酬功夫,实在比我好,我很希望你替我打打边鼓。一好大家好,我想你也是愿意的呀。“幺凤笑道:”亏你不害臊,说得出这些话。堂堂一个总裁,却要姨太太替你运动差事。“
闵克玉也笑道:“你怕这是我一个呀,我也是学得来的呢。”幺凤道:“那末,照你这样说,什么财政计划,什么条陈,那都是废话了。”闵克玉道:“呵!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了。”便按铃叫听差的进来。一会儿听差进来,垂手站立一边。闵克玉问道:“七点钟的时候,陈易唐先生来了,我请他在客厅里候着,后来我忘记出去会他,大概是走了。他留下什么话没有?”听差说:“陈先生留下一卷文件,他就走了。他说‘总裁有事,我就明天再来’。说完就去了。”闵克玉点点头,也就没有追问。
原来这晚陈易唐闯进上房来了,正是幺凤秦彦礼吃酒唱戏的时候。他心下一想,闵克玉一定有阴阳八卦在内,我若久在这里,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秘密,不如避嫌早走罢。所以他回到客厅里,把文件交给听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里,不大的工夫,柳子敬就打了电话来了,说:“现在有几个毕业的学生,和南方来的几个土财主,急于要谋草字头竹字头,我前回托易翁的话,今天晚上,本想来面谈的,不料你又到闵总裁那里吃饭去了。”陈易唐接了电话,想了一想,说道:“有是有条新路子,不知前途预备多少数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当然能直接。数目他们也没有酌定,若是发表能快一点,多出几文,他们也愿意。易翁的意思如何呢?”陈易唐道:“他们若是有七个八个,那就可以少一点。两三个就要多一点。因为无论多少,反正是这一套手续。”柳子敬道:“这个我也明白的。
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陈易唐道:”电话里面,也不便说,请你白天到我这里来罢。“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准到府上奉访。“说了一声”再会“,就把电话挂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来会陈易唐。会过之后,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剑尘报馆里来,回何剑尘的话。这时,编辑部里还没有动手编稿子,何剑尘史诚然杨杏园和几个同事的,买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围住大餐桌上,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吃得快活,听差拿进片子来,说是有位柳先生要会。何剑尘说:“请在会客厅里坐罢。”说着,也就跟着出来了。见面之后,两人坐下。柳子敬先说道:“你说的那个话,办大的不成,到是草字头竹字头,我已经和你打通一条路子了。
不知道实在要办的人有几个?“何剑尘道:”办简任的有两个,办荐任的有七个。“
柳子敬把腿一拍道:“这就好极。现在我这条路子,是一批特保案,只要指令照准,并不用得过铨叙局这一道难关的。你所说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一二位进去。”何剑尘道:“数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续料在外,那自然好说。若是手续料在内,我们得先划算划算,介绍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后才好酌定。”何剑尘道:“要是手续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头每人一千五,竹字头每人二千四。手续料,我这边共三个人,照二成打对折,实分一成,总算公平交易的办法。”何剑尘摇摇头道:“似乎用不了这个数目吧?我听说李麻于方面,有人弄得不少,草字头只有八数。”柳子敬不等他说完,接口就说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绝对不确。”说着,放低一点声音说道:“你想,这个事,至少要打通老总手下的亲信,岂是破了整数的买卖,可以运动他们的?”何剑尘道:“这钱又不要我出,只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办成之理!只是你说这个数目,和手续料,都重了一点。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们岂不白忙一阵?所以我的意思,以为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着脑袋,想了一想,说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剑尘道:“我也不能做主,不过我想草字头一千,竹字头双倍,连两面的手续料在内,或者可以办。你想这个数,总计起来就不少,共是一万一呢。”柳子敬道:“话虽这样说,前途原来说的那个数,是看死了的。况且这又不是天桥买零碎,可以望天说价,就地还钱,你说是不是?我只怕到那方面照直说了,却要碰钉子。”何剑尘道:“这样说,这事就僵了,那只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别忙啊!给钉子我碰,不给钉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钉子不怕碰钉子,是我自己的事。照你这样说,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们忙一阵子,也不能就放手,事到如今,我只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钟看。那方面是老朋友,碰了钉子,也不算回事。
不过你说的数目,也不能言无二价,总要有点上下才好,我也好说话。“何剑尘道:”那末,你上那方面去说,我在这一面说,只要迁就成功,我们就自然情愿的。“
柳子敬心里想道:“人家说何剑尘有手段,他松一把,紧一把,真是不错。”便道:“就这样办罢。”二人又商量了一阵,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时间到了,不便久谈,我们明天再接头罢。”就告辞走了。何剑尘送到大门口,便走回编辑部。
杨杏园笑着问道:“这位柳先生,一脸三等政客的派头,你为什么和他来往得这样亲密?”何剑尘笑道:“不瞒你说,我因为马上有笔开销,无处挪移,没有法,我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买卖。”杨杏园道:“难道你还做黑货生意不成?”要知如何答复,下回交代。
第十二回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却说杨杏园问何剑尘是不是做黑货生意,何剑尘道:“不是!不是!”杨杏园道:“那就是做公债买卖。”何剑尘道:“做公债生意,也不算不道德呀。不是!
不是!“史诚然在旁边说道:”这个事,我很明白。他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一边替人谋官,一边为自己筑藏娇的金屋。“说着对何剑尘一笑道:”你说是不是?“
何剑尘还没有答话,杨杏园道:“哦!这话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讨花君这桩事,已经有定局了。夏天花君为这桩事,还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罗的衣料,运动我做媒。
我因为剑尘淡淡的,没有望下说,觉着很对花君不住,谁知他们已经把条件订好。‘脱着,便隔着桌子和何剑尘拱手道:“恭喜!是几时月老系下的红丝?”何剑尘笑嘻嘻的说道:“虽然有这句话,那不过说着玩罢了,哪里会真有这个事。你想想看,哪个客人热了姑娘,没有要讨的话?要是一说就成事实,那末,八大胡同的班子,不必开了。”杨杏园道:“这话诚然,但是你们的事,应当别论。”何剑尘道:“这话奇了,我们一样的逛,她们一样的当姑娘,何以我和花君的事,就当别论?”
杨杏园道:“就算你们没有这种计划,我问你,你刚才所说,马上有笔开销,这是什么开销?”何剑尘道:“不过私人债务罢了。”杨杏园还要往下驳,这时何剑尘拿着一枝笔,在墨盒里沾墨,低头老不做声,隔着桌子,却对杨杏园瞅了一眼。杨杏园会意,就也不做声。史诚然和几个同事的,都没有留意,把这话也就打消不提了。把稿子编完以后,何剑尘对杨杏园说:“我明日上午,到你那儿去,请你不要出去,等我一等。”杨杏园知道必定有事,也就答应了。
次日上午,何剑尘果然就到杨杏园会馆里来了。杨杏园笑道:“我已经猜着你的来意了,要我作个现成的红娘,是也不是?”何剑尘道:“这个倒不消,我找你还是为款子的事情。”杨杏园道:“你不是自己已经在筹款子吗?”何剑尘道:“那种钱水里捞月,哪里有准。我要是办这桩事,还得在别的地方,弄一笔可靠的钱,才能放手做去。”杨杏园笑道:“这里没有第三人。我来问你,花君和你订的条件,到底怎样?你不妨讲出来,大家斟酌斟酌。”何剑尘笑道:“没有什么条件,反正我替她还清债务就是了。”杨杏园道:“那是老章法,当然如此。我要问你,你们是怎样兴起这个念头的?怎样开始谈判的?”何剑尘笑道:“这话太长,怎样说起?”杨杏园道:“那有什么难说。你从正式发动的那一天说起得了。”何剑尘这时在身上烟卷匣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来,擦了火柴抽着,呼了一口烟出来,把指头弹一弹烟卷上的灰,昂头想了一想,一句话设说,噗哧的一笑。杨杏园道:“你说就说,不说就不说,哪有这些个做作?”何剑尘笑道:“我想这话,还是缓一步告诉你罢,反正你会知道就得了。”杨杏园道:“不行,你越是这样做作,越有好听的,你非说出来不可!”何剑尘笑道:“告诉就告诉你罢,你可不要把这话告诉梨云,免得她们姐妹伙里传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杨杏园笑道:“花君虽搬到凤仙班去了,她们还是常见面,花君的事,恐怕她早知道了,何必要我告诉呢。还有什么条件没有?我都算答应了,你可以宣布了罢!”何剑尘又抽了一口烟,然后笑着说道:“上两个礼拜,我不是请了一天的假吗?那天我是在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
我看见人家少年夫妻一对一对的来往,心里好不羡慕,把这成家的心事,顿时又引了起来。我对那主人翁,借故说要回报馆,别了他们,一个人偷着上凤仙班。我到了花君屋里,她就问我,为什么吃得这样醉,两眼通红的。我说刚吃喜酒来,我说了这句话,一歪身就在沙发椅上躺下了。她说:“嗳哟,这可醉得厉害咧,快点吃点水果罢。‘一面拧手巾给我擦脸,一面自己削梨给我吃。其实我并没有醉,不过走胡同走得累了,她既要亲自伺候我,我落得受用。这时,已经十二点钟了,她也挤着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说:”现在好一点没有?’我说:“觉得渴得很,头也有点昏,坐一会子,就好了。‘她说:”明天上午,你没有什么事吗?’我说:‘事是天天都有的,不过搁也搁得下来,你要有什么差遣,明天我当然可以抽空和你去办。’她就说:“你又装呆,我明天哪有什么事要你办。我是说的今天的话,干吗装呆呢。‘”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来,你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了。后来呢?”何剑尘道:“那以后的手续无非是那几句话,就不必提了。到了一点钟的时光,她的娘姨已经走了,她才正式和我开谈判,她说:”你是个老白相,在我这里来往,也有一年多了,大家心事怎样,都是看得出的。你平心而论,我待你怎样?’说毕,又重新声明一句说:“你可要说真话,不许灌米汤。‘我便说:”不灌米汤的话,你待我是很好。’她笑说:“戆大,我不是问待你好不好的话,问我是真心待你,还是假意待你?‘我笑说:”这句话,那就难说了,照我看来,大概不至于是假意罢!’她把脸一板说:“你这人真是……‘我不等她说完,便说:”说老实话,你从前待我,也很平常。近来四五个月,照我良心上看来,我自己已经算是你一个熟客了。’她说:“这句话么,也有几分像。‘说着笑了一笑,又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说还有一个老娘,两个兄弟。她便问老太太待人怎样?我说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过的,从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亲生母女一样。她说:‘还有你那两位令弟,也有太太吗?’我说:“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为什么盘问起我的三代履历来了?‘她笑着问:”你猜呢?’我说:“你这个意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是个吃笔墨饭的人,哪里有力量在这里头娶人?你们都是看惯了花花世界的,又哪里能跟我书呆子去过日子。‘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以为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驳我,谁知她竟承认我这几句话有理。她说:”你这话却是老实话,这个时候要你拿出一万八千来,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块钱,你也拼凑不出来吗?’我说:“你这话我又不信了,难道你的亏空,就只这几个钱吗?‘她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亏空,就是一点小帐,那不值什么。就是这位老的花头太大,没有两千,她是不会放手。我私下还有几件钻石,大概值一千多块钱。’说到这里,对我笑了一笑。说:“真要作人家人,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说不得了,为了你,我情愿把它换脱,只要你凑几百块钱,这个事就成功了。‘我听了这话,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便说:“你有这一番好意,几百块钱的事,我哪怕化缘,也要化得来。可是跟着我,只好过青菜豆腐日子,没有洋楼住,也没有汽车坐的,你不后悔吗?‘她说:”这话,你不说,我也明白的。老实说,这里面的人,要出去住洋楼坐汽车,只好作姨太太,外面好看,心里的苦,说不出来。到了一百岁,还是姨娘,样样在人后面,一世也出不了头。许多人从了良又翻出来,哪里都是愿意的吗?’“杨杏园道:”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虚荣,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对她还有什么条件呢?“
何剑尘道:“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结果我尽一个月内,筹七百块钱,筹办到手,再和她领家妈开正式谈判。她依允,自然无事,她不依允,大概还免不了一番大交涉。好在只要我和花君打个里应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现在就是这笔款难筹。
我听见说,你在邮政局里还有一笔储金,我想替你移动一下,不知你可能帮我一个忙?“杨杏园笑道:”你也是当代的财政家,无孔不入了。老实说,这一笔款是代舍弟存的升学预备费,共总不到二百块钱,你拿去了,还是无济于事。“何剑尘道:”一处等来,却是不容易,我只是分途募集的一个办法。若是一口气能筹到,那是更好了。“杨杏园道:”就照你的限期说,还有两个星期,慢慢打主意罢。真是你想不出法于来,邮政局里那笔款,我总可以借给你,那是毫无问题的。“何剑尘笑着拍拍杨杏园的肩膀道:”老弟!难得你这样慨然帮忙,我必定为你作个好媒人谢你。“他就心满意足的走了。
杨杏园心里正在想:不料何剑尘还有这样一段姻缘。只听见外面院子有人嚷了起来道:“混蛋!徐老爷少的了你们的钱吗?还要你这一次两次的,在我前面来讨!
我明日告诉馆董刘大人,会长王都统,把你们这班混蛋东西,全轰了出去。“杨杏园一听,是这馆里住的徐二先生,在那里发脾气。便踱出院子来,看他再闹些什么。
只见他站在大庭里,指手画脚在那里骂,长班垂手垂脚站在一边,不敢做声。杨杏园便上前问道:“次午先生,什么事发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着长班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前前后后,总没有欠过他什么钱。这两个月因为手头紧一点,差了他们两个月饭帐,也是有的,他就问我讨起钱来。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过人家的,没有看见人家这样对我讨过。这混帐东西,简直瞧我不起。”杨杏园笑道:“别理他,不值得和他们惹这些闲气。”徐二先生哪里肯听,对长班还是混帐王八蛋的乱骂。这时,旁边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喊道:“徐老二!你这就不对了。
他们当长班的,有多少钱和住会馆的先生垫伙食。他问你要钱,也是正理。就算他要错了,你骂他一顿,也就算了,你尽闹什么?“杨杏园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老头子,秃着一颗圆头,一脸的红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胡子,身上穿件蓝布袍,外套大襟青缎旧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袜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来自田间的老先生。他两只大袖口,都卷着半边,他一只手摸着胡子,一只手拿着两个核桃,只在手里搓,把两只眼睛睁的铜铃也似的,望着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睁着眼睛说道:”什么?
我有所不知!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哪样不知?倒要请教!“徐二先生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也弄僵了,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杨杏园便把胡三老一扯道:”原来是老先生,一年不见面,越发的发福了,我几乎不认得。这回几时到京的?“
说着,带拉带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里去了。徐二先生这才过了这个难关,便溜着走了。会馆里的人,大家好笑,都说:“胡三老一来是皖中的财主,二来是儿子当议员,三来徐先生的书记是他荐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这样听话呢。”这里杨杏园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里,请他坐下。他先说道:“杨先生,你瞧徐老二这人,他不过芝麻点大的小差事,动不动就端官排子,你说可恶不可恶?”杨杏园笑道:“他这个人,就是这点毛病,其余都很好。其实呢,这种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个人。”胡三老道:“杨先生你说我骂的他对不对?”杨杏园知他这老头子欢喜戴高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应该说的,这种抱打不平的事,也只你这位老英雄,可以出来做。”杨杏园误打误撞,说出了“老英雄”三个字,谁知正对胡三老一股子劲。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贤侄。你这句话,就是我的知己。
我常说,在会馆里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没有一点官味,其余都是狗窟里钻一下,猪圈里钻一下,什么老爷?什么先生?“杨杏园怕他往下骂,便道:”你老人家别理他,到会馆里来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坐。我听见说,你老人家年壮的时候,南北水陆路走过十五省,多见多闻,很愿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领教领教。“胡三老摸着胡于哈哈大笑道:”怎么?老贤侄,你知道我走过十五省吗?“杨杏园道:”同乡谁人不知,我早已听见说了。“胡三老把手心里握的两个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直响,一只手将胡子摸上几下,笑道:”提起当年出门的事,那真有得说了。那个时候,哪有什么轮船火车,整万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还不算什么,旱路上有旱路上的强盗,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强盗,客住站,船靠岸,哪里不要留心。“胡三老说到这里,将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个大疮疤,给杨杏园看。
说道:“你瞧!这就是被响马所砍的刀伤。”杨杏园笑道:“我说怎么样?就这一点成绩,就够得上老英雄三个字了。”胡三老见杨杏园一再恭维他,喜欢得眉开眼笑,连他年轻的时候,偷杀村庄里肥狗吃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这天他在杨杏园这里就谈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到会馆里来,别的屋子都不去,专在杨杏园屋子里坐。
光阴容易,转眼就是一个星期。何剑尘所筹的款项,依然无着,十分着急,但是他在花君方面,却不肯丢这个面子,对花君总说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六七百块钱的事,在何剑尘当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懒懒的做生意。
她的领家,人家都叫她陈家里,是上海浦东人,年轻时就吃堂子饭,哪样事情不看个透彻。她见花君近来和何剑尘的情形,这样亲密,早瞧了几分,正打算警戒她。
这天晚上,外面来了一个条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见了条子,半天还没打算走。陈家里借着这个问题,就发挥起来,便自言自语的,大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交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干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
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饭,除非有个规矩客人,讨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末,还可以带到过去。但是这种人哪里去找呢?说也凑巧,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
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好事,把花君讨了去。我的话,是好说,她也是千肯万肯的。”何剑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勉强笑着说道:“我没有这样的福气。”陈家里道:“何老爷你这话,是倒转来说罢?不瞒你说,阿囡痴心妄想,早已有这个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进退,心想人家也不过三十岁,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干金小姐续弦,哪里会到堂子里来娶人。”说着掉头一问阿根道:“我格句闲话阿对?”何剑尘想道:“这老家伙今天一再讨我的口气,什么道理,难道花君已和她开正式谈判了吗?管他呢,我也来试她一论罢。”便笑道:“好极了,那末,我预备一万块钱来办这桩喜事罢。”陈家里似笑非笑的说道:“一万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发财,只要把亏空洗干净就行了。”说到这里,把脸一板,正工经经的和何剑尘说道:“规规矩矩的话,多也不要,我们只有三千来块钱的债,何老爷你拿出三干五百块来,人就是你的了。从前有位客人,他也出过这个数目,想讨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个字也没回答他。何老爷讨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钱上看破一点了。何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爷去,我心里就十分安心,什么事,都可以将就的。”何剑尘在那里抽烟卷,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一句一个字,都称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听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这话,我也很相信。不过我本人,根本上就没有拿出两三千块的本事,那又怎样办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说道:“又没有谁问你老爷借钱,何必说这些话呢!”陈家里见何剑尘说话,丝毫不着边际,也不能逼着老望前提,随便就扯着说了一些别的话。不到一个钟头,花君回来了,何剑尘仍旧和往常一样,谈谈说说,坐了一会就走了。陈家里回转身来,便对阿根道:“你看这个人口风多么紧,哼!人在我手里,看你用什么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点!要吃里执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个人便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阿根一心听陈家里说话,一不留心靠在桌子边,衣裳拖下一个茶杯来,掉在地下打破了。陈家里道:“阿根,你也爱上了哪个热客,商量着和我来捣乱吗?”
阿根不敢做声,把地下的碎碗捡起来,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陈家里,只见她把脸板得鼓皮也似的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低了头坐在一边,正不知道怎么好,心里急得很。也是合该有救,接上就来了两帮客,只这么一混,就到一点多钟了。陈家里发气的机会已过,也就自回小房子里去了。从此以后,陈家里和花君,一天决裂似一天,何剑尘去了两回,听些冷言冷语,受饱了气回来。
几日一转,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杨杏园和胡三老谈得高兴,买了两斤黄酒,一大盘子烧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间屋子里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进杨杏园屋子里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杨杏园教长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壶龙井茶,打开门,坐在门口看树上的落叶。只见那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儿,一阵一阵的,被风吹着打在白粉墙上,落在墙脚边,刚刚要落地,起一阵旋风,把已经落在地上的叶儿,趁势都带着卷了起来,又吹起来两三尺高,就在院子里打了一个胡旋,由东往西,它们竟不约而同的,一齐落了下去,堆在一个廊檐下的犄角上。一阵过去,又是一阵。杨杏园看得呆了,猛抬头,只见何剑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杨杏园笑道:“什么事这样急?莫不是喜音动了。”何剑尘道:“人家忙得厉害,不要说趣话罢。”说着,对杨杏园拱拱手道:“我有两桩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马上就要到天津去,报馆里的事,要偏劳偏劳。其二,你在邮政局所存的那笔款子,就请你明天取出来。”杨杏园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动了吗?现在消息怎样,我愿闻其详。”何剑尘道:“话长哩!等我天津回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杨杏园道:“不行,必须你把喜事的程度,办到什么样子告诉我,我才和你帮忙。不然,我就不管,免得白费心。”何剑尘道:“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话太长,你又是一个最喜欢搜根究底的人,我实在怕和你说的。简单的说,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子里了,她现在是等我筹款子赎身。”杨杏园道:“什么?已退捐了么?这是哪一天的事?”何剑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杨杏园道:“她那位陈家里,也不让于梨云的无锡老三。她怎样能轻轻易易的让花君下了捐?”
何剑尘道:“你哪里知道,这一个星期之中,明闹暗吵,也不知闹有多少场。到了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见客,陈家里气不过,就把她叫到小房子里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又骂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闹,忍痛受了一顿苦,回到班子里去,不声不响,泡了四盒火柴头,打算喝下去。却被阿根看见,把它抢下来了。回头陈家里来了,龟鸨聚在一处商量,说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只要姓何的出几个钱,你就让她走罢,要不然,这样天天闹下去,生意是没有望的。设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人财两空?陈家里仔细一想,实在没有法子,只得把她带回小房子里去亲自看着她,对她说好说歹,说:”我并不是不让你从良,只望你多帮我两年忙,把亏空弄干净了,再让你走。现在你要从良去做太太,是你一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为我误你一生。只是你轻轻快快一走,丢下我,好比铁匠围裙,浑身都是火眼,怎样得了?我这几年,也没有待错你,你跟着人走了,就不替我想想吗?况巳我这亏空,总也是为你累下来的。你既然要走,也应该替我想想法子呀。阿囡呀!我总把你当亲生的儿女一样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望上长的,我求你,就只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债主逼死我吗?就不问我吗?‘说到这里抹着鼻涕就哭起来。“杨杏园道:”你何以知道这样详细?“何剑尘道:”这都是阿根来告诉我的。花君到底心软,被她一哭,心就哭软了。就叫阿根来把我请了去,商量这件事。说来说去,至少还要预备八百块钱。在北京是决计筹不出来的,我只好亲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顺便把几件钻石,就在那里卖出去。“杨杏园道:”花君当真把钻石送给你吗?“何剑尘道:”这个岂能假的。“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个白银小豆蔻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有两只戒指上面的钻石,都有豌豆来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着一副小些的钻石。何剑尘便一样一样拿给杨杏园看,微微笑着说道:”如何?“杨杏园不料花君居然有这些积蓄,还能完全交给何剑尘,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说道:”这四件东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块钱。
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卖脱你就不必筹多少了。“何剑尘道:”你不知道,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制衣服,买木器家具,以及家里零用的东西,哪里不要钱?照我算,至少还要预备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没有什么把握,还是撞木钟呢。“说到这里,看看手上的表,已经五点了。说道:”我还要到几个地方去。
话就是那样说,奉托!奉托!“说着把豆蔻匣子依旧揣在怀里,匆匆的就走了。
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谁知一去三天,一文钱也没有张罗到手,钻石虽然卖了一千四百块钱,差的还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里了,若叫她尽等,不但自己面子收关,恐怕还有万一之变。在天津哪里能住下,一点没有头绪,又跑回来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画策的,还只有杨杏园。下了火车,一直便到皖中会馆来。
他一进门,便想和盘告诉杨杏园,偏偏有一个红麻子白胡子的老头子,坐在他屋子里,叫他去不好开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来了,哪里忍得住,便先问道:“你在天津去三天,款子等得怎样了?”何剑尘皱着眉毛说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的,竟是一钱莫名,这却怎样好?我本想在那里多住几天,一来报馆里的事,不能久请你代劳,二来花……”说到这里方觉得旁边还有一个生人,一时便把话顿住了。
杨杏园笑道:“不要紧,我们这位胡三老,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最喜欢管人家这些儿女账,你有话只管说。”何剑生很踌躇的说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脱离了原地,在外面住着,她就恨不得早一日离开他们。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们或有变化呀。所以我非急于回来不可。”杨杏园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握吗?”何剑尘把脚一顿道:“哪里有把握。”说着,又满脸堆下笑来,连连对杨杏园拱手道:“你还得帮我一点忙。”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胡三老坐在一边,一声不言语,左手摸着胡子,右手握着两个核桃,只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见何剑尘话说完了,忽地站了起来,对他说道:“我来多这回事罢,我借一千块钱给你老哥,完了这一桩喜事,好不好?”何剑生听了这句话,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正派派的说话,又决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刚才进门,忙得过于大意,连你老人家贵姓都没有问,真是所谓萍水相逢,哪里敢来相烦呢?”胡三老涨红了脸道:“何先生,你以为我这一大把胡子的人,还和你取笑吗?你莫瞧不起我乡下老头儿,拿出万把银子来,那还真不算一回事呢。”杨杏园听见胡三老说借一千块钱给何剑尘,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剑尘三言两语,把老头子就说僵了。把一桩极好的事情,几几乎弄坏。连忙对他使个眼色,教他不要多说话。便笑着对胡三老道:“你老人家说话,说得到,作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兴头上,只管干这些英雄豪杰的勾当,可是将来令郎听见了,不知道底细,还说我作晚的,哄骗者前辈,请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块钱来,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干这不要紧的事情,岂不冤枉?弄到那个时候,何先生一刻儿又拿不出钱来还债,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人家以为如何?”胡三老道:“不要紧,我作我的事,哪里许他们说一个不字。你若以为我是玩话,我明天就拿钱交出来,好不好?”说着又对何剑尘道:“朋友!
你和我并不认识,要我借一千块钱给你,交情上,是谈不到。老实话,我是看在那位小姑娘的面子上,借钱给你的。我见她怪可怜的,借了钱给你,就好教她跳出火坑了。“这老头子夹七夹八说上一遍,何剑尘一点摸不着头绪,愣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笑道:”这话还得告诉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这里说许多话吗?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里,就全听见了。你去后,他老人家问我,我自然都说出来,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电话来请我去,问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这里,他说杜十娘这样的人,难道现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见了面之后,他自信老眼之非花,认花君是个有觉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这笔钱给你。是君子成人之美之意。你不知道,老先生就是这个脾气,要帮忙,不在乎交情深浅。他老人家常常自比《儿女英雄传》里的邓九公,其胸襟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剑尘听了杨杏园一番话,早已心领神会,便对胡三老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说道:”我是不知道有这番经过,要是知道,决不会推辞的。“说到这里,又向胡三老一拱手道:‘哪末,就全仗您这位老黄衫客了。”胡三老笑道:“黄衫客这个称呼,却不敢当,你也不是李益一流的人。这一千块钱,不过是借给你,暂救目前之急,又不是送给你。要是白送给你,那才算得是侠义作事啦。”何剑尘道:“不然,君子济贫不济富。我并不是借钱还不起的人,自然犯不着要老先生白送。倘若真是穷小子,老先生真送一千块钱给我,也未可知哩。”这句话胡三老颇听得入耳,摸摸胡子,点一点头道:“这话很对。”杨杏园心里想道:“何剑尘这人,真会看风转舵,居然大拍起来了,我索性紧这老头儿一把,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便哈哈大笑道:“今日之事,痛快已极,我要浮一大白。”说着,拿出一块钱来,叫长班去买上好的三斤花雕,又打电话给通商饭庄,叫他送几样大碗菜来。对胡三老道:“你老人家常说我不配陪您喝酒,这位何先生却有个上斤的酒量,回头可以和你比比了。”胡三老道:“喝酒我是不推辞的。不过这位何先生还没有谢我,他怎好和我先吃起你的来。”杨杏园道:“有酒就喝,管他是谁的。今天算我代他谢您,明天他再还我的礼,你老人家来个双份儿,不好吗?”说说笑笑,一会子菜都来了。杨杏园便叫长班胡二拿出一把大壶,把酒烫的滚热,然后将菜摆在桌上,点起灯来,三个人便开怀畅饮。喝到一个钟头以后,胡三老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半,忽地站了起来,把背心一脱,搭在胳膊上,在大袖子里,抽出一条毛绒手巾,只擦头上的汗。说道:“不能喝了,再喝就要抬回去了。”说着,踉踉跄跄,就走了出来。杨杏园一时没拦住他,他已经出门了,心里正怕他摔着,只听见院子里“噗咚”一声,接上一句“哎哟”,大家都吓了一跳。要知怎样了,且听下回交代。
第十三回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
却说胡三老走出院子去,只听见“噗咚”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杨杏园赶紧走出去,连问怎么样了,长班正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道:“没有什么。胡老太爷踢倒院子里一个花架子,吓了我一跳。”杨杏园再要问胡三老碰伤了腿也没有,谁知他头也不回,走得远了。何剑尘笑问杨杏园道:“这个老头子,我看他有三分憨气,大概他说借钱给我,竟是靠得住的事。”杨杏园道。“你莫要小看了他,他任快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你明天上午来,包你有一千块现洋到手。‘啊剑尘听了这话,越发放心,欢天喜地的走了。到了次日,胡三老果然拿一千元钞票来了,当日杨杏园转交与了何剑尘。
何剑尘有钱在手,自会去办他的事,只是教杨杏园添了无限的感触。此心一动,不由自主的,就走到松竹班来了。这天恰好那无锡老三并不在班子里,是一桩最痛快的事。杨杏园来了,房里的阿手,就在茶叶瓶里抓茶叶泡茶。梨云道:“哟!等我来罢,不要那个。”说着,在茶盘于里,拿过一把小小的洋瓷壶,揭开盖子,看了一看,里面是干净的。然后在衣服橱里取出一个玻璃罐子来,撮了一把茶叶放在壶里面,这才交给阿毛去冲开水。茶泡来了,梨云拣了一个白净茶杯,倒上一杯,递给杨杏园。笑道:“你尝尝看。”杨杏园本坐着的,接了茶杯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太客气,不敢当。”梨云笑道:“不要废话,你尝尝是什么?”杨杏园坐下来喝了一口,偏头想了一想,回头又喝了两口,笑道:“很好的龙井。”梨云把头一偏,笑着说道:“呸!你还混充会喝茶呢。”杨杏园笑道:“北京人喝茶,于脆只有两样名称,有茉莉花的茶叶,叫香片,没有茉莉花的茶叶叫龙井,也无所谓好歹,只晓得叫几百一包。刚才我尝尝茶味,并没有茉莉花香,那末,我说是龙井,并没有错啊。”梨云道:“你真会辩嘴。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姊妹从南京带来送我的,她说叫雨前毛尖,出的地方,就在你们安徽呢。我想,我又不讲究喝茶,何必白糟蹋它,所以留在橱里,等你来泡给你喝,也免得你来了,老说我们茶叶不好。”
杨杏园笑道:“那末,着实的谢谢你了。我不是何剑尘带我逛胡同以后,除了这个茶,可说没有别的嗜好,现在就不然了。”梨云瞅了他一眼,笑道:“又要瞎说。
你提起何老爷,我倒要问你,五阿姐的事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咦,奇怪了!
这事你还不知道吗?“梨云道:”自从她搬到凤仙班去了,见面很少,就是见了面,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问人家这些话。就是她退了捐,住在小房子里,还是你告诉我以后,我才听见别人说呢。“杨杏园听她如此说,就把何剑尘最近筹款的情形,略略告诉她一遍。梨云坐着低了头,把一只手去搓她驼绒夹袄的衣裳角,无精打彩的说道:”那么,人家是好了。“说完,低了头一声不言语。杨杏园看见她这种情形,真是:伤心恨我,薄命怜卿,弱情婉转,无词可达。便挨着梨云旁边椅子坐下,正想说几句话安慰她,只见门帘一掀,一个人伸进半截身体来,口里操着苏白说道:”哎哟!要好得来。“杨杏园回头看时,却是同班子里的素梅老四。只见她穿了一件线色旗袍,穿了一双高底鞋,枭枭婷婷,手上拿着几张绿色小纸券,走了进来。
梨云便站了起来说道:“四阿姐,坐(口虐),夜饭阿吃过?”素梅随口答道:“吃过哉。”回转身来,把那几张绿色纸券,递给杨杏园问道:“杨,你看看,这上面说些什么?”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春明剧场水灾游艺会的入场券。券的正面,列的是戏价,座位一元二元三元三级,另外头等包厢一百二十元,中级包厢四十元,普通包厢二十四元。这张戏券,标明是前七排,价目三元。券的那一面,是游艺的目录,头一天趣剧:一只狗,正剧:倒粪夫的婚姻。第二天趣剧:先生的鼻子,正剧:老妈子的恋爱。第三天趣剧:?……正剧:丢人吗?下面一律注明,十校戏剧革命社合演,旁边还有小注两行:“每券一张,适用一日,任何机关,概不优待。”
杨杏园看完了,笑道:“好硬的戏价,梅兰芳杨小楼的义务戏,也不敢说这几句硬话呢。”素梅道:“我听见说,这是看文明戏的票券,不知道是也不是?”杨杏园道:“是的,你在哪里买的?”素梅道:“谁花一块钱买这个?花两角洋钱,游艺园文明戏有得看呢。”杨杏园道:“难道你是捡来的吗?”素梅道:“不是,是一班华国大学的学生送我的。你要吗?我送你一张。”杨杏园道:“谢谢!我没有工夫看戏,你转送别人罢。”素梅在这里一打扯,杨杏园和梨云就无话可说了。三个人在一处坐着,说了一起,不觉就是九点钟,杨杏园只得捺住兴头,赶着回去。
车子走不了几步,只见逍遥球房里嘻嘻哈哈,走出一班少年来。头一个,便是杨杏园的朋友李吟雨。杨杏园扶着帽子和他一点头。李吟雨连连招手道:“请下来!
请下来!我有一句要紧的话和你说。“杨杏园只得走下车来。李吟雨便在衣裳袋里,抽出一搭红绿黄色的彩券来。杨杏园一看,正是刚才看见春明剧场水灾大游艺会的入场券。便笑着问道:”找我有什么事,难道要送我一张戏券吗?“李吟雨正色道:”这是我们筹款赈灾的戏券,哪里能送人?就是我们自己家里人看戏也要出钱哪。“
说到这里又转出笑容来,将那一沓戏券,交给杨杏园道:“这是头二三级的戏券各十张,一共三十张,你的熟人很多,替我包销了罢。”杨杏园接了戏券,口里念道:“一三得三,一二得二,再加上十元,共六十元。”笑嘻嘻的对李吟雨一拱手道:“对不住,这个年头,六毛钱也不容易,教我包销六十元戏券,不是给我开玩笑吗?
原壁奉还,另请高明罢。“说着把戏券双手送回李吟雨。他把手一拦道:”不!你销多少是多少,将来再结账,好不好?“杨杏园道:”照我看来,恐怕一张也销不了,那怎样办呢?“李吟雨道:”你这话,我不信!我们又不是自叫人家捐钱,还请人家看爱美的戏剧呢。“杨杏园道:”你有所不知,北京人脑筋顽固,那种锣鼓喧天的戏剧,他真舍得整块钱去看,你们学生的革命戏剧描摹世情太深,他们哪里能懂这样高尚艺术呢?“李吟雨道:”你不愿意代销,我也不勉强。那末,你自己这一张,总可以销罢。不讲朋友的面子,难道也不俯念灾黎吗?“杨杏园被他逼得没法,只得拿出一块钱买了一张三等票,然后才上车去了。李吟雨收了一块钱,往口袋里一塞。这一群少年里面,有个叫小刘的,也是华国大学的学生,专喜欢逛二等茶室。便和李吟雨道:”密斯脱李,你那一块钱,能不能借给我开两个盘子?“
李吟雨对众人道:“时候不早,我可要到筹备处去走一趟,明天会罢。”大家正要来拦住时,李吟雨扯腿便走,早闪开了。那些人,要在胡同里兜圈子,也就由他去。
李吟雨出了韩家潭,坐了一乘人力车,便往华国大学来。走到门口,顶头碰见水灾游艺会筹备会主任吴士幹。吴士幹伸出巴掌来,握着他的手,摇了几摇。说道:“好极!我正要找你呢。”李吟雨道:“我两天没有会见你,销票的事情怎么样了?”
吴士幹道:“话多得很,里面去说罢。”说着,便引他到里面筹备处来。李吟雨早进屋子去,只见大餐桌子上,伏着两个人在那里写账,一个是萧百炼,一个是方大起,都是戏剧社里的优秀分子。他们看见吴士幹进来,便将账递给他看,一面说道:“这个账,我们已经仔细的算好了,商务印书馆送去票一千张,可收入一千四百元。
中华书局送去票五百张,可收入七百元。请人分销的共二千张,可收入三千元。三天的包厢,合计可卖一干五百元。临时门票,每天算五百元,也有一千五百元!共起来总可以卖入八干多块钱。我们把一千块钱来开销,还可多出七千元来赈灾。所以我的意见,我们既然尽纯粹的义务,前后台的茶烟和每日一餐饭,总要好一点才对。“吴士幹道:”我是服从多数的,只要大家同意我也无成见。据密斯脱萧的意思,要怎样办法呢?“萧百炼道:”你看我这里有张单子。“说着,便将单子送了过来。吴士或便拿着和李吟雨同看。上面写着道:”舞台赁金,每日四十元。布景工人,每日工资八元。加添汽油灯四盏,每日十六元(原有三盏不够)。加增台上电影赁金每日十元。每日前后台烟十筒,七元。龙井香片各一斤,共七元。南席每日十桌,共一百二十元。各演员车资,每人一元,每日约共四十元。化装用品,每日十元。零星杂用,每日约五十元。“吴士幹念了一遍,说道:”俄尔来梯,不多!
不多!三天未必用得了一千块钱呢。“李吟雨道:”每天南席十桌,似乎多一点,前后台和招待员童子军在内,也不过六十个人,用圆桌面来坐,坐十二个人不算多。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有五桌就够了。“萧百炼摇头道:”罗罗罗!我们演戏的时候,总有几个帮忙的朋友,为赈灾的事,虽然可以叫人尽义务的,可要是请人吃餐饭,也是顺水人情哪。“吴士幹道:”十桌就十桌罢,只要我们每天多卖一个包厢,钱就有在里面了。“说着回头便问李吟雨道:”密斯脱李,你所代销的票,怎么样了?“李吟雨随即答应道:”我要全卖出去,早销完了。不过这些买票的,都不肯马上拿出钱来,要看完了戏以后再交款。我想,戏一演完之后,我们哪有许多工夫去收那一块两块钱的账?所以我没有卖,留得开演的日子,在票房里现洋卖出去,那不更好吗?“吴士幹道:”其实呢,只要卖出去了,收钱这个麻烦,也省不了的。
好在你一人名下的有限,留得票房卖也无不可。那末,你明天要把票交回来,你改入演剧股罢。“李吟雨道:”好极了!我正想在戏里去个角儿玩玩。这样说,从今日起,我就脱离交际股了。“吴士幹道:”我的意思,你在后台照应点好了。你真要加入演剧,可得赶快认定角色去读脚本,免得临时仓卒误事。“李吟雨道:”那是自然。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到演剧股去认定角色。“吴士幹道:”他们现在第一教室,排戏主任卜耀联你是熟人,你自己去找他好了。“李吟雨听了这话,一团高兴,就往第一教室来。便由卜主任,派了他一个重要角色。
从这天起,李吟雨自己拿了一份油印的脚本,放在身边,只要有工夫,摇头摆脑,手上比着说话的姿势,便拿出来读。日子很快,转眼就到了水灾游艺会的第一天。这天他们所要演的趣剧一只狗,正剧倒粪夫的婚姻,在学校里已经试演了两天,成绩很好。大家十分高兴,都说这爱美的戏剧,在春明剧场这种新式舞台上来演,一定可以得群众的欢迎。戏剧股的人磨拳擦掌,都要一试身手。到了下午四点钟,大家都上春明剧场来,那些身上挂红绸条儿的招待员等人,已经在前台忙个不了。
走到后台,见里面已经贴了许多黄纸条儿,也有写男角化装处的,也有写女角化装处的,也有写后台庶务处的,也有写演员休息处的。单是这休息处,就是一个专司其事的人,这里有两张桌子,许多椅子,桌子上摆了几十个茶碗,八把瓷茶壶,四壶泡的龙井茶,四壶泡的香片茶,一列又排了十筒炮台烟卷,演员和到后台来玩的人,围着在一处抽烟喝茶,说说笑笑,好不有趣。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应该化装了,主任吴士幹先生,便指挥仆役在墙上贴出一张条子来,上面写道:“前楼已将酒席摆好,演剧股诸君,请至前面用饭。”这张条子贴出,后台的人,就一窝蜂似的,走左右楼包厢的后面,分两股跑往前楼,顿时只听一阵擂鼓也似的楼板响。李吟雨走到前面,一看摆上五桌,一刻工夫人已坐满,还有许多人站着。吴士幹也站在旁边,说道:“还有五桌啦。前台诸位,可以慢点用饭罢,好等演剧的吃饱了去化装。”
坐在桌上的,听见这样说,慢腾腾退下来了几位,也就有几位赶紧上前补缺,依然前后台混杂。后来还是由吴士幹亲自指定哪个坐,哪个且请慢一步,这才坐定。这饭虽然是整桌的席面,这些演员,热心艺术,哪里有工夫慢慢的饮宴?何消片刻,饭已吃完,他们就赶忙跑往后台。装扮好了,差不多七点,趣剧快开演了。这时台前办事的人,纷纷往后台跑,都要找主任吴士幹。一会儿,宗吾用满头大汗,也跑了进来,口里说道:“这怎怎怎样是好?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吴士幹连忙问道:“我请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宗吾用道:“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其他几家代售处,我都问了。他们回答的话,都是一样,说戏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
吴士幹跳脚道:“唉!这是我大意,事先调查一下卖票的情形就好了。”又问前台卖票员白慧心,卖了多少票。白慧心道:“还没有开始卖票呢。”吴士幹听了摇摇头,便走到台面前,揭开一点儿戏幕,望外张着,只见楼上包厢里面,有一个厢里,坐了一个老太太,有一个厢里,坐了几个妇人,都闲着坐在那里抽烟卷。散座上也有七八个人,无精打采的坐着。楼底下正座,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十个人,有一大半都认得,正是同学的学生,就是不认得的,在学生会里也很有些会过面,他们前来,大概都是帮忙的。低下头一看手表,离开演只有半点多钟了。这一来,他也急得满头是汗,赶忙跑到前台,告诉那些办事员说道:“卖票不卖票,那还不要紧,若是没有人看戏,我们怎样演?现在我想了一个好法子,今天咱们送戏一天。这票房里有多少票,全拿出来,诸位可以一个人拿一百张到大街上散去。我一面打电话到各学校,叫他们邀同学快来,我想总可以上一半座。”大家听了,劈劈啪啪一阵鼓掌,说法子极妙。大家便拿了戏票,出了春明剧场,分途分散。这个法于,却很巧妙,不到半点钟工夫,男女就来了千把个人。吴士韩一头大汗,这才收拾干净,就拿着铃子叮当叮当摇了起来。一会儿开幕,先演趣剧,这个时候,在街上得了戏券的人,纷纷的进来,满戏场里,只听哄哄的声浪。台上演戏的人,只管说话,台底下哪里听见一点?这趣剧演完,正剧开幕。剧中的主角,是一个富家翁,乃是何钟音去的。他穿了一件红缎袍子,外罩青马褂,头上戴了小瓜皮帽,加上眼镜,夹上夹鼻子的胡子,居然是个老者。便背着手,在布景后面,踱来踱去,口中叽哩咕噜念脚本里的话,说也奇怪,念得烂熟的脚本,这个时候竟很有些仿佛起来。心里扑扑的跳,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他想道:“别慌!越慌越糟!”便走到休息处,抽了一根炮台烟,又喝了一杯茶,然后走到布景后面,静等出台。过了几分钟的工夫,照着脚本上,应该是他出台的时候,他便弯着腰,一步一点头,左右两摆手,走着官路出去。偷眼一看台下,只见许多人的眼光,都射在自己身上,心里却又扑扑跳起来,手脚不知道怎样好。脚本里面所有的话,也忘记了如何说起。他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影子,便随口诌着话说起来。在台上和他说话的角色,前言不对后话,也慌了。而且那个角色又是一位宁波人,配上他的衡州京话,简直两个人,谁也不知谁说什么。后来何钟音想起头绪来了。脚本里头,有句“那还了得”,便由台左跑到台右,台右跑到台左,举起手,口里说道:“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台面前前一排有个老头子,看看只摇头,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左右座上的,也都皱着眉毛,对着台上。何钟音在台上一眼看见,指着老头子骂道:“不许胡闹。”老头子淡淡的说道:“我胡闹?就算我胡闹罢。”台底下的人,看见台上的演员和看客吵起来,顿时一阵巴掌,开了几十架机关枪一样,闹个不休。在这巴掌声中,也有叫好的,也有撮起口来吹哨子的,也有哈哈大笑的。有几个激烈分子,一直走到台面前,指着台上乱骂。一个说道:“现他妈的眼,这哪是演戏,简直是一阵狗叫啦,进去哟!”
又有一个说道:“叫化子叫街,还比你受听,不轰你下台就得了,你还乱骂人!”
何钟音气急了,把夹鼻子的胡子,拿在左手,把那副空框的眼镜,拿在右手,站在台中间,像木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士幹看看不好,只得走出台来,站在台口,和台下只摇手,说道:“诸位请坐!诸位请坐!维持秩序。”这时弹压的警察也来了,便说好说歹,把看客劝着全行归了坐。吴士幹忘记了这是台上,依旧还站在台口上。看客里就有人指着说道:“那个不是演戏的,快请进去。”这一句话,把全场的人,都提醒了,都哈哈大笑。吴士幹羞得满脸通红,望台后便跑。何钟音站在一边想起演戏来,赶紧把胡子在鼻子眼里夹上,又戴上那副空框眼睛。台下人看见他当场夹胡子,有几个人叫倒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没有演到三幕,台下的人,纷纷的都退了出去,到了最后,只剩得一二百人。还有过路的,走门口经过,看见里面灯光通亮,可以自由出入,也陆陆续续的走进来,站在椅子背后,胡挤一阵。吴士幹一看,太不成规矩,就在后台对大家道:“北京人死顽固,他只会听那一板三眼的戏,不配领教这样高尚的艺术,我们闭幕罢。”有人说:“戏还没有演完,怎样好闭幕?”吴士斡道:“管他演完没有演完,糊里糊涂闭了幕就得了。”
说着,就在后台叮当叮当摇起铃来。前面管幕的,听得后面铃响,老老实实,照规矩把幕闭了。那些看客,也不知道是什么情节,看见幕闭了,悬出一块演完的牌子来,才知道戏已完场,这才起身出去。有几个坐得倦了的,还打几个阿欠。春明剧场的管事人,看见这班学生,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散了戏,还怕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了官厅的干涉,赶忙跑到后台来打听。吴士幹道:“没有什么事。这本戏,因为要结束得耐人寻味,所以不等有结果,就闭了幕。”管事人说道:“今天的人,并不很多,你们也不过卖出七八百张票吧?”吴士幹道:“我还没有调查,大概一千张总有。”管事人道:“也许今天没有人知道,所以门票少一点。大概明天总好些。”
吴士或随口答应道:“是是!”他心里一肚子的不好受,哪里有工夫闲谈。正想要走,那管事的人又问道:“吴先生,那位演滑稽角儿的,姓什么?他那一口北京的话,说得还好,其余的角儿他们的话我都不很懂。”吴士幹道:“是!明天会罢。”
说着就走了。
他出了春明剧场,雇了车,一直就回公寓。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公寓里的门已经关得铁紧。他乒乓乒乓,将门一阵乱褪,伙计答应不迭,前来开门。门打开了,伙计一见是吴士幹,笑嘻嘻的说道:“您啦!出去的时候,不是说了吗?
今天散了戏,有的是钱,就在东方饭店开房间,不回来了。怎么夜静更深的,又回来了呢?“吴士翰听了这些话,一句也不言语,径自走到自己房里去。伙计暗想道:”有几个钱就抖起来了,和他说话,他都不理呢。“这一晚上,吴士幹哪里睡得着,次日一早,洗了脸就往学校里跑。到了学校里,便赶忙打电话,到本校以外的九个学校,把水灾游艺会的几个干事找来。这些人正愁着今天的票,又卖不出去呢,见吴士幹来找,以为他有什么法子,果然都来了。这时,已是十二点钟,正是休课的时候,他们便在第一教室开会。吴士幹首先走上讲台说:”我原来的计划,以为我们这样爱美的戏剧,每日至少好卖出去一千张票,所以一切用度,都放开手做去。
谁知事实去的很远,连十张都没有卖出。这不谈别的开销,就是开销后台烟卷茶叶钱,还不够啦。自从筹备以来,我陆陆续续,已经垫用了一百多块钱,这个款子,算我倒霉,只当白扔了罢。此外还有昨天春明剧场的租钱,酒席费,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钱,共有二百四十多元,是我一时大胆,在本校庶务手里,把他办伙食的钱,扯了过来,约定今天早上交还他。他这个钱,今天下午三点钟就要使的,早上一见面,就问我要,是我说了,卖票钱,没有结账,钱不在身边,准三点以前交还他。
现在已经一点钟了,怎么好呢?诸位都是筹备水灾游艺会的一分子,决不能叫我一个人为难,还是请大家想点法子,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罢。‘大家听了这个话,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有几个人,伏在桌子上,捡起地下的粉笔头,在桌上写字玩。吴士韩站在讲台上,看见众人不做声,一查点人数,共到十二个干事。他又说道:“这个,再好算没有了。我垫了一百多,担任零头罢。其余的,可得要求十二位,每人担任二十元,要不然这事闹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说毕,抱着两只胳膊,交叉在胸面前,板着脸望着众人。大家听了这话,明知跑不了,又不好意思说不管。就有几个人说:“钱是可以担任的,但是拿不出来。就是拿出来,身上也没有现成的呀。”吴士幹道:“这话也是真的,但是在场有十二位,难道一个有钱的都没有吗?我现在倒有一个法于,谁有现钱谁先拿出来,后来我们再还他。只这么一通融,大家就过去了。诸位想对不对?”大家看见吴士幹这样说,这事可顶住了,想要脱身,大概不能够,彼此商量一阵,只得当场七拼八凑,凑足了五十块洋钱,先交给吴士幹。说道:“实在只有这些钱,你先交给庶务搪塞一下。其余的,我们明天送来,你看怎么样?”吴士或一想,这些人一走,哪里找他去。说道:“我原没有什么不可通融。可是今天三点钟的限期,我实在混不过去。”说着,站在讲台上朝着众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三鞠躬礼。说道:“诸位当我是个灾民,周济周济我,这还不行吗?”大家不提防吴士或弄出这样手段来,不好意思再来推诿,只得答应各人回去筹,准三点钟以前送来。这些人回家,哪里又有现成的钱?有的当金戒指,有的当手表,有的当物华葛袍子,零零碎碎凑着送来,还差五十多块。
吴士幹一想,找远的来不及了,便把本校的宗吾用李吟雨何钟音几位会员,全找着了,硬要他们想点法子。宗吾用何钟音的寄宿舍,都离得学校近,各人答应去找一点钱来。惟有李吟雨说道:“我实在没带钱,怎么好呢?”说着把他那件崭新宝蓝色物华葛的驼绒袍子,在腰上拍了几下道:“你不信,我身上,简直不做钱响。要是寄宿舍离得近,我就把衣裳换下来,借给你当去,也无不可。现在是爱莫能助的了。”吴士幹听了这话,也没有说什么,便到别处去了。一会子,他又找着李吟雨道:“你知道我的钱差不多了,借衣服给我当的话,落得作个人情,是也不是?”
李吟雨听了这话,跳起来道:“哪里来的话?要那样说,我还是朋友吗?”说着,把一只手解着钮扣道:“你拿衣裳来换,我马上把这件驼绒袍子脱下来给你当去。”
吴士幹把两只手一拍道:“一刻儿工夫,我到哪里找衣裳给你换去?你这个与朋友共的快举,还不是白说了吗?”李吟雨道:“我实在是真话,你不相信,要说我是作顺水人情,我也没法于。”吴士幹道:“果然如此,好极了,我或者可以借件衣服来给你换。”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一刻儿工夫,他就拿了一件灰色爱国布薄棉袍子来,便递给李吟雨看道:“这件衣服虽是旧的,可是很干净,你看成不成?”
说着,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道:“真是对不起,你这件衣服,也不过穿了两天,就换给我当去,我实在不过意。”李吟雨涨得满脸通红,真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道:“你还差多少钱?”吴士幹道:“大约还差十块钱,你这件袍子是物华葛的面子,准可以当得上。反正你借给我当,我明日和你赎出来得了。当多少钱,你就不用问。”李吟雨心里想道:“赎得还我吗?也不知道哪时的事情。好,我四十块钱做件新袍子,上当铺里存着去,那是什么话?何况今天下午,我还要去找厉白女士。这件衣服,她还没有看见过呢。”想毕,便道:“密斯脱吴,你既然所差不多,何必当我这件崭新的袍子。我想起来了,我身上还有五块钱,你拿去凑合着使罢。
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随你的便。“吴士幹听见李吟雨这样说,要一定说借他的衣服,不要他的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只得笑着说道:”愿借衣服愿借钱,都随你的便,我怎样好来硬要。“李吟雨勉勉强强在身上拿出五块钱来,交给吴士幹,转身自去。
他口头上虽然说不出一个不愿意来,可是他心里,恨极了吴士幹,万不料一句话,把今天晚上请厉白女士看电影的钱,却都被他逼去了。但是电影虽不必看,人总要去会的。到了这天下午,李吟雨功课一完,便到女子改造会来找厉白。好在这个所在,是来熟了的地方,也不用问,一直便往里走。他一直走进去,却听到一种奇闻来。要知什么奇闻,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这个时候,厉白和着秦漱石汪晓音二位女士,正在那里研究嫁人问题。厉白说道:“女子嫁了人,一生育儿女,就要被家事缠住了身子。那时,决计抽不出身子来去谋生活。我的意思,我们黑斯班得的人选,第一要他有钱,有了钱,什么问题。
就都有法子解决了。“秦漱石笑道:”密斯厉,这句话,也不尽然吧?有了钱,别的可以想法子,这非斯问题,也可以想法子吗?我现在立下一个标准,设若有两个人,一个有几十万家产,长得又麻又黑。有一个人,一无所有,却长得犹如卫玠,赛似潘安。请问你愿意嫁哪一个?“厉白道:”自然是嫁那个有钱的麻子。“秦漱石笑道:”我就不然,情愿嫁那个一无所有的。因为爱情这样东西,首先是要求精神上的安慰,只要心里欢喜,有钱没钱,那不成问题c不然,黑斯班得一长得不好看,你一见人家少年夫妇,成双作对,心里就说不出来有一种痛苦。老跟着一个不愿意的人勉强说恋爱,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汪晓音道:”密斯秦这句话,我也有一部分赞成。但是我的意思,还要注重才学,专是非斯长得好看,肚子里一点东西没有,岂不成了个绣花枕?和这种人结婚,还不是得不着精神的安慰吗?所以这无口边的才,和那有贝边的财,还比较要紧。你二位以为如何?“厉白道:”注重人才,更有弊病了。北京人有句话:“小白脸儿,不安好心眼儿‘,没有什么学问的,还对付不了,若加上他肚子里再有一部春秋,那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秦漱石道:“有学问的人,不见得就个个没有好心眼。若要照你这种标准去择人,只要有钱,就是个蠢牛,也去嫁他吗?”厉白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要说一句疯话。平心而论,谁也愿意嫁个好看的人,但是我们却不如男人那样自由,往往受许多阶级的限制,所以择人里面,缩小了许多范围。我试举一个例:少爷老爷,看见家里有好的丫环使女,马上可以娶她做太太或姨太太。我们做小姐的,看见有好的听差茶房,就不能和他结婚。要不然,就成了社会上一种妄人了。这样说来,女子嫁人问题,以相貌为取舍,不是根本就不能成立吗?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干脆以金钱为转移的好。”秦漱石笑道:“据你这样说,大概你就受了这样的痛苦,对不对?”厉白道:“我譬方这样说罢了。你想,这种事,世上难道没有吗?”汪晓音道:“你们不要吵!说了半天,还没有得个结论。现在我要问一句,我们到底要嫁怎样一个人,才算心满意足,毫无遗憾?”厉白道:“自然要把刚才我们所讨论的,样样都好,那才满意。”汪晓音道:“那么,这个结论,我已经得了,共是十六个字。”说着,马上就着桌上纸笔,一挥而就,写了出来。厉白和秦漱石同拿过来一看,她上面写的是:“心术端方,相貌堂皇,家财百万,会做文章。”厉白念毕,笑道:“十六个字,倒也顺口。那末,我又有问题了,这四句话,写出来却容易,但是现在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呢。”汪晓音道:“难得难得!哪里找去?照我看来,除非四句分做四个人去找,或者可以寻得出来。”秦漱石道:“我问你这第一件,心术端方,以什么人为标准?”汪晓音道:“据我说,有两个人,一个是康有为,一个是张勋。”
厉白哈哈笑道:“哦!你拣来拣去,却原来醉心军阀,要嫁张小辫子啦。难道你还打算做一品夫人吗?”汪晓音冷笑道:“你不要瞧不起张勋。现在的人,都是一只狗眼,你现在上台,他捧你,你一下台,他不但不理你,也要为着捧别人,反要对你不住啦。独有张勋康有为两个人为满清为到死,虽然顽固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不能不说他是亡清的忠臣。我想女子对于恋人的品行,第一是要他用情专一,这样的人,还不算用情专一吗?所以我说丈夫品行的标准,以康张二人为宜。不过张勋和康有为比较起来,觉得康有为又好一点,因为他是一个文人,当然温厚可亲一点。”
厉白笑道:“这算你说赢了。第二件相貌堂皇的标准,我倒想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秦漱石笑道:“我猜是梅兰芳,对不对?”厉白道:“不对,梅兰芳是美丽,不是堂皇。我说的是顾维钧,你看以为如何?”汪晓音鼓掌道:“对了!和我的意见一样。现在女学生,心眼里的黑斯班得,本来谁也有一个留学生的幻影。小顾做了公使,又出度国际联盟会议,不说相貌,论他的资格,就该入选了。第三第四两件,我以为家财百万,要算梁士治,会做文章要算梁启超,这是没有疑问的了。”秦漱石道:“这样说起来,必定要把康有为顾维钧梁士治梁启超四个人,合并来做一个人,我们嫁了,才算心满意足,是也不是?这实在是难了。”
她们这三位女子改造会的会员,在这里大讨论其嫁人问题,李吟雨忽然冲了进来,就把她们的议论打断了。厉白一眼看去,见他身穿宝蓝色物华葛驼绒袍,外罩花缎小嵌肩儿,白的脸子,架一副克罗克斯眼镜,今日越发显得漂亮,心里不觉一动。秦漱石先说道:“密斯脱李,怎么好几天没见?”李吟雨道:“可不是吗?这几天闹什么赈灾游艺会,弄得总没有工夫来谈天。”厉白笑道:“演得很得意吗?”
李吟雨道:“别提,不但一个灾民没有赈济,结果,反多出几个灾民来。”厉白笑道:“胡说八道!怎么会多出几个灾民来呢?”李吟雨道:“你哪里知道,这回演戏,一个钱没有收到。那些发起人,垫了许多款子,没有钱还人,闹得这初冬天气,都当棉袍子下台。你想,这不是多出几个灾民来了吗?”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她们改造会里雇的老妈子,不在面前,秦漱石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李吟雨。
李吟雨一见,连忙起来,接着茶杯嘻嘻的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厉白看见,死命的钉了李吟雨一眼。李吟雨知趣,赶忙陪着笑脸对厉白道:“密斯厉,我前回问你惜那本《爱的成年》,总忘记拿去,现在还在共和饭店没有?若在那里,请你明天寄给我。”厉白道:“我现在马上要回去。那里离这里路又不多,你若是肯走一趟,你就同我一阵拿去。”李吟雨道:“那更好,我走共和饭店回去,也顺道。”
厉白道:“那末,我们就走罢。”说着,催着李吟雨就走。秦漱石看着厉白和李吟雨并肩走出去,偏着眼睛看他们的后影,她昂起头来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吟雨这时,一看见秦漱石的形色不好,他也隐隐的听见冷笑之声,但是不好意思回头,只跟着厉白走出去。
走到大门之外,厉白将红毛绳围巾望身上一技,李吟雨站在她身后边一点,只觉一阵粉香扑鼻而来。心里想道:“单瞧她这个后影儿,却是很苗条,倘若处处相称,也不见得不如秦漱石呢。”心里想着,他真做出痴事来,只在厉白后面走,把她的背影,看了一个饱。见那漆黑的爱斯头底下,红围巾之上,露出一小节脖子,越发显得雪白。走了几十步路,厉白回过头来对李吟雨一笑,说道:“密斯脱李,你走路怎么这样慢啦?”她这一笑不打紧,李吟雨看见她那张银盆大脸,撕开一张扁嘴,简直可以塞进去一个大馒头,把他刚才领略背影儿的情意,洗去了一大半,反而把他愣住了。厉白道:“哟!怎么着啦?”李吟雨这才回醒过来,笑道:“不瞒你说,你那围巾上,很有些香味,在后面跟着走,非常的好闻,所以我舍不得上前去。”厉白听了,瞅了他一眼道:“这话真的吗?我身上向来不擦香水,围巾上哪来的香气?你不是瞎说吗!”李吟雨笑道:“你虽然不擦香水,难道雪花膏香蜜扑粉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用吗?”厉白道:“这个却是免不了用一点。”李吟雨道:“这就对了。你们擦在身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凡是这种脂粉香味,初用的时候,香气馥郁,过于浓厚,原也不过如此。惟有用了许久之后,衣袖之间,略略的染了些残脂剩粉,一经身上的体温或汗气托出来,随风吹出去一两阵,在身边要有个异性的人闻着,真是沁人心脾,其味无穷。刚才我闻见你围巾上的香,老是要闻,所以舍不得走上前去了。”这几句说得厉白心窝一阵奇痒,直透头顶心,十分愉快。
对李吟雨笑道:“看你不出,对于这些事,倒很有考究。”
李吟雨正想答话,已经到了小胡同口,走上大街。便停止谈话,一阵和她上共和饭店来。到了里面,厉白就吩咐茶房将房门开了,让李吟雨在她外边屋子里坐。
李吟雨道:“密斯厉,你就是这两间屋子吗?你前天写信给我,叫我搬到你一处来住,这儿哪里有地方呢?”厉白道:“你要住几间屋子呢?”李吟雨道:“哪要得了几间呢,一间就够了。”厉白道:“却又来,这里两间屋,我们各人一间,还不行吗?”李吟雨笑道:“我是愿意,不过两间屋只有一扇门进出,朋友来了,很不雅观。”厉白把脸一板道:“什么不雅观啦!大概你我的熟朋友,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借此把它闹开了也好。你们今日说恋爱自由,明日说社交公开,难道都是假的吗?你要知道两性恋爱,这是天经地义,男女在一处交朋友,交得密切了,自然有身体上的结合,这是极普通的事,什么希奇?人家看见,口里就不说,心里谁不知道。所以我看见旧社会上的女子,为了礼节上的拘束,把神圣的恋爱,情愿牺牲,真是得不偿失,太不会打算盘了。有一班人,也知道恋爱是宝贵的,又要顾全什么贞操两个字,只好暗中和情人往来,其实这种事,也决计瞒不了人的,到了最后,反惹得这万恶的社会,送你偷人养汉四个字,真是气死人。男人勾引女人,至多不过调戏的名词,女子要和男子结合,就叫偷人,简直当贼看待,这是什么话?
我为矫正这种恶风俗起见,和谁恋爱,老老实实就和谁恋爱,完全公开,不作那些鬼鬼祟祟的样子。我绝不能承认偷人那两个字的名词。我们两人在一处住,就在一处住,别人管得着吗?什么叫不雅观!“这一派大道理,说得李吟雨哑口无言,只对厉白嘻嘻的笑。厉白笑着说道:”你也没有话说了吧?“说着将房里门框上电机子一扭,里面屋子的电灯亮了起来,她就走进里面去换裙子。她回头一看,门帘子没有放下来,便隔着屋子叫道:”密斯脱李,你进来,替我放下门帘子,免得伙计乱闯进来。“李吟雨听了厉白的话,当真走进来,把门帘子放下来。只见床上叠着棉被,把枕头堆得高高的,厉白枕着枕头,仰着半边身子,横躺在床上,一只脚悬在床沿上,一只脚却伸出去勾床面前那个小方凳子。李吟雨见她勾了许久,没有勾着,便弯着腰替她把凳子端了过去。厉白看见,伸脚趁势将李吟雨的腰一句,李吟雨不曾提防,身子往前一撞,脚一滑,上半身便倒在床上,一个脑袋,直伸到厉白怀里。李吟雨埋怨道:”你这人真是冒失鬼,倘若腰硌在床沿上,那可不是玩儿的。“
厉白一只手按着他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笑着问道:“我问你,刚才你在女子改造会,为什么和秦漱石那样客气?”李吟雨被她按着,站不起来,连忙捉着厉白的手,说道:“摸得人家的脸,怪痒痒的,快别动手,有话好好的说罢。
要不然,我就要胳肢你了。“厉白听了这话,先笑起来,赶快放了手。李吟雨站了起来,把两只手东指西戳,往厉白脖子上胁下腰下,四处乱揣,厉白在床上把口笑得茶杯那样大,满床乱滚,两只脚就像踏自行车一样,也是上上下下的乱蹬,口里不住的求饶。李吟雨道:”你要我饶你也容易,必得叫我一声哥哥,我才住手。“
厉白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喘吁吁的说:“哥……哥,好……哥哥,这还不成吗?”
李吟雨这才住手。厉白坐了起来,一面理耳朵边的鬓发,一面指着李吟雨笑道:“你闹得够了,我非重重罚你,不能让你走。”李吟雨道:“罚我什么事,你说。”
厉白道:“罚你和我写两封信,一封写给庞总长,一封写给汪督办。写完信,还得替我在煤油炉子上熬一锅莲子粥。”李吟雨道:“现在已经七点钟了,再要做这些事,到了什么时候呢?”厉白道:“不要管他什么时候,反正你不替我做完了,我不能放你走。”李吟雨没法,只得一样一样替她去做。到了十一点钟,两个人才把莲子粥,吃下肚去。李吟雨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可以放我回去吧?”厉白道:“你要走,只管走。”李吟雨偏着头,斜着眼晴望着厉白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赏脸不赏脸?”厉白听了这话,眯着眼晴一笑,说道:“你瞧,这一副骨头!什么要求,这不是废话吗?干脆你就……”李吟雨笑道:“那固然是一桩事,还有一层,我这两天实在穷得厉害,你若手中方便,务必借十块钱给我使,等我好去还些零碎小债。”厉白听了这话,猛然伸出手来,揪着李吟雨一只耳朵,笑着骂道:“你这坏透了的东西,哪回都是这样问我借钱。”李吟雨缩着脖子把两只手掩着耳朵,嚷道:“哎呀哟,耳朵揪掉了。”厉白道:“别嚷,仔细隔壁屋子里人听见。”便放了他的耳朵,握着他的手,正色说道:“玩笑归玩笑,说真话归真话,你若真没有钱用,在我这里再拿十块去,也不算什么。可是我刚才所说,叫你搬来住的话,你究竟意思怎样?”李吟雨道:“只要能把那边公寓里的账开销清楚,你要我什么时候搬来,我就什么时候搬来。但是,我很不愿意和你说这句话,免得你又说我在你面前敲竹杠。”厉白道:“这也很容易,倘若你真欠公寓里的钱,我明天可和你一路去算账,欠他多少,我替你还他多少,这你也就无话可说了吧。”
李吟雨听了这话,心里想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在外面七拼八凑弄来的钱,我实在用的不少,对于人家,不能不拿出一点良心来。”心里这样一想,就觉得她的这张大嘴,也并不讨厌,便又坐下了。和厉白找些闲话谈谈,一直谈到两点钟c再要走时,共和饭店早已关了门。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李吟雨只得和厉白一路回公寓去,把欠账算清。从这天起,他们就实行合作。
当他们实行合作以后,约摸有两个星期,外面说女子改造会的闲言阐语,实在不好听。谁知就在这个时期,女子改造会,忽然分裂为二。另外成立了一个女子解放会。女子解放会的会长,正是秦漱石,却与她的好友厉白,处于政敌的地位。外间看见这种的现象,都十分叹惜,说是政治这样东西,真是参与不得的,连所谓水做的女孩儿家,一做了政客,也会内哄起来。这话一传到新闻界耳朵里去了,也有许多人要打听真相,以便揭破外面的疑团。
也是事有凑巧,女子改造会的厉白,这时忽然发出一大批请客帖子,就在会内,开一个茶话会,招待新闻记者。接到帖子的人,看见上面大书厉白谨订,知道她是一个异性的时髦人物,无论识与不识,早就愿莅会,瞻仰一番。况且逆料这回招待,与女子改造会的分裂必定有关,也应该去看看,以便为女子参政历史上,多留一点材料。所以这日到会的新闻记者,居然有二三十位。一会儿,大餐桌子上,茶点摆好,厉白穿了一套灰色哔叽衣裙,头发烫的蓬蓬的,擦了一脸的粉,十分素净。走了出来,站在主席台,对来宾一鞠躬。当时劈劈啪啪,满座就鼓起掌来。厉白便开口说道:“鄙人今天约诸君前来,蒙诸君惠临,十分感谢。诸君职务很忙,我也是很知道的,倘若没有不得已之处,也不敢轻于奉请,现在我有一桩事,要求诸位帮忙,望诸君念我是个弱者,要尽力援助才好。”大家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想道:“糟了,许是她要藉口会里经费支绌,请我们捐款,或者要我们在报上和她鼓吹,也未可知。”都在大悔此来上当。厉白接上说道:“我为什么事要求诸位援助呢?
这句话,说来也长,我现在简单的报告诸位。不是别的什么事,就是我的未婚夫,被人引诱,现在不认我了。“说到这里,嗓音就硬了。那些来宾,高高兴兴而来,以为厉白必有一番大议论,不料说了出来,原来是这一回事。大家打一个照面,不好做声,顿时桌子底下,却好像打无线电一样,你敲敲我的腿,我敲敲你的腿,忙个不了。厉白接上说道,”我的未婚夫是谁?大概在座的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我正式宣布出来,他姓李,名字叫做吟雨,本来是我一个同学。我看见他很好,就和他订交为友。这是两性恋爱的初步,诸君不少个中人,当然是知道的。“这句话说完,当时就一阵鼓掌。厉白又接上说道:”从此以后,我们感情逐日进步,就有了婚约。近来我们为合作办事便利起见,并且住在一个旅馆里。无论如何,我们有了夫妇的关系,是很明白的了。不想我们会里,有一个秦漱石女士,她竟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实行勾引我的未婚夫。其初我以为他们不过精神上的结合,还没有肉体上的关系,谁知前几天晚上,密斯脱李却有一晚上没回来,我就有点疑心。到了第二天一早,他才走了回来,就告诉我说有一桩急事,要十块钱用,叫我借给他。我说:“你昨天晚上,准是闹了什么岔子吧?钱是有,你必须说出用途来,我才能拿出来。‘这句话,我原出之无心,以为他或者在外面赌钱输急了,借了人家的钱,等着要还。谁知他听了这句话,涨得满面通红,赌咒发誓的说:’一点儿岔子也没有,因为有朋友住在旅馆里,要上天津去,却因为欠了账,走不脱身,清早找了我去,干托我,万托我,请我替他找十块钱。我想别处去张罗,也来不及,所以回来请你通融一下。‘我就说:”你昨晚住在哪儿?’他说:“住在朋友家里。‘我说:”住旅馆的人,也认得这位朋友吗?’他说:“不认得。‘我说:”这就不对了,住旅馆的那个人,既然不认得你那位朋友,何以知道你住在他家里,一清早就来找你?’他见我如此说,分辩不过来,只得笑着说:“老实告诉你,我也住在旅馆里,怕你疑惑我,所以我这样绕弯儿告诉你。‘我听了点点头,便拿出十块钱来。他正要伸手来接,我说:”慢点,你这话靠不住,你要告诉我,是哪家旅馆,多少号房间,我才能给你。’他也没有思索,一口气说出来,是明星旅馆二十四号。他说完了,我不动声色,将钱交给他,他匆匆忙忙就走了。我等他出门之后,马上跟了出去,雇了一辆车一直就上明星旅馆。到了旅馆里,我一问茶房,二十四号有没有一位李先生住在这里?茶房对我看了一看,就说:“不错,可是带了太太的?‘我说那就对了,茶房便引我走到二十四号房间门口。我在外面,就听见密斯脱李的笑声,推门进去一看,他正和秦漱石女士坐在一处说笑。密斯脱李见了我来,脸上像漆了朱砂一样,说不出话来。到后来他反恼羞成怒,质问我追来做什么。当时就是活菩萨也忍耐不住,是我和他两人吵了一顿,方才回家。谁知密斯脱李就此变了心,由前日起,就搬着走了,和我脱离关系。诸位都是舆论界的明星,向来主张公道的。秦漱石这样卖友,李吟雨这样的赖婚,实在是学界的败类,情场的蟊贼,望诸位对我加以援助,一致声讨。”说着嗓子就一埂,扑扑簌簌掉下泪来,脸上擦的那层粉,被眼泪洗着,现出一条条的紫痕。加上她的蓬头和那一身浅灰衣裙,活像一个小寡妇。在场的人,都十分可怜她。厉白将话说完,对在场的新闻记者,深深的一鞠躬,满大餐桌上,劈劈啪啪,又是一阵鼓掌。大家用了一些茶点,各自散去。厉白觉得今天所来到的新闻记者,对她的感情,都还不错,心里比较舒服一点。
厉白雇了车子,自回共和饭店来。茶房开了房门。走进房去,室迩人遐,心里又生了许多感触。觉得这些男子汉,他对于女子,是专门以貌取人的。你若脸子生得不好,就挖心给他也是没用。掩上房门,坐在桌于边,呆呆的想。这时,暮秋天气,院子里的葡萄藤,早已收拾干净,只剩一所空架子。瑟瑟的西风吹了过来,越发觉得院子空落落的。厉白的房间,和这院子,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纸上有几个指头大的小窟窿,风在眼里吹了进来,屋子里增了许多寒气。屋顶上,悬着的那盏电灯,微微的有点摆动。却也奇怪,觉得它的光,今夜都是惨白的。再一看,砚池是干的,茶壶是冰冷的,满屋子都显得冷清清的。厉白坐在桌子边,正对着一面梳头镜子,想起这一次烫火发,还是李吟雨帮着烫的。不料他的温存体贴,全是欺骗我的,自己一味疾心想和他结婚,供给他的衣食,真是冤透了。这一伤心,不由得又掉下泪来。刚才在会场上流泪,伯把粉洗去了,不能不忍住一点。现在反正要睡觉了,不必顾虑,就伏在桌子上,尽量的一哭,足足有一个钟头。虽然没有哭出声来,眼泪抛珠似的流了出来,把脸上的粉洗个干净,一照镜子,脸黄黄的,眼睛泡也有一点儿肿。正在凝神,猛然间,壁上的时钟,当当响了二下,想道:“时候不早了,去睡罢!我们江西人有一句话,三只脚鸡公找不到,两只脚老公要几多!
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还想他做什么?他虽然用了我几个钱,他也小小心心陪着我住了许久,我也不上当。我还有许多正经事没有做,何必为这点小事烦恼。“想毕,脱了衣裳,就去睡觉。
到了次日,厉白起来,想起庞总长那里,几回前去,他都不在家。今天不如趁个早,前去碰碰看。主意打定,她便换了两件朴实点的衣服,重新擦了雪花膏,照照镜子,衣服穿得端正了,然后才雇了一乘车于,往庞总长家里来。这天庞总长正为有特别阁议,一早就走了,厉白又扑个空,好不烦恼c心里想道:“他每天下午,总要到部里去的,我到部里去找他罢。我虽然是求差事,和别人不同。别人要做官,无非是想弄两个钱,我们做官,却是为女界参政运动作先锋,是正大光明的行为,犯不着瞒人。就是到部里去找他,他要嫌太过于公开,我还要把这番话教训他一番呢。”她自思自想,很觉不错。到下午三点钟,她果然一直到衙门里来会庞总长。
走到门房,她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号房道:“我要会你们总长。”号房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女子改造会会长,北京学生同盟会干事,爱社总干事,各团体联合会交际员,妇女周刊社编辑,旅京赣省青年会干事,水灾急赈会会员。还有几行名目,号房也来不及看,心想她多少有点来头,我且替她上去回一声。便请厉白在接待室里坐着稍等一等,自己便拿了片子,直送到总长室里去。
庞总长接过名片一看,把眉毛皱了一皱。摇摇头,噗哧的一声又笑了。便吩咐茶房,对面屋于秘书室里,把舒九成秘书请了过来。舒九成来了,庞爱山将片子递给他,笑着说道:“这个女学生真是荒谬绝伦。她并没有经过人介绍,前次曾找到我家里去过一次,见面之后,她就找我要差事。我说:”我那里并没有女职员,这却是无法安置,你们年轻,还是安心读书罢。‘她却老师长,老师短,叫个不了。
伸手难打笑脸人,叫得我实在没法申斥她。只好说:“你暂时回去罢,若是少学费使,我可以替你想点法子。‘她才走了。以后她就常常来找我,麻烦透了。”舒九成道:“总长怎么是她的老师?”庞爱山笑道:“我哪里有这样的学生!只因那华国大学,我也是个董事,她就硬派我是她的老师了。这回来,大概又是来找差事。
你可以去见她,看她说些什么。“
舒九成答应着去了,便在会客厅里等着,吩咐茶房请厉白。厉白来了,遥遥的看见舒九成,两脚并立,两手交叉在胸面前,放出娇滴滴的声音,口里叫着老师,便弯着腰深深的鞠了一个躬。等到走进来一看,并不是总长,方才觉得刚才过于冒失,不觉脸上一红。舒九成便用手指着椅子道:“请坐!请坐!”厉白坐下,先问道:“你先生贵姓?”舒九成道:“姓舒。”厉白道:“鄙人有点事,要见庞老师,请舒先生代达一声。”舒九成道:“总长事情很忙,没有工夫见客,女士有什么话,兄弟可以转达。”厉白道:“这个我是知道的。”说到这里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又说道:“我和总长有师生之谊,不应该以普通来宾相待,要亲自接见才是。就是鄙人错了,当面教训一顿,那也不要紧。如今派人出来代见,好像生疏了许多似的。
舒先生以为如何?“舒九成道:”总长实在有事,不能出来。厉先生有什么话,尽管告诉鄙人,由鄙人转达也是一样的。“厉白听见他这样说,这庞总长大概是不能出来的。便道:”也没有别事。前几次会见总长,曾当面依允我,给我一点事做。
现在相隔许多日子,并未看见发表。恐怕总长事多,把这件事忘了,特意来见总长,恳请栽培。鄙人虽然程度幼稚,不瞒舒先生说,国立私立大学的学生,认得很多。
在学生会里,他们很尊重我的话,关于调停学潮这个问题,我多少可以替总长出点力。“舒九成道:”厉先生的话,总长也曾和我说过。不过各机关现在都没有女职员,我们似乎不好开这个例。“厉白笑道:”舒先生对于世界上女子参政运动这桩事,未免太不留意了。英国美国,不去说它,就是中国广东湖南,早有女议员了。
再要说到北京,家父衙门里就有我一个差事。“舒九成道:”令尊是在哪个机关?“
厉白觉得这话,说得太冒昧了,脸上一红,很为踌躇。停了一会,低头看着地下说道:“不是鄙人亲生的父亲,是义父衙门里。”舒九成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先生这样说,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仿佛在哪个报副张上看见,说中外会议办事处,有一个女职员,这女职员就是督办的干小姐。难道这干小姐,就是厉先生吗?”这一句话,似乎问得唐突一点,厉白有点难堪了。她的答复,倒值得研究。看她如何答复。便在下回。
第十五回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
却说舒九成一问之下,厉白竟毫不为难,从从容容答道:“是的。鄙人以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地方。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师父原是一样大,加之他又是我敬爱的,所以我为表示我的诚意起见,就直截了当,拜他老人家为义父,其实和求差事这个问题,原是截然两事。这些没有世界眼光的报纸,要破坏女子参政,蹂躏女权,所以说些刻薄话,存心破坏我们的名誉,哪能把他们的话作标准呢!”
舒九成道:“女士这番高论,我极佩服。不过敝部却非中外会议临时机关可比,非经政府许可,不能任用女职员的。”厉白道:“这一层我也明白。但是鄙人不一定要到部办事,只要总长发出一封聘函,聘请我做顾问一类名誉职,那就行了。”舒九成道:“这桩事,兄弟不能负责答复,回头一定把这些话转庞总长。”厉白对舒九成瞅了一眼,取出手绢来,捂着嘴笑道:“那末,这桩事,我就完全拜托舒秘书了。总长倘若还有什么顾虑的时候,还要请舒公替我吹嘘才好。”舒九成道:“倘有能帮忙的地方,兄弟没有不帮忙的,这个可以请女士放心。”厉白道:“那我感谢不浅。舒公公事很忙,我不便在这里打搅,改日再会罢。”说毕,深深的一鞠躬,这才走了。舒九成把这一番话告诉庞爱山,他当然置之一笑。
舒九成走回秘书室,茶房回说,有位杨杏园先生打电话来,请舒秘书有话说。
舒九成道:“你可以回个电话,请杨先生不要走,说我马上就来。”茶房答应着去了。这时,已经六点钟了,应该散值,舒九成坐了马车,便往皖中会馆来。一进左边小院,那老干横空的槐树,映着雪白的地,有许多枝枝桠桠的影子,不觉已是夜色朦胧了。他掀开正屋的棉布帘子进去,只觉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一看时,灯点的通亮,洋炉子里的火,也烧得熊熊的。茶几上、桌上,高高低低放了几盆梅花,书桌上两个古瓷盘子,盛了一盘木瓜,一盘佛手,这几样东西,被暖气一烘,就香浓满屋。再一看里面屋子里,桌上墨盒打开,压住一张纸,笔却架在墨盒上。桌上茶壶边,斟了半杯浓茶,已经冰冷了,却看不见人。再回头往床上一看时,杨杏园正和衣横睡在床上,扯了半边棉被,盖着上半身。舒九成也不去惊动他,走到桌子边,移开墨盒,拿起那张白纸一看,歪歪斜斜,行书带草,却是几首诗。上面写的是:短屏移却小堂虚,焚了沉檀扫蠹鱼。
茶灶药炉生活里,诗,:瘦损病相如。
醉后题诗半未成,隔帘霜月冷清清,促炉无计消长夜,闲听铜壶煮茗声。
窗前积雪堆黄叶,屋角清霜映月华。
舒九成不觉失声道:“起得好。”杨杏园正睡得模模糊糊的,听见有人说话,一掀被条爬了起来,见是舒九成,笑道:“啊呀,客人进来了,我一点还不知道,对不住!对不住!”舒九成笑道:“你还有工夫作诗?”杨杏园道:“哪里是作诗,也是不得已。”舒九成道:“作诗,有不得已的,这却奇了。”杨杏园道:“你有所不知,因为我在报馆里,已经改编副张,好的稿子总是不够,所以自己作点稿子凑数。”舒九成道:“我不知道已改编副张,我要知道,早就来找你了。”杨杏园道:“为这个事,我正要答复你,你昨天写信请我帮忙的话,我是敬谢不敏。”舒九成道:“你现在改编副张,晚上没有事了,正好弄个报馆的兼差,为什么不干?”
杨杏园道:“夜里的生活,我实在干怕了。所以我弄了编副张这个好缺,才逃出难关,哪里又有钻进去的道理。”舒九成道:“你就是不干,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帮我的忙。”杨杏园道:“你那一张报,除你之外,还有三个助手,不说用通信社的稿于,就是各人自编自写也勉强够了,还要找人做什么”?舒九成道:“你哪里知道,那三个助手,说起来是大学生,其实都是银样蜡枪头。拿一段通信社的稿子给他,他拿在手里,横看直看,看了半天,踌躇一会,拿起笔来要编,又重新放下。
他不但一个字没有写,反要从中生出许多问题来,问你这段新闻怎么讲,应该怎么编。等你说得清清楚楚,十几分钟,已经牺牲过去,哪有许多工夫!这几天稿子,都是我一个人编,只请那三位先生坐在一边抄写题目罢了。“杨杏园道:”你们这镜报馆的社址,就设在九号俱乐部旁边,当然是俱乐部的机关报了。“舒九成道:”那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借他们的房子罢了。“杨杏园道:”你这就是遁词了,他们为什么要借房子给你们呢?“舒九成道:”我既请你去帮忙,当然不能瞒你,因为这镜报的社长,也是九号俱乐部的议员,所以用他个人的关系,和九号俱乐部借的房子。“杨杏园笑道:”你贵报的社长,是不是在广东闹甄佩绅案子的文兆微?“
舒九成道:“是他。但是据他所说,他和甄佩绅是没有什么关系,经香港官厅判决了,婚约一层,是不成问题的。”杨杏园道:“罢了,罢了。甄佩绅打报馆的英名,我是久已闻名的了。她要和文兆微闹起来,将我们牵连在内,那不是倒霉吗?”舒九成道:“笑话,这是决没有的事。你许知道,那年甄佩绅打报馆,全是恃着袁世凯那点关系。现在并没有第二个老袁,她是不敢到议员老爷面前去持虎须的。”杨杏园道:“你还是另请高明,我实在不愿干这颠倒阴阳的生活。”
杨杏园虽然这样说,无奈舒九成再三地说他没法,只好答应暂帮几天忙,舒九成才安心去了。到了第二天,将晚饭吃过,便往镜报馆来。到了报馆,给门房一张名片,他就引进编辑部。只见舒九成和一群人围着大餐桌子在那里谈话,他看见杨杏园来了,便给一个连鬓胡子满脸酒泡的人,介绍过去。说道:“这是杨杏园先生。”
又对杨杏园道:“这就是文兆微先生。”杨杏园一看,只见他头上戴一顶獭皮帽子,是特制的。那帽子上面,两边两块獭皮,一头阔而圆,一头长而窄,像把切菜刀一样。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只有四寸大,里面的皮袍子,像塞枕冰瓤似的,塞在里面。那件大衣,虽然技在身上,却是绑得铁紧,钮扣子实在也扣不起来了。
杨杏园想道:“从前我听说甄佩绅那样爱他,以为文兆微必然是个时髦政客,仪表非俗,原来不过如此。”这时,舒九成又和杨杏园介绍三位同志,一位是王小山,一位是骆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令侄。这三位里面,以王小山先生最负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诗,诗学专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诗学上,有一个大发明,就是用那极复杂的文法,和极悠扬的调子,作出独句诗来。这种诗,每首只有一句,不是用过一番敲练工夫的人,那是作不出来的啊。杨杏园和他们见了面之后,从这天起,就在镜报馆开始工作。
有一天,杨杏园因事进城,到报馆里早一点,只见编辑室里静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没有开封,王小山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只手插在大衣袋里,在电灯下摆来摆去,摇着头口里不住地念道:“孔雀东南飞呀,五里一徘徊呀,十三能织素啦,十四学裁衣罗。”杨杏园道:“王先生,好浓诗兴啊!”王小山笑道:“无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脱杨,你对于诗学上,也有一些研究吗?”杨杏园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会。”王小山道:“密斯脱杨,你这句话,大有语病。
作诗讲究平厌,那是死的文学,是国渣派所干的事情。作诗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那是丝毫无有关系的。作诗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调子和谐与否,那已经落了下乘了,何况还讲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个字五个字一句哩。“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申辩,只听见墙上的电话机,叮令令的响了起来,王小山赶忙走了过去接电话。他说道:”喂!镜报,哈哈!密斯陈罢?我是小山啦。“杨杏园在一边听见,知道他们是说情话,不便在这里偷听,便走出编辑部来。想道:”这九号俱乐部,报上登得闹轰轰的,这和那里,只隔~个院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它的内容,趁着没有事,我且走过去看看。“想毕,便从院子里的小门,踱了过去。
绕过走廊,先是三间屋打通了的一个客厅,屋子中间,有四张大餐桌子,拼成一张长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于,桌子的四围,沿边摆了几十套茶碟、茶杯,这大概是他们议员老爷会议的所在了。走过这客厅,又走过两进正房的外面,屋子里面,电灯也没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他想道:“怎么着?这里面,就是这样冷冰冰的吗?”正狐疑间,忽然一阵笑谈之声,从后面出来。他顺着声音转过去,又是一个院子,上面一列大屋,里面人声喧哗,电光灿亮,知道是来到了议员聚会的地方了。心里想,我又没有什么熟人,进去作什么呢?正要缩脚转去,来了里面的一个茶房。他道:“杨先生,总不见你过来,何不进去坐坐。”杨杏园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别忙进去。”说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层同纱朝里望去。只见右边另外是一间房,这边和中间,却是通的。中间一套桌椅,有四个人在那里叉麻雀牌。有一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妓女。那妓女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的茶几,把她的头直伸到胖子耳旁边,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转头来,两个人的嘴,正碰一个正着,顿时满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着拳头,在胖子胳膊上乱打,随身便歪到他怀里去,身子乱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楼,哈哈哈笑个不了。杨杏园再看左边,只见四方摆下许多躺椅,有几个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纸烟,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说什么却听不出来。还有两个人,一个人和一个妓女,挤着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睡在椅子上,望着他们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定,把一只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个指头换着点三点,一张嘴上下直动,大概在那里唱二黄慢板。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四围一嗅,正是那右边房里出来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边来,仍旧隔着网纱,朝窗里望去。只见正面一张铜床,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鸦片烟家伙,有两个人睡在那里烧烟。横头放了一张横木炕,正点着烟灯,一个人侧着身子对灯横睡在上面,一只手三个指头夹了一根烟签子,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拳头,伸出一个无名指,直伸到灯边下去。他的眼睛已闭着了,正是一口烟没有烧完,就在这个姿势中间睡着的。看那上面时,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却烧得正有味。忽有一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喊道:“望伯,望伯,起来,起来,王芝庭来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浑身一缩,着了一惊,睁开眼睛道:“哎哟!我歪歪就迷糊过去了。芝庭是几时来的,我要找他说话去,我让你躺一躺。”说着他站了起来,这一个人便伸过头去,对他耳朵边说了许多话,他却不住的点头。末了,他便大声说道:“那是自然。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脱着伸出两个指头道:”总不能把九号自己的和普通的,都归着一处算。“说毕,那个人便到外面房间里来了。
杨杏园怕他走了出来,碰着不像样,便往后一退,回转身仍旧回报馆来。走到编辑部里,只见王小山刚刚挂上电话机。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杨杏园接过来一听,是吴碧波打来的,正是要找他说话。吴碧波问道:“刚才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话,电话局老是说有人说着话,你们那里是谁有这些个废话?”杨杏园笑道:“以后这个时候,我请你不要打电话来。因为这九点钟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电话里到妇女学校去上一点钟功课,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权,是不许旁人打搅的。”他嘴对着话机说话,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吴碧波笑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在游艺园,我看那个新来的新剧巳角,却是我们的熟人,你猜是谁?”杨杏园道:“无头无脑,我怎样猜法?”吴碧波道:“那个广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们中学堂的同学黄梦轩,你说奇也不奇?”杨杏园道:“我仿佛也听见他唱成一个名角了,不知道他却改了名姓,还到北京来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吴碧波道:“我看戏的时候,看他这个险子,就像好熟,后来越看越熟,仔细一想,却是梦轩。我便做了个冒失鬼,跑到后台去看看,谁知他见了我,就先叫我。这时他化了装,活是个女学生,不然,我还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们都在北京,正想和我们谈谈,你编完了稿子,何不来看看老友。”杨杏园道:“果然是他,我倒要来看看。你在那儿多等一等,我十二点钟以前准到。”说完,就把电话挂上。谁知等到十二点钟以后,自己的稿子方才编完,便赶忙坐上车子,出顺治门径往游艺园来。
这时,那马路上,静荡荡的,从北一直望到南头的极端,并没有什么障碍视线的东西。街左边的电灯,从面前排得老远去,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半空里。电光影子里,不过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格吱格吱,在马路上拉了过去。深夜的北风,在街心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阵一阵来割一样。杨杏园坐在车上,心里想着笑道:“这样的寒夜,老远的来看朋友,这也无异雪夜访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到了游艺园。或早散完了,门口只剩了两盏街灯,黑洞洞的,大门也掩上了,留着半边出入。杨杏园心想,这时候还去吗?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人来,侧着身子,走出那栅栏门,和杨杏园对面碰个正着。他就在那黄昏的灯光下一对杨杏园仔细一看,笑着说道:“好哇!
你叫我老等,什么时候了,你这时才来?“这人正是吴碧波。杨杏园道:”偏偏稿子编完了的时候,又临时来了两个消息,所以来迟了。现在我们一同进去罢。“吴碧波道:”等一会儿,他这里就要关门,岂不把我们关在里头。“杨杏园道:”黄梦轩他难道不出来吗?“吴碧波道:”你不知道,这班文明新剧家,和拆白党三个字,好像有连带的关系,走到哪里,人家就注意到哪里,总有点不放心,很容易招是生非。这回他们这一组的人,倒也漂亮,为避嫌起见,干脆住在游艺园里面,自己情愿处于受看管的地位,好减少外边的疑心。“杨杏园道:”那末,我就明天白天来罢。“吴碧波道:”不用。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在这天南楼吃早点心,谁到谁先等。“杨杏园道:”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里住,明天我们一块儿来,你看好不好?“吴碧波道:”很好。这样的寒夜,坐了长途的人力车,第一这两只脚就要冻成冰块,何况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来呢。“说着,走上马路,又雇了一辆车,二人便向皖中会馆来。
到了次日早上,他们洗过了脸,已经十点钟了,不敢耽搁,就上天南楼来。到了天南楼,黄梦轩却还没来。他二人便泡了一壶龙井,吃着瓜子先等。约摸有三十分钟工夫,伙计喊道:“有人找吴先生杨先生。”吴碧波答应道:“在这里。”一声未了,黄梦轩便走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他戴了浅灰呢圆盖式便帽,上面有一条白地蓝格绸条,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领上又围一条白地葱绿花纹绉纱围巾。一别六七年,他脸上有红有白,还是小孩儿一样。两腮下面,还有几点浅浅的胭脂痕迹。他一见杨杏园,早就抢了过来握手。坐下来,彼此少不得叙叙几年的阔别。杨杏园笑道:“我不料报上登着一寸见方薛春絮三个字,原来就是你,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你为演戏,虽然受了家庭和许多朋友的反对,却也值得呢。”黄梦轩笑道:“都是老同学,我不妨说句老实话。这个演旦的事,实在干不得。在长江还好一点,到了北京玩像姑的这种地方来了,我觉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杨杏园道:“这或者是你主观的错误。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至如此。”黄梦轩道:“老实告诉你,我是看穿了。这里面样样都有,人家专骂他是拆白党,那真是称赞他呢。”吴碧波笑道:“你这话愤激得很,必有为而发。照你这样说,难道这个里面,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吗?”黄梦轩正端着一杯茶要喝,听了这话,将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道:“别的不说,就是我这一班里面的吴钿人,大概你们是知道的。这位先生,虽然不演戏,他依旧还是女装,三更半夜,坐着一辆车子,到处乱跑。”吴碧波道:“这真是新鲜事。”黄梦轩道:“这算什么,还有呢。”
杨杏园皱一皱眉毛道:“罢了!许多年不会面的朋友,会了面把正经话丢了,尽管谈这些话作什么?我们说别的罢。”说着偏偏头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会面,好像有许多话要说,见了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索性一句话都没有了。”吴碧波道:“我倒找着一个问题了。梦轩,你订了婚没有?”黄梦轩道:“这个话就是个极困难的问题了。我们吃这行饭,大家闺秀,固然是不肯给你的,就是规规矩矩小户人家的闺女,她也不愿意。所以来做媒的,除了忘八兔子贼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流氓。我要是好好的成头家,怎样能答应?再要说到自己找一个吧,我们的社交,是不许公开的,无论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里找去?”吴碧波嘻嘻地笑道:“人家总说新剧家是拆白党,好像拆白党就是新剧家的代名词,这样看来,却是冤枉。”黄梦轩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剧家轧姘头的事,是有的。不过这都是鬼鬼祟祟来的,哪有好的妇人肯干这样事?在这里面去找老婆,那不是找产妇鬼收生吗?
我是看得多,想得破,决意不来的。要马虎一点,一百二十个老婆也有了。“杨杏园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戏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虽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的人,遇着这样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我劝你仔细一点,不要上人的钓钩,闹穿了,可不是玩的。“黄梦轩道:”这桩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说着,在大衣里面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拿着给杨杏园看道:”你瞧,我还没有来一个礼拜,就有人把买卖送上门来。当真这拆白的罪,都在新剧家吗?“杨杏园接过来一看,那信封上写着”面交薛春絮先生收内详“,共是十个字。笔力十分细弱,一望而知是位读书不多的女子手笔。在信封里一抽,里面有一张小八行,上面写道;春絮先生惠鉴:在汉口的时候,我长看你的戏,就很爱你。现在你又到北京来了,真是有缘,我现在特以请小德儿送这信给你,请你会一面,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推迟的,回信请交来人可也。
姚淑贞敬上杨杏园看了笑道:“倒有意思。虽然有几个别字,爱好之情,溢于纸上。这小德儿又是谁?”黄梦轩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这封信是我那用人交给我的。据他说,是前台一个女茶房交给他的。大概这就是小德儿了。”吴碧波这时早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个既淑且贞的女子,却会写出这一封信来。”便问黄梦轩道:“她上面说,在汉口就常看你的戏,当然是你一个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来历,长的可好看?”这时伙计将他们先要的汤包端了上来。黄梦轩用筷子夹了包子,低着头一个一个慢慢地吃。吴碧波把筷子敲着酱油碟子当当的响,对黄梦轩道:“你说呀。”黄梦轩吃着包子,只是微笑。吴碧波道:“你笑什么?”黄梦轩道:“我笑你这人,真是外行。你想台上唱戏的,就是我这个薛春絮;在台下看薛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天天看戏,自然认得我,我怎能知道台底下谁是张三李四呢?这封‘信,也不过许多女看客里头一个人来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好看不好看呢?”杨杏园道:“说是这样说,她既然寄一封信给你,决不能一点渊源没有。”黄梦轩道:“这种事多的很,哪里有什么渊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事,还有人把很贵的东西送上门来的呢。”杨杏园道:“那末,你对这封信,怎样答夏。”黄梦轩道:“哪里能答复,答复就纠缠不清了。只要不理她就得了。据我看来,这人大概是半开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剧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样,哪里说得上什么情义哩!”三个人谈了一会,又各人吃了一碗汤面。黄梦轩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戏,我还得去问问戏情,不能再坐了。你们也到后台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我们也有事,改日再到后台来瞧你罢。”说着还了茶账,各自散去。
黄梦轩一人回游艺园。走到后台自己屋子里,只见桌上放了一个白纸洋式信封,写着薛春絮先生启,旁边写着一个庞字。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张请帖,上面写明订于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庞寿康谨订,席设聚禄院笑红房间。薛春絮正拿着看,他的用人老刘走了过来,说道:“这是庞经理送来的,请这里几位拿大包银的吃花酒。黄先生去不去?”黄梦轩道:“这真奇怪了,他们不是怕我们胡闹吗?怎样请我们逛窑子起来。”老刘道:“这不过是应酬名角儿的意思。在作经理的人,也是应该有的。”黄梦轩道:“这个我怎样不知道。但是哪里不好请客,何必一定请到窑子里去。你想,这八大胡同里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将来人家要看见新剧家成群结队上窑子里去,加点作料,造出新闻来,岂不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吗?”老刘道:“反正是经理请我们,又不是我们自己去的,怕什么?要不然,咱们问问别人,看他们的意思怎么样?”黄梦轩道:“也好。”不大一会儿工夫,唱丑的江呆翁,唱生的胡蝶意来了,恰好他们都在被请之列。黄梦轩便问他二人去不去?胡蝶意道:“经理老板既然来请我们,不去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黄梦轩道:“我就怕这事传到花报馆主笔先生的耳朵里去了,又是一个敲竹杠的好材料。那时候,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江呆翁道:“哪有那么巧,我们刚刚吃一餐花酒,就被报馆知道了。就是他登出来了,我们也可据实证明,说是庞经理请的,不是我们的罪。”
黄梦轩见他们都愿意去,心想乐得玩玩,也就不持异议。
到了次日,他们把夜戏唱完,当真就大批的到聚禄院来、庞寿康本人之外,还约了一个广东先生作陪,其余的就是新剧家了。因为时间不早,笑红房间里,早把酒席摆好,大家来了,马上就坐起席来。庞寿康也倒会招待,照着包银请他们坐席。
花旦吴钿人,吃银三百圆,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银二百圆,坐二席;老生吴野埃,包银一百八,坐三席;其余包银只差一二十圆,便含糊坐了。他自己边下,摆下一只方凳,笑红便坐下了。黄梦轩一看,只见笑红梳了烫发的辫子,辫子上拴了一个大红绸结子,身上穿件宝蓝素缎旗袍,圆圆的脸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越发显得风流。笑红从前也在汉口做过生意的,心里早就有个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见黄梦轩对她望着,坐在庞寿康身后,对黄梦轩瞧了一眼,眼角一动,露出一点笑容。黄梦轩看见她这个样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脸上一红,便低了头,只看面前的银酒杯子,搭讪着轻轻的问隔座的吴野埃道:“红姑娘真是红姑娘,连酒杯子都是银的。”吴野埃正要告诉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黄梦轩这话,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说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黄梦轩越发难为情。还好,在这个时候,帘子一掀,一个姑娘披了水银色斗篷进来。笑红看见,先叫一声老五,吴野埃拿手一拐黄梦轩,轻轻地道:“这就是报上说的总务厅长彭海,花几万块钱讨去三天的赛仙。”黄梦轩看时,大家止住了笑声,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
赛仙脱了斗篷,有娘姨接了过去,却走到笑红身后,在她耳朵边喁喁的说话,眼睛却望着吴钿人、黄梦轩、胡蝶意三个人,滴溜溜的只转,又轻轻拍了笑红肩膀一下,抿着嘴笑了一笑。这胡蝶意脸皮是挺厚的,便问笑红道:“你们笑我什么?”赛仙对笑红夹夹眼睛,叫她不要说。笑红道:“我们说我们的话,笑什么你管得着吗?”
庞寿康对赛他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脸打无线电,是也不是?”赛仙将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说。”也就在那位广东先生旁边坐下。这几位新剧家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就是笑红赛仙各唱了两段曲子,就算了。一来夜深了,二来花酒也没有什么好吃,大家坐了一会儿,便散了席。黄梦轩觉得口里有点渴,便在水果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柑,要剥着吃。笑红手里正剥好了一个蜜柑,自己只吃了一瓣。
她见黄梦轩要剥蜜柑,便把手里剥好了的交给他。黄梦轩只得接过来,红着脸笑着轻轻地说道:“谢谢你。”笑红瞅了他一眼,操着苏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
这些人抽烟的抽烟,洗脸的洗脸,倒也不会留意他两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黄梦轩不过吃了笑红几瓣蜜柑,心里好像总有一桩什么事一样。回到家去睡觉,睡在枕头上,不觉又把刚才吃花酒的情形,闭着眼睛温上一遍。想到笑红递蜜柑给他吃的时候,“暗里头曾将手把我的胳膊,轻轻地持了一下。后来替我穿大衣,又把脚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这实在是有意思。”想着,只见笑红走了过来,笑道:“你想什么?向我房间里去坐坐罢。”黄梦轩听了她的话,巴不得如此,便走进笑红房子里去。笑红跟着走了进来,握着他的手,拉他在绣屏背后小铁床上坐下。一只手摸着黄梦轩的脸道:“你在台上扮起女的来,怎么那样像?连现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黄梦轩被她摸得脸上发痒,忍不住笑起来。他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叫道:“春絮!春絮!怎么了?说梦话吗?”黄梦轩睁眼睛一看,原来是一场梦。天已大亮,胡蝶意在床头喊他呢。黄梦轩慢腾腾的坐了起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他的手表一看,已经十二点钟了,离开幕的时间,只有两个钟头,应该起来吃点东西,好去化装。便披着衣服起来,一面叫老刘打洗脸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买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里,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里去摸,只觉里面软绵绵的,有一样东西。这却非原有之物,不知从何而来。此物为何,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却说黄梦轩触着软绵绵一样东西,抽出来一看,却是一条水红洒花绸手绢。一股子花粉香气,扑鼻而来,黄梦轩失声道:“咦!这块手绢……”说到这里,忽然省悟过来。看见胡蝶意站在这里,便改口道:“还在袋里吗?‘湖蝶意走过来,将手绢拿过去一看,说道:”我向来没有看见过你这条手绢,哪里来的?“黄梦轩道:”我早就有了,是在汉口买的,前两天在箱子里翻了出来。我想带到戏台上去用,不料到了化装的时候,老找不着,谁知却放在大衣袋里。好几天没有穿大衣出去,所以就把它忘了。“胡蝶意是个无心的人,也没有理会他的话,说了几句就走了。
这里黄梦轩一想,这块手绢分明是笑红的。但是她什么时候塞在我袋子里的呢?怪不得她敲敲我的腿呢。一个人越想越有意思,越有意思越想,闹得这一天,都是昏天倒地的。
到了开幕的时候,他出台去,一眼便看见第一排包厢里面,有笑红和那个赛仙坐在那里。她们并肩而坐,看着台上,有时候靠着头说话,有时候对台上指指,两个人相视而笑。黄梦轩料她们俩必定是批评自己,演戏越发卖力。到了闭幕的时候,他匆匆地卸了装,洗了一把脸,赶忙就跑到外面烟卷摊子上去买烟卷,眼睛却不住的向四面去探望。偏偏凑巧,笑红和赛仙恰恰挨肩走了过来,看见黄梦轩便和他笑着点点头。黄梦轩开口问道:“哪里去?”笑红道:“我们到大菜馆子里去吃点东西。你来不来?”黄梦轩道:“好,你先去,回头我就来做东。”笑红对他眼睛一溜,说道:“你要来的呀。”便携着赛仙的手往大餐馆里来。刚刚坐下,只见她房间里的人阿金,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哎哟,七小姐!我哪里没有把你找到,你却在这里快活。”笑红道:“又是什么事,要你走了来。”阿金道:“老章来了,你还不快回去吗?”笑红道:“是不是老头子?”阿金道:“是的。”笑红道:“随他去罢。我在这里好好地吃点东西再回去。”赛仙操着苏白道:“老七,勿是我说你,你太大意点。我也是个喜欢白相的人,生意上我是不放空的。像章老头子这种国务总理资格的客人,我们做得到几个?人家望不到手,你反不好好交做,你是什么意思?”阿金道:“五小姐这句话蛮对,游艺园天天好来白相的,忙什么呢?
你要把章家里这户客人走掉了,那有什么面子?“笑红道:”你们看得这种空心大老官的大总理希奇煞!“阿金道:”七小姐,我求求你,你回去一转罢。回头再来好不好?“笑红道:”回去罢,再不去,就要把你急死了。“说着,便在赛仙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赛仙点头笑着说道:”晓得,你回去罢!“笑红这才走了。
出得游艺园来,坐上自己的包车,不一刻儿工夫,就到了聚禄院。一进房门,只见那一个常来的江野湖,含笑先迎着说:“老七,章总理他老人家早来了,叫我们好等啊。”笑红要理不理的,对他笑笑。笑红回过头来,只见章学孟总理坐在软椅上,用手燃着嘴角边往上翘的胡子,眯着眼睛,对笑红嘻嘻的笑。笑红解开斗篷上的绊扣,阿金走过来,正要接过去,替笑红挂上衣架,章学孟脚快手快,站立起来,早把两只手伸了过来,在笑红肩膀上轻轻的一提,脱了下来,顺手就挂在衣架上。阿金笑道:“这还了得,怎好教章大人替七小姐挂衣服。”笑红原是把背朝着章学孟的,转过脸对他点头笑道:“总理大人,对不住!”章学孟学着苏州话道:“勿要客气。”便握着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先问她哪里来?笑红说是从游艺园来。接上章学孟问长问短,问个不了。阿金在旁边插嘴道:“章大人,你老人家很喜欢七小姐的,何不把她讨了回去,好天天伺候大人。”章学孟捻着胡子道:“你七小姐不嫌我年纪大吗?”阿金又道:“什么话!就怕没有这样福气罢了。”
江野湖等了半天,没有说话的机会,捉住这一个空子,连忙对阿金道:“你刚才的话,正和我的意思……”说时把眼睛斜了过来,一面偷看章学孟的颜色。只见章学孟依旧没有笑容,又接着说道:“恰好和我一样,总理是无可无不可的。但不晓得老七有什么意思没有?”笑红歪在章学孟怀里,用手摸着章学孟的胡子道:“我有这样的福气吗?”章学孟格格地笑道:“不是你没福,就怕我没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低头一看,脚下是地毯,并没有痰盂,想起来吐痰,笑红又压在怀里。
正在为难,江野湖一眼看见,赶忙把茶几边的铜痰盂,双手捧着送到章学孟面前,放在地毯上。章学孟看见江野湖把痰盂端过来,只得往里边吐了一口痰。对江野湖笑着点一点头道:“对不住!”江野湖本来坐下去了,看见章学孟和他点头,又连忙站了起来,垂着两只手,微微的弯着腰,满面推下笑来。口里咕噜了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直等章学孟回过脸去和笑红说话,他才坐下去。笑红靠在章学孟怀里,用指头比着说道:“今朝十七,明朝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章学孟道:“你算些什么?”笑红坐了起来,皱着眉毛道:“二十三,不是冬至吗?我却一点花头还没有着落,你说教人着急不着急?照理呢,请总理帮点小忙,那是不算一回事。不过早说吧,总理是有公事的人,未必把这点小事放在心里,说了也是没用,到临头来求你章大人呢,恐怕又迟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样说好?”章学孟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临时找不着我,今天就要绑我的票,是也不是?”阿金站在一边笑道:“章大人这句话,太言重了。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气,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其实除非大人不知道,知道还要说吗?”章学孟捻着胡子微笑道:“你真会说话,可惜现在女人还不能作官,要不然,我一定请你去当个秘书,专门招待议员,一定可以替我出点色呢。”说着,回过脸来问江野湖道:“她们这冬至节,还有什么规矩吗?”江野湖站了起来,弯着腰道:“是,照例是有点花头的。”
章学孟道:“你不要说这些专门名词,到底是怎么一个办法?”江野湖道:“是!
也不过吃酒打牌而已。“章学孟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又对笑红道:”二十三那天,我是不能来的。恐怕风声闹出去了,很不合适。“说着,在皮袍子里一摸,笑道:”看你的运气,身上所有的,全给你,好不好?“说时,掏出一卷钞票,顺手递给阿金道:”你算一算,有多少。“阿金拿过去,当真算了一算。答道:”共是五百二十五块钱。“章学孟道:”零的给你买点东西吃,整的就算什么我的花头罢。“笑红和阿金听见他说了这句外行话,都笑起来了。笑红就借着这笑的时间,对章学孟道:”谢谢总理。“阿金也眯着眼睛谢了一声。章学孟却只笑笑。这时外面的老妈子送进一张局票来,阿金把钞票往身上一塞,接过局票,交给笑红。
笑红看了一看,往着桌上一扔道:“回头再说罢。”章学孟道:“有人叫你的条子,你是不是就要出去?”笑红道:“不要紧的。”章学孟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特意到你这儿来的。因为要到南城一个朋友家里去吃晚饭,是顺道来看你。现在到了时候了,就是你不出去,我也要走呢。”笑红道:“总理果然有事,我们也不敢留。”说着伏在章学孟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喁喁地说了半天。章学孟听了,笑着只点头,口里不住唯唯的答应,慢慢地站了起来。阿金看见,早把他的黑呢大衣,拿了过来,提着领子站在他的身后,章学孟一伸手将大衣穿上。笑红走到他面前,又把大衣的领子,给他理一理,一眼看见章学孟皮袍子领圈上的扣子没有扣好,便伸出一只手给他扣钮扣,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又轻轻的和章学孟说了几句话。章学孟笑着答应道:“好,好!忘不了。”这时江野湖早站在房门口,章学孟走了过来,他一闪身子,让他走了出去,才跟着后面走了。笑红送到房门口,只照例说了一句再会,就不送了。回过头来对阿金道:“这骚老头子来闹了半天,把我一餐大菜耽误了。你去打个电话给赛仙那里,你问问看回来了没有?”阿金答应着去了,一会儿来说:“赛仙五小姐没有回去。”笑红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冷笑了一声,说道:“自然没有回去。阿金,你去告诉车夫,点上灯,我还要到游艺园去。”阿金道:“刚刚回来,又去作什么?”笑红道:“你别管,我自然有我的事。”阿金点着头笑道:“哦!明白了。”笑红道:“明白了什么?你说!”阿金道:“七小姐,你当真把我当傻子吗?”说毕,笑着去了。
笑红打开粉缸,重新扑了一点粉,披着斗篷又走出来。坐上车子,不多一刻儿工夫,就到了游艺园。买了票进去,一点也不用踌躇,一直就上新剧场。刚要进门,只见赛仙在水果摊子上买了一大包水果,正要往里走。一眼看见笑红,便道:“呵哟!老七,你来了吗?我正要打电话给你,问你来不来呢?”说着,四围一望,走到笑红身边,轻轻地说道:“他送了我们两个人一个包厢呢。就要开幕了,我们进去坐罢。”笑红也没有做声,只是微笑,便和她一路走进包厢去坐。
这时,台上的正戏刚刚开场。黄梦轩在这出戏里,有几幕戏情,是女扮男装,反串小生,反而显出他风流潇洒的本来面目。笑红看得出神,对着台上,眼珠也不肯转。黄梦轩这个包厢,本来是送给赛仙的,而今看见笑红也来了,更觉得欢喜。
一进后台,便在上场门,撕开一点布景,在缝里只往外看。看得正在出神的时候,肩膀上啪的一声,被人拍了一下,猛然间倒吓了一跳。回转头来一看,却是杨杏园。
黄梦轩道:“你冒冒失失的拍人一下,几乎吓掉我的魂。”杨杏园笑道:“你的魂,还在身上吗?照我说,还不知道在哪个包厢里呢。”黄梦轩正在高兴的时候,听见杨杏园这样说,便拉他到堆布景的地方,一五一十,笑着把昨夜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杨杏园道:“我劝你趁早收收心罢。这笑红是南班子里最欢喜搭架子的一个角色,得罪的人很多,人家正要找她的岔子,和她开心,你何必去作她的导火线。要仔细别惹祸上身才好。”黄梦轩还要说时,管幕的催他上场,他没有说完,就上场去了。杨杏园一看,已经九点半钟,要回报馆去发稿子,不能等他下场,便到黄梦轩屋子里去,就着桌上的纸笔,写了五个字:“珍重千金躯”,下面注了一个杏字。
杨杏园将字条写完,压在墨盒底下,便走了出去,一直就向镜报馆来。走进编辑室,只见骆亦化王小山已经在那里编稿子。他坐到本位子上去,面前已经摆了一大堆稿子,上面另外一张白纸,是舒九成留的字。写的是:“弟有事,必十一时以后来,稿请代分代发。”但是一看桌上的稿子,已经分出来了,就是发稿簿子上,也誊了一大篇题目,大概也发出去了一批。他也不便问,便低头理出面前的稿子,抽出几条来编。只写了几行字,门房忽然送进一张片于来,说是有位老太太,要拜会经理或者总编辑。杨杏园道:“奇了,哪里来的老太太呢?”便将片于接过来一看,那片于上印着许多官衔:第一行是“前总统府顾问”,第二行是“广西军政府谘议”,第三行是“世界道德会中国支会会长”,第四行是“妇女进德会会长”,第五行是“前湖南督军署谘议”,第六行是“前广东财政司顾问”,第七行是“华北妇女劝捐会会员”,第八行是“水灾赈济会劝捐股干事”。在这许多头衔底下,印了三个字“甄佩绅”。杨杏园笑道:“原来是社长太太到了,这倒失敬。可是她这个来意,我是知道的,不是和我们来办交涉的,我们也问不了这件事。”便对门房道:“你去说,文经理不在家。”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见一个旗装的老太太,约有六十来岁,一直就闯进来了。杨杏园想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甄佩绅吗?”那老太太胁下夹着一大包纸卷,板着脸说道:“哪位是编辑主任?”杨杏园正要说总编辑是舒先生,出去了。王小山却站了起来,和老太太一点头道:“请坐,什么事?”
那老太太道:“那末,你完生是主任了。我是甄会长派过来的,有一件事和贵报打听打听。”王小山道:“贵会是什么会?”那老太太道:“你们当编辑先生,讲究是消息灵通,我们甄会长办的会,不应该不知道呀!况且甄会长和文兆微还有那层关系呢?”王小山被她一顶,倒顶得没有话说。杨杏园便接住问道:“请问,你贵姓?‘哪老太太道:”我姓赵。“杨杏园道:”赵太太是代表甄先生来的吗?“老太太道:”是的。“说着,就在她那包纸卷里面,找出一份镜报。她把报铺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我就是为这段新闻来的。“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段社会新闻,上面说妇女劝捐会的捐款,用途不明。杨杏园道:”照赵太太的来意而论,大概是这段新闻,不很确实,是也不是?那末,我们替贵会更正得了。“赵太太道:”更正不更正呢,那还是第二个问题。甄会长派我来的意思,就是问贵报这段消息,是哪里探来的,有什么用意?“杨杏园笑道:”这是笑话了。报馆里登载社会新闻,哪里能够都有用意?至于来源呢,我们照例不能告诉人。但是这个消息,是通信社发的稿子,是很公开的,登载的也不止我们一家。赵太太就是追问出根源来,也不过是更正,这倒可以不必去问它。“赵太太道:”不是那样说。你们贵经理文兆微,和我们甄会长的关系,原是没有断的。现在虽然没有办什么交涉,将来总有这一日。
甄会长伯你们的经理有意先和她开衅,所以派我来问问。“这时,听差早倒上一杯茶来,杨杏园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笑着道:”请坐!请坐!“赵太太便坐下了。杨杏园道:”贵会的会址,现设在什么地方。“赵太太道:”香港上海汉口的会址,都是五层楼高大的洋房。北京是今年才开办,还没有会址,不过借着甄会长家里,和外边接洽。“杨杏园道:”甄会长大概很忙吧?“老太太道:”可不是么。社会上因为她有点名儿,凡是公益的事,总要拉她在内。“杨杏园道:”我很想找她谈谈,总怕她不在家。“赵太太道:”那她是很欢迎的。我们对门的马车行,隔壁的煤铺子,都有电话,你只要一提甄会长,就可以代送电话。一问,就知道在家不在家了。“杨杏园道:”甄先生的才干,我是早有所闻。可惜在这种不彻底的民主政治下,不能打破男女界限,不然,她倒是政界上一个很有用的人才。“赵太太道:”可不是么。“杨杏园说着,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烟来,递了一枝给赵太太,又在桌上找了一盒取灯,送了过去。赵太太把身子略微站起来一点,擦了取灯,坐着吸了一口烟,不像进来的时候,那样板着脸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康健得很!贵庚是?“赵太太道:”今年六十三了。“杨杏园道:”竟看不出来有这大年纪。照我看,顶多五十岁罢了。“赵太太不觉笑起来,说道:”不中了,老了,眼睛有点昏花了,牙齿也有点摇动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和甄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了。和甄先生一块办事,是很忙的,不是身体康健,怎样办得过来。“赵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政府穷极了,没有哪个机关,不欠薪几个月。募捐这个事,很不容易。甄会长也在打算另想法子呢。“杨杏园道:”有甄先生那样的本领,那是很容易活动的。我想,就是丢了会务,另外找别的路子在政界上接洽接洽也好。“
赵太太道:“不瞒你说,我探甄会长的口气,却是很愿意还来和你们贵经理合作。
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女界有名人物,哪怕作不出一番事业来!无奈这位文先生把婚约总是一口不认账,倒弄得甄会长没有办法。“杨杏园道:”果然能够这样办,倒也是珠联壁合的一桩好事。可借文君却有家眷在北京,和甄先生有许多不便。“赵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中国的婚姻,原是多委制,不妨通融的,只要算两头大就行了。“杨杏园见她怒气全息,编稿子要紧,就用不着再往下说了。心里计算着,用眼睛侧过去一看,见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卷字纸,里面有本账簿,有一页卷了过去,露出一行字,上面写道:”收到陈宅捐款三角。“赵太太看见杨杏园的眼睛射在捐簿上,老大不好意思。赶紧站起来,把那一卷纸重新包了起来。说道:”你们有事,我也不便在这里搅乱。那一段新闻,费神更正一下。“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明天一准见报,请你放心。“这位赵太太来的时候本是一团火气,这时见杨杏园十分客气,不好意思与报馆为难,也就只得走了。
过了一会儿,文兆微自己也到编辑部里来了。杨杏园道:“兆翁,今天有什么特别新闻没有?”文兆微道:“今天晚上,有两个饭局,听了笑话不少,正正经经的消息,倒没有听见。”杨杏园笑道:“你没有听见好消息,本馆倒有好消息呢。”
就把刚才的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他。文兆微道:“这个东西,真是不要脸,我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外人,这一段历史,我可以略微告诉你一点。当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她穷的无奈何,四处姘人,好找点旅费。她因为探得先严是作过总督的,料定我家里有钱,就搬到我一个旅馆来住,极力和我联络,指望敲我一笔钱。我明知她的来意,不能不防备她一点,就请了一个同乡的议员,住在一个屋子里,打断她的念头。偏是事有凑巧,有一天,这位同乡有事到香港去了,又有个朋友,送了我两瓶白兰地。她得了这个机会,就跑到我房间里来要酒喝。喝了酒,说是头晕,倒在我床上,就假装睡着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手上正学着抽卷烟玩,把手指头将烟灰弹在烟灰缸子里,拿起来又抽上两口,呼着烟望着文兆微只是微笑。文兆微道:“你以为我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吗?咳!你不知道,她那一个粗腰大肚子,看见了已经教人豪兴索然,加上她说话,满口臭气熏人,谁敢惹她。当时我看见她睡在我床上,十分着急,便打算走出去。谁知她一翻身起来,将门一拦,眯着眼睛,对我发笑。说道:”哪有客在屋里,主人翁逃走的?‘我被她挡住,没有法子,只好在屋子里陪着她。她就借着三分酒遮了脸,正式和我开谈判,要和我结婚。我说我家里是有老婆的,要和你结婚,岂不犯重婚罪?她说:“外面一个家眷,家乡一个家眷,这种办法,现在采用的很多,要什么紧?’说着,把衣服脱了,就睡在我床上。她说我要不照办,她就不起来。这一来,真急得我满头是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只得和她说了许多好话,许了许多条件,她才勉勉强强把衣服穿起。从此以后,她逢人就说我和她有婚约,一直闹到打官司。”杨杏园道:“她既然提起诉讼,当然有婚约的证据。那末,兆翁不是很棘手吗?”文兆微道:“说来可笑,她的证据,就是在外面拾来的一个野孩子。便说这孩子是我和她养下来的。”杨杏园道:“硬说的办法,这并不能算证据呀?或者面貌和身体上的构造有点相同,那末,勉强附会,方说得过去。”文兆微听了这话,把一张长满了连鬓胡子的脸,涨得青里泛红,伸着手只在耳朵边搔痒。说道:“她何尝不是这样说呢?她说这孩子身上有一个痣,我身上也有一个痣,长在同样的地方。其实却并没有这回事。由官厅判决了,婚约不能成立。这时我和她的事,已经一刀两断,谁知道到了北京,她又常常来胡闹。”
杨杏园笑道:“她既然甘心当如夫人,你又何妨归斯受之而已矣。”文兆微道:“哈哈!天下也没有娶三四十岁的人作姨太太的道理呀?”说到这里,舒九成回来了。说道:“谁娶三四十岁的人作姨太太?”杨杏园就把甄佩绅的事,略微说了几句。文兆微不愿再往下说,便道:“我还要到俱乐部去绕个弯儿。”说毕,便出编辑部去了。
舒九成笑道:“天下的事,真有出乎人情以外的。像文兆微这样的人,也有妇人爱上他。”杨杏园道:“人家哪里是爱他的人,无非是爱他的钱。”舒九成道:“文经理的钱,那是更不容易弄了。你看八百罗汉里头,有几个弄得像他这样寒酸的。”杨杏园笑道:“真是的,只看他那一件大衣,卷在身上,已经是小家子气,偏偏他还配上那一顶獭皮帽子,两边两只遮风耳朵,活像切菜刀,真看着叫人忍俊不禁。”舒九成道:“他这顶帽子,还是特制的呢。我曾听见他说过,是他尊大人皮外套的马蹄袖子改的。他还夸他肚子里很有些经济呢!”舒九成说出来了,大家一想,果然有些像,都笑起来了。骆亦比道:“甄佩绅这个人的名字,我是早已如雷贯耳。至于和文兆微这层关系,我是今天才知道。我那条新闻,发的倒有些危险性质。等着瞧罢!”舒九成道:“一个时代的人,只好说一个时代的话。我想早几年的甄佩绅,是个大名鼎鼎的英雌,何至于这样去俯就旁人呢?”大家正谈得高兴,忽听得窗子外哗啦啦的一声,大家都着了一惊。欲知发生何项变故,请看下回。
第十七回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
却说大家正谈得高兴之际,忽然听见窗外一阵响声,很是厉害。骆亦化便走出门去一看,只听见他隔着窗户说道:“好大的雪!把树枝压下来一枝,倒在窗户上了。”杨杏园道:“下雪了吗?我们只顾得在屋子里做事,一点儿也不知道。”舒九成道:“早下雪了。我回家时候,路上就有上尺深了。”杨杏园道:“快点完事罢,编完稿子,早点回家睡觉去。”说着,便把自己的稿子赶快编完。抬头一看,壁上的时钟已经一点钟了。穿上大衣,走出大门,满街已经雪白,看不见一个人影子。那雪又大又密,正下得紧,在电灯光下看去,像一条街上的房屋,都在白雾里头。四围静悄悄的,也不听见一点响动,车夫把车子拉出门来,把阶檐下的积雪,印了几寸深的小槽,车夫也直嚷好大雪。
杨杏园坐上车子,叫车夫去了面前的油布,藉着看看路上的雪景。一路之上,只看见几辆人力车,街上沉寂的了不得。马路上的雪,除去中间有一条被车子和人踏成的槽沟外,两边的雪地,不见一点痕迹。店铺的屋檐下,睡着无主的野狗,卷作一团,看见车子过来,抬起头来望望,一点儿也不留意,仍旧把头插进后腿里头去睡。料想里边房屋里的人,都拥着又软又暖的被服,也都睡得又甜又蜜的了。这时街上,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车夫的脚步声,希瑟希瑟,一路响着。经过这条很长的马路,就快到家了。只见雪地里有两个人,并肩走了过来,电灯光底下,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样人。走到近边,听得里面有一个人咳嗽一声,那声音很是耳熟。他仔细想了一想,竟是何剑尘的声音,便冒叫一声道:“剑尘!”谁知果然是何剑尘。
他便答应道:“是杏园吗?”杨杏园笑道:“是的。”便叫车夫停住,自己跳下车来。何剑尘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站在雪地里。杨杏园道:“你的车子哩?怎么这个时候,在这大雪里头走路?”何剑尘道:“车夫请了假。我在报馆里完了事,在一个亲戚家里,接一位朋友回来。因为街上雇不到车子,索性踏着雪走了回去,倒也有趣。”杨杏园道:“你这位朋友,却也是个知趣的人。”何剑尘笑道:“我可以介绍给你谈谈。”这时,和何剑尘同走的人,正立在电灯杆子后面,隔着密密的雪阵,只看见一个人影子,是个怎样的人,却看不清楚。何剑尘便叫道:“请过来,这位杨先生要请教你呢!”那人便走了过来,走到近边,杨杏园一看,她身上穿一件短大氅,脖子上围着一卷狐狸皮,头上戴一顶绒线帽,却是一位女人。杨杏园正在诧异,那人带着笑音说道:“杨先生,好久不见。”原来是何太太的声音。杨杏园道:“呵,原来是嫂子。这大的雪,怎么你也和剑尘一样,在雪地里走着,不怕冷吗?”何太太道:“走得身上还发热呢。”杨杏园道:“这夜深,从哪里来?”
何太太道:“晚上在一个亲戚家里吃晚饭,接上又打了几圈小牌。我是打算不回来的,剑尘在报馆里出来,偏多事跑去了,我只好跟着他一阵回来。一路之上,唧唧哝哝,他又有许多话说,惹得沿岗的巡警,都盯住我们望着,真是讨厌。”杨杏园道:“我会馆离这里不远,何不进去坐坐?”何太太道:“夜深了,两个人踏雪玩,已经胡闹,再要做客去,更不成事体了。过天再会罢。”何太太说完了,何剑尘便扶着她,在雪地里走去。
杨杏园也坐车回家。到了家里,把大衣上的雪,站在阶檐下,先抖了一抖,然后才进屋子。这个时候,外屋铁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炉盖上放着一把铜水壶,摸一摸,也没有一点热气。桌上的煤油灯,煤油已点干了一半,灯心吃不着充足的油,点着也不很亮。走进卧房,里面越发冷冰冰的,铺好棉被,自己倒上床就睡。
睡在枕头上,只听见那檐下的雪,被那回风,洒在窗子上,微微有点响。想起这种长夜孤眠的境况,作客滋味,和何剑尘夫妻的爱好情形,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刚一合上眼,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天已大晴了。披衣起床,桌上放了有好几封信,有一封信面上,却是黄梦轩的笔迹,便先拆开来看。上面写着,晚上七点,备有几样小菜,请来小园便酌,并有要事相商,请勿推却。杨杏园想道:“他又有什事和我相商哩?管他,他的饭,是没有什么大作用的,尽可以去吃的。”
到了晚上,杨杏园便到游艺园来,赴黄梦轩之约。谁知除了他以外,并没有约第二个人。杨杏园便问黄梦轩有什么事,却要专诚奉约。黄梦轩道:“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请你来谈谈。因为你是个忙人,不说有事相商,你是不会来的。”杨杏园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客气了。你请我吃什么,你就赶快弄来,吃了饭,我去编我的报,你也好去演你的戏。”黄梦轩笑着答应了。便叫他的用人老刘,在小有天叫了一个十锦火锅,两样炒菜,又要了一壶黄酒,就在屋子里吃。黄梦轩坐在杨杏园的对面,端起酒杯子喝酒。杨杏园一眼看见他手指头上,戴了一只亮晶晶钻石戒指,在电灯下,反射出光来。便问道:“这颗钻石很大,怕要值七八百块钱,你是哪里买来的?”黄梦轩笑道:“我哪有许多钱买钻石戒指,这是一个假货,是我演戏用的。今天日里带上台去,忘记取下来,所以还戴在手上。”杨杏园道:“你这话,简直欺我是乡下人了。你且拿过来我看看,到底是真是假。”黄梦轩道:“不用看,真倒是个真的,不过这只戒指,并不是我的,借来戴两天玩罢了。”杨杏园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的,但是你并没有什么阔的朋友,在哪里借来的呢?”
黄梦轩道:“你不要小看人,我就不配认识戴钻石的朋友吗?”杨杏园道:“你说,是谁借给你的?”黄梦轩笑笑,端着酒慢慢地喝,只是不说话。杨杏园正色道:“梦轩,不是我说你。我看你一面逛窑子,一面又和人家姨太太通信,实在向堕落的一条路上走。我把多年的同学关系来说话,希望你赶快觉悟才好。不然,轻而言之,北京这个地方,恐怕不许你站脚。重而言之,你这一生的希望,从此牺牲干净了。”黄梦轩被杨杏园把话一激,涨得满脸通红,勉强笑道:“你也不是泛泛之交,这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是希望你紧守秘密。”杨杏园道:“倘若是不可告人的事,我当然守秘密,这个何消要你说得。”黄梦轩回转头来,对门外望望。看见没有人,才笑着对杨杏园道:“哪里还有第二个,还不是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一位。”
杨杏园道:“是笑红吗?”黄梦轩笑着点点头。杨杏园道:“她是怎么给你的?‘喷梦轩道:”昨天晚上我到她那里去,说起今天晚上的戏,是去一个阔人的姨太太,里面有一幕戏情,一个钻石的戒指,却是戏的关键。她就问我:“要是没有钻石戒指,这出戏就不能演了吗?’我说:”戏里东西,哪里样样要真的。花两毛钱在劝业场买个假的就行了。‘她就把手上戴的这只戒指给我看,笑着说:“我借这个给你戴,好不好?’我也笑着说:”我借这个充假胖子,丢了你的,我可赔不起。‘她说:“你只管拿去戴,真是丢了,我不要你赔。’说着,她就拉着我的手,在自己手上,把戒指取了下来,套在我的食指上。”杨杏园道:“你昨天为什么跑到她那里去?”黄梦轩道:“我告诉你的老实话,她已经请我吃了两回大菜了。老哥,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要不去应酬她一两个盘子,我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杨杏园道:“你这才是糊涂话呢,难道她联络你,还是为生意起见吗?我听见说她做的热客,有国务总理章学孟,有铁路局长宋传贤。章学孟出了一万银子讨她作姨太太,她嫌章学孟老了,还不愿意。她还愁着没有生意做吗?”黄梦轩道:“你们新闻记者耳朵真长。章学孟要讨笑红的事,你们怎么也会知道?”杨杏园道:“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人家说了多少次了。你又是听见谁说的呢?”黄梦轩道:“就是笑红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原不是下贱人。她的母亲是广东什么海关道黄大人的姨太太,她就是黄道台嫡亲的女儿。家里不说几千万,也有好几百万家产。只因黄道台的正太太十分厉害,就把她母女逐出来了。她母亲起初还安分,只把自己的首饰,变卖着来过日子。后来变卖尽了,没有法子,才把她押到班子里来。这种事情,章学孟也知道,所以很想要娶她,但是并没有正式谈过。她嫌章学孟年纪大,倒也是实在的事。但是这样总理客人,总是天字第一号的阔客,也不能得罪。将来章学孟果然提起,她只好把条件订得苛刻些,等章学孟办不到。”杨杏园道:“据笑红自己说,她打算提出些什么条件呢?”黄梦轩道:“她说,第一,除了还债以外,还要置一万块钱的首饰。第二,不能把她关在公馆里,要准她自由出来玩。第三,要章学孟用花汽车正式的娶了去。这样的条件,除了第一条,章学孟或者可以勉强答应外,此外两个条件,正是阔人儿最怕的事,是万万办不成的。本来笑红也是大家出来的人,怎样能够完全以金钱为转移呢。”杨杏园笑道:“什么黄道台黑道台,你听她的呢。有一班妓女,专欢喜冒充阔人外室的儿女,装装自己的门面。其实于生意上毫不相干,不过毁坏别人的名誉罢了。照我看来,就是要嫁给章学孟,人家恐怕也未必敢要。因为章学孟的国务总理,虽然提出来了,还没有通过两院,倘若要干这种风流韵事,报上登出来了,免不得人家攻击,和同意案也有些影响呀。”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喝酒,不觉得都吃饱了。黄梦轩脸上红红的,更有几分醉意,把他手上的那个钻石戒指,在电灯池底下看了又看,脸上不免露出一点笑容。老刘走过来说道:“薛先生,已经八点了,应该去化装罢。”黄梦轩一只手端着杯,一只手拿着筷子,向火锅里去夹菜吃。对老刘道:“忙什么?”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很像醉了。便拦着他道:“我够了,你也不要喝罢,不要误了正事。”便对老刘说道:“你收了去罢。”老刘会意,不等黄梦轩说话,便把酒壶和火锅,一阵风似的收了过去。黄梦轩看见把菜收去了,正吃得高兴,这未免大煞风景,只得站起身去擦脸。
这时,老刘早把桌子拾落得干净,镜子、假发、胭脂、香粉、蜜水,一二十样化装品,放在桌子上。就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拿着梳子、蓖子进来。黄梦轩把皮袍子脱了,只穿件小毛绒衫子,坐在镜子边。那个中年人将假发扎在黄梦轩头上,就和他梳起头来。杨杏园站在他后面道:“你怎么不到后台去化装?”黄梦轩两只手扶着两只额角边的假发,对镜于里笑道:“这就是名角的排场了。”一言未了,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短衣短裤,外罩青缎子坎肩,梳着一条长辫子,擦了一脸的胭脂,很像一个大户人家丫头。他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两只手提着裤腰,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杨杏园倒为之愕然。他进来了,对着黄梦轩放开大嗓子说道:“小姐!第二幕里,我要不要跟着你?”黄梦轩笑道:“小阿妹,看你可像个样子,我猜你又在院子里撒尿了,是也不是?真是不顾公德。”说时,又有一位中年妇人进来,好像一个太太,手上拿着一只卤鸭膀,一路嚼了进来。也对黄梦轩道:“我的小闺女,还没有化好装吗?”后面接上一个戴红顶花翎,穿补服外套的人,手上拿一片假胡子,说道:“你看我这个老姘头,死好吃,化了装了,还要吃卤鸭膀,闹的满嘴酱油痕迹。”就这样接二连三的,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黄梦轩道:“你们自在点,好不好?我这里还有生客呢。‘哪些人听了这话,一窝蜂也似地走了。
只听见窗子外面,滴滴答答的响。黄梦轩把脚一顿,喊道:“这是谁?又在我窗于外面小便,我要骂了。”就有一个人笑着答应:“春絮先生,对不住,是我小拆烂污。”黄梦轩道:“小拆烂污,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小拆烂污道:“好!进来挨骂的。”越说越远,竟自去了。这时,黄梦轩的头,已经梳起了。老刘又打了一盆脸水,放在洗脸盆架上。黄梦轩走了过去,先把手巾湿了,抹了许多香胰子,方才擦脸。脸擦好了,又把小毛绒衫子脱了,只穿件小单褂子。然后用蜜水将脸上脖子上,都抹了一周,又将两只胳膊,也都抹了。蜜水抹完了,方才擦胭脂粉。前前后后,对着镜子,总照了十几次。然后把下面的棉裤、毛袜全脱了,身上穿着单裤、单褂,赤着脚,才换上丝袜子,和夹的女衣。杨杏园看着,摇摇头道:“这样三九寒天,只穿这一点儿衣服,不怕冷吗?”黄梦轩道:“怎样不怕冷?没有法子呀。
这就叫做只要俏,冻得跳了。“杨杏园看他把装化好了,笑道:”我又长了许多见识。可惜我还没有看见过你演整本的戏。“黄梦轩道:”你要有工夫,先打我一个招呼,我可以定个包厢送你。“杨杏园道:”不敢当。你的人情,留着送异性的朋友罢。“黄梦轩听他说了这句话,笑了一笑,说道:”你随我来,我请你看一件事。“
说着,便引杨杏园到后台上场门边,揭开一点儿门帘,先对外面张看,回转手来对杨杏园只招手。杨杏园也凑到帘子边,对外看。黄梦轩轻轻的道:“你只看前第二排包厢。”杨杏园看时,原来笑红坐在那里。和她同坐的,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这个人小矮个儿,嘴上一点儿小胡子。面前水果瓜子碟子,摆了几十碟。笑红正衔着一根烟卷,望着台上,那胡子便擦了一根取灯,和她点着。笑红吸了两口,呼出来一口烟,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反过手去,伸到那胡子边去。那胡子却恭而敬之接着,拿去抽。杨杏园问道:“这胡子是谁?”黄梦轩道:“这就是笑红一个大钱柜子,铁路局长宋传贤。你不是提过的吗?”杨杏园道:“我只闻其名,却未见其人。今天一见,可信话不虚传了。”黄梦轩道:“今天这个包厢,我本来要送给笑红的。
她却告诉我,昨天宋传贤在家里打牌,花了八百多块,不能不应酬他一下,请我原谅。我说,你要到游艺园来可以,可别来看新戏。我看见你和阔者坐在一处,就有点儿相形见细了。她笑着说:“好大的醋劲。人家约定了我看新戏,也没有法子呀。
我这桩事,实在对你不住。他现在答应我在瑞蚨祥址一百块钱的衣料,我转送给你好不好?‘我当时虽没有答应要,大概送我送定了。“杨杏园听了黄梦轩的话,看着包厢里面那位宋局长,还是得意洋洋的。有两个穿了军服的差役,跑进跑出,在包厢里伺候。笑着对黄梦轩道:”这就是花钱的大爷们……“黄梦轩将他衣服拉一拉,杨杏园会意,也就没有往下再说。自己一看手表。已经有九点钟了,便说道:”我要回去了,明后天再来看你。最后我要劝你一句话,包厢里那个人,你要疏远一点才好。“黄梦轩也笑道:”你放心,决计没有什么祸事。过几天,我还要教她请你呢。“杨杏园见他执迷不悟,也没有法子,只好慢慢劝他,就自行回去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本来想去找黄梦轩,无奈寒风凛烈,天气太冷不能去。加上这个时候,文兆微的太太又因肺病死了,舒九成代理了文兆微的职务,杨杏园多少要忙一点,晚上便没工夫去逛。整个星期,不能上游艺园去,他很挂念黄梦轩的事。
这天下午,是文太太的头七,他前去吊孝。一面想在那里会着舒九成,商量晚上告半晚上假。谁知舒九成一早来吊过孝走了。他正在和文兆微闲谈,只见甄佩绅带着两个大脚老妈,带了一副吊礼,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走到堂屋中间,她放声大哭道:“我的有情有义贤德的老姐姐呀!你就舍得丢了妹子去吗?”文兆微看见甄佩绅进来,早就慌了,扯腿便往上房走。甄佩绅一面哭,一面说道:“文兆微,你好狠的心,气死了一个,又要气死一个吗?你何必躲开,我们老夫老妻,还能反一辈子的脸吗?”说着,在吊礼里面,取出一副挽联,指挥那两个大脚老妈,在东西两边壁上挂着,自己便站在文太太的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回转头来,对那两个老妈子道:“这就是我们家里,你们可以进去见见老爷。”这个时候,文兆微真急了,便叫人把杨杏园请到上房里去,跳脚道:“这东西有这样不要脸,硬找上门来,怎样是好?就请你老哥代表我和她接洽,请她出去。倘若少个十块八块钱用,说不得了,我也可以送她。”杨杏园说道:“别的事,好代表,这个事,哪里能代表你呢?”文兆微拱拱手,勉强笑道:“这个便宜,你尽管去占,我是不在乎的。”杨杏园也笑了,便走到前面,和甄佩绅点了个头,先打招呼。说道:“贵姓是甄?”
甄佩绅道:“你先生和兆微是什么关系,难道不认得我吗?”杨杏园就告诉了自己的姓名,又说明是文兆微的朋友。便把文兆微的意思略略说了一点。甄佩绅道:“不瞒阁下说,我们年青的时候,作事孟浪,误解了婚姻自由,和兆微有一段恋爱上的关系。谁知他……”说着把手对灵堂上文太太的遗像一指道:“已经早有这一位的了。阁下想想看,我们是主张男女平权的人,哪里能够受人家这样蹂躏?动起气来,本当和他拚个你死我活,偏偏又添了一个小孩子,牵制住了我,只得忍住一口气,和他只留个名义上的夫妻,各干各的事。几年来,有许多人和我求婚,我为留着他的面子,都不肯答应,自己只一门干社会事业。去年到美国去游历,有一个华侨,有三百多万的家产,他慕我的名,向我求婚,希望我和他作一番事业。我臭骂了他一顿,说他浑身铜臭气。这一来是我脾气高傲,二来也是我这个人一点情呀。
我这样待他,总算不错。现在老姐姐死了,我们婚姻上的障碍已除,我当然要回来。
他怎么躲着不见我呢?“杨杏园道:”他不是不见甄先生,因为一见了面,怕言语上要发生冲突,所以叫兄弟转达一番。不知道甄先生有什么意见?“甄佩绅道:”我没有什么意见。这位老姐姐既然去世了,她丢下大大小小许多男女孩子无人照管,很是可怜,我特意和他商量,情愿来和他管这个家。我的会务,就让他去办,实行合作起来,岂不是好?我完全是一番好意,他不要误会了。“杨杏园道:”这话固然不错,但是……“甄佩绅拦住道:”不用说了。事到今日,他是推诿不了的。
我不认得他的时候,是个处女,他还我一个处女,我就不找他。“杨杏园看见她说出这种话来,也没有法往下再说,一路摇着头走到上房,告诉文兆微,请他自己出马。
文兆微说:“不要紧,我已经有办法了,你再到前面去看看,就知道了。”杨杏园再到前面看时,只见两个穿巡警制服的,正在和甄佩绅大办交涉。甄佩绅大声喊道:“叫巡警来,就能压制我吗?你们总监和我也有交情,前天我为会里的事,到他公馆里去找他,他请我在客厅谈了半天,丢了公事都没有去办。后来我出来,他送我到大门口,看见我上了汽车,他才进去。你们不讲理,到我家里来管我的闲事,我不能答应你们,我非告诉你们总监不可。夫妻反目,本是家常小事,犯了你们违警律哪一条?你们管得着吗?”她这一说,把那两个巡警全吓愣了,弄得说既不好,不说又不好。有一个巡警说:“我们原不是自己来的,是文先生叫我们来的。
您既然这样说,我们且去问问文先生,看他怎样说?“这两位巡警,碰了一头大钉子,就来找文兆微。文兆微跳脚道:”你听她的话,她是我什么太太?“就把自己在广东的事,略微说了一番。说道:”你们不信,我家里现成的证据,她这个赖婚的婚约,早被官厅驳斥掉了,劳你二位驾,再去劝她,她若不走……‘脱到这里,接着低低地说,如此如此,就行了。两个巡警听着这个话,接着去了。甄佩绅正在那里好不耐烦,口里嚷道:“我明天见薛于衡,我要和他谈谈理,是不是纵容他手下的巡士闯入人家住宅?他非请酒道歉,我是不能答应的。”巡警便说道:“甄先生,你不要乱闹了。我们是有来头的。现在文先生对我们说,你和他的婚约,早有官厅的案子解决了的,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还是自便的好。”甄佩绅道:“你们少管闲事,要不然,我打电话给你们总监。”两个巡警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甄佩绅越发得意,口里说道:“这还了得!我非去找警察总监不可。”她正在这里说,壁上的电话铃,果然响了。文兆微家里的人,前去接电话,问是哪里。问过之后,对两个巡警道:“是你们区里来的电话。”一个巡警就走过去接话,答道:“是!”
又道:“这位甄先生还在那里,她说和我们总监有交情。呵!是,就请她到区里来吗?呵,再送到厅里去,大概不用得再来人吧?是,是!”电话挂上,巡警便对着甄佩绅说道:“你先生若愿意和我们总监去说,也很好。刚才我们区长打电话来,就请甄先生和我们先到区里去,再到厅里去。”甄佩绅见他这样说,倒愣住了。说道:“这一点儿小事,我没有工夫和你们上警察厅。”巡警道:“你先生不去也行,可不能再坐在这里。我们就可去回区长,说你已走了。要不然,区里再派人来,那就非去不成了。‘哪一个巡警道:”甄先生既然认识我们总监,也好,我们就可以打个电话给总监,请总监和甄先生说话。“说着,就要过去打电话。甄佩绅道:”不用!我自己找他去。“说着便和那两个大脚老妈子道:”走罢,我们到薛总监公馆里去,回头再和他们来算账。’脱着出了大门,在街上雇了两辆破胶皮车,径自回家去了。
第十八回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这里巡警见甄佩绅走了,一想没事了,也就辞了文兆微出去。杨杏园在一旁,也就看得呆了。这时,他才想起来甄佩绅进来的时候,挂了一副挽联,却忘了赏鉴,抬起头来一看,她那上联写着是:“想姊勤俭相夫,担任妇女局部问题,非无成绩?
何期中道呜呼,打破合作?“下联是:”愧我艰难为国,未尽家庭完全责任,空有精神!只怕前途黑暗,尚要牺牲!“上款落道:”谢氏大姊千古“。下面是:”同闱妹甄佩绅九鞠躬“。他想了一想,这副挽联罢了,这”同闱“两个字的名词,却是生僻得很,是出在哪里呢?难道就是共事一夫的意思吗?又想道,大概是如此,不然,也没有解。晚上到了报馆里,他把这个问题说出来,大家都以为他猜度的不错,少不得说笑了一阵。
杨杏园因想起日里的事和舒九成商量,请他多作一点事,自己请半晚上假。舒九成道:“后天就是冬至,我们要休息一天,你有事留到后天办罢。”杨杏园还要商量,恰好听差进来说,九号俱乐部,有位程议员请舒先生过去,有要紧的话商量。
舒九成不知道什么事,匆匆忙忙,便由院子走过俱乐部来。走到议员谈话的室里,中间摆着麻雀场面,有四个议员正在那里打麻雀牌。他走进里面屋子,只见一个叫程国宝的议员,正在那里躺着烧鸦片烟,一顶小瓜皮帽,被他的头擦歪着在一边,鸦片正吸得有味。他看见舒九成来了,说不出话来,眼睛望着他直转,是在招呼他的意思,嘴对烟枪,咕都咕都只吸,一只手捧着枪,一只手挑着烟斗上的烟,赶紧地往眼里塞。烟吸干净了,他紧闭着嘴,歪戴着帽子,爬起半截身子,抢着把枪放下,拿起烟盘子边的茶壶,就着壶嘴,抢着喝了两口茶,鼻子里的烟,喷雾似的出来。他这才换了一口气,把夹着烟签子的手,指着舒九成道:“请坐,请坐。”舒九成道:“听差说,程先生叫我来有要紧的事,是不是?”程国宝道:“是的,我有一条最重要的新闻,送给你们登。”舒九成道:“是哪一方面的新闻?”程国宝听了,便在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面,寻出一张纸,递给舒九成道:“新闻就在这上面。”舒九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八行,上面楷书了一条新闻,前面的题目,是“明日众院选举教育委员长之趋势”。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一大串双圈。大题目之后,另外一个小题目,是“以程君国宝为最有希望”。后面的新闻说:明日下午二时,众议院议员教育委员会委员十八人,在小议场选举委员长。据一般人推测,以程议员国宝,为最有希望。程议员学识优长,学贯中西,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之言,无书不读。总统、总理对于程议员,均特别赏识,时时召入府院,商议国事。程议员最近曾作七津四首,为总理寿,尤传诵一时。故议员多相推重。
力主选程议员为教育委员长。记者昨曾晤程议员,询以此事确否?程议员正在读易经,研究卦爻至理,当时一面阅书,一面答记者曰:本人绝无竞争委员长乏心,若果同人推许,则服从多数,亦当她就。并谓若果当选,对于教育事件,必极力提倡,以答同人之盔意云云。程议员虚怀若谷,好学不倦,记者深盼议诸君,贯彻王张,一致投程君之票也。
舒九成看了,问道:“就是这一段稿子吗?”程国宝道:“这是很好的新闻,我不肯告诉别人,特意留着在镜报上发表的。”舒九成不便推辞,便将稿子揣在身上。程国宝道:“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见报的了。”舒九成用鼻子哼着答应了一声,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看打麻雀。程国宝又追了出来,拉他到一边说道:“我刚才还忘了一句话,这段新闻,都要用大些的字印出来。”舒九成道:“那是自然。”程国宝才放下心,抽大烟去了。
舒九成看了一会打麻雀,仍旧回转编辑部来。把刚才的稿子给大家一看,大家都笑了。到了次日,程国宝见报上没有登出来,气得什么似的。写了一封信给镜报馆,说他们大不懂交情。不说别的,开幕的时候,曾送你们一大包湖南笔,这个人情就不小,难道忘了吗?舒九成因为九号俱乐部的议员,常要供给些消息,不便得罪他。到了晚上,又去敷衍程国宝一次,并且答应把他送给总理的四首诗,给他在次日报上文苑栏登上,程国宝一口气才咽下去。
这日正是冬至节,休刊一天。晚上,舒九成打电话给杨杏园,约他玩去。杨杏园道:“玩我是赞成。你既不懂戏,又说看电影没趣味,上哪里去呢?”舒九成道:“洗澡去,好不好?”杨杏园道:“洗澡并算不得消遣,何必要赶着今天休息的日子?”舒九成道:“我每次出城,总想找个地方玩玩。结果,东也不好,西也不好,又不愿空跑一回,还是洗一个澡回去。所以我今天决定了径自去洗澡。洗了澡,我们再找地方玩去。”杨杏园也答应了,就约在西升平相会。不到一个钟头,两个人都到了西升平。谈谈话,洗过澡之后,还只有九点钟。舒九成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哪里玩玩去?”杨杏园道:“有是有个地方,我不愿带你去。”舒九成道:“逛胡同吗?我听见说,你近来在这里面有个熟人,何不带我去看看。”杨杏园道:“你还是没有破过戒的人,我要带你去了,这个风流罪过,可是不小。况且你是快要结婚的人,将来你的夫人知道了,说我引诱好人,破坏你的贞操,我跳到黄河里去,还洗不清呢。”舒九成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岂是那样怕老婆的人?况且人生在世,这个里面,也应该去见识见识。”杨杏园本有些兴味了,经不得舒九成再三的要求,只得和他一路去。走出西升平园,杨杏园擅自做主,叫舒九成的车夫和自己车夫,都拉车回去。他和舒九成由这里走进石头胡同去。这一来,正中舒九成的下怀,心里不由得夸杨杏园是解人。走到石头胡同口上,舒九成站住了脚,笑道:“当真去吗?改日再来罢。”杨杏园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头一回闯过了,以后就不成问题了。”舒九成笑着,就跟了他走。还没有走到十几步路,顶头就碰见部里一个秘书两个参事,一路笑嘻嘻地说着话过来。他们看见舒九成,把手扶着帽子,点了一个头,斜着眼睛望着他,都微微地笑了一笑。舒九成本想装做不看见,见人家已经招呼了他,只得笑道:“你们上哪儿?我和一个朋友,由这里上新世界去。”他三人也没有说什么,笑着去了。走到南头,刚要由陕西巷口转进韩家潭去,一乘汽车,被人力车拦住,停在路上,里面坐着两个人,看见舒九成,却不住的和他点头。舒九成见了,也点了一点头,三脚两步,便走过去了。杨杏园跟了上来,问道:“什么事?跑得这样快?”舒九成埋怨道:“到底在哪里?老在这里走什么意思!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接连碰见好几班熟人。我只装着没看见,怪难为情的。”杨杏园笑道:“所以君子不欺屋漏,坏事是做不得的。你刚才碰见的那位秘书,我也知道,他是一位滑稽家,作兴他造出谣言去,故意使你那位……”
舒九成不等他说完,便道:“有地方去没地方去?我要回去了。”杨杏园用手一指道:“哪!那个门就是。”
说着二人便走进松竹班去。舒九成到了这时,要表示他不是初来,也就大步的走了进来。梨云正在外面过厅里打电话,看见他们来了,笑着点点头,一路走进房去。舒九成见梨云穿一件银杏色的旗袍,周身滚着葱绿色丝边,梳着光滑的长辫,雪白的脸儿,倒觉得很是淡雅。自己平生是最讨厌妓女的,如今见了,竟觉得很有些动人的地方。梨云看见舒九成是初来,照例应酬了几句。舒九成竟对答如流,丝毫没有难色。杨杏园看见,未免笑了一笑。梨云道:“你笑什么?”杨杏园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梨云走过去,一挨身坐在杨杏园身边,两只手就握着他的手,耳朵靠近他的嘴。舒九成看了,不觉心里诧异起来。心想杨杏园是谨讷之士,如何这样放荡?再看梨云听着杨杏园说话,眼睛却瞅着自己,笑着摇摇头道:“我不肯信。”她耳朵上那两只宝石耳坠子,也摇个不定。舒九成明知一定是说自己破题儿第一遭的这句话,他却只装不知道,笑着嗑瓜子。这时梨云屋里并没有旁人,梨云便对杨杏园道:“你真不会替我圆谎,我今天并没有打电话给你,你跑来做什么?”杨杏园道:“你这话里有话,我就不该来吗?”梨云道:“你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时,杨杏园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冬至,正是要做花头的日子,自己糊里糊涂,就跑来了。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两个人,万万不能打牌,吃一桌牌饭,开销二十几块钱得了。”梨云道:“你这个钱,未免花得冤枉了。前几天为了这个事,我也曾和姆妈商量过。我说不久的日子,已经请你作了一个花头了,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来麻烦你。况且听见说,这两天你到南边去一回,在这个时候就是约你,恐怕也是要推辞的。她也很以为然,谁知你偏自己撞了来。”杨杏园道:“蒙你体谅,感激得很。这样说来,一定是有花头了。怎样还不见动静呢?”
梨云道:“原来约的是十一点钟,还早啦。”杨杏园道:“这个样子,竟是酒局,不是牌局了。好红的清馆人啦。”梨云听了这个红字,真个脸上一红。杨杏园又问道:“你的姆妈呢?”梨云道:“买东西去了。”这句话说完,便问杨杏园和舒九成从哪里来?又问在哪里吃晚饭的?杨杏园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看她的态度。今天很不自然,不像往日那样活泼泼的,却疑她身体不舒服,便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好像不舒服似的。”本来是一句无心话,谁知梨云听了,脸上又是一红,眼睛里含着两包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杨杏园看了,更为疑惑,逆料这里面有文章,只因舒九成是初次来的一个人,不便当面追问梨云,便把话支吾过去了。他看梨云那个样子,格外找些话说,常常勉强露出笑容,十分不安,好像并不希望他在这里。想道:“我不如做一桩痛快事,走了罢。过了今天,再来问她也不迟。”
便对梨云道:“我就依你这话,今天模糊过去,趁老的不在这里,我要走了。”梨云道:“怎样你就要走?上哪儿去?”杨杏园笑道:“今天我在这里,你有许多不便。”他本是一句玩话,把梨云却顶得没有话说。舒九成在一边坐着,看见他们絮絮叨叨,纠缠不清,真个堕入五里雾中,莫名其妙,望着只是笑。杨杏园见自己把梨云抵得没有话说,便搭讪着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们办的是什么交涉?”舒九成道:“除了你们自己知道,别人怎会明白。”这几句话益发中了梨云的心病,笑道:“你两人说话,就像打哑谜似的,难道喝醉酒来了吗?”杨杏园听了,对她笑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来穿上。舒九成也要过来取大衣,却被梨云挡住。
梨云道:“瞧我罢。”先在架上取过大衣,提着后身,让舒九成穿上。舒九成道:“不敢当。”梨云站在面前对他一笑,说道:“不要客气。”舒九成当真穿上了,梨云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声道:“没有事,请过来坐坐。”舒九成从来没有经过这种风味,见梨云这样和他客气,不觉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这时杨杏园走了,他也只好跟着出来。走出大门,杨杏园笑着问他道:“你这总算长一回见识了。觉得怎样?”舒九成笑道:“我以为这里总是活地狱,谁知里面的陈设,比我们自己住的屋子还好。”杨杏园道:“活地狱也有,不过不在这个地方。难为你,你竟不像是初次进门的。”舒九成笑道:“你哪里还有?”杨杏园道:“怎么,你倒逛起兴趣来了吗?听你的口气,却有还想走一家的样子呢?”舒九成道:“不是这样说。
你不是天天要请我参观吗?怎么走一家就算了。“杨杏园道:”你不知道,熟人我只有这一家,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钱,还一点意思没有。等我明日找朋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舒九成道:”时候还早呢,就回家吗?“杨杏园道:”这里到游艺园路近,何不到游艺园去,转一个弯儿?“舒九成却也同意,两人便到游艺园来。
走到票房门口,只见一大群卖报的小孩子拥着在一处,劈劈啪啪在那里鼓掌。
口里喊道:“瞧大脑袋呀!瞧大脑袋呀!”杨杏园看时,只见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夫妇,像个阔主儿的样子,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女仆,提着茶壶烟袋之类,另外两个穿制服的护兵,一个背着一床棉褥子,一个身体高大些,手上却抱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体,也不过三尺来长,手脚都和上十岁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颗脑袋,异乎寻常,足有成人的两倍那样大。看他脸色,年纪当在二十上下。他头上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头又粗又黑的头发桩子,前面额顶,突起一个鹅公包,足有两三寸高,四五寸长。眼睛凹了下去,睁着铜铃似的,四面乱望。一张阔嘴,口涎由嘴角边直流下来。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着,上半截身子,却趴在护兵的肩膀上,两只手搭在那护兵背后,面条儿似的直摆,却随着两位老夫妇进去了。杨杏园、舒九成二人一路跟着就看了去。只见那护兵已经把他背进坤戏场台下包厢里面去了。
杨杏园道:“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养出这样的怪物?”舒九成道:“这人你都不知道吗?前面那个老头子,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名流,他还作过一任总理呢!这个怪物,就是他养的,生了一个大脑袋,浑身的软骨头,今年三十岁了,还不能走路,吃饭穿衣,没有一样不要人伺候。你别看他怪像,他还是个戏迷,常常要人抱他进戏园子看戏。他老头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赐了这个活宝。”杨杏园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明白了。他这个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这个大头少爷之先,就是这样作好事,或者可以生个成样子的出来,也未可知。”舒九成道:“他这好事,虽然没有落到好儿子,可是发了财,老天爷也算不薄待他了。”杨杏园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这位贵公子怎样看戏。”说着,也走到包厢面前来。只见那个大头人,坐在一个中间的包厢里,椅子上垫着一个厚厚的褥子,他却歪躺在褥子上。他一只手拿着一块又大又厚的鸡蛋糕,一只手拿了一个大蜜橘,翻着两只眼睛,只望着台上。这时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双摇会》,两个花枝般的花旦,正在台上卖弄风情。这位大头少爷,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口角上的白涎,牵丝般地流了下来,把衣服大襟,湿了一大片。别个包厢里的人,大家放着戏不看,都看这个活宝。杨杏园笑道:“从前我听见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一句譬喻的话。如今看来却真个实有其事了。”说着,两个人走出坤戏场,在里面转了一个弯儿,到处人都是满的,没地方立脚。舒九成道:“许久没有上游艺园,很想来玩玩。来了,又觉得样样还是天天那一套,没有什么趣味。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在人丛里乱钻,要先回去了。”杨杏园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场中,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也就随他回去。自己一个人,便向新戏场后台,来看黄梦轩。
黄梦轩正穿了一件蓝华丝葛小紧身儿,面前摆了一脸盆水,他抹了满脸的胰子沫,闭着眼睛,用手在那里擦脸上的胭脂。看那个样子,他是已经卸了装。他洗去脸上的胰子,睁开眼睛,看见杨杏园来了,说道:“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呢。笑红她再三再四约我今天晚上去一回,恐怕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去,老实说,容易教后台的人疑心,我有些胆怯怯的。你若是能陪我去,我就可以放宽心出这游艺园的大门了。”杨杏园道:“这个我办不到。将来人家知道了,还说我跟着你学拆白呢。”
说着话,黄梦轩把衣服穿起来了,比着大衫袖,对杨杏园左一个揖,若一个揖,硬要杨杏园陪他去。杨杏园被他逼得没有法子,只得和他一路去。黄梦轩把帽子戴上,前帽沿都盖在眉毛上。又把大衣的领子往上一扶,遮住了两边的脸。人要是不留心,当真看不出他是谁。雇了两辆车子,一会儿就到了聚禄院。黄梦轩先走了进去,杨杏园在后跟着。黄梦轩到底没有经验,一直便往笑红屋子里直闯进去。毛伙赶紧抢了过来,将门一拦,说道:“请别的屋子里坐。”黄梦轩睁着两只眼睛,莫名其妙。
杨杏园走上来,将他衣裳一拉,轻轻地说道:“别进去,里面有人。”黄梦轩一听,果然哗啦哗啦里面有叉麻雀牌的声音,这才心里恍然,缩住了脚。毛伙便把他们引进了旁边的一所厢房里面。黄梦轩刚落坐,只见笑红房里人阿金,走了进来。看见黄梦轩,用手指对他点了几点,抿着嘴笑。黄梦轩道:“你笑什么?”阿金道:“我笑我的,你就不必问。”说着走近身来,又笑道:“你这个样子,真是一个大小姐。”黄梦轩道:“怎样是大小姐?”阿金将手一摸黄梦轩的脸,说道:“胭脂还在脸上呢!”黄梦轩握着她的手道:“老七呢?”阿金道:“房里有一桌牌,就剩这牌了,等牌完了你再过去。请你坐一下。”说着,阿金先去了。
这晚铁路局长宋传贤,在笑红房间里打牌,只四圈的工夫,输了一千六七百。
四圈打满,正是黄梦轩来的时候。宋传贤因为交通总长已经在广德楼包了厢,约他看尚小云的白蛇传,不敢不到,输了也来不及扳本他就算了。那阿金的助手刘家里,点一点头钱,有六百多块。正想向四个打牌的谢谢,阿金进来了,在笑红耳朵边说了两句话。笑红把眼睛对她一溜笑道:“晓得。”宋传贤道:“你们又捣什么鬼?”
笑红道:“我们是好话呀!”阿金道:“这房弄得糟得很,请宋局长到北屋子去坐坐,休息休息。”宋传贤道:“很好,找个地方烧两口,我还要去听戏呢。”笑红听他这样说,和阿金一阵风也似的,便把宋传贤局长送到北屋子里去了。阿金走到厢房里去,对黄梦轩招招手,把他引进屋里来。杨杏园也只得在后跟着。笑红殷勤招待,自不消说,那一双眼睛就像闪电一样,由黄梦轩头上到脚底下,看了一遍,笑着问道:“你怎样来得这么早?”黄梦轩道:“我因为不敢在你面前失信,请了半天假来的。”笑红对他瞅了一眼,把嘴一撇,笑道:“我不相信!”说时,笑红转过右边那六扇绣花围屏里面,黄梦轩也跟了过去。一看里面,是一张镜桌,一扇镜橱,一张钢丝床。黄梦轩随身坐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倒下去,用手拍着枕头道:“这也不知哪个臭男人的脑袋枕过了,这一股子汗气。”笑红正对镜子拢头发,回过头来道:“你不要瞎说,哼!我这个枕头,恐怕不是臭男人枕得到的呢。”黄梦轩听了,便跑到笑红身边,嬉皮笑脸的,在耳朵边说了许多话。笑红将他的手一捏道:“我自有办法。你不要胡闹,仔细小流氓敲你的小竹杠。”这时杨杏园坐在外面,仿佛听见小流氓敲竹杠,倒吓了一跳。便隔着围屏问道:“谁敲竹杠?”笑红黄梦轩一齐走出来。笑红道:“不相干,我们说笑话。”阿金倒了一玻璃杯白开水,递给笑红,就近对她使了一个眼色。笑红会意,对黄梦轩道:“你坐一会,我就来。”便走出去了。一会儿工夫,笑红进来,在阿金耳朵边说了几句话。阿金望着黄梦轩,点头笑道:“晓得。”便拿了绉纱围巾,围着脖子出去了。笑红伸手在裤子口袋里一摸,拿出一大卷钞票,拣了一张五元的,扔在瓜子碟子里,便对杨杏园道:“对不住,请你和阿黄在此坐一会儿。我去应酬几个条子,就回来的。”说毕,匆匆去了。笑红走了,刘家里便由外面走了进来。黄梦轩道:“我一进屋子来,就没有见你,你从哪处来?”刘家里道:“你还说呢,为了你来,把一桌客,全轰到北屋子里去了。七小姐把人家丢在那里,问也不问,我只好在那里敷衍一阵,刚才才去呢。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气,喜欢白相,你不能不由她。要不然,她就放倒头去睡觉,什么事也不问呢。”黄梦轩笑道:“我听见说,老七不嫁给宋局长,就要嫁给章总理,她阔起来了,你们也就好了。‘划家里道:”什么希奇,七小姐是不愿意作姨太太的呢。老实告诉你,今天就是宋局长在这里打牌,输了一千多。你来了,这屋子就让你,这个样子,七小姐能嫁他?“杨杏园听了,扯扯黄梦轩的衣襟,低低地说道:”这是乌龙院宋江说的话,教花钱的老爷们寒心哪。“黄梦轩也笑了。
刘家里看见碟子里一张五元的钞票,问黄梦轩道:“这是你的盘子钱吗?”黄梦轩脸上一红,勉强答了一个哼字。刘家里倒也未留意,三个人说了一阵。一会儿毛伙叫刘家里去接电话,回进房来,对黄梦轩轻轻地说道:“西方饭店三十六号,阿金在那里等你。”黄梦轩笑着点点头,又对杨杏园笑一笑,说了一个字“走”。杨杏园在这里面,也不便说什么,便和他一路走出来。走到胡同里面,才笑着说道:“凭良心说,我不愿意打破你们这种顺世界潮流的自由恋爱。但是就我个人的意见,是不赞成的。”黄梦轩只是笑,低着头望前只走。杨杏园道:“已经一点钟了,我不能再奉陪了。”黄梦轩听了,一把拉住说道:“你保镖保到底,把我送到饭店里去,我就让你走。可以不可以?”杨杏园道:“为了别的事,我可以陪你去。请问你们所办的是什么交涉,里面能容一个第三者吗?”黄梦轩道:“你这又是呆话了。
她是什么人?我们是以什么资格和她相会?这还不是二十四分公开的事吗?“杨杏园道:”话虽是这样,但是我无加入之必要。“黄梦轩拉着杨杏园的大衣,仍旧不放,皱着眉毛,好像十分为难。杨杏园一想,也许他实在有些胆怯。笑道:”我听见说,唱文明戏的,都靠着这种买卖发财,像你这个样子,怎样混得出来?好罢,我看在十年同学的情分上,替你作个月老。“黄梦轩四围一看,扯着他的衫袖道:”低声些,仔细便衣侦探听了去。“杨杏园看见他这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和他一路上西方饭店来。
这时,饭店大门早已关上了,只剩这旁边一条横胡同里耳门进去。耳门口,电灯也灭了,有四五辆胶皮车,横七竖八,放在那里,几个人力车夫,在黑影子里站着。黄梦轩远远的看见,心中疑惑是便衣侦探,确是有点怕,想要缩回来,又不敢对杨杏园说,心里只是扑扑地跳,只得跟着杨杏园走。那耳门完全关了,只耳门上挖出来的那一扇小门,却是半开半掩的,两个人便挨身进去。正碰着一个穿白衣服的茶房。杨杏园便问三十六号房间在哪里。茶房道:“是聚禄家笑红定的吗?”杨杏园说是的,茶房便引着他们进了几重门,走到房门口,茶房将门敲了几下,门吁的一声开了,里面一个人,伸出一个头来,正是阿金。阿金也不做声,笑着让他两人走了进去c杨杏园一看,一个门里,却有三间房,进来地方在中间,好像是个会客室,有一副旧的扑克牌,七零八落的散在桌上。阿金道:“你们再不来,我就急死了,一个人坐在这里,实在无聊得得,在桌子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一个人过五关!
司问卦玩。“黄梦轩笑道:”你问什么卦?“阿金道:”我没有什么可问,是替你们两个人问的。“杨杏园笑道:”这你们两个字,大可玩味。这里头一个人,自然是黄梦轩,还有一个呢?“阿金两只手,理着桌上的牌,歪着头,把眼睛一溜,嘴又是一撇,说道:”你们唱文明戏的人,这张嘴真是厉害。“说到这里,笑红披着斗篷,手上捧着橡皮温水壶,走了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却有点不好意思,含笑和他点点头。阿金便走到笑红身边,在耳朵边说了几句。笑红道:”好罢,你就说是北京饭店得了。“阿金便笑着对黄梦轩看了一眼,说道:”明朝会!“打开门去了。笑红便和他们走进里边房间来,靠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真累极了。一晚上,出了二十四个条子。“杨杏园对她和黄梦轩两个人看看,觉得他们很不自在。便说道:”已经一点多钟了,我要回去,明天会罢。“笑红道:”这里有稀饭,吃了稀饭去,好不好?“杨杏园说道:”不必。“说着披了大衣,径自要走。黄梦轩也说,何妨再坐一会。杨杏园道:”什么时候了,还坐到大天亮去吗?“说毕,走出三十六号,已经到了夹道上。只见一个二十多岁妇人,身上披着貂皮大衣,云鬓蓬松,从楼上走下来。有一个茶房过去,请了一个安。说道:”您走了。“那妇人鼻子哼了一声,就把手上提的那个钱袋拿了起来,用手在里面一掏,拿出一卷钞票,也没有看多少,在卷里面抽出了两张,给了这茶房。看那钞票,是很大一张,不是十元的,也是五元的。那茶房接过钞票,笑着又请了一个安。
那妇人理也不理,举起脚上的高底鞋,的得的得径自走了。那妇人走在前面,倒不知道后面有人。走出西方饭店的门口,茶房赶紧将门上的电灯扭亮,早有一辆轿式汽车,停在那里。那妇人走出去,便有一个穿了制服的护兵,垂手站在一旁。那妇人便问道:“大人回公馆来了吗?”护兵道:“没有。还在九爷家里开会。车子把姨太太送回去,就该去接大人了。”那妇人道:“小潘儿今天哪里去了,怎么让你来接我?”护兵道:“小潘儿听说姨太太在西方饭店,他不高兴,我只得伺候您来了。”那妇人冷笑道:“好小子,他还有这一手,我回去捶他的肉。西方饭店也好,东方饭店也好,管得着吗?”说着,护兵开了汽车门,那妇人一脚登上去。这里司机生将扶机一扭,就开起走了。
杨杏园站在门里面,听了清清楚楚,可惜没有看见汽车号码,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刚一脚跨出门,门上电灯又灭了,只见一辆胶皮车,飞也似的拉了过来,就停在门口。车上走下一个女子,黑影里看不清楚什么样子,只看得出蓬着烫发,披着毛绳围巾,穿着短裙子。听她脚步响,好像是高跟鞋。这女子下了车,就听见掏了一把铜子,给那车夫。那车夫问道:“这是多少?”那女子答道:“三十枚。”车夫答道:“不成!您哪,上车的时候,说是香炉营,还给我二十四枚啦,绕了一个大弯子,还给三十枚。好,东单牌楼到这儿多远哪!小姐,多花俩罢。”那女子道:“这个地方还远似香炉营吗?”车夫道:“那不管,上车的时候,说的是香炉营,没有说西方饭店。”那女子气不过,又掏一把铜子给车夫,才敲门进去了。这车夫拉着车子自言自语的道:“要取乐,何苦省几个车钱!一夜饭店钱,够瞧的了。暖!
这个年头儿,哪里说起,十七八岁的姑娘……“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杨杏园站在黑影子里,本来看得呆了,这才醒悟过来。想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这不是无事干吗“?在街上雇了一辆夜不收的人力车,就一直回家去睡觉。
次日醒来,已经正午,吃完饭,赶紧去忙自己的事,黄梦轩今日是不是回去了,也来不及去问。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看报,在一张小报上,看见一个二号字的长题目,十分触目,乃是新剧家诱姘妓女案之发觉,不由得心里一动。再一看新闻,正说的是黄梦轩,什么拆白党,淫伶,与风化有关的字样,多得不可胜数。据这报上所载,也是说淫伶薛某和妓女笑红,在西方饭店三十六号聚会。薛某当晚向笑红借现洋二百元,又索去首饰多项,约值六七百元。笑红因恐事露,与营业有关,只得忍痛不发。但此事为侦探所闻,已有人密告警厅,总监闻言大怒,主张从严惩办。
薛某身后现追随有便衣侦探多人,旦夕即将逮捕。杨杏园看了,吓了一跳。心想黄梦轩这样糊涂,怎么对笑红借起二百块钱来?这不是犯了拆白的嫌疑吗?想着自己实在不放心,便来找黄梦轩问个究竟。黄梦轩一见面,便笑着说道:“你今天来的这早,一定是为看见报而来,对也不对?”杨杏园道:“你也看见报吗?”黄梦轩道:“昨天我就看见了。”杨杏园道:“胡说!报今天才登出来,你怎么昨天就看见了?”黄梦轩道:“我自然看见,还有凭据在此呢!”要知他有什么凭据,下回交代。
第十九回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
却说杨杏园说黄梦轩不能看见早一天的报。黄梦轩道:“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就明白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杨杏园。只见那信上写道:薛春絮先生台鉴:兹有不肖之徒,将阁下昨在西方饭店住宿一事,撰成文稿,投送本社。同人以阁下在京演剧,负有盛名,若将此文登出,不叵间下名誉有碍,且恐为警厅所知,将不容阁下在京演剧,特将该稿留中,兹录底稿一份,附寄察问。
同人对于阁下维持诚意,可以想见。惟本社既对阁下尽此义务,阁下达人,对本社当亦有所酬报,多所不敢索,只津贴本社五十元可矣。函达望即晚答复,或以电报约谈均可。否则,明日报上登出,即无转圜之余地矣、专此敬候剧祺敲报经理部启杨杏园看完,另外还有一张稿子,正是和报上登的文字一样。黄梦轩道:“你看这封信,写得多无聊。嫖妓是人人都可以的,公开出来,也不算什么。难道戏子在法律上就不许嫖吗?是我气不过,我回了他一封信,请他尽管发表。要想敲我的竹杠,不说五十元,五十个铜子我也不出。”杨杏园道:“你真糊涂死了。北京旧戏子受社会的裁制,从来没有逛窑子的权。何况你们新剧家,那个拆白党徽号,是世袭的呢?其实他虽然开口要五十元,你给他七块八块,也就完了。你现在既和他闹翻了,事一传出去,敲竹杠的一拥而上,你可应付不了。”黄梦轩道:“怕什么?
我排了不在北京演戏也就完了,他尽管骂他的。“杨杏园道:”要这样办,自然不成问题。你不是太不值得吗?“黄梦轩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早有信来,叫我回南去娶亲。过几天合同满了,我就出京。你说我还应酬这些文明叫化子做什么?“
杨杏园道:“你真能下这个决心,我也赞成。但不知你演戏的合同,还有几天满期?”
黄梦轩道:“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就满期了。后天晚上,我就搭京汉车出京?”
杨杏园道:“你走得这样快,固然省去许多是非,但是太凑巧,人家要不疑你心虚逃走吗?”黄梦轩道:“演新戏这桩事,我实在不愿意干了。未见得我还会到北京来演戏,充其量,不过牺牲薛春絮三个字不再在北京出现,和我黄梦轩有什么相干?”
杨杏园道:“照你这样说,你这回成心拆烂污了。”说着用手指着他手上那个戒指,笑道:“你怎样对得起人家那一番好意?而且……”黄梦轩脸上一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道:“这只戒指,我本是向她借来带的,哪里能要她的呢?我自然送还她。”
杨杏园道:“要这样才算漂亮角色,哪里没有看过几百块钱呢?”又和黄梦轩谈了一会,才回去了。
自从这天起,黄梦轩笑红这一桩公案,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那位铁路局长宋传贤,在报上看见这段新闻,生气得很。记得冬至的头一天,曾约笑红在冬至这天一路上天津去玩,她却推三阻四的,说有许多不便。原来她却另外有个约会,真是岂有此理!难怪那天晚上我在她那里打牌,我只打四圈,她很赞成呢。越想越气,心想我非严重质问她不可。到了晚上也不带旁人,坐了自己的汽车,就到笑红这里来。
一进门,就板着一副面孔。这晚上笑红脱去了外面的皮袄,只穿一件桃红花缎的小紧身儿,卷起烫发,打了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小紧身儿,挖着套领,露出雪白的脖子。脖子上一根湖水色丝绦,挂着一把小金锁片子,越显得她妖小玲珑。她看见宋传贤来了,便走过来和他脱大衣,斜乜着眼睛对他一笑,靠着宋传贤胸面前问道:“哟!怎么啦?”宋传贤听了这句话,当然不好意思说生气来了。说道:“没有什么,你怎么问我这句话呢?”笑红也不答话,替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又递根烟卷给他,擦了一支火柴,给他点上,便靠着宋传贤坐在一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一眼看见宋传贤的指甲,长得很长,便叫阿金拿了一把新剪刀来,给他剪手指甲。指甲剪完了,笑红捉着宋传贤的指头,在自己又白又嫩的脸上一划,笑道:“好了,你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了,不刮得人家生痛了。”宋传贤道:“我们这个指甲,再修得好,也是一双粗手,怎比得唱小旦的那一双手,十指尖尖的,看见就叫人家心里爱他。”笑红板着脸说道:“宋大人,你这话说的谁?”宋传贤道:“我自然说一个人。”笑红道:“那些报馆造了谣言来糟蹋我,你也相信吗?”宋传贤冷笑道:“本来呢,小白脸儿谁不爱?不过跟着拆白党在一处,恐怕要上当,可要留心点儿才好。”笑红听了这话,低着头不说话,鼻子息率息率的响,就像要哭的样子。一会儿,便在钮扣上抽出一条手绢去擦眼睛。宋传贤看她这样,倒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便伸手夺她的手绢,要替她擦眼泪。笑红把身子一扭,站起来便走,睡到自己床上去了。她用手绢捂着脸,伏在被服上,肩膀耸起耸落,哭得好像伤心。宋传贤跟着走过来,便拿手来搬她起来。笑说道:“我和你说笑话,你何必这个样子?”笑红哽着喉咙道:“本来的,你冤枉人家啦。”宋传贤说好说歹,说了半天,才把笑红说好。因笑红打开小梳妆匣子,宋传贤一眼看见小抽屉里一张名片,印着浑卜嘉三个字,是他局子里的一个二等科员。便问笑红这张名片哪里来的?
笑红道:“这个人招呼我两个盘子,我听他和朋友谈话,也好像是你们铁路上的人。
他还约着这个礼拜和我做花头呢。“宋传贤听着,记在心里。过了几分钟,便说有事,特意打电话给他的秘书。叮嘱说:”庶务科科员浑卜嘉,办事糊涂,明天下条子把他裁了。“宋传贤打了电话,心里好像痛快了许多。这位恽卜嘉科员,到了次日,为什么丢了差事,自己还莫名其妙呢。
这晚上,笑红对于宋传贤二十分恭维,把他一肚子气才消了。宋传贤笑道:“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和我办?”笑红道:“我能和你办什么事?”宋传贤道:“这事除了你们,别人也办不了。”便轻轻地对她道:“有人愿出一千块钱,赁一个极好看的姑娘做几天姨太太,这几天一过,两不相干,这钱就算白送她。不过有一层,要守极端的秘密,若是走漏了风声,不但不能在北京做生意,还有别的祸事。
我看你是个精明人,这个事一定办得好,所以我来托你。“笑红道:”你不要瞎说,世上哪有赁姨太太的。“宋传贤正色道:”真有这个事。我何必没有话说,无中生有哩?“笑红道:”当真的吗?请你把这个人赁姨太太的道理,讲给我听。“宋传贤道:”我这话说给你听,你可别告诉人。现在有个地方要开个比赛美女的大会,凡有好看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都可以送去。送去了,就有好差事。我熟人里面,有一位范统总长,照理是要派个人去的,但是北京公馆里没有姨太太,要为这事讨个姨太太,一来来不及,二来正太太不肯,所以想了一个法子,赁一个班子里的人去搪塞一阵。“笑红道:”缺德的事,都出在你们官场里面,开美人会,已经少听见了,还有人赁姨太太去入会的,这不是奇谈吗?我想开会的这个人家,一定是个阔大爷,不然,也办不起这桩大事。宋大人也送一个人去吗?“宋传贤脸上一红,说道:”我不够资格。“笑红道:”不知道这会是怎样比赛,宋大人也听见说过吗?“
宋传贤道:“这个事,谁敢问?谁敢说?”笑红道:“这样说,这桩事,倒是真有的了。”宋传贤道:“自然是真的。你马上有人愿意去吗?若是愿意去,一千块钱,包在我身上,那比出天津保定的条子,却是好得多。”笑红想了一想道:“也许有人去,我明天回你的信罢。”宋传贤道:“这个事,你要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你。
我今天晚上就陪你上真光去看电影,去不去?“笑红不便推托,只得和他一路去。
电影完场之后,宋传贤对她说道:“我的汽车要送你回去,就不能送我,我坐了回去吧,这远的路叫你雇人力车回去,夜深了,又冷得很,怎样好呢?”笑红对宋传贤瞧了一眼,笑道:“随便你呀。”宋传贤道:“要不然,我们到北方饭店去,先找点东西吃,好不好?”笑红道:“随便你。”宋传贤就很喜欢的一路和她上北方饭店去。一宿无话,次日十二点钟,宋传贤要到南城去赴一个饭局,顺便送笑红回班子。路过廊房头条,笑红要到金器店里去买一个豆蔻盒子,宋传贤只得下车一路和她进去。豆蔻盒子买好了,笑红看见玻璃盒子里一对珠花,做得实在精致,便叫店伙拿出来看看。又问宋传贤道:“这珠花怎么样?”宋传贤道:“也还罢了。”
笑红问什么价钱,店伙道:“这珠子都是很好的,定价一百六十块钱。”笑红道:“能少一点吗?”店伙笑着说:“我们都是划一的价钱,不便少。”说来说去,笑红一定要少十块钱。店伙便对宋传贤道:“以后还请多照顾点,我们就卖了罢。先生尊姓?”笑红道:“宋局长也常在你们这里做生意,难道不认得吗?”店伙道:“是,是是!宋局长,以后请多照顾点。”宋传贤看见生意做好了,笑红并没有打算拿钱出来,碍着面子又不好不理,恰好身上带了有两百块钱钞票,只得拿出来,替笑红付了款。笑红买了这两朵珠花,宋传贤仍旧把车子送到班子门口,他方才去赴饭局。
笑红总算高兴,心想连日不得空,今天晚上,要好好的去看一晚新戏。谁知七点钟了,接到黄梦轩一个电话,说他的合同已经满了,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就要出京。“我现在在美利饭店,请你就来,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笑红听了这句话,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挂上电话,就向美利饭店来。这时黄梦轩正和杨杏园在这里吃大茶,看见笑红来了,赶紧让坐。笑红对黄梦轩道:“你刚才电话里说的话,是真的吗?”黄梦轩道:“是真的。”笑红道:“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儿事闹得人人都知道,真是犯不着。”黄梦轩道:“你以为我出京,是为着报上的事吗?”便把自己不愿演戏,早打算回南的话,告诉了笑红。不过把娶亲的这一层,却隐瞒不提。笑红偷眼一看,见自己的那只钻石戒指,还戴在黄梦轩手上,不免眼珠一转。黄梦轩会意,便把手上那只钻石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携着笑红的手,替她戴上。说道:“谢谢你。”笑红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我不是来要戒指的,你不要猜错了我的意思。”黄梦轩道:“我本来是借来戴几天的,自然还你,这客气什么呢?还有我前天在台上穿的那件织锦缎子旗袍,你说很好看,我就送给你。回头我叫我的用人,送到阿金的小房子里去,留给你作一个纪念罢。”笑红本来是个妓女,送往迎来,原不算回事,就是人家送东西给她,也不放在心里,不料今日听了黄梦轩这几句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因为在座还有个杨杏园,不好意思掉泪,便拿出手绢子去擦眼睛,回过头来,装着看壁上的挂钟。杨杏园背着笑红将叉子轻轻地敲着菜盘,望着黄梦轩对笑红后影一努嘴。黄梦轩脸一红,也微微地笑了。杨杏园道:“老七,那钟有几点了,你看这久,还没有看出来吗?”笑红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黄梦轩便拿话来敷衍过去,故意问笑红道:“阿金的小房子门牌多少号?我忘了,回头不要把衣服送错了。”笑红道:“你当真将那一件旗袍送我吗?”黄梦轩道:“你这话奇了,难道我还是口上的人情吗?”笑红道:“你是个出门的人,我没有送东西给你,你先送东西给我,这如何使得呢?我明日送你两盒点心罢。”黄梦轩道:“这倒使得。”
笑红手里拿着一个蜜柑,将皮剥去,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递给黄梦轩。嘴里一边说道:“过了这一节,我也打算到南边去,三四个月后,也许我们又在一处吃大菜了。”杨杏园看他二人情致缠绵,自己何必在这里坐,阻止他两人的情话。匆匆地喝了咖啡,就起身先走,约了明天十点钟,到车站送行。黄梦轩道:“何必不多坐一会儿?”杨杏园指着笑红道:“这句话,我替你转送她罢。”便笑着走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为有点事,到十点半钟才到西车站。一进门,便看见阿金从里面出来。便笑着和她点了个头,问黄梦轩在哪里?阿金道:“他在那二等车上,第一个房间就是。”杨杏园听了,一直便走到这节车来。只见黄梦轩和三个穿军服的人,坐在那里谈天。坐椅下面,蒲包柳条篮子麻布袋,简直塞满了。椅子犄角上,一叠放了三顶军帽,三把指挥刀,几瓶酒,几个油纸包。靠窗子边,又堆着两卷行李,一捆大葱。这边椅子上,又是茶壶茶杯之类。椅子上面的横格,更不必说,完全是东西。这个小房间,再加上四个人,可说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黄梦轩坐在那里,也是局促得很。他看见杨杏园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车快要开了,你还来什么?”杨杏园道:“这一别,又不知哪一年相会。平常见面,觉得不算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能多见一回面,也就痛快多了。”说话时,黄梦轩要让杨杏园坐下,这小房间里,也没有地方,两个人便站在房门外夹道里说话。杨杏园道:“你何必有钱无处花,来坐二等车?你要坐三等茶房车,比这舒服多了。”黄梦轩道:“我是人家送我的一张半票,就花了三等的钱,想坐二等车舒服了。”说到这里,低着声音说道:“谁知一上车,满坑满谷都是八太爷,费了许多事,才找到这一点儿地方。”杨杏园道:“这条路特别快车不卖半票,也没有免票,人没有这样拥挤。你要有二等的钱,留得去坐特别快车的三等座,实在比这舒服。这些太爷,你莫瞧他不花钱坐车,三等还不愿去呢。所以寻常快车,二等总比三等挤些。”黄梦轩道:“亏已吃了,说它做甚。我正有件事为难,你来得正好。”又低声说道:“刚才阿金到这里来,送我几盒点心,说是车站上耳目众多,笑红不便来,下半年会罢。点心里有一个小盒子,她又交给我手里说:”这里面不是点心,是送给你用的。‘我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珠花。我又不演戏了,要这个做什么?就是演戏,也犯不着用真的。无缘无故,我怎样能受她这个重礼?我当时不肯受。阿金说:“这也是人家送她的,她转送你,又不是特意买来的,又何必不要?留了作纪念罢。’她说的是苏州话,却幸房间里这几位八太爷不懂。我生怕老和她让,惹得人家识破了,很不像样,只得收下了,打算到了汉口,保险寄还她。现在你来了,就拜托你,送还她罢。”说着,在房间里拿了个红色的花匣子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道:“她既诚心送你,就收了罢。教我送还她,连我就替你辜负了人家的美意。”黄梦轩道:“你不知道,她送我的东西,别有用意。我现在正是回家完婚,你想我能要她的吗?”
杨杏园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黄梦轩笑道:“我虽不是个女人,借用这两句诗,却也切得很!你从前不是常念着:”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吗?‘我觉得我现在的环境,真可以把这两句诗来代表。男儿五尺之躯,不能在社会上做一点事业,只落得粉墨登场,见弃于家庭,不齿于朋友,真是该死。
笑红她是个什么人,多少阔人要讨她,她都不愿意,偏偏对我很好,我怎样不感激她?“说着伤感得很。杨杏园想道:”这人到如今,还是执迷不悟,真是呆子。“
本来要说他几句,觉得人家已经要走了,何必扫他的兴。便笑着说道:“她不是说,不久要到汉口去吗?有情成眷属,你们的机会在后呢。哈哈!”黄梦轩见杨杏园笑起来,便止住他道:“低声些,不要再说这个了,这是什么地方?”杨杏园道:“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想不出来。”黄梦轩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完了,两个人反而没有话说,便靠着窗子,望站上来往的人。只听到一阵铃响,火车要开了。杨杏园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车,靠近车子站着。黄梦轩道:“你回去罢。”杨杏园道:“我索性等车子开了再走罢。”一句话未完,汽笛呜呜的响了,火车的轮子,便已慢慢的往西转。一会儿,黄梦轩已离杨杏园几支远,杨杏园取下帽子,对黄梦轩招展,喊着道:“到了汉口,你就写信来。”黄梦轩也喊道:“刚才的话,拜托,拜托!”第三句话,杨杏园就听不见了。
回转身来,正想要走,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回过头来看时,却是会馆里的徐二先生。杨杏园对他这种举动,很不高兴,徐二先生却毫不为意。笑着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送谁的行?”杨杏园道:“是送一个旧日同学。”徐二先生道:“我说呢,你没有什么应酬的人,决不能以不相干的事到这里来。我却不然,一个礼拜,至少也要到这里来两回。今天是汪玉老在西车站食堂,饯黎晖老的行,请我作陪客,整整闹了一上午。黎晖老携着我的手,一路上车。他说这回南下,若是能办点事,一定请我帮忙。过几天我倒打算写信给他,你看这称呼上如何写法?我还是自称乡侍生呢,还是自称乡愚弟呢?”杨杏园道:“他既和你那样客气,当然是称乡愚弟的对。”徐二先生道:“这话不错,我明日就这样写法。”说着话,两个人已经要将出车站。杨杏园道:“我听见说,车站食堂的西餐十分的好,不知这话可真?”徐二先生道:“却是真的。我今天清早吃的那炸鳜鱼、猪排都好。我向来吃西餐吃不饱的,今天把肚子都撑破了。”杨杏园说道:“说起来却是笑话,我还没有来过,你可不可以引我?我倒要尝尝。”徐二先生道:“可以。”便引着杨杏园进食堂,两人对面坐下。杨杏园道:“你刚才吃的些什么菜?”徐二先生偷眼一看着菜牌子,说了一遍,连声夸好不迭。这时伙计走过来,杨杏园指着徐二先生道:“刚才这位徐老爷,在这里吃饱了,又引我来,倒是你们的好主顾呢。徐老爷不吃饭了,替他来一杯咖啡,等人家喝了也好消化啊!”伙计答应着去了,一面替杨杏园上菜,一面给徐二先生一杯咖啡。徐二先生今天起来的很早,这个时候,本想赶回去吃午饭,不想在这里耽搁下来了。肚子里面。饿的只是咕噜咕噜的响,看见一盘一盘热腾腾的菜,往杨杏园面前直上,不由得吞了几阵口沫。杨杏园用叉子叉着一块牛排,用刀子在盘子里切,抬起头对徐二先生笑道:“这菜真好,多谢你的介绍。”说着,叉了一块牛肉送进口内。徐二先生看着,只得也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
好一会儿,杨杏园的饭方才吃完。杨杏园会了账,一同和徐二先生走出车站来,杨杏园道:“肚皮吃得太饱了,我们一道上青云阁喝清茶去,好不好?”徐二先生道:“我还有点事,不能奉陪,你请便罢。”说着,雇了车子就走了。杨杏园对着他的后影,不由得一个人笑了一阵,也就坐车回家。
车子走江西会馆门口经过,只见大门墙上新贴了一张几尺长的黄纸,上写着鼓吹团今晚在本处彩排。他想道:“常听见人说,鼓吹团很有几位有名票友,还没有领教过,今天晚上倒要来看一看。”主意打定,回家便把影报副张稿子弄完,一面打电话给镜报馆,今晚请两个钟头假。准备妥贴了,吃了晚饭,便到江西会馆来看戏。戏场门口,摆了一张二尺来长的小条桌子,桌上点了一枝大蜡烛,几本戏票,三四个人围住桌子,在那里说闲话。见桌子边一根柱子上,贴了一张黄纸条,上面写道:“每位茶水钱二十枚。”椅子横头,让出一个小口子,以便人来往,有一个穿黑布袍的人,在那里拦住。进来的人,买了票,这人就把身子一侧,肩膀歪在一边,人就过去了,人过去之后,他又回转身来,依旧挡住路口,倒是比栅栏门灵便得多。杨杏园也是如此照例的进去了。一看台下面,却也不少的人,他便随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台上《武家坡》的薛平贵,刚刚出台。这位须生,左手垂下来,几个指头在袖口外,轮流的在那里掐板眼,右手使了个横展一只扁担式,拿着一根马鞭子,竖了起来,动也不一动,一步一步,绕着戏台走,背书也似的,在那里唱。台下左角上,就有一班人带着笑音叫好。再一看这台上薛平贵手上的那根马鞭子,越发竖得挺直了。杨杏园实在看不下去,见小池子里面,两道通后台的门都开着,便走进后台去看看。只见里面的人,乱哄哄的,也有在化装的,也有在穿衣服的。有一个人嘴上有点胡子,戴着四块瓦的帽子,穿上八卦衣,脸上胭脂擦得通红,一只手拿有一挂胡子,一只手拿有一把鹅毛扇子,和一个年纪轻的人,在那里说话。这少年戴着合顶的獭皮帽子,穿了獭皮领青呢大衣,露出里面的品蓝大花缎子的狐皮袍,外套青缎子小背心,面前光灿灿的一排水钻扣子,脖子上,又围了一条白绒绳窄围巾,脸上擦的雪花膏,直白到耳朵背后去,坎肩儿钮扣上黄澄澄的露出一块金质徽章,一望而知是个衙门里的人。这人道:“今天代斩谡不代?”短胡子说道:“我演《空城计》,和别人不同,前半本学汪大头,后半本学谭叫天,不代斩谡,人家看了都不过瘾。”穿便衣的少年说道:“吴先生学谭,实在很有研究,丝毫不乱。”穿八卦衣的说道:“我听说你们司长就爱唱,是不是?”少年道:“岂但我们司长,我们总长也是个戏迷。今天我在他公馆里还合唱了一出《汾河湾》。”
短胡子道:“你的青衣戏,的确在牛萧心之上,你要下海,一定比他能叫座。”少年道:“我虽不敢说比萧心好,我自信总也站得住。无奈我们这位总长的盛意,为了这个事,特意在部里和我弄了个佥事上行走,我欠的三千多块钱,也给我还了。
我这一时却不好意思下海。“杨杏园在一旁听说,只觉一种奇异的香味,一阵一阵的扑鼻,正是从这位少年身上而来。他看着这少年,说戏子不像个戏子,说少爷不像个少爷,听他所说,竟是一个佥事上行走。他正看着十分诧异,忽听见轰天轰地一阵笑声,也不知道前台的戏,演得怎样好,便又走到前面看戏去。只见台上正演的是《捉放曹》,那个扮曹操的花脸,是一个大肚胖子,一根腰带,系在大肚子上,有点儿吃不住,一直坠到胯下来了。腰带上的那口宝剑,正落在台板上,大概刚才的笑声,就是为此了。场面上的人,捡起宝剑,再和胖子挂在腰带上,不料他一转身,宝剑又要落下来。胖子急了,用手去扶宝剑,把右手边扮陈宫的老生,重重的戳了一宝剑头,胖子一松手,宝剑卜通一声,又掉在台板上。这时,台底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胖子吃了这两回亏,就不挂宝剑了。演到拔宝剑作势要杀陈官的时候,场面上的人蹲在胖子背后,将宝剑拿在手里,由他的衣服大襟下伸出柄来,等胖子去拔剑。胖子摸了半天,摸着场面上的人一只手,台下这个好声,真是连珠铳似的,震破耳鼓。杨杏园想道:”这个戏,有什么看头?“自己一个人含着笑,走出江西会馆。
正要上车,只见洪俊生要由外面进去。杨杏园连忙摇手道:“你没有事,可以早点去回家睡觉,我劝你不必去。”洪俊生道:“反正到了门口,何不进去看看?”
杨杏园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我有一个朋友,有几部宋版书,愿便宜出卖,你要不要?”杨杏园道:“我虽不要,我路上却有人要。不知是几部什么书?”洪俊生道:“我是个外行,我哪里知道?你要看那个书,却是现成,现在放在未央俱乐部,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杨杏园道:“未央俱乐部不是在报子街吗?那里离我们报馆不远,哪天你可以顺便到镜报馆约我去看。”洪俊生道:“我回头便要到俱乐部去,今晚你若愿意看,编完了稿子,可以到那里去找我。”杨杏园道:“那恐怕有两点钟了,不太迟吗?”洪俊生道:“不迟,不迟,两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刻哩。你尽管大模大样的,往里面走进去,谁也不来问你。什么地方人多,我就在什么地方,包你就寻着了。晚上回头我再打电话约你,好不好?”杨杏园道:“这倒也使得。”说毕,便坐车到镜报馆去。
走到编辑部里,听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写着杨杏园君亲启。看那笔迹,是吴碧波的字,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午间消寒小饮,遇伊人于奇园中,意态阑珊,非复若昔日之活泼泼地。据云杯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梦觉扬州,名甘薄悻,别枝飞上,消息寂然,言下泪眦氵丸澜,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况在美人,为公道计,不能不吹皱一池春水矣。兹与足下约,请即夕负荆请罪,即夕不能则明夕,明少不能则后夕,后夕不能,则是终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古人邂逅之间,犹设想如此,君乃忘怀旧雨耶?走访不遇,匆匆草书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杨杏园看了,眉头一皱,将信几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便坐下去编稿子。说也奇怪,也不知什么原故,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成一样,总觉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纸篓,去寻那封信,无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团碎纸,寻出来也合不拢,只得算了。到了一点钟,洪俊生果然来了电话,说在未央俱乐部小客厅里:“请你就来。小客厅在第二个院子东边就是,你来了,径直来找我,不必问门房,那反而多事了。”杨杏园接了电话,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乐部来。可是到了门口,又徘徊起来了。
第二十回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原来这门口的电灯通亮,沿门的两边,排列了许多马车汽车人力车。想了一想,既然来了,且照着洪俊生的话,当真一直便往里走,也没有谁去拦阻他。走到第三个院子里,仿佛听见许多人争吵的嘈杂声音,像是许多人相骂,又像是什么会场上,有许多人在那里辩论什么似的,只是听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声浪。忽然一阵檐风,由墙的犄角边吹了过来,只觉得一种很浓厚的气味,冲人的脑子。仔细闻一闻,却是鸦片烟味。他想俱乐部里有鸦片烟,这也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像这种浓厚的气味,好像在烧烟土一般,却很奇怪。他正在这里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后边叫道:“在这里,在这里。”杨杏园回转头来一看,洪俊生站在厢房门口招手。他走了进去,房子里并无别人,小圆桌子上,却摆了两个菜碟子一碗汤,有半碗蛋炒饭放在一边。洪俊生笑着问道:“你可吃饭?我请你。”杨杏园道:“我刚吃的稀饭,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样一个人在这里吃起饭来了?”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刚才中了一宝,赢了三百多块,我说着好玩,要吃红,谁知他真顺手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钞票。我正肚子里饿了,就拿了这个钱,吩咐厨房开一客饭来吃,带着在这里等候你。”杨杏园听了这话,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鸡,一碟烧冬笋,一大碗雪笋汤,并不像随便的菜。便问这是怎么算法?洪俊生道:“照规矩,是半块钱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总是给一块钱。若要点菜吃,那就贵一点。”杨杏园道:“还能点菜吃,那不成了小馆子吗?”洪俊生笑道:“小馆子的菜,未必还有这样齐备。”
杨杏园道:“这样说,未央俱乐部里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饭,笑着把饭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绢,揩了一揩嘴。笑着对杨杏园道:“你以为这个俱乐部的人,也像九号俱乐部一样吗?这里面的艺员,不一定是两院的分子。所谓艺员,乃是手艺的艺,不是会议。上中下三级,每天来来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
三个人里头,有一个人吃饭,这小厨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说时一个穿了围裙的厨子,拿着一只托盘进来收碗。对洪俊生道:”四爷今天怎样?“洪俊生道:”我没有动手。“厨子道:”今天好热闹的场面!听说有一万多的输赢。刚才齐子雪捡了一个便宜,一句话,得了一千块钱,这不是点得着火的运气吗?难怪人家新升局长哩?“洪俊生道:”怎么一句话捡一干块钱呢?“厨子道:”今天来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个佥事,带来了三千块钱,一定要作庄,不到几宝就输了两千。他急了,说:“还有一千块钱,我要双,作一宝卖了出去。‘齐子雪正背着两只手,站在桌子横头看宝路,正在等机会啦。听了他这句话,随口答应一句,说:”我买。’这位佥事不等人家说第二句话,往上一跳,抬起手来,使力叫了一句双,一下就把宝盒揭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单。他摇了两摇头,叹了一口气,把面前堆的十叠钞票,双手往齐子雪面前一推,说道:“你拿去,你拿去。‘一声不响,红着脸,就走。你想齐子雪的话,是随嘴说的,本来成心讨他的巧,揭开来是个双,他掉转身就走,你奈他怎样?这位佥事当时就是不叫他拿出钱来比一比,至少也应该重问一句,问他算话不算话呀?等到自己一揭开,你输了,你的钱摆在桌上,还收得转去吗?”厨子指手画脚,正说得高,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你收碗怎样收这半天?还不快来。”厨子听见叫,便将碗收着走了。杨杏园问洪俊生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里,竟是一座很大的赌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过有人保险,办得很热闹。”杨杏园道:“不赌钱,也可以去观场吗?”洪俊生道:“可以,赌场上,是没有阶级的。”
说着洪俊生就把他引进一重院子,上面正房里面,电灯通亮,人声吵得一塌糊涂。揭开帘子进去一看,只看屋子中间,有两张大餐桌子,并拢在一处,足有三丈来长,围桌子四周,坐了一排人,座的后面又站了一层人。桌子正面,有一个人将宝盒摇了一摇,放了下来,袖着两只手,在那里抽烟卷。这四围的人,就都拿出银元钞票来,也有放在里面的,也有放在外面的。杨杏园看见有些人,拿出钞票来,摇了几摇头。有些人拿出钱来,使力的在桌上一丢,骂了一句之后,接上又说道:“我偏要押者宝。”有些人拿钱在手上数来数去,却回过头同旁边的人说话。有些人把钱放在面前,却抽着烟卷,在那里想心事。一会儿,那人把宝盒子一揭开,就是人声大哗:也有乱骂的,也有叹气的,也有冷笑的,也有哈哈大笑的,也有笑着和旁观人说话的,也有埋怨人的,闹成一片。那开宝的对面,就有一个人,把一边的银元钞票,留着不动,把一边的银元钞票,拢在一处,就往怀里一扫,再拿出钱来,照着那边存留钱的数目,一份一份赔了出去。顿时满桌子都是人手,许多长袍马褂的阔老,也是一样。里面闹的这个时候,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歪戴着皮帽,穿着哔叽皮袍,外套青缎子坎肩,口袋上挂了一串金链子,左手胳膊上搭着一件大衣,右手拿着一根手杖,七溯八掷,口里衔着半截雪茄,挺着胸脯于走了进来。那边赌场上的人,看见这人进来,纷纷的对他打招呼,早有人过来,和他接了大衣和帽子,围着看的人,也就闪开了一条路,让出一张椅子来,请他坐下。他就将衫袖一卷,用只手按着桌子,对桌面上的钱,望了一望,笑道:“今天的局面,也不算大,我歇一会儿再来。”杨杏园看这人架子这样大,好像有点来头,便轻轻问洪俊生道:“这是个什么人?”洪俊生道:“是个木匠。”杨杏园道:“你瞎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木匠?”洪俊生道:“你不信吗?我再指两个人给你看看。”便私下问道:“这桌上有两个议员,你认识不认识?”杨杏园道:“有一个小胡子穿蓝缎袍子的,我认得,他是众议员宋秋风。”洪俊生道:“你再瞧瞧他身边坐的两个人。”
杨杏园看时,上手坐一个胖子,漆黑的一张脸,一张阔嘴,露出四五粒黄灿灿的金牙齿,一颗冬瓜似的大脑袋,额角上直冒黄豆大的汗珠子。身上穿一件灰缎袍子,胸襟上几个钮扣全没有扣上,敞着半边胸脯,露出一卷狐皮来。看他面前,倒摆了许多的银钱。下手坐的一个人,白净的脸皮,养着两撒胡子,穿着青呢马褂,架着玳瑁细边眼镜,左手上还带着一只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蚕豆那样大。洪俊生道:“你看这两人,像什么角色?”杨杏园道:“也无非小官僚、小政客之流。”洪俊生听了这话,对他笑了一笑,便把他拉到一边说道:“你这个人,难道也是一副势利眼吗?”杨杏园道:“这话怎说?”洪俊生道:“这两个人,胖子是开窑子的龟奴,胡子是私贩烟上的小流氓。你看见他穿得很阔,你说他是官僚政客。你专凭衣衫取人,还不是一副势利眼吗?”杨杏园听了他的话,想了一想,却也有些像。便道:“既然有这些人在内,为什么议员也坐在一处?”洪俊生道:“我不是说了么,赌博场上是没有社会阶级的。”杨杏园道:“只顾看赌博,正事都忘了。白天你不是约我来看宋版书吗,书呢?”洪俊生道:“这个卖主,刚才还在这里,怎样一刻儿会不见了。大概是过瘾去了,我带你上里面去找他。”说着,引着杨杏园又进了一个院子。那鸦片烟的气味,十分浓厚。上面屋子,挂了一层厚厚的青布棉帘子,洪俊生将帘子一掀,只觉一阵热气,夹着汗臭、油味、鸦片烟香,由里面直窜出来。
杨杏园猛然的冲着这一阵热气,一阵恶心,由不得要吐出来。一看洪俊生已经钻进里面去了,他犹豫一阵,心想:“外面已经站不住,里面还去得吗?”便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去。这时洪俊生掀起半截帘子,探出脑袋来,直和他招呼。他心想,进去看看也好,看里面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便鼓着勇气走了进去。
一看,这屋子是三个大上房打通了,成一个大敞间。房门边摆了一张小条桌,桌上也放了几样笔墨帐簿之类。有一个老头儿,戴着一顶放油光的小瓜皮帽,戴着一副单脚的大眼镜,那只断了的脚,却是用一根粗线来替它,绊在耳朵上,满嘴的花白胡子,沾满稀鼻涕。他把眼镜搁在额顶,坐在桌子旁,正在打瞌睡呢。屋子的四周,沿墙搭着二十来张小铺,铺上只有一床灰白的毯子,两个油腻的蓝布枕头,正中放一个洋磁盘子,里面放着一盏小烟灯,旁边放着一支烟枪。这些小铺,头尾相接,一大半躺着有人。那些人,有在抽烟的,也有对着那只绿豆似的烟灯,睡着了的。抽烟声,打呼声,咳嗽声,摔鼻涕声,喁喁细语声,倒很热闹。杨杏园刚走进来,便觉得脚底下又湿又粘,鞋子很不自在。低头一看,原来满地都是鼻涕浓痰,此外还有许多瓜子壳,烟卷头,一片一片的水,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杨杏园看见这个样子,连脚也不敢移,抽身便走了出去。洪俊生跟着出来问道:“你怎样就走?”杨杏园道:“罢了,罢了。我站在里面,直翻恶心,实在禁不住。夜深了,我也要回去了。宋版书,你明天送到我家里来罢。”说毕,仍旧转到前面院子来。
一看天上,夜黑如漆,院子上面的一块天,布满了青光闪闪的繁星,一阵霜风,从屋上吹下来,脸上冻得生痛。远远却听见几声鸡叫,不是五更大,也是四更天了。
匆匆的便回家去了。
这晚睡得太晏,次日一直到十二点钟还没有醒。正睡得很甜的时候,只觉有一个人摇他的身体,睁开眼来一看,却是吴碧波。杨杏园道:“怎么你一清早就来了。”
吴碧波道:“快到一点钟了,还是清早吗?”说着便催杨杏园起来。杨杏园一面起床洗脸,一面和吴碧波谈话。吴碧波笑道:“我昨天留在镜报馆的信,你收到了吗?”
杨杏园淡淡地答道:“收到了。”吴碧波道:“好好的,怎样闹起风波来了。”杨杏园道:“一千年也是要散的宴席,就此散了,倒也干净。”吴碧波笑道:“你这话,好像是解脱话,其实不然,你正是解脱不得。愿散不愿散,我都不管。我问你,到底为什么原由而起?”这时,杨杏园坐在临窗的一张安乐椅上,窗外的太阳,正有一道阳光,射在他的面前,照着飞尘,凭空好像一条白练。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热腾腾的出气,那气绕着小圈儿由杯子里腾空而上。杨杏园端着杯子,眼睛望了茶杯的热气,穿过那道阳光,越上去越淡,就没有了。心里想着吴碧波说的话,拿着茶杯只出神。吴碧波道:“你心里打算些什么?”杨杏园听见他问,方醒了过来,笑着呷了一口茶,说道:“你昨日见她,她对你怎么说?”吴碧波笑道:“你既然丢开了,还问她做什么?”杨杏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看她还怎样措词。”吴碧波笑道:“管她怎样措词呢,反正没有关系了,不是多此一问吗?”杨杏园道:“你告诉我,她到底怎样说?‘误碧波道:”告诉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和她恼了。“
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这事说起来太长,也不能完全怪她,不过我很灰心罢了。”
吴碧波道:“你且说一个大概。”杨杏园道:“我在老七那里,虽不能多花钱,但是小应酬,决不躲避,想你也是知道的。那无锡老三,却处处以不屑之心待我,我要坐在屋子里,无论如何,她抵着面前,死人也不肯离开一步,简直比防贼犯还要厉害。”吴碧波笑道:“你这句话,就居心叵测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她抵在你面前?”
杨杏园道:“我们逢场作戏,原是寻点乐趣,这些恶鸨,已经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偏偏她老是借题发挥,想大大敲我一笔,我真不高兴。最近索性有两回梨云不见面,全是老三陪着道些不相干的话,我便猜出了二三分,但是我还疑心是偶然的事情。
这次冬至,我到她那里去,碰见有人做花头,场面很大,内容可知,梨云含含糊糊,拿话一味敷衍我,我就完全看出来了。“吴碧波用手指着杨杏园鼻子笑道:”嗤!
你就为了这个事啊!你真不自量,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杨杏园道:”我自然管不着。但是我也并不是为这桩事怪她。“吴碧波道:”你既不怪她,那又说什么?“杨杏园道:”自冬至以后,那无锡老三,就专门在我面前哭穷,说年关不得过,我已经听得有些烦了。有一天,我到何剑尘那里去,他不在家,是他的太太出来招呼。“吴碧波插口道:”花君当真换一个人了。前几天我曾到何剑尘家里去,只见她穿着灰布皮袄,黑布裙子,很像个当家人,剑尘正在教她读千字课哩。“
杨杏园道:“可不是吗,就是有一层,熟人来了,喜欢留着说闲话。这天蒙她的盛意,亲自煮了一碗年糕留着我吃,她坐在一边打毛绳衣服,就说起闲话来了。她笑着问我:”老七那里,还常去吗?‘我说:“久不去了。’花君笑着摇头说:”我不相信。‘我便将近来的话,略略告诉她一点。花君笑说:“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我说:”没有。‘说着,我看花君低头在那里结绳子,却微微一笑,我料这里面,一定还有文章,便问她听见什么没有?花君说:“我久已不和她们见面了,我知道什么呢?’我说:”也许剑尘听见,转告诉嫂子了。‘花君说,这些话,哪会传到她耳朵里去。我越听她的话越有意思,便说反正不去了,告诉我也不要紧。花君说:’告诉你,你还要气死呢!回头剑尘知道了,又说我多事。我还是不告诉你。‘我想请她说既然不肯,不如用激将法激她一激。便说:“我知道了,你们总有点姊妹的交情,慢说我没有吃亏,就是吃了亏,还要说应该,哪能把话告诉我呢。’花君说:”岂有此理,存着这样的心眼,那还是什么人呢。‘我说:“那末,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才说,有一天去逛游艺园,碰见梨云同班子的白海棠,说起生意上,因问梨云老七,还是卖清倌人吗?白海棠说,是的。她说有一个姓杨的还去不去?
白海棠说是常去,不过他去了,完全是面子帐,梨云的娘是不高兴敷衍他。有一天姓杨的坐得晏一点才走,老七的娘,抹下面皮来,就把老七一顿臭骂,说仔细一点,当心挨打。老七是胆小不过的,吓得哪里敢做声。从此以后,对姓杨的也就常给他冰吃了。只是姓杨的,倒好寿头码子,一点儿不知道。花君学着说到这里,又笑着对我说:“不要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骂体寿头。‘我说一我本来有些像寿头,说的很对。就追问后来的事,她又不肯告诉我。经我再三地问,她才说,老七的娘指明我是个穷客人,丢了也算不了什么,以后决不用好脸待我,免得提心吊胆来防备。以前我还静静的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我脸上发红。她看见,就死人也不肯再说了。以上这是花君告诉我的,后来我打听一番,一点儿不错。你想,我还去作什么?”吴碧波见杨杏园这样说,也觉得梨云有许多不是。便对杨杏园笑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这天晚上,杨杏园吃过晚饭之后,一看时间还早,不必就上报馆,随手在书架子上抽了一本书就着灯看。翻开来却是一本《疑雨集》,随手翻了两页,有一张一寸多长的硬皮纸,覆在书页上,是一个小照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行书带草的写了几行字:微睇憨笑可怜生!垂手拈衣总有情,欲把阿侬比新月,照人只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这还是上半年害病,梨云私自送的一张小照,不要去看它了。
把书一掩,将小照夹在里面,把书往旁边一推,便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圈子。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初次见梨云的情境,觉得她那个时候,纯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她当时穿了月白色的夹袄夹裤,配上那一条漆黑的辫子,真是玲珑可爱。
只这几个月的工夫,就有许多青楼习气,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转身一想,却也情有可原。她住的那个地方,耳闻目见,怎样能够不变?她无论如何,是个聪明像,要是在良民家里,真是一块美玉。杨杏园想到这里,他把一只手腕靠在茶几上,伏着身于,用手托着脸,静心静意的,望着桌上这盏瓷罩油灯。想着梨云瓜子脸儿,弯弯的覆发,覆到眉毛上,乌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那微微的眯着一转,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时,他仿佛闻着一股清香袭人,好像有一次梨云在那里擦胰子洗脸,他在旁边站着,闻着那股香味。站起身子来一看,原来茶几上放着一盆梅花,他身子一动,那盆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茶杯子里,茶几上都是。
杨杏园无意的将茶杯子里的冷茶,倒在花盘里,望着梅花痴立许久。忽然坐到桌子边去,仍旧把《疑雨集》翻开,重新把相片翻出来看了一看。这张相片,是梨云摄的一个半身像,侧着身子,露出一节辫发,辫发上插了一大朵绸结子。一只手按着一本书,上面有“红楼梦”三个字,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回过头来眼珠凝视在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像的旁边有杨杏园自己题的几行字:尝见美女画一张,双手支颐凝想,案上摊《红楼梦》数本,字仿佛可睹。意窃好之,谓当题为“索梦图”。其少,过梨云,因告之。梨曰:是何难?依亦能之。
越七日,以此见示,传神阿堵,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杨杏园看看相片,又看看题的跋语,叹道:“咳!当时经过浑无赖,事后相思尽可怜。”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听见壁上的钟,(车磨)(车磨)的敲了九下,办事的时间到了,只得去上报馆。半夜一点钟回来,那本《疑雨集》还摊在桌上,又把相片拿起看了一会,睡觉的时候,就塞在枕头底下。第二日起来,也就忘了。
吃过午饭,吴碧波又来了,他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说道:“这是谁的相片?放在枕头底下。”说着,一手就抽出来,他一看是梨云的,像上面又有杨杏园的题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说丢开,明日说散场,你还干这个玩意,好做作,我佩服你。”杨杏园道:“你也看看那上头墨迹,是不是现在写的字。”吴碧波道:“我没有那好的眼力,我只知道今日今时,在你枕头底下拿出来,和最近总有点关系。”杨杏园道:“实在是从前的相片,我何必瞒你。”就把昨夜在书里翻出来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吴碧波道:“这就对了,还不是你恋恋有所不舍吗?
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转圜,我来替你做个和事老,请你两位吃饭,好不好?“
杨杏园道:“这有什么不好转圜?我今天高兴去,今天就去,明天高兴去,明天就去。我去了,难道他们还将我轰出来吗?”吴碧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去。你若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去这一回,只当走马看花,以后依旧可以丢得下,一点关系没有。”杨杏园道:“白去走一回,有什么意思。有那个钱,我还去听戏呢?”杨杏园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以后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么要紧呢?吴碧波也看着他似乎有点留恋,越发在旁边言三语四地说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给冰你吃,这一回就算是永诀;若是她还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误会,越发要证明一番。总而言之,这一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个人去,或者有点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去,我就说和你在一处吃饭,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转圄了。”杨杏园靠在睡椅上,两只脚支着,摇曳不定,眼睛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忽摇摇头微笑道:“我还是不去。”吴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说不去,有什么理由?”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吴碧波一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软化了,便道:“要说有意思没意思的话,那末,这一条路就可以永不去。不过,那天我在奇园碰见老七,据她所说,她是十分对得住你,完全是你发脾气。所以我说要去看一看,弄个水落石出。”杨杏园笑着坐了起来,问道:“她那天对你说些什么?”吴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对我说些什么,你当面去问一问她,自然明白。”杨杏园微微笑着,一声不言语。吴碧波道:“要去就去,你又不是去相什么亲,有什么不好意思。”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先是斩钉截铁的断了关系,而今又去,那不是无聊吗?”吴碧波道:“咦!你刚才不是说高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怎样又说无聊的话?”杨杏园本来有些眷眷,禁不得吴碧波一再鼓动,只得含着笑答应着去。
这时也只有三点多钟,他们走到松竹班,那大门虚掩着,里面反而是暗黑黑的,没有晚上那样光亮。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声息。外面院子里,有人提高嗓子,劈头劈脑,喊了一句七小姐。梨云的娘姨,将门帘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点头,又缩回去了。杨杏园在前走,正要进门,只见梨云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静着一绺黑发,搭在胸面前,她一只手扭着头发,一只手掀起门帘,正和杨杏园顶头相遇。杨杏园笑笑,梨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去,只见桌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瓷缸,简直堆了一桌子。梨云对吴碧波道:“对不住!请你坐一坐,我先梳辫子。”
吴碧波道:“你尽管梳,我们最爱看人梳头。”梨云道:“梳头有什么好看?”吴碧波道:“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我们最讲究是偷着看呢。”梨云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抿前头的覆发。杨杏园背着手,走到椅子后面。梨云对着镜子说道:“你过去点呀,等阿毛和我梳辫子。”杨杏园便笑着让开,一边说道:“我以为你不和我说话了,怎样却又开起回来哩?”梨云笑着没有做声,娘姨便走到椅子后面,和她梳辫子。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娘姨道:“很好的天气,没有风。”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吗?”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杏园一歪身躺在沙发椅上,回过头去,看见椅子后面,立着衣架,衣架上一件团花青缎绒马褂,香气扑人。他眼睛一转,心里恍然大悟,不知不觉的冷笑一声,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不平之气,恨不得要跳脚发泄出来。梨云倒了大半杯茶,走过来递给杨杏园,他且不去接茶,先看看梨云的脸。梨云道:“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杨杏园一面接茶杯,一面笑道:“恭喜,恭喜!”梨云脸一红道:“恭喜什么?”杨杏园笑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梨云道:“我不明白,杨老爷本来不要来的,今天是专门来挑眼来了。”杨杏园哪里受得住这一句话,脸都气紫了,站起来,戴着帽子就要走。这时梨云坐在一边,过来拦住不好,不拦住也不好,回过脸去对着壁子,在钮扣上抽出手绢来,只擦眼泪。阿毛先还以为闹着玩呢,后来越看越真,就拦住杨杏园道:“哟!她是小孩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一两句玩话就恼了,那不是笑话吗?”吴碧波也笑着拦住道:“坐下罢,你们这小两口儿,不见又想,见了又闹,真是岂有此理!”娘姨早把杨杏园的帽子夺了过去,让他坐下。这时,恰好无锡老三来了。她穿着黑呢的大皮袄,越发显得白胖。她一看杨杏园,把那双肉眼笑成着一条缝,一路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稀客!稀客!”杨杏园看见她进来,心里越发不痛快,只略微点了一点头。无锡老三一看双方的情形,心里已猜着八九分,便笑着对杨杏园道:“杨老爷不来,老七是天天口里念个不休。杨老爷来了,少不得又要啰嗦两句。我早就这样猜,哈哈,谁知今天见了面,果然一点不错呢。她还对我说一件事哩,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杨老爷买了一对珠花,送到笑红那里去了。我想不至于呀!”说到这里,眯着两只肉眼又笑了一笑。说道:“老七和你这样的交情,前回问你要几件冬衣料子,虽然答应着,也还没有办来咧,怎样对新交情的,就会送一对珠花去呢!”无锡老三夹七夹八这样的说着,引起了梨云一肚皮的委屈,对着壁子,耸着肩膀越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吴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这一对珠花是笑红送给别人,别人不要,托老杨送回去的。这与他一点不相干。”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故。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杨杏园凭她怎样说,一句也不理,坐在一边,勉强燃着一根烟卷,只是吸着。大家僵着,闹的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到底还是无锡老三,带说带笑,把梨云拉了过来,坐在杨杏园一处。说道:“再别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说时,板着脸,对梨云看了一眼,梨云低着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脸,回过脸去,只望着杨杏园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无锡老三走了,她才抬起头来对杨杏园一看,禁不住却先笑了。平时杨杏园见梨云一笑,说不尽的愉快,今天见梨云这一笑,便觉得她这笑是十二分勉强笑出来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过头看见那件青缎团花驼绒的马褂,又昂头冷笑一声。梨云见阿毛也不在屋里,用脚踢着地下的地毯,低声说道:“你今天发脾气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天知道。”说到这里,阿毛进来了,对梨云使了一个眼色,梨云便跟着她一路到屋子外边去了。
一会儿梨云回来,满脸都是不快活的样子,依旧坐在杨杏园旁边。杨杏园看见那个样子,知道这里又有枪花,故意装作不知。吴碧波到底于此道见识浅些,便问道:“老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怎么了?”梨云道:“有人叫条子,我要出去一趟。”吴碧波道:“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梨云道:“这户客人,讨厌极了,我是不愿做的,他偏偏来歪缠,真是腻死了。”杨杏园笑道:“难道说比我们讨厌吗?”梨云道:“干吗呀?老说这样的俏皮话。”杨杏园笑道:“我这是真话,怎么是俏皮话?你想,你要出去,我们老坐着不走。你把我们扔下,既不好意思,让我们坐下,又耽误了事情,这不是讨厌吗?”说着戴了帽子又要走。阿毛拦住道:“忙什么呀?”杨杏园道:“我们不走,老七走了,教我们和她守屋子吗?”阿毛却没有得话说。杨杏园便和吴碧波走出来了。走到门口,只见一辆轿式的灰色汽车,停在那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道:“不要笑我们早,也有同样的呢。”两个人带说带笑,一路走着,刚出陕西巷口,只见那辆灰色汽车挨身而过,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梨云。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很像一个时髦政客,坐在汽车上和梨云有说有笑。杨杏园拐一拐吴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吴碧波抬头看时,汽车已经走过去了。杨杏园问道:“你看见没有?”吴碧波道:“我略微看见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个人坐在车上。”杨杏园道:“我所说的话如何?现在可以把这一件事来证实了吧?”
吴碧波道:“你这人真不解脱,这个纸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杨杏园也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和吴碧波作别回家去了。
一别三天,吴碧波为了一点小事,又来找他。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杨杏园的屋内,一阵吟哦之声,却不是杨杏园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杨杏园不在,那里却是何剑尘。吴碧波便说道:“怎么你在这里吟起诗来了,主人翁呢?”何剑尘道:“这门也没有关,我一进来,主人翁就不在这里。我因为看见他和清人张问陶八首梅花诗的本事诗,很有点意思,我就念起来了。”吴碧波一看桌上,果然有张诗稿,那上头写道:“读花月痕,见韦痴珠本事诗,和张问陶梅花诗原韵,心窃好之,亦次其韵。”这下面就是诗。吴碧波看了一看,也就念起来:辜负鸥盟怅落霞,量珠无计愿终赊。
却疑眉黛春前瘦,记得腰肢醉后斜。
吴碧波道:“押斜字韵,颇有所指呢。”又大声念道:经过情场增阅历,换来愁绪益词华。
金铃愿化军多事,桃李生成薄命花。
吴碧波道:“何怨之深也!”何剑尘道:“你不要批评,且往后看。”吴碧波又念道:休从镜石证前生,因果谁能彻底清?
炼石补天原是幻,落花随水不关情。
一身浪欠风流情,九死难辞薄悻名。
无福敢嗟人负我,押衙慢作不平声。
吴碧波道:“张问陶的梅花原韵,很不好和,看他以上这两首,倒不牵强。若教我来,就要退避三舍了。”又念道:拈花一笑觉来迟,海上蜃楼幻可知。
遮莫因缘关性命,从无药饵治相思。
何剑尘道:“这样和韵,真便宜了他。”吴碧波又念道:天教飞絮随流水,风卷残蝉过别枝。
怪底江郎才力尽,画眉都不合时宜。
软语吴依话旧村,灯前尝与伴琴樽。
戏教月下迎红拂,约与江南隐白门。
小别化身留倩影,长宵把臂拭啼痕。
而今回首皆成恨,羞说倾城唾咳恩。
何剑尘道:“这都是事实,难为他硬嵌进去,却无痕迹。杏园还告诉我,要在清凉山傍随园故址去读书种菜,这不是梦话?”吴碧波念道:水流花谢泪珠缘,情海归样又一年。
寒苦诗怀消病骨,惺忪春梦感游仙。
精禽填石浑无奈,小鸟依人剧可怜。
凄绝临岐无一语,翠螺双敛怨先传。
扬州一觉倦游踪,泪债还清第几重。
此日何须真解脱,他生未必再相逢。
空留铀盒藏红豆,愿卖琴书访赤松。
检得青罗前日赠,粉香还似去年浓。
搓将瑞雪不成团,一曲箜篌掩泪弹。
风絮因缘随外转,桃花年命白头难。
夕阳芳草增时怨,明镜青灯觉梦寒。
画得真真能唤出,几回搁置又重看。
凤凰最爱碧梧枝,相惜惺惺柜有私?
目似含青为我瘦,心终不白许天知。
还珠休说今生事,题叶宣传旧日诗。
惆怅纸窗风雪里,孤吟正是夜长时。
吴碧波看了一遍,叹道:“杏园这个人,满口看破世情,这一点儿事,还老放在心里,真是何苦?”何剑尘道:“这话也难说,人非经过这种境地,是不会知道的。”吴碧波笑道:“这样说,你这断轮老手,也曾经过这种境地的了。”何剑尘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翻桌上的稿子,只见有一张水红信笺,上面圈圈点点写了一阂词,何剑尘禁不住吟起来道:“十年湖海,剩软红尘外,一肩风月……”一句未了,杨杏园夹着一大卷书走了进来。他走过来把稿子一卷,扯开抽屉,塞了进去。吴碧波道:“这又有什么不可公开的,你何必藏起来呢?”杨杏园道:“我的稿件,向来是散漫的,这里面虽说没有秘密的文件,怎样可以公开?”说着把手里那一卷书,也望抽屉里塞。吴碧波道:“难道这也是秘密文件吗?”杨杏园道:“这却是一样有趣味的东西,你们要看,你们可以来共同赏鉴。”说着,把那一卷书拿了起来,摆在桌上。
吴碧波一看,书页面上,是石印朱笔写的四个大字《仙佛杂志》,旁边另外署了一行小字,是“王羲之题”。何剑尘道:“胡说,现在哪来王羲之写的字。”杨杏园道:“你没看见仙佛两个大字吗?既然是仙佛合办的杂志,无论古今名家的著作,自然有法子搜罗了。”吴碧波将书页一翻,目录以后,便是图画。那画都是铜版印的,却很精致。第一张是铅笔画的一座山,隐隐约约是几条曲线结构而成。曲线中间,桠桠叉叉,堆了许多直线,这就是树林,树林按上,画了几点黑点,算是乌鸦。下面有字,注明琼岛十景之一。再翻过一页,一张图上,画了一个不等边的四边形,上面画了一个人头,人头上面有一首诗,那诗道:我是何人谁是我,凭空捏个大囗黎。
笑他卷发乱髯客,蓬岛归来又向西。
这诗下面署了两个字:“老颠。”图的上面另有铅印字注明是“南屏道祖济佛化身像”。何剑尘看着摇头道:“神仙不论有无,像他这样给神仙捧场,真是糟蹋人家。我听说北京有个除恶社,推吕洞宾为社长,专门干些设坛扶乩的玩意,大概这《仙佛杂志》,就是他们弄的。”杨杏园道:“是的。据他们社里人说,所有这些杂志里的诗文书画,都是扶乩扶出来的,就不是仙佛的著作,至低也是死了的文豪手笔。我听了这句话,特意向一个朋友借来瞻仰瞻仰。”何剑尘道:“我看这种事,十九靠不住。”杨杏园道:“但是据他们社里人说,却是活灵活现,一点没有假。他们又常说,他们社里有两个国务总理,特任的官儿不计其数。要不是灵验,怎样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的相信?”何剑尘道:“他们所说的两个总理是谁?”杨杏园道:“一个是戈甘尘,一个却是那管七天总理印的宗大海。”他们两人正在这里说话,只见吴碧波拿了一本杂志坐在一边看,哈哈大笑起来。要知他为什么大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斗室迎仙频来四海客瓣香却病聊赠一枝梅
却说杨杏园和何剑尘正在看《仙佛杂志》,吴碧波在一边忽然大笑起来。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事。杨杏园道:“你又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这样快活。”吴碧波道:“你看,这记事的栏里,竟有一大段妙论。说来之间在阴间里拜了吕洞宾为师,又跟着韩退之、柳子厚学古文。这真是道人所不能道。”杨杏园道:“这就算奇吗?
你看这一段记事,那就更妙了。“说着,把杂志摆在桌上,大家同看。那杂志上记的是:十一月初七日孚佑帝君临今日子特奉请东西各教圣人集会,为改组宗教团体之噶矢。各圣人同时偕临,非常郑重,极尊之神圣仙佛,皆居于随驾之列,汝等须十分诚敬。行礼分三项,一叩首,二祷告,三鞠躬,因东西圣人所持礼俗不同也。文殊菩萨先降,观音菩萨次降,如来世尊降。子路夫子先降,子游夫子失降,至圣孔子降。赤松子失降,锺离子失降,老君至圣降。西贤等降,耶稣大圣降。穆罕默德回教圣人降。帝君谕,诸生静肃!兹由儒释道三教圣人,恭请西方圣人耶稣,宣讲大道。耶稣所示为拉丁文,至圣孔子以子游夫子,新从西域留学归来,命之译为英文。诸生不少识英文者,自行译成汉文可也。
何剑尘笑道:“这位吕洞宾的魔力,实在不小,东西大教的台柱,他都请得动,但不知道除恶社的社坛,却有多大,来这些个圣人,教他们在哪里坐着?”吴碧波道:“有宋之问拜吕洞宾为师,就有子游到西域去留学。这些死了的古人真能解放与改造。”何剑尘道:“这些奇怪的消息,实在新鲜,我们能到它社里去参观一次,我想一定有趣得很。”杨杏园道:“参观倒不难,只要有社里的人介绍,就可以去。
不过进去就得对帝君的像磕头。“何剑尘笑道:”吕洞宾无论是神仙不是神仙,他总是一个古人。我们对着古人磕几个头,也不算屈尊。“吴碧波道:”你刚才说帝君的像,这也是扶乩画出来的吗?“杨杏园道:”你要问这桩事,那就更有趣味了。
据他们社里人说,吕洞宾曾在乩上告诉他们,说我某日某时,要摄一个真像,和你们相见。到了那时候,你们可以把照相机对空中一照,我的相自然会显现出来。他们得了这个圣谕,当然没有不相信的。到了那日,大家斋戒沐浴,香花奉请帝君照像。就把照相机,安在院子里对着天空,摄了一张影片。说也奇怪,摄完之后,那块干板上,就出现了一个道装的影子。这时候,在旁的社友,不由得心花怒放,三呼万岁,对空中捣蒜般地磕头。后来把这张相片子洗出来,正是一个身背古剑,手执云拂,眉清目秀,长须道装仙人,虽然和戏台上所扮那个三戏白牡丹的吕洞宾,有点儿不同,但是大致不错。他们看了,越发死心塌地,信仰帝师灵显,就把这张相片放大,在坛上供奉。“吴碧波听了,不由得拍掌称奇,说道:”果然如此,我也要去瞻仰瞻仰。但不知道这个相片,是哪一家照相馆照的。“杨杏园道:”天机不可泄漏,他们岂能假手于照相馆,自然是本社社友诚心诚意恭摄的。“何剑尘道:”对空中摄影能照出一个神仙的像来,这事我有些不相信。“杨杏园道:”好在放大的仙像,现在还供在除恶社坛里,这是铁案如山的一个证据。不瞒你说,这社里我曾去过一次,那像确实是相片放大的,一点儿不假。你不信,你只要一见相片,就没有话说。“何剑尘听见这话,也不由得高兴起来。说道:”果然这样灵显,那简直是活菩萨。我很愿意去看看。你社里既有熟人,就请你设法,介绍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杨杏园道:”社外人去参观,事先要通过他们的什么总教长统道长,答应不答应,却是不能定。等过两天,我再给你们回信。“吴碧波笑道:”无论如何,务必请你设法。“杨杏园说道:”有一个杨学孟,是我一个本家,他常在宗大海那里跑跑,也是除恶社的一个社员,要找人介绍参观,他倒可以办。等我过一两天去找他说说看。“何、吴二人说是很好,再谈了一会话,各自去了。
过了两天,杨杏园抽了一点工夫,便到共和饭店去找杨学孟。恰好他在家里。
这时他正伏在桌子上,摆着笔墨,旁边堆了一大堆参考书,正在做诗呢。看见杨杏园来了,把笔一放,连忙招呼请坐。杨杏园道:“你是最忙的人,怎样有这闲工夫?”
杨学孟道:“我哪里是做诗,也是没法。昨天在除恶社里扶乱,吕祖做了几首诗,一定要我们和韵,在场的人,和了三四个钟头,勉强交卷,都不很好。但是这首诗,却要印在《仙佛杂志》里的,不能不修饰得好看一点,所以拿回来重新改造一下。
偏偏《仙佛杂志》等着要付印,不能不赶起来。“杨杏园道:”我正为参观你们的贵社而来,我有两个朋友,想去瞻仰瞻仰吕祖的真像,特意教我来和你商量,可否介绍他们进去看看。“杨学孟笑道:”这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当新闻记者的耳目灵敏,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天下的事,听见说,总是稀奇的,一看见就平常了。“
杨杏园道:“照你这样说,菩萨显圣的事,难道全是假的。”杨学孟道:“假是不假。”杨杏园道:“既然不假,为什么不可以参观?”杨学孟微笑了一笑,不肯往下说。杨杏园道:“我告诉你,我也去参观过一次,确是有些怀疑。”杨学孟笑道:“你说有点怀疑,我来问你,你怀疑的是哪一点?”杨杏园道:“我听说那几个扶乩的,却有一定的人,不是任人都可以扶的。那么,这不是个大破绽吗?”杨学孟摇摇头道:“这不是破绽。就是请生人去扶乩,也是一样,可以扶出字来的。”杨杏园道:“除了这一点,我看他们弄得祭神如神在一般,我实在没有别的方法,证明它不真。”杨学孟道:“岂但你不能说它是假,就是天天在社里跑的人,谁又能说它是假呢?”杨杏园道:“我最相信的,就是那张吕祖相片。听说是当着大众,在空中摄出来的,真是神妙不可思议呢。”杨学孟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这样的相片,已经摄好了好几张。前几天张仙降坛批示,也愿以真像示人。大概这一两天内,就要实行了。”杨杏园听了,笑着跳起来,说道:“这个机会,那就好极了。
无论如何,你那天必带我们去瞻仰瞻仰,究竟这像是怎样照出来的。“杨学孟道:”若是你一个人,我还可以设法,若还要带朋友去,就要先通知社里,还要请帝师的批示,成与不成,那可不敢断定。“杨杏园道:”若是为表示灵显起见,当然欢迎人参观,这何必还要请示?“杨学孟道:”我们的帝师,社里之事,事无大小,都是躬亲的。去年上半年他老人家的生日,演堂会戏的戏目,都是亲点的。演唱的时候,戏台上多点两盏汽油灯,他老人家还批示下来,光线太强,有碍观众目光,着即撤去,以节糜费。由此类推,你可知道帝师洞烛幽微了。“杨杏园笑道:”吕祖他本来是个风流潇酒的人,既然饮酒赋诗,毫无拘忌,对于音律,一定不是外行。
看了戏之后,作了戏评没有?“杨学孟笑道:”戏评虽没有,却也有几句批语。有一位唱正生,和一位唱青衣的,他老人家还批着每人赐供果两碟呢。“杨杏园道:”为什么赏得这样少?“杨学孟道:”这还少吗?社里的社员整干的洋钱捐出来,也不过赐茶一杯半杯,赐果一枚两枚。而今整碟子的果子赐出来,那总算是二十四分的面子哩。“杨杏园道:”何不赏戏子几文钱?“杨学孟笑了一笑,不做声。杨杏园也觉得这句话问得不大合适,便也放了过去。又道:”照仙像的那一天,务必请你带我去参观。“杨学孟道:”老实告诉你,就是今天。你若是愿磕头,我可以带你去,你的贵友要去,可得稍等日子。“杨杏园因为要去看照仙像,就都依允了。
又坐了片刻,等杨学孟把诗稿写完,两个人便一同到除恶社来。
到了除恶社门口,只见车马盈门,十分热闹。一直走到里院,只见四面墙上,用黄纸写了一尺来大的一个字,写着肃静、诚敬的字样,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没有,只有檀香烛油的气味,一阵一阵地扑鼻而来。杨学孟走到这里,连咳嗽也没有了。他把杨杏园引在旁边一间小会客室里坐了。说道:“你在这里等一等,让我进坛去看看,我没有来,你千万别走。”说着他就进坛去了。
走到坛里,只见本社的总务员曹小风,跪在吕祖面前,再三的磕头。杨学孟一看,他猜一定是帝师气了,站在一边,也不敢做声。那边沙盘上却批下批示来,要曹小风捐二千元办理四郊的旱灾。曹小风磕了三个头道:“回帝师的话,弟子这几年在京赋闲,丝毫没有收入,就是有点积蓄,也都用光了。”那乩上又批道:“子为本社干员,对慈善事业,而乃如此推托,将何以资提倡?着责手心五十板,以为不忠社务者戒!命悟能悟空执刑,切切。”曹小风听到说要打他的手心,心想自己也曾做过一任道尹,如何能受这样的侮辱,连忙又趴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道:“情愿回去筹款,筹得多少捐多少。”乩上批道:“胡说!现在即捐款亦须打手心五十板。”曹小风偷眼一看,那两个扶乩的,板着面孔,不像往日那样安闲。心想:“是了,早一个星期,我曾当总教长面前说了他们两句,今天他们是报仇一笔。”
又磕了一个头,直挺挺的跪着,道:“请帝师饶恕。”这时那边乱笔在沙盘上飞舞,写着“打打打”!那两上奉示执刑的,道号悟能悟空两位先生,和曹小风向来不和,便走过来对曹小风道:“帝师已发怒了,你还不领刑吗?”说着拿了戒尺过来,便要动手。曹小风急了,跳起来就往外跑,昂头对着天,口里嚷道:“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你们别这样捉弄我,惹得我戳破了这个纸老虎,大家都不好看。”说着他就跑走了。这时在这里的戈甘尘和一班社员,都勃然变色,心想曹小风违抗圣谕,离经叛道,这还了得!戈甘尘丢下帽子,赶紧跪在吕祖神位面前,说本人统率无方,是诚信未孚所致,而今跪在这里,请帝师处分。乩上批道:“子无罪,起来。”戈甘尘跪在地下道:“曹小风从事社务,很有功劳,望帝师饶他一次。弟子一定教他前来谢罪。”这些社员,看见戈甘尘跪着不起来,也只得都跪下,和曹小风讲情。
乱上批道:“小风之罪,诚不可赦,姑念汝等恳求,恕其初犯。”大家看见这样批示,都磕了三个头,方才爬起来。乩上又批道:“李有泉听示。”旁边站着的李有泉,赶忙跪下。乩上批道:“着汝捐款一千元赈灾,愿否?”李有泉看见刚才的情形,哪敢说半个不字,而且他又是最信吕祖的,更不会抗命。便道:“弟子道谕捐款一千元。另外捐款五百元,为本会服务人员津贴。”沙盘上乩笔乱动,批道:“善哉!吾固知子为大慈善家也。”着赐川土二两,以奖有功。又批道:“吾知余子小隐,所藏川士甚多,可代予赠李子。然而予未免乞诸其邻而与之矣。哈哈!”
余小隐家里藏的川土,都是六七年的老货,用坛子藏着,封好了口埋在土内。这是他自己享用的,除了他老太太而外,谁也莫想染指。这件事不知怎样被吕祖知道了,心里佩服帝师灵显的了不得,趴在地下磕了三个头,说道:“愿遵谕送李有泉二两川土。不知帝师要此遣兴不要?”乩上批道:“哈哈!仙人毋须此也。”杨学孟看见吕祖已心平气和,等余小隐爬起来了,便跪下去说道:“弟子有一友人杨杏园,欲来坛内进谒,现在坛外候谕,可否能让他进来?”乩上批道:“可。”杨学孟谢了吕祖,便走到外面来请杨杏园。
杨杏园正等得不耐烦,埋怨道:“你怎样进去这久?”杨学孟道:“刚才帝师出了一个咏雪的题目,叫就做,又限定用九佳韵,当场就要交卷,简直把我逼死了。
我刚才才做完。“杨杏园道:”和神仙做诗,一定是做得很好,念给我听听。“杨学孟道:”这时没有工夫,你就随我进去罢。“杨杏园跟着他走过一重大院子,上面便是仙坛,门窗格扇漆得金碧辉煌的,坛上面供着吕祖的像,绣慢低垂,钟罄环列,香案上的紫钢炉,正焚着沉檀,香烟缭绕。四面摆着许多经卷,和玉瓷古玩,配上素梅碧桃秋海棠,和温室里养的鲜花一样,觉得这屋子里,别有一种天地。坛里的人穿着长袍马褂,都是恭而敬之的,说起话来,都是极低的声音,真是有些神秘的意味。杨学孟把杨杏园引进来,就先教他和吕祖磕头。事到了头上,杨杏园抵着面子,要躲也躲不了,只得在香案前摆的布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又作了一个揖。不过他心里总觉得此调不弹已久,好像做得不大合适。杨杏园磕过头,站在一边,只见那吕祖像的上面,挂着块大匾。上面题着四个大字”五教统一“。匾的右头题着一行大字,上写着”伤封赞化普渡挽劫救生大帝,兼授慈悲太上无量寿佛,五教归宗真主,并督办华洋水旱兵灾善后事宜纯阳道君“。他想道:”我只知道吕祖是八仙之一,不料他老人家有许多兼差。不过这统一五教,很不可解,中国向对儒释道三派,叫作三教,如今无端又添上两教,是哪里来的呢?难道耶稣回回也在内吗?“这个疑问,这时不便问,只搁在心里。只见那边沙盘上已经在那里画字,旁边备着墨笔黄纸,有人恭录出来。原来小鹤仙临坛,他批道:”张仙今晨在浙境桃花岛为钓鳌之戏,下午赴普陀山约慈悲大士往孤山探梅。此时大概已到杭州,来坛当在一小时后也。“这时就有一个人对空中作了一揖,对着空中笑嘻嘻地,眼睛看着空中问道:”小鹤仙这样说,一定也来自海上,到了孤山没有?“
那乩笔便在沙盘上,东挪西指,上上下下舞了一阵子,旁边依旧有人誊录出来。一看时,那上面写的道:“然也!孤山一带,云集迷山,雪香成海,实为江南妙景。
予晤林和靖处士,彼方倚树微吟,清兴未阑也。“杨杏园看乩上这样说,便打算考一考仙家。轻轻的对杨学孟道:”这位仙人,既从孤山来,何不请他做两首梅花诗?“
杨学孟扯了一扯他的衣襟,又微微地摇摇头,似乎表示此请犯禁似的。杨杏园看见如此,也就不便问,只得默然。一会儿工夫,有听差进来说:“移花照相馆,带着照相架子进来了。”这边统道长宗大海说道:“叫他把照相镜抬到这佛坛子里就得。
至于照相,我们自己知道。他们满身的俗气,不要冲撞了神仙。“听差连连答应几个是,退了出去。照相馆的人,把干片照相镜子,一切照相的东西,都放在院子里,然后退了出去。一时就有二个社友,走到院子里,将照相器具审查了一番,都摇着头道:”不很洁净。“总教长戈甘尘道:”既不很洁净,怎样可以替神仙照相?可以抬到里面去用檀香净水除去秽污。“那两个人便一同拿着照相器具,上别的屋子里去了。这里的社友,依旧在这里请仙扶乩。约有半个钟头的功夫,那沙盘上已经批出来了,八仙里面的张果老已经降坛。这里总教长统道长,都跪下去,问道:”弟子等现已遵帝师谕,准备替老仙照相,可否就照?“那乩上批道:”老夫方游海上三山,不远千里而来,正为此也。镜置院中,可北向,数日后,诸子可见吾入画之龙钟老态矣。哈哈!“乩上批完,大家忙乱了一阵子,已把照相器在院子里对北摆好。除了扶乩的以外,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恭而敬之的站着,恭候仙家照相。
一会儿,张果老在乩上批道:“吾已在镜前,可即摄影。”扶乩的看见批示,对外面一打招呼,这里摄影的人,把照相镜头对空中,一开一关就算照了相。在旁边参观照相的社友,依旧进坛来和临坛仙人谈道。戈甘尘便吩咐听差,把移花照相馆的人叫进来,叫他验明玻璃版,就带回去洗。照相的人知道这上面有神仙的像,也就摆出二十四分郑重的样子,把木盒子装着玻璃片带着走了。以上情形,杨杏园都看在眼里,似乎一点破绽也没有。心里想道:“难道这就把仙像照去了吗?”心里存着这个疑问,总还不能十分相信。一会辞着社员出来,杨学孟送到大门口。杨杏园道:“今天所照的相,是张果老。这个老头儿,是老骑着驴子的。这相片上有驴子没有?”杨学孟道:“怎么没有?昨天小鹤仙临坛,他就批明了,说是倒骑着驴子呢。三天后,片子就可以洗出来,你再瞧罢。”说着两人各自分别,行不到十几步,后面有头驴子飞也似的,从除恶社大门跑出来,一身黑毛,两只白耳朵,很是英俊。
后面有许多人追着,那驴子一直从杨杏园身边跑过去,恰好前面有一辆大车,将驴子挡住,后面几个人赶上,就把驴子捉住。旁边有一个穿短衣服的人,气喘如牛地举起鞭子,对驴子一顿乱抽。口里骂道:“混账东西,照相你要跑,给你好吃的,你又要跑,真是不识抬举。”杨杏园看见这人和驴子说话,一路笑了回去。过了三天,他特意跑到移花照相馆去看张果老的相,满想先睹为快。相片这时刚刚收拾好,除恶社还没有拿去,照相馆以为杨杏园是除恶社的人,当真把相片取出来。杨杏园一看,果然一个白胡子老道,倒骑在驴子上,那驴子也是一身黑毛,两只白耳朵,他就不必细看了。仍旧叫照相馆把相片存好,便坐车回家。
车子走到樱桃斜街,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道:“杨老爷!”杨杏园回头看时,却是梨云的娘姨阿毛,便和他点了一点头,笑了一笑,车子却依旧拉着。阿毛道:“慢慢交走(口虐),哪里这样忙呀?”说着便追了上来。杨杏园只好停住车子,走了下来。阿毛道:“早两天,我就想打电话给你,又怕你老爷不接,岂不是找钉子碰吗?”杨杏园笑道:“你们还找我吗?”阿毛道:“哟!不要说这个话了,人家都病了好几天了。”说时,把手上提的那个药包,举起来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谁病了?”阿毛道:“谁病了哩,老七病了哪。今天一共是五天了,头一两天,还勉强的可以走动,第三天就不能起床。因为生意上实在不方便,那天就搬到小房子里来了。老七对我说了好几回,请你去一转。我想小房子里乱七八糟的,怕你嫌脏,就没有敢来请。”杨杏园道:“几天不见,怎么就害起病来,害的是什么病?”
阿毛道:“浑身发烧,就这样昏沉沉睡着,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说着把手望东一指道:“过去不多几家,就是我们的小房子。”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们可不敢请,杨老爷若肯赏光,顺脚去看一看老七,我包她比吃一剂药还要好些。”杨杏园踌躇了一会子,想道:“去吧?双方已经是闹翻了,这一去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不去吧?又忍心一点。”阿毛道:“这样的交情,去看一看也不要紧啊!
难道她那一点小孩子脾气,你还记在心里吗?“杨杏园被她这样一说,越发不好意思不去,只得跟着阿毛走去。车夫拉着车子,在后面慢慢的跟着。走到门口,原来是个小窄门,半开半掩着。阿毛将门一推,在前面走,杨杏园跟着走了进去,是个小院子,两边房檐下,堆了许多破烂旧家伙,上房走廊下,一边一堆木柴片,一边一堆煤球,又是笤帚土箕破煤炉架子,堆成一片。杨杏园走到院子里,阿毛早一脚踏进屋里面去,无锡老三早迎了出来。说道:”哟!杨老爷来了,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屋子里可脏的很啦。“这时东西两边厢房住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大概是邻居。
看见外面走进这样一个青年来,都神头鬼脸地望着。杨杏园难为情得很,两脚三脚走进屋子。
这正屋里面,上面挂着一幅三星图,下面一张画桌,供着香炉,烛台之类,墙上挂着许多金银纸绽,画桌罩着一张方桌,上面摆着茶壶饭碗酱油瓶子,堆了一片。
侧边一架旧碗柜,一个白炉子,又是收拾起来的石榴树夹竹桃之类,屋子里简直堆满了。只觉一股油腻的气味,被白炉子里的火气熏得十分触鼻。阿毛掀起左边旧的白布门帘子,说道:“请进来坐。”杨杏园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上面一张半截架子床,床上铺着一条淡红旧华丝葛棉被,梨云盖着半截身子,头发散了满枕头。她侧着身子向里,身上穿着水红绒紧身儿,一只手露着,半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服头上。被服脚头,另外堆着一条蓝绸薄被,几件皮棉衣服。床头边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放了一碟子咸菜,一双筷子,一只空碗,碗里还有些残剩稀饭。床脚边放着一张方凳子,上面又堆了一卷衣服。杨杏园没有地方坐下去,在床面前站了一站,便挨着床沿坐了。阿毛便叫道:“老七,杨老爷来了。”杨杏园对她摇摇手道:“不要叫,她睡着了,随她去罢。”梨云早听见了,便转过脸来。杨杏园一看她瘦了许多,眼睛都觉得大了些,脸上雪白,哪里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上都是白的。她两边的鬓发,都纷披在脸上。她看见杨杏园,便抬起手来将头发理了一理,扶到耳朵后面去。
杨杏园将两只手撑在床上,俯着身子对梨云道:“老七,你怎么样了?”梨云将眼睛对他看了一看,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的衫袖,半天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你怎么来了?”杨杏园指着阿毛道:“我听见她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阿毛插嘴问道:“阿吃点稀饭?”梨云把眼睛看着她,摇摇头。阿毛道:“冲点百合粉吃吃,阿好?”梨云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点茶?”梨云把眉毛一皱,翻身往里一转道:“哎哟!讨厌得勒!”杨杏园看见她还是这种小孩子样子,倒惹得笑了。这时无锡老三本已张罗茶水去了,阿毛碰了梨云一个钉子,也走了。杨杏园便握着梨云的手道:“哎哟!怎么这样热?”梨云一翻身,将棉被掀开大半截,将红紧身儿全露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连忙曳着被服头,轻轻地替她盖上,又将被头按了一按,说道:“你不是胡闹,正发烧的时候,怎么揭开被服来?受了凉,那还了得!”梨云将脸伸出被头外来,勉强干笑了一笑,说道:“盖不住。”杨杏园只见她两腮上,微微有点红色,伸手一摸,热的像火炽一般。便问道:“这病可是不轻,是请什么大夫看的?”梨云摇摇头,杨杏园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说到这里,转回头一看,屋里没有人。说道:“你又没有亲人在这里,自己不保重一点,别人哪管得许多。”这句话打动梨云的心事,嘴一撇,忽然流下泪来。杨杏园轻轻问道:“他们不很大问你吗?”梨云见问,越发呜呜咽咽,缩到棉被里去哭起来。杨杏园轻轻拍着棉被道:“你别哭,他们看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把被掀开,只见梨云把两只手蒙着脸,伏在枕头底下流眼泪。杨杏园道:“这倒是我的不好,一句话把你引哭了。”说时,只听见房门外脚步响,杨杏园赶紧替她将被又盖上,又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只见无锡老三捧着一把茶壶走进来,对杨杏园道:“你瞧!她倒睡着了,叫客坐在一边。”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才认识的。”无锡老三道:“可不是吗?要不然,这样脏的屋子,我们也不敢请进来坐了。”说着,取一条手巾,将茶杯擦了一个,递了一杯茶给杨杏园。杨杏园见她这样客气,只得和她敷衍一阵。因为自己还有事,便要走。梨云听见说他要走,将头伸出被外来,对杨杏园望着,拿一只手对他招了一招,杨杏园便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斜着身子,握着梨云的手道:“我今天没有打算来看你,所以没有腾出工夫来。明天上午没有事,我一早就来看你,好不好?”
梨云皱眉道:“不吗!我不!”说时,却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杨杏园没有法,又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约定明日早上准来,梨云方才放了手让他去。杨杏园才走出房门,又复走回来,问梨云道:“你要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来。”梨云把头在枕头上摇了几摇。杨杏园又走到床前握着她的手道:“给你买点糖果和葡萄干,好不好?”梨云眉毛正要皱起来,有些不耐烦,忽然又勉强对杨杏园笑了一笑,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杨杏园这才走了。
次日一早,杨杏园洗了脸就坐车子到香厂糖果公司买了一块多钱的糖果,又买了一大匣子葡萄干,便一径上樱桃斜街来。在半路上碰见卖花的,他忽然心里一动,又买了两盆半开的胭脂梅花。到了梨云小房子门口,叫车夫先把梅花送进去,然后才夹着一大包糖果葡萄干,往里面走。阿毛一只手拿着漱口盂,一只手拿着牙刷子,正在上房门漱口,便笑道:“杨老爷,早呀!杨杏园笑着点点头,问道:”老七醒了没有?“阿毛一皱眉头道:”昨晚上闹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才睡,把姆妈累得了不得。刚才我起来,她才回自己屋里去睡呢。“杨杏园听见无锡老三睡了,心里倒痛快许多,便放轻脚步,走进梨云屋子里去。一看床上,盖着两条棉被,枕头上只露着蓬蓬松松一些头发。他却不去惊动梨云,把糖果葡萄干放下,忙着把两盆梅花搬了进来,放在镜台上。这时阿毛正在院子里升白炉子里的火。杨杏园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冷冰冰的,帽子没有取下,大衣也没有脱下,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清早起来,没有喝茶,又没有吃点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会儿阿毛走进来,笑道:”杨老爷怕冷吧?“杨杏园道:”不要紧。“阿毛指着床上道:”像这样待她的,我看没有第二个。她好了,可要重重的谢谢哩。“杨杏园道:”谢我什么?
我又没有花什么。“阿毛道:”杨老爷你这句话,就当真把我们吃堂子饭的人,说得一点不懂好歹。“杨杏园正要说话,梨云哼了一声,把一只瘦手从被里伸了出来,叫道:”我要吃茶。“娘姨便将壁上挂的温水壶取了下来,倒了半杯白开水,送到床面前去。梨云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杨杏园,问道:”你几时来的?“杨杏园道:”来了有一个钟头了。“梨云便对阿毛道:”人家大衣都没有脱,想是怕冷。“说到这里,哎哟一声,把头又放了下去。停了一会,说到:”你也弄火进来呀。“阿毛端着半杯开水,站在床面前,说道:”你不是要喝茶吗?“梨云道:”你放下,先弄火去罢。“阿毛当真把茶杯放下,出去弄火。杨杏园便把大衣脱了,拿着茶杯就到梨云嘴边,说道:”我递给你喝,好不好?“梨云听说,便把头略微抬起些来,杨杏园将茶杯送到她嘴边,她抿着嘴唇,呷了一口,又哎哟了一声,倒了下去。杨杏园一看见她这病,实在是沉重,便说道:”老七,你这病,可是不轻,你们请的那种不相干的大夫,恐怕瞧不好,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好不好?“梨云哼着,好久没有做声。杨杏园道:”你怕你姆妈不肯吗?不要紧,我虽拿不出多少钱,百儿八十的医药费,我还出得起。“梨云哼着摇摇头道:”不是的。“杨杏园道:”不是的,你为什么不做声呢?“梨云道:”在家里,到底还有阿毛、姆妈陪我。到医院里去,就丢我一个人在那里,我更是难受。“杨杏园道:”医院里,家里人也可以去的,叫阿毛陪着你好了。“梨云道:”有没有外国医生?“杨杏园道:”医院里,有外国医生的也有,没有外国医生的也有。不过你这个病,不容易诊治,我是打算送到外国医院去的。“梨云听见这话,望棉被里一缩,说道:”我怕,我不去!“
杨杏园看见她这一股小孩子脾气,又好笑,又可怜。这时阿毛端着火势熊熊的一只白炉子进来了。炉子放下,她对杨杏园一笑,说道:“杨老爷,你想什么心事呢?
衣服湿了哟。“杨杏园省悟过来,原来自己眼睛望着窗户,只想梨云的病,忘记放了手上的茶杯,随手的拿着,开水流出来,大襟上湿了一大块。阿毛笑道:”老七,你快点好罢,杨老爷为你的病,心都不在身上了。“杨杏园倒闹得怪不好意思的,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伸着手站在白炉子边烘火。停了一会,他便把糖果匣子打开,送到梨云枕头边,说道:”你吃不吃?“梨云把头略微点了一点,他便拣了一粒玫瑰色的,送到梨云嘴里。梨云吃了一粒,杨杏园拣了一粒碧葡萄色的,又要递过去,梨云摇摇头,哼着望里一翻身,不多大一会,又翻转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杨杏园看着梨云的脸,越发的瘦了,皱着眉对阿毛道:”这是怎样好?“这句话,梨云又听见了,眼睛复又睁开来,叹了一口气道:”哎哟!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快点保佑我好罢。哎哟,姆妈,我难过煞哟。“杨杏园禁不住便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替她理一理额角上的乱发,说道:”你耐烦一点罢,慢慢的就好了。“说时,指着镜台上的两盆梅花道:”我替你买来的,好不好?“梨云勉强笑了一笑。杨杏园便折了一小校,上面有两三朵花,两三朵花蕾,递给梨云。梨云在被里伸出瘦手来,接过去,凑在鼻子上闻了一闻,放在枕头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停了一会,杨杏园看见她真睡着了,便穿起大衣要走。阿毛正要说话,杨杏园指指床上,又摇摇头。杨杏园走出来,阿毛送到外边屋子里,才说道:”老七这病,有六七分沉重,我看要快点想法子才好。我的意思是送到医院里去为妙。她的姆妈醒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她,若是大家都愿意,这笔款子,归我负责。“阿毛笑着一一的答应了。
这日杨杏园回来之后,偏偏事情接二连三的来,忙得不能分身。晚上在报馆里正编稿子,阿毛忽然打了电话来,说是七小姐的病,现在不好得很,请你快来看一看!杨杏园听见这话,把电话机挂了。回头一看长桌子上,稿子又是一大堆,坐下去一句话也不说,一阵风似的,就把稿子编好发下去了,便匆匆忙忙地到樱桃斜街来。到了门口,他下车就敲门,这时已经快一点钟了,门关得铁紧,半天也敲不开。
好久,好久,只听见门里,一阵拖着鞋子的声音,接上就有人说道:“谁呀?老二吗?半夜三更,又不知道在甚么地方灌了黄汤回来,这样惊天动地的乱打门。”杨杏园一听是个山东汉子口音,心里一想说:“错了吧?”这时,那人已经把门开了,隔着门里面,星光底下,露出一个大院子,心里不觉说一声糟了。但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了,只得说道:“劳驾!你们这里有一家姓吴的江苏人吗?”那人气愤愤地道:“俺这里都是山东人,谁也不姓吴!这半夜把人家在炕上轰起来,是……”
杨杏园道:“那末劳驾得很,晚上看不清门牌,我问错了。”那人一声不言语,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杨杏园碰了一个大钉子,自己未免也好笑起来。倒是他的车夫认得,说再过去三家才是呢。两个人在暗地里走到那门口,杨杏园又仔细看了一看大门,觉得对了,这才敲门。一会儿门里有人问道:“啥人?”杨杏园听出是阿毛的声音,便答应道:“是我。”阿毛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杨老爷,这是怎样好呢?七小姐恐怕是不中用了。”杨杏园大为一惊,急向里走,要知梨云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满面啼痕拥疽倚绣榻载途风雪收骨葬荒邱
却说杨杏园听说梨云不好,急向里走。里面黑洞洞的,便摸索着走进去。院子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窗户纸上,露出淡黄色的灯光,屋檐下也不知道吊着什么东西,被风吹着晃来晃去。杨杏园走不了几步,脚底下一个黑影子望前一窜,吓了他一跳。那黑影子窜在煤球堆上,把两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杨杏园。等杨杏园走近,它又跳上屋了。
杨杏园走进屋子去,床上盖着棉被,梨云已经睡得昏昏沉沉地,无锡老三哭丧着脸,背着灯捧着一管水烟袋不住地抽烟。她看见杨杏园走进来了,勉强放下笑容,站了起来。杨杏园道:“病怎样了?”无锡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这时阿毛正走进来,便指着她道:“白天她和我说,杨老爷打算送阿囡到医院里去,我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家里运气不好,怎样倒破费人家,领人家这大的人情呢?”杨杏园道:“那倒不要紧。老实说,只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后我们还没有来研究的日子吗?!”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杨老爷是最痛阿囡的,恐伯人家嫡亲的阿哥,也不能这样待他的妹妹。以后她病好了,叫她再谢谢杨老爷罢。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气了,所以只好厚着脸,请杨老爷来设个法子。”
杨杏园走到床面前,伸手到棉被里去一摸梨云的手,热得像火炭一样。双目紧闭,脸侧着睡在枕头上,那两面灰白的瘦腮,这时转着淡红色。伸手摸摸她的额角,也是十分热。杨杏园俯着身子,按着梨云的额角,接连轻轻的叫了两三声老七。梨云微微的睁开眼睛,哼了一声又闭上。杨杏园回转头来对无锡老三道:“这个样子,人都昏迷了,迟医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医院里去,还不知道病到怎样呢?”无锡老三捧着那管水烟袋,老也没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里,取了一根纸煤点着,接上抽烟。杨杏园说了这句话,无锡老三吹着纸煤,将装上的烟,低着头深深的吸着,一句话没说,呼哩呼噜,水烟袋直响,一口气将烟吸完,把烟喷出来,才皱着眉毛道:“这夜静更深,有什么法子呢?”杨杏园道:“夜深倒不要紧,我有个熟大夫,就住在这条街前面不多的路,可以先请他来看看。你们这里有现成的笔墨没有?”无锡老三道:“我们这儿哪里有那样东西呢?”杨杏园道:“铅笔也没有吗?”阿毛道:“我倒有一枝画眉毛的铅笔,可以使不可以使?”杨杏园笑道:“使得。”娘姨便在镜台抽屉里翻了一起,翻出一枝一寸来长的铅笔,递给杨杏园道:“就是这个,行不行?”杨杏园笑着接了过来,一面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将铅笔湿了一点剩茶,便在上面写道:“于明先生,兹有……”写到有字这里,忽然停住了笔,想到:“这下面写两个什么字呢?兹有友人吗?不对。兹有亲戚吗?更不对。兹有什么呢?”阿毛在旁看见,问道:“什么事为难?怕大夫不会来吗?”杨杏园便笑着把意思告诉了她。阿毛笑道:“这也不要紧,就说自己相好得了。”杨杏园笑道:“没有这样的称呼。”想了一想,只得写着“兹有梨云校书,身染重病,今晚已极危险,弟在其私寓探疾,望发仁慈,来此一视。”写完便递给娘姨道:“你把这张名片交给我的车夫,叫他到刘先生那里去,他就知道。”娘姨拿着名片去了。杨杏园便和他们坐在房子里闲谈等着。
不到三十分钟,外面敲门。杨杏园道:“阿毛,你去开门,大夫来了。”阿毛赶忙走出去,不一会儿,只听见院子里的得的得的一阵皮鞋响,接上有一个人喊道:“杏园!”杨杏园连忙答应道:“呵!是是,我在这里。”阿毛早把刘子明引了进来。杨杏园道:“对不住!深夜严寒,把你请出来。”刘子明笑道:“我本睡了,看见你的名片,早就明白,不敢耽搁,披了衣服就来了。”杨杏园笑道:“这实在是对不住,我知道你喜欢吃西菜的,过几天之后,我再来奉请。”刘子明一面脱身上的西装大衣,一面说道:“我们做的是这种职业,能说半夜就不替人看病,叫病人等天亮吗?”说着大衣脱下,穿着短窄的西装,复又除了手套,把两只手掌伸开,使劲擦了几下,走到床面前,对梨云脸上看了一看,又伸手在她额角上摸了一下,便回转头对杨杏园道:“请你把她胸面前衣服解开。”杨杏园听了这话,踌躇得很,嘴里吸了一口气。无锡老三在旁边看见,早会意了,便道:“这也不要紧呀,还是外人吗?”这句话说得杨杏园越发不好意思。刘子明又含着淡淡的笑,一再望着他。
杨杏园低着头不管那些,走上前将棉被揭开一角。梨云正仰着身子,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便将她上身的水红绒紧身纽扣儿解开,里面是件红条格子布小嵌肩,那嵌肩紧紧的缚在身上,上面一排白扣子,足有十三四个。杨杏园缩住了手。刘子明道:“还要解呀。”杨杏园只得再去解,谁知这扣子扣得十分紧,解起来费事得很,手指头不能不按在梨云的胸上。梨云仿佛有点知觉,睁开眼睛看了一看,赶紧把身子往里一翻,把手在胸前拨了几下。无锡老三走近前来,一面和她解钮扣,一面说道:“阿囡,大夫来和你瞧病来了,你等大夫看一看罢。”梨云还是昏沉沉的,依然半仰身体,让无锡老三将嵌肩解开了。这时刘子明过去听了一会脉,看了一看梨云的身上,又取出一只小测温器,放在梨云口里。一会儿刘子明将测温器取出来,就灯光下一看,随口说了一句道:“可是病重得很。”杨杏园听见医生这样说,便问道:“是什么病?”刘子明道:“照我看怕是小肠炎。治得早,原是可以好的,现在迟了,可是很费事。刚才我诊她的体温,已经三十九度多,病人怎样受得了。现在且打一针,减少她的痛苦罢。”说着,便在提来的皮包里,拿出药针药瓶之类,在梨云腹部上打了一针,梨云好像不觉得,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问医生道:“我打算送她到医院里去,你看怎样?”刘子明道:“送到医院里去,自然比在家里好得多,但是不妨过了明天再说。”说着他收拾东西自去了。
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两点多钟,对无锡老三说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早晨再来。”无锡老三道:“这个时候,外边冷得很,又是黑漆漆的,怎样走呢?你要不嫌脏,我就拿条新被来,在老七的脚头歪一歪。要不然,叫阿毛来,我们三个人打小牌。明天早上,还得请你费心,送老七到医院里去。”阿毛笑道:“三个人怎样打牌?人家明天还有公事,让人家休息一下罢。”杨杏园却踌躇了一会子,说道:“我还是回去罢。”阿毛道:“杨老爷的车夫,我已经打发他回去了,免得人家受冻。难道杨老爷自己走了回去吗?”杨杏园笑道:“也好,你们熬了好几夜,辛苦了,我替你们一夜罢。”阿毛听他这样说,便在对门无锡老三房里,抱了一床干净棉被来,卷了个小筒子,放在梨云床外边。口里一边说道:“这几夜都是我陪着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杨杏园道:“今夜呢?”阿毛道:“反正烧着炉子的,我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边屋子里躺椅上睡罢。七小姐喊起来,要茶要水,也方便些。”这时,无锡老三已经打了几个呵欠,擦着眼睛,和杨杏园道:“对不住!我先要睡了。”说着扶着门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铺好了棉被。
杨杏园在里面屋子里,先还听见阿毛辗转翻身,一会儿呼声大作,也就睡着了。他将皮袍子脱了,穿着棉裤棉袄也在梨云脚头睡下。
和衣而睡,本来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个生地方,看着这一间小屋,对着一个病人,不免生起种种的感触。这时杨杏园心猿意马,哪里睡得着,睡了一会,仍旧坐了起来,便靠住床架子坐着。那边梨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赶快过去,将她的手轻轻的扶进被里去。谁知这样一动,梨云倒醒了。她道:“姆妈,给我一点茶喝。”杨杏园赶忙就在温水壶里倒出半杯茶,送到梨云枕头边去。
梨云微微的抬起一点儿头,把嘴就着杯子喝。一眼看见是杨杏园,便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话,你来了好久吧?”
杨杏园道:“我已经在这里一夜了。阿弥陀佛,你也醒过来了,你这时觉得心里怎么样?”梨云道:“这时候,心里倒也清爽。”杨杏园道:“你还要茶不要?”梨云摇摇头,仍旧睡下。杨杏园将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云床头边陪她说话。梨云这才明白医生给打了一针。便对杨杏园道:“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心里什么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决计是好不……”说到这里,眼泪像抛珠一般的落在枕头上。
杨杏园便安慰她道:“你不要伤心,越伤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经和你姆妈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医院里去。”梨云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里很谢谢你的,不过我是没有望了。”说着默然不语,眼泪陆陆续续的在脸上流到枕头上去。伸出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杨杏园在身上取出一条手绢,替她擦眼泪,一面握着她的手,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梨云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杨杏园道:“现在已经三点多钟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云道:“她们都睡了吗?”杨杏园道:“她们也没有去睡好久,实在是熬不住了。”梨云将杨杏园的短棉袄一拨,看见他腰上系着一根古铜色的丝带,说道:“你这根带子颜色很好,我很喜欢,你换给我罢。”说时她伸手到被窝里去,将自己一条宝蓝色的丝带拿了出来,给杨杏园。杨杏园明知她的用意,连忙就将带子换了,把自己的交给梨云,梨云也拿进被里去系上。谁知气力实在不足,就是劳动这么一下,喘气就喘作一团。杨杏园替她将棉被盖上,又按了一按,说道:“你耐烦一点罢,不要胡思乱想。”这时,自己觉得眼睛皮也有点涩,伸着两只手,打了一个呵欠,就在脚头歪下。刚要盖上被,梨云翻转一个身来,说道:“你来,我有话说。”杨杏园又只得坐到这头来,梨云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好像要说话,好久又没说出来,两个人默然无语的,四目相视。停了一会,梨云道:“你的心事,我现在十分明白。我是个一身无主的人,没有什么报答你。”杨杏园道:“你不要说这些话,说起来了,又要伤心。你还是好好的睡觉,等到明天,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快点把病治好。”梨云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错怪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看见她病得这个样子,说出这句话来,也惭愧得很。说道:“我也后悔。”说着,替她将耳朵边的乱发理了一理。低下头轻轻的说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云叹了一口气道:“那也看造化罢了。我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替我办到?”杨杏园道:“你只管说,凭我的力量去办。”梨云道:“我还有一个娘在苏州,你是知道的,请你写信,叫她赶快来。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见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见不了面,也好来替我找一块土把我埋了。堂子里的人,都是用四块板装起来,乱丢在南下洼子里的,我看见过两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说到这里,眼泪再也禁不住了,又呜咽着哭起来。杨杏园无论怎样心硬,听了她这一番话,也禁不住洒下眼泪。便说道:“你的病,还不那么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亲来可以不必。
你放心,你万一怎么样了,这个事情,也不至于连累你可怜的娘。我难道就忍心……
唉,但这是绝对没有的事,不要胡说了。“梨云呜咽着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
我说句不害羞的话,我就把你当自己的阿哥一样,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殓葬起来,我在阴司里也保佑你。你在北京,虽然会常常到我坟上去看看,但是你总是要回南边去的,我到底还是个孤魂野鬼哟。“梨云呜呜咽咽这样说下去,虽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话,偏偏句句都打在杨杏园心坎上。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不顾忌讳了,你真要怎样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坟旁边空出一丈地来,你先占五尺,将来那五尺就是我的。不过祖坟边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对不住你的事。“
梨云听了这句话,反而住了哭,当真把这桩事商量起来,一边哼着,一边说道:“我也顾不得高攀了,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是堂子里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将来娶了太太,养了少爷,你少爷上坟的时候,叫我一句阿姨罢。”
梨云说时,不觉得累人,话一说完,又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将起来。那外边阿毛翻了一个身,模模糊糊的说道:“哎哟,杨老爷还没有睡吗?”说完这句话,她又睡着了。杨杏园恐怕她听见了这些话,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没有往下说。坐了一会儿,梨云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觉得撑不住,也就在脚头倒下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无锡老三和阿毛都已经在屋子里。杨杏园道:“我模模糊糊一闭眼睛,就睡熟了,你们醒了,怎样不叫我一声?”阿毛道:“我们也是刚起来呢,反正还早,让您多睡一刻儿罢。”杨杏园一看梨云,又睡得很昏沉的样子,不像晚上那样神志清楚。连忙穿起皮袍来,要了一点水,胡乱擦了一把脸,茶也没有喝,匆匆的就要走。对阿毛道:“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到医院里去,将房间看好,就雇汽车来接她。至迟一点钟,我准来。”说毕,便走了出来。
谁知越忙越事多,走到家里,长班送上昨晚到的一封电报,上写着自天津发的。
赶忙寻出电报号码本子,也来不及坐了,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翻出来。那电报只有十五个字“今抵津息游别墅,速来,迟则不及,惠。”杨杏园读了这封电报,呆了。
这惠字,是他惠文堂叔号中一个字,这电报是他打来无疑的。他原是一个小阔人儿,在大连一家公司里办事,只因有肺病,早就要说回南,总为事耽误了。照这封电报看来,分明是为肺病重了回家,一到天津,病势转剧,所以连电话都没有打,就打电报叫他去托付后事。只看迟则不及四个字,就可以知道情形不好。自己盘算了一会,想着他虽然是个堂叔叔,但是若病在天津,却有关山失路之叹,不能不去看看。
梨云的病,虽然也丢不下,料想一两天内,也不会有变动。这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要赶上午到天津的车子,还有许多事没有办,一定来不及,就决定乘下午四点钟的快车。计划已定,脚也没有停,他又匆匆的跑出去,要把这事和无锡老三去商量商量。坐上车去,走了几步,觉得身上有点冷,原来进屋子的时候,脱了大衣,这回没有穿出来,一摸头上,也没有戴帽子。便叫车夫,停住车子,跳下来,跑回去穿大衣戴帽子。穿戴之后,走出来要上车,一看手上,左手的手套丢了,几个大衣袋里,都摸到了,并没有。车夫看见,便问找什么。杨杏园道:“找手套。”车夫道:“右手不有一只吗?”杨杏园举起来道:“是呀,是一只呀,还有一只呢?”
车夫笑道:“您带上一只,捏着一只,哪里还有一只呢?”杨杏园这才醒悟了,自己不觉笑起来。
车夫拉起车子,不一会儿又到了樱桃斜街。梨云的小房子,杨杏园是已经走熟了的,他便一直走了进去。上房里面,一个人没有,只见梨云睡在床上,身子向外,一只手放在棉被外头,拈着一小枝枯了的梅花,放在鼻子边闻着,好像正在想什么呢。杨杏园脱了大衣,走过去,将手套拉了,用手摸着她的额角。说道:“咦!不很大烧了。你心里现在怎么样?好些吗?”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点点头。杨杏园顺手将她拈着的梅花,接过来一看,正是昨天清早折给她的一枝,问道:“你放在哪里?还没有扔掉吗!”梨云用手将枕头下面摸了一摸,说道:“你拿来,还放在这底下罢。”杨杏园当真给她又放下。这时无锡老三提着一壶茶进来了,说道:“杨老爷几时进来的,你不是说一点钟来吗?”杨杏园道:“哎!真不凑巧,我有一个堂叔,重病在天津,今天下午四点钟,我要去看他,明天才能回来。我正要和你商量,老七还是今天就送到医院里去呢?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呢?”梨云在床上插嘴道:“我一个人上医院里去,我是不去的。”说着一翻身往里睡了。无锡老三道:“你看她这个小囡样子。”杨杏园道:“我看她的病,这时候好得多,也有点起色,暂时不搬到医院里去也好。反正昨天来的那个刘大夫,是我极熟的朋友,回头我给他通个电话,请他每天来看两次。”无锡老三道:“那末,好极了。杨老爷你坐一会,大概忙一清早,还没吃点心,家里现成的年糕,我弄一点你来吃,好不好?”杨杏园要拦阻时,她已去了。梨云翻过身来,问道:“你今天要到天津去吗?”杨杏园很后悔不该在她的当面说出这句话,便走上前,俯着身子要安慰她两句。梨云伸出一只手来,拨弄杨杏园马褂上的钮扣,一句不言语,眼泪汪汪的流下来。杨杏园看见她这个样子,安慰了许多话,说道:“我这一去,至迟两天也就回来了,难道就不见面吗?从前我们一两个礼拜不见面的时候也有,这又算什么呢?”梨云喘息着道:“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腻得要死,你来谈谈说说,我心里也痛快得多。我又没有亲人……”说到这里哼了一阵。杏园听见她这样说,替她设身处地一想,自己却不忍走。便握了她一只手,坐在床沿上。正要说话的时候,无锡老三已经端年糕进来了。杨杏园便走过来接着,胡乱吃了一点。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想有许多事要办,不能耽搁了,赶紧回去罢。披上大衣,戴上帽子,一看梨云却睡了。想和她说两句话,又不愿将她叫醒,看见她曲着身子睡着,背脊朝外,只大半截水红绒紧身儿,全露在外面。便走了过去,将棉被轻轻的牵着,替她盖好。
将她浑身的被都按了一按,这时屋子里没人,杨杏园靠着桌子,呆呆的对床上望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才别了无锡老三回去。到家之后,写了两封信,给两个报馆请假。写了一封给大夫刘子明,重重的托他,医梨云的病。各事办得小有清楚,还只两点多钟,上车站还嫌早,便决定再到梨云那里去走一转。
杨杏园主意打定,把洗换衣服钞票零用东西之类,收了一提包,坐了车子,二次再到梨云小房子里来:踏进上房来,便把提包放在外面屋里,然后走进里面屋子。
只见梨云在枕头上侧着脸向里,娘姨道:“杨老爷来了。”梨云回转头来,对杨杏园望了一望,也没说话。杨杏园伸手一摸她的脸上,又在发烧,便道:“唉!病人最是劳动不得,想是又劳动了,所以又发起烧来c”便问阿毛道:“她的姆妈哪里去了?”阿毛道:“她听说是前门关帝庙很灵,问签去了。”这时,梨云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口里只嚷心里难过。阿毛道:“我来替你摸摸罢。”说着便坐在床前,伸一只手进去,在梨云胸面前慢慢的抚摸。杨杏园皱着眉在房里只是踱来踱去,不住的长吁短叹。梨云本闭着眼睛,听着他叹气,睁眼一看,只见他绕着白炉子直走,白炉子上,正放着一壶开水,便哼着道:“哎哟。你坐下罢,白急些什么,仔细泼了开水,烫了脚(口虐)!”阿毛听了这话,歪过头来,望着杨杏园,抿着嘴笑。杨杏园不好意思,只得坐下了。忙人的日子,最容易过,这时已经三点钟了,杨杏园要赶四点二十五分去天津的快车,就应该要走。一想,瞒着她也不行,设若自己一两天不能回来,岂不叫她盼望。就老老实实把要上天津去的话,告诉了她。又说道:“你想想看,我一个阿叔,无亲无故,病在天津,几千里路外,只有我是他一个亲人,我要不去看一看他,良心上怎样说得过去?”梨云道:“你哪一天能够回来呢?”
杨杏园道:“这个我也计算好了。我叔叔要不是十分病重,我就送他到北京来进医院,你也可以搬到一个医院里去,那末,两方面都照顾到了。况且我也有我的事,哪里能老在天津住着?”梨云见他说得有理,便不言语。这时阿毛有事,走出房外去了。杨杏园便坐到床沿上,一只手握着梨云的手,一只手替她抚摸胸口,说道:“我已经招呼医生来看你,你耐烦两天,少哭一点。你想见你娘,我也是四五年没有见娘的人,这却是没有法于。”梨云把头靠着杨杏园的手,好久不言语。杨杏园一看手表,又过了十五分钟,实在要走,便站起身来,说道:“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罢。”说时阿毛已经进来,杨杏园又吩咐了她几句,复又走到床面前,握着梨云的手,说了一声“再会”,然后才出了门。吩咐阿毛道:“屋子里没人,你不要送罢。”杨杏园提起了提包,刚走到院子里,只听见阿毛接连的喊道:“杨老爷!
杨老爷!“杨杏园转身又走进房来,便问什么事。阿毛道:”七小姐和你有话说。“
梨云在床上侧着身子,对杨杏园点点头,意思叫他走过去。杨杏园站在床前面,俯着身子低低的问道:“什么事?”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手抚摸着被服,呆呆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久才说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记得?”杨杏园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说道:“记得的。”梨云低着声音,轻轻的说道:“你可要快点回来的。
哎哟!我也不说了。“杨杏园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口里说:”那是一定的。“
然后握着她的手,叫她好好养病,耐烦点,才硬着心走出去。那时他看见梨云两眶于汪汪的眼泪,只差没有流下来呢。他一路走出院子去,也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没有解决一样,走上东车站,他糊里糊涂的上了火车,总是好像若有所失,由北京到天津四个钟头旅行的时间,他都在精神恍惚的境况里面过去,倒不觉得有什么旅行的感想。
火车到了天津,夜已深黑,下了火车,便坐人力车到息游别墅来。坐在车上一路幻想着,他的叔叔必定一个人睡在旅馆里,寂寞极了,自己一推门进去,叔叔拥被而卧,尚在那里呻吟不绝;看他来了,一定喜出望外的。不一会儿,车子到了息游别墅,便走进去问账房,有个杨惠文先生,住在哪一号?帐房想了一想道:“大连来的吗?”杨杏园道:“是的。”账房便吩咐一个茶房,引了杨杏园去。茶房引到门口,将门一推,让杨杏园进去。他挨门而进,就先叫了一声惠叔叔,只见他堂叔惠文,正叫了一份大菜在里吃,看见杨杏园来了,笑道:“我料你上午就要来到了,怎样到这个时候才来?”杨杏园一日一夜,都盘算惠文病重得要死,不料他还是活跳新鲜的一个人,不免为之愕然。放下提包,脱下大衣,一面坐下,一面对杨惠文道:“惠叔何以在这个时候还要南下?”杨惠文道:“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
只因接了家里电报,说你婶娘危在旦夕,叫我赶快南下。我想既有电报来,人是未必还在世上,不过赶回去替她收拾身后罢了。“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到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人才觉得作客的痛苦。我这次回去,就在故乡读书种菜,永不出门了。但是我虽然不干了,我那公司里的职务,倒是不坏。倘若生意好,每年也可落个两三千块钱,白丢了岂不可惜?我想你干这种笔墨生涯,一年到头绞脑汁,实在太苦。我的意思,把我那个位置让给你,所以特在天津耽搁一天,叫老侄前来商量一商量。这话也长,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完的。你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我们今晚作长夜之谈,从长计议。“他这一篇话说完了,杨杏园才明白了他叔叔打电报叫他来的意思。虽然电报打得冒失一点,总是人家一番好意,杨杏园也就只得客客气气,和杨惠文讨论起来。这一晚,二人直谈到两点钟才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十二点钟了,杨杏园心里挂念梨云的病,下午就想回京。杨惠文道:”叔侄经年不会面,多谈几句罢。我是坐今晚八点的快车南下,你也坐晚车回京,不好吗?你就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杨杏园虽然心里很急,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杨惠文陪着他,大谈其家事。杨杏园随听随答,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恨不得马上天就黑,好搭车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云密布,几阵西北风,刮下一场大雪。杨惠文上车,也没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车站去。谁知刚到旅馆门口,杨杏园又碰见了一个多年不遇的同学余浩然,拉着谈了几十分钟的话。这余浩然的记忆力最好,说起从前在小学里的时候,翻墙头到邻居花园里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记得被先生知道了,他被杨杏园证明了一句,还罚了一小时的站。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们哪里乐一乐会?“杨杏园道:”不能奉陪了,我这就打算上车站,将来老兄到京里的时候,再畅谈罢。“余浩然道:”是赶八点钟这一趟车吗?那就该走了,我一星期后,进京来,京里见罢。“杨杏园也来不及多说客套话,提着皮包,走出旅馆,在雪地里雇了一辆人力车,就上火车站。黑暗中叫车,又是趁忙,就没有看看车夫是否力可胜任,雇好了就坐上去。偏偏这位车夫,冲着雪一步一步的拉着,走得慢极了。杨杏园说道:”我是要赶火车的,你拉快点罢!再多给你几个子儿得了。“车夫听到说多给他钱,勉强跑了几步,那车子左一颠,右一颠,颠了几下,又慢起来了。杨杏园坐在车子里,急得两只脚,极力抵着踏脚板,半身不舒服。这车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风一吹,乱扑进车子来,飞在脸上脖子里,马上比了,非常难过。车夫在面前雪地里,弯着半截腰,脑袋往上一冲,跑一步。破毡帽子破棉袄上,都是雪。有时走到电灯杆子下,看见车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边直流,灯光射着,他呼出一阵一阵的白气。杨杏园一看,逆料这车夫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车夫起初不愿意,后来杨杏园说,照样给他钱,他才停下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儿,满嘴胡子粘着鼻涕,又是一只眼睛,心里大呼倒霉,给了车钱,重新雇了一辆车,才上火车站。哪知道被这两次耽误,过了时间,到了火车站,车子已经开了。杨杏园见误了车子,又急又气。若是赶第二次车时,又是半夜,到京还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
自己在火车站踌躇了一会子,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在火车站附近,找一个旅馆,胡乱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赶早车回京,车子到了正阳门,雪又下起来,站台上,不比往日,冷冷清清的。站台外的雪,被风一吹,趁势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盐似的,和着严重的寒气往人身上直下。杨杏园冲着寒走出车站,街上已经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车,在雪地里拉着。加上自己又是两晚没有睡好的人,只觉景象凄凉得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就没有打算先回家,只记挂梨云的病怎样。这时站外的人力车子围上来兜生意,杨杏园开口就说到樱桃斜街。坐上车子以后,他还想着,梨云一见他进门,必定鼓着小腮,在床上往里一翻身,又要闹孩子气。想起这种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会儿到梨云小房子门口,给了车钱,提着皮包就往里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来,蓬着头发,两只眼睛通红,便硬着喉咙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见,那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说道:“人呢?不好吗……怎样了……”娘姨哭起来道:“杨老爷哟……”杨杏园慌了,抢忙走进上屋,一掀内房的门帘,只见床左边,放了一扇门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着一个人,穿着水红绒布单褂于,水红绒布短裤。
两只手垂着,赤着一双雪白的脚,黑漆漆的辫子扎着一节大红丝辫根,枕着一搭纸钱,脸上也盖着一叠纸钱。杨杏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藏娇无计,偕老有约,生平所认为风尘知己的梨云。他上前把纸钱揭开,只见梨云脸上惨白,双目紧闭,他禁不住眼泪泉水一般的涌出来。哭道:“梨云……梨云……妹妹……你怎样就去了!我该死。我辜负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我……我为什么到天津去?”说着把脚乱顿,无锡老三本来伏在旁边桌子上流泪,看见杨杏园进来,她就说道:“我的宝宝呀,你的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你要知道呀!”说着也放声哭起来,这一句话正打动了杨杏园的心事,越发嚎陶大哭。大家哭了一会子,杨杏园在大衣袋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先问无锡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时候,人还是好的,怎样忽然翻症了?”无锡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烧得人事不知。到了半夜里三点多钟,她就丢着大家去了。”说着又哭起来。杨杏园问道:“那位刘大夫没有请他来吗?”无锡老三道:“前天来了两回。昨日下午,他来看了一看,他说人是没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请他。”杨杏园道:“不能呀,他是我重托的,就是没有救,他也要来尽尽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们胡闹,另外请了中医,吃错了药,所以他发气不来了。”无锡老三道:“请是请了一个人看一看,只吃了一剂药,我想也不至于误事。”杨杏园道:“这是哪里的大夫?”无锡老三道:“他不是专做大夫的,他在石头胡同里面开了一座药店,是熟人请他,他才顺便开一个方子。”杨杏园道:“是不是卖花柳药的?”无锡老三道:“是的。”杨杏园听了她这几句话,气得两眼发赤,顿着脚道:“糟了!糟了!你还说不至于误事呢,她这一条命,八成是死在你手里了。”无锡老三正要回话,一阵脚步像进来好几个人,有个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门帘子喊道:“阿姐!”无锡老三道:“请你们东边屋里坐。”说着走了出去了。
这时,只剩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一看床上的两条被,已经拿出去了,空荡荡的只剩一条灰色破旧的线毯铺在草席于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出来。屋子里原来的两口箱子、一架橱都搬走了,腾出地位,放着灵床。其余梨云的旧衣服,倒有一大卷,乱堆在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因为橱子搬走了,橱底下的破罐破坛,蜘蛛网,都列在眼面前。镜台上的镜子,把一张纸遮住了,只剩有几只破水瓶子和只高脚的煤油灯。玻璃筒子里的油,已经点得要干了,那灯还是绿豆大的一点淡黄光,想是忘记把它息了,屋子里兀自还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云,穿着水红色的单衣服,睡在灵床上,床边下放着一只破锅,盛着半锅纸钱灰,简直没有一样东西不现出凄惨的景象。
杨杏园呆呆的坐着,只听见无锡老三在那边噜噜苏苏的说话。她说道:“死鬼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账,还亏空一千多块钱,教我怎样是好?
教我还要拿出整百块钱,替她办后事,我实在拿不出。老实说,昨夜难为你们几位来帮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床。“就有一个人说:”虽然这样说,总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捡起来呀!北京二三十块钱的东西,那简直是四块板,可是不能用。“
杨杏园听见他们这样说,又想起梨云在日,珠围翠绕,那种繁华,不想到如今,求四块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遗骸,穿着单薄的衣服,放在门板上,若不是自己在这里,还没有人理她。一阵心酸,泪如雨下,便倒在床上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埂咽不住。原来这枕头是梨云常枕的,她头发上的生发油沾在上面,香还没有退呢。
杨杏园抱着枕头起来,走到梨云灵床边喊道:“老七!你不睡这个枕头了,送给我罢,呀,你怎样不说话呢?”说着把枕头往床上一抛,又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偏偏当日折给梨云的一小枝梅花,却未抖掉,依旧还放在枕头的地方。不觉哈哈大笑,拿着一枝梅花,走到梨云遗骸面前,笑着问道:“老七,我给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们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床睡罢。哈哈,你已经嫁给我了,她管得着吗?胡闹,新娘子脸上,只盖红手巾,没有盖纸的。”这时,那阿毛在门帘子外,已经听了多时了。便嚷道:“你们快来,不好了!快来快来!
不好了!“东边屋子里那班人,正在商量梨云的后事,听见阿毛嚷,便一拥跑进来,只见杨杏园坐在梨云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啦。“无锡老三道:”杨先生,你怎么了?“杨杏园看见无锡老三,心里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一阵昏迷,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
这时杨杏园眼面前一阵黑,一点人事不知,一觉醒来,只觉一阵阵的药气味,往鼻子里钻。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小的铁床上,盖着白的被服。何剑尘吴碧波两个人,和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医生站在床面前。何剑尘问道:“杏园,你心里觉得怎样?”杨杏园哼了一声道:“是胸口里闷得很,这好像医院里呀,我怎样来的?”医生摇摇手道:“你不要说话,闭着眼睛养养神。”杨杏园也觉得疲倦得很,闭着眼睛,依旧睡着,这样慢慢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约有一个多钟头,人才完全清楚过来。这时医生走了,何剑尘和吴碧波还在床面前。杨杏园便问道:“我是几时进医院的?是你二位送来的吧?”吴碧波道:“你是剑尘送来的,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赶上这里来了。”何剑尘道:“你可把我骇着了,老七的娘姨匆匆忙忙把我找了去,好!板上躺着一个,床上又躺着一个,弄得我魂飞天外。后来他们说明了,我才明白,我就赶紧把你送到这万邦医院来。”杨杏园听着他这样说,闭目一想糊涂以前的事,不觉流下泪来。何剑尘道:“她已死了,你伤感也是无益。
你几干里路上,还有暮年的老母,你要明白些。你要像这个样子过于悲哀,设若万一不幸,老弟,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杨杏园道:”你这话不说,我也是明白的,不过身当其境,我实在抑制不住。“说完,气息有些接不起来,又休息了一会。
何剑尘道:“医生说,你没有什么病,不过神经受了剧烈的刺激,休养两天也就好了。”杨杏园道:“我的病,我自信也不要紧,倒不劳二位倾心。另外却有一件事情,要请你们帮一个大忙。”吴碧波道:“报馆里的事,停两天也不要紧,这倒不算什么。”杨杏园道:“不是的,梨云躺在灵床上,大概还没有收殓起来。我有一个痴愿,想把她当作我家的人,收殓起来,暂时葬在义地里,以后移棺南下,免得她为孤魂野鬼。”说到这里,气力接不上,停了一停。何剑尘道:“好!这是千金市骨的意思,也不枉梨云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有我可玉成你这一番美意。你只管在这里养病,我就去和无锡老三说。”杨杏园道:“你知道她们肯不肯?”吴碧波笑道:“呆话!她落得少出一笔钱,为什么不肯?就是墓上的碑文,我也替你想好了。是故未婚妻何梨云女士之墓。”杨杏园半晌不言语,过了一会道:“请你二位就去,免得她们先草草的收殓了”。何剑尘道:“你打算用多少钱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手拍着床道:“尽我力之所能罢了。”
何剑尘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就和无锡老三去商量。这时,梨云睡在灵床上,已经一整天了。无锡老三先是想到亏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没有理会到害怕。时间一久,倒有些不敢进房,只合娘姨邻居,在中间屋子里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块板拼的棺材,把梨云装殓了,趁天亮就抬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剑尘吴碧波就来了,两个人一看梨云的屋子,门向外反扣着,推开门,屋子里阴惨惨的,梨云垂手垂足睡在灵床上。头边一盏油灯也灭了,床下那破锅装的半锅纸钱灰,也没有一点火星儿。这个样子,屋子里大概好久没有人进来,加上天阴,黄昏的时候,屋子里黑沉沉的,又整天没有火炉,也比较别的屋子阴凉,所以越觉得凄惨。何剑尘看见这情形,也觉难受,便把来意告诉了无锡老三。无锡老三见杨杏园有这番好意,也感动了,对着何剑尘再三的道谢。并且情愿捡出几件梨云爱穿的衣服,给她穿了去。何剑尘和吴碧波商量着,便替杨杏园做主,给梨云买了一口一百四十块钱的棺材,定当夜就入殓。临时又和梨云设了灵位,陈设着香烛,两个人并且私自出钱,买了两个花圈挂上,这才比较有点像丧事。两个人忙了半天,又怕杨杏园着急,连夜又到医院里来,把话告诉他。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云会一面。何剑尘吴碧波再三的劝解,叫他养病为重,杨杏园只得含泪罢休,却对吴碧波说道:“我住的屋子里桌子上,有一张六寸的相片,是我最近照的。劳你驾,到我家里拿这张相片送了去,放在她棺材里。”吴碧波听了这话,却是踌躇未决。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答应?难道还替我忌讳什么吗?”吴碧波虽然觉得这种事有些出乎常情,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勉强答应,和何剑尘辞别他去了。这晚,杨杏园就睡在医院里,到了次日,人虽精神复原,实在也没气力,一直到第三日,他才回家。
那梨云的灵柩,因为何剑尘和无锡老三商量好了,等杨杏园来,送到义地里去葬,所以还停在家里。这日杨杏园要到灵前去一祭,便买了四盆白梅花,四盘水果,一束檀香,一束纸钱,作为祭礼。他本想腾出半天工夫,做一篇祭文,无如心思乱得很,哪里做得上来。只勉强想了一副挽联,请人写了,那挽联是:十载扬州,都成幻梦!对伯牙琴,季子剑,司马青衫,问谁是我知音?
误煞张绪当年,洗面空挥秋士泪。
一江春水,无那多愁!想沾泥絮,断肠花,相思红豆,恰莫如卿薄命,若教玉环再世,离魂休作女儿身。
挽联上款,也写着“梨云女士干古”,下款只写着“杨杏园泪挽”。自己明知道著笔过于疏淡了,但是悬挂起来,总怕有识者看破,只得如此。祭品备好了,便一齐送到梨云小房子里来。他一走进门,便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忍着眼泪走进上房,正中摆着梨云的灵柩,头边摆着小横桌,陈着香烛灵位。杨杏园一见,想忍住眼泪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绢来不住的擦,阿毛和无锡老三早忙着过来,和他将东西接了过去。把四盆梅花,四盘水果,都放在灵位面前。杨杏园亲自将挽联挂起,焚着檀香,对灵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阵泪如泉涌。无锡老三坐在一旁,带数带说的哭,阿毛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化纸钱,也用手中捂着嘴哭了几句。也不知是谁通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邻居,听说收殓梨云的人祭灵来了,跑来好几个妇人,在院子外探头探脑的看。这几家本都是老鸨的小房子,所以来的人里面,也有几个妓女。她们看见梨云有这样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又看见杨杏园带着病容,憔淬可怜,不觉眼圈儿一红,这一个便搭讪和那一个道:“四阿姐,你听吴家姆妈,哭得作孽煞教人心里多难过。”这一个道:“可不是吗?
我的心肠是最软的。“说着便拿手绢去擦眼睛。杨杏园一见院子外有许多妇女看他,难为情得很,便避到里面屋子里去,叫着娘姨过去,问些梨云临危时候的话。无锡老三也收了眼泪和他说话,不住的道谢。娘姨便问择定哪日安葬?杨杏园道:”年冬岁华,这短命鬼的灵柩放在家里,邻居是不欢喜的。好在义地里安葬,是没有手续的,只要通知一声,明天将杠夫雇好,就是后天罢。“无锡老三胆子是最小的人,说起鬼来她就怕。梨云虽然叫她一声姆妈,又不是自己养的女儿,棺材放在屋里,她晚上死也不敢进来,只到厢房里去睡,巴不得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杨杏园说是后日就抬走,她极力赞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还说道:”也要看看日子吧?“无锡老三道:”而今民国时代,不讲究这些。“阿毛道:”我还打算打扫打扫屋子呢!
这样一说,也可以不必了。“杨杏园本来想在梨云灵位前,多徘徊一刻,听见她们这些话,又好气,又难过,对着梨云的灵柩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雇了十二名杠夫,前去抬灵,自己雇着一辆马车,随着跟到梨云小房子门口来,自己也懒得再进那个门子,就坐在车上等着。一会儿工夫,只见吴碧波何剑尘坐着两辆人力车,飞快的赶到门口停了。杨杏园便在车上招呼道:“在这里。”他们走过来,隔着车子窗户站着,都埋怨着道:“你这事怎么一点儿不告诉我们?我们刚才到你那里去,才听见说的,就赶来了。许多朋友,都要送殡,还有人主张开追悼会呢。”杨杏园道:“我和她也不过相逢沦落,一番朋友的交情,我收葬她,尽其心之所安罢了。要大闹起来,岂不叫人家肉麻?”何剑尘道:“虽然这样说,像我和碧波,你不应该不通知。”杨杏园道:“不是不告诉你们,我就怕你们说了出去。既然来了,不可埋没你们的盛意,就同坐这辆车,送她一程罢。”
吴碧波道:“你为什么不进去?”杨杏园道:“少见这些龟鸨,少生些气。我已经和她们没关系了,进去作什么?”说着话,让他们进车来坐着。这时,街上电线杆上的电线,呜呜的响,天色黑沉沉的,已经刮起风来。街上行人稀少,空荡荡的,清道夫泼在地上的水,和土冻了起来,又光又滑。杨杏园在车里伸头一望,云黑成一片,天都低下来,一点日色没有,却有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赶快缩回头来说道:“哎哟!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个人在车里坐谈了片刻,大门里面一阵喧哗,灵柩已经抬了出来,马车便跟在后面,慢慢的走。
这时,天越发暗得紧了,半空飘飘荡荡,已经下起雪来了。这义地本在永定门外,在一片旷地的中央。灵柩走出外城来,一到旷野,雪更下得大。杨杏园从车里望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残雪,东一片,西一块,兀自未消,加上这一阵大雪,路上又铺成一片白,路边苇塘子里,收拾未尽的败芦被风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发出那种瑟瑟的响声。这大雪里,路上哪有一个人走路?静悄悄的,惟有那班抬灵柩的杠夫,足下踏着积雪之声一阵一阵的可听。这风虽然是从后面吹来,那风刮着,只是在马车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变作了一片雪雾。远处的村庄树木,在这雪雾里,只看见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处的村庄,在雪里也是声息沉沉,不见一点响动,有些乌鸦喜鹊,在庄前地上找食物,看见人来,便哄的一声飞了去。杨杏园对吴碧波道:“记得上年清明节,我们一路骑着驴子回去,翠柳红杏,随路迎人,看着多么有兴趣。今天大雪里,重过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来的,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再能够同坐着一辆马车前来不能?”吴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何至于有什么变动?”何剑尘道:“这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杨杏园道:“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望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
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
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又指着何剑尘道:“这一位呢?”吴碧波正色说道:“这是何总裁。”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吴碧波道:“币制局。”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屈一点。”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将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
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你这种死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哪园丁吓得哑口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一定是_匕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
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
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
便拉着杨杏园道:“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总裁大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何剑尘心里骂道:“你这个促狭鬼,真是淘气。”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杨杏园道:“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杨杏园道:“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说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心里难过。”
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便向王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床上,用两条棉被盖着,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胡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于,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油已尽,那灯头慢慢缩小,屋子里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个人影子。背后看,绝似梨云坐在床面前,自己身体飘飘荡荡,也好像和梨云在一处。明知道梨云死了,心想我也到黄泉路上来了吗?
正是:疑雨疑云入梦遥,纸窗风雪正萧萧,灯昏被冷如年夜,蹾起离魂不耐消。
第二十三回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
却说杨杏园似梦非梦病在床上,仿佛灵魂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只在云雾里走。
遥遥的望去,山水田园,隐隐约约,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横在前面。
那海里的波浪,堆山似的涌了起来。那浪越涌越高,却不是波浪,仔细一看,有一些是楼台亭阁,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个究竟,一会儿又成了大海,依旧是波涛起伏,凶险万状。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转身来,又是一条很长的柳堤。堤里面露出半截古庙,那庙里当当响个不住,一阵很沉着的钟声,从柳树林子里穿了出来。自己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用手擦眼睛细看,原来自己却还睡在床上。那桌上的煤油灯,闪出淡黄的光来,满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尽,夜深了。隔壁屋子里的挂钟,在这沉寂的境象里,那摆滴答滴答,摇动得更响。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才记起是给梨云送葬出城中寒病了。这时有一阵微微的呼声,从隔壁屋子里发出来,好像有人在外边睡了。问道:“是谁在外边?”便有人从梦中惊醒,在被窝里答道:“是我。”杨杏园一听,是胡二的声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来了,也就没往下问。心想我这病一定是很厉害,不然,也不至于有人看护来了。无端惹下这场病,这是何苦呢?胡二听见他叫唤,便走了进来,在温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他。他就从被窝里撑起半截身子来,接水喝了。睡的时候,倒不觉得,撑起身子来,方才觉得头晕,嘘了一口气,便又睡了下去。头一靠着枕头,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来,窗子纸上,已经晒着大半截太阳。他慢慢的爬着坐了起来,头还觉得有点发晕,便披着衣服,拥着棉被坐在床上。见窗下桌子上,放着一大叠报,本想叫胡二弄点茶水进来,顺便送报过来看,无如他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和门房隔得很远,决计是叫不到人的。一听隔院子里,铁勺子敲着锅,一阵乱响,微微的闻着一阵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难道快吃午饭了吗?我真是睡得失晓了。”
自己在被上坐了一会子,没有洗脸,又没漱口,很不舒服,只得慢慢的穿起衣服,自行下床。心想幸亏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这个样子,不病死也把人烦闷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剑尘却一脚走进来,失声道:“咦!你却爬起来了,你好了吗?”杨杏园道:“我本想还睡一会儿,要点茶水,一个人也叫不到,只得爬起来了。”何剑尘道:“我早就劝你搬出会馆,你喜欢这个院子僻静,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萧条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罢。”说毕放下一卷纸,走出院子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转来,杨杏园问道:“那一卷纸是什么?”何剑尘道:“是春联。”
杨杏园笑道:“你还弄这个,太无聊了。不说起来我也忘记时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何剑尘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了。”杨杏园道:“二十三了吗?单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记日子,没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响了爆竹,才知道过年呢。不过你也太妈妈经了,还闹着贴起什么春联来。”何剑尘笑道:“我原不要贴的,我们那一位,一定的要办。我想这事也有点趣味,只得弄起来。不过莺声燕语那些老套头,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几副。买了一些纸预备自己去写。
你常告诉我的‘养气塞天地,煮酒论英雄’,我很喜欢它豪放,已把它预定下,算作堂屋门上的一联了。“杨杏园道:”你大门口的一联如何?我却要看你的标榜。“
说时,胡二送着茶水进来,杨杏园一面洗脸,一面和何剑尘说话。何剑尘道:“很难着笔。铺张不好,拘谨又不好,我想总以四五言为妙。我现在想了十个字,就是‘犹守箪瓢乐,幸无车马喧’。不过我嫌它腐一点。”杨杏园洗过脸,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听着何剑尘的话,没有做声。双目注视茶里浮起来的轻烟,半天笑道:“你下面用现成的陶诗,不如上面也用现成的论语,就是‘未改箪瓢乐’罢。”何剑尘道:“总觉得有些头巾气,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罢。”杨杏园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闭眼养了一会神,说道:“我还不能思索,过了一二天,再和你拟一联。不过你卧室的一副,我却和你想得了。”何剑尘架着脚坐在那里,端着茶杯摇摇头道:“这个更不容易,要从大处落墨方妙。”杨杏园道:“‘画眉恰是生花笔,割肉亲遗咏絮人’。如何?”何剑尘道:“不好不好,一来我不姓张,二来我又不在总统府当什么书记和侍从武官,一点也不相称。”杨杏园道:“上联表示你的风流,下联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吗?”何剑尘笑道:“这样说你简直是骂我打我了。我却被生花两个字,引起书房一联,是‘抄诗爱用簪花格,沽酒拚消卖赋钱。’”杨杏园赞了一声好,说道:“你照样送我一联。”何剑尘放下茶杯,站起来,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复又坐下去说道:“有了,‘吟诗小试屠龙手,卖赋消磨倚马才。’”杨杏园笑道:“你这也是骂我打我了。”说着咳嗽了几声。何剑尘道:“该打,我只顾和你说话,忘记你是一个病人了。”杨杏园道:“不要紧,痛痛快快的谈话,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还好得多呢。”何剑尘道:“我原是没有工夫,因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绕个弯到你这儿来。明天我们南方人过小年,我叫我们太太亲自烧两样江苏莱,和你作一个长夜之饮,去不去?”杨杏园道:“谢谢!你们小夫妻在一处浅斟低酌,多么有趣。
夹上我一个插科打诨的有什么意思呢?“何剑尘却再三的说,一定要他去。杨杏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为明天是个小年,我一个人在家里必定会发牢骚。其实到了岁寒日暮的时候,看见人家一篮一篮的年货往家里拿,随时可以发生感触的,何必一定限于明日晚上。早几年呢,我确乎是这样,现在外面一个人鬼混惯了,却不发生什么感触了。“何剑尘知道他的脾气古怪,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谈了一会自去了。
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倒反显得疲倦,饭也懒得吃,也懒起来走动。只买了一包饼干,躺着喝茶,随便吃了几片。虽然口里说没有什么感触,看见何剑尘正式的过年,又闹着贴春联,一想起自己的失恋,人家的家庭那样快乐,就不能无动于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烦,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陶靖节诗集》看,看不到三页,隔壁院子里,叽哑叽哑,发出一片拉胡琴的声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头两下听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个字。听去老是叽叽叽,哑哑哑。接上就有人唱:“我本矢,恶弄岗,散淡的伦拉。”听进耳朵去,十分难受。
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闹,这种初上手的胡琴,好比用铁铲子刮锅煤烟的声音,最是刺耳。杨杏园皱着眉毛,实在没奈何,这时胡二恰好进来泡茶,他便问谁在拉胡琴。
胡二道:“是徐二先生。‘他一听,立时想了个调虎离山计。便道:”你去告诉徐二先生,说我有一封给苏议长的信,请他来给我誉一誊。“胡二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徐二先生果然来了。说道:”杏园,你好阔呀,居然写信给苏议长了。我就原知道你们镜报后台的九号俱乐部,是一条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结了。“说着把手掩着半边脸和嘴,就着杨杏园的耳朵说道:”你写信给他,是不是问他弄几文过年费?“杨杏园心里想着:”既然骗他来了,若要否认,他一定要恼,不如骗他骗到底。“说道:”那却不是,只因为他现在要保一大批简往职,和荐任职,我想要求他在名单上加上一个名字。“徐二先生道:”你和他够得上这个交情吗?“
杨杏园道:“我有一个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过托朋友间接说情罢了。”徐二先生听他是间接的,便道:“我说呢,你哪里会认识他?他家里阔极了,有八个会客厅。除了一个洋会客厅,专会洋人之外,还有一个内客厅,专门是招待我们院里人的。有一天我们科长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内客厅里会我。他的记性真好,一见面,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议长的,脑筋和别人不同。你想我院里,单是议员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领的,哪里能认识许多呢?而且他那个人又最客气,待院里的属员,就像家里人一样。那天还拿了两匣埃及烟出来,亲自递了一根给我。”
杨杏园道:“原来你和苏清叔,有这样好的交情。怎么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
徐二先生道:“照交情帮忙,本来可以说得过去,然而呀,这里面也有分别。”杨杏园叫他来,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胡琴,哪管他议长家里什么事。如今见他嘴转不过来弯来,正好把他的话撇开,便道:“日子真快,今天已是送灶的日子了。你们快放假了吧?”徐二先生道:“我们放了两天假了。这几天没事,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词呢。”杨杏园道:“这个我也不会,我把什么教你!”徐二先生笑道:“论起作诗,我还可以对付着和你谈谈,填词我实在不懂。我今天在书摊子上买了一部残的词书,回来一看,老念不上句,念去七个字不像七个字,五个字不像五个字,也不知押什么韵。我看了半天,一点摸不着头脑,我这就拿来,请你教给我怎样念法。”
说着就去了。一会儿工夫,徐二先生拿了两本书来,交给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两本木刻版的《花间集》。随手一翻,里面掉下两张名片。徐二先生弯腰捡起来一看,说道:“哎哟,叫我好找呀。”连忙便揣在衣襟里。杨杏园道:“两张什么东西,这样要紧的收起来?”徐二先生道:“是两张阔人的名片。前天何次长的老太太生日,我也前去送份子的。吃过酒之后,回头我们就看戏。何次长两位令弟也在那里,却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一谈起来,我中学堂里的老师,也当过他们学堂里的教员,论起来,我们竟是同学。大家就交换名片。我一看他们的官衔,一个是存记的道尹,一个是关监督,都是简任职,真是同学少年都不贱了。”杨杏园道:“你们又没同在一个学校读过书,怎么算是同学?”徐二先生道:“不然,从前同拜一个老师的,都称为师兄弟。现在我的教员,当过他的教员,和同门拜老师一样,怎么算不得同学?你还不知道呢,他兄弟两个,和气得很,一见就要我换帖。我想他们都是简任职,我连一个荐任职还没有巴结上,怎样可以和人家换帖?所以我极力推辞,不肯奉命。不过他两个人给我的名片,很算得我一种交际上的纪念品,我就留下来了。”
杨杏园听他说话,一面将书翻着。只见书的总序后面,有半页白纸,上面行书带草,写了十几行小字。字虽写得极小,但是笔法秀丽,看得很是清楚的。把那段文字,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段小跋,写的是: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茧余热,捣麝成尘,顾影自怜,徘徊几榻。因检点旧笈,收拾残篇,闲取一卷,自遣愁闷。忽得是书,重睹先人手泽。犹忆十三四岁时,先严赐果案前,抚鬟灯下。常为指点四声,口授诵咏。时窗外月落梧桐,风传蟋蟀,娇笑憨问,秋漏每尽,一展斯篇,依稀如梦,释卷怃然,不期双袖之湿也。浴佛前一日,就槐荫窗下,磨陈松烟墨随笔。
杨杏园念了一遍,不觉失声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丽的文字!”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面,印了一颗小图章,是两个篆字。看了半天认出那篆文,是“冬清”
两字。心想看这文和这个印章,一定是个女士了。照我看来,一定还是几十年前的大家闺秀哩。便问徐二先生道:“你这书从哪里来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个子儿,在琉璃厂书摊子上收来的。”杨杏园道:“世上的东西,真是没有一定的价值。有人爱它,就当着珍宝,没有人爱它,就只值三十个子儿了。”涂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还想问呢。有人在院子里喊道:“徐二先生在这里吗?”徐二先生道:“你别忙,我就来,反正和你打起两块头子钱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去催他们了。”杨杏园问道:“什么人邀头?”徐二先生道:“说起来好笑,就是住在隔壁屋子里,刘议员的兄弟刘子善,这一些时逛起来了。昨天晚上,有两个学生,又带了他去逛二等,怂恿着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几块钱,身上带着六块,一时高兴,就答应了。那两个就拉他在一边,教他放下三块钱,又教他回去换一身小衣服再来,刘子善都照办了。回到会馆,他一声不响,自在屋里换小衣。忽然听到我屋子里的钟,已经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这时候都睡了,今天还要出去呢。
换衣服的时候,打开皮夹子一看,只剩三块钱。又心想要买好多东西都没买,这样的花去三块,岂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来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舍不得。就和那两个学生吵着,要去退钱。两个学生被他吵不过,只得和他去了。
那窑姐儿当然不肯,刘子善哭丧着脸,说要告诉他哥哥。两个学生,又怕刘议员知道了,说好说歹,退回来了两块钱。还差一块钱,两个学生就替他邀一场小麻雀牌,给他抽头抽出来。我就是四角之一。“杨杏园笑道:”胡说!没有这样的怪事。“
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头我们打牌的时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杨杏园笑道:“他哥哥刘续,本来是个新补的议员,来自田间,为日无多。他这兄弟,当然是个老土了。老土花钱,没有舍得的,你说的话,也许可以打对折相信。”徐二先生道:“说了半天,你还是疑信参半,我不和你辩论了。那里还等着我呢。”说着自去了。
杨杏园一人坐在屋里,将那本《花间集》打开,见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红笔,或是用黑笔,都圈两个圈。看了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样。心想这冬青女士,一定是个伤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类推,她一定也是个女词章家了。翻着书,随手打开一页,只见书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条子上写着两首七绝:净水瓶儿绿玉瓷,秋花斜插两三枝,移来意态萧疏甚,相对凄然读楚辞。
霜后黄花不忍看,铜屏纸帐润秋寒,晚来几点梧桐雨,愁煞灯前李易安。
杨杏园念了两遍,看看那个笔迹,正和那位题跋的冬青女士一样无二。心想道:“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后面一首诗,却是崇拜李清照的,词一定填得好,我来翻翻看,书里面可还有她的大作。”想着把书乱抖了一阵,却是没有。在睡椅上,拿着那纸又念两遍,心想“清丽得很,我却做不上来。这样的女子著作,我还不多见呢。”
他一人在这里想得出神,无如隔壁院子里,哗啦哗啦,那打牌的声音却闹不休。
杨杏园被麻雀牌的声音吵不过,心里很是烦躁。便放下书慢慢的走出来,到隔壁院子里去。走到刘子善的屋子边,由窗懦朝屋里一看,徐二先生等四个人,正在那里打牌。那刘子善却背着手站在一边看,杨杏园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进去。徐二先生一回头说道:“你是最不愿意走进别人屋子的。怎么来了?”杨杏园笑道:“你们能打牌,我看一看还不行吗?”说时,这刘子善早客客气气的递过一支烟卷来,杨杏园接着烟卷道:“我们同住一个会馆,不必客气。‘划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递给杨杏园。他只得接过来,燃着烟卷吸了一口。这一吸,不打紧,几乎把嗓子都呛断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阵。这烟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么烟,拿在手里却不敢吸。刘子善却毫不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将一根烟卷,剪成三截,把两截放在窗台上。另外在窗台边水烟袋上,取下一支纸煤筒来,衔在嘴里当烟嘴子,却把一截烟卷塞在筒子里燃着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里喷出两道青烟,然后问杨杏园道:”这两天,和家兄谈过吗?“杨杏园道:”我这几日身体不好,不很出来,没有会到令兄。“刘子善道:”本来也不容易会到,他就很忙,昨日晚上,他一点多钟才回来。今天上午就在什么堂吃饭,听说是内务总长请的。两点钟还有一餐,晚上八点钟,是他们党里请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说是在前门火车上,吃外国菜。当议员的虽没有品级,照我看和总长都是并肩一样大。
不谈别的,这口福就不小了。“杨杏园一边听刘子善说话,一面看牌,顺手就把手上的烟卷,扔在地下。刘子善看见还有一大截烟,杨杏园就扔了,心里怪难受的,想捡起来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着那半截烟,只是转个不住。这时,桌子上已经成下来了一个三翻,却只抽四个子儿头钱。刘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们这样抽头,什么时候,才可以抽到一块钱?“桌子上有一个人笑着说道:”没吃没喝的场面,就只有这个样子。“刘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话,说道:”我家已在党部里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为什么一回头钱,就好几十块呢?“那人又笑道:”人家是抽头给听差的,你呢,不是议员的本家老爷吗?“徐二先生最是要联络议员的人,就不肯得罪议员的兄弟,觉得那人的话太重了,便道:”刘先生原不是邀头,不过我们凑一个茶围钱,闹着好玩罢了。“那人将牌一推道:”我不要议员写介绍信,我不联络这样一个具本家老爷。“说着气愤愤地走了。大家面面相觑,一场没趣。
杨杏园也就忍着笑走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只见那刘续议员,匆匆的在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根司的克,一摇一摆的走。看见杨杏园,便对他招手道:“来来!我有一段好新闻告诉你。今日下午,陈总长在忠信堂请议员,杨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刘续走到他身边低着声说道:“陈子徐的总长,都在我们手板心里,他不能不联络我们。在候补议员里面,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能在党里拉拢几十个人,却有几分怕我。此外我还有一条消息告诉你,也是很重要的,昨天我们党部里开会,我被举为十二干事之一。这两条务必请在贵报登一登。”
杨杏园随口答应道:“可以的。不过我的记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请你做一篇稿子送来。”刘续道:“好,回头我就编一篇送来。我还有许多建议案,还没有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贵报,尽先发表。我这个提案,和中国前途,都大有关系,不可藐视。其一:是中国无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国本。请立大同教,以孔子为大同教主。其二:请咨达政府令全国各学校,不得作白话文。以中文为主,洋文为宾,庶几合乎圣人用夏变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议士,皆为全国之俊彦,今在立法机关,为人民代表,固位置极优。一朝任期终了,仍为平民,颇非国家爱惜贤才之至意,应一律给予简任职。其有继任议员或转为官吏者,固不必论。否则应逐年给予养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里面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杨杏园道:“很好,都是应该提出的。”刘续道:“老实告诉你,我们党里这一百多人,我都可以指挥。原因就是因为我既能做文章,发言又有道理。”杨杏园道:“贵党有许多人,那在国会里面,实在有一部分势力。贵党部现设在什么地方?”刘续道:“在土地庙九十九号,昨天还在那里开全体大会呢。”杨杏园道:“不是吧?那个地方,是我一个朋友家里,我很熟悉。他虽是一个议员,屋子不过两进,除了自己家眷在后一进外,另外一进,只有六间整屋子,常常有几个议员在那里打小麻雀牌玩,似乎不像一个党部。一百多人,怎样好在那里开会?”刘续红着脸道:“那个地方,原不过为二三同人打牌叫条于消遣之所。开起会来,我们还是在议院休息室里的日子多。”杨杏园觉得他的话很多,这样朔风怒号的冬天,老和他在院子里站着,病后的身子可有些撑支不住,便道:“没有事,请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说着,和他一点头,便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他想一想:这样的人,还是议员里面的顶几尖儿,这话也就真难说了。由那刘议员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这天寒日暮的境况,未免怆然有感。到了晚上满城的爆竹,陆陆续续响起来,这是人家送灶的时候。
想起故园今夜的景况,越发感慨丛生。病虽好了,身体本来还有些疲倦,晚饭都懒得吃,就去睡了。
到了次日,身体完全恢复,加上雪后天晴,地下的尘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湿了,虽有些风,却刮不起来。天气清朗了许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旧做起事来。
这天何剑尘吃饭之约,也就因为晚上在报馆里已恢复工作,到底没有去。在客边的人,看见人家忙着过年,虽然有些一年将尽,万里未归的感想,但是转想到不用得办什么油盐柴米,也不用得结什么年账,度什么年关,却也痛快得很c这会馆里的董事,本来是守旧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门口就贴起花笺春联来。大门口的对过,本有一个小水果摊子,如今却收了水果,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花炮。大门旁边,原有一个卖卦的老道,这几天,老道也收了签简卦牌之类,桌之上摆着一大砚池墨汁,几枝大笔,堆了许多红纸。他身后的白粉墙上,钉了两根钉子,系了一根麻绳,绳子上用小木签子,夹着许多红纸对联。什么皇恩春浩荡,什么莺声燕语报新年,什么爆竹一声除旧,这一类的话,写了许多。墙上另贴一张红纸,写着一尺见方“书春”两个大字。这些事情,一经看见,觉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这一日,就有许多朋友约他去过年,他都辞了。下午没事,身上带着十多块钱,在琉璃厂闲逛。在各家旧书摊子上翻旧书,看见好的,就买了下来。没走几家,就夹着一大包书。走过一家花爆店,看见许多人在里面买花爆,买的正热闹,顺脚走进店去,情不自禁,也买了些。掌柜的一算账,倒有两块多钱,这才觉得钱多了。但是既无意中买了,就是没有用,也只好带回去。到了家里,将书摆在书架上,一看上两个星期买的书,放在那里,还有没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这些个钱,把书买来,不又是摆样子吗?但是自己也明知道这样,可是在书店里翻书的时候,觉得哪一部都应该看一遍。就是一路回来也不能放过,坐在车上还要打开来看几行。一到了家里,摆上书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会了。仔细一想,却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桩事。一面摆书,一面想着,自己也笑起来了。摆定书,坐了一会。忙惯了的人,今天一点事没有,倒反党间得慌。便背着手,走出大门。只见那些办年货的,在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万家灯火,他才回去。
这时屋子里铁炉子,火正烧得兴旺,便靠近炉子,拿了一本《十八家诗钞》就灯下看。一个人在屋子里,自然是很沉静。听听屋子外边,震天动地的爆竹,已经东应西响起来。坐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便推开门在院子里望望。只见天色漆黑,院子里的东西,几乎看不清楚。伸出手来,虽然很冷,可是也没有什么风。有时屋顶头上响一声,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家在放冲天炮。这时,那胡二两个孙女儿,一个孙子,一个人提着一个小红纸灯笼,燃着一枝香,也在院子里放小爆竹,过一刻儿,啪的一下。三个小孩子,晃着那灯笼,跑来跑去,却是有味得紧。杨杏园看见,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闹的玩意儿,正是一样。
回头一想,不觉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会儿,胡二已经送上饭来。因为杨杏园向来不吝惜小费的,所以他们过年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点,有四个碟子,两碗菜,一个小火锅,另外一把小锡壶,烫了一壶酒。这些东西,都给放在外边屋里桌子上。又给他找了两个洋瓷蜡台,点了两枝红色的洋蜡烛。杨杏园一看,心想道:“难为你们,倒有些意思。”这时,屋子里炉火熊熊,红烛高烧,茶几上两盆梅花,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摆好,不觉也有点酒兴。便端了一把椅子,对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时,爆竹的声音,越发一阵紧似一阵了,虽然一个人自斟自饮,却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观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见刚才看的《十八家诗钞》,还在旁边桌子上没有收起,又未免记起“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句子,便将一枝洋蜡烛移在身边,拿了一本诗摆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念诗。不知不觉一小壶酒都喝完了。火锅里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这才觉得有点儿醉。胡二为他这一顿吃得久,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时又来了,见他一人在屋里徘徊,便道:“馆里有几桌牌,杨先生不来一个吗?大年下,热闹意思。”杨杏园却只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杨杏园也踱出院子来,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邻居,爆竹刚刚放完,一种硫磺气,穿过墙头来,犹自未消。刚才一会儿围炉酌酒的时候,不觉任兴喝去。喝过了,脑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气里站着,又闻着爆竹气味,精神倒为之一快。想起今天买了两块多钱花爆,还放在书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两个小伙计,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放。他们听说放不要钱的花爆,都点着一根香,很高兴的来放。杨杏园背着手,站在廓檐下,膝陇着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满院子都是硫磺味,却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远近的爆竹声,仍旧断断续续,闹个不了。他坐在屋子里听着,想着平常听人家放爆竹,很是讨厌,今晚听到放爆竹,却别有一种趣味,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会,酒气还没全消,便倒在床上,起初还闲着眼睛听爆竹,后来渐渐就不听见。
第二十四回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
杨杏园一觉醒来,已经另是一年。那窗户纸上的太阳,又下来大半截了。漱洗已毕,喝着茶,想了半天,有一桩事好像没办,想了一想,原来是没有看报。这时忽听见吴碧波的声音在外面喊道:“恭喜恭喜。”说完,人已经进来了。杨杏园道:“你这崭新的人物,还好意思拜年。”吴碧波道:“人家都以为过年好玩,我反觉得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牌。天亮了,又无可消遣,便和几个打牌的,专门走小胡同,看人家门上贴的春联。这种事情,好像很无聊,其实有趣的很。譬如介绍佣工人家的门口,贴着‘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又像寿材店门口,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牛头不对马嘴,却是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细一想,不由得你不发笑。”杨杏园道:“这一早晨,你们都是干这个玩意吗?”吴碧波道:“糊里糊涂一跑,由北城到南城,走的路实在不少,可是好的对联,却不过一两副。他们到了南城,逛厂甸去了,我却来找你。”杨杏园道:“去年何剑尘拿着许多红纸回去,大概写了不少的对联,你何不去看看?”
吴碧波道:“你也闲着没事,我们一道去谈谈,好不好?”杨杏园正在无可消遣,也很同意,便和他一路到何剑尘家来。
走到门口,并没有看见贴春联,却有两辆人力车,放在大门边,好像是等人的样子。杨杏园道:“我不进去了,这不是他家里来了客,就是他夫妻两人要出去。
何苦进去扫人家的兴。“一言未了,只见何太太穿了一身艳装,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开外的姑娘,长发堆云,圆腮润三,双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齿浅露,似带微笑。不事脂粉,愈见清灌。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袄,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条绿色镶白边的围脖,分明是个女学生。和何太太艳装一比,越发显得淡雅。何太太一眼看见杨杏园和吴碧波,便道:”请家里坐。剑尘在家里。我不久就回家来的,回头我们再打牌。“说着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车子,就拉起走了。
杨杏园道:“很奇怪,他家里哪里来的这一位女学生?看她样子,朴实得很,绝不是何太太的旧姊妹,也不是何剑尘的亲戚。这却教人大费思索了。”两人走进门,直往何剑尘书房里走去,只见他面前桌上,摆着两个围棋盒子,一张棋盘,一本棋谱。他眼睛望着棋谱,一只手两个指头,夹着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子上扳。
一只手伸在盒子里抓棋子。全副精神,都射在棋盘上,两人走了进去,他并不知道。
一直等他们走到桌子边,抬头一看,两手推开棋盒子,才笑了起来。杨杏园道:“尊夫人刚才上车,想是逛厂甸去了。你怎么不前去奉陪?”何剑尘道:“她是去拜太师母的年,我怎么好陪着去?”杨杏园道:“你又信口开河,她哪里来的太师母?”何剑尘道:“你们刚才进来,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没有?”吴碧波道:“不错,她后面跟着一个女学生。”何剑尘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就有太师母了。”杨杏园道:“这一位女西席,是几时请的?怎么我们一点儿不知道?”何剑尘道:“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天我在敞亲家里闲谈,说到女子的职业问题,我敝亲告诉我,说正是很要紧的事,不过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没有饭吃。我说,这话太玄,我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说:“现在有个女学生,书也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她丢了正经本领,只靠绣花卖钱吃饭,你想这不是本事太好的不幸吗?’我就问:”这是什么缘故?‘他说:“这个女学生,原是庆出的,父亲在日,是个很有钱的小姐。后来父亲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着她一个五十岁的娘,一个九岁的弟弟,靠着两位叔叔过日子。两个叔叔,一个是金事,一个还做过一任道尹,总算小康之家,不至于养不起这三口人。无如她那两位婶母,总是冷言冷语,给他们颜色看。这女学生气不过,一怒脱离了家庭,带着母亲弟弟,另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亲手上,虽然有点积蓄,也决不能支持久远,她就自告奋勇,在外面想找一两个学堂担任一两点钟功课,略为补贴一点。无如她只在中学读了两年书,父亲死了,因为叔叔反对她进学校,只在家里看书,第一样混饭的文凭就没有了。’”杨杏园道:“教书不是考学校,只要有学问就得了,何必要文凭?”何剑尘道:“你不知道她那种没有声誉的人,私立的中小学校,不会请她。公立的学校,他们又有什么京兆派,保定派,许多师范毕业生,还把饭碗风潮闹个不了,没有文凭的人,他们还不挑眼吗?所以我说的这位女学生,她就情愿收拾真本领,干些指头生活。我听了敝亲说,很为惋惜,就说内人正打算读书,她如愿意做家庭教师,我可以请她。我敝亲以为是两好成一好的事,一说就成了。其初,我也不过以为这位女士国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领如何。况且她又很沉默的,来了就教书,教了书就走,没有谈话的机会,我也没有和她深谈。一直到了前五天,我们送了她一些年礼,她第二日对内人说,她没有什么回礼的,新画了一张画,打算自己挂,如今就算一种回答的礼品,请我们不要见笑。我将那画一看,是一幅冬居图,师法北苑,笔意极为高古。我就大为一惊,不料她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我又在上面看见她题了一阕词,居然是个作者。”杨杏园笑道:“你把那位西席,夸得这样好,恐伯有些言过其实。”何剑尘发急道:“你不肯信,我来拿给你看。”说着,跑进里面去,捧着一块镜架子来。把那镜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
杨杏园一看,果然是一幅国粹画的山水。画的上面,有几行小字,那字是:窗外寒林孤洁,林外乱山重叠,地僻少人行,门拥一冬黄叶。
檐际儿堆残雪,帘外半钩新月,便不种梅花,料得诗人清绝。
杨杏园道:“这词本不算恶,在如今女学生里,有能填词的,尤其是不多见。”
说着,一看画上面,有一块鲜红的小印,刻的是隶书,是“冬青”两个字。他不觉失声道:“咦,奇怪!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她姓什么?”何剑尘道:“她姓李,你认识她吗?”杨杏园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认识我是不认识,只是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吴碧波道:“这有什么可想的,这位李冬青女士,既然是个词章家,难免向报纸杂志上投稿,大概你在报纸上遇见她的作品了。”杨杏园道:“也许是这样。”吴碧波笑道:“剑尘夫人有这样一个好先生,将来一定未可限量。可是待先生要既恭已敬才好呢。”杨杏园道:“这一层我想一定不会错的。你只看这一幅题词和画,用描金红木镜框子配起来,真是碧纱笼句呢,其他可想了。”何剑尘却只笑笑,依旧把画送到里面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家里的老妈子,搬出许多年果子来。何剑尘一皱眉道:“不要这个,赶快收了去,把昨日蒸好了的那些成东西,可以切出几碟子来。”说到这里,对吴碧波道:“看你们的神情,大概还没有吃饭。煮一点儿面吃,好不好?”吴碧波笑道:“你刚才要把年果子收了去,我原就老大不高兴。如今有面吃,我自然是愿意了。”何剑尘便吩咐家里人办去,又笑道:“不是不给年果子你们吃,这种东西,实在太俗,也没有什么好吃。”吴碧波道:“这样说,你又何必办在家里呢。”
何剑尘道:“等你娶了老婆,你就会知道所以然。这都在奶奶经上,多少章多少条规定的呢。”不多一会,老妈子果然端上八碟腊肴素菜之类和一小壶酒来,三人一面喝酒,一面说笑。说了一阵,又说到这位李冬青女士身上来。杨杏园问何剑尘道:“你们嫂夫人,既然去拜太师母的年,怎样这位先生倒在你们家里?”何剑尘道:“她们也是前世的缘分,这位先生和这位高足,简直不能隔一天不见面。李女士是前天在这里教书的,昨日过年没来,今天她在家里预备了许多吃的,怕内人不去,就先来接她了。”吴碧波道:“她上面是个嫌母,下面是个弱弟,一个人长此维持下去,恐怕不容易吧?”何剑尘道:“现在她自由自主,不过负担重些,倒不要紧。
从前靠着她叔叔的时候,十分可怜。前不久的时候,她曾做了几十阕小令,叙述她的境况,题为《可怜词》,可惜她不肯拿出来给我看。但是由刚才你们看的那首词而论,已经值得碧纱笼了,那末,她的《可怜词》可想而知,可怜的往事,也就更可知了。“杨杏园道:”文字为忧患之媒。这位女士,要是不认识字,糊里糊涂的过去,或者不会这样伤心。“何剑尘道:”你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我却也承认不错。“
说到这里,剑尘的夫人,已经回来了。何剑尘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何太太道:“我知道三差一,赶紧回来打牌来了。”杨杏园笑道:“爱老师,到底不抵爱打牌。”何太太道:“我这个老师,也不能再教我这个无用的学生了。她要到学堂里,真做老师去了。”何剑尘道:“哪个学堂要请她?你怎么知道的?”何太太道:“也是老太太说的,还叫我问你可以去不可以去。说是个什么教戏子的学堂。难道唱戏的还要进学堂吗?”何剑尘道:“唱戏的怎么不能有学堂。有一天在街上过,你看见一大班孩子,一律穿着黑布马褂,蓝布棉袍,戴着青布小帽,在人家屋檐下,梯踏梯踏的走,那就是唱戏的学生。你还问我呢,这是哪家大店里,这么些个徒弟?我就说是唱戏的,你忘了吗?”何太太道:“孩子唱的戏,我也看见过,台上扮起小生小旦,都很俊的。那些孩子,就像苦儿院里放出来的可怜虫一般,面孔黄黄的,拖一片,挂一片:你说是唱戏的,我有些不信。”杨杏园笑道:“你们所辩论的,都是文不对题。刚才嫂子所说的戏子学堂,决不是科班。那种十八世纪思想的科班社长,字还不让学生好好的认,哪里还会请女学生去当教员?我猜所说的戏子学堂,一定是那个爱美戏剧学校。”吴碧波道:“或者是的。不过爱美戏剧学校的内容,我是知道的。有许多候补教员,候缺还没候上,也不至于另外请人吧?若是那里真请人,我想这位李女士教了一点钟,第二点钟就决不肯上堂。”何剑尘道:“其故安在?”吴碧波看见何太太在这里,那句解释的话,却不便说。只说道:“一言难尽,总而言之,那里面男女学生是没有界限的。算了罢,不要往下谈了,我们打牌罢。”杨杏园道:“我的病刚好几天,我不能久坐,我不打牌。”
何太太并不理会他这句话,一阵高跟鞋子响,早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捧出一个方匣子来。那老妈子听说打牌,赶快就把桌子摆好,并不用得主人吩咐。何太太将匣子盖打开,哗啦啦一声,早倒了一桌子麻雀,便嚷着道:“坐下!坐下”杨杏园站在桌子犄角边,用手抚摸着牌,口里说道:“我不能久坐,我不来吧?”吴碧波道:“坐下得了,不要客气罢。”杨杏园一面坐下,一面笑道:“真来吗?那就不必拈风了,我就坐这里罢。”何剑尘笑道:“口里说不打牌,手上已经打起来了。凡是说不打牌的人,都是如此吧?”说着,四人便打起麻雀牌来。这一场牌,直打到天色漆黑方才休手。何剑尘又将家里现成的酒菜,搬了出来,请他们吃晚饭。吴碧波因一晚没睡,就先进城了。杨杏园又说笑了一阵,方才回家。
到了次日,依旧在假期中,无非看看书,打打小牌,一混就是三天。这日上午,天气晴和,又无大风。心想,天天望假期,到了假期里,又是这样瞎混过去了,真是可惜。正在这里盘算,只见舒九成走了进来。杨杏园道:“咦!好几天不会了,我听说你忙得很啦!”舒九成道:“对不住,你害病的时候,我正到天津去了,我昨天回来,才听见说的。今天在游艺园包了一个厢,请你听戏去。”杨杏园道:“你向来不爱听戏的,怎么会包起厢来?”舒九成道:“哪里是我包的!这是众议院那班罗汉包厢捧谢碧霞的。今天他们包了厢,临时有事无人去,就作个顺水人情送给我了。”杨杏园道:“我正无事,既然有现成的包厢,我就陪你去。”舒九成道:“那末,我们就走罢。”两人走出大门,只见一辆汽车摆在门口。舒九成道:“你就坐我的车罢。”杨杏园笑道:“你很忙,非坐汽车,是忙不过来。我早就这样建议,你以为我是说俏皮话哩。现在怎么样?”舒九成道:“其实也是生活程度各人自己抬高起来。若是没有汽车坐,就不做事吗?”两人坐上汽车,不消片刻,就到了游艺园。走进坤戏场包厢里面,舒九成前前后后,就扶着帽子,和人点了好几回头。杨杏园道:“包厢里面,你哪里有许多熟人?”舒九成低低的说了五个字:“这都是罗汉。”杨杏园听他这样说,也就微笑不言,便和舒九成坐下去看戏。
这天谢碧霞,正演的是《广寒宫》,先是梳着高髻,穿着宫装。一会儿台上大吹大擂,奏起喇叭铜鼓的军乐来。谢碧霞改了西洋装,穿着极薄的跳舞衣,在台上作单人跳舞。舒九成对于戏之一道,本来就是十足的外行。而今一看宫装的仙人,变作西洋跳舞,一跳就是好几千年,越发莫名其妙。便问杨杏园道:“这演的是哪一段故事?”杨杏园道:“我也不很懂,好像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吧?”这时,谢碧霞正在台上,卖弄腰腿的工夫,伸出一只脚来,两只手叉着腰,将身子往后仰。
于是包厢左右前后,就劈劈啪啪,放爆竹似的,鼓起掌来。隔座包厢里,两个小胡子,一个大胖子,都是和舒九成点过头的,大概都是议员。他们这会都魂出了舍,抬起头来,望着台上,眼睛珠子也不肯转一转。有一个戴眼镜的小胡子,口里衔着一根空香烟嘴,望上翘着,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来。那个没戴眼镜的胡子,笑嘻嘻地,偏着头,把两只手伸出包厢去,一只伸开巴掌朝上,一只巴掌朝下,好像在议院里战胜了反对党一样,用三四个牙齿咬着一点嘴唇皮,极力的鼓掌。那胖子眯着一双肉泡眼,笑着只是摆脑袋,一只手按着茶壶拿起,就把嘴对着嘴喝。偏偏他手上拿的是茶壶嘴,嘴喝的是茶壶把,老喝老没有。他只是把茶壶竖起来,眼睛仍旧望着台上,那茶都由茶壶盖上流了出来,洒了胖子一身,一件蓝缎袍子的大襟,湿了大半边。胖子听见滴滴嗒嗒响,低头一看,不觉呵呀一声。杨杏园在一边看见,觉得很有趣味,竟把看戏都忘记了。等到戏散了,隔厢那两个小胡子,都和舒九成打招呼,说道:“不要走,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晚上的戏,还好哩!我们已经把这厢留下来了。”舒九成道:“我还有事,不奉陪了。”一个小胡子将舒九成衫袖一拉,低低说道:“晚上到南长街去玩玩吧?大头今天晚上准去。回头我们看他派人来接谢碧霞罢。”那人说完,自和他的同伴走了。
杨杏园和舒九成道:“回去也没有事,忙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味根园吃晚饭,回头在杂耍场里坐坐,也是很有趣味。”舒九成本来就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无如这大正月里,游艺园里面,人山人海,十分拥挤,哪里人也是满的。他们走进味根园去,只听见纷纷扰扰,盘子碗声,嘻笑声,坐客吆喝声,伙计答应声,小孩儿啼哭声,闹成一片。叫了几声伙计,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四周一看,不说坐的地方,站的地方也没有了。走出门外,等了好久,里面才稀松。胡乱进去,找了一个座位,要了几样菜,吃过晚饭,再到杂耍场去。谁知这里也是一样挤,一点儿地方没有。
舒九成道:“我说还是走的好,何必挤着找罪受。”说毕,径自往外走,杨杏园也只得跟着。走不多远,一个大个儿,戴着獭皮帽子,穿着獭皮领子大氅,手上拖着一根手杖,显然是个小阔人。他看见舒九成,连忙把手一支,笑着问道:“你一个人吗?”舒九成道:“还有我一位朋友。”便笑着给两方面介绍道:“这是杨杏园先生,这是崔大器先生。”杨杏园一看崔大器,大衣里面是一件礼服呢马褂,钮扣上吊着一块金质徽章,分明是一位议员。那崔大器问道:“你们二位在什么地方坐?”
舒九成道:“人多得很,没有地方可坐,我们要走了。”崔大器道:“我们在坤戏场有两个包厢,你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早着啦,何必走。”舒九成道:“你们的人太多吧?”崔大器道:“加上一两个人,总坐得下的。回头我还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舒九成笑道:“我想没有什么可商量。有事商量,也不至于在包厢里开谈判啦。”说毕,带着杨杏园在人丛中一挤,便不见了。崔大器追上前来,一把抓着,笑道:“别走别走,包厢里听戏去。”那人回转身来,是个小胡子,原来是议员贾民意。崔大器拉错了人,倒愣住了。
贾民意笑道:“怎么着?坐包厢。”崔大器只得顺风推舟,和贾民意同到包厢里去看戏。好在包厢里的人,贾民意认得一大半,倒也没有什么拘束。看到后面,正是谢碧霞的《纺棉花》。当她坐在台口上唱小调的时候,有一句“奴的心上人”,那时却把她的眼光,不住的向贾民意包厢里射来。崔大器撕着一张阔嘴不做声,只是嘻嘻的笑,几乎合不拢来。等到戏要完,崔大器特将贾民意的衣服一拉,便一路走出戏场来。崔大器轻轻的笑着说道:“我和颦卿到北池子去。你去不去?”贾民意道:“哪里来的什么颦卿?”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顿,然后说道:“嘿!连颦卿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还听戏?”贾民意道:“我本来就不懂戏,你问起我的内行话来,我自然不知道。”崔大器道:“你猜一猜是谁?”贾民意想了一想笑道:“是谁呢?呵!是了。你们前几天做了一大卷歪诗,左一个颦卿,右一个颦卿,还说要刊专集啦。当时我倒没有留意,如今想起来了。那诗的序里曾说道,‘碧霞,姓谢,字颦卿’。这颦卿一定是谢碧霞了。”崔大器道:“正是她。老实告诉你,我有一个好差事,就是每天一次,送谢碧霞到北池子去。她的戏唱完,我的办公时候就到了。”贾民意道:“那末,那就先走一步,那边会罢。”崔大器道:“我们三人坐一辆车去。不好吗?”贾民意笑道:“那就有些不妥,而且我也有我的车子,何必呢?”
说着,走出游艺园,坐上他自己的汽车,何消片刻,早到一个地方停住。那里有个朱漆大门,门上的电灯,点得通亮,在左右前后,停上四五辆汽车,两三辆马车。贾民意想道:“今天的人多一点,也许今天晚上推牌九。要有新闻记者走这里过,又要说这里开会了。”他下了车,一直就往里走,听差的看见,都是垂直着手站在一边,叫一声“贾先生”。到了里面,走进内客厅去,掀开门帘子一看,只见围了一圆桌人,在那里打扑克,都是议员。旁边有两个妓女,夹在里面,和大家玩笑。有一个议员贾敬佛,他是最爱佛学的人,也在这里赌钱。有一个妓女,却在和他进牌。贾民意将帽子取在手里,和大家笑笑,背着手,也站在妓女后面看牌。那妓女手上所拿的,却是两张九,一张五,一张四,一张A.到了掉牌的时候,妓女说道:换两张。却把一张四,一张五扔掉,留住两张九,一张A.贾敬佛道:“咳!”
妓女回过头,把眼睛斜着一瞪,对贾敬佛道:“不要你管闲事。”贾敬佛笑道:“我就不管,反正把我那两块钱输完了,也就没事了。”说时,人家已经把手上的牌扔在面前,贾敬佛手快,抢了一张在手里,对妓女道:“我们一个人看一张。”
妓女道:“可以的,你先别做声。”说着,把那张牌拿了起来,就向手上的三张牌里面一插,随后把牌抽动了几回,理成一叠,把那四张牌,用手捧起来,比着和鼻子尖一般齐。一看第一张牌,还是原来的九。便用手指头慢慢的将下面三张展出一点牌角来,先看第二张是个原来的黑A,展开第三张是原来的九,一直展到第四张,是新掉来的牌了,她越展得缓,半天还没移动一丝丝。桌上的人都催道:“老九,你快一点吧!”她展出一点儿犄角来,有一个红字,两直并立着,正是半截A字,她就使劲的望下一展,露出牌中心的那一朵花瓣来。查一查手上,是九和A两对,她便收成一叠,握在手掌心里。贾敬佛道:“你掉了一张什么牌,我看看。”老九道:“没有什么,你的呢?”贾敬佛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衫袖里面,伸出一张牌来,却也是一张A.那妓女越发拿了过来把五张紧紧握着。看一看桌上,有两家出钱,在那里“雷斯”,正等着看牌呢。老九问道:“你们‘雷斯’了多少?”一个人说:“你出十块钱,就可以看牌。”老九笑笑,先拿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随后又添一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贾敬佛站在后面,以为老九将他的钱开玩笑,很不以为然,可是不便于说,只好一声不作。这时那对面的一家,将牌捏在手里望望贾敬佛的脸,又偏着头望望老九的脸,笑道:“小鬼头儿,你又想投机。”老九也微微一笑,说道:“哼!那可不一定。”那人用手摸着小胡子问道:“你换几张的?”贾敬佛道:“换两张。”那人依旧摸着胡子,自言自语的道:“哦?换两张,难道三掉二同花?或者三个头?”想了一会,将桌子一拍道:“我猜你们一定是投机,十五块之外,我再添三十块,不怕事的就来。”老九看见人家出许多钱,便有点犹豫了,将牌递给贾敬佛看道:“你看怎么样?”贾敬佛原来猜她的牌,不过三个头,现在看三张A,两张九,是一副极大的“富而豪斯”,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
仍旧将牌交给老九道:“也许是他投机,想把我们吓倒。他既出三十,一共五十五块了,也罢,再加四十五块,凑成一百。和他拚一下子。”老九巴不得一声,心想赢来了,反正我要敲他一下。果然就数四十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这时,不但满桌子的人,都注意起来,就是在屋子一边谈话的人,也围拢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偏偏对面的那一位,又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便道:“你既拚一百,好,我再加一百。”这一下把贾敬佛的脸,逼得通红,不出吧?白丢了那一百块钱。照出吧?
又怕人家的牌,可真比自己大。手上把牌接过来,把一只手,只去抓耳朵后面的短头发。说道:“也好!就添出一百块钱,看你的!”那人把五张牌望桌上一扔,微微的笑道:“贺钱!四个小二子。”贾敬佛将他的牌,一张一张爬出来看,正是四张二,一张三,一点不少,恰恰管了他的“富而豪斯”。他把牌一丢,把面前一搭钞票,一齐望桌子中间一推,说道:“拿去!”在桌上三炮台烟筒子里取出一根烟卷,用火燃着,便伸长两条大腿,倒在沙发椅上,一声不言语,极力的抽烟。那人点一点钞票数目,说道:“敬佛,还差五块呀。”贾敬佛道:“少不了你的哟!明日给你不行吗?”旁边有人笑道:“刚刚在汪竹亭那里弄来的二百元,腰还没上呢!
我说叫你请客,只是不肯,现在呢?“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惟有那个妓女和人家换了一副牌,不三分钟的功夫,输脱二百块钱,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默默的在那里抚弄桌上的牌。
贾民意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子,觉得也没有什么意思,便自向上房来。原来这上面几间房子,是这里主人翁张四爷预备的静室,留为二三知己密谈之所。贾民意在门外头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里说话,说道:“我给你烧上一口,抽一口足足的,好不好?”又听见苏清叔,格格的放出笑声,说道:“我不要抽烟,你把新学的《玉堂春》给我唱上一段好多着呢。”那女人道:“人家来了,总是要人家唱戏,怪腻的。”苏清叔道:“这孩子,又撒娇。”旁边就有个人插嘴道:“这都是议长大人惯的呀。”这句说完,接上一阵笑声。贾民意一掀帘子进去,见正中屋子里浓馥的雪茄烟味,兀自未消。左边屋子里门帘子放下,一阵唏哩呼噜抽鸦片的声音,隔着帘子,却听得清清楚楚。掀帘子进去一看,张四爷躺在床上烧烟,崔大器对面躺着。苏清叔靠在旁边一张铺了虎皮毯子的沙发上,把冬瓜般的脑袋靠在椅子背上,歪斜着眼睛,嘴上几根荒荒的胡子,笑着都翘了起来。谢碧霞果然来了,身上穿着大红缎子小皮袄,宝蓝缎子阔滚边,蓬松着一把辫子,演戏时候化装擦的胭脂,还在脸上,没有洗去。这时,她挨着苏清叔,也挤在沙发上坐着。手上拿着一盒火柴,低着头,一根一根的擦着玩。他们看见贾民意进来了,都不过笑着微微的点一个头,惟有谢碧霞站了起来,把嘴角歪着,笑了一笑,露出两粒金牙齿,增了媚色不少。原来这谢碧霞腰肢最软,眼波最流动,又会化装,上起台来,实在是风流妙曼,媚不可言!下台之后,笑起来,也未免觉得嘴阔一点。因此苏清叔替她想法子请了牙科博士,给她镶了两粒金牙,笑起来,人家见金牙之美,就忘其嘴阔了。
这时崔大器说道:“民意,你比我们早来了。这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贾民意道:“在前面看打扑克。”谢碧霞道:“打扑克吗?我去看看。”苏清叔将她一扯道:“那里乱七八糟的,去有什么意思,在这里坐着罢。”谢碧霞穿的本来是高跟鞋子,袅袅婷婷的站立着,苏清叔将她衫袖一扯,她站立不住,便倒在苏清叔身上。谢碧霞将身子一扭,眉毛一皱,眼珠一瞟,说道:“你瞧,怎么啦!”苏清叔哈哈大笑。
张四爷头上,本带着瓜皮帽。因为偏着躺在床上,那帽子擦得歪到一边去。这时他坐起来了,瓜皮帽盖着一边脑袋,一截耳朵。手上夹着烟签子,坐起来笑道:“自在点吧!这里不是舞台,可别演《翠屏山》,霸王硬……”谢碧霞站了起来,一只手理着鬓发,一只手指着张四爷道:“你敢说!”崔大器一边烧烟,一边说道:“碧霞,你好好的唱一段墓中生太子的鬼腔,我们就不闹。不然,今晚关你在张四爷家里,不让你回去。”张四爷没口分辩道:“清叔,你听听,这是他说的,我可不敢说这样占便宜的话。”苏清叔笑道:“占便宜也不要紧,与我什么相干?何必问我。‘深四爷道:”那末我可不客气了。“谢碧霞道:”戴歪了帽子的!你说出来试试看。“崔大器道:”别闹罢!让碧霞坐着歇一会儿,等她好好的唱一段青衣给议长听。“谢碧霞对墙上的钟一看,已经两点了。说道:”你们说你们的话,我要走了。“张四爷道:”别忙,我有件事情请教。“说着就走到隔壁屋子里拿了一把胡琴来,递给谢碧霞,说道:”昨天听你在《络纬娘》戏里那段广东调,实在是有趣,请你唱一段,我们大家洗耳恭听了,就让你走。“谢碧霞笑道:”唱一段可以,胡琴我实在拉的不好。“崔大器道:”这又没有外人,拉的不好也不要紧,你就拉一段罢。“谢碧霞一面说话,一面调胡琴弦子,调得好了,取出一块手绢,蒙在大腿上,然后把胡琴放在上面,拉了一个小过门,就背过脸去,唱将起来。谢碧霞穿着大红衫儿,衫袖领子,都是短的,露出了脖子和胳膊,真是红是红,白是白。
她虽然背着身子,你瞧她水葱儿似的手指头,一只手按着胡琴弦子,一只手拉着弓,就觉得十分玲珑可爱。这时候,正是深夜,已经静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种广东调,越发凄婉动人。大家正听得有味,谢碧霞忽然将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辫子都穿在大衣里面。笑着和大家点了一点头道:“明儿见!”
说着一掀帘子就走到外面去了。苏清叔笑道:“忙什么?还没叫他们开车。稍等一等,我送你回去。”谢碧霞隔着屋子说道:“不要紧。”要说第二句,已经走到院子里,也就忍不了。这里的听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见谢碧霞走了出来,说道:“谢老板要走了吗?”谢碧霞鼻子里答应了一声。那听差就赶快走到门房里去,把那歪在床上的汽车夫叫醒,去开汽车。汽车开好,谢碧霞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门口。汽车刚停住,却见一个黑影子从屋边一闪,谢碧霞倒着了一惊。欲知是人是鬼,请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破屋疏龛空名传胜迹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
却说谢碧霞走到自己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子一闪,心里未免一惊。仔细看时,却是一个穿一件大氅的人,一阵风似的走了。汽车夫停了车子,早过去和她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开了门,亮着灯让谢碧霞进去。谢碧霞一看,是她跟包的,便问道:“家里人都睡了吗?”跟包的道:“老爷没睡,还在烧烟。”谢碧霞便不说什么,走回自己屋子里去。隔壁屋子里她父亲谢二问道:“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已经快三点钟了,明天日里还有戏哩。“谢碧霞道:”不是我跑了出来,他们还不让走呢。这夜深,也不知道我们门口怎么还有人走路?刚才到门口,看见一个黑影子一溜,可真吓我一跳。“这时,只听见谢二抽着烟唏哩呼噜直响,一口气响完,听见谢二骨都一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道:”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个混账小子。“谢碧霞道:”哪个混帐小子?“谢二道:”就是天天站在包厢面前的那个学生。这两天,老是在门口摆来摆去。今天晚上,有一点钟了,他忽然敲门,一直跑了进来。当时我还怕是熟人,一见面,敢情不认得。我问他找谁,他就说找你来了。我骂他一顿,说不给我滚,我就叫警察。他听说叫警察,不但不怕,什么他是秦锤,他是贾宝玉,东拉西扯,说了一顿。我才明白,他是个疯子,犯不着和他计较,便带推带劝,把他送出去了。我想这人,疯疯癫癫,未必知道回去。大门口那个人,一定是他。“谢碧霞道:”现他娘的世,活该!“那厢房里住的苏桂香,这时醒了,便在被服里伸出头来问道:”大妹子,你回来了?你说碰见谁呀?“谢碧霞道:”碰见一个鬼。“苏桂香道:”是个大头鬼吧?“谢碧霞笑着骂道:”你这孩子,缺德!“苏桂香也在被窝里格格的笑。
谢碧霞说笑了一阵,又喝了一盏莲子和荔枝熬的稀饭,这才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一点多钟了。洗了一把脸,辫子也没梳,穿了一件紧身小皮袄,拿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绸带子,站在院子里,带作身段带舞。正舞得有劲之时,忽有一个人在后面叫道:“好用功呀!”谢碧霞转身回头一看,却是敲金报馆里的柳上惠,便停住了舞。笑着说道:“好几天不见。”柳上惠笑道:“其实是你不见我,我可是天天见你哩。”谢碧霞道:“这话怎么讲?”柳上惠道:“我天天坐在包厢里,不是看见你吗?”谢碧霞的母亲谢老娘,早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柳先生请屋子里坐。”
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气,一直往里走。谢碧霞这时穿了一件宝蓝缎子虎斑驼绒长袍,外套黑绒马褂,手上拿着湖色湖绉腰带,一边系着,一边往里走。柳上惠左腿架在右腿上,口里衔着烟卷,正坐着和谢老娘说话。看见谢碧霞换了男装进来,便站了起来,喝彩道:“好哇!简直是个大少爷了。颦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马艳卿越发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络纬娘》,比上两次还好,有几段小调,简直是北京没听见的。风琴按出复音来,尤其是难得。说也奇怪,桃红色衣服,就格外漂亮。我常说,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发丑。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好看的。”说毕,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谢碧霞道:“昨天的戏,可以对付吗?”
柳上惠鼓着手掌,将脑袋摆了几摆。说道:“很好!”谢碧霞道:“我昨天的嗓子哑了,本来不愿唱的,偏偏前台老板不让请假,只得勉强上台,还好得起来吗?”
柳上惠道:“怪道呢,我昨天听你唱了许多新腔,很有味儿,原来你是哑了嗓子。
这一哑哑得实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谢碧霞道:”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过去。“柳上惠不和谢碧霞说话,却和谢老娘说话。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原来颦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得她一起来,就练绸带子。一个人成一个名角,决不是含糊得来的。颦卿这样有名,实在是应该的。谁能像她这样,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练功夫?“谢碧霞道:”《天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为《审头刺汤》。“柳上惠将大腿一拍,说道:”这出戏,实在是重头戏,做工唱工,都是很难的。坤伶里面,除了你,还有谁能唱?改了这出戏,一定能叫座。“谢碧霞道:”老实说,那做老生的实在不行,我想还是演《天女散花》。“柳上惠道:”《天女散花》这戏,你舞带子的那一段,百看不厌,今晚我是一定早到。“这时,谢老娘进里屋子里去了,谢碧霞也跟着走了进去,低低的问她母亲道:”这个月的钱给他了吗?“谢老娘道:”前天他来过一回,我因手边没钱,所以没给他。“谢碧霞道:”反正少不了的,给他就得了,您马上就拿出来罢。“谢老娘道:”一次全给他不好。上个月一次给他了,没半个月,他又来。我想今天先给十五块,过半个月,再给他十五块。“谢碧霞道:”给他得了。省得过几天,他又来了麻烦。“说着,便到自己屋子里去,拿出三十块钱的钞票,交给谢老娘,由谢老娘交给柳上惠。说道:”对不住,这个月迟了两天。“
柳上惠手上接着钞票,说道:“别忙呀,我来坐坐,井不是为着要钱来的。”说时两个指头推开钞票的犄角,一张一张都检查了一番。嘴里说话,眼睛却不住的看那犄角上的字,数一数,共是两张有十字的,两张有五字的。这才含着笑和谢老娘说话,不在乎似的,随便将那一沓钞票,揣到袋里去了。一面又问谢碧霞道:“我这两天,收到许多投稿,都说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将来你还可以反串《戏迷传》呢。”
说时,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草稿来,笑着对谢碧霞道:“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替你作了十几首诗。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报上,你看好不好?”
谢碧霞道:“什么诗?就是花田错里面,在扇子上题的那个诗吗?”柳上惠将手一拍道:“对了。”谢碧霞仰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那以什么为题呢?就以我为题吗?”柳上惠道:“戏里面以什么为题,那是一句俗话。古言道的好,诗言志。
做诗是心里有了什么话,想说出来,便把什么话说出来。并不是心里想做诗,便临时找一个题目来凑付的。“谢碧霞道:”你这话我虽然不很明白,我也可以猜想一点。但是你并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话要说,怎样也能替我做诗呢?“柳上惠闲着没事,寻常喜欢做诗,做了就登在报上,有许多朋友看见他的诗多,都推他是一个诗家,他素日也自负得了不得。不料今日被谢碧霞这样一问,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谢碧霞道:”前几天听见有人和我做诗,登在报上,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你这一说我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呢?“柳上惠笑道:”这不过表明你聪明会读书……“谢碧霞不等说完便道:”我又不当女学生,要在大学堂毕业,读什么书?“柳上惠连忙笑道:”是呀!哪个大学堂的毕业学生,能比得上你呢?“正说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一件灰哔叽皮袍子,头上戴一顶红顶黑瓜皮帽,嘴角上衔着一管玳瑁烟嘴,手上提着两只蓝布袋盛着两把胡琴,直冲了进来。柳上惠一看,这正是谢碧霞的琴师,大概是和谢碧霞练习戏来了。自己便站起来道:”隔日再会罢!“
说着便走了出来。谢老娘走出院子来,送了两步,也就回去了。
柳上惠走上大街,身上有了钱,精神了许多。心想早几天要买双鞋子,总是迟了下来,今天可以去买了。便拿五元的钞票,在小香烟铺子里,买了一盒三炮台,找了一些洋钱辅币和铜子。吸着烟卷,雇了一辆干净些的人力车,坐到了大栅栏,舒服的很。刚过松鹤园,看见有熟人进去。便喊道:“杨杏翁。”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杨杏园。便笑道:“原来是柳先生,久违了。”柳上惠笑着便跳下车来,手插在大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抓了一把铜子,递给车夫,眼睛看也不看。却笑着和杨杏园道:“有约会吗?”杨杏园道:“没有约会,我因为上街买点布料,肚子饿了,顺便到这里来吃点东西。”那人力车夫,把那又粗又大的手掌,托着几个铜子,直送到柳上惠面前,说道:“先生你少给一个子。”柳上惠道:“什么话!我在袋里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少?”车夫道:“这五个大子里面有一个小子啦。”柳上惠红着脸,便给了车夫一个铜子。杨杏园道:“柳君既然没事,何不同到里面去坐坐?”
柳上惠道:“很好,我也要和你谈谈。”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去,拣了一间屋子坐下。
要了几样菜,两小壶酒,便喝着谈起来。柳上惠道:“你是很忙,老碰不着你。”
杨杏园道:“我们两人本不容易碰头,你所有的工夫,都消耗在歌舞场中。我的光阴,却消耗在故纸堆里。怎样会容易会面?”柳上惠道:“你这话不然。我虽然不像你那样待酒风流,歌舞场中也走得腻了。近来我就常在清雅的地方逛。”杨杏园笑道:“你也会走到清雅的地方去,这是想不到的。但不知道你所认为清雅的地方,又在哪里?”柳上惠正举着筷子吃盘子里的宫保鸡,眼睛看着盘子里,只挑好的吃。
杨杏园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一直等吃了好几块,把筷子停住,才想起来杨杏园在问他的话。便说道:“你说什么?”杨杏园道:“你说清雅的地方,在哪里?”
柳上惠道:“那自然很多。”杨杏园道:“你最赏识的哪个地方?”柳上惠道:“这个地方,你应该也去过,就是陶然亭北方的瑶台。”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瑶台?这地方倒很耳熟,我却没去过。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风景?”柳上惠道:“那地方也是一座平台,在旷场之间,空气十分好。若是夏天,在柳树底下,煮茗下棋,四边青野,一望无际。就是现在,那里一尘不染,曝背闲话,也是一个好地方。”杨杏园道:“我来北京这多年,并没有听见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真错过了。
哪日天气好一点,我一定抽空去看。“柳上惠道:”不但赏玩风景,还有一样好处啦,那邻近的地方,有一个小户人家,他两个女儿,一个唱青衣,一个唱大花,我都认识,可以去坐坐。“杨杏园道:”我说呢!你哪能够到清雅的地方去?原来那里有你的老主顾。“柳上惠正色道:”你这虽是一句玩话,我不能不正式声明。老实说,捧角的事,我是不免,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要说为捧角弄些好处,或者弄几个钱,可绝对没有这回事。就像今天早上我到谢碧霞那里去,除了喝她一杯茶,抽一支烟卷之外,连她请我吃早饭,我都没吃。由此类推,你想我可是为弄好处才捧角的人?再要说到办小报,不能不吃窑子戏于鼓姬这三样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论。
我为人,你是知道的,喜欢作游戏文字。我就是为这个办敲金报,好发表发表自己的作品、哪里有别的用意呢?“杨杏园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不过顺便说一句笑话,决不敢说你拿戏子的钱。“柳上惠脸上又一红,却站起身来在旁边茶几上找了一根火柴,擦着吸烟。杨杏园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些,便用别的话,把这事撇过去。
问道:“这瑶台也有些点缀吗?”柳上惠道:“怎么没有?台下是一层曲曲折折的石坡。台上树木花架子都有。台的后面,还有一座古刹。”杨杏园一想,照这样说,这瑶台简直是一个好地方,不可不去赏鉴一番,也就未免为柳上惠之言而动。一餐饭吃毕,杨杏园吩咐伙计算账。账单于开上来,杨杏园便在衣袋里掏了三块钱给伙计会账。伙计接了钱,刚要走,柳上惠一眼看见,哪里肯,把谢碧霞给他的那一卷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杨杏园看道:“我这里给钱!我这里给钱!”杨杏园便用手挥着伙计道:“你拿钱去罢!”伙计就拿了他的钱,上柜去了。柳上惠拿他的钱,往桌上一放,说道:“咳!我昨天打牌赢了几十块钱,满心预备请你,反教你请了。”杨杏园道:“这小东也不算什么,何必客气。你真要做东,第二次遇见再说罢。”柳上惠在桌上把那几张钞票拿起来,递给杨杏园看道:“我就是用钱不会节制,是个大毛病。今天早上还有七十多块钱,现在连二十都不到了。”杨杏园微笑了一笑,对他点点头。柳上惠见他依旧没说什么,也就只好把钞票放进袋去。
两人出了松鹤园。柳上惠去买鞋子,杨杏园却自回家。他因为听见柳上惠说,瑶台有好的风景,便问人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都说有的,那里空气是很好的。杨杏园一听地方很好,便决计去玩一趟。一直过了一个礼拜都是大风,不愿出去。到了第八天,天气已经晴暖,便吩咐车夫,一直拉到瑶台来。车子走到宽敞的道路上,远远的已经望见陶然亭。车子走过一片芦地,忽然拉到一个大土墩边,就停下了。
杨杏园问车夫道:“你停在这里做什么?”车夫道:“您不是到瑶台来吗?这里就是。”杨杏园一团高兴,顿时冰消瓦解。心想:“我说瑶台这个好名,总是雕栏玉砌,一切很好的古迹,原来是个土堆,真是笑话。”但是既到了这里,不能不上去看看,便绕着土墩,踏着土坡走上去。走到台上面,左右两边,也有几棵秃树,正中一个歪木头架子,上面晾着一条蓝布破被,又挂了一个鸟笼子。木头架子下,摆着四张破桌子,几条东倒西歪的板凳。土墩的东边,有一排破篱笆,也晾着几件衣服。西边一列几间矮屋,窗户门壁,都变成了黑色,屋的犄角上,十几只鸡,在那里争食,满地都是鸡屎。一看正中间,倒是一座古刹,不过一丈来高,敞着五扇破殿门。殿上的神龛上,土堆得有几寸厚,帏幔都分不出颜色来。两边那些泥塑的神像,有的没手,有的没脚,实在不成个东西。杨杏园看了一会子,一个人不由得笑起来。心想我理想中的雕栏玉砌,就是这些东西!那矮屋门前,有一个六七十来岁的老婆子,坐着在那里晒太阳。两个黑鼻涕糊满了嘴的小孩,蹲在地上创土坑。他看了一看,这瑶台实在无可勾留,便要走了下去。到这时有一个老头儿,从矮屋子里出来,便笑嘻嘻的对着杨杏园道:“您啦,歇一会儿?”杨杏园对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顺着土坡,便走了下去。走下了瑶台,心想今天来得太没意思,这里到陶然亭不远,既然来了,不如也去看看。想定,便坐着车子,向陶然亭来。
走到陶然亭门口下车,见门口早有一辆马车停着,大概也是游客坐了来的。他下了车,走进门,在禅堂上,佛阁下,绕了一个弯儿,也没有什么趣味。穿过西边禅房去,却听到走廊外有两三个妇女的声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道:“我们从小就听见人家说,北京的陶然亭,是最有名的一处名胜,原来却是这样一所地方,我真不懂,何以享这么大一个盛名?”又有一个人道:“我是老听见你们说,陶然亭没到过,要来看看,我也以为不错。要知是这样子,我真不来。”杨杏园一听此二人说话,有一个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只是想不起来这是谁。又听见一人说道:“若是秋天呢,远看城上的一段西山,近看一片芦苇,杂着几丛树,还有点萧疏的风趣。”杨杏园又想道:“听这人说话,却是文人的吐属,怪不得跑到这个地方来游览名胜。”便也慢慢的踱过禅房。刚一转弯就听见有人喊道:“杨先生!”杨杏园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剑尘的夫人。另外还有两位,一位是老太太,一位是个二十岁附近的女学生。他只一看,立时想起正月初一在何剑尘大门口遇见的那位姑娘,不用提,这便是李冬青女士了。便答应道:“嫂子今天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这可碰得巧。剑尘呢?”何太太道:“他没来,我是陪着这位太太来的。”说着便给杨杏园介绍道:“这是李老太太,这是李冬青先生。”回头她又对李冬青道:“这就是剑尘常说的诗家杨杏园。”李冬青淡淡的含着笑容,和杨杏园微微一鞠躬。杨杏园也含着笑点头,却对何太太道:“嫂子读了几个月书,进步得多了,居然知道诗家两个字。其实这两个字尊贵得很,不是可以乱称呼人的。剑尘前次曾告诉我,李女士是个文学家,要在李女士面前,称起诗家来,那不是班门弄斧吗?”李冬青含笑低低的说了一声:“不必客气。”何太太道:“杨先生刚来吗?我们要先走了。”
杨杏园道:“请便。”何太太和李冬青便随着李老太太走了。李老太太道:“这庙里有佛爷,怎么来了就走?往常在家里,还要到庙里去进香呢,今天走到佛爷家里来了,反不磕头去吗?这是最要不得的事。”何太太也是信佛的人,听见李老太太这样说,便主张到佛殿上去进香。李冬青虽然不愿意,可是不肯违背她母亲的意思,只得和她们一路走进佛殿去。
这时,杨杏园从走廊绕了转来,觉得有点疲倦,便坐在一间小客厅里。庙里的伙计,奉了和尚的命令,早笑嘻嘻泡了一壶茶,捧着四碟干点心上来,杨杏园自然未便拒绝,只得坐下喝茶。一会儿,只见何太太三人,从佛殿上过来,连忙又站起来招呼。那伙计看见是熟人,以为是一处的,就往客厅里让。杨杏园于此,不得不说句人情话,便对何太太道:“嫂子也不进来坐坐,歇一会再走。”何太太就转对老太太道:“老伯母,你老人家也走得累了,歇会儿罢。”李老太太道:“也好。”
这客厅里,一列原摆着两张桌子,杨杏园坐在南边,她们三人进来了,便坐在北边。
杨杏园见她们坐定,便叫伙计重新泡茶端点心来。杨杏园问何太太道:“嫂子不是早要走吗?怎么还在这里?”何太太指着李老太太道:“老伯母说,见了佛爷不磕头,那是有罪过的,因此上我们到佛殿上去,拜了一拜佛爷。”李冬青听见何太太说拜佛爷的话,眼睛望着她,抽出手绢来,捂着嘴微微一笑。李老太太却对李冬青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在佛爷面前,总要恭敬些,刚才叫你磕头,你就老早躲开。”李冬青见母亲说她,依旧笑了一笑,却不辩驳。杨杏园见她们在那里说话,不便插嘴,却只得默默的在一边坐着。倒是李老太太先开口和杨杏园说话,说道:“这北京的庙宇,都没有南边的高大,杨先生说是也不是?”杨杏园见李太太和他说话,便恭恭敬敬的答应,说道:“是的。听说从前北京有皇帝,造屋都是有限制的,不许往高做。所以一些庙宇,都一样的低矮。”李老太太道:“听杨先生说话,好像是安徽人。”杨杏园道:“是的。你老人家何以知道?”李老太太道:“我在安徽省住过多年,安徽话,我还说得来几句,所以你先生说话,我一听就知道。”
杨杏园道:“你老人家到北京来多少年了?”李老太太道:“前后有六七年了。”
杨杏园道:“公馆现住在哪里?”李老太太笑道:“公馆两个字,那就说得可笑了。
我就是领着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过活。现在裱褙胡同,分人家一个小院子住了。“杨杏园道:”今天也没有带少爷出来玩。“李老太太道:”上学去了。他年纪究竟小些,太淘气,我也不很愿意带他出来。“何太太在旁插嘴道:”别个老人家总是喜欢男的,喜欢小的,老伯母就不同。“李冬青在一边笑着轻轻的说:”你可别招上我。“李老太太笑道:”你这两个人,都没有规矩,先生固然不配做先生,学生也就一点不敬重先生。“何太太笑道:”幸而杨先生不是外人,很知道我的。
不然,人家听了去,不算先生管不住学生,却要说这大一个学生,还不分上下啦。“
李老太太笑道:“你是真会说话,除非在报馆里作文章的人,像何先生一样,才可以赛过你。”杨杏园道:“吃报馆饭的人,不见得会说话,譬方我就是一个嘴笨的人。”李老太太道:“杨先生在哪家报馆?”杨杏园道:“影报。”李老太太道:“哦!和何先生同事。我们家里就看的是这份报。我们冬青常说,有一位姓杨的,文章作得最好,原来就是杨先生。”杨杏园道:“在报上做文字,天天是忙着充篇幅,哪里会好?”李老太太道:“这并不是我说客气话。”便问着李冬青道:“你头回给你弟弟说,有一篇小说做得好,可以当文章念,也是这杨先生做的吧?”李冬青这时只得和杨杏园说了一句客气话,说道:“杨先生的武侠小说,写得实在有声有色。”杨杏园笑道:“不瞒女士说,我就不懂武事,那都是胡诌的。李女士很喜欢看小说吗?”李冬青微微一笑道:“从前喜欢看小说,现在俗事多,没有这闲工夫了。”杨杏园道:“听说女士在爱美戏剧学校,担任了功课,不知道教的是哪一类?”李冬青道:“不过有人介绍去教音乐,我还没有答应。听说校风不很好,我也懒得去了。”何太太接着说道:“杨先生,你不是说爱美学校你有熟人吗?请你打听打听,到底内容怎样?若是好呢,我倒主张李先生去教书。”杨杏园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了,那学校主任教员郑慈航,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内容怎样,我一问便知。就是殷校长,我有几次会面的交情,也可以问的。”李老太太道:“那就好极了,就托杨先生问问,内容到底怎样?”杨杏园因为不费什么力,就满口答应了。大家谈了片刻,由杨杏园给了茶钱,一路出门。李冬青上马车的时候,因为和杨杏园是初次见面,微微的鞠了一个躬,含着笑,说了一声“再会”。
第二十六回奇句写情怀攫羊似虎锦屏漏消息打鸭惊鸳
这一次会晤,给了杨杏园一个很大的印象。他觉得这位女士,于幽娴贞静之中,落落大方,蔼然可亲,决没有小家子气象,却是在少年场中,少遇的人物,很是佩服。
过了两天,杨杏园正因为有一桩事到南城去,记起李老太太所托的事,便顺便到爱美学校来访郑慈航。他因为这个地方,是常常前来的,所以一直的走进去,走进第一层院子,碰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身上穿了淡蓝华丝葛棉袍,下摆宽宽的,露出水红色的绸里,袍子外面,套着一件亮绒小坎肩,四周滚着白条,胸面前一排六个水钻扣子。他头上没带帽子,一头黑漆也似的头发,往后梳着,一直披到肩上。
瘦瘦脸儿,白里泛黄,远远的就闻到一阵雪花蕾的味。他看见杨杏园,也就点了一个头,笑着说道:“好久不见,慈航刚下课呢。”说毕,就走了。杨杏园一想,这个人好像演文明戏的,他怎么认识我?哦!是了。他是在游艺园演风骚旦的李双成,去年和黄梦轩在一处,不是和我谈过两次话吗?正在想时,只见郑慈航穿着一套新西装,胁下夹着一大夹西装书,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七八个男女学生,三面围着他说话。郑慈航说了一大串英文,然后自己又翻译出来,远远的却听不清楚,不过那些学生,都由他去说,好像听得很有味。郑慈航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老早的拿出胁下的书,对他招了几招,叫他走过去。杨杏园走过去说道:“很忙呀!”
郑慈航道:“《我们母亲的儿子》这一出戏,看过没有?”杨杏园道:“你编的剧本我看过了。很好,可说刻画入微,戏却没有见过,……”郑慈航道:“我那篇《洋钱与批评》,你见了没有?上海这班文丐,都被电影公司的洋钱一齐收买了。
报上关于电影的文字,都是明星颂和新片赞,看了教人生气,非痛骂不可。“杨杏园道:”好极了,望你多作几篇文字批评批评。“郑慈航道:”你对但二春和贾克柯根的比较如何?“杨杏园道:”我觉得……“郑慈航道:”近几期的《小说月报》,看了没有?“杨杏园正要答复这个问题,郑慈航却又把他身边的几位学生,一个一个给他介绍。这里面有两位女学生,一个是赵钿,一个是苏飞鸿。都伸出手来,和杨杏园握手。杨杏园本不是道学先生,讲不到男女授受不亲。便就先后接着她两人的手,握了一握。赵钿对苏飞鸿道:”密斯苏,你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给你一样东西看。“苏飞鸿听说,一只手搭着赵钿的肩膀,赵钿一手抱着苏飞鸿的腰,和杨杏园点了个头,便并排挤着走了。
苏飞鸿走到赵钿屋里,问道:“密斯赵,你有什么好看的东西要给我看?”赵钿笑道:“我给你看,你可别告诉人,不然,他们都要来看,我这东西,保不定还要被他们偷去呢。”苏飞鸿道:“你若教我守秘密,我决不告诉人。”赵钿见她这样说,便在床上枕头底下,取出两张画片,对苏飞鸿一扬。笑着问道:“你猜是什么?”苏飞鸿道:“你爱人的照片罢了。这也值得稀奇。”赵钿道:“准是照片吗?”
说着,便把一张画片,递给苏飞鸿手里,苏飞鸿一看,是个裸体美人,笑道:“这是一个模特儿,也很平常呀。算什么呢?”赵钿道:“那张模特儿,原不算奇。你再瞧这张。”说着把手里的一张画片,又递给苏飞鸿,苏飞鸿一看,抿着嘴笑了一笑,接上骂了一句道:“缺德。”赵钿笑道:“这个模特儿的相,好像密斯脱汪,你看对不对?”飞鸿道:“胡说!倒有些像密斯脱陶呢。”她口里说着,眼睛望着那张相片,却呆了。看了许久,笑着说道:“画得实在好,他的筋肉美,比女子模特儿的画片,要好十倍。”赵钿笑道:“画这种相片,是照着人画的,当真看一处画一处吗?”苏飞鸿笑道:“傻瓜!这还值得问。”两个人正在研究模特儿相片,忽有一个人隔着帘子喊道:“密斯赵。”赵钿道:“是密斯脱陶吗?我和密斯苏在这里说话,你别进来。”苏飞鸿一听外面那人说话的声音,是男学生陶英臣。对赵钿挤挤眼,笑了一笑,将画片一扔,站起身就走出去了。陶英臣看见,笑道:“密斯苏,密斯脱汪找你半天,你在这里呀!快去罢。”苏飞鸿也不言语,笑着走了。
陶英臣走进赵钿屋里,看见桌上放着模特儿的相片,笑着问道:“你老把这东西拿出来做什么?”赵钿道:“这个就不能拿出来吗?亏你还说研究美术,连裸体美都不懂。”陶英臣道:“你喜欢裸体美吗?”赵钿微微的睁眼,偏着头点了一点,鼻子里又哼一声说道:“是的,我爱看。”陶英臣笑道:“画的裸体美,哪里有真的模特儿好看呢。”说着,便走到赵钿身边,对了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赵钿对陶英臣瞟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废话!”陶英臣便躺在赵钿床上,哈哈大笑。赵钿道:“人家床上拾落得干干净净的,你又在上面乱滚。快起来。”陶英臣道:“我不起来,你又有什么法子。”赵钿道:“正话归正话,你起来的好,回头姜老夫子知道,又要来干涉。”陶英臣道:“理他呢,他管得着吗?”赵钿道:“他们虽然管不着,我们又何必惹那些闲气。”陶英臣道:“就是殷校长,也管不了我们恋爱的事,何况他是一个学监?”赵钿道:“话虽是这样说,我们在学校里,吃的是他们的饭,住的是他们的房子,一闹翻了,我们也不能立刻组织小家庭,就暂时忍耐一点罢。”
陶英臣还要往下申辩,外面已经在摇吃饭的铃,只得丢下不说,出去吃饭。
吃过饭之后,陶英臣找着赵钿,又想继续的争论先前那一段话,只见苏飞鸿和她的爱人汪兴汉,正拦着赵钿在门口说话。他就挤了上去,听她说些什么。苏飞鸿道:“今天是礼拜五,明天晚上又要演戏了。你明天可别请假回家,要不然,那个生角要换一个人我就不演。”说时她望着汪兴汉等他回话。汪兴汉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赵钿听了,对陶英臣瞅了一眼,说道:“你瞧!密斯脱汪就不像你那样喜欢强辩。”苏飞鸿听了这话,脸上现出很得意的样子。却笑着对赵钿道:“密斯脱陶他还不听你的话吗?你们的事,我都知道。”赵钿道:“知道就知道,怕什么?异性的朋友,为着证实恋爱,发生一点关系,那也很正常的。你就是这样解放不透彻,总不肯明白表示态度,你不信,我给一点你看看。”陶英臣道:“小点声音罢!这里人多着啦。”赵钿道:“你少做声,我爱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你若是怕事,同学有的是……”陶英臣道:“得了,得了!”苏飞鸿也笑道:“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又发生了神经病。”说毕,转身走了。汪兴汉一声不言语,也在后面跟着,走到苏飞鸿屋子里去。苏飞鸿一回头,看见汪兴汉,眯着眼睛一笑,低低的问道:“你这时候,跟了来做什么?”汪兴汉笑道:“什么也不为,就是来陪你,省得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苏飞鸿听了这话,说了句“瞎扯”,也就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汪兴汉坐在椅子上,便找出许多话来说,慢慢的由功课谈到演戏,再又由戏谈到爱情问题。汪兴汉问道:“你说这异性的恋爱,和异性的社交,究竟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苏飞鸿道:“自然是两件事。”汪兴汉道:“那末,男女交朋友,有不杂一点恋爱意味在内的吗?”苏飞鸿道:“由我看来,这样的人很多,不过你们男子,对于异性的朋友,十九都怀着野心罢了。”汪兴汉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又笑了一笑。苏飞鸿道:“你怎样不说话了?”汪兴汉道:“你这话说得太厉害,我还说什么?”苏飞鸿道:“这样说,你是自己已经承认有野心了。”汪兴汉笑道:“你怎么口口声声说人家有野心?”苏飞鸿道:“老实说,我这话也有分别的,够得上谈恋爱的资格,那才能谈恋爱,够不上谈恋爱,勉强要谈恋爱,那就是怀着野心。”汪兴汉回头一看,屋子外面,并没有人,然后说道:“譬方你和我,照你所说,应该属于哪一类?”苏飞鸿用手指着鼻子,把头一偏道:“不是我自吹的话,这班同学,谁都想和我谈这个问题,我都不放在眼里,你呢,眼面前也不配把这话来问我,过了些时再说。”汪兴汉道:“回回和你说到这桩事,你总是这样不即不离的,我今天非要问你一个实在不可。”说着扯住苏飞鸿的衫袖,两眼含着两包眼泪,恨不得要哭出来。说道:“密斯苏,你必定要告诉我一句实在的话,我的心已经掏给你了。”说着挨着苏飞鸿的身子,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苏飞鸿笑道:“傻瓜!这又不是戏台,要你在这里做戏。”汪兴汉道:“你不答应,我今天在这里跪一晚,也不起来。”苏飞鸿笑道:“傻孩子,你起来罢!”汪兴汉道:“你答应不答应?”苏飞鸿笑道:“是罢!你起来罢。”汪兴汉听见她这样说,完全是允许了,便牵着苏飞鸿的手,站了起来。苏飞鸿道:“你哪里这样傻?”汪兴汉道:“不是我傻,实在是你的嘴太紧了,说起话来,两个人不觉得又亲密许多。”苏飞鸿道:“我的心,早已允许你了。实在用不着你这么和我要求,要不然,第一个密斯脱刘,在万牲园向我求婚,第二个密斯脱李,在游艺园和我求婚,都比你还恳切十倍,我不为着你,早答应人家了。此外第三个就是密斯脱张,天天请我上真光看电影,华美家吃大菜,都为的是这个问题。第四个是密斯脱王,我这里还有好几封信呢。等我来想一想,第五个是谁?”说着,把手扶着脸,凝神想了一想。接上笑道:“大概是密斯脱何吧?此外还有密斯脱赵,密斯脱陈,密斯脱袁,都是野心者之一。”汪兴汉道:“那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笑得很!”
苏飞鸿正色道:“那也不见得!你以为你就不是癞蛤蟆吗?这几个人,我为着中国的礼制,形式上不能和他结婚,精神上可是也应当允许他结一次婚。中国的礼制,就是这样不平等,男的可以爱上许多人,女的就只许爱上一个,极没有理由。老实告诉你,你也不过是癞蛤蟆里走幸运的第一个,所以我先和你结婚。你以为真爱我,我也真爱你,你要爱上别人,我马上也就找一个人去爱,这是很公平的办法。”汪兴汉听了苏飞鸿一番话,只是笑,说道:“这个你放心,我决不能有不平等待遇,就是你和密斯脱刘他们作精神上的结合,我也很赞成,免得他们有失恋的痛苦。”
苏飞鸿听见他这样说,却又笑道:“你不起酸素作用吗?”汪兴汉道:“那你就把我看得太顽固了,在这种社交公开的日子,哪里能禁止男女交朋友?不过你说和他们是精神上的结合。那末,我们两人的结合,应该进一步,还有形式上的结合了。
请问这形式上的结合,从哪一天开始?“苏飞鸿笑道:”反正有那一天。“说着伸了一个懒腰,便倒在自己的床上去睡觉。汪兴汉道:”我也知道有那么一天,但是……“
说着也追了过来,坐在床上,扯着苏飞鸿的衣服,要问这句话。苏飞鸿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别胡闹,好好的坐一刻儿,不然,我就轰你出去。”汪兴汉听了这话,当真离开床,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去,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句话不说。苏飞鸿看见他这个样子,又一伸手把汪兴汉的脸拧了一把,笑道:“可便宜了你。”汪兴汉轻轻的道:“我给老妈子几个钱,叫她别嚷。”苏飞鸿道:“怕什么?你只管在这里坐着。”这时已经是八点多钟,天早黑了,屋里电灯已亮。他们两人依旧说一阵笑一阵,牵连不断。伺候这个寝室的老妈子,进来好几回,虽然知道他们男女同学玩笑惯了的,可是看着苏飞鸿和汪兴汉的情形,和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很敢离开,老是在屋子外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到了九点半钟,这女寝室的总院子门,应该关上了,老妈子看见汪兴汉还没有出去的意思,便走进来对苏飞鸿道:“苏小姐,快关院子门了,让汪先生出去罢。”苏飞鸿把脸一板道:“不!”老妈子一看苏飞鸿的脸色,一点笑容没有,哪里敢说第二句话。苏飞鸿道:“我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罢。”老妈子听了这话只得退出来。
第二天清早,老妈子起来开院子门,汪兴汉却从苏飞鸿屋子里一头钻了出来,三脚两步,走到院子外去,倒吓了她一跳。汪兴汉一看同学都没有起来,一声不言语,溜回自己屋子。谁知陶英臣,清早起来解手,回来的时候,走在他后面,看了清清楚楚。走到外面,一看女生寝室的院子门,刚刚打开,心里一想,猜了个八九成。到了上午,陶英臣趁着没人的时候,问汪兴汉一早从哪里来?汪兴汉红着脸支吾了一阵,说是一早起来呼吸新鲜空气。陶英臣看这个样子,越发信个十成十,便找到赵钿,私私的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赵钿道:“人家恋爱自由,大惊小怪做什么?”陶英臣被赵钿一说,哑口无言,笑了一笑道:“既然这样,那末,我昨天在寝室里和你求一点小事,你怎么也不肯?”赵钿笑道:“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不高兴,连你说话,我还不爱听呢。”陶英臣便道:“我昨晚上作了一首诗,请你看看。”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英文练习纸的稿子,交给赵钿。赵钿一看,是钢笔写的一首诗。那题目和诗是:求吻看着伊玫瑰般的两颊,带上一笑一凹的两个酒窝,是何等娇媚而香甜呀?
我怦然拂动的心弦,禁不住了!
我猛然间如饿虎攫羊也似的拥抱着伊!
我紧紧地拥抱伊,心弦是何等的紧张而跳荡呀——如小鹿撞一般!
咳!伊猛然地掉转去脸了!失望!
亲爱的!怎不回过脸儿来?
但是,伊“翩若惊鸿”似的逃走了。
只有那一阵低头推拒中的浅笑和娇羞,永久使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津津美味于无穷期的事后!
赵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这又什么希奇呢?谁的爱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诗。旧的诗人,做了幽会的诗,说是侮辱女性。新的诗人,做出接吻的诗来,就不是侮辱女性吗?况且前天晚上,你也不过这样说了一句,我没理你,怎么说拥抱着我不算,还要紧紧地拥抱着你呢?当面就扯谎,什么屁诗!”陶英臣做新诗向来是自负的了不得的,以为赵钿看了,必定要夸上几句,不料她却批上了一个“屁”
字,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钿看见他难为情的样子,又过意不去,将手捏了一个拳头,在陶英臣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了?”陶英臣道:“我还说什么呢?说出来了,总是碰钉子。”赵钿道:“你说,有多少事,给你钉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诗稿都扔了,我这不算碰钉子吗?”赵钿笑道:“你再说一桩事,我不给钉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吗?”赵钿笑道:“真的!”
陶英臣道:“那末,我无论说出什么,你不能驳回的。”赵钿笑道:“不驳回!”
陶英臣见她这样说,便附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赵钿笑着把头一偏,说道:“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说怎样?你不是又驳回了吗?你还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苏那样直截痛快。”赵钿听见陶英臣这么说,便说:“那算什么!我就答应了你。”
陶英臣见她答应了,喜欢的了不得,马上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了尖上,嗅了几下。
偏偏是事不凑巧,那学监姜庸生正走门外边过。一眼看见陶英臣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数。到了晚上,便叫女寝室里的老妈子,到学监室里来。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寝室里去,你不必做声,只悄悄地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老妈子道:“现在赵钿小姐屋子里,就有一个男学生。”姜庸生道:“是陶英臣吗?”老妈子道:“是的,姜先生看见了吗?”姜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别关院子门,只是虚掩着,我自己会来查。”过了一会,姜庸生便走进寝室院子来,他走到赵钿窗户边下,将窗纸戳了一个窟窿,对里面望去。这时赵钿的床,是没有挂帐子。床的外边,只围了一架短屏。姜庸生在窗户窟窿里一望,灯光之下,看着屏风边,有一双男鞋,屏风上面,又搭着一件男子衣服,姜庸生一见,不由得好好的生气,便在窗外面咳嗽一声,赵钿以为是同学的男生,存心捣乱,便骂道:“这时候,谁在这里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谁也别管谁的闲事。”姜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骂起人来了。便答道:“是我!什么事明白不明白?”赵钿这才听出来,原来是学监,便不做声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长和教务主任郑慈航都到学校来了。姜庸生一个字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殷校长说:“事实的有无,我们不能证明,不必去问。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寝室里去,这是有违校章的,陶英臣应该记大过一次。”姜庸生道:“陶英臣记了两次过了,再记一次,应该开除。”殷校长道:“我们照章办,该开除,就开除。”说着起了一个牌示的稿子,交给书记。马上就写了一块牌示挂出去,说陶英臣破坏校规,着即开除。
这块牌示悬出去了,立刻来了许多男女学生,团团的围住。赵钿看见,首先表示反对,要问校长,怎样破坏校规?站在旁边的男生听见赵钿说要质问校长,大家都鼓掌赞成。这种声浪,越喊越大,殷。校长早听见了,便走了出来,对大家道:“诸位不要吵,有话慢慢的说,这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家到教室里去,我和诸位讲一讲理。”说着本人先走,就进了第一教室。这些男女学生,看见校长出来了,先就软了一半,听说他还要讲理,自然不能说什么,也就都走到教室里来。
殷校长道:“我这次开除陶英臣,实在是为学校的名誉计,是不得已的事,你们大家要原谅。”大家听了这话,都默然无声。赵钿这时脸气得通红,两眼含着两包泪,恨不得要哭出来。便站起来哽咽着道:“我现在对大家说,我和密斯脱陶,为着事实上的要求,不错,发生了恋爱关系,校长是不是为这种事开除他?”这些学生,听见赵钿正式宣布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劈劈啪啪,就是一阵鼓掌。殷校长看见,更不快活。便说道:“我办这个学校,都是我自己筹出来的款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会上因为我们这个学校,与众不同,并不说一个好字,冷嘲热讽,已经不是一天。现在我们学校自身,又发生问题,那末,我不见谅于社会,又不见谅于学生,我花了一两万块钱,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虽然多长几岁年纪,违背潮流的事,我却不肯做,我明知道恋爱自由,这是旁人不能干涉的。不过我们这个学校,是请诸位来研究艺术的,不是请诸位来试验恋爱的。况且……”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改口说道:“外边已经有许多闲话,很不好听,而今造出证据来给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誉要紧,不能不问。”学生听完了这一篇话,都没做声。赵钿见没有人帮她,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长见众人没说话,又说了几句话,自去了。赵钿没法,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走回寝室去。走到院子里,只见斋夫搬着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出去。赵钿走上前,一把握着陶英臣的手,哽咽着问道:“你搬出去,住在哪里?”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个公寓住了再说。地点定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再要说话时,许多同学,送了出来,陶英臣只得走了。
这时,赵钿心里一万分委屈,说不出来,走回房去,睡在床上,两只手捂着脸,伏在枕头上,放声大哭。哭得久了,忽然跳着站了起来,将床上的枕头褥子,对院子里一阵的乱抛。老妈子看见,便过来问道:“赵小姐,您怎么啦?生这么大气!”
赵钿带哭带喊道:“他们把我的爱人轰起跑了,我也不活着了。你瞧,那里站着一个蓝面的鬼,他就是抢我爱人的人。哼!上帝答应我了,叫我拿一把刀来,把你们全杀了。我这张床只有我和密斯脱陶可以睡,谁敢挨一挨?哼!你们真要来吗?我情愿自己撕破了也不给你啦。”说时赵钿拿起床上一条布毯子,用手使劲的去撕,撕成了几十块。老妈子一看也吓倒了,连跑带撞,走到校长室里,对殷校长说道:“不不……好了。赵小姐疯了!您快去瞧瞧罢!可真骇死我了。”殷校长听了这话,便赶快跑到赵钿屋子里去看,学生早已听见了这个消息,一窝蜂似的跑了过来。这时赵钿越发闹得厉害,一头的头发,全都散了,披在脊梁和肩膀上。她睡在床上,左一滚过来,有一滚过去,口里衔着一绺散发,直嚷“你们还我的爱人”。殷校长便喝道:“赵钿!你怎么了,这成个什么样子?青年的人,总要自爱一点。”赵钿跳起来说道:“姓殷的!你凭什么开除我的爱人?你不还我的爱人,我就叫天兵天将下来杀你。”回头一看,见有一个女学生在身边,便拉着她道:“姐姐!我们还不起来奋斗吗?他们阔人,一人娶两三个媳妇,大老婆,小老婆,有了不算,还要逛窑子。我们一个人分这么一个爱人,他还不许,太不平等了,我们要和他拚一拚。
姐姐!我的爱人走了,你的爱人,又保得住吗?“那个女学生见她说得实在不像话,红着脸顺手将她一推。这一推不打紧,赵钿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直挺挺睡着。
大家都慌了,以为出了人命案。至于赵钿究竟死了没有?下回书中交代。
第二十七回梦感前尘填词伤旧雨书还故主铸错得新诗
却说赵钿倒在地下,大家以为她摔死了,便七手八脚,走上前来扶她。谁知她却清醒白醒的睡在地下,死也不肯起来,说是校长不取消牌示,就死在地下。殷校长一想,事情弄得这样大明大白了,要和她隐瞒也隐瞒不起来,一声不言语,走回校长室去,又悬出一块牌示来,索性把赵钿也开除了。
这一来,学校里一对一对的恋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样明目张胆的闹,只有苏飞鸿一个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这天,演过戏之后,无论如何,必定请一晚的假。
起初有两回,校长原是不肯。苏飞鸿说:“女生里的余作优,也是每逢星期日请假。
为什么我就不行?“校长说:”余作优她有亲戚在北京开公寓,每次到亲戚家里去。
你没有亲戚,到哪里去?“苏飞鸿道:”那个我不管,我只晓得学生应当待遇平等。
要请假大家请假,校长就是把我开除了,我也不能放松的。“校长一想,学校里的经费,一大半靠每礼拜两次戏,演戏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苏飞鸿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戏,就很受影响。就只得勉强答应了,苏飞鸿得了这一种特等待遇,越发自由。
这天星期,苏飞鸿在春明戏院演《五个条件》里的周太太,恰好是她爱演的戏,十二分卖力。有一幕,是在房里梳头,苏飞鸿下面穿着宝蓝色的短绸裤,露出水红丝袜来。上身不穿外衣,只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那小个儿,越发显得苗条。露出擦满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体美人。台下的人,看见这种打扮,没有一个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开机关炮一样,打个不歇。台下第一排,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他的掌声鼓得最多,等到全场的掌声都完了,劈劈劈,啪啪啪,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拍掌。苏飞鸿听得这种单调的掌声,未免格外刺耳,就偷着瞧了一眼,只见这人穿着最漂亮的西装,鼓掌的时候,显出手上的戒指,上面有颗豌豆大的钻石,光灿灿地。那人雪白的脸,戴有一副克罗克斯的圆框眼镜,越发显得丰致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觉得这人并不讨厌。不由得接二连三的,偷瞧了几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个钻石戒指,看了教人又爱又想。到了演完戏的时候,苏飞鸿照例有假可请,已经于早两日约好了密斯脱李,七点钟陪他在华美吃大菜。
又约好了密斯脱张,九点钟在真光电影院相会。又约好了密斯脱钱,十二点半在北京饭店相会,在那里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装,什么也来不及管,抢先由春明剧场侧门出来。
谁知一出门,就碰见那个戴钻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视,不觉打了一个照面。
苏飞鸿本想雇车的,这时车子也不雇了,低着头,只在马路边上慢慢的走。那戴钻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样会领会她的意思,也就在后跟着走过来。由春明剧场走到西珠市口,她回转头望了好几回,穿过两条街,那少年还跟在后面。这里马路宽,马路边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轻轻的喊道:“密斯苏。”苏飞鸿不理他,依旧低着头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苏!密斯苏!”苏飞鸿被他喊了几声,过意不去,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见她并不着恼,又紧紧的走上前,靠着苏飞鸿走。轻轻的说道:“密斯苏上哪里去,走着不累人吗?雇一辆车吧?”苏飞鸿望了他一眼,依旧低着头走。那人道:“天不早了,应该吃晚饭了,我想请密斯苏到撷英去吃饭,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苏飞鸿望了他一眼,又不觉笑了一笑,说道:“谁认识你?”那人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紧呀。虽然不认识,从今天起,就可以认识了,哪个朋友是生来就认识的呢?”说时,苏飞鸿还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紧的,走!我们到撷英会谈谈罢。”苏飞鸿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误不了什么事呀。”说毕,不由分说,在街上喊了两辆胶皮车,也没讲价钱多少,就请苏飞鸿坐一辆,自己坐一辆,一直拉到撷英香菜馆来。吃饭之间,彼此一谈,才知道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个大学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学问,家里还有几十万家产。两个人一说,十分投机。依江有才的意思,还要请苏飞鸿到北京饭店去看跳舞。苏飞鸿一想,这事不妥,北京饭店,还约了密斯脱钱在那里等我,若是碰着了,岂不是很不好周旋!
便说道:“我要到西单牌楼西单公寓去看一个女同学,没有工夫。”汪有才笑问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见见吗?”苏飞鸿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样不能见?”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极了,我就和密斯苏一块儿去。”苏飞鸿毫不推辞,带着江有才一路就上西单公寓来。
这西单公寓本是余作优的母亲家里,因为苏飞鸿常和余作优到这里来,有时候余作优住在这里,苏飞鸿也就住在这里,却是混得很熟。这天余作优正在公寓里请教务主任郑慈航补习英文,苏飞鸿一头撞了进来,后面又跟着极漂亮的一个男学生,郑慈航和余作优都愣住了。苏飞鸿却不在乎似的,指着江有才和郑慈航道:“先生,这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密斯脱汪,现在幽大。”对汪有才道:“这是郑慈航先生,这是密斯余作优。”汪有才经过介绍之后,对郑慈航少不得说了一番景仰的话,又在每两三句话里夹一句英语,谈了些外国剧本。郑慈航一听人家谈到了戏剧,兜动了他一肚子的剧学,不由得把爱美的戏剧,职业的戏剧,说了许多。回头又是法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英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谈到外国人穿了礼服去看戏,中国人在台下敲茶壶盖嗑瓜子,郑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个譬喻,就是说现在的新剧家,虽然也知道什么叫作艺术,其实用中国菜把洋式盘子盛着,用刀叉来吃,哪里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听了郑慈航的批评,一句答应一声“也司”,不住的点着那颗西装脑袋。苏飞鸿余作优却另外挤在一边坐着,低低说话,夹着一些笑声。
郑慈航偷眼一看苏飞鸿,见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江有才瞟来,脸上又好像不耐烦的样子,似乎嫌这谈话的时间太长了。他是一个戏剧家,专门描写人家心理的,有什么看不出。便对余作优说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余,今天的功课,就停止在这里。说着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书一合,拿在手里。苏飞鸿道:“郑先生就要走吗?”郑慈航道:“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在真光看电影,现在快要过时间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约,挨人的骂。”郑慈航原是一句无心的话,苏飞鸿听了,不免脸上一红。汪有才很是踌躇,也站了起来,把手扶着桌上他那顶帽子。郑慈航道:“密斯脱汪没有事,可以还坐一会,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说到一个“了”字,脚已经走出房门,遥遥的听见汪有才说了一声“谷得摆”。
二十分钟后,郑慈航已经到了真光电影院,却幸还没有开演,一进门就看见杨杏园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在那里看说明书,旁边倒是一个空椅子。郑慈航也没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着杨杏园问道:“怎么样?”杨杏园凭空听见一个人问话,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还没有说话,郑慈航又道:“你看今天来这些个美国丘八。他们都是为着今天的片子,是美国历史上的材料,所以来的,设若今天演中国历史片子,中国的丘人未必……”一句话没说完,来了一个外国老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郑慈航前头一排椅子上。她本来是个大高个儿,头上戴一顶高帽子,帽子上又颤巍巍的插着一丛孔雀毛,正抵在郑慈航面前。
那两个小外国人,口里叽哩咕噜又说又笑,一会儿站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画脚,爬上爬下,闹个不了。郑慈航很是不高兴,便拉着杨杏园道:“走!
我们到那边去坐罢。“杨杏园和郑慈航刚一移脚,电灯灭了一半,只得胡乱找了两张椅子坐下。一会儿开映起来,大家都去看电影,没有一点儿声息。忽然椅子背后,唧唧哝哝,发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杨杏园的耳朵,向来最灵,忽然有”恋爱神圣“
四字,送进耳朵来。心里不觉一动,便把身子靠后一点,听了下去。有一个人问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几时发的,九点就送到了我家里,我父亲还没上衙门哩。听差的也没有仔细看看,就送上去了。那个时候,我早到学堂里去了。十二点钟我回家,母亲拿了你的信交给我,问这是谁写的信,我心吓碎了。我接过信来一看,还好,上面没说什么,我胆子就大了,说这是同学写来的信,约我去看电影。母亲说:‘你们同学天天见面,有话都可以当面说,为什么还要巴巴的写信?’”那一个问道:“这一问,问得太厉害,你怎么答复呢?”那一个道:“我就说,这是从前小学里的同学,不是现在中学里的同学。我妈也没有深问,就模糊过去了。以后写信,你可写到我学校里,千万不要寄到我家里去。”那一个道:“我也知道怕露马脚,所以写的信,总是姑娘的口气。”那一个道:“你真把人当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气,字总是男子的笔迹啊。”那一个道:“这样说,以后我就寄到学校里去罢。下个星期,我们到哪里去玩一天?”说到这里声音就越发小了,仿佛听得有什么“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几个字。过了一会,声音又大些。有一个道:“毕业是毕业时候的事,现在……”说到这里,声音又小了,好像是说,“什么话?别闹!”杨杏园正听得有趣,只见有许多大个儿都站了起来,人丛里东一个西一个,如春笋出土一般。在电光影里仔细一看,都是美国兵,原来音乐队正在奏美国的国歌,所以他们都站起来表示敬意。一会儿电灯亮起来,休息十五分钟,杨杏园回头一看,只见背后一排椅子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装少年,一个是挽双髻的女学生,两人却客客气气的在那里坐着呢。杨杏园不住的回过头去望,那女学生有点不安,不声不响,站起来往食堂那边去了,那西装少年坐着却没有动。过了一刻儿,杨杏园再回头看时,也不见了。郑慈航道:“你只管回头看些什么?”杨杏园笑着说了。郑慈航道:“这种事,在真光电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几十起,这有什么奇怪?”杨杏园笑道:“你们贵校里,本来就专门发现这种事,所以不奇怪了。”郑慈航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杨杏园道:“哦!我想起一桩事,你们学校里要请一位女教员,可有这桩事?”
郑慈航道:“现在抢着来教义务书的,还用不了,得罪了许多人。哪里还去请人呢?”
杨杏园道:“他们抢着教书,有什么好处?为的是多收几个女弟子吗?”郑慈航不说,又笑了一笑。杨杏园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问了。
电影看完,依着郑慈航,还要请杨杏园到东安市场去吃点心。杨杏园因为路远,就先回来了。到了家里,一刻儿又睡不着,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
一翻书页,掉下一张信笺来,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两首诗,那诗道: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
杨杏园将诗一看,记起来了,这还是去年见梨云后,作的几首定情诗呢。仿佛那个时候,诗兴很豪,不止两首,大概这书里面,夹着还有。他执着书抖了几抖,果然又掉下一页信笺来。那上面也是两首七绝,那诗道:邀来作与伴琴樽,强笑无多夜语温,凄绝画屏西畔坐,背灯相互拭啼痕。
杨柳丝长系幻缘,桃花命薄损华年,谁知囚凤囗鸾恨,恰在青灯明镜边。
这两首诗又不是那一个时候的,大概是迟两三个月的事,事到现在,也不过一年之间,人也死了,场也散了,简直是一场梦。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长叹了几声。
也没有心再看,把书往床里一丢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来叠床,把两张诗稿依旧望书里一夹,把书放在桌上。这日天气阴暗,对窗子外一看,阶沿上的石头,已经透湿。那棵梨树,疏疏落落,横斜的树枝上,布满了一层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来。再出来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阵风,刮了满身的水。原来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烟似的细雨。再看那老槐树枝子,树枝上,也生了几撮淡绿色的嫩叶子,在雨雾里面,便显出一种生气,不是早几个月的样子了。杨杏园想道:“日子真快,又过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为被风吹着,洒了几阵细雨,很有凉意,便走进屋子来。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高清明节只差一个礼拜。由不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去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认识梨云,今年这个时候,人已埋在三尺黄土之下了。这样一想,越发悲感得很。又想道:“梨云死的时候,我就只随随便便做了一副挽联,连祭文也没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扫墓,一定要补上的。”杨杏园心里想着,便坐在椅子边,抬头对窗外看去,只见那院子里的细雨,越发密了,风一吹,就像卷着一阵一阵的白烟,由墙外头吹过来。这个当儿,墙外头的柳树,露出一丛半黄半绿的树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样。有时候风大些,还把长的柳条吹到墙这边来。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刚在柳树枝上出来的时候,因为记起朱淑真生查子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词,马上就去访梨云。而今呢,正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云雨窗夜话的情形,仿佛还在目前,人却是隔世了。下雨天一个人坐在屋里,本来无聊,加上想起心事,越发烦恼,便打开墨盒,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桌上白纸,写起字来c心里想到哪里,笔下写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朱淑真的生查子,从头到尾,写了好几遍,一张纸,也就写满了。这时忽得了两句同,“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时的感触,觉得这两句话,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张信笺,不假思索,随凑随写,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词道: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
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渭已经的答的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十分间得很,吃过午饭,便吩咐长班胡二,打一个电话,约何剑尘来下围棋。不到一个钟头,何剑尘果然来了。两个人下了两盘棋,各输一盘,到了第三盘,一个小角,已经被杨杏园占来了。何剑尘事先却埋伏下了两个劫,这时候左一个劫打过来,右一个劫打过去,杨杏园的棋势,漏洞太多,看看要输。他说道:“和棋!
和棋!“说着将盘上棋子一阵乱摸,全都乱了。何剑尘笑道:”岂有此理!下输了就赖,你这棋品太坏。“杨杏园道:”你这劫者打不完,我实在不耐烦。我这叫快刀断乱麻之法,你不服,我们再来一盘。“何剑尘道:”赢了就算,输了就赖,我不和你来,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谈谈罢。“说时,何剑尘翻动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花间集》。打开一看,见封面背后,上面有半篇墨迹写的字,最后却印有”冬青“两个字的一颗小图章,不觉失声道:”咦!这是那位车女士的书,怎么在这里?“杨杏园道:”哪位李女士?“何剑尘道:”就是我家里教书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杨杏园道:”你这话更奇了,我这书怎样是她的?“何剑尘道:”空口无凭,我有证据在这里。“说着,便把书上题的字,印的图章,指给他看。杨杏园看了,一拍手说道:”哦!我想起来了,难怪我总觉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里看过,却又记不起来呢。“何剑尘道:”你这本书,是哪里弄来的?“杨杏园道:”是我们这里一个姓徐的,在旧书摊子上买来的。买来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给我了。“何剑尘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应该珠还合浦才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这部书我收着没用,还了人家,人家还是先人的手泽呢。“何剑尘说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张报纸,将书包好。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何剑尘就把书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来,教完了书,何太太就把报纸包的这本《花间集》拿出来,递给她。说道:“李先生,我捡到一本书,不知道是你的不是?”
李冬青一接手,就认得是她的书,不觉失声道:“咦!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书,老找不着,怎样在你这里?”何太太道:“这是剑尘在那位杨先生那里拿回来的。”
李冬青道:“哪个杨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处喝茶的杨杏园。”
李冬青道:“他又在哪里得到这部书的呢?又怎样知道是我的书,请何先生送还我呢?”何太太道:“这层我倒没有问剑尘。”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没做声,依旧把报纸将书包好,带了回去。又过了两天,李冬青将书翻开看看,不料接连在里面找出三张稿子。一张是一首《生查子》的词,两张是两首七绝。李冬青从头至尾,念了几遍,心里好生疑惑,心想这杨杏园就为送这几首诗给我看,特意送书还我吗?
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见过一回面,也谈不到以文字相往来呀?是了,我和何剑尘谈话,常常说过,这人的文字,灵活得很,难道何剑尘将这话转告诉了他吗?他把诗送来,分明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想到这里,觉得现在的男子汉,尤其是能作几篇文字的青年,万万惹不得。只要你给他一两分颜色,他就趁机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谈什么社交。手段高一点的,卖弄他有学问,把他似通非通的诗,嚎啼浪哭,乱写信给你。面子上是恭维你,和你研究什么文字,谈什么性灵,其实引诱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罢了。李冬青这样一想,觉得杨杏园借着还书的缘由,附带送这几首诗来,实在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看看那四首诗里,“怪底梨花是小名,剧怜十五盈盈女”,都是指着有人的,决不是说自己。就是那首《生查于》里面,“西窗春雨时,去岁今宵事”。更写得明明白白,与己无关,我不要冤枉人家罢。
把那三张稿子,依旧放在书里,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去教书,无意中和何太太谈话,由杨杏园还书的事,谈到杨杏园的为人。何太太就说:“这个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还为着一个女朋友死了,发了几天疯,几乎死了。”李冬青道:“这个女朋友,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了。”何太太道:“哪里是有学问的人,是个可怜虫罢了。”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和梨云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笑道:“据剑尘告诉我,这人的疯病,还没有尽除,他书桌上供着梨云的一张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对着相片念诗,对着相片说话。有时候出了新鲜的花,和新鲜的果子,一定要先买来,供在相片面前。偏偏还有一个剑尘,说他这事做得真对,十分赞成。”李冬青道:“这人总算一个不忘旧的,倒不是疯,不过看不透世情罢了。”何太太笑道:“据李先生说,要怎样才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这倒难说,总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当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这话我越发不明白了。譬方说,我和李先生总算说得来,难道也要当做假的吗?”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连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这个话,我听了,就糊涂死了。怎样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问你一句话,我是谁?”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说!不是那样讲。我问‘我’字是指着谁说话?”何太太笑道:“你难道是个疯子,‘我’字指谁说话呢?
我就是我呵!“李冬青道:”不对!不对!世上绝没有‘我’。因为‘我’生出来,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样会有一个‘我’?从前没有‘我’这个‘我’,将来也没有‘我’这个‘我’,就算现在有一个‘我’,‘我’又老留不住,哪里能算‘我’呢?“何太太听了,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就不懂我怎样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问了,你决问不懂的,你再读几年书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虽然这样说,何太太依旧不放心,还是低着头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坠子,被她摇得一直摆到脸上,笑道:”这是怪话,是没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话就怪话吧!不要提了。我问你,那杨杏园住在什么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样得到我这本书的。“何太太因李冬青问,就把杨杏园的地址,告诉她了。李冬青听了,放在心里,也就没有再说第二句。
回到家里,把杨杏园的诗稿,拣出来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诗和词,都是为那个梨云而作的。那么,是错怪人家了。不过他夹在书里,或者是一时忘记了,所以没有捡出去,将来他记起来了,言情的诗却在这里,算一回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就把三张稿子,放在一个信封里,写了地址,寄给杨杏园。杨杏园接得这封信,打开来一看,却是自己三张稿子,里面并没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写了“李缄”两个字。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张稿子,是夹在《花间集》里面的,那天剑尘把书拿走,我就没有想到。咳!这是什么话?我把这样的诗,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看,这算一回什么事呢?那天我填词的时候,那一阕《生查子》,我记得是写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后来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怎样也传到那里去了呢?这位李女士看见这几首诗,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这样认真,还要寄回来给我呢?就是寄给我,似乎也应该写一封信,何以一个字没写,模模糊糊的只把几张稿子寄回来呢?这样想来,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恶意。若照自己看来,这样哀艳的文字,除了送给有关系的人,是不许送给第三者的。我无缘无故的,送书还人家,却夹了这三张稿子,这不是存心和人开玩笑吗?”越想越是自己不对,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剑生是好朋友,这书又是何剑尘拿去的,只怕连何剑尘她也要怪起来呢!若果她怪下何剑尘来,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听探听。主意打定,便到何剑尘家里来。
偏是事不凑巧,何剑尘夫妻两个都出去了。
第二十八回惜王笑量珠舞衫扑朔献花同染指捷径迷离
杨杏园一肚皮的疑团,恐怕连何剑尘夫妇,都为这个事怪他,无精打采的走了出来。刚一出门,顶头碰见一个人往里走,他看见杨杏园,却请了一个安,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站住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刘厨子。这人原是何剑尘家里的老用人,后来改了行做厨子,便不在何剑尘面前当差。有一次,刘厨子掉了事情,曾求着杨杏园写了一封信,在一家俱乐部包饭,很赚了几个钱,所以他见了杨杏园十分恭敬。
杨杏园便间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刘厨子道:“现在闲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是特意来见何先生,打算请他老人家赏一碗饭吃。”杨杏园道:“我听说你都发了财了,还没有饭吃吗?”刘厨子含着笑容道:“没有的话。还想请您提拔提拔呢。”
杨杏园道:“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家呢。”说着自上车子去了。
刘厨子碰不着何剑尘,十分懊丧,心想从北城老远的跑了来,不但找不到机会,连人也会不着,真是倒霉。这里到草厂胡同小翠芬家里不远,不如到那里去会会老李,也许碰着什么机会。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家来。这老李搬了一张方凳靠着大门,口里衔着旱烟袋,手里拿着一份群强报,看小说讲演聊斋,正自有味。刘厨子走上前便喊道:“李头儿。”老李一抬头,看见是刘厨子,忙站起来道:“大哥!
您好?“刘厨子也答应道:”好。“老李道:”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来的……“一句话没说完,只听见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老李说道:”余老板回来了。“车到了门口,停住了,汽车夫打开门,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人身穿宝蓝大花绮霞缎夹袍,外套黑缎子小坎肩,胸面前,一排红亮珠扣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帽,红绒球帽顶。帽子前面,安了一片带点绿色的玉石,玉石上面,又有一颗圆圆的红宝石。这人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双眉毛,眼睛虽然睫毛很长,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动。厚厚的嘴唇,却也白里翻红,一说话,露出嘴角上两粒金牙齿。他走身边过,脸上的粉,雪白的一层,衣襟上的香气,走动起来,往人鼻子里直钻。他下了汽车,走进里面去了。那汽车里面,却另外有个少年,没有下车,就坐着汽车走了。刘厨子看见,便问老李道:”刚才进去的这人就是余老板吧?“老李道:”是的。“刘厨子叹了一口气道:”咳!人要发财,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当他在科班里的时候,我们常到后台去玩,他穿着一件蓝市布的旧棉袍子,清鼻涕冻得拖到嘴边,很是可怜,我们还买糖葫芦送给他吃呢!那个时候的小翠芬,和现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老李道:”天下事,就是这样没准。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家里推牌九,三条子牌,就输了一千多。做官的,几个有他这样阔?“刘厨子道:”什么?三条子牌,就输一干多么?那末,半个月的戏份,都白扔了。“老李道:”他自己哪有那些个钱输?自然有人替他会账啦!“刘厨子再要问谁替他会账时,小翠芬的包月车夫王二,拖着一辆空车,慢慢的走过来,他们就停住了话没说。老李道:”你怎么不拉车进来,就停在门外头?“王二道:”还要走啦,拉进去作什么?“李老道:”拉到哪里去?“王二道:”听说常老板,今天晚上给咱们老板邀头,就要上那里去,恐怕要闹一晚上呢。“老李道:”刚才不是常老板送咱们老板回来的吗?为什么不一直去?“王二道:”常老板送咱们老板回来,就要去接胡春航总长,所以咱们老板,不能一直就去。听说咱们老板,还得回来换衣服呢。“刘厨子一边听了,记在心里,心想他们唱旦角儿的,都能和总长来往,我不如在这里面想想法子,也许能够碰得着一点儿机会。主意想定,便只管和老李小王两人,谈了下去。
过了一刻儿,小翠芬又出来了,果然换了一件葱绿色的长袍子,腰上还系了一根白色的绫子腰带。一脚登上车坐着,先踏了几下车铃,(车磨)(车磨)的直响,王二扶起车把,飞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树上九条胡同常小霞家里。这里是小翠芬极熟的地方,他下了车,一直就往里走。走到会客室里去,只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打电话,正是胡春航,他笑道:“你来吧?今天虽是绮余的主人,其实是替翠芬凑个小局面,不好意思不帮这个忙,公事不要紧,留着明天办得了。”胡春航把电话挂上,一回头看见小翠芬,笑道:“你刚来吗?今天的《双铃计》,你演得真好,现在见你,我还有些怕你。”小翠芬道:“干吗怕我?”胡春航道:“你在台上,活像一个又漂亮又狡猾的泼妇,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当你在茶铺子要钱的那一场,我要是掌柜的,我也要被你驳倒呢。”说到这里,常小霞走进来了。他穿着雨过天青色物华葛袍子,外套电光绒马褂,四周滚着金边。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边,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镶的。他下面穿着鱼白色丝光袜,尖头花缎鞋,轻轻的走了过来,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做声,就跑进来了。”小翠芬回头一看,拍着胸道:“可吓着我了。二爷,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闹了。”胡春航笑道:“你的胆也太小了,这样拍一下子,就吓倒了吗?”
说着,伸手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了一支烟卷,在茶几上顿两下,常小霞连忙找了一盒火柴,擦着了一根,俯在胡春航身边,给他点烟。胡春航瞅着常小霞的脸,笑道:“你瞧,回来这半天,脸上的粉还没有洗掉。”常小霞瞟了胡春航一眼,说道:“你别瞎说了,我脸上就是这个样子。我还要问你的事呢,前天我荐给你的两个人,你发表了没有?”胡春航道:“这几天,部里正在裁员,怎样好添人?过几天再说罢。”常小霞道:“那不行,你非发表不可,今天你就得发表。”胡春航道:“你今天晚上,不是在这里打牌吗?我怎样发表?”小翠芬插嘴道:“那也不要紧呀,打个电话到部里去,叫他们发出公事去,那还不行吗?”胡春航笑道:“孩子话!”
说到这里,早听到门外汽车噗噗哧哧的响。一会儿一个人嚷进来道:“春航!春航!
你好快活,在这里打牌。“看时,卢南山带着两个马弁一直冲了进来。小翠芬认得他是陆军总长,便走上前,斜着身子往下一蹲,请了一个安。卢南山走进屋来,两个马弁看见两个小旦在这里,他们就退了出去。卢南山却弯着腰笑嘻嘻的上前,将小翠芬的肩膀一拍道:”你这孩子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常小霞也就立刻走过来招呼。卢南山道:”小霞呀小霞,现在胡春航硬给你孝顺得糊涂了,一从部里出来,就到这里来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容易说话,你仔细挨打。“说着挽住常小霞的手,拉他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常小霞道:”胡总长到我这里来,太太就不答应,他现在天天晚上到胡同里去,怎样太太就不问呢?“卢南山用手一摸胡子,对胡春航笑道:”春航,你听见没有?他话里有话,还要吃点醋呢。“胡春航靠在椅子上,却只是微笑。坐了不到一刻钟,交通次长孔亦方,财政次长钱青化,烟酒督办金善予也来了。胡春航道:”人已经够了,我们就动起手来。我明日一早还有事,牌不要打得太晚了。“这时,常小霞把他们又引到一间精致些的屋子里去,这里共是两间。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四周陈设了上等外国器具,那也不算什么,只是里面那个屋子,有一张铜床,辉煌夺目。床上挂着湖水色秋罗帐子,用银帐钩挂着,床上面铺着四五寸厚俄国虎班绒毯,叠着一床水红和一床鹅黄色的绸被。四个蓝缎子金钱绣花的鹅绒枕头,放在两头。床上间,端端整整放着一大部书,两截竖着的洋钱,却是人料想不到作什么用的。常小霞走上前,将那书函打开,翻过来一看,原来是套木制的烟家伙,里面烟灯,小油壶,剪子,烟签子全有,而且全是银制的。
他再把那一截洋钱拿在手里一扭,翻过来一看,却掀出一个盖子来。原来这一截洋钱,是个模型,中间是空的,只有上面的盖,和下面的底,是两块真洋钱,中间却是一个特制的烟缸子。常小霞将烟家具摆好,便问哪位玩一口?都说:“不必!我们就打牌罢。”说时常小霞的兄弟常幼霞,捧着一盒象牙骨牌进来。他穿着一件绛色的袍子,周身滚着白边,也没有戴着帽子,脑袋上前面梳了一蓬刘海,后面披着半截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瓜子脸儿,溜圆的黑眼睛珠子,倒很像一个旗装的女孩子。
卢南山看见,一手扯了过来,便搂住在怀里,把鼻子凑着常幼霞的脸,一阵乱闻,口里嚷道:“哪里跑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好香的脸。”常幼霞挣扎不脱,涨得满脸通红,手一撒,把捧着的牙牌,哗啦啦一响撒了满地。胡春航笑道:“小孩子害臊,你就别和人家闹罢。”卢南山只当没有听见,依旧搂着不放。常幼霞趁他不防备,却一扭身子跑了。卢南山拍着两只手,哈哈大笑。这时早有小霞家里的用人,将骨牌捡起,放好在桌上。胡春航便问道:“谁推庄?”卢南山道:“自然是你推,我们随便押一个方向。”胡春航对孔亦方道:“亦方先生推几条子试试看。”孔亦方笑道:“这一个月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的手气总不好。前次在钱次长那里推牌九,摸了一副天杠,要吃一个通,偏就碰到胡总长一对五,吃了两家,还赔出去一千八,推庄我是不敢来。”胡春航笑道:“那回我只赢五千块钱,结果一个也没落下。”
说着对常小霞指道:“给他买了一辆车子了。你今天何妨再摸一副天杠?”又笑着伸手拍了小翠芬的肩膀道:“也许孔次长送你一辆汽车呢。”孔亦方笑道:“若是那样送汽车,就送一百辆,翠芬也不见我的情呢!”小翠芬笑道:“我就不是那样想,随便哪个送我一辆汽车,在这儿的人,我都见他的情。这话怎说呢?因为没有您五位,牌就打不成功,打不成功,就没有人赢钱送汽车给我,所以说起来,都是有人情的。”卢南山笑道:“伶牙俐齿,你瞧他这一张嘴。”大家都说:“这孩子真会说话,怪不得《双铃计》,他演得那样活灵活现。”胡春航走到桌子边,用手抚摩着牙牌,说道:“谁推庄?快来,不要谈天了。”大家都说:“还是胡总长推罢,真是胡总长输得太多了,我们自然有人接手。”常小霞道:“胡总长在我这里耍钱,没有输过。”金善予道:“你总是帮着胡总长。”卢南山道:“这才叫疼不白疼,像刚才我疼一疼幼霞,就一撒手跑了,那才是白疼呢。”说着哈哈大笑。
这时胡春航已经坐下去了,在那里推庄c大家抓着筹码,便押起来。孔亦方坐了上门,金善予坐了下家,卢南山坐了天门,钱青化却坐在卢南山的旁边,押一个满天飞。常小霞端了一张方凳子,挨着胡春航坐下,小翠芬随随便便的一屁股却坐在金善予后面。卢南山道:“小翠儿坐过来,你怎么老爱姓金的?”钱青化道:“那末,坐到我这里来罢,我姓钱,我也不让姓金的阔呀。”他们这一说笑话,弄得小翠芬坐在金善予背后不好,不坐在他背后也不好,臊得满脸通红。恰好庄家拿了一副地八吃了一个通,大家才止住笑,留心到牌上去了。自这牌以后,庄家手气就红起来,不到一个钟头,胡春航就赢了七八千。孔亦方手气最闭,常常拿蹩十,他牌品是最好的,越输越镇静,嘴里老衔着玳瑁烟嘴子,抽完了一根烟,又抽一根,默然无言,烟灰自落。卢南山就不然,输了一千多块钱,“他妈的”三个字,在口里闹个不歇。牌九推到十二点钟就歇了手,算一算胡春航赢了五千,钱青化输了两千,卢南山输了一千八,孔亦方输了五千开外,金善予却只赢几百块钱。除赢家而外,得了头儿钱三千八。胡春航将筹码子放在桌上分了一分,划出三千八百元来,指着对小翠芬道:“这是你的,拿去买一辆车罢。”小翠芬听了这话,眯着眼睛一笑,站起来退了一步,对着五个人,共总请了一个安。笑着说道:“谢谢您哪。”胡春航对孔亦方道:“怎么样?这汽车不是你送的吗?”孔亦方笑笑。这窗户的横头,摆着一张横桌子,桌子上面,有些零碎纸张和信笺之类,孔亦方抽了一张信笺就着桌上的笔墨,行书带草的写道:“即付来人大洋五千六百元整,某年月日亦方。”
写完了,交给胡春航,笑道:“今天又幸亏没有推庄,只送钱给总长一个人。要是推了庄,恐怕要普遍的送礼了。”说时,钱青化照样也写了一张二千元的单子。卢南山却不同,在马褂子口袋里,抽出一沓支票,填了一千八的数目。两个人同时交给胡春航,卢甫山却操着大花脸的韵白说道:“大哥,我兄弟二人,也有个小小的帖儿。”常小霞小翠芬听了,这原是《穆柯寨》里的一句戏词,先撑不住要笑,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常小霞家里,端出准备的稀饭小菜来,另外还有几张特制的火腿油饼,是卢南山他们最爱吃的。大家吃得饱了,各自散去。惟有胡春航没有走,在里面那张铜床上烧鸦片烟。一会儿工夫,常小霞穿了一件水红色满身印着蝴蝶采金瓜的旗袍,走到床面前,笑着问胡春航道:“你看看,这是我新制的一件行头,好不好?”小翠芬却站在常小霞身边,和他牵衣襟,扯领子。他身上穿着葱绿色袍子,系着白绫子腰带,和常小霞的衣服,互相衬托,越发显得鲜艳。胡春航一看,真是风流俊俏,好看煞人,正合了古人那一句话,“不知乌之雌雄。”口里不住的喊道:“好好!”常小霞见胡春航说好看,穿着那件旗袍不脱,就躺在床上和胡春航烧烟,小翠芬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紧紧的挨着胡春航。胡春航一口烟正吃得足了,便在袋里掏出那三张支票来,对小翠芬道:“他们的支票交给我,我还忘了交给你,你拿去罢。”说着把那一张五千元的纸单子交给小翠芬,又道:“多的一千六百块钱,算送给你的,你买珠花也好,买宝石也好,……”小翠芬笑道:“我也不是个娘儿们,买那些个东西作什么?”胡春航笑道:“买给你大奶奶,还不行吗?”小翠芬原来也认得几个字,看看那张信纸,只写五千元,又没有图章,又不像个发票,便问道:“凭这个就能拿钱吗?”胡春航道:“连你这么一个红角,难道这一点小事还没有经过不成?”这句话说出来,臊得小翠芬满脸通红。常小霞道:“不是他没有看见过支票,不过数目多一点儿,恐怕要先打一个电话,通知银行里一声吧?”胡春航道:“你这倒说的是,不过银行里的人,都认得笔迹的,你去拿钱,他们自会打电话去问,用不着你操心。”小翠芬见胡春航痛痛快快,给了他五千块钱,感激得很。心想不料昨晚上输了一千多块钱,倒输出好处来了。这一感激,真不知道怎么谢谢胡春航才好。胡春航在那里烧鸦片,小翠芬只是在旁边陪着,并不说回去的话。一直到了两点多钟,实在夜深了,常小霞便对小翠芬道:“大嫂子在家里等着你啦,还不回去吗?再过一会儿,天就快要亮了。”胡春航鸦片瘾本来不大,原是烧着玩,提提精神,这时并没有抽烟,只躺在床上,和他们说话,也笑着对小翠芬道:“我叫我的车子,先送你回去罢。”小翠芬心里一激灵,明白了,便道:“路不多,用不着坐汽车,我自家儿的车子,还在这里等着啦。”
说着又和胡春航鞠了一躬,笑道:“谢谢您哪。”便笑着走了。常小霞携着小翠芬的手,送到房门口,小翠芬便拦住他道:“你陪总长坐罢,别出来了。”说着用手一牵常小霞的衣襟道:“瞧你这个。”常小霞低头一看,才想起身上穿了件花旗袍,红着脸就没有送了。
这里常小霞和胡春航躺烟灯,一直就闹到天亮,到了下午一点钟,胡春航要出席阁议,才坐着车到国务院去了。阁议席上,内务总长陈伯儒问胡春航道:“昨天晚上,为着那笔协款的事,好几处打电话找胡总长,总没有找着。”胡春航道:“昨天晚上,有一个约会,回家晚了一点。‘脱着,对陆军总长卢南山望了一眼。
陈伯儒一想,这里面一定有缘故,许是他们又在哪里赌了一晚上钱了,也就没再问。
阁议散后,陈伯儒想起牛萧心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他,因为有事没去,约了今天下午去的,我倒要去看看,便坐着车到牛萧心家里来。牛萧心的妹妹牛剑花,左手提着一只银练钱袋,右手提着一把绿绸伞,正往外走。在大门口顶头碰着陈伯儒,站住了;笑了一笑,深深的一鞠躬。陈伯儒一看,只见她穿了一套水红色的衣裙,挖着一个方领,雪白的脸上,微微的抹了一层淡红的胭脂,烫着的头梳,梳了两个蓬鬓,却用一根鱼白色的绸辫,围着额顶,将烫发一束,越发显得妩媚。陈伯儒早也就满脸堆下笑,问道:“出去玩玩?”牛剑花笑道:“看电影。”说毕,拿伞尖点着地,踏着高跟鞋,袅袅婷婷走了过去。打陈伯儒面前过的时候,那一阵身上头上的香味,直往人身上扑来。陈伯儒灵机一动,倒想起了一桩心事。不觉慢慢的放开脚步走了进去,那牛萧心他在屋子里玻璃窗里面,看见陈伯儒来了,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演起戏来,表情细腻不过,平常做事,也是如此,他就早走了出来,侧着身子,掀开帘子让陈伯儒进去。陈伯儒坐下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两天累极了,昨晚上,忙一晚,今天白天,又忙半天。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就来了。”
牛萧心道:“昨晚上,胡总长在小常家里耍钱,陈总长去了吗?”陈伯儒道:“你怎么知道?”牛萧心道:“他的跟包的,刚才到这儿借一样东西,谈起来了。”陈伯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了修河的款子,昨晚催着他在部里先移几万用用,以救目前之急,他倒不要紧似的,不管这本账,真是不讲交情。”牛萧心笑道:“怪不得小常前天告诉我,说咱们要发财了。”陈伯儒道:“他怎样说我们会发财。”
牛萧心道:“他说是胡总长告诉他的。说是这治河的款子,您可以落下一二十万,至少要赏我一万八千儿的,这不是咱们都发财了吗?”陈伯儒刚要说话,只听见一阵皮鞋响,牛剑花将帘子一掀,走了进来,把手上绿绸伞钱袋,一齐往桌上一放,一歪身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支着两只皮鞋的足,搁在身边小椅子上,笑道:“好不该出去。”说着举起手,捏着一个小拳头,在额角上捶了几下。陈伯儒笑道:“大姑娘不是瞧电影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牛剑花道:“一进电影场,脑袋晕得要命,一张片子也没看,痛得坐不住,我只得回来睡觉,谁知到了家,头晕又好了。”
陈伯儒道:“我猜不是这样,一定约的朋友没有到,大姑娘一发气,就回来了,对也不对?”牛剑花瞅了陈伯儒一眼说道:“可得赔偿我的名誉。”陈伯儒道:“凭你哥哥在这里做证人,我这句话,怎么要赔偿大姑娘的名誉,难道说你就没有朋友吗!”牛剑花道:“朋友是有,也不过是几个姊妹们,不像你说的,话里有话的朋友。”陈伯儒笑道:“我也没有说你是等男朋友呀,你为什么先就疑心?”牛剑花在身上取出一方手绢蒙着脸,笑着说道:“我不和你说。”他们在这里闹,牛萧心在一边看见,只是微笑,一声不言语。陈伯儒笑着对牛萧心道:“我看你们大姑娘,实在是聪明人,比起来,比你好得多呢。要当她的姑爷,真不容易呢。话又说回来了,你这个哥哥,也太糊涂,这么大姑娘了,还不给人家找婆婆家。”牛萧心还没有说话,牛剑花一翻身站了起来,用手举着桌上的茶杯,眼睛斜看着,笑道:“你胡说八道,我泼你。”陈伯儒笑道:“做姑娘的,总有一个婆婆家,我这话也不算错呀。”回转头来又对牛萧心道:“正经话归正经话,我路上倒想有一个主儿,不知道你们是主张自由结婚呢?还是主张旧式的要人做媒呢?”牛剑花又插嘴道:“新的不要,旧的也不要。”牛萧心却说道:“总长能出来介绍一个,那是极好的。
不知道是我们南边人,还是北边人?“陈伯儒对牛剑花夹一夹眼,又对牛萧心笑道:”回头我们再说。“牛剑花把身子一扭,说道:”我不和你说了。“说着一撒手就走了。陈伯儒等牛剑花走了,便坐到牛萧心身边椅子上,轻轻的对他道:”你妹妹究竟有人家没有?要是没有……“牛萧心道:”她能伺候总长,那是很好的,不过您太太知道了,说我兄妹两个包围总长,可不要打到我家来吗?“陈伯儒笑道:”傻孩子,你错猜了我的意思了,我这大的年纪,她还要我吗?“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极低,对牛萧心说了许多话。然后放大声音道:”这么办,我的事就成功了,我想你总可以帮我一个忙。就不知道你们大姑娘乐意不乐意?“牛萧心道:”她人也很开通的,大概不至于不肯,我回头慢慢再和她商量。“陈伯儒道:”我今天晚上和秦八爷在一处吃饭,那个时候,我打一个电话问你。大姑娘若是答应了,我就和八爷说明,不答应呢,我就不必提了。“牛萧心道:”那样就更好,成不成都没关系。“
他两人这样约好了,当天晚上,陈伯儒到秦彦礼家去吃晚饭。饭唇,大家都散了。陈伯儒笑道:“听说八爷,新得了一点好土,能不能让我们尝两口?”秦彦礼道:“可以可以,我陪你烧两口玩儿。”于是把陈伯儒引进他的便室里,在床上推开烟家具烧起烟来。陈伯儒抽了两口烟,便将床面前的电话机,向墙上插座里一插,就躺在床上向牛萧心打电话。电话要来了,因问牛萧心道:“我在秦八爷家里呢。
那事怎么了?“牛萧心道:”舍妹完全答应了,请您进行罢。“陈伯儒大喜,摘下电话,对秦彦礼道:”八爷,你猜我和谁打电话?“秦彦礼道:”不是小牛吗?“
陈伯儒道:“是的,他和我有一件小事,要托重你呢!”秦彦礼道:“别打哈哈了,你两人的事,怎样会托重我。”陈伯儒道:“并不是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他有一个妹妹,长的真不坏,要说唱,比她哥哥也差不了什么!“秦彦礼笑道:”好事!好事!你要我做媒吗?我一定帮忙的。“陈伯儒道:”不是不是!我听说老头子想弄一个会唱的,我想她最合资格了。可是我没有那胆子敢和老头子说。你能不能顺便对老头子谈一谈?“秦彦礼放了烟枪,起身往上一爬,将烟签子指着陈伯儒道:”你是想老头子交条子,多拨你几万河款呢。对也不对?“陈伯儒道:”别人好瞒,我怎好瞒你老哥?款子下来了,当然不能抛开老哥。“秦彦礼道:”好罢,明儿把她送来我瞧瞧,要是成,我再说。“陈伯儒满口答应”可以“。
到了次日,陈伯儒用自己的汽车,把牛剑花送到秦家。秦彦礼一见很是欢喜。
便对牛剑花道:“我先得请老总的示,才好送你去。我们先去长安饭店待两天,等老总答应了再说。”牛剑花知道秦彦礼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真有明朝魏忠贤那个位分,哪敢不依?就和秦彦礼在长安饭店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由秦彦礼送给他的老总去了。当天秦彦礼在总衙门里碰见陈伯儒,拉着一边道:“恭喜,恭喜,老头子口气,可以拨你十五万了。咱们怎样分呢?”陈伯儒道:“听您的便,还不成吗?”秦彦礼道:“我看你顶多用五万在河工上吧?我也不要多,给我一个二数,你看怎样?”陈伯儒道:“诸事都望帮忙,就这样办罢。”秦彦礼笑道:“你到底够朋友。可是我告诉你一句话,人家都说永定河闹水灾是假的,你可是要制造制造空气。不然,这一笔钱财政部也不好意思拨。”陈伯儒道:“这个不值什么,我有法子,你放心罢。”
他出得衙门来,回到家里就叫应声报馆的电话。那边接话的,正是社长何丕正,听说陈伯儒亲自叫电话,在电话里一选连声的叫总长。陈伯儒道:“我这里现在有一段消息告诉你,可以发表。”何丕正道:“是是!”陈伯儒道:“就是永定河的水现在还在涨,京里这两天虽没下大雨,上游的雨大得很,若是再下一两天,这河堤一定保不住,北京怕要上水了。这段消息,关系北京秩序很大,新闻界太不注意了。”何丕正道:“总长说得是,新闻界的人,太缺乏常识了。我一定铺张一下子,总长看好不好?”陈伯儒道:“很好,就是这样办。”两方各把电话挂上,何丕正哪敢怠慢,连忙坐在书桌旁,抽出一张纸来,提笔就写了“本报特讯”四个字。后面接上就是新闻,说永定河如何如何的危险,非赶快筹款修堤不可,内长陈伯儒为了这个事眠不安枕,只是财交两部,老不拨款,教他也没有法。新闻做完了,在前面安了一个题目,写道:《北京人将不免为鱼矣》。题目旁边,又用许多密圈。做完了,自己校对了一番,在烟筒里抽出一根烟卷来抽了几口,摸着嘴上一撮短胡子微笑了一笑,自言自语的道:“我这一段新闻,总打入伯儒的心坎里去了吧!”将烟放下,又抽出红水笔,在上面注明:“排头一条,刻木戳题。”就放在桌上,预备晚上发稿去登。
这时,听差送上一张名片来,何丕正拿过来一看,却是杨杏园。便道:“请里面来坐。”听差回话出去,一会儿杨杏园进来,何丕正满脸是笑。说道:“我们在朋友家里,会过好几次面,总是没有畅谈过。”杨杏园道:“这只怪我太懒,总不很出来活动。”何丕正道:“兄弟托敝本家剑尘先生的话,一定转达到了,杨先生能不能帮一点忙?”杨杏园道:“正为这个事来的。镜报那边的事,前天才写信去辞的,那边还没有答应,这几天之内,就到贵报,好像厚此而薄彼,有些不便。何先生的盛意,我是很感激,所以特为过来说明。”何丕正道:“那到不要紧,现在的编辑,在甲报骂乙报,后来甲报得罪了他,特地跑进乙报去骂甲报,这种事多得很。况且我们这里和镜报,向来没有什么纠葛的,便不便,倒说不到。”杨杏园笑道:“正为事情太多了,辞了那边的事。若辞了那边的事,又到这边来,二五等于一十,又何必多此一举哩?”何丕正笑道:“这就叫能者多劳。设若杨先生要休息几天,迟一刻儿来,却是不妨的。”说时,杨杏园一眼看见他桌上墨盒底下,压着一张稿子,上面又有红笔标记,便道:“贵报稿子,预备得真早,这个时候就有了。”
何丕正听说,就把那张稿子拿起来递给杨杏园说道:“这条消息,是陈伯儒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很有价值。据他说:他在阁议上一下来,就在国务院里打电话给我,那些阁员都说陈伯儒和我的交情太好了,差不多要当我的访员了。这虽是笑话,报办得像我们这样努力的,实在不多。你先看看我们这段消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杨杏园接过来看了一遍,原来是永定河夏泛的消息,便道:“这样说来,水势大得很,但是据老北京说,永定河的水,涨到北京城里来,却是没有的事。这回的水若是这样大,不是空前的事吗?”何丕正将手轻轻在桌上一拍道:“所以哪!我们新闻界站在社会的前面,不能含糊,应当敦促政府注意。这段消息,虽是陈伯儒告诉我的,我不敢视为独得之秘,杨君尽可以在影报去发表。”杨杏园道:“很好,一定同样发表。”何丕正又郑重的说道:“我认为这事和北京人利害关系太深了,不可忽视,有些同业,把它登在社会新闻里面,真是没有常识。”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只是鼻子里答应。后来何丕正越发谈到他和陈伯儒的交情,他说彼此不过是老朋友,绝不是受了他什么津贴。他办河工,办得实在好,政府不给钱,叫他功败垂成,真是可惜。杨杏园有些坐不住了,便告辞要走。何丕正说道:“帮忙的事,还没解决呢。”杨杏园道:“改E再谈罢。”自己便起身走出来。何丕正不能强留,也只得由他去了。
第二十九回临水对残花低徊无限倚松邻瘦竹寄托遥深
杨杏园走出来一想,我去回剑尘一个信罢。便到何剑尘家里来。何剑尘的夫人,梳着一个辫子,短衣短袖,裤脚子高高的,穿了一双高跟皮鞋,低着头,身子直转,在院子里扯空竹。那位李冬青女士,也在这里,穿着哔叽夹袄,黑洋皱裙子,踏了一双青布平底鞋,素淡极了。清清亮亮的梳一个头,只蓬着一点鬓发,脸上一点粉也没擦,白里越发映出红来,一派聪明大方的样子,都显了出来。她抱着手笼着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只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抬头看见杨杏园,一面点了一个头,一面笑喊道:“何太太,客来了。”何太太一回头,见是杨杏园,笑得把头直低到怀里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转,将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抢先进屋子去了。
何剑尘在屋子里笑了出来,请杨杏园里面坐,李冬青也跟进来了。何剑尘因为他二人会面,想起还书的事,不禁说道:“天下事聚散没有一定,东西也是这样。
李先生丢了的那部书,据李先生说,好几年不见了,不料一点儿没动,却在杏园那里被我寻出来,物归原主。这不是一个证据吗?“李冬青听了这话,就对杨杏园一笑道:”谢谢杨先生!不是何先生说,我都忘记了。“杨杏园道:”我也忘记了一桩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听爱美学校的事吗?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为耽误了,忘记回信,对不起得很。“李冬青道:”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终没有想到这上头去。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了。“她本坐着的,说到这里,起了起身,牵了一牵衣襟,然后又坐下,才说道:”杨先生那书里,还有几首大作,恐怕错夹在里头的,我当时寄回去了,收到了吗?“杨杏园听了这话,脸上禁不住热一阵,却笑道:”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报上塞塞空白的,后来一看,究竟不大好,没有发出去,不知道怎么就夹在那本书里了。不知道的不要说我班门弄斧吗?“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笔。哪时得工夫,我很愿意请教。“何剑尘对杨杏园道:”李女士是个眼界极高的人,她说好一定不错。不知道李先生看见的,是几篇什么文章?“
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动,有点笑意,正想说出来。杨杏园便说道:“几首无聊的小诗,什么好东西呢?”李冬青道:“杨先生太客气了。我曾听见何先生说过,杨先生近体诗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张船山的八首梅花诗,尤其是传诵一时,可惜没看见。
杨先生能不能够捡了出来,给我瞻仰瞻仰?“说完,先就微微一笑。杨杏园一想,我那八首诗,是本事诗,怎么能够拿得出来?本想说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绝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适。便道:”事是有这一回事,并不是梅花诗,不过借张船山的原韵,做了八首感怀诗罢了。哪天得空,捡出陈报来,一定送给李女士指教。“说到这里,便笑着对何剑尘道:”我这几首诗,又是几时传诵一时了?你不是誉扬过份吗?“何剑尘道:”从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里有个杨杏园,自从你在报上登过那八首诗之后,……“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生怕他老实的说出来,对何剑尘望了一眼。
何剑尘接上说道:“人家就说你是一个诗家,引得你越发的要作诗,还打算印专集呢。这不是传诵一时的明证吗?不过你在李女士面前,好像是小巫见大巫,总有些胆怯怯的,不敢说有本事,免得栽斛斗,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讪着抬起手去理鬓发说道:“我常说何先生是个会说话的人。”这时,何太太换了一件长些的衣服,又系了一条裙子,笑着走出来。杨杏园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为什么还要换衣服才出来?”何太太道:“我倒不是为客来换衣服,因为到了一张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电影。”杨杏园笑道:“嫂子越发的文明了,在家里讲究运动,又讲究高雅的娱乐。”这句话说得何剑尘笑了。说道:“她就喜欢上电影院,总是逼着我一阵,翻译给她听,电影看完,嘴也干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释重负。”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个什么臭脾气!我看别人在电影院里,一对一对多的很,都是有说有笑的。怎样我和你去,你就讨厌?”何剑尘道:“你要知道,那一对一对的,未必是像我们这一样的关系。有一大半是约着到电影院里去说话的。你说他们坐在一处,应该说话不应该说话?”何太太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本想驳何剑尘几句,因为李冬青在当面,有许多话不便说,便牵着李冬青的衫袖道:“时候到了,走罢。不要说闲话,耽误了我们的电影。”李冬青站起来对杨杏园微微的鞠了一躬,笑着说道:“再会。”便用手牵了一牵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杨杏园对何剑尘笑道:“我来的不凑巧,误了你给太太一趟翻译的差事。”何剑尘也笑道:“这个差事,要未结婚的时候才有趣味,结了婚以后,就没有意思。”
杨杏园道:“此话当真。我看许多朋友在未婚的时候,歇不了一天不见他的未婚夫人。到哪里去玩的时候,总是一对。一结了婚,只三五个月,便淡下来。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时出去玩的时候,还要隐瞒起来,不让他夫人知道。这个理由安在,我实在不明白。”何剑尘道:“这却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将来你结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杨杏园道:“我连未婚的人儿还没有,怎样就谈到结婚的事?”何剑尘笑道:“你想找个未婚的人儿?我路上却有个人。”杨杏园听了这话,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先扑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个愿心,许得早了,还是你夫人要过门的时候许的哩。”说着靠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两只脚架起来,摇曳不定,望着何剑尘笑。何剑尘道:“不错,这话是我说的。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说这话,是有目标的,打算给你做一个现成的媒。”杨杏园听他这话,明知道他是指梨云,不觉黯然神伤,说道:“日子真快,梨云已经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剑尘道:“清明节快到了,你要到义地去,告诉我一声,我和你同去一祭。”杨杏园道:“不是你说,我倒忘记了。”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道:“‘七千里纪鼓邮程,家山何处?一百六禁烟时节,野祭堪怜。’我是免不了要去,不过去了又要叫我几天难过。”何剑尘道:“你念的这联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里看过。”杨杏园道:“《花月痕》上双鸳词的碑文,你怎样不记得?说起《花月痕》我又想起来了,我那和张船山梅花诗的八首本事诗。
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为什么告诉密斯李?她要我送给她看,我怎么拿得出手?“何剑尘笑道:”好在你是个倚马才高的人,你不会再做八首吗?“何剑尘说了这话,望着他微笑了一笑,杨杏园倒不好意思,以为他这笑里面,很有些皮里阳秋呢。又闲谈了一会,由诗谈到桃花,杨杏园道:”白过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们同到万牲园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剑尘顺口答应”好“,杨杏园就约着明天十二点钟一路去,他才回家。谁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剑尘时,何剑尘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兴,又不愿算了,便一个人出西直门到万牲园来。
这一日,天气很是和暖,风又小,尘土都没有吹起来。走进园去,那些杈杈桠桠的树木,都发了很深的芽,树上东一撮子嫩绿,西一撮子淡黄。太阳照在身上,背上发热,树枝子摆动,微风吹在脸上,很是爽快。虽然北方春迟,春色还浅,可是这一看去,满目都勃勃的有生气了。走进动物园,顺脚踏上木桥,俯看着河里的水,带着一点儿淡绿色。岸边铁网里的水禽,鸳鸯鹅鸭之类,都在水里游泳。内中有一对锦鸭,在那里洗澡,它把脖子插进水里,随着钻进半截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那水从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样,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一句诗,不觉提起了一股诗兴。看了一会鸭子,走出动物园,向着石路顺步走去,无意中走着,不觉踏上小道,离开豳风堂那边远了。这一带都是菜地和果木园,有些园里的园丁,正背着太阳,蹲在地里种什么东西。几只喜鹊在地里跳着找东西吃,并不怕人。远望园的北边,一路柳树林子,在太阳光里,列了一排非烟非云的翠雾。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在树底下走来走去。杨杏园走的这边,却是空荡荡的,寂无声息。他背着手走了去,四围一看,并不看见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见地下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桃林”两个字,想道:“这就是桃园吗?”
一看附近的树上,果然有三朵两朵的花,其余树枝子上,绽着珠子似的,满排了未开的花蕊。想道:“原来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还是来得早了。”步过桃园,是畅观楼的对过,三架小桥,犬牙相错的架着。这面前的一架木桥,对过有一树半白半红的花,树枝斜伸在水面上,水里头也有一树花影子。风吹过去。水波荡漾,那水里的花影,随着水浪也都摇动起来。杨杏园看见这种景致,不觉暗地里喝了一声彩,便一直走到桥边去,这时,风已一阵大似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会儿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里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阵一阵的,浮上花片影子来。杨杏园隔着木桥呆呆的看了一会子,信步走上木桥,扶着栏杆,看那水里的花影,又抬头看那一树花,花片依旧的筛将下来,他忽然想起五个字“红飞花影瘦”。自己想道:“这到是一句词,回头回去,我把它凑着填起来。”想着一直走过木桥,走到树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杏花,满树已开得十分烂漫,一朵花蕾也没有了。这个地方,本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杏树底下,徘徊了一阵子,想起来了,前两年在这地方,曾和朋友游过,有一株杏树不过一人来高,还说它弱小可怜呢,那正是这株树。今日重逢,不料有这样大,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一个人扶着树的干子,痴站了一会。风是已经住了,那树上的花,还是有一片没一片的落下来,飘飘荡荡,只在空里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杨杏园便念道:“叶暗乳鸦啼,风定老红犹落。”又叹道:“这地方,渺无人迹,就剩下这一树摇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这落拓人群飘泊无所之的杨杏园一样啊。这树杏花虽然独生在这野桥流水的地方,还有我来凭吊它,只是我呢?”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便在杏花旁边,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去两只腿并曲着,两只胳膊撑着膝盖托着脸望着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个人站在身边,叫了一声“杨先生”。杨杏园猛可的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童子军制服的小孩子,也不过十岁上下年纪。杨杏园站了起来,对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错认了人吧?你认识我吗?”那小孩子被他一问,把脸臊得通红,把一个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囗着,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看见,不觉好笑,便携着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杨,你怎样知道?”那小孩子转过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说的。”
杨杏园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边木栏桥上,站着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
那风由上风头,吹动她的裙子,只在木栏杆上,拂来拂去。杨杏园认得是李冬青女士,还没有招呼出口,那边早是临风点首,笑盈盈的说道:“杨先生。”杨杏园牵着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对她点了一个头。走到桥上,杨杏园指着小孩子道:“这是令弟。”又牵着小孩子的手道:“叫什么名字?”小孩子勉强答应了“小麟”
两个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没出息,见人说不出话。杨先生就是一个人来么?”
杨杏园遭:“本来约着剑尘兄来的。他临时爽约,我又不愿打回兴头去,所以一个人来了。”李冬青笑道:“杨先生又在树下寻诗吧?我在这里看见好一会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地方,很是僻静,这一村残花,一湾流水,十分可爱,就坐在这地方休息一会子。”说时回头一看,太阳光已射在树杪上。树的下半截,都没有阳光了。便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着小麟的肩膀道:“我们也回去罢。”不知不觉,三个人便顺着一条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着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刚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许久,一定做了几首杏花诗。”杨杏园道:“我的思索,向来枯槁,做起诗来,总要伏案构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填去。
哪里能够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李冬青笑道:”太客气了,只怕对牛弹琴,做好了诗,也不能告诉我们呢。“杨杏园道:”笑话!笑话!李女士不信,去问剑尘兄便知道。我是常说的,李女士的学问,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摇一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个失了学的中学生,哪里谈得到学问二字呢?“三个人一路走着,杨杏园和李冬青只顾说客气话,好像倒是初见面的朋友,尽量的谦逊,一点也不嫌烦腻。走到大门口,那收票的长人,从旁边弯着腰走出来,也没有言语,对人伸出一只大手。杨杏园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门票交给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学样,走过去交给他。人离得远不觉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只比他的膝盖高上几寸,那长人俯着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记起他童话上的一段故事,笑着问李冬青道:”姐姐,这个人好长,是不是大人国跑来的小孩子?“这句话,不打紧,说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绢捂着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杨杏园说话,都是客气的笑,这回却是愉乐的笑,杨杏园看了,仿佛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门来,说了一句”再会“,便各自坐车回家。
他这天到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游园的经过。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禁不住思潮涌落,想到李冬青问他要诗看的话,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诗拿出来,自己翻看一遍。只见头一首头一句,“幸负鸥盟怅落霞”,就觉不妥,心想,“这种诗,哪里可以送给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说我作杏花诗吗?我何不就把梅花韵,和八首杏花诗。”自己这一想,诗思就不觉涌将起来,便把一只手撑着椅子因,托着头,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开墨盒,铺了一张干净纸,提笔就写。杨杏园向来就喜欢和诗,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两个钟头,八首诗就做起来了。他靠在椅子背上,两只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张纸誊了,另外写了一张八行,折叠在一处,用一个信封套了,写了地点寄给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里的时候,她梳完了头,收拾干净了书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里休息。桌上绿瓦盆子里,栽着的一盆素心兰,开了两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里,插了一束半开的红白杏花,是老妈子清早从菜市带回来的。她呷着茶看花,不觉出了神。忽然老妈子送上一封信来,却注着杨缄两个字。她低着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杨杏园送来的。将信拆开,先看那信:冬青女士文鉴:走羁旅下士,落落不能与人合,习与性成,萍踪所适,转不嫌其孤独。日者偶然兴至,涉足芳园。披风临水,落英满襟,地僻人稀,弥增感触。
怅们之际,得领清芬,神志为快,殆古人所谓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间者乎?蒙一再索诗,殊惭无足陈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错,则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归来,百感交集。挑灯捡张船山梅花诗,步韵杏花八律,状物自知不工,写我之所感而已。
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见,默默的想了一会,不觉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淬。”
信处另有一张纸,便是诗。那诗道:看杏花步清人张船山八首梅花诗原韵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风灿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赊,断桥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杨各自斜。
细雨帘前寒客梦,晚妆楼上感年华。
无言一样怜飘泊,底事呼为得意花?
欲红仍白可怜生!秀骨奶奶梦也清。
春色半墙如有意,夕阳一树最多情。
飘零无奈到寒食,及第应惭是小名。
村外争传消息好,提壶正唱劝杯声。
春深也应恨来迟,此恨迟迟蛱蝶知。
李冬青看到这里,不觉脸上一红。心想起是起得好,押迟字知字韵,也不牵强,只是太露些,又望下看: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这是很熟的两个杏花典,拿来活用了。但是玩味诗中的语气,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本来呢,杏花诗押思字不容易下笔,要我做,也怕只有这句可用了。”又念道:卜居愿种三千树,劝醉终须一两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装浓抹总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诗,以这首的韵不好和,也就算这首和的好。”想到这里,又从“春深也应恨来迟”起,念了几遍。她把“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十四个字,细细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花前流水绕孤村,野店人来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刹,春原无碍到柴门。
三分憨态溶愁绪,一半娇羞褪粉痕。
栽向日边终太艳,讵应雨露有私恩?
江南犹忆旧因缘,明日清明又几年。
脂粉清匀如好女,云霞簇拥想灵仙。
晚风庭院花初落,夕照栏杆蝶可怜,终让诗人能爱尔,曲江一宴到今传。
侧帽寻来倦客踪,牧童遥指几重重。
江南红雨三春老,楼上青旗一笑逢。
托运剧怜邻瘦竹,移栽好是对春松。
李冬青念到这里,又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心想这几首诗,杨杏园他本是学张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带比人。以前几首,恍惚迷离,看不出究竟来,这首押松字韵,不是有些意思吗?船山的诗我不很记得,原诗里,好像没有这个松字。
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这里,就把家里清朝几部诗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张船山的梅花诗,果然他押二冬韵的一首,有“对客岂无能舞鹤,赏心应是凋后松”,这样两句,她一肚子的疑团,到这里又取消了。再望下看:明妆刚在寒梨后,绝异桃花别样浓。
二月东风锦作团,小红相对学吹弹。
含娇欲滴睛犹润,带雨和烟画总难。
念到这里,忽然院子外头,有人问道:“密斯李在家吗?”李冬青连忙将信和诗卷着一团,放到桌子抽屉里去。李冬青一看原来是她的老同学梅双修女士。便含着笑引她到屋里来坐。梅双修笑道:“有许多天你都没有到我那里去,老是在家里看书吗?”李冬青道:。哪里看什么书,还不是混混又一天吗?昨天我还跑到三贝子花园去看桃花呢。“梅双修道:”你和谁去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李冬青道:”昨天带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个朋友,因为她不在家里,就顺便到三贝子花园去走走。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打算去的。“梅双修道:”一个人游园,你不嫌冷淡吗?“
李冬青笑道:“冷淡什么?我还有个小弟弟陪着呢,人家……”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说道:“人家哪里都像你,总要赶热闹呢。”梅双修道:“我也不见得就赶热闹。”说着,梅双修看见衣橱上的镜子,照了一照脸,用手将鬓发理了一理,又把背对着镜子,踮着脚,回过头看看后影子,用手摸了一摸头。李冬青笑道:“一班朋友里,总要算你受修饰的了。”梅双修笑道:“那也不见得,出门总要换一件衣服呀。”李冬青牵着她旗袍的大襟,拿起来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学生穿这样的衣服,未免太艳丽了吧?”梅双修道:“这是印花印度绸,很普通呀!”李冬青道:“多少钱一尺?”梅双修道:“两块钱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末做一件旗袍多少钱?”梅双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块钱,里子派十块钱,花边派五块钱,工钱派四块钱,一共总是四十多块钱。”李冬青笑道:“大小姐,这还算普通吗?我有一个朋友当小学教员,每天教六点钟的书,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一月还挣不得二十块钱。你这件袍子的钱,她不吃饭,两个月也挣不出来呢。”梅双修笑道:“天下事本来不能样样平等的,那怎样能作比例呢?你说我爱穿,你瞧!密斯余,那才真是爱穿呢?”李冬青道:“你说起这句话,我也不解。密斯余小的时候,也很朴实的,怎样这几年之间,华丽到这种样子?”梅双修道:“这个原故,我很知道。密斯余的家里,本来和我们家里差不多。后来他父亲娶了两位姨太太,都是那种地方的人,年纪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时髦的。起初是他们家里少奶奶学样穿起来,后来又再由少奶奶,把这种风气传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人都俏皮起来。”李冬青笑道:“你还说人俏皮,你呢?”梅双修道:“我也只是出来穿穿。她们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呢?她家里很好玩的,钢琴,话匣子,小电影机,样样都有。没有事,到她家里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穿得这样褴褛的衣衫,到她家里去,不要把我当是梅小姐的老妈子吗?”梅双修笑道:“胡说,你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以后我到你家里来,决计不穿绸衣服,免得来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这是一句真话。你哪里知道,富贵人家,主人倒罢了,他们底下的那班仆役,眼界十分高,你稍为衣服差一点,他就瞧不起你。我们何犯着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许多朋友家里,我都不愿去。不知道的,说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强辩。”梅双修道:“唉!这样说,你这许久没有到我家里去,难道是我家里那些东西得罪你了吗?”
李冬青笑道:“那却不是,你不要疑心。因为你住在东城,路实在太远,是我懒劳动罢了。”梅双修道:“我怎样来看你呢?我来看你,就不怕路远吗?”
这句话说出来,逼得李冬青没有话说,只是微笑了一笑。说道:“好久不见,见了面,我们又开辩论会了。昨天南货担子到我家里来,我买了一点东西,今天上午,你不要走,在我这里吃午饭。”梅双修道:“什么南货担子?”李冬青道:“这大概是寄居北京的江浙人,没有事干了,就做这个生意。担子上,是江浙人喜欢的零碎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一点。他走街上过,看见你门口宅名牌子上,写了江浙的地点,他就歇在门口,操着乡音兜生意。大概作客的人,听了乡音,总是有一种感触的,再看见故乡的东西,少不得买一点。因此这挑南货担子的人,倒也不少。”梅双修道:“我们广东人,也是这样。有广东人,专挑着广东货卖。牙刷子,梳子,点心,叉烧肉,什么都有,我见了就喜欢买。”李冬青叹道:“鲈鱼莼菜之思,古人都所不免。说起这话,我就心似火烧,况且我又是个没有用的女子,带着一个老母,一个弱弟,飘流在外,怎样了局?”梅双修道:“你又伤起心了,大家过一天算一天罢了,白急些什么呢?我不懂什么文学,不敢高攀说是知己。但是我们老同学的情分,是不薄的。我活着一天,我总和你分一天忧。”李冬青道:“你自然是好意。我也是个人,指望着你扶助我,我好意思吗?”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况且你不小了,年一年二,就有婆婆家了,还不知道在南在北呢。”梅双修脸一红,笑道:“胡说八道。”
这时,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只手拿着一根针,一只手拿着一条线,在那边上房走了过来,老早的说道:“你给我穿上这管针。”她一掀门帘子,梅双修笑着叫了一声伯母。李老太太笑道:“原来是梅小姐,怪道刚才我仿佛觉得有一个人进来呢。”梅双修道:“一进来,就和冬青说上话了,忘记去看老伯母。该打!”
李老太太道:“那却不敢当。我们这孩子,总是懒,早应该到你府上,去看看你们老太太。”梅双修笑道:“她怪下来了,说我们家里的底下人,得罪了她。”李老太太道:“没有的话!你们家里是文明人家,哪里有这样的事。”李冬青笑道:“妈妈也是,越是不很懂新名词,越喜欢在人家面前说。”李老太太道:“你这孩子,例说起我来了。民国的时代,样样改了良,老人家说话,都不受听了。”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不说不说,又说了两个新名词了。”这句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房外头在院子里扫地的王妈,听着也笑起来了。梅双修道:“伯母,冬青留我吃饭,我已经答应了。”李老太太道:“很好。”梅双修道:“我还有句话说呢,吃过饭之后,我要冬青陪我玩玩,你老人家肯不肯?”李老太太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呢?只是又要花你的钱。”李冬青道:“妈妈倒先走下了,就不许我请密斯梅吗?”这句话说毕,大家又笑了。
第三十回不辨雌雄混战娘子队都无伦次同结女儿盟
大家说笑了一阵,李老太太留着梅双修和李冬青说话,自己却去监督着王妈做饭。一会儿饭好了,大家吃毕。梅双修一定逼着李冬青一路去玩。李冬青没有法子推诿,只得跟着她去。梅双修道:“平安今天有一张新到的片子,我想邀你看电影去。不过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到密斯余家里去坐坐,你说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是说了吗?我的衣服不好,我不配到阔人家里去。”梅双修道:“得了,干吗老这样说,你不自负是个很洒脱的人吗?”李冬青笑着辛牵她的衣襟道:“我和你去得了,走道少说话罢。”说着,梅双修在胡同口上拣了两辆干净人力车,说了地名,也没有讲价钱,就坐上去了。
到了余宅门口,梅双修在钱口袋里,拿出六个小银币,把三个往这辆车子脚踏上一扔,又把三个往那辆车子脚踏上一扔,头也不回,就往里走。李冬青笑嘻嘻地在后面轻轻的说了一句:“真是大小姐!”梅双修回头也笑了一笑。她在这里,本是熟地方,一直往里面走。恰好她们所要拜访的余瑞香女士,从里面出来。看见她们进来,连忙引到内客室里去。刚一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梳了一个双挽的如意头。上身衣服是月白绸底子,上绣蝴蝶逐飞花的花样,大襟摆都是圆角,也不过一尺多长,就像圆鸭蛋式一般。下身穿一条深绿色的哔叽裤子,又长又大,远望像一条裙子一样。脸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人还没有到,早就来了一阵香,她看见客进来了,先嘻嘻地笑了。余瑞香便介绍着说:“这是我的三姨娘。”李冬青早就知道这位余三姨太太的名儿了。今日一看,除了打扮时髦,却并不见得什么好看,倒出乎她意料以外。三姨太太人虽不过如此,招待倒是好的,很不讨厌,所以也陪着李冬青说话。谈了一刻,余三姨太太自己用的扬州老妈,进来说道:“三姨太太,刘太太来了电话。”余三姨太太便笑着对李冬青道:“我有点儿事,请我们的老二陪你二位坐坐。”说着在余瑞香小姐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好好的陪客。”就笑着走了。
她到自己屋里,一搞电话,问道:“你是刘家姐姐?”那边刘太太说道:“是的。你们老爷在家没有?”余三姨太太道:“没有在家。”刘太太道:“今天是轮在胡家,你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手上拿着电话机子,眼睛望着窗户外头,说道:“这一阵子,我输得太苦了,连零用的钱都周转不过来。”刘太太在电话里笑道:“你哭什么穷?我又不问你借钱。”余三姨太太道:“这是真话,昨天和老头子麻烦了半天,只要到二百块钱,又是支票。天气也渐渐的暖和了,我要做几件单夹衣服。”刘太太道:“不要算账了,我又不是你的老头子,算给我听做什么?干脆,你说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想了一想,说道:“我来罢!不过要请你先挪动一百块现款。”刘太太道:“我还没梳头,打算到澡堂子里去梳头带洗澡。我在那里等你,你可以去找我。钱的话,回头再说。”余三姨太太道:“好!就是那样说罢。”余三姨太太挂上话筒,在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炮台烟,擦着火柴吸着了,便靠在睡榻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一件心事。整整的把一根烟卷抽完了,她才慢慢的起身,对镜子掠了一掠头,又重新扑了一些粉,然后打开玻璃橱子,挑了一件新鲜颜色的衣服穿了。扬州老妈照规矩站在一边照应,和她牵大襟,牵领子,拾落得清楚了,拿出细银丝织的小钱口袋,递给余三姨太太。又在玳瑁烟嘴子上,安上了一根烟,等她囗在口里,然后擦着火柴替她燃上。一面笑着说道:“今天三姨太太气色很好,一定可以赢得几百块钱回来。”余三姨太太笑道:“赢也不想赢,只要这买衣料的两百块钱保得住就是好的。”说毕,高跟鞋子一阵响,走出大门。那个时候,是三姨太太出门的法定时间,马车早在大门口套好了。三姨太太说了一声“澡堂子”,便坐上车。不一时,到了润身女浴所,会合了刘太太,便一同坐着马车,到胡宅来。
这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辆汽车。大门院子里,又停了几辆包月车。刘太太笑道:“小胡子汽车,倒先到了。”两个人提着钱袋,一直望里走。一个三十来岁的小胖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红顶便帽,手上拿着手杖,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从里面走出来。他一看见刘太太,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几天,手气太好,要请客吧?”刘太太举起手来,将小胖子的手一拨,瞪了他一眼,笑着骂道:“滚开些!你赢了钱又请过谁?”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么。我今天要是赢了,我就请客。”刘太太道:“你这个时候钻出去,又往哪里跑?”小胖子道:“胡同里面,有一点小应酬,一会儿就来。”刘太太道:“不长进的东西,明天告诉你家太太,罚你跪踏板。”小胖子把头一缩,张着嘴伸出半截舌头,眯着一双肉眼,笑了一笑,就抬着肩膀走了。余三姨太太问道:“这是谁?我倒和他同过两回场面,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刘太太道:“这是刘二混,你怎么不认识?早几年,做了四五任知县,很有几个钱。现在在部里,弄了一个挂名差事。一年到头,专在外头赌。虽然鬼头鬼脑,人到是很好的。”两个人说着话,走到后进。刘太太先就在钱袋里掏出两卷钞票,走进厢房里去。房里一个男子汉,正坐在桌子边算筹码,看见她二人进来,便站起来笑道:“今天要多少?”刘太太将一卷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三百!”余三姨太太对刘太太道:“刘姐,你拿一百五十给我,好不好?”
刘太太道:“你就在我筹码里分一半去得了,我们好算账。”那汉子已经把红绿白三色的骨头筹码,抓了一把,递给刘太太。刘太太便把筹码往口袋一塞,和余三姨太太走进上房去。一掀门帘子,只见七八个男女,在那里推牌九,余三姨太太道:“没有意思,我们上边去罢。这里我还是新来第一次,请你在前走。”刘太太道:“你随我来罢。”两个人又走过一个院子,早听见临风一阵笑语之声。走到上房,揭开帘子,两张大餐桌并拢,摆在中间,正在摇摊。桌子上男女夹杂坐着,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刘太太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看,身边两个男子汉,正赌的高兴。刘太太见他二人挤在一处,恰坐着三张兀子,她便将脚一提,在人缝里插了进去,挤着坐下去,左右两个男子,都回过头来望了一望。有一个笑着说道:“慢一点啊,你这是靠上我了。”刘太太把眉毛一扬,将钱袋一板,说道:“少讨太太的便宜。刘太太不是好慧的。”余三姨太太站在那边还没有过来,一看四周,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踌躇了一会子。对面的小胡子一眼看见了,将身子侧了一侧,用手拍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这儿有空位子,在这儿坐罢。”小胡子上手,坐的张五奶奶,是个大肚胖子,最怕人挤,瞪了小胡子一眼道:“你这不是存心,哪儿有地方呀!你还只是往这边挤。”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五十块钱的筹码,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宝盒子揭开,却是一宝四。张五奶奶把那张肉脸,往下一板,把手将桌子一拍,轻轻的骂了一声道:“他妈的!乱七八糟吵也吵的。”小胡子笑嘻嘻的说道:“五奶奶你可别含混着骂,我可受不了。”五奶奶道:“管得着吗?我骂我的,你和人家客气你的。”说着又_对她上手的王奶奶道:“这不是狗眼睛?二的风头好些,就都押二。输了也活该!”余三姨太太和这位张五奶奶,本来也就同过几回场,很讨厌那副老前辈的样子。小胡子让她到那边坐的时候,她本不愿去,而今看见张五奶奶那股儿酸劲,心里一阵冷笑。便提着钱口袋。踏着高跟鞋,袅袅婷婷的走到小胡子边下,挤着坐下去。问小胡子道:“身上有烟没有?送根我抽。”小胡子道:“有有有!”就在袋里拿出一个银质珐琅的烟盒子,打开盖,递给余三姨太太。余三姨太太顺手拿了一根,咖在口里,问道:“你有取灯儿没有?”小胡子道:“有有有。”在身上取出一个白钢自来火匣子,将机子一捺,匣子打开冒出火头,俯着身了,递了过来。余三姨太太低头,就着火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口烟,用手取下烟来,对小胡子笑了一笑道:“劳驾!”张五奶奶看见,只气得一张胖脸,白里翻红,红里翻紫。余三姨太太只当没有那回事。在刘太太那里分来一百块钱的筹码,自去赌她的钱。
今天这场摊赌,是曹司长太太做庄,也不过三个钟头,一千块钱的筹码,看看要输光。旁边就有人问道:“曹太太手气不好,是不是继续摇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横头,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用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嘴里抽,眼睛望着桌子边的人下注。她听了这话,呼了一口烟,随便答应了一句道:“不要紧。”只见耳朵上两串珍珠环子,微微摆了几摆,似乎摇了摇头。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叫杨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帮手。曹太太两只手,微微的往上伸了一伸,回头对杨四奶奶道:“我的家伙呢?”杨四奶奶道:“在隔壁。”曹太太听说,便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几宝,我去过两口瘾再来。”说着,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里来。她一掀门帘子,只见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正躺在床上抽鸦片。一阵一阵的青烟,直从帐子里面往外喷,曹太太也没理会,便走到桌子边去,拿起一个红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床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烧两口吗?我让你。”曹太太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王老七。”说时,便不走了,把她助下夹着的木匣子,也放在床上,揭开盖来,里面正是一套烟家伙。王老七把烟盘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边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盘子里烟灯点着,自己却在王老七原来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间的烟家伙,对面躺着。王老七烧王老七的烟,曹太太烧曹太太的烟。曹太太把瘾过足了,再到外面赌场上看时,又输了一千多,场面上的人却有一大半是赢家。余三姨太太刘太太也都赢了。
刘太太对余三姨太太道:“我们到那边去,玩两下牌九,好不好?”余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只表,已经七点钟了,心想,今天并没有通过家里,若是赌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气。便说道:“也好,到那边去看看。”两个人说着话,便离开桌子,到推牌九这场面上来。无如这边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拥挤着十几个人,哪里有一点缝儿可以插进去?余三姨太太道:“刘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刘太太道:“忙什么?回头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这时人堆里挤出一个女子来,将余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别走,我们另外来拼一桌,我来推几条子。”余三姨太太认得她,她是什么部里一个来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爷最好说话,不但不干涉她赌钱,有时候不放心,还要上赌场来监督着她。余三姨太太道:“你推几条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来赢了一百多块钱,高兴极了,听说余三姨太太愿来,连忙就咐咐这胡家的听差,另外铺好一个场面。她在桌子上方,打开骨牌盒子,将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个人围上来了。宋太太将牌理成一叠放在面前,在钱口袋里拿出一把筹码放在桌上。又在牌里拣出两粒骰子,握在手心里摇了几摇。一面口里笑着说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块钱一底。”说毕,铺出牌去,便推起来。谁知她押牌九的手气很好,自己推起庄来,却差得多,接着出三个五十块,都给人家折了庄。俗语说,兵败如山倒,赌钱的人,手气闲了,也是这样。宋太太把赢的钱输光了,还把自己的本钱几十块都输了,也不知什么道理,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两腮就像烤了火一样,肉里面泛出红来,透过那层雪花膏,直红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挣着硬劲,极力的露出笑容来,表示不在乎的样子。这时候,那张五奶奶早来了,她押的天门,手气最好,宋太太输的二百块钱,她倒赢了一半。宋太太低着头,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铺牌出去,只听得郎当郎当一阵响,一只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个人说道:“别忙!”宋太太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五奶奶拦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带着两副镯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只粗手带两只镯子,本来就当当响起来。现在她把手使劲望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响起来了。出其不意的,倒吓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为什么拦着我?”
张五奶奶道:“我拦你干吗?你拿本钱出来比比再推。谁也不配拦着谁,我拦你干吗?”宋太太想硬停着不推,未免面子上下不去,红着脸道:“比比做什么?你只管押,你赢了,不少你一文半文。”张五奶奶那只手依旧极力的按住牌,好像这一着就能制宋太太死命似的,一面说道:“谁又能短谁一个镚子呢?那不管,你总得拿本钱出来看看。”宋太太气不过,将衣服的大襟,望上掀了一下,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说道:“本钱有的是。”张五奶奶道:“那不行,总得拿出来看一看!”
宋太太逼得没有法,只得走到隔壁屋子里去找她的老爷来主事。
宋主事正在床上烧鸦片烟,看见宋太太进来,说道:“歇了手了吗?”宋太太理也不理,把脸板得一点笑容都没有,来主事一见不敢作声。宋太太气愤愤的说道:“给我两百块钱!”宋主事放下烟枪,坐了起来,慢慢的问道:“输了吗?”宋太太板着脸道:“自然是输了,不输,我问你要钱做什么?”宋主事道:“欠人家多少?”宋太太道:“欠人家多少?欠人家一万八呢!我等钱扳本,快点拿出来,谁和你说这些散话?”宋主事偷眼看看宋太太脸色,一面慢慢地把摆在烟盘子边的烟卷盒子,拿了起来,在盒子里取出来一根烟卷,在烟盘子上顿了几顿,然后响着就上烟灯吸着了。宋太太道:“怎么着?快拿出来呀,那里场面上的人,还等着呢。”
宋主事呼出一口烟,把烟卷放下,又把烟盘子边的茶壶拿起来,就着壶嘴子喝了一口茶,把茶壶放下,然后才说道:“输了就输了罢,今天手气不好,改天再来罢。”
宋太太道:“废话!你快点拿出来,你不拿出来,你今天别想回去。”宋主事道:“我身上有是有一百多块钱,是替衙门里买东西多下来的。若是扯得用了,明天怎么交卷?”宋太太道:“哪个要你那几个臭钱!今天是身上输空了,暂时请你挪一挪,你快点拿出来。推三阻四,是不行的。”宋主事看一看宋太太的眼色,只见她脸上白中带红,红中带青,不敢多说,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一百元交给宋太太。宋太太看也不及看,就到赌场上来了。她把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这是一百块钱,做两回推,你们拿本事赢罢、”说完,理好了牌,又推起来。谁知几个转身,又要光了,到了最后一条,骰子掷下去一粒是二,已经定了,一粒是三,却还在转,这分明的五自手。偏偏张五奶奶背后,有一个男子汉挤着,五奶奶把身子一扭道:“怎么着?挤得怪难受的。”这一扭,碰动了桌子,把那三碰得转成一个么。
原来的五自手,现在成了三对面。大家取牌之后、宋太太拿着两张牙牌叠在一块,翻过面上一张,却是天牌,心里不觉一喜。站在她背后的李老四,将手在宋太太肩膀上一拍,笑着说道:“好得很,花缎面子,准可以吃个通。”宋太太将左手三个指头,夹着两张牌,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下箝住,慢慢地一丝一丝往下挪,露出底下那张牌来了。挪了一会,露两个白点,心想莫非是八点,那到成了一个天杠。
再往下挪,半截是五点。李老四在后面看见,点着脚尖昂着头,口里就像放连珠炮似的,不住的说道:“断!断!断断断……断,小!小!小小小……小。”宋太太使劲将下面一张一抽,底下一张牌完全露了出来,却是一张梅花大十,共起来是天梅二。宋太太无精打彩,将牌覆过,放在桌上。天门张五奶奶把两张牌早拍的往外一翻,原来正是一副天杠。宋太太不看犹可,看了格外生气,她把左右两只手十个指头,犬牙相错似的,交叉着合拢在一处,放在胸面前,红着脸只是摇头,口里说道:“这个钱我不能赔。”张五奶奶听了这话,腮上两块胖肉,登时往下一落,问道:“怎么一回事?”宋太太道:“刚才掷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这副天杠应该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个三对面,就被你拿去了。”张五奶奶道:“废话,碰着骰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输光了,就要赖吗?”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一铺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这样赌钱,好不要脸!”张五奶奶听了这话,火也不知从何而起,将手一抽,在桌上一拍。只听见“啊哟”一声。桌子边站着一个小胡子,鞋子挤掉了,正低着头去拔鞋子,恰好张王奶奶手一抽,拐子往后一戳,碰在小胡子的嘴上,打出满嘴的牙血。他双手捂着嘴,弯着腰跑到一边去了,这里的人,一阵哄堂大笑。余三姨太太看见,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觉着有个人,趁忙乱中,在人丛里面,握着她的手,摇了几下。余三姨太太回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脸一红,把手一缩,便挤到桌子边去。这时,宋太太也拍着桌子,和张五奶奶对骂,说道:“你拍谁的桌子?”张王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说谁不要脸?仔细挨打。”张五奶奶说了这话,隔着桌子对宋太太脸上就是一巴掌。宋太太把脸一偏,张王奶奶却在头上,抓下一绺头发来,口里说道:“我打你这个浑蛋,什么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过去,打在张五奶奶的胳膊上。张五奶奶马上两只手齐上,她那四只金玉手镯,郎当郎当的响成一片。刘太太在一边看见不服,说道:“姓张的,你凭什么伸手就打人?”张王奶奶道:“你们都是浑蛋,我要打人就打人,你管得着吗?”刘太太手上提着钱袋,在人丛中歪着身子往前一挤,一直就奔到张王奶奶面前说道:“你骂谁浑蛋?”张王奶奶道:“我骂你,又怎么样?”这时,宋太太也挤上前来了,和刘太太两个人,围着张五奶奶对骂。张王奶奶的好朋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帮张王奶奶骂。宋太太刘太太更有她们的朋友,也帮着刘太太宋太太骂。一刻之间,屋子里就像倒了画眉笼子一样。加上高跟鞋子声,钱袋里的银钱声,茶碗打碎声,椅子撞倒声,闹成一片。那一班赌钱的男子汉,看见闹得太厉害了,不能不上前来劝。也有拖着太太们的手,站到一边去的;也有抵在太太面前伸开两只手,在两面拦着的;也有两只手扶着太太的脊梁往一边推的;也有在后面半抱着太太的胸,往怀里拉的。这时全场两桌牌九都歇了,屋子里一二十个男女,搅作一团。那位宋主事,站在一边,看见他太太在人丛里乱跳,口里只是说“何苦何苦”,一点办法没有。却幸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替宋主事帮忙,走到人丛里去,拦腰一把,将宋太太连搂带抱,送到一边。打架的首领,算是离开了。那边张五奶奶在人丛里,被人挤着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镯子直响。
她伸着两只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后一仰,昂着说道:“反了,阴沟里翻……”
一句话没有说完,脚下踩着一块浓痰,一个不留心,身子望后一倒。她后面正是两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里抵得住这一个大胖子,便倒在两边地下。张五奶奶脚往前一伸,整个的屁股往下一坐,只见脸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顿得五奶奶浑身肉跳。
这一班男子汉,早过去把那两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这里面有一位,正是余三姨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凑巧,电灯忽然全灭了。这屋子是秘密场合,白天也非灯不亮,满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乱撞。就有两只手,握着余三姨太太的手,只往怀里拉。余三姨太太以为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谁知电灯黑了,过了好几分钟,还不见亮,不由得余三姨太太怪叫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个赌钱的男宾,有不规则的行动。就有人说道:“是我,是我。”电灯一亮,大家看时,却是余三姨太太抓着一个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并不是男子汉,是这里面的交际家何少奶奶。不过何少奶奶身边倒站着一个男子汉,都叫他刘七少爷,是个有钱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当时大家觉得误会了,三张脸都羞得通红,究竟何少奶奶是个交际家,很会说话。对余三姨太太笑道。“对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涂了,不知怎样撞上了。”说着,低着头看看余三姨太太的脸上,说道:“碰痛了没有?”余三姨太太到了这时,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在身上抽出一条手绢,一面揩着嘴,一面笑道:“不要紧,就怕碰痛了你哩!”大家一笑,也就算了。那位摔在地上的张五奶奶,这时也被人搀起来了,依旧是七嘴八舌的在那里骂人。余三姨太太看见刘七少爷站在身边,却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刘太太说:“今天这儿乱极了。我们走罢。”刘太太还没答出话来,余三姨太太已经不耐烦再等,一掀帘子,便先走了。走出门来,坐了自己的马车,迳自回家。
到了家里,只见他们的二小姐依旧和梅双修李冬青坐在一处谈话。梅双修看见她进来,先笑起来道:“我们也算会坐吧?作客的回来了,我们还没走呢。”余三姨太太道:“日场电影算是误了,索性坐一会儿,在我这里便饭。回头我们一路瞧晚场去。”余瑞香道:“你这人大小器了,要请人吃饭,又怕花钱,就是家里的饭,请人家吃吗?”余三姨太太扬起一只手来,捏着一个拳头,像要打人的样子,笑着骂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仔细我捶你的肉。”余瑞香侧着身于,抬起一边肩膀伸到余三姨太太面前,说道:“你打!你打!”余三姨太太扔了钱袋,两只手将余瑞香一抱,搂在怀里,低着头在她脸上一阵乱嗅,口里说道:“我的小宝贝儿。”
余瑞香趁着机会,用手抚摸着余三姨太太的脸道:“好姨妈,今天你带我去看跳舞。”
梅双修在一边看见,说道:“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妈,就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闺女。”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了。余三姨太太放开余瑞香,笑着说道:“我还有点儿事,出去就来,请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会儿。”说着自去了。
李冬青对余瑞香道:“人家前娘后母姨妈,这三样上人,总是和儿女合不拢的。
怎样你们母女还这样好?“梅双修坐在一边,将眼睛斜瞅着余瑞香,笑道:”要我说不要我说?“余瑞香笑道:”你尽管说,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梅双修道:”密斯李,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决计不相信。她们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什么叫把子?“梅双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姊妹。“李冬青道:”胡说!“梅双修道:”可不是?说了你不信吗?但是你问一问密斯余。“说着,把手指对余瑞香额角上一点。余瑞香笑道:”你信我这疯子姨妈哩?她因一她年纪小,大姐和我只比她小几岁。她说,当着人面,没有法子,叫她一声妈,只得答应。背着人的时候,大家一样大,叫她做老二,叫我姐姐做老三,叫我做老四。我们见她说疯话,也没有谁理她,她就老三老四的乱叫起来。“梅双修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问你,有一次,我们在真光看电影,你会见了同学,你怎样介绍给人家说是家姊?“余瑞香笑道:”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她不愿在生人面前说是姨妈,我只好这样混着说。“梅双修道:”你倒说得好,母女的关系,都可以含混,将来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做大嫂吗?“余瑞香歪着头瞅了梅双修一眼,把右手五个指头,撮在一处,往前一伸,笑着说道:”我要胳肢你。“梅双修赶快挤到李冬青坐的长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怀里,笑着说道:”不许动手,动手就不是文明人。“余瑞香走上前,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只往她两肋下,脖子下,乱戳乱伸。梅双修两只胳膊突得铁紧,人在李冬青怀里乱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着地板,咚咚直响,喘着气笑道:”别……别闹了,我可要恼了。“李冬青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她两个人闹,倒着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们两位小姐,算饶了我,行不行?“这时,余瑞香才住手。梅双修坐起来一面用手理鬓发,一面说道:”这样一句话,也不算什么,就值得这个样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余还自负是个极开通的人呢,怎么听见小女婿三个字,就闹得这个样子?“余瑞香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小字,是小得有问题的。“李冬青倒怪起来,小字又有什么问题?又不能不追问了。
第三十一回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名殊雅集顾曲学周郎
梅双修听到追究一个小字,索性对余瑞香道:“你说!你说!有什么问题?”
余瑞香把脑袋一偏,瞅了她一眼,笑道:“说就说,怕什么?”便对李冬青道:“也是有一天下大雨,密斯梅不能回去,我留她在我家里,和我一床睡。窗户外面,雨下得滴滴答答,听着门得很,我就把火酒炉子烧着,烧开水泡茶喝,一面在杨子里抓出一点儿核桃仁,吃着说闲话。密斯梅说起将来的话……”李冬青笑道:“什么叫将来的话?”余瑞香也笑了,说道:“将来的话,就是将来的话,你懂得不懂?”
接上说道:“我说,守独身主义的好。许多人在学校里的时候,都是嘴硬,一组织了家庭,总是受人家的欺侮。要不然,就被小孩子绊住了。密斯梅又说:”‘受人欺侮的话,我倒不怕’……“梅双修不等她说完,便道:”胡说,我几时说过这句话。那天你不是说,哦倒有个法子,对方让他比我小些,我们去做个老姐姐,事就好办了‘。你说对不对?“余瑞香取出一块手绢,两只手拿着,蒙在脸上,在手绢里笑。一会儿,拿下手绢来,撅着嘴道:”就是为这句话,你吃住了劲,老说小女婿了。“一句话没有说完,余三姨太太在门外先接嘴道:”好!谁要小女婿?我来给你们做媒。“说着走了进来,又说道:”好哇!你们整天的在这里说话,原来是商量着要小女婿。“梅双修是和她们闹惯了的,倒不要紧,李冬青是最稳重的人,听了这话,未免脸上一红。余三姨太太也觉得这话太重了,便说道:”走走,我们到那边坐去,已经把饭预备好了。“
说着余三姨太太在前面走,引着她们到一间小客厅里来。客厅里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四副杯筷。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灰布夹袄夹裤,身腰窄窄的,袖子短短的,正端着几个碟子往桌上放。她看见客进来了,羞得满脸通红,勉强低着声音,喊了一声密斯梅。梅双修笑着点头道:“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密斯李冬青。”说着,对李冬青一指。那女孩子就和李冬青点了一个头。梅双修又对李冬青道:“这是密斯史科莲。”那史科莲两只手互相搓挪了一会,好像局促不安的样子,笑着对李冬青道:“请坐。我还有点儿事,不能奉陪。”说完就走了。
李冬青心里好生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人,小姐不像小姐,丫头也不像丫头。看那个样子一定是余瑞香家里的人。但是余瑞香家里人,都是穷极奢华的,怎样她穿得这样寒素?若说不是亲戚,不至于住在余家;若说是亲戚,我亲眼看见她作事,岂不是与婢仆为伍?心里怀着这个疑团,却是没有法子打破。一餐饭吃过,没见史科莲出来,再一看梅双修也没有提到,当然不便问。
这时余三姨太太问道:“饭吃过了,我们是去看跳舞呢?还是去看电影?”李冬青道:“我不懂跳舞,还是去看电影罢。”说时,走进一个妇人来,身上披着一件黑呢的夹斗篷,脸上的粉擦得雪白,耳朵上一串珍珠环子,颤巍巍的直拖到肩膀上。李冬青认得这是余家的二姨太太,点着头招呼了一声。余三姨太太问道:“老大,怎么在家里穿起斗篷来?”余二姨太太道:“该死的李裁缝,他把我这件衣服,做得不合腰身,大了两三分。我穿给你看看,寒碜不寒碜?”李冬青笑道:“大两三分这也可以将就,那是看不出来的。”余二姨太太道:“你不知道,这工钱是特别加价的,他不应该不做好呢?”说着,她轻轻的慢慢的把斗篷从压在肩膀上的如意头底下,卸了下来,提着领圈交给余三姨太太看。这时斗篷的里子,翻了出来,只觉红光射目,鲜艳夺人。梅双修笑道:“这里子很好看,是什么料子?”余三姨太太道:“这也是双丝葛。不过它的颜色是新出来的,红的里面,露出一些金黄色,据说这叫印度红,现在很时新。”李冬青道:“这件衣服,做了多少钱?”余二姨太太微微的摇了一摇头,说道:“不多,六十多块钱料子,十二块钱手工。”李冬青道:“什么?这么一件夹的斗篷,要十二块钱手工。”余二姨太太道:“所以哪!
我说他做得不好。“李冬青笑道:”我要说句乡下人的话,这样的天气,很暖和了,用不着它御寒。要说好看呢,也不见得好看。“余二姨太太笑道:”大家都时新这样东西吗!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李冬青笑道:”我平常总想不出它的好处来,原来你们也不过是时新两个字的理由。“余三姨太太道:”不要讨论了,我们去看电影去罢。“余瑞香道:”我还没换衣服!“说着,用两只手在脸上一拂,对余三姨太太瞟了一眼。余三姨太太道:”好!咱们一块儿去。“回头又对梅双修笑道:”怎么样?“梅双修对李冬青道:”你也去一个。“李冬青笑道:”我不去,我不去。“又微微的低着声音说道:”我是老人家了,不像人家年纪轻的人爱修饰。“
梅双修道:“你去瞧瞧,他们这里的梳妆室很有意思。”说着拉着李冬青的手,跟着余三姨太太后面一路走。
走过几间屋子,便是余三姨太太的卧室,有一架小穿衣镜,在衣橱的一边,余瑞香走到镜子边,在镜框上按了一按,那镜子活动起来,往前一推,原来是一扇玻璃门。门里面却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四周都是白漆漆的,地下一色磁砖。墙东南北三面,安着三面大镜子,镜子下各安着一张嵌磁白漆梳妆台。有一张桌子上,一列摆十几面镜子,一个大似一个,都是银的托子。一张桌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陈列着许多化妆品。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副银底珐琅的瓶子匣子之类,里面都是盛着香胰子一类的东西。人到这屋子里,四围一望,真觉得须眉毕现。镜子旁边,一列又挂着许多银钩子,也有挂衣服的,也有挂烫发刷子的,也有挂云拂的,就像开了洋货店一样,陈设着许多零碎。桌子边摆着螺丝钮的沙发转椅,人坐在上面爱照哪方面的镜子,就照哪方面的镜子,十分便利。靠北的犄角上,另外有个小门半掩着,一看那里面,却是浴室。李冬青道:“这屋布置得最好,梳起头来是很便利。”余三姨太太道:“这也不花什么,不过把现成的屋子,铺几块好磁砖,安上汽水管,花几百块钱罢了。至于这些用的东西,本来也就少不了的。”说时,余三姨太太先在那边洗脸架上,放开自来水管,放了一盆水先洗了一把脸。然后将桌上的化妆品,拣了几样,用了一点。接上余瑞香梅双修都照着镜子修饰了一番。
李冬青只拣了一瓶雪花膏,用右手的手指头,挖了一点,塌在左手心里,然后伸着两个巴掌挪搓了一会,对着镜子带拍带摸的擦了上去。余瑞香拿着一个香粉盒子,掀开盖,送到李冬青面前,李冬青摇摇手,说道:“不用。”余瑞香笑道:“年纪轻轻儿的,为什么这样老实?”梅双修道:“人家已经做先生了,不能不装点道学模样。”李冬青正要辩说时,余三姨太太把一架玻璃橱下层的抽屉往外一抽,回头对余瑞香道:“你来瞧,我穿哪一双鞋子出去?”李冬青伸头看时,只见里面深红浅紫,花花绿绿,一抽屉鞋子。余瑞香接嘴说道:“那双浅绿色湘绣的就好。”余三姨太太道:“好!就听你的话。”说时,在里面拿出一双浅绿的高跟鞋来,头上是绿线绣的一朵芙蓉花,两面绣着花朵和蝴蝶。李冬青道:“如今样样时新,样样是复古,又成了老前辈那句话,红绣花鞋了。”余三姨太太道:“究竟两样。从前的鞋子,哪有这大一朵的花呢?”李冬青道:“这花鞋是自己绣的,是买来的?”
余三姨太太笑道:“我哪里会绣花!说来这笔账,也是该省,每年倒要两三百块鞋子钱呢。”余三姨太太一面说话,一面穿鞋子。又和余瑞香各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同着梅双修李冬青四个人,共坐了一辆汽车,到真光剧场。
一进门,只见那位史科莲女士,搀着一位老太太往里面走。余瑞香先喊道:“巧得很,姥姥也来了。”李冬青这才知道是她们的外祖母,就和梅双修过去喊了一声外老太太。外老太太笑道:“电影一闪一闪,外国人来,外国人去,我就不爱看。”说时用手拍着史科莲肩膀道:“我们这傻丫头,她就喜欢看这个东西,一个人又不能来,硬借着我这一块老招牌,拖了我一路来。我要是知道你们来,我就不来了。”说着,大家走到楼上。这里茶房认得他们是一家人,早就开了一个包厢,让她们进去坐。大家坐定,李冬青看那史科莲,只见还是那件灰布夹袄,只多系了一条黑裙子罢了。她挨了外老太坐着,时时露出一点微笑,将辫子从肋下掖到胸面前来,两只手不住抚弄头发杪,一句话不说。只觉得她小乌依人,楚楚可怜。李冬青是最喜欢这种人的,便特意坐得史科莲一处来,和她说话,因问道:“密斯史在哪个学校里?”史科莲笑道:“没有上学,跟着表姐学着写写字罢了。”李冬青道:“在家里读书,究竟没有上学读书有秩序,容易分心,我看还是上学的好。”史科莲道:“是的,我也是这样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像有什么话说,又不便说的样子。李冬青料她这里面,或有别的什么缘故,就没有跟着再问。便改口问道:“密斯史来京几年了?”史科莲指着外老太太道:“是和家祖母一块儿到京的,已经有三年了。”说到这里,电灯已黑,大家看电影,停止说话,看过电影之后,李冬青执着史科莲的手道:“几时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就是地方窄小一点。”史科莲笑道:“一定去的。”说着,各自起身走出电影院。梅双修李冬青各自回家,余三姨太太一行四人,却同坐着一辆汽车回去。
史科莲同着她祖母,一直走回自己房里。外老太太坐定了,史科莲就去脱裙子,低头一看,只见裙子上破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不觉失声道:“哎哟!这是怎样弄的?”外老太太道:“撕破了吗?”史科莲递给外老太太看道:“你瞧!”说着把裙子往外老太太身上一扔,一歪身坐在旁边椅子上,红着脸,鼓着嘴,低着眼皮,一声不言语。外老太太拿起裙子来,凑着在电灯底下,眼睛对着看了一看,说道:“这是一个火眼,一定是香烟头烧的。我说呢,看电影的时候,闻见一点儿糊烧……”
说到这里,抬头一看,只见史科莲坐在一边。说道:“姨!你这是怎么了?”史科莲依旧不做声,用手去抚弄那椅子圈上的花格子。外老太太笑道:“这就奇了,你烧了衣服,和我生气。”史科莲道:“今天不去瞧电影,可就没有这事了。”外老太太道:“是我要去的吗?”史科莲把头一偏道:“那,那,那你不知道不让我去?”
外老太太将手抚摸着她的头道:“天下有这样的理吗”?史科莲不由得也低着头笑起来。外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的脾气。我在一天呢,还有我这老招牌护着你,我眼睛一闭,看你怎样得了?”史科莲听了这话,倒触动了心思,低头不作声。外老太太道:“烧了一条裙子呢,倒不值什么。在人家家里住着,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常常要人添补衣服,这话怎好出口?只好让你打个补钉穿了。”史科莲道:“打补钉也不要紧,只要不现形就得了。”说到这里余瑞香走进来了,对史科莲道:“你说什么现形不现形?”史科莲道:“你瞧,一条新裙子,又烧一个窟窿了。”说着把裙子递给余瑞香看。余瑞香笑道:“我说一句话,回头你又要生气。
我那里有两条裙子,是新做来的,还没有穿过,你可以随便挑一条。她们不问很好,她们问起来,你就说是上次打扑克得的头钱买的,也就过去了。“史科莲道:”我又不是什么小姐,裙子上补一个补钉,也不要紧。做贼似的讨衣服穿,穿着也不舒服。“余瑞香对外老太太笑道:”姥姥,你听听,我好心好意送条裙子给她。她倒挖苦我几句。“外老太太道:”这孩子也是,狗咬吕洞宾,不懂好歹。越是表姐护着你,你越是和表姐闹别扭。“这句话说得史科莲也笑了。余瑞香拍着她的肩膀道:”你别作声,明天偷偷儿的,我们包一个厢去听玉雪梅。“史科莲道:”不爱听戏,我不去。“余瑞香道:”你不知道,明天玉雪梅在春明戏院上台,我送了一对花篮给她。明天一定是要去的。坐散座,不像样,一个人包一个厢,又没意思。我约了密斯梅密斯李一路去,你何不也去一个?“史科莲道:”那末,我更不去了。你们都是捧角的阔小姐,我怎攀得上?坐在包厢里,也怪寒碜的。“余瑞香道:”得啦!
你去一个罢。因为密斯梅她两个人,虽然顺口答应了一句,去不去,还没准。你不去,就是我一个人了。“史科莲笑道:”你们捧角团,不是有一班人吗?还到团外来拉人做什么?“余瑞香道:”她们一样送花篮,一样定包厢,哪里能加入到我这边来?你只管去,若嫌没衣服,我随便借一件给你。“史科莲道:”我穿得寒碜,也没谁拦阻我不许听戏,借衣服做什么?“余瑞香道:”这不结了!“说来说去,余瑞香一定要她去,她也只得答应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钟,吃过早饭。到了两点钟,余瑞香便和史科莲二人一路到春明戏院来。走进戏院,还是演前几出泛戏。梅双修李冬青两个人又没有来。余瑞香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台上正在唱梆子腔的南天门,没味得很,便对史科莲道:“坐着没意思,我们到后台玩玩去。”史科莲从来没到过后台,很高兴的答应着去。
两个人走太平门转了出去,走到后台。只见一大群女孩子,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子,在院子里说闲话。这些女孩子,有穿长袍便装的,有穿着一件对襟褂子的,有头上扎着网巾,脸上胭脂擦得通红的。后台的门,半掩着,余瑞香推着门进去,史科莲跟在后面。凭空一个五花六色的怪脑袋,往前一伸,吓了史科莲一跳。接上那怪脑袋说起话来,说道:“余小姐,好久不见。”史科莲这才想起,她是一个人。
再仔细看那人时,穿着一件白花布大领短褂子,大红裤子,小小个胖子,可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吗?余瑞香和她拉拉手,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带着史科莲走进去。
史科莲见屋的四周,都陈设着很高很大的木头箱子,箱子上,都是木头架子,挂着许多胡子帽子等类的东西。屋子里的女孩子,跑来跑去,穿梭一般。她一眼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姑娘,脱的只剩了一件单褂子,有一个男子汉拿着一件一寸来厚的棉坎肩,给她穿上,这姑娘伸开右手,那男子汉矮着身子,在她肋底下系上坎肩的带子。
系好了,那姑娘伸开左手,那男子汉又转到左胁照办。坎肩儿穿好,那男子汉又对嘴对面的,蹲着身子替那姑娘系腰带。史科莲看呆了,心想他们唱戏的人,倒真是不在乎。正看时,后面有人喊道:“借光借光。”回转身一看,一个小丑角,骑着一根木棍子往前闯。有一个穿戏装的小生,站在路头上。这小丑角将他一推,把袖子一拂,口里说道:“你且闪开了。”那小生身子往后一仰,几乎跌倒。站住了脚,对小丑头上就是一掌,把帽子打在地下。口里说道:“我报那一箭之仇!”小丑捡起帽子,口里骂道:“忘八蛋,什么揍的?……你的妈。”小生道:“浑小子,你可别骂人,……你的妈的。”说时,有一个男子汉走过来,拖着小丑往上场门走。
口里说道:“上场!上场!”就把他带拖带塞的轰了出去。史科莲仔细一看这后台,真是闹成一团糟,很觉有趣。余瑞香道:“我们上那边找玉雪梅去,这里乱得很。”
她们走到后台的东头,只见王雪梅坐在一张横桌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化装品,什么胭脂雪花粉之类,摆了一桌子。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袄子,两只手扶着鬓角,低着头望了镜子。她的身后,站了一个男子汉,正在和她梳头。余瑞香走到她身后,她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便笑道:“余小姐来了,谢谢您。我在扮戏,可没有工夫招待。”
余瑞香道:“不要紧,你扮你的戏。”玉雪梅笑道:“今天的花篮,不算多,不过二十来个。除了花篮外,还有几个银盾,这倒是费事的,在台上摆起来,得另外搬桌子来摆它。余小姐你瞧见没有?包厢的栏干上都挂着帐帏,这也都是人送的。”
余瑞香笑道:“这才叫名角儿啦。我问你,前天刘小姐家里请你吃饭,你怎样没去?”
玉雪梅道:“这可真是对不住。那天碰巧赶上堂会,我忙不过来,没有工夫去。等哪一天没戏的时候,一定请刘小姐在我家里打小牌。刘小姐今天来了没有?若是来了,请您转请她到后台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余瑞香道:“是不是你送相片子给她?”王雪梅道:“不是,要是送给她,一定要送给您一张的。”王雪梅说着话,一个宫装盘龙高髻,已经梳起来,那男子汉捧了一匣子钗环珠花之类出来,一样一样替她戴上。戴完之后,就穿衣服。最后加上一件红缎绣团龙的衣服。余瑞香一想,记得密斯刘曾经说过,做了一件黄色的宫袍送给玉雪梅,难道就是这一件?看一看那里子,也是绫子的,若把绣工算起来,怕不要一百多块钱,难怪她和密斯刘交情又好些了。玉雪梅一面扮戏,一面和余瑞香说话。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孩子一跑一跳的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戏装的小生追了过来。王雪梅看见,对那穿戏衣的小生喝道:“你追她做什么?”那扮小生的道:“你家小巧儿,可真淘气。我肚子饿,买了几个包子吃,她问我要。我说这是羊肉馅儿的,你不吃的。她听了这话,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我一碟包子全抢去了,倒在泔水桶里。”王雪梅用手摸着小巧儿脑袋笑道:“你这孩子,就这样淘气。倒着喂给狗吃,也不要紧,一定要倒到泔水桶里去做什么?”说毕,对那小生道:“你追来怎么样,难道说还要她赔?她是一个小孩子,你也和他一样的闹。”那小生举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呆呆的站着一言不发。那小巧儿走过去,踢了那小生两脚,说道:“去你的,小子!”王雪梅看着只是笑笑,一言不发。那小生被小巧儿踢了几脚,只把身子左藏右闪,却没有作声。
她还要说话时,王雪梅却在她身后,用手一推,那小生穿着高底靴子,一个不小心,往前一栽,跌在地下,头碰在戏箱上,噗咚一下。玉雪梅看见,倒哈哈的笑起来了。
那小生站了起来,举起手来,擦着头,流着眼泪,慢慢的走了。这时,戏码子已唱到了例第三,余瑞香便拉着史科莲到前台去看戏。史科莲问道:“玉雪梅刚才打那个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见了也不服气,怎样你不劝劝?”余瑞香道:“这就算好的了。凡是名角,没有不欺压人的。她们哪天不打人,我们能天天劝她吗?”两个说着话,复又走到包厢里,只见李冬青梅双修已经坐在那里。梅双修道:“我们来了好久了。我看见这里沏了茶,摆了果碟,我就猜你来了,一准是到后台去了。”李冬青道:“你能不能够介绍我和玉雪梅见见?”余瑞香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么不能够?现在她在扮戏,没有工夫。回头等她卸了装,我们一块儿到她家里玩去。”李冬青道:“她家在哪里……”一句话没说完,史科莲坐在她身边,用手拐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两下,然后用眼睛对李冬青一望。这时余瑞香正望着台上,没有瞧见。李冬青会意,没有往下说,余瑞香也没有理会。一会儿台口上摆着一层花篮,花篮后放着五张桌子,桌子上摆有几个玻璃匣子,里面都是银盾,摆好了,吹打起来。玉雪梅穿着一身古装,几个女戏子簇拥着出来,先向戏台下正面一鞠躬,又对左右两边一鞠躬。那台底下的掌声,就像开机关枪一样,和着轰雷也似的喊声,一齐响了起来。玉雪梅行了礼,就进去了。李冬青问余瑞香道:“这是什么戏?怎么走出一个仙女来,和台底下行礼。”余瑞香笑道:“傻子!你别说了,这是人家出来欢迎来宾,又对着送花篮的人道谢,哪有这样的戏?”又一会儿,玉雪梅才正式出来演戏。那台前坐着七八个人,从玉雪梅出台起,不断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他们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说一句道白,他们也叫一句好。中间王雪梅举起袖子掩着脸,回头吐了一口吐沫,他们也叫好。而且叫好之后,就有三四个人,竖起两只手,举着比头还高,在那里鼓掌。李冬青皱着眉道:“实在吵人。讨厌得很,我不愿意听了。”史科莲道:“这班东西贫透了,我也坐不住,我们一块儿走。”
李冬青道:“舍下离这儿不远,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史科莲笑道:“很好。”
余瑞香道:“好戏刚刚出台,干吗就要走?”史科莲道:“听一句戏,听一阵子怪声叫好,乐不敌苦,我耳朵都吵聋了,实在坐不住。”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李冬青看见她站了起来,不便坐着,也站起来说道:“请密斯梅待一会儿罢,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余瑞香见她们有好戏不听,心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不痛快的事,哪里肯依。梅双修道:“你就随她们走罢,好像那回大鼓书,你总觉得一点儿味都没有,一定要走。这不是一样吗?”余瑞香听了她这个譬喻,竟自软化了,就让她两人走。
她们走不多路,顶头碰见杨杏园,他左手肋下夹着一函书,早闪着站在路的一边,右手取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李冬青站住,也笑着点了一个头,眼睛却射在他夹的那一函书上。书上面的题签,乃是《绝妙好词》,她见这个,忽然想起杨杏园昨日送来的几首诗,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提起它,只笑了一笑,然后突然出口,问了一声:“杨先生买的什么书?”杨杏园道:“不是买的书。因为下午在公园里散步,带了一部书去看。”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哦!”说完又笑了一笑。
彼此现着很和悦的样子,默然站了一会。李冬青点了一个头道:“再会。”便和史科莲走开。当李冬青和杨杏园说话的时候,史科莲走到一边去,站在一家铺户的玻璃窗下,看那窗户里陈设的鞋子,这时她和李冬青走着,又一路说话,李冬青特为的说道:“刚才这一位杨先生学问很好,倒是一个读书的人。我原不认得他,因为在我教书的地方,常会见他,所以认得。”史科莲原没有问她,也就没有留意,说起话来,不觉得一会儿就到了李冬青家里。
李冬青先引着史科莲见了她母亲,然后就引史科莲到她屋子里来坐。史科莲一看她这屋子,床榻桌椅,全是藤竹器。临窗的地方,一列摆着泥磁花盆,栽着几盆文竹,和几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郁郁的,越发现得屋子里幽静。史科莲笑道:“我们虽然只见面两次,却很投机。我不是当面奉承的话,密斯李这样的人,我是最佩服的。”李冬青道:“我也觉很投机呢。我想起一桩事来了。刚才我和密斯余说,要到王雪梅家里去,密斯史为什么止住我?”史科莲正端着一杯茶要喝,笑着把嘴抵住茶杯子,把头几乎要低到怀里去。李冬青道:“密斯史笑什么?难道我说到王雪梅家里去,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史科莲道:“那倒不是。我以为这女戏子家里,总不是平常人家,难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我们虽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惹是非。况且女子捧角,这种话传出去了,总是社会上一种新闻,人家知道,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瞧见今天戏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篮吗?那些花篮,十分之九,是男子汉送的。他们和玉雪梅认识的程度,当然也和我们差不多,我们能到王雪梅家里去,他们就不能去吗?设若我们去的时候,碰见了他们,你想这不是很不合适?
所以我当时听见密斯李要去,用手碰着你,止住你不要去。“史科莲说完,将茶呷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露着颊上一团微红,搭讪牵着衣服大襟的下摆,然后笑道:”我这话可放肆一点。“李冬青这两天本来就打听出来了,她是无父无母的人,跟着祖母在余瑞香家过活。余瑞香的母亲,就是她的姑母,现在姑母又过世了,余瑞香的家务,统由续弦的一个太太来管。她算是吃姑丈的饭,受继姑母的管。李冬青一想自己是个有母无父的人,又是一个藏着一部痛史在心里的人,和文科莲正是同病相怜。从前还以为她小鸟依人,可怜而已,而今听她一篇话,居然很有见识,越发喜欢。便说道:”密斯史说的话,极有道理,是我一时粗心,没有想到。你令表姊,她却是个热闹人,喜欢玩,其实……“李冬青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便借着给史科莲倒茶,停了一停。史科莲接嘴道:”我也劝过她,少玩些。就是玩,也要有时候。无奈当时答应了,转身就忘了。“李冬青是向来不愿议论人的,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就和史科莲谈些各人家乡的事。史科莲从来没有遇着和她这样畅谈的人,今天谈得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六点钟才回去。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饭,史科莲执意不肯。李冬青一想也许她有别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莲走后,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还可怜,但是看她的样子,却是坦然处之,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洒脱。又想她是少念了两句书,不解发牢骚,要是一样能填词作诗,恐怕连性命也都没有了。如此看来,文字为忧患之媒,实是不错。想到这里,又记起杨杏园送来的几首诗,凭空又多这么一番心事:“我认识了一个憔悴京华的杨杏园,又认识了一个风尘飘泊的史科莲,这虽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见物以类集。”越想越是心绪不宁,自己侧着身子,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左手撑住托着腮,右手捻着衣襟角,竟是想呆了。忽然王妈在外喊道:“大小姐,吃饭了。怎么屋子里还没点灯,睡了吗?”一句话提醒了李冬青,抬头一看,屋子里黑洞洞的。桌子上面,雪白一块,望外一看,原来是半轮月亮,由屋角上照进屋子来。
桌上那几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李冬青觉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声,依旧在月亮窗下坐着。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又喊道:“怎么着,冬青睡了吗?”
李冬青笑起来道:“没睡,我坐在这里哩。”李老太太道:“怎么不点灯?”李冬青道:“是我存心不点灯,好坐着看月亮。”李老太太道:“你这不是呆子,漆黑的坐在屋子里做什么?快出来吃饭。”李冬青道:“我懒吃饭,我人不很舒服,等我好好的休息一会儿。”李老太太道:“你就不吃饭,也点个灯坐着。”李冬青道:“妈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饭罢。”李老太太道:“你瞧,我这话倒把她问腻了。”
说毕,也就没有作声。李冬青一个人,坐在窗户月影下、手托着腮,直静坐了几个钟头,一直到月亮影儿斜了,方才点着灯,看了一会书,然后去睡。晚上睡得早,次日也起得早,打开房门一看,都没有起来。但是觉得空气很新鲜,不由得顺着脚步走到院子里来。抬头一看天上,干干净净,一点云也没有,院子后身,隔壁人家几株高树,都是绿油油的,抹着大半边半红半黄的日光。大概太阳还是刚出来。院子里放着几盆石榴树夹竹桃之类,树叶子上和花上,还留着极细的露水珠子在上面。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觉得精神很好,便找了一把扫帚,打扫院子。心里想道:“以后每天都要这个样子,一来起得早,吸些新鲜空气,二来也可藉此劳动劳动。”等她扫完了地,王妈才醒了。她走出来一看,说道:“啊哟!小姐起来得这样早呀!
怎么穿这一点儿衣服?“李冬青低头一看,原来身上只穿一件单褂和一件坎肩,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便走进房去添衣服。刚进房门,不由得一阵恶心,吐了一地。王妈连忙过来看着,说道:”这是怎么了?“李冬青道:”不要紧,我有点儿头晕,许是刚才招了风了。“王妈道:”早着啦!你还睡一会儿罢。“李冬青觉得有些撑持不住,便扶着床睡了下去,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还不能起来。小学里的书是不能去教了。何太太那里补习功课也不能去了。勉强爬了起来,写了两封信告假。她写给何太太的信是:今天起了一个早,想运动运动,不料我这没出息的人,反而中了寒,生了病了。今天不能来,你自己写两张字罢。
草草写了几行字,一张八行,还没写完。然后又在纸尾附了两行道:“何先生均此致意,杨先生来时,代为问候。”写完,找了一个信封,写了地点,注名何太太慕莲启。原来这个名字,也是李冬青代她取的,含着有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意思。
信写好了,便叫王妈送到邮政局里寄了。
信到何家的时候,恰好杨杏园在那闲坐。原来这一个多月,和何剑尘校订一部诗集,天天要来的。何太太看了信,便递给何剑尘道:“李先生病了,还附笔问候你们呢。”何剑尘看了,又特意送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这人虽然是个女学生,完全是个旧式女子,一年到头,总是多愁多病的温柔样子,太不解放了。”何剑尘笑道:“这种人,和你很对劲,怎么你倒批评她不好起来?”杨杏园道:“我是一个落伍的青年,哪个人和我对劲,正是社会上所不取的。”何剑尘笑道:“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杨杏园也就笑了。
第三十二回顾影自怜漫吟金缕曲拈花微笑醉看玉钩斜
这日下午,杨杏园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来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写一封信去慰问慰问。想到这里,便坐下来写信,可是一提笔,只写“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便止住了。心想,我们虽然算是一个文字之交的朋友,一来交情很浅,二来又有男女之别,这话却是不好措词。再说,那人性情很孤介的,犯不着用社交公开的眼光来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写了六个字的信纸撕掉,把笔筒起来,墨盒也盖起来。在盖那墨盒的时候,扶着墨盒,凝神一想,又觉不对,以为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着笔问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简直不理,很不对。如此又一想,依旧把墨盒子打开,重新抽了一张信笺来写,写了“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还是不能写下去。自己呆呆的坐着,把笔管向着鬓角擦了一会:“写也写不好,写得好也怕人家说我多事,算了罢。但是我写冠冕一点子,或者也不要紧,这又有什么可踌躇的呢?”想了半天,决定了,便尽着一张八行,写了一封信。那信道:冬青先生文鉴:于致慕莲君函中,得悉适患清恙。今日浓阴漠漠,大有雨意,青灯明镜间,得毋又添诗料几许乎?春寒料峭,伏维珍重万千。
杨杏园敬白信写好了,封得妥贴,上街的时候便扔在信筒里。
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里,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这天病虽好了,一点儿精神没有,清早只吃了一点稀饭,默默的坐在屋子里,也没梳头,只随便对着镜拢一拢。
这时摊着一本唐诗在桌上,念着消遣,无聊得很。王妈将信送上来,李冬青还以为是何太太的复信,及到拆开来一看,却是杨杏园的信,倒出于她意料之外。她将信看了几遍,依旧把信叠着,放进信封里去。王妈在一边看见她想些什么样的,便问道:“小姐,学堂里来信催上课吗?”李冬青随便说道:“不是的。”王妈又问道:“是谁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问这一句,便道:“是个学友来的罢了。”说着,把信扔在抽屉里,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会神。一眼望见桌上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许多,便索性拿起镜子照了一会。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将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会。镜子反面,嵌的是一张四寸相片,一个瘦小身材的女子,梳着辫子,站在一树花架下,手上拈着一朵花,凑在鼻子上嗅,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现在判若两人了。看到这里,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放在桌上摔在耳边,又想呆了。手拿着那面镜子,只是抚弄不已。心想,早几年的事,就在眼前。转一下眼,又是几年,这一生就算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想起刚才念的旧诗,记得《金缕曲》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借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慢声低唱起来。正吟诗吟得高兴,忽听得外面一阵高跟鞋子响,李冬青心里想,或者又是梅双修来了。接上却听见王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何太太”,她这才知道何太太来了,便迎了出来。
何太太进了上房,见她脸上黄黄的,鬓边蓬着几绺乱发,走上来,握着李冬青的手,对她脸上望了一望,说道:“可不是瘦了许多吗?”这时,李老太太也在屋里出来,笑道:“今日怎样得空来?”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写信给我,说是病了,我今天特意来瞧瞧。”李老太太道:“这可劳驾了。不是我说,现在年纪轻的人,却像何太太这样好心眼儿的少,将来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儿多女的。”何太太听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气话,正想谦逊两句,而今听她说到这句话,她是一个未开怀的,未免脸上一红。李冬青见机,便拉着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里坐罢。”说着便拉到她的屋子里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只小火酒炉子,上面放一个瓦罐子,正在熬药。桌上铜香炉里,正点着两支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药味和着香气,何太太笑道:“这屋子全是竹器家伙,本来很幽雅,加上这一股子药香,李先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这一篇话,真是痛快!可是从来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今天是什么事生了感触吧?”李冬青道:“我向来主张如此。而且这种话,也是人家说烂掉了的,不过我懒得说罢了。我刚才念了一遍唐诗,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说,不由得我就开了话匣子了。”何太太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李先生应该提起精神,不应该斯斯文文的在屋子里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
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里发问了,我到第一台包一个厢,请李先生和老太太去乐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还听戏的呢,戏还没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气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园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还没梳头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说话,一面梳头,不到一刻儿工夫,头就梳起来了。李冬青又对李老太太说了一声,要出去玩玩。换了一条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园来。
进了门,先在各处看了一会儿花,便在柏斯馨门前找了一个茶座喝茶。她们隔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了一件鸭绿色的哔叽长衫,架起脚伸出腿来,露出白丝袜子,绿哔叽鞋。一个穿了一件蓝华丝葛袍子,背着脸坐着。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头上的头发,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见,笑着对李冬青道:“你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李冬青听了她这话,也就望了一眼,低声对何太太说道:“公园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坐在这地方,讨厌得很,我们搬过一个地方罢。”何太太道:“怕什么?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坐了一会,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桩事,有一位同乡的刘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们夫妻俩,是每天必来的,来了,是不喝茶的,专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和汽水。这时候也许来了,何不去看看。便对李冬青道:“李先生我们绕个弯儿,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实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来今雨轩找一个人。”李冬青道:“你一个人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得了。”何太太见李冬青不去,一个人顺着柏树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边,偶然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人,却在身后,离着不远。何太太也没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走过围墙,听着后面还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那人还跟随在后面。
当何太太回转头来,那人却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这个地方,前后并没有人,心里未免有些着慌,便放开步,快一些走。谁知后面那个人,也是一样,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边来。何太太越发慌了,涨得脸通红。那人在一边笑道:“走得这样快做什么?仔细摔了。”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并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气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好不好?”说时,那人差不多要挤到身边来。何太太没法,便停了脚,笑着对那人望了一眼,摇摇头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见何太太开口,越发得意了,满脸堆下笑来,弯着腰道:“不要紧!”
何太太等他脸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那人左脸上打了一个耳巴子。那人万不料有此一着,打得头往右边一偏。何太太脸都气青了,索性伸出左手来,又在他右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指着那人骂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门吗?你以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调戏上了,你们可以拆白,调戏不上,也不蚀什么。可是你今天遇见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训了你一顿,我也不报告警察,等你去改过自新,你给我滚!”那人被何太太打了两个耳巴子,本来打愣了,说不出话来,而今听见说叫他滚,才醒过来,回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何太太见他走了,心想刚才像发了狂一样,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她丢开那人,自往来今雨轩。一走到茶座栏干前,就看见刘太太。因为刘太太身材高一点,加上烫着一头刺猬也似的头发,老早的就可以看见。不过今天她却不是和她丈夫来的,同座另外有个老太太。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来岁年纪,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张胖脸,虽然有些皱纹,究竟擦了许多粉,不十分看得出来。她身材既笨,可是穿着一身西服,两只胳膊,脖子底下前后都露出一大块肥肉。那老太太又戴着一顶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丛孔雀毛,临风招展,颤巍巍的。
何太太想道:“我听说他们外交班里,有什么中国鱼,外国鱼。中国鱼听说是胖太太,难道说这就是吗?”走上前去,和刘太太笑着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刘太太便给何太太介绍道:“这是虞将军夫人。”又对虞太太道:“这是我的同乡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来,笑着眼睛成了一条肉缝,说道:“请坐,请坐。”何太太扶着桌子刚要向椅子坐下去,只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头看时,却是一条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边。狗脖子上,有条钢练子,那一头正牵在虞太太手上。刚才分明是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来怕狗的,加上这条狗,又高又大,两只狰狞可怕的眼睛,望着人转也不转,吓得何太太缩住两只手,倒退几步。刘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她对那狗说了一句英国语,又叫了一句“佛兰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边走到刘太太身边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强坐下。刘太太便问道:“要不要喝点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气还不热,不能吃这些东西。而且我在那边刚喝茶的,口还不渴。”又笑道:“你们总说茶喝了有碍卫生。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碍卫生吗?”刘太太要说时,只见虞太太站起身来,和人点了一个头。坐下来便对刘太太道:“刘太太认识这个人吗?他刚从英国回来。”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来,接上就有两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两个走了,虞太太对刘太太道:“这两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位是礼官处的礼官,听说他做过一个地方的领事。昨天晚上,他们都在李参赞家里宴会。”这时又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虞太太,抬头一看时,是个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着招呼了一声,就走了。虞太太坐下来道:“这是王小姐,昨天才从天津回来,她的英国话,现在越发说得流利了。”说完,虞太太抬头一看,那边来了一群人,有好几个熟人,她便牵着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时,那些人一个个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问道:“这虞太太在交际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气。”刘太太笑道:“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名声。你就是没有听见过,你回去问你们何先生,一定能告诉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听见说过,人家说什么中国鱼,就是这位太太吗?”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些,又道:“我听说,她的干女儿很多,差不多会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他的干姑娘,这话真吗?”
刘太太笑道:“那倒不见得,不过人家总把她当老前辈罢了。”何太太道:“这位虞太太也跳舞吗?”刘太太道:“自然跳舞,不过瞧高兴罢了。”何太太道:“她这么大年纪,身体又这样沉,跳起舞来,我想不很合适。”刘太太听这话,笑了一笑,也就没说什么。何太太道:“什么跳舞,我只在游艺园里看过,并不像电影里那个样子。你们跳舞是怎么个样子呢,也像电影里一样吗?”刘太太道:“自然一样。”何太太道:“我倒想去看看。”刘太太道:“这很容易。华洋饭店哪天都有。
最好是礼拜六晚上,时间很长,可以去看看。何太太若是愿意学跳舞,我可以介绍一个朋友教你,包你不久就会。“何太太道:”很好,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说。“
正说时,那刘太太的丈夫来了。何太太的话打断了,这才想起李冬青还在(木百)斯馨那里候她,便辞了刘太太又到这边来。
李冬青面前,摆着一叠报,站起来笑道:“怎样去了这久?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何太太回头看,隔座那两个人,已经看不见了,就把刚才打人的话,全告诉了她。李冬青笑道:“痛快是痛快,不过你动手打人,我有些不赞成。”何太太道:“那个时候,你不打他,有什么法子叫他走?你若是不理他,随他在后面,若是遇见熟人,像个什么样子?”李冬青道:“你找人找着没有?”何太太道:“找着了。那位刘太太,还教我去学跳舞呢。”李冬青道:“这事我却不很赞成。本来跳舞在西洋是桩极普通的事,但是到了中国,在大庭广众之中,男女搂抱,究竟不很合适。在新的人物,一定认我这句话,是极腐败的话,其实不然,譬如中国人作揖磕头,在我们自己从来认为是极隆重的礼节,而今因为我们沾了欧化,就说这是野蛮行动。设若我们原来是个强国,把西洋各国都征服了,恐怕他们学着我们作揖磕头,也不可知呢。反过来说,我们看见男女不分生熟,搂抱着跳舞,一定也要说他是野蛮风俗。”何太太笑道:“男女真的搂着跳舞吗?我不信。”李冬青道:“你难道还没见过吗?哪天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何太太道:“刚才刘太太说了,约我礼拜六到华洋饭店去看,那末,我和李先生一块儿去,好不好?”李冬青笑道:“不会跳舞去看跳舞,那好像乡下人进城,到那里去装傻子去,实在没有意思。”何太太笑道:“这个傻子,总要做一回的。要不然,一辈子就与跳舞无缘了。”
李冬青道:“你要去,还是和何先生同去。”何太太道:“今天是礼拜四,后天是礼拜六,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李冬青笑笑,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这天何太太回去,就和何剑主说了。何剑生道:“看是没有什么看头,你若是要去看,我也可以陪你去。”何太太听了这话,自是欢喜。
到了第三日,他们夫妻吃饭的时候,杨杏园忽然跑来了,便问道:“你们今日的晚饭,似乎特别早些,是预备出去听戏吧?那可要带我一个。”何剑尘用筷子指着何太太道:“她高兴哪,要去看跳舞。”杨杏园道:“那有什么意思!我今天应该休息,也没什么事,还是一路去听戏罢。”何太太道:“我已经约了人了,不能改到别的地方去。杨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杨杏园道:“我不去,我情愿一个人听戏去。你说你们约了人,约了谁?”何剑尘正要说时,李冬青却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便笑着问道:“杨先生也去吗?”杨杏园失口说道:“不是的。”
后又改口道:“不是他们约我来的,剑尘正要我一块去呢。密斯李也去吗?”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着去,我只好去一回。我想这种地方,我们虽不必常去,偶然去一两回,倒也很有趣的。”杨杏园当然不便驳人家的话,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杨先生若是没事,也可以去玩玩。”杨杏园道:“跳舞我可是个外行。”李冬青道:“谁又是内行呢?”他们说话时,何剑尘的晚饭,已吃完了。后来大家到华洋饭店去,杨杏园却没有表示不去,跟着一块儿出门了。
到了华洋饭店,一直到大饭厅,那里电灯灿亮,开得像白昼一样,四围桌上,真是舁履交错。可是有一层,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装的,他们一行男女四人进来,倒反形成了异言异服的人了。这个时候,虽然是暮春天气,晚上究竟很凉,可以穿得住夹袄。可是这里饭厅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两只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实上面是打赤膊。外国人那雪白的肉,在电灯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种情形。惟有中国的女人,向来捆乳束胸的,在这里坐着,也是露胸袒背。他们的邻座,坐着两个西装的男子,一个有二十来岁,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各握着一只大玻璃杯子,对举一下,昂头狂吸一阵。在他们的中间,就坐着不到二十岁的一位女子,剪着短发,全烫着卷起来,两鬓蓬松,几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面,却又悬着一串很长很长的珠子,一摇动,将那吹弹得破的脸蛋打着。她身上一样的也没穿衣服,前后有两片珠络似的东西,掩护了背心和胸口,那两只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来没看过这些东西,未免碍眼,加上同来的还有个杨杏园,她看见人家姑娘打赤膊,这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脸上通红,拿出手绢捂着嘴笑了一笑。何剑尘生怕她露出马脚,对她眼睛一看,下面又用脚微微的踢了她两下,她这才不作声了。这时走过来一个西崽,何剑尘对他说了两句话,一会儿他就托着一瓶啤酒,两个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手扶酒瓶子,笑着一偏头,便先问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么?我想,来一杯咖啡,好吗?”李冬青笑道:“好的。”杨杏园又复问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说外行话,说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听了,又捧了两杯咖啡来。恰好西崽将糖块罐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拿起罐里的白铜夹子,夹了一块糖,一抬头,不觉和何太太打了一个照面,他便将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只咖啡杯子里,接上又夹了两块过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说道:“劳驾。”杨杏园笑一笑,然后又夹了糖块,放到李冬青杯子里去,李冬青手举着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着,身子微微的站起来,低着头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何剑尘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却把脚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着一把茶匙,在杯子搅个不歇,她见何剑尘碰一下,以为这是不对的,却停止了。在这个时间,靠北的音乐队,音乐奏起来了,只一转眼之间,男女客纷纷离座,每一个男客,就一手拦腰搂住一个女客,另外一只手,互相的握着,直伸了出去。他们隔座的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个西装少年,搂在一起。她那脸,笑嘻嘻地,靠着那少年肩膀上。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面前,正是紧紧的垒着。那面的音乐,轰隆轰隆的直响,所有这些跳舞的人,两个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饭厅中间,摇了过来,摇了过去。当那音乐奏得紧急的时候,他们固然扭得厉害,看那个样子,搂也搂得十分紧。这些男的搂着女客,有的露着愉快的样子,不时面对面,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着女客的脸,趁身体摇动的时候,不时的碰这么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唇微微颤动,和女客在那里说话。再看这些女客,谁的脸上,也都带着笑容,有时一面跳舞着,一面将眼光射到旁的桌上来。杨杏园他们下手坐着一对外国人,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纪。那位外国老太太,大概有些近视眼,手拿一副没脚的眼镜,常常放到眼睛前,照这么一下,好像对那跳舞女子仔细侦察似的,眼镜取下来,照例她要将嘴一撇。那个男外国人却不然,眼睛望着动也不动,一只手扶着玻璃杯子,一只手在桌沿上打拍子。一会儿跳舞加紧,一对一对的人,彼此交错的走来走去,茑织柳,蝶穿花一般。这外国老头子看见,面上现出笑容,他那上半截身体,就像自鸣钟的摆一样,晃也晃的,摆动起来。外国老太太看见,又不眼气,那嘴越撇得厉害。何太太笑着问何剑尘道:“你不是常对我说,外国人男女社交公开,跳舞是极平常的事吗?怎样这位……”
说到这里,低头喝咖啡,眼睛望着那位外国老太太,说道:“你瞧,那一副形象。”
何剑尘道:“这话很长,回去说罢。”杨杏园一面看跳舞,一面一口一口的喝啤酒,喝得脸上已经有些发红,大概有三四分醉意。听见何太太和何剑尘说话,心里想着:夫妻来看跳舞,不如同情人来看跳舞。同情人来看跳舞,不如……想到此地,不免对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恰好一抬头,微微的笑了。杨杏园搭讪着将桌上花瓶里的花,折了一朵,放在鼻上嗅了一嗅,也是微微的露着笑容。何剑尘回头一看,问道:“你笑什么?”李冬青这时一阵小咳嗽,拿手巾捂着嘴,用头偏在一边。杨杏园对一个跳舞的女子望着,微微的低声道:“此玉钩斜也。”何剑尘一看时,那位跳舞女子,上身完全露着,上面的乳部一挺,中间腰一细,又穿了一双极高的高跟鞋,把那中间的臀部,越发显得向外突出。这一个人身体,恰好成了两凸两凹的样子。杨杏园当着两位女宾在这里,不好意思说这就是曲线美,所以给何剑尘打了一个哑谜。何剑尘一听他的话,明白他的用意,不觉笑了。何太太问道:“你笑什么?”
何剑尘笑道:“就是玉钩斜。”何太太又问杨杏园道:“什么叫玉钩斜?”杨杏园拈花微笑。李冬青听着也笑了,又用着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一阵。他们三人,都如此心照,惟有何太太在一边,莫名其妙,未免愣住了。正想问时,恰好音乐停止了,劈劈啪啪,大家正在鼓掌。那些跳舞的人,就各自散开,各归原位。这个当儿,一眼看见中央公园相会的那位虞太太,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沿着过路的地方,和桌上的座客微微点头。何太太轻轻的对李冬青道:“李先生,你瞧!那天我说的那个中国鱼,就是她。”李冬青看时,见一个又黄又胖的老太太,走得脸上的肉,像嫩豆腐一样,一走一抖擞。她虽然年纪大,却穿得是一套西装,脖子下,露出一大块肥肉,足底下也穿着双高跟鞋,加上她那双脚大小,架着那个胖身体,越发有些撑持不住,前一走,后一仰,身上的肉就忐忐忑忑颤动起来。可是她样子虽是如此,却有许多人欢迎她,都和她打招呼。李冬青道:“你看她这样子,也是一个交际明星啦。”杨杏园笑道:“岂但是交际明星,而且是明星的领袖呢。”说着又笑着对何剑尘道:“你想不想加入文明交际团,找一个跳舞的伴侣?你若是愿意,可以请虞太太吃一顿大餐,机会就来了。”说完了,回头又望着何太太笑了一笑。何太太笑道:“管他呢。”说到这里,音乐奏将起来,那些在座上的男女宾客,又纷纷的合拢起来,在一处跳舞。何太太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将头一偏,眉毛一皱,对何剑尘说出一句苏白来:“呒煞好看!”何剑尘道:“那末,我们走罢!”就叫西崽开账。等到西崽开了账单来,仅仅咖啡啤酒点心三样,却一共要十块多钱。
他们正从华洋饭店出来的时候,恰好有一辆特别加大的汽车,漾着瓦灰色的车篷,亮晶晶地,一枝箭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的停住了。何剑尘回头望着杨杏园,不觉赞了一句道:“好汽车。”车前面跳出一个穿军服挂盘子炮的人,将车门一开。车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人圆圆的面孔,穿着一套新式的猎装,笑嘻嘻地跳下车来,走进华洋饭店。当他和何剑尘挨身而过的时候,忽然站住了,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却和何剑尘一握手,笑着说道:“久违。”何剑生照例答应一句,这也就进去了。杨杏园笑问道:“这人面孔,好像很熟,是谁?”
何剑尘道:“就是鼎鼎大名的韩幼楼公子,乃是八大公子之一,怎么会不知道?”
一语来了,又来了一辆汽车,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绸衣眼,嘴上留着小胡子,手上倒拖着手杖,笑着进来。何剑尘认得他是韩幼楼的清客马士香,便和杨杏园说话,当着没看见。马士香却先来招呼,说道:“何先生,你也来了。怎么就要走?
刚才韩大爷进去了,你会见了吗?“何剑尘糊涂装不过去,只得笑着含糊答应。马士香道:”我那里有一个大爷的相片,是最近照的,照得精神焕发,十分好,明天送给你制铜版,好不好?“何剑尘道:”好极!好极!“马士香道:”大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好。他的跳舞,实在是好极了,你不可不看!“何剑尘道:”今天有点儿事,不能耽搁了,下次再来看罢。“说着点了一个头,就和着杨杏园他们走了。
那马士香一人,高高兴兴,自往华洋饭店里面走来,走到韩幼楼的桌子面前,先站了一站,然后似弯腰非弯腰,放着笑容问他道:“大爷也是刚到?”韩幼楼随手向旁边椅子上一指,说道:“坐下。”马士香面朝着韩幼楼,方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这饭厅里面,一大半的人,都是认得韩幼楼的,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射在他身上。女宾里面,看见这样少年英俊的人物,她们的眼波,越发像闪电一样,一阵一阵的望这边座上飞来。韩幼楼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当马士香进来的时候,韩幼楼两边,已经坐了两位女宾,都是半中半西的装饰,极其漂亮的,韩幼楼和她们说话,倒很随便,却回过头去,和隔壁座上的虞夫人说话。虞夫人座上,正坐着一位朱大小姐,她的父亲虽是中国人,她母亲却是法国人,是一位中西合壁的美人。
虞夫人老在交际场中,什么不知道?马上就给韩公子介绍。韩幼楼经虞夫人介绍了,身子站了起来,走上前和朱大小姐握手。虞夫人坐在一边,把她那胖脸上的肉,都笑着皱了起来,心想,给大爷介绍了一位心爱的朋友,这是很有光荣的,最好让他们两人在一处跳舞一回,那就更妙了。心里这样想着,待韩幼楼坐下了,只是两方极力的引逗,后来自然就谈到跳舞。谈到这里,韩幼楼倒也很在行,却笑着说道:“虞太太能给我一点面子,和我跳舞吗?”这句话说出来不打紧,只乐得虞太太眉毛都是笑的,连忙说道:“大爷若是愿意,那是很荣幸的。”说时,那边音乐队又奏起音乐来,韩幼楼就搂着虞太太,跳舞起来。这虞太太身体胖而且笨,韩幼楼这个小个儿,哪里搂得过来,倒是虞太太搂着韩幼楼。她的一只手又软又热,放在韩幼楼背上,像一块热面条粘着一样,十分难受。她这个胖身体,走起路来,已经浑身抖擞,而今实行跳舞,越发浑身鼓起肉浪来。韩幼楼搂着她跳舞,快又快不了,慢着又怕不合拍子,闹的韩幼楼浑身是汗。好容易,一会儿音乐止住,他们才不跳了。虞太太和韩幼楼归坐,又谈了一会话。虞太太心里这样想着:“很奇怪呀,怎样他不和别人跳舞,和我跳舞呢?慢着,这里面一定有别的缘故,我必定要问出所以然来。今天在这里的女客,哪个不愿意和他跳舞?他谁也看不上,单和我跳舞,这实在是一件极荣幸的事情。他们总说我不能和年纪轻的人比赛了,照今天这事看起来,却大大不然。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算老。我还疑惑我自己看不出,现在韩大爷还愿和我跳舞,实在可以证明不老了。”她这样的想,就留心去勾引韩幼楼说话,不料韩幼楼始终大大方方的,一点儿口气也不透露。她忽然想了一个法子,说道:“我的车子,今天坏了,要想大爷把车子送我回家可以吗?”韩幼楼道:“可以可以。”虞太太听见他这样说,很是欢喜,坐了一会便要走,韩幼楼只得亲自送她回去。两人并坐在汽车里,越发可以亲密的谈话。虞太太含着笑问道:“大爷今日和我一处跳舞,我是很荣幸的。但是大爷不和别人跳舞,单单和我跳舞,这是什么意思?”韩幼楼道:“虞太太有所不知,舍下家教很严。我在外面交际,本来不是家父愿意的。因为种种原因,也是不得已而出此。我在外面若是任性游戏起来,回去家父一盘问,还是要受责罚的。所以我虽常赴各处宴会,总是适可而止。
今天在华洋饭店里,虽有许多小姐少奶奶们,但是为家教所限,不敢和她们在一处。
虞太太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像虞太太这个样子,和您跳舞,谁也不会疑心的。“
韩幼楼说话的时候,虞太太把眼睛望着韩幼楼的脸,笑嘻嘻地往下听了去,以为是他必有一篇很好听的言语,不料越听越不中听,说到后面,大为扫兴,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只得默然坐在一边。心想:“你这个小混蛋,说话太不懂交情,我必定报复你一下。”一会儿车子到了自己门口,她说了一句“再会”,就愤愤地下了车。
要知虞太太怎样报复,请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猜得之子踪名藏字里勘破美人计金尽床头
却说韩幼楼和虞太太一句话不投机,闹得不欢而散。虞太太心里,就想设法报复他一下,她想道:“你在华洋饭店,专门注意我桌上,不是想和朱大小姐发生关系吗?好!你既然拿我开玩笑,我也不难在她身上拿你开玩笑。不用别的手段,只要给你一个不即不离,不怕你不来和我负荆请罪。”她心里这样想着,从这日以后,她到华洋饭店,若是韩幼楼来了,她就要注意他的行动,看他是不是和青年女子跳舞?谁知韩幼楼,果然心口如一,他绝没有另外和一个女子跳舞。倒是常和他来的那位马士香,极其活动,无论什么女子,他都要周旋一回。他知道虞太太是这里面的领袖,便去问一个知道交际界情形的人,想个什么法子联络?那人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你只要请她吃一餐大菜,极力的恭维她一顿,自然就会和你找一个对手。
至于对手方和你感情怎样,那就看你的手腕,她是无能为力的。若说介绍一两个女朋友,她是乐得做顺水人情。因为对手方多交一两个男朋友,不算什么,而且和她只有利而无害的。“马士香听了这话,心想,靠我个人的面子那是不足算,倘若拉着韩幼楼一处请她一回,她必定乐于介绍的。这一日,他陪着韩幼楼去听堂会戏,正想借点原故说出来,不料一转眼,韩幼楼不见了。一刻儿副官传出信来,说是大爷已经由车站出京了。在京的人,留一半在京,一半在六个钟头以内,另外挂一辆专车出京。马士香听了,莫名其妙,好在他是留京的人员,也就不慌不忙,自回他的公寓。他心想着:”交际场里,固然要介绍,但是有本事的,未必不能找伴侣。
现在大爷既然走了,我也不必去请虞太太,免的人矮面子窄,反碰钉子,我看前两天坐在我对面桌上的那个女子,每回都是坐一回儿匆匆就走,似乎还没有伴侣,我何不见机进行?“主意想定,次日他到华洋饭店,就打算还坐那个老位子。也是事有凑巧,当他进门的时候,那个女子也在前面。她走的时候,身上忽然落下一条手绢。马士香看见,连忙走上前去,将手绢捡了起来,赶上两步,走到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将手绢递了过去。那女子也笑了一笑,说道:”劳驾!“马士香得了这个机会,哪里肯放过?接上道:”不客气。小姐常上这边来吗?我们会面好几次了。“
那女子笑笑。这时,大家走进饭厅,马士香客客气气招呼她坐下,她也就含着笑坐下了。马士香这样一来,这个女朋友算是交上了,抬头一看饭厅上男女合坐的人,不免有些得色。心想,你们有伴侣算什么?我这里也是一对。坐定了,西崽过来时候,马士香就尽量的让她要吃的要喝的。然后再慢慢的问她说:“我们可不可以交换一张名片?”她笑着点了一个头。马士香连忙掏出一张名片送了过去,那女子将名片接过去,看了一看,收起来了,也就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马士香。马士香未接到名片之先,心里想道:“看她这个样子,父亲不是外交家,哥哥也是金参一流人物,至于她的籍贯呢,听她说的那一口普通话,已经料定她是江浙人了。”马士香接过名片一看,谁知一个中国字也没有,只是横列着两个英文字母“TT”。名片犄角,另外排着两行英文,自己虽然也念过几句英文,却是不十分认得,假装着看了一看,把它就揣在身上。心想她的姓名住址,一时虽不能知道,这TT两字,在名片的中间,一定就是她的大号,管她呢,我就光称她做TT女士得了。便问道:“听女士的口音,好像江苏人。”TT女士笑道:“敝县是常州。密斯脱马呢?”马士香道:“敝处是镇江。我们却是极近的同乡呢。”马士香根据这一点引子,就和TT女士,大谈家乡的事情。TT女士有说有笑,毫不拘束,坐在一处,不过一个钟头,两方面却像混得很熟了。马士香本就想和她开口,要她一块儿去跳舞,又转一个念头:别忙,慢慢的再说罢。别刚刚认识,就碰一个钉子。便忍住了,依旧和她说话。后来不觉谈到电影,谁知这位女士却是最喜欢电影的,她道:“我还约了一个外国朋友在平安等着哩!我们明天见罢。”说毕,她用极纯熟的英语,和马士香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马士香自然是愿她多坐一会儿,却是不好留住人家。这时人虽走了,鼻子里觉得还留着一股香味。他一看桌上,还留着有一条手绢。马士香捡起来一闻,香气扑鼻,正是那位TT女士失落的。他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忙揣在身上。
到了次日,又是礼拜六,华洋饭店应该大跳舞。他便理了一会发,换了一身漂亮的西装,连皮鞋也擦得雪亮,这才到华洋饭店去,满心满意要和TT女士跳舞。他到的时候,TT女士早在座了,她穿着绿色的长袍,外罩一件杏黄色长坎肩,卷蓬的头发,并不梳髻,只盘在头上把一根丝条束了四周,越发鲜艳。她倒很客气,连忙笑着让坐。马士香昨天因为初会,不会怎样背履历,今天因为熟了许多,就禁不住要说了。他道:“前几天常常跟着韩大爷这儿来,却没有看见过女士。”TT道:“我是前两天到天津去了一回,那边有一个吴大爷,我倒认识。”马士香道:“是呀,他们都在八大公子以内呀!吴大爷我们认识的,他和我们大爷是把兄弟。他虽然是老大哥,论起才干来,究竟不如我们大爷。吴大爷倒是和我很说得上,他这次出洋考察政治,和我们大爷说了几回,一定要我去当随员。”他说这句话虽是平常,不料恰好和TT对劲。连忙笑问道:“这样说,将来密斯脱马,巴黎伦敦都可以玩一个周,这是最好没有的差事。什么时候动身?”马士香看见TT那羡慕的样子,便道:“动身日期,还没有定。听说这回考察公费,政府定的是三十万元,至少要拨了三分之二的款子,才好动身呢。将来坐船是包舱,坐车是专车,一路都有人招待,路上很是舒服的。”TT听了这种话,越发的羡慕。马士香就趁着机会说道:“女士能允许我和你跳舞吗?”TT眼睛一转,微微一笑道:“可以的。”马士香虽然学过跳舞,可是在交际场中,实行和女子跳舞,今天还是第一次,心里未免有些胆怯。一会儿音乐奏将起来,TT女士先站起身。等到马士香站起来了,她就伸着手,直站到马士香面前。马士香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手将她的腰搂住。她就把一只手,紧把马士香的肩膀。别的罢了,她身上的香水香,脸上的粉香,头发的油香,一阵一阵沁入心脾。他抱着TT女士腰的那只手,感触着又暖又软,合了古人那句话,软玉温香抱满怀,马士香真有些情不自禁。两个人彼此搂抱着,跳了两个圈子,TT女士大概有一点吃力了。她的头微微的向后仰着,马士香两国直视,看的她脸上清楚,已经从白粉的里面,泛出红色,口里细细的喘着气,似乎也有些香味。这时马士香心里,说不出的一种什么味儿。一会跳舞完了,听见人家鼓掌,不知不觉自己也鼓起掌来。虽然是初次跳舞,却喜还没有露什么马脚,他这才觉得跳舞这种事,实在有趣,什么玩意,也没有跳舞好。跳舞之后,两人越发亲密了。TT女士就问马士香住在哪里,马士香巴不得她这样问,便说住在惠民饭店,那里什么也有,就是缺少跳舞。TT女士笑道:“那个地方,倒是天天经过的,就是没有进去过。我若是由这里回家,贵寓倒是必经之路,密斯脱马就回去吗?若是回去,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到贵寓。”
TT女士说到这里,便出去打了一个电话,过一会儿,才回来。约摸又坐了一刻钟,TT说道:“我现在要走了,密斯脱马呢?”马士香道:“好极,我可以和女士同坐一辆车回去。我的车子,就让它放回去罢。”说着两人一路走出大门,就有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跑过来一个汽车夫,将车门开了,TT先坐上去,马士香也跟着坐上去。马士香的车夫过来,问上哪儿,马士香说道:“开回去罢。”TT一看那车夫开的汽车,倒有八成新,便笑着说道:“密斯脱马,我不知道你的车在这儿,要不然,我就不敢请你坐我这个破车子。”马士香道:“我住在旅馆里,没有车房放车子,这是包月的。”TT道:“不好的车,费油费得厉害,加上车夫工钱,每月也是一百好几。而且这种车,常常修理,麻烦极了。到不如一个月出一百几十块钱,包月的好,省得花了资本,压着利钱。”马士香道:“正是这样,越是便宜车子,越费油,着实划不来。女士这辆车子,不很费油吗?”TT道:“正是为它不费油,所以没有换掉它。”马士香一面和她说话,一面抽烟,手上拿的雪茄快抽完了,他便将这雪茄烟扔在烟灰盒里。一眼看见盒子边,夹着一张石印传单,顺手抽出来一看,却是如飞汽车行出赁汽车价目表。再看那铜盒子上,也刻着如飞两个字。TT虽然能说几句外国话,可是中国字并不认识,马士香在那里看汽车价目表,她并不理这个账。
一会儿到了惠民饭店,汽车停住。马士香道:“女士可以请到敝寓坐吗?”TT笑道:“今天晚了,过两天再来奉看罢。”马士香看那意思,并不十分拒绝,说道:“既然到这里来了,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便在车门口候着,TT看见他执意要请了去,便笑着下了车。这惠民饭店的大门口,本来有几层石阶,TT穿着长衣和高跟鞋,一步一步踏了上去,很像费事。马士香便过去想搀她一把,TT更是不客气,就伸过一只手来,挽着马士香的胳膊,两个人并着肩膀走了进去。饭店里的茶房,看见马士香来了,早就走上前一步,替他开了房间。TT进去一看,共是三间,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浴室,在饭店里,大概已是上等房间了。马士香请TT坐下,笑道:“这虽是家西式饭店,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很合中国人的脾胃。天也不早了,我叫他们预备一点小菜,在这里吃了稀饭再走,好不好?”TT坐在一张沙发上,斜躺着身子,眼睛望着马士香一转,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必客气。”说时,仰着头看沙发椅后面壁上的挂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马士香看见她看钟,说道:“不要紧,早着啦。旅馆里的钟,向来靠不住的。”说话时马士香站在沙发边,趁势就坐在沙发椅子上。TT动也不动,依旧坐在那里,笑着问马士香道:“刚才你说天气不早了,请吃稀饭。现在又说钟靠不住,还很早。究竟是早还是不早呢?”马士香看见她和自己说笑,心里越发欢喜,笑道:“我以为你要走就早,你要不走,就不早。所以一刻儿工夫,就说出两样的话来。那末,主人留客的诚意,也就可以想见了。”TT听说,笑了一笑。马士香便也学着时髦,说道:“密斯TT,我们做了朋友,我是很荣幸的事。我想,我们为着通信和通话的便利,能不能够将尊姓大名告诉我?”TT道:“我的姓,我的名字,都在TT两个字母里头,我就是TT.你要是通信,照着我名片上的英文地点,一定也可以寄到的。”马士香看她那个样子,并不是严词拒绝,但是也不便老是追问,一时找不着别的话说,勉强的笑了一笑。TT笑道:“我并不是保守姓名的秘密,我有这样一个脾气,一定要到了相当的程度,我才能告诉他。”马士香道:“将来我也能够有这种程度吗?”TT笑着说了一句英文。马士香仿佛听这话音里,有些颇以为然的意思,只是自己不知道怎样答话才好,又勉强笑了一笑。TT这时高起兴来,走到卧室里面来了,四周看一看,笑道:“却还不错。”她看见床后的浴室,说道:“我瞧瞧浴室怎样。”说着推门进去。马士香原在后面跟着的,TT走进来,他也走进来,笑着问道:“你看怎么样,还干净吗?”
TT道:“还干净。”马士香道:“要不要洗个澡?”TT道:“谁?你叫我洗澡吗?
就是夜深了,要是还早,我真要洗个澡。“马士香笑道:”回头又要说我说两样的话了,依我看起来,却很早。“说着,把外面的衣服一脱,露着衬衫和坎肩,就扭了一扭水管上的扭子,放了一些水在盆里,拿了衣架上挂的一条手巾,来擦洗澡盆。
TT走上前,一把将马士香扯住,笑道:“这可不敢当,你请便,我自己会来。”马士香听她这样说,便走出浴室,TT砰的一声,将浴室门关上了。马士香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呆呆的在卧室中间,站了一会,便在桌上雪茄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咖在嘴里,坐在浴室门对面的一张沙发上,擦了取灯,慢慢的抽烟。这时忽然听见TT笑了起来,说道:“这是怎样好呢?”马士香对着浴室门问道:“怎么了?”TT隔着屋子道:“这里有拖鞋没有?我下了盆,才想起来了,回头洗完了,透湿的脚,就穿起鞋来吗?”马士香道:“不要紧,我有一双拖鞋。”TT道:“那末,请你放在门边,让我来拿。”马士香听了这话,当真拿了自己的拖鞋,放在浴室门口,说道:“鞋来了。”便静悄悄的在门边站着。TT将门轻轻一推,探出头来,向外一看,赶紧笑着把门带上,说道:“岂有此理?”马士香也笑了。TT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钟头,方才毕事。然后他和马士香两人,依旧到外边这间卧室里来,只见桌上已摆好小菜碟,这分明是茶房已经进来过一次。马士香一按铃,茶房进来了,问道:“开稀饭吗?”眼睛却望着TT.TT脸上未免一阵发红。马士香连忙说道:“好,你就开饭罢。”二人吃过稀饭,已经快两点钟了,TT便约马士香明晚再会,自回去了。
这个时候,马士香要知道TT的真名实姓,越发急些。可是为保全友谊,又不便死命的追着问,只好忍耐着。到了次日晚上,马士香因为有约在先,并没出去,在惠民饭店静候TT前来,一直到十一点钟TT才来了。马士香笑道:“今天可是真早,我们可以畅谈畅谈了。”TT笑了一笑,随身坐下来,就坐在马士香一张沙发上。马士香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马士香的手,彼此带着笑容说话,马士香低头一看,看见TT手上戴着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TT看见马士香看着戒指,连忙将手缩到一边去。
马士香笑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订婚的戒指吗?”TT笑道:“见笑得很,是假的。”
马士香道:“当真欺我不识货吗?”说着把TT的手夺了过来,看了一看,笑道:“这要是假的,我们这个,只是一块玻璃了。”说着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把手上的戒指给TT看。TT道:“你这个也就不坏。”TT一面说话一面将自己一只戒指取了下来,慢慢的向马士香的小手指上,筒了上去。笑道:“你的小指,恰好和我的无名指一样大呢。”这个时候,她靠在马士香怀里,俯着身子。马士香就要去嗅他脸上的粉香。她站起来,笑着跑到一边去。眼睛一瞅,高跟鞋一顿道:“别闹。”马士香哈哈笑了。TT看见桌上有电话机,便拿起话筒来叫号头。马士香先是没有留心她说话,后来TT道:“我是三小姐呀。怎么?他们晚上就要吗?我本想到银行里取出一批款子来的,因为今天是星期,我就搁下来了。既然他们一定要,你就在我箱子里先拿两百块给他,明天再开一张支票给他罢。”停了一会又笑道:“饭桶!我的钥匙又找不到。”她拿着话机,眼睛转了一转,说道:“那末,我就自己来罢。”
说着,将话筒放下。马士香问道:“你要回去吗?”TT道:“家里有一笔小款子要我回去拿出来,不能不回去。”马士香正和她说得投机,听见她说要走,未免有些恋恋。TT怕他留,说走就走,走到门外边,扶着门转钮,探进半截身子来笑道:“谷得摆。”
马士香见TT好好的走了,心里着实不受用。但是她的钻石戒指,忘记带去,还在这里,逆料她晚上一定还要来的。就是今晚不来,这样重要的东西,丢在这里,或者也要打一个电话来问问。他这样一想,就在家里等着,并不出去。不料TT去了,这晚不但不来,连电话也没有一个。据马士香估计,这个钻石戒指,总要值到一千元上下,她简直随便的扔下,真是有钱的人,不在乎此。这晚上没来,到了次日晚上,以为TT要来了,谁知又是古无音信。马士香想道:“奇怪呀!她和我感情很好,似乎不至于中断。就是中断,还有一个戒指在这里,也应该拿去呀!难道她忘了?”
自己一想,简直没法解释这个疑团。一直到第三日,他等不住了,逆料TT在华洋饭店,到了晚上七点钟,就到华洋饭店去候着。到了九点钟,TT穿了一身西装,果然来了。马士香看见,连忙让着坐在一处,笑问道:“怎么一去三天,不见踪影?”
TT道:“前天是到天津去了。昨天家父宴两个公使馆里的馆员,要我作陪。”说到这里,TT忽然觉得说出实情来,脸上一红。连忙改口说道:“今日我就打算去找你呢,不料先就在这里碰见了。”马士香都听在心里,说道:“这里嘈杂些,不如还是到我那边去坐罢,也可以自由谈话。”TT道:“刚来,坐一会儿,忙什么呢?”
马士香听她这样说,分明是愿意去的了,只得又耐下性子,陪她坐。一会儿工夫,走来两个时装女子,和TT好像很熟的样子,笑着和TT道:“密斯邓。”说到这里,TT把眼睛对她一望,她会意,就不说了。马士香在一边看见,心里恍然大悟,这TT女士一定就是前任邓次长的女公子。不过她为什么要隐藏姓名起来,这却不解。这个问题,只好搁在心里,留着慢慢地来问她。交际场中,时间最易混过去。一会儿工夫,就是十二点钟了。马士香当着TT的面,已把怀里的金壳表,掏出来看过了两三回,最后忍不住说道:“可真不早,我们走罢。”TT看他这样,笑道:“怎么这样坐不住?”也就没再迟延,又和马士香共坐一辆汽车到惠民饭店来。刚刚进门,却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站在楼梯边,对TT轻轻喊了一声“三小姐”。TT和马士香并肩走着,一路说着话上楼,却没有留心。到了马士香房里,马士香也笑着喊了一声“三小姐”。TT道:“你怎样知道我行三?”马士香道:“刚才楼梯边不是有人叫你三小姐吗?”TT道:“没有呀,我怎样没有听见?”马士香道:“我亲眼见的,怎说没有?”TT道:“像个什么样儿?”马士香道:“矮胖个儿,穿一件蓝布大褂。”TT用手撑着腮,想了一想,笑道:“更不对了。哪有这样的人会认识我?”
马士香见TT不相信,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也就搁下,没往下说。却笑着问道:“今天洗澡不洗澡?”TT斜着眼睛,对他一望,笑道:“你管咧。”马士香看见她撒娇,浑身都要痒起来,一手拉着TT,便一同坐在睡椅上。马士香低头看见手上的戒指,就取了下来,拿着TT的手。TT道:“这戒指你爱不爱?”马士香歪着脑袋,一直看到TT脸上去,说道:“我怎样不爱?”TT道:“你既然爱这个,我可以送你。不过这一个戒指,有点特别的缘故,明天我准再挑一只比这好的送你。”马士香不料他开口就送这样的重礼,心里倒是扑通一跳,笑道:“我那就先要谢谢。无以为报,将来令尊大人要活动起来,我多少可以效劳。”TT笑道:“你说我父亲是谁?”马士香道:“你以为当我真不知道吗?”TT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猜错了。”
马士香道:“我是个福尔摩斯,只要和人一见面,就要看出他是什么人,何况我们已经很熟呢?”TT听他的话,也就没有再辩,不过一笑。马士香心里一想,这决是邓次长的小姐。日前好像听见人说,邓某有外室,这许是外室生的,所以不肯露姓名呢。自己这样想,越猜越对,不敢小看TT,客客气气的和她说话,直谈到夜深。
高等的旅馆,大概总是把下午当早上的。他们十二点钟起来,将房门一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挨身而进。TT看见那妇人进来,脸色都变了,愣着站在一边。
马士香莫名其妙,也愣住了。那妇人走上前和TT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三小姐,TT哼着答应了。那妇人回转身来,又对马士香请一个安,马士香只得苦笑了一笑。那妇人然后面对着TT,恭恭敬敬站在一边。TT这才开口说道:“李妈现在哪里做活?”
马士香听她这样说,才知道是TT家里的一个旧仆。看那妇人身上穿着粗哔叽褂子,干干净净的,手上还带着很粗的银镯子。并不和普通老妈一样,梳那种翘尾巴的头,她却是挽着的辫子头,漆黑的头发上,斜插着一根金挖耳。只看这一点,知道不是一个随便的土老妈。李妈见TT问她,便说道:“三小姐,闲着啦,我想为那一点小事,小姐下了我的工,总不会老记者的,还得请小姐对老爷太太说,赏一碗饭吃呢。
我那小三儿昨天在这儿找人,碰见小姐,还在门外头候着呢?“谁知TT听了她这几句很平常的话,脸上却显出十分不安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在随身带的钱袋里,拿了一卷钞票出来。对李妈说道:”你大概现在境遇很难,我也知道,这一点儿钱,你拿去零花罢。“说着,便递了过去。李妈接着钞票,看了一看,随手放在桌上,她那张黑黑的面孔上,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说道:”我不敢使小姐的钱,不过小三儿闲得久了,求小姐给他一碗饭吃。“TT和她说话时,看见房门还是开的,走上去,将房门关好。然后再和李妈说话,说道:”你是知道我的,三四百块钱,我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身上真没带钱。“李妈笑道:”就不会开一张支票吗?“TT道:”你以为我像我爸爸一样,银行里认得我的笔迹,随便把纸写一写就行吗?我要是支款,非填支票不可。你想,我岂能带着支票簿满处走?“李妈笑道:”这是小姐愿把钱给我,我又没有和小姐要,身上不便就得了。“说着,反身就要走。TT上去一把将她扯住,说道:”你别走,等我来想法子。“说着,便走到里屋子里去,伏在椅子上哭了。
马士香坐在一边,直是发愣,不能作声。这时看见TT走进去,便也跟了进来,轻轻的问道:“这人是谁?别哭!”TT擦着眼泪道:“我的人格要破产,我还不哭吗?”马士香又问道:“这人是谁?”TT道:“她是我家一个老佣人,因为她的丈夫外面做侦探,我怕多事,把她辞了。她有一个儿子,也是北京城里的混混,都是不能惹的。今天的事,被她撞破了。要不给她一点儿甜头,好,她就到我家里直说了出来。或者传到外面去了,我怎好见人?不然,她儿子现在房门外,知道她闹些什么?”马士香不听犹可,这一听也冷了半截。半天,说道:“他要多少钱呢?”
TT道:“谁知道呢?”马士香道:“我坐在里边,你去问问她。若是只要两三百块钱,我箱子里却也现成。”TT一声不言语,走出去了。马士香隔着屋子一听,却又多了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说道:“我不难为三小姐。三小姐年轻,被人欺侮了,我要给老爷出口气,他是做官的人,那就更好,我们得问问他,这拆白党的事情,可是他们应当做的?”这时,就听见李妈说:“有话好说,你嚷什么?”马士香听他们这样说,心里不觉扑通一跳。后来就听见TT说:“小三儿,我也知道你手边紧,我身上可没多带钱。哪!我这里有一只钻石戒指,总值个七八百块钱,你拿去换着使罢。”就听见一个男子汉道:“我可不敢接。您啦!”又听见TT道:“你还嫌少吗?”说时,TT走进来了。马士香看时她手上那只戒指,已经不见了。TT轻轻的说道:“你在这儿,他挟制着我是不容易送走的。不知您这儿有支票没有?”马士香以为是要钱,说道:“不必用支票,我箱子里有两百多块钱,全给他们得了。”TT道:“我已经去了一只戒指了,还给他们这些钱做什么?我想了一个主意,你只开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给他,等他拿着走。只要他一出门,屋子里有的是电话,你打个电话给银行里,叫他不要兑款,就说没有存款了,他自然扑个空。他走了,我也走。
他就找回来,俗话说:捉贼要脏……“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马士香亲眼看见TT去了一只戒指,心里很过意不去,银行里虽然只存一千多块钱,好在照TT的法子行事,他拿不去的,何妨试试。主意想定,立刻答应了,就在箱子里拿出银行的支票,开了一千元的数目,盖了自己的图章,交给TT.TT走到外边对李妈道:”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总可以松手了罢。要不然,我也没别的法子,尽你们嚷。“说着把支票交给李妈。他们在外面说话,马士香在屋里,一句一句,都听得清楚。心想支票拿出去,他们一定会走的,谁知言三语四,他们总是吵个不了,好说一会子,又歹说一回子,逼得TT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愣住坐在一边。约有半个钟头,忽然外面屋里电话铃响,TT正坐在桌机边,便接着耳机说道:”惠民饭店八号。不对,错了。“
就把话机挂起。这个时候,李妈劝着他的儿子,也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走了。
马士香在隔壁听得清楚,隔着门帘一看,果然没有人,心里落了一块石头,便走了出来。一看TT,还伏在沙发椅子上,肩膀一耸一耸,正在哭呢。马士香问道:“他们把支票拿去了吗?”TT回转头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你快些打电话到银行里去,叫不要付款给他。”马士香听她的话,当真打电话到存款的银行里去,叫不要付款。谁知那边答应说:“款子已经领走了。”马士香道:“不能啊,我这里刚才出门,哪能够就到银行里去了呢?”那边说的确付了,一点没有错。马士香听了这句话,又是奇怪,又是心痛,只好把电话机放下。TT看见不过意,执着马士香的手道:“对不住,这是我疏忽了。那小三儿接着支票的时候,曾在房门外站了一刻儿,我没有留心,也许那个时候,他就把支票给别人先去领走了。因为他们是个侦探出身的,步步留心,我们这个法子,想是早被他猜破了。难怪呢,刚才这里电话铃响。我想这并不是打错了电话,是他们同党的暗号。但是这个款子,我决不累你,今天下午我就还你。”马士香见TT这样慷慨,倒不好一口答应受她的钱,说道:“那是什么话,还要你一个人吃亏?”TT道:“这个地方我不能久坐了,晚上我们在华洋饭店再会罢。最好你就搬到那里去,那时他就带了手枪找我们,也不怕他了。”说毕,TT提着钱口袋,扶着门伸出头去,望了一望就走了。马士香这时闹得心慌意乱,也不知道TT如何这样害怕,疑惑自己也没有跳出是非因。正在这里想,只见TT又折了回来,连忙将门关上。一下便坐在马士香身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把头靠在他怀里,一只手拍着胸道:“吓死我了。”马士香看见这个样子,疑惑又出了变故,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TT抬起头脸一红说道:“我刚才从饭厅上过,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和三个人在那里吃饭,他面朝外,背影好像我父亲,我不敢过去,倒退回来了。请你到饭厅里去看看,那人嘴上养了胡子没有?
如若有胡子,就怕是他老人家,我还不能出去。“马士香道:”那末,你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着,便走到饭厅里来。他看一看饭厅里,不便就这样回身,只得走了过去,然后回转身来。他看饭厅东边的圆桌上,果然坐着有一个穿西装的人,可是嘴上并没有胡子。他想,这一定不是TT的父亲了,便一直走回房间,要把这话告诉TT.他推开房门进去,TT却呆呆的坐在那里。马士香道:”不要紧,那个人并没有胡子,当然不是你的令尊。“TT道:”那很好,不过我的胆子小,请你把我送到大门口罢。“说时已经站了起来望着马士香,马士香见她一定要自己送出去,也推辞不了,只得带上房门,下了楼,一直送她到惠民饭店的大门口,然后才回转来。
他走进房去,坐了一会,也就打算出去,便来开箱子。低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原来床头边小皮箱上的锁,不知被谁来开了。赶忙打开箱子来一看,箱子里面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六百多块钞票,已不翼而飞。他一想,这是谁拿去了呢?刚才我送TT出去的时候,没有叫茶房锁门,难道这一会子,贼就进来了吗?连忙按着电铃,叫一个茶房进来,把丢了钱的情形告诉他。茶房道:“我们坐的地方,就在楼口上,上来一只耗子,我们也会看见,决计没有进来一个人。”马士香一想也对,他们是坐在楼四,专门等客人叫唤的,而且我这房门,他们看得见,青天白日,哪里有贼进来?自己愣住了一会子,心里恍然大悟,便叫茶房出去,自己再来找找可丢了别的东西?寻了一会,还好,别的东西,都还没丢,仅仅的丢了这六百多块钱。
马士香仔细一想,这位TT女士,哪里是什么次长女公子,又是什么交际明星?简直是为我这一张支票而来。不用说,那个李妈和那个小三儿,全是她同党。自己前前后后一想,一点儿不错,这决是拆白党。自己醉心交际家,今日也想学,明日也想学,不料初次上场,就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越想越悔,越悔又越气,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咽不下这口气,使关着房,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好,便坐了汽车到何剑尘家里来,找何剑尘。
他虽和何剑尘有些交情,可是并没有专诚拜谒过,今天他突然而来,何剑尘却是不明其意之所在,只得请他在客厅里坐。谁知马士香只是说些闲话,说道:“这两天天气暖和了许多。”何剑尘道:“天气暖和了许多。”马士香道:“这两天,常到公园里玩玩吗?”何剑尘道:“偶然也去一两回。”马士香坐着抽了一支烟卷,然后说道:“兄弟这里有一篇稿子,要请老哥在贵报发表。‘脱时,红着脸,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稿子来,交给何剑尘。何剑尘以为一定是一桩军国大事,及至打开从头到尾一看,却是说有一位住旅馆的阔客,受了女拆白的骗,丢了一千六百块钱。何剑尘看看稿子,看看马土香的脸,早已了然于胸。马士香见何剑尘注意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你老哥今友的事吗?“马士香道:”嗐!别谈起,就是我上了这么一回当。我倒不为别的,把这稿子登了出去,好让人家注意。教她在北京不能存身,和社会上除此一害。“何剑尘道:”登我们是当然登的。依我说,你老哥就算不幸之中大幸了。你若是身边方便些,也许十倍此数哩。他们弄了这笔钱去,恐怕也不过暂为躲避一会儿,你想她离开北京,恐怕不行呢。就譬如以老哥自身论,你和她见了面,你能说破这事,叫警察拿她吗?所以越是高等拆白,越和上流社会人往来,她虽害你,还叫你有难言之隐呢。“马士香经了这回事情,长了不少的见识,觉得何剑尘的话有理,不住的点头。坐了一会,也就走了。
第三十四回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闲花野草惆怅语青衫
到了晚上,何剑尘到报馆里去,和杨杏园提起。杨杏园道:“交际场上的人,原来这样不齐,怪不得有几个窑姐儿,也喜欢往华洋饭店跑呢?”何剑尘道:“这也难说,窑姐儿尽有在交际场中大出风头的。譬如盖金枝盖二爷,这个时候她要到华洋饭店去,说出真姓名来,包有许多人注意。”杨杏园道:“她也算得天宝宫人,隔江商女了,现在还在京吗?这样一个与历史有关的大英雄,社会上竟没有人提起她了。”何剑尘道:“嗐!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有白头。提起盖二爷,我要为普天下美人一哭。”杨杏园笑道:“你这样感叹之深,难道盖二爷的晚景不佳吗?”
何剑尘道:“岂但是不佳而已,恐怕她的境况还不如我们。当年她红极一时,谁知年纪一老,颜色衰了,才具减了,鸦片烟瘾又一天大似一天,简直成了废人了。当年盖金枝名列金刚的时候,谁都怕花了钱,巴结不上。等到她颜色衰了,名也减了,少年当然不会去理她,就是一般老客,当年以她一笑为荣的,如今就是盖金枝亲自去找他,他也避开惟恐不及。后来有个叫卫什么的,把盖金枝讨去续弦,偏偏嫁去两年姓卫的又死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感叹道:“这样看来,我要是设身处地,情愿做短命死了的梨云,不愿做这鼎鼎大名的盖金技了。”何剑尘笑道:“梨云要是不死,晚景决不至于像盖二爷,我是可以断言的。我想你也可以做一个保证。”
杨杏园笑笑,说道:“提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早说要到义地里去看看,总是为事纠缠住了。今天恰好下了一阵雨,把尘土都打湿了,城外的路,一定好走,我想明天出城走一趟,怕回来得晚了,请半天假,你帮我一点忙,好不好?”何剑尘道:“你若是为别的事请假,我不管那本账,为去祭奠情人,我一定帮你的忙。”
杨杏园却自笑笑。
办完了事,他回到家里,自己一人盘算一番,带些什么东西做祭品呢?心想,纸钱束香蜡烛,这都是些俗物,绝对用不着,就是带些鲜花鲜果,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这样,自己来做一篇祭文罢。他这样一想,兜动一肚皮的牢骚,好像就有许多句子,俯拾即是,当时打开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来。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屋子外面,听不见一点人声。一个人和背上一个影子,对着一盏灯,低着头只是写下去。稿子打完,这才觉得背上和脚底下,都有些凉飕飕的。猛然间听得远远的一声鸡叫,心想怎么写几百字,就五更了。打开门,望外一看,西墙头上,半轮残月,有盘子那么大,黄澄澄地照着满院子都是朦胧的。隐隐之中,好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赶牲口和说话的声音。心里想道:“真是夜阑闻远语,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过头去,只见自己窗户外,梨花树底下,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很快的一闪,定睛仔细看时,却又不见了。这时一想,刚才看见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还梳的是一个辫子。心想道:“难道我这一点的意思,已经感动幽冥,她先来看我吗?”这样一想,索性向梨树底下看去,但是哪里有一点影子。杨杏园平生是信仰无鬼论的,他看不见什么痕迹,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到觉得有些倦,倒上床就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了。赶快爬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又忙着誊写那篇祭文,足足有一个半小时,耳边轰隆一声,已经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骑驴子坐马车出城,一定赶不回来了,不如多花两个钱,雇一辆汽车罢。既可以带东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车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长班打一个电话给汽车行,雇了一辆小汽车来。自己在阶沿下挑了四盆心爱的玫瑰花,叫长班搬上车去,又把书架上那只仿古乌玉铜鼎,和那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窑的海杯,一块儿带着。书架底下抽屉里,现成的鸥鹅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烧着玩的,也用纸包了一小包。坐上车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桩事,想着自己那祭文里,不是有这样一联吗?“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我这里哪来的只鸡斗酒,不是当面撒谎?这样想着,在果酒公司门口过身,又下车买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复身上车。这车子虽小,却是极快,一会工夫,就出了城。
这时是四月初旬,乡下地里种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几尺深。到空旷的地方望去,一碧万顷,远近村庄上的树木,都是绿油油的。一丛丛的树,拥着一重重的人家。
汽车走的路上,两边都种着夹道的杨柳,人在柳荫里面走,那种吹面不寒的东南风,在身上拂了过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一会儿走过一个庄子,前后几里地都是枣林,嫩绿的叶子里,雪也似的枣花开得一球一球的,香气扑鼻。乡下人挑着菜瓜之类,看见汽车来了,早早的让开,歇在柳树下。杨杏园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词,自己便吟起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那汽车夫听见,便问道:“先生,你要买瓜吗?”杨杏园笑道:“不要。这就快到了吧?”
汽车夫道:“还有十几里呢。”两个人因话答话,便谈了下去。汽车夫道:“这地方去年还出了一档子新闻,你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汽车夫道:“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有。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师长还是将军,他姨太太上旅馆,给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没理会,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说自己开车出城来玩玩,姨太太当真的和他出城来,到了这个地方,那人一手枪,就把姨太太送了终,扔在苇塘里。你说,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杨杏园下车,那看园子的王管理员听见喇叭响,早跑着迎了出来。他猛然一见是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人阔得真快,腊月来这儿,还是马车,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车了。”杨杏园一进门,他先就作一个揖,说道:“今年清明,杨先生没来。”
杨杏园点了一个头说道:“请你吩咐园丁把我车上那些东西拿下来,搬到坟边去。”
管理员道:“是的是的。”说时,一个园丁正从里面出来,管理员道:“你去把那汽车上的东西,搬到杨太太坟上去。你仔细一点,别碰了车上的玻璃。你总说坐一回汽车,死也甘心,你搬东西的时候,倒可以坐下试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开汽车的瞧你这个德性,恐怕也不能让你坐。”他正说时,杨杏园走上前去了,他三脚两步,赶着上前,跟着说话,问道:“上回那位总裁大人好吗?杨先生常见吗?”
杨杏园知道他问的是何剑尘,心里好笑,便道:“我们同事,常见的。”管理员听说杨杏园和总裁同事,脸上不由得现出笑容,又问道:“杨老爷在那位总裁手下办事吗?”杨杏园道:“我们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员弯着腰道:“杨大人,您这出来一趟,还不是都要给国务总理上呈子请假?我们虽是乡下人,常看群强报也知道点儿。”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坟的前面,两树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国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地。
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钢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将檀香放在钢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
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这地方买得到鸡吗?”管理员道:“村子里有的是。”杨杏园道:“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管理员道:“可以,可以。”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见一点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囗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前身,共证白壁。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的却听见画眉鸟叫。
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的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的念道: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灵,疑玲囗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徙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无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凭之家。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的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这鸡吗,我买了罢。
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心里倒是扑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杨杏园道:”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时候,我再有报酬。“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不必了。“他将那盆玫瑰花摆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桌上一张名片,杨先生看见吗?”杨杏园道:“没看见,谁来了?”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递给杨杏园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窝西河沿三阳旅馆十号。便问胡二道:“他说了什么没有?”胡二道:“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
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
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
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
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闲员,终年无事,只在外头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赌的朋友,在蓝桥饭店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随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这里赌钱了。杨杏园走进十七号房间,只见围了一桌子的人,在那里打扑克。另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女客,在一块儿说笑。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蓝印度绸的裙子,上面绿哔叽夹袄。雪白的脸,连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烫着的头发,高高蓬起,打了一条辫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红绸结子。鼻梁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镜,眼球在里面直转。时髦极了。杨杏园想道:“奇怪,他们这群人里面,哪里来的这时髦女子?”这时,桌上的人,回头都看见了他。张达词连忙嚷道:“难得!难得!怎么杨先生今天也有工夫来玩?”杨杏园道:“就不许我玩吗!”此外桌上赌钱的李公耳,王眠石是两位大学生,也是杨杏园所认识的,都忙着打招呼。张达词道:“杏园兄,加入加入。”
杨杏园这时已走到桌子边,看他们桌上的场面。张达词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又把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过来,将两个人的手都握在一处。口里笑着说道:“叫你们认识认识。”杨杏园出其不意,倒不好说什么。那女子操着纯粹京腔,却笑着先问道:“您贵姓?”杨杏园一看那样子,早已瞧了八分账,便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姓刘”。杨杏园目视张达词,含着微笑。张达词道:“你别笑,和我没关系。我和她是一对儿。”说时,伸出手去,将站在身边那个姨太太装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妇人道:“小张,你不怕小桂枝儿吃醋吗?我是不在乎,一对儿就一对儿,怕什么?”张达词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姨太太道:“小吴儿!好的。”另外有个女的,穿着蓝色旧湖绉的夹袄,黑羽毛裙子,脸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个良家妇人,拿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笑。这时王眠石走了过来,扯着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将头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道:“这三个你瞧怎么样?那个穿蓝衣服的,还是新出马的。”
杨杏园听了这话,脸色未免一变,轻轻的对王眠石道:“你们这事,未免有些丧德。
老的罢了……“王眠石伸出一只手,将杨杏园的嘴一堵,笑着说道:”废话。“杨杏园因对手方在当面,这话也不便深说,只好算了。王眠石将手一招,对姨太太装束的说道:”小吴儿来。“那小吴儿果然走过来,挤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坐。她对杨杏园道:”这儿我来过两回,怎没有见过您?“杨杏园笑笑。王眠石道:”小吴儿,你不是说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吗?介绍给这位杨先生,好不好?“小吴儿道:”好哇!
干吗不好?“那边张达词叫道:”眠石进牌不进牌?别胡闹了。“王眠石听说,便过去打扑克去了。这里只剩杨杏园和小吴儿两个人。杨杏园这时候真有些穷于应付,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便问了一句道:”住在什么地方?“小吴儿笑了一笑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后门。“杨杏园恍然大悟,她们这些人,是不会告诉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样这般傻,开口就问她住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过去看打扑克。一会儿工夫,倒有二三百块钱的输赢,就散了场,却抽了有六七十块钱的头钱。张达词将头钱钞票一卷,说道:”全在我这里了。“说着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发椅上,说道:”怎么样?这够两套衣服的钱了,你怎样谢我?“那小桂枝儿便趴在张达词的肩膀上,对他耳朵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睛斜着望着王眼石笑。
赌客里面,就有一个人神头鬼脸,拉着小吴儿,往王眠石身上一推。这一群人,就闹得不亦乐乎。
杨杏园有些不耐,告诉张达词就要走。张达词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我有话和你说。”站起身来,便拉杨杏园到里面一间屋里来说话。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点要紧的事,只得跟他进来。张达词道:“我给你介绍一下,好不好?”杨杏园笑道:“别事奉陪,这个我不敢遵命。不是别的,我觉太……”张达词笑道:“你是个什么人,岂能干这剿匪的勾当?我是给你介绍一个西洋留学生的女朋友。”
杨杏园道:“什么?你们认识女留学生?哪一国的留学生?”张达词昂着头想了一想,嘴里又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是美国康桥大学的学生。”杨杏园道:“不对!美国没有这样一个大学。”张达词道:“啊!是法国的哥仑布大学。管他呢,我也闹不清,反正是个留学生得了。她极会跳舞。什么英格兰跳舞,西班牙跳舞都会。她回国以后,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会跳舞,都请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后来经许多人要求,她才答应了。来教一点钟,只要五块钱汽车费,可也不算多。
昨天我们经朋友的介绍,已经在这儿会过一次。今天约了再来,我已经另外开了一号房间等她。这样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会她一会,不好吗?“杨杏园一想,这话恐怕靠不住。既然说是留学生,当然是文明点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说道:”什么时候来?久了,我可不能等。“张达词道:”迟一点就来了。“说时,小桂枝一推门,也进来了。张达词拉着她的手望怀里一拖。小桂枝趁势倒在他怀里,反过脸来问道:”大格的事怎么样,人家坐在那里怪别扭的。“张达词道:”这个我哪里管得着?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还不知道,那个柳三爷,赌输了,他塞了一块钱在我手里,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来的人,就这样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过为的家里穷,含着一包眼泪干这个,真是没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张达词道:”既然来做这个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还是去问老柳要钱。“小桂枝儿举起拳头,在张达词的胸面前衣服上轻轻敲了一下。
把眼睛一瞪道:“什么?我和他要钱?”说时又抱着肩膀,对他耳朵说话,眼睛斜看着杨杏园。张达词对杨杏园摇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杨杏园看他这样子,早料定了八分账,忽然冲动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说道:“你们又弄鬼,我早知道了。
你能带我到你们那个地方去看看吗?“张达词便道:”告诉你也不要紧。她家住在中沟沿两号,红漆的门……“小桂枝道:”别瞎说,那是她家里,哪里乱撞得的!
人家家里还有老爷子。“张达词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门口过,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的人,脚下穿着高底靴,身上穿着开岔袍子,手上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一管花翎,一个大红顶子,那就是她的父亲。小桂枝道:“有点花白胡子吗?”
张达词道:“是的。”说到这里,只见那个穿蓝绸夹袄的女人也来了。一推门,先笑了一笑。张达词道:“你进来。”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抚摩了一下鬓角,又取出手绢,捂着嘴笑,低了头在一边坐了。杨杏园一想,这就是刚才的“大格”了。一看这人,到也五官端正,只是沾了旗人的风气,脸上的胭脂,擦得多一点,却还没有轻佻的样子。她挨到小桂枝旁边,轻轻的说道:“大妹,我们走罢。”那小桂枝有话又说不出来,说道:“待一会儿。”杨杏园一想,这些人真没有良心,把人家女子当玩物,还不给钱。一这样想着,老是不忍。后来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哝哝的说了一阵子,那大格顿时脸色变了,几乎要哭出来。张达词也觉得难以为情,便对大格说道:“你不要听她说,她是闹着玩的呢。老柳他是实在有事,不能耽搁,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经交给我,我这里交给她了。”说着拿了一张五元的钞票,递给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满脸通红,搭讪着和小桂枝走到外面房间里去了。杨杏园道:“唉!这种人可怜得很,我看她含着两包眼泪,实在是强为欢笑。”
张达词道:“你信她!她们这种人,有一个规矩,设若你招之来,而又挥之去,乃是不给她面子,就是奇耻大辱,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们还害什么臊!”杨杏园道:“据你们刚才的话,她是个小姐,说她甘心做这个事,我不肯信。”张达词道:“你是涉世太浅,哪里知道社会上的种种怪事。还有些小姐,不为钱干这个呢!将来也许有一天我带你长长见识。”说时,杨杏园靠着椅子,望着楼下的街上。只见刚才在外面屋里的那个小吴儿走出饭店大门,有一个人拉过来一辆油亮崭新的包月人力车,放在她面前,她一坐上车去,那人拉起就飞也似的走了。杨杏园道:“咦!
这人居然还有包车。“张达词伸出头一望,笑道:”你这是少见多怪。坐包车就下了居然两个字,若是坐马车汽车的呢?“杨在园道:”人家有马车坐,还至于作这个事?“张达词道:”多着哩!“
这个当儿,突然有个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腰上挂着“自来得”,推门而进。杨杏园出于无意,不由得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这又是拿赌拿娼的来了。本人现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鱼之殃。谁知那兵士进来,满脸放出庄重的样子,将右手一抬,望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个举手礼。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噗”的一声,是他脚后跟比齐皮鞋碰着响,同时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立正式。他面朝着张达词,说道:“我们督办请张老爷过去。”张达词很不在乎似的,说道:“我就来。”那兵士倒退几步,才掉转身子走去。张达词便对杨杏园道:“他就住在这里一二两号房间。走,咱们同过去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见督办,那不是和我开玩笑?”张达词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戏,来这一套假话。”杨杏园道:“真的我不去。你想无缘无故,我和阔人往来什么?”张达词笑道:“你把他当个陆军上将,或者是两湖或者是三江的督办,其实他也是一个好玩的人,最喜欢结交朋友。若像你们报界的人,他尤其是欢迎。走,咱们过去。回头那个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里相会。”杨杏园听说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处,心想这个督办,大概没有什么官派,要不然,也不会同他们公子哥儿在一处瞎混,去会会也不要紧。这样一想,果然就和张达词一路出来,走到外面房间,却不看见一个人。杨杏园问道:“刚才那一班人呢?”张达词笑道:“这班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里凑局面去了。”他们二人说着话,走出房间,走过一个很长的甬道,就到了一号房间。推门进去,照例是间客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鸦片烟气味。转过里面只见雾沉沉的,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个听差半跪半伏,在床沿边烧烟。床上的那人,看见有生客进来,就往上一跳,赶紧站了起来,那听差也就走开一边。张达词便给杨杏园介绍道:“这是甄宝荫督办。”又给甄宝荫介绍道:“这就是我前回和你说的那位秘书杨杏园先生。”杨杏园见他说谎,很不愿意,但是碍于情面,也不便否认,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办,早就十分诧异,来不及照顾其他了。
第三十五回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
原来这位督办,不但没有官僚的气度,而且乳臭未干,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当年有一个秘书长的儿子,十八岁就当参事,人家就引为奇谈,自己还不十分肯信。而今却亲眼看见这样年幼的督办,他怎样不奇怪?那甄宝荫虽然年轻,却也很知道应酬的规矩,客客气气让杨杏园坐下。那听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递了一支,又擦了火柴,一一来燃着。
杨杏园这时就近看那甄宝荫。细嫩的皮肤,本来就不黄不黑,两腮上一点气色没有,越发显得苍白,光光脸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镜。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细一看,却一点精神没有。他两个上了黄黝的指头,夹着雪茄坐在床上抽,一面说话。
他除了谈些嫖经赌经而外,就是谈哪位总长的近况如何,哪位阔人的靠山奚似。谈到阔一点的人,总是称着西林河间项城。再次一点的阔人,就连着那人的姓和号,一块儿称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鲁,曹汝霖叫做曹润田之类。杨杏园起初不知道他是什么督办,后来因为他常常说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张达词点明了几句,才晓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办。
三人谈了一会子,那甄宝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经又谈到土娼。便问张达词道:“你说的那个人,怎么这时候没有来?我等的不耐烦,我们先找个什么事混混,好不好?”张达词道:“你还接着烧两口,她就快到了。”甄宝荫笑道:“烟现在够了。回头等着她来替我们烧罢。”商议了一阵,究竟也没有想到什么暂时消遣的法子,这时有一个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进来,含着笑容轻轻的说道:“来了。”甄宝荫道:“什么还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来了干脆进来得了。”茶房笑着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一会工夫,就听见吱咯吱咯,一阵皮鞋响。抬头一看,走进两个女子。一个二十上下,穿着杏黄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着卷头,胸面前挂着一串珠子。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一身的水红,连帽子也是水红色的,帽子后面,露出半截短发。她们一进门,就有一阵粉香,轻轻对甄张二人,叫了一声大爷三爷。对杨杏园却笑笑,微微的点了一个头,就算招呼的意思。张达词先就对她二人道:“姊妹俩老是在我们面前说英文,暗通关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这里了。”这时杨杏园恍然大悟,所谓教跳舞的西洋留学生,就是这一对人物。张达词跟着给杨杏园介绍,指着那位年纪大的叫爱尔女士,年纪小的叫爱思女士。爱尔女士坐在烟榻上,爱思女士坐在张达词的身边。张达词伸手握着爱思的手,爱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和张达词坐在一张烟榻上。杨杏园想到:“看她这个样子,到是一个交际明星。”
便问她读了多少年的英文。那爱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语回答“读了五年英文”。继续地她又谈了十几分钟的英语,都说得十分流利,一点破绽也没有。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事很奇怪,发音这样正确,说话这样畅利,就是北京城里真正的女学生,十中难挑一二。她们挂起学生的牌子骗人,却也难怪。”他们说话时,那爱思的手帕,掉在地下,她就低着头去捡,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块。张达词坐在她身边,看见她脖子上绕着一根桃红色丝绦,拿手一提,说道:“这么大人,还挂锁吗?”他一提时,那丝绦由爱思领圈里面露了出来,下端系着一个金子打的小十字架,很是精致。爱思笑着道:“你总是爱胡闹。”连忙把那十字架,依旧塞到衣领里面去。张达词笑道:“你们一欧化,简直欧化得没有道理。这是外国人最尊敬的东西,你们拿来当玩意。”他们三个人在这里说话,那爱尔却倒在甄宝荫榻上和他烧烟。甄宝荫说道:“咱们年纪也还相称,我请你当一个英文秘书,你干不干?”
爱尔睡在枕头上,用烟签子醮着烟膏子,正往灯上烧,听了这话,把手的肘子撑着床,抬起头来望着张达词,笑道:“你瞧,这是怪话不是?我当他的秘书,按月给薪水得了,还问年纪做什么?”张达词也笑道:“这话一点也不怪。请男秘书可以不谈年纪,请女秘书就非谈年纪不可。”说着掉转脸来对爱思道:“他是一个督办,可以请你姐姐当秘书。我这个小人物,用不着秘书,请你做什么呢?”甄宝荫在床上坐了起来,用手将腿一拍,说道:“还有一个名目啊,你不会请她当英文教员吗?”
张达词道:“要是这样的名目,可以敷衍得过去,那就好说话了。何必一定要说英文教员,就是说跳舞教员,钢琴教员,也无不可以的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无非把爱尔爱思两人开玩笑。
杨杏园靠在旁边一张沙发上,翘着脚,把一只手在椅子围上托着脸,只是微笑。
那爱思坐在张达词的身边,却不住的用眼睛瞟过来。过了一会儿,爱思忽然对杨杏园抿嘴要笑,自己好好的把头低了下去。她一眼看见张达词正望着她,又“噗哧”
一声笑了出来。张达词笑道:“你这是发了什么毛病?”爱思道:“难道不许人笑吗?”张达词道:“笑是许你笑,但是一点事因没有,你忽然笑起来,笑得可怪。”
爱思道:“怎样没有原因,原因在我心里啦。”张达词架起一只腿,歪着身子,一直望到爱思脸上,问道:“原因在心里!原因在心里!什么原因?”爱思将手把张达词的脑袋一推,笑道:“讨厌劲儿!过去。心里有原因啦,你管得着吗?”张达词看见她撒娇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甄宝荫道:“你这人真是贱骨头。她好好和你说话,你要干涉她。骂了一顿,你又笑了。”说话时,甄宝荫已经抽了好几口烟,爱思抽出手绢,在空中拂了两拂,把眉毛一皱道:“这屋子里闹得乌烟瘴气,怪闷的,咱们外头坐罢。”甄宝荫也笑着对杨杏园道:“杏园兄,咱们到外头去坐坐,可以请教请教两位女士的妙舞。”
五个人一路到外头屋子里来。杨杏园一眼看见圆桌上放着一只盛四弦琴的木头盒子,一猜就是二位女士带来的。心想他们还会拉凡阿零,总也算得多才多艺了。
这屋子本有一个听差一个护兵在这里伺候,看见甄宝荫出来,都站着像僵尸一般。
甄宝荫对他们略微摆了一摆头,说道:“出去。”他们蚊子哼着一般,答应了一个“是”字,退了出去了。杨杏园随便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爱思也坐了下来。低低笑着问杨杏园道:“你贵姓?我还没请问。”杨杏园道:“我姓杨。”爱思道:“我们好像在哪儿会过。”杨杏园笑道:“不能吧?”爱思用左手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这事的确是有的。”张达词走过来望椅子上一坐,坐在爱思的这一边,将身子挪了一挪,望爱思身边直挤。笑道:“你们一见面,就这样亲热,说体己话儿。我们认识了半个月,怎样生猴子似的,远远的就离着?要亲热大家亲热。”说着又挤过去一点。爱思把身子一扭,一鼓嘴道:“怎么啦!”杨杏园笑着站了起来,说道:“闹什么?我让你们坐。‘深达词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爱思本伸着两只高跟鞋的脚,这时一缩一顿,把头一扭道:“话多着啦,就是不能告诉你。”杨杏园恐怕张达词有些误会,笑着说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她说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我。”甄宝前拥着爱尔在对面一张沙发上,正要她教跳舞,便插嘴道:“这事也许有的,她们常常上华洋饭店,也许你们会过了。”杨杏园道:“除非如此。但是我又不会跳舞,只不过偶然去一两回罢了。”又对爱思道:“怎样就会把我留在脑筋里了。”那边爱尔插嘴笑道:“你这句话问了不要紧,不要气死张三爷。”张达词道:“不相干,我们根本上就没关系,我还和他俩做媒呢。不信,你问问他。”说时指着杨杏园道:“你们没来,我早就介绍过了。”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桌上琴盒打开,拿着琴和拉弓递给爱尔。说道:“借光,借光。”爱尔含着笑,接了琴站着起来。张达词又对爱思道:“借光,借光。”爱思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今天我一点儿劲都没有。”张达词对杨杏园道:“她们两位,一位拉,一位舞。真好。可惜她不赏面子,你没有眼福。”杨杏园也笑着对爱思道:“真不赏面子吗?”爱思又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可别见笑。”甄宝荫在口里取出雪茄烟,在桌上玻璃烟缸子上,敲了一敲烟灰,对张达词道:“怎么样,人家一说就行了。
你呢?“张达词笑道:”我是拉纤的,那又算什么呢?“说时,那爱尔反扭着左手,将几阿零抵在肩上,右手拿着琴弓,便拉了起来。爱思站在屋中间的地毯上,前仰后合,左摇右摆,合着拍子便舞起来。她跳舞的时候,老是含着微笑,她那双眼睛,就像闪电似的,不时的对着杨杏园射来。舞了一会,凡阿零先停了,爱思两只手,牵着裙子角,斜着腰往下一蹲,眼睛对着甄宝荫张达词杨杏园三个人一瞟。这一点儿神情,学外国人学得极像。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就鼓起掌来。甄宝荫顺手将墙上电铃机子,按了一按,听差走了进来,垂手排脚站在他面前。甄宝荫道:”你吩咐他们,须备五份点心送上来,越快越好。“听差的答应了几个”是“,倒退了两步,然后才出去了。一会工夫,这饭店里的茶房,捧着一只托盘进来。就在桌上摆了两碟牛乳点心,斟上五杯咖啡。大家便围着桌子坐下来喝咖啡吃点心。
杨杏园因为甄宝荫虽然年纪极轻,却是特派的官僚,认为非我道中人,所以和他谈话,总存着三分不屑的意思。甄宝荫那样放浪形骸,在这里抽烟狎妓,正是高兴的时候,见杨杏园淡淡的神情,他以为初次见面的缘故,却也没有注意。这时大家坐着喝咖啡,不免要找些话说,便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公事很忙吗?鼎老人很好,在他那里办事比别处好。”杨杏园听他这话,莫名其妙,张达词在那边,却目视杨杏园。杨杏园想起刚才他介绍时候的话,心里有几分明白,便随话答应,含糊着过去。甄宝荫又道:“我还是在胡总长家里,和他同过一回席。”张达词知道杨杏园最怕谈官场应酬,便把话扯开,笑道:“这一些阔人,都喜欢旦角,不知有什么缘故?胡春航在常小霞那里报效的数目,真是可观。第二要算陈伯儒了,和牛萧心兄妹,没有一天不在一处混。”甄宝荫道:“那还罢了。还有没有下海的票友,也和小旦一样,陪着大老玩,这是何若?”张达词道:“你说的是沈子围吗?难怪呢,他这一向忽然阔起来了。”甄宝荫道:“阔不阔,我是不知道。听说新认识了一个吉林朋友,借了好几千块钱,给他制行头。加上还有个财政界章华松做他的靠山,吃喝是不焦的了。”杨杏园道:“这人也是世家子弟,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我想这话也不尽然。“张达词道:”我们以忠厚待人,当然不相信。不过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赌穿,一月整千洋钱的花销,是哪里来的,却很可研究呢。“杨杏园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张达词道:”正离你那儿不远。“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正望着爱思。爱思说道:”你说什么?可别占便宜。“张达词笑道:”说句话占点便宜都不行,那还能提别的吗?“爱尔正抽着一根烟卷,在嘴上取了下来,两个指头夹着弹了一弹灰,反过手去,将烟递给下手坐的甄宝荫,将嘴唇撮起来,往前一嘘气,嘴里的烟,箭也似的,对着张达词脸上吹来,笑道:”你别挨骂了。“张达词哈哈大笑,口里不住的叫”好香“。他们一面说话,一面闹,又鬼混了许久。
爱尔走到窗子边将窗帘子一掀,只见半轮月亮,正在楼外柳树影子下,笑道:“闹了这久,时间还早,月亮还是刚出来呢。”张达词道:“你是乐糊涂了,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来,这月亮望下落,你当它望上走呢。”爱尔对爱思使一个眼色,轻轻的说道:“咱们走罢。”张达词看见,便拉爱尔到里面房间里去说话,一会儿工夫,张达词出来,爱思又进去了。张达词便就着甄宝荫坐在一处,头靠头轻轻的说了许多话。甄宝荫一面微笑,一面点头,然后大声说道:“让她回去,还是过天说罢。”说时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拿了两张拾圆的钞票,递给张达词。张达词刚要接过去,甄宝荫手又往回一缩,笑道:“你和爱思的交涉,应该辩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开车费,这真是冤枉。”张达词把手往屋子里指,又对杨杏园一望道:“今天这种情形,我还想吃什么天鹅肉呢?”甄宝荫道:“不知你那话,是不是成心说的?其实这不成问题。”张达词不等甄宝荫说完,以目相视,甄宝荫也就一笑,将钱仍旧递给了他。张达词拿了这钱,便到里边屋里去了。一会爱尔爱思两人从里面出来。爱尔对甄宝荫道:“劳你驾,请您吩咐你的贵管家,到外面去叫我的车夫。”甄宝荫笑着答应道:“是。”将铃一按,听差进来了,甄宝荫道:“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马车套车。”听差答应着去了。爱尔爱思和三人笑着微微的点头,说道:“改日见。”他们三人都也站着起来相送。爱思站在杨杏园身边,将他的衣服一牵,忽然握着他的手,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手掌心里。这爱思以目斜视,眼睛珠一转,杨杏园会意,就把那东西捏住了。他们三人送到房门口,就不再送,爱尔爱思两人,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杏园和张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无非谈的是做官取乐两件事。甄宝荫说道:“今天不知道杨先生来,不恭得很,改日再找个地方叙叙。”杨杏园虽然谦逊着,究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客气。便对张达词道:“我到你那边坐坐。”便辞了甄宝荫到张达词房里来。杨杏园埋怨他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和我瞎吹,说我是个秘书?”张达词笑道:“一点没有关系。你有所不知,这位甄督办,是论资格交朋友的,越说你的来头大,他越发和你亲近。我老早的说你不过是新闻记者,你就坐不了许久。你坐不了许久,怎样交得上这一位女朋友?”杨杏园笑道:“我并不要结交这样一个女朋友,我为什么要你替我吹牛?”张达词笑道:“那小家伙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负人家。她背着你向我问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都告诉她了。”杨杏园道:“那你简直胡闹!我为什么和她们这些人往来?”张达词道:“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历来,也许比我们阔得多。”杨杏园虽然清白自许,但是男女之间,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时谚所谓,难免两性的吸引,这种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发生的时候,决计不是什么阶级上限制得住。杨杏园一想,她刚才给个什么东西给我,好像纸团,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张达词没有多谈,他就走了。走到大门口时候,他本来就想在袋里拿出纸团来一看,可是这门口不住的人来往,又忍住了。坐上车去,再拿出来看时,原来是一张局票,并没有什么。
翻过背面,仿佛有些字迹,却是铅笔写的,在街灯下,哪里看得出来?
这时车子经过西长安街,车子在平整的马路上拉,又快又平适,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边的槐树林上,那树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现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净。路边的垂柳,叶子已经全绿了,树上好像很是湿润,托着月色,似乎有点淡绿的清光。再一看树林边电杆上的电灯,也都映成清淡的颜色,不是那样亮了。
杨杏园刚才在蓝桥饭店,耳目杂于声色之中,绮罗之丛,快活虽然快活,总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到了这地方,净荡荡的,不见一点富贵之象,一刹那间,简直是一场梦。他由繁华冷净之变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话,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话,又想到爱尔爱思姊妹两人,似乎是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做这种卖人肉的生活?仔细想了一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这样看起来,大街上裘马翩翩,招摇过市的老爷太太,里面未尝没有……
想到这里,忽听见后边有两辆车子追了上来,有两个人在车上说话。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明天还去不去”?这话很像是熟人的声音。杨杏园便听他说些什么,恰好那两辆车子,紧紧的随在后面,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又有一个答道:“自然去,怎么不去?头一排的座位,我已经定了三个。”这个似乎笑道:“定了三个座,我有一席吗?”那个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这个道:“很好,你另请高明罢了。明天有一个地方去,比你那儿好得多呢。”那个道:“什么地方,说来听听。”这个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吴芝芬在西老家里邀头,约我凑一脚,你说有味吗?”那个道:“你不要胡吹,他们遗老捧角,有你的份?”这个道:“实话,有倒有这一回事,虽没有要我捧角,我却打听得实在。”那个说:“你怎样知道?”这一个道:“西老是我们的同乡,他的五少爷,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几个朋友在一处谈戏,有人说芳芝仙的戏不好,他急得面红耳热,和人家吵。有人笑着说,你就只卫护着你的芳干妹,不卫护你的吴干妹,他说,怎样不卫护?今天我还和老爷子商量着,后天替芝芬打牌呢?”
杨杏园听到这里,不觉插嘴道:“吠!你们在这通衢大道,宣布人家秘密,岂有此理?”那人大惊,月亮影下,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吴碧波,别外一个,是吴碧波的同学,杨杏园也会过的。吴碧波笑道:“你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们倒吓了一跳。”杨杏园道:“你们现在放着书不念,天天捧角吗?”吴碧波道:“那也偶然罢了。”杨杏园道:“刚才我听见你说周西老。我想起一桩事,华伯平来京了,他正要找这些人。请你明早到我那里来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吴碧波就答应了。说到这里,车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会儿杨杏园到了家里,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要看那张局票写的是些什么,他等提水来沏茶的长班走了,然后又把房门掩上。这才把那张局票拿出来,再看背面铅笔写的字句,是:杨先生:我和你实在很熟,明天下午六点钟,我在神州饭店九号候你。你下了衙门的时候,就请你顺便来会我,好仔细谈一谈。此事要守秘密。
杨杏园拿在手上看了几遍,心里想,我怎样会和她认识?这话奇得很,无论如何,我没有这样的熟人。自己又把这张纸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
这上面最要紧的地方,就是下衙门一句话,她以为我是一位大老爷,所以极力和我联络。其实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张达词的当了。我以为她写字条给我,或者真有什么可听的话。原来如此,也就极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样做作呢?这张纸,别让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缘由的,一看见了又不要说是一段风流案吗?“想到这里,擦了一支火柴,把纸就烧了。
到了次日,吴碧波果然来了。他问道:“华伯平这个日子,他到北京来做什么?”
杨杏园道:“我也闲不清楚。他略略的说了几句,是为民选省长这个问题来的,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头接洽。要求这些大老,帮他一点忙。”吴碧波道:“周西老,顽固得很,听了这些什么运动请愿的事,没有不头痛的,找他做什么?”杨杏园道:“大概还有他个人的私事,那我们就不得其详了。”两个谈了一会,便一路到旅馆里来会华伯平。华伯平买了一大叠日报,正在那里看,并没有出去,他首先使问杨杏园看的寓所怎样了。杨杏园因蓝桥饭店昨晚一会,觉得那种饭店,究竟不是好地方,便说没有空房间,再想法子罢。又谈了一会,他先走了,却留吴碧波在这里,陪他上周西老家去。
华伯平因午饭的时候到了,先和吴碧波吃午饭,两个坐着等饭吃,便找些话闲谈。吴碧波问他到京以后,哪里去玩过没有?华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为到什么开明戏院去了一趟,耍看梅兰芳的戏。谁知走到那里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门口的戏报,要到礼拜六才演呢。”吴碧波道:“你怎么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息,就去听戏?”华伯平道:“我们在南方,梅兰芳这个名字,听也听熟了。心想到底长得怎么样好看?总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总碰不着梅兰芳在那里。所以一到北京,就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吴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来,的确都有这种情形。可是北京会听戏的,可并不欢迎他。”华伯平道:“什么?北京人并不欢迎梅兰芳?”吴碧波道:“这种话内地的人听了,是很以为奇怪的,你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里来,有钱的少不得要带两件皮货回南,其实北京的皮货,并不比南方便宜,有时还比上海贵。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药丸,当做灵丹一样,以为是治小儿科的神药,巴巴的写信到北京来,托人买了寄去,其实,这种东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松。再说,我又记起一桩事来了。北京冬天是极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白炉子,不值钱可以想见。那年冬天回南,到一个时髦人家里去,他客厅上摆着这样一个白炉子,特制了一个白铜架子架起来,里面烧了几节红炭,以为很时髦,说这叫天津炉子。
我那时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兰芳当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炉子当宝贝一样了。“华伯平道:”你这话我不信。“吴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听梅兰芳的戏,你仔细仔细考察你前后,说北京话的,占几分之几,那末,你就有个比例了。“但是,吴碧波虽这样说,华伯平绝对不肯信,两个人争吵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两人才停止了议论。
吃过饭之后,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又加上了一件马褂,便和吴碧波一路来拜访周西老。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地方是闹中静。他的门口,一块空地,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色扶疏的槐树。靠门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门垂五柳似陶潜”的那句诗。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两人到门房里递了名片,问老爷在家没有?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便说道:“刚起来吧!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我进去瞧瞧。”说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厅里来。华伯平一看中间摆着红本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纱灯。此外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都是古色古香,别有风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个大字,“老当益壮”,上款写着“赐臣周西坡”。下款写着“宣统十四年御笔”。旁边一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上款写着“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写着“更生康有为”。华伯平想到:“就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是别家所无呢!”
这时,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接上转出一个人来,穿着枣红色锻子夹袍,套着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的绿玉,帽子两边,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他一只手上捧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夹着一根纸煤。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吴碧波先就告诉华伯平,这是西老。一进门,华伯平还没招呼,他两只手抱着烟袋,一边作揖,一边走了进来。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让他和吴碧波在太师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说道:“华先生从南边来?”吴碧波插嘴道:“他久仰西老的大名,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那不敢当。现在事事维新,我们老朽无用了,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说时,把一只手捧着烟袋,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将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几下,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可是他总没有抹得干净,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这个时候,听差捧着一只小圆托盆进来,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着三碗茶,那听差一碗一碗的,向宾主三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上面又有一个盖,华伯平仿佛小时候,曾看见过的,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茶献过了,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袋,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回水烟袋,当然是不会抽烟。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纸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纸煤,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这一吸,烟到没吸着,吸了一口烟袋里面的臭水,又涩又辣,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吴碧波看见,未免对他微笑,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华伯平一想起刚才的话,才接上说道:“其实谈到办事呢,还是仗老前辈。”周西老叹了一口气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慢说我们不出来办事,就是出来办事,也是无从下手。我们都不是外人,据我看,什么共和政体,什么自由维新,简直都是胡闹。古人说:”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中国的圣经贤传,我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要什么泰西的法!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
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到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浪赌。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
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
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
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第三十六回金屋深藏银灯摇艳影魔城自陷锦字惜华年
他们一走进戏院,那看座儿的,就走过来叫了一声“周大人”,一直引到楼上包厢里去。周西老的听差,拿着茶壶垫褥子,也就跟了进来。他把垫褥子展开,铺在椅子上,打开藤壶桶,又倒了三杯茶,然后退后一步,轻轻的问周西老道:“还有什么事吗?”周西老道:“晚上有客,在致美斋定个坐。”听差道:“要不要招呼吴老板一声?”周西老道:“那自然。”听差答应了两个“是”,退出去。这里他们就落坐看戏。
华伯平见这戏院子里面,黑暗暗的,低头一看楼底下,一排一排椅子,人挤着人,椅子中间露出尺把宽一条路,卖香烟的,卖水果的,卖糖的,用手托着一个木托盆,在人脑袋上,端来端去。进门那个地方,越发是人进人出,闹轰轰地。那台像一乘轿子一样,伸出座位中间来,也不过一间房子那样大,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剥落了。台正面的雕格上,灰尘积得有一寸多厚,尘灰沾在蛛丝上,一根一根往下垂着,像挂了流苏一般。满戏院子,是个四方的样子,柱子屋梁,门窗户格,没有一样不是黑黝黝的。屋的顶棚上有几处画着红绿的故事,仿佛还看得出。猛然一看这戏园子,倒像几十年没有修理过的一座破庙。华伯平心里想道:“北京的皮簧戏驰名中外,怎么这戏院子这样腐败?”就是这包厢里,也就是个名,靠栏干摆了四张方凳,凳子上蒙着一块又脏又臭的薄蓝布垫子。凳子后面,一条高些的板凳,板凳后面,又一条最高的板凳,这就是看戏人最优等的地方。华伯平看着,心里很不以为然,不免将头摇了两摇。吴碧波笑道:“你摇什么头?戏唱得不好吗?”华伯平道:“不是,这戏院子内容太坏。”吴碧波道:“这就算坏吗?坏的你还没有看见呢!看戏罢。”说时,吴碧波将手对台上一指,华伯平看时,场面上的人已经在那里换通红的绣花桌围和椅垫子。桌围上有三个金字,就是吴芝芬的名字。这种布置,正是吴芝芬要出台的暗示。大家就都注意着台上。这时突然在身后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这里哈哈大笑道:“她数着脚步儿行,靠着这窗槛儿待。”回头看时也是一个小帽穿马褂的老头儿。帽子上,绽了一颗圆的宝石,尤令人注意。周西老看见,早就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猜你一定上天桥听落子去了,所以没有打电话约你,不料你还是摸着来了。”华伯平吴碧波都站了起来。这老人吴碧波是认得的,便轻轻的告诉了华伯平道:“这是返老中的才子,名流中的狂儒,林雪楼先生。”
华伯平一看那人虽然须发皓白,脸上的气色,却是很好。因为大家站起来,他连连的说道:“坐下,坐下,不要客气。”这时,台下轰天轰地似的一声“好”,华伯平对台上一望,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出台,不知好声从何而起。好声停住了,门帘子一动,那才走出一个二十岁附近的青衣,台底下的人看见她,接上又是一阵“好”。
周西坡早是笑得眼睛合了缝,回转头来对林雪楼一看,问道:“如何?”林雪楼笑道:“好,大家风度。”又摇着脑袋笑道:“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又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风前。”华伯平心里想道:“这老头儿肚子里好熟的《西厢》。他开起玩笑来,真比少年人还要厉害。”周西坡听林雪楼背了一大串《西厢》,笑得把一嘴零落的牙齿,合也合不拢。手上捧着一支水烟袋,脑袋只望后仰。华伯平和吴碧波在老前辈面前,不敢放肆,倒是静静的坐着听戏。惟有这两位老头儿,一会儿背古文,一会儿背四六,一会儿又背词曲,闹了一个不歇。一直到戏要散,吴碧波告辞要走,周西坡道:“不必,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林雪楼却笑道:“他们年轻的人,还是不让他们去的好,危险哪。”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出了戏馆子,吴华二人坐着周西老的马车,周西老却坐在林雪老的车上。华伯平对吴碧波道:“我们凭空扰西老一餐,什么意思?而且老少在一处,我们反受了许多拘束。”吴碧波笑道:“不要紧。和他们谈起三纲五常来,少不得要受老先生一点儿教训。至于酒绿灯红之场,他们却生怕人家说他老呢。我是没有和戏子在一处混过,今天要借此尝一尝什么味儿。”这戏馆子和致美斋本来路近,说话不多大工夫就到了。他们四人进去,在预定的房间里坐了,约有一刻钟的工夫,外面有人喊道:“周大人在八号。”这时进来一个伙计,对周西老道:“吴老板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将门帘掀开,吴芝芬就走进来了。这时她不是在戏台上那样的打扮,身上穿着宝蓝印花印度绸的长夹袍,罩着琵琶襟青缎子小坎肩,戴着平顶阔边呢帽,领上搭着湖水色纺绸围巾,长长的脸儿,擦着雪白的粉,很像个翩翩美少年。她进来先笑了一笑,然后轻轻的叫了一声“干爹”。林雪老把嘴一努,胡子一翘,表示不依,说道:“这儿有许多人,你就叫你干爹一人。”吴芝芬站在桌子角上,用手拈碟子里的白瓜子吃,笑着脸红了一阵。说道:“林大人。”林雪老道:“谁不知我是林大人,要你叫我林大人。得,芝芬看我不起,我要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就像要走的样子。吴芝芬走了过去,一把将林雪老按住,叫道:“干爹,干干爹!
这行了罢?“林雪老握着她的手,这才哈哈大笑。周西老笑着和她给吴华二人介绍,说道:”这是吴先生,这是华先生。“吴芝芬笑着略为点了一点头,这才取下帽子,露出轻松乌黑的一把辫发。她随身坐了下去,就坐在周西老的下手,扶起筷子沾着茶杯子里的水,在桌上乱画。周西老笑道:”你瞧这淘气的样子。“林雪老笑道:”这是春香闹学,你这个陈最良可要仔细挨打呢。“周西老笑道:”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了。“便问吴芝芬道:”《游园》《惊梦》,现在学得怎样了?“吴芝芬道:”唱都学会了,就是身段还没有学会。昆腔就是这个麻烦劲儿,腻死了。干爹老是一死劲儿的要人家学。“周西老道:”昆腔虽然难学,可比皮簧古雅得多。“吴芝芬道:”什么叫古雅呀?“周西老道:”这就很难说了。譬如说罢,桃花和梅花都是花,桃花是华丽的,梅花就是古雅的。“吴芝芬道:”这我可糊涂死了,花也有什么古雅的华丽的?照干爹说,昆腔和梅花都是古雅的,但是唱昆腔戏的行头,和梅花一点也不同样呀。“周西老见吴芝芬还是不懂,只得说道:”昆腔好听。“吴芝芬笑道:”这不结了。早说这句话,省得这些个比方。“周西老道:”《游园》《惊梦》,有几句身段,你要注意。“又遭:”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就要把这话里的意思,唱得现诸眉宇。“吴芝芬道:”什么又叫现诸眉宇?“
周西老道:“就是连眉毛上,都要做出这个神情来。”吴芝芬道:“这话我就不知它闹些什么,我怎做出来?”林雪楼道:“这有什么不懂,就是说花一样的人,禁不起水样的流年。”吴芝芬笑道:“我知道了。算命的瞎子老在胡同里吆唤,问流年八字,不就是这个流年吗?”这句话说得周西老林雪楼都笑了,连吴碧波华伯平也止不住笑。吴芝芬道:“说对了也不值什么。你瞧,乐得这个样儿。”大家正要止住笑的,听她这样一说,又都笑起来了。周西老吴芝芬坐得近,一面喝酒吃菜,一面和她谈《游园》《惊梦》词曲的意思。他拿着筷子,绕着酱油碟子画圈圈,一面又摇着头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是说这风清日朗的天气,有那鸟语花香的景致,正是闺中人徒唤奈何的日子(口虐)。”说着又举起筷子,在空中画了两个圈。
吴芝芬坐在一边,呆了眼睛,眯眯的脸上现出笑容,周西老见她这个样子,以为是听得来味了,越发摇头摆脑,讲得有味。吃一餐饭,就讲了一餐饭。吃过饭之后,大家起身漱口。林雪老趁着这个当儿,就着桌上的笔墨,拿了一张局票,在纸后面写了两首诗,题目是《即席赠芝芬女士》,诗是;好是秋波剪水清,拈衣平视不胜情。
断红飞入双蓬鬓,笑向生人道姓名。
扑朔迷离辨不真,蛮装掩饰女儿身。
不须更着何郎粉,羞煞当年卫璧人。
他那张纸先递给周西坡看,说道:“如何?”周西老摸着胡子说道:“好!”
便顺手递给吴碧波道:“这两首诗,却牵连二位在内呢。”吴碧波接着同华伯平同看,笑道:“都不是事实,第一吴老板没和我们道姓名,第二我们也没有哪个配称壁人。”吴芝芬听他们这样说,明知道是说自己,却不知道是说些什么。周西老笑着道:“林大人做了两首诗送你呢,这是难得的事。你回去,明天拿一张好纸誊着,你将来可以裱糊起来。”说时在吴碧波手里接了诗稿过来,递给吴芝芬。又说道:“我解给你听。”吴芝芬道:“你们这样说了一阵,我还不明白吗?别解了,透着麻烦。”这时,将那两首诗的稿子,揣在衣服插兜里,用手捏成了一个纸团儿。心里想道:“诗也诗,见面就做诗,贫透了。”一赌气,乘大家闹着在说话,把那纸团捏在手心,冷不防,扔在痰盂子里面,戴上帽子和周西老道:“干爹,今天晚上,我还有堂会,我要先走一步了。谢谢您哪。”周西老道:“吃一餐干爸爸,算什么?
林大人送了的诗,你倒是真要谢谢呢。“吴芝芬为情面所拘,没奈何,也向林雪老谢了一谢,这才走了。吴碧波华伯平也向周西老道了谢,一路出了致美斋。
华伯平自回了旅馆,吴碧波却顺道来访杨杏园。他走进皖中会馆,正值杨杏园在客厅里打电话。他站在一边,等杨杏园电话打完,一路走到他屋子里来。吴碧波道:“你一个人占这一个院子,真是舒服,就是打电话远些。”杨杏园道:“这院子我也占不久了,我要在外面赁房子住了。”吴碧波拱一拱手道:“恭喜!恭喜!
你要组织小家庭吗?“杨杏园道:”不组织小家庭,就不能赁房子住吗?“吴碧波笑道:”我也不用得和你辩,不久自有事实来证明。你这一搬,倒是很凑巧,华伯平可以搬到你这里来住。“杨杏园道:”他到北京来,又说是已经有事,又说是为省自治来的,究竟为着什么?“吴碧波道:”他的野心很大呢!想在京里活动活动,弄一个监督或者盐运使做做。“杨杏园道:”这倒无所谓野心不野心,只要他有本钱,总有希望。我昨天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不上二十岁,已经买了一个督办做。那末,华伯平就买一个关监督,那也很不算希奇。只是他一来局面就很小,恐怕不是大干的样子。“吴碧波道:”你认识一个什么督办?“杨杏园就把昨天在蓝桥饭店的事,略略说了一遍。吴碧波道:”你说这两个女的,我倒有所闻,是西城两个著名的土货。“杨杏园道:”你瞎吹,你们当学生的人,哪能和她们接近?“吴碧波道:”你不要看轻大学生,每年花整万学费的,很多很多呢。“杨杏园道:”难道你也认识她?“吴碧波道:”我是不认识,我有个同系的学生,很和叫爱思的要好。
听说她们的总机关,在西城什么街,门牌说不清了。“杨杏园失口道:”对了,你是有些知道。“吴碧波道:”这样说,你一定去过的。“杨杏园道:”老实告诉你,这爱思也有些和我拉拢,昨天临别的时候,暗下递了一张字条给我,约我吃饭,我没有理她。刚才她又打电话,约我到她那地方去。“吴碧波很高兴,笑道:”去去!
我开一开眼界,究竟是怎样?“杨杏园笑道:”一个当学生的人;不好好念书,只是在这些个地方走,那是什么话?我不去,我也不能陪你去。“吴碧波道:”要什么紧?我们学堂里的博士教授,研究娼妓问题,还实行到二等茶室三等下处里去过一回啦。“杨杏园笑道:”那末,倒是有其师必有其弟子了。“说时,掀起一点儿衫袖,一看手表已经有七点多钟,便笑着道:”我倒是想去看看,又不知道应该要花多少钱,又不知道这钱是怎样给法?难道也像班子里一样,扔在碟子里吗?“吴碧波笑道:”这算什么难题目,到了那里,看事行事,也就解决了。从前我们常听见说什么李五奶奶,陈七奶奶,家里花天酒地,闹得很厉害,不知道是怎么样的!
而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去看看?“杨杏园道:”没有熟人带进去,恐怕她那里不承认呢,岂不拿着我们当贼办?“吴碧波听了这话,抓着耳朵边的鬓发,却没有主意。忽然一笑道:”有了,她既打电话来,你不知道打电话去问一问吗?“杨杏园笑道:”我以为你有了什么好主意,原来就是这个主意,要知道她的电话,我自然会问,但是我因为她们什么都含有一种秘密意味,并没有问她的号码,怎样问呢?
我倒有个办法,到那里去再说。“吴碧波道:”好,就是这样办。天下事顾全不了许多,只有到那里再说,是一着妙棋。“
两个人商议好了,就坐了车,按着目的地,走了来。在街口上,就下了车,慢慢的走过来。
其初杨杏园知道西城什么塔寺,什么沟沿,有这样的人家。无非转弯抹角的胡同里,东倒西歪的人家。爱思虽也说过这里是伟大的组织,猜想也不过平常。及走到爱思所告诉的那号门牌一看,却是朱漆的两扇八字大门,门上一只大电灯,点得通亮。白磁的电灯罩上,大书特书一个“金”字。朱漆的门上,钉着铜环,左边门上嵌着一个铜制的信箱口子,有“金宅信箱”四个字。杨杏园和这种社会,向来是隔阂的,看着这个样子,腿早软了一半,哪里还敢前进?这时呜呜的响,又开来一辆汽车,就停在这大门口。吴碧波也呆了,便轻轻的对杨杏园说道:“你不要记错了门牌吧?”杨杏园道:“绝对不会记错,恐怕是爱思拿我开玩笑,故意告诉我这一个地方。”两人说话,并不停步,一直走了过去,走到街的尽头。吴碧波笑道:“这样呆走,走到什么地方为止?”杨杏园也好笑,说道:“快走原路回去罢。”
二人转回车子,又一步一步的走着。却不免左顾右盼,看看两旁住户的门牌。走到那朱漆大门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花枝般的女子,后面跟随着一个大脚老妈,正要上汽车。吴碧波一看,暗想道:“糟了,幸而没乱闯进去。这不是李家公馆里的小姐吗?”不料吴碧波这样想时,那女子就先向杨杏园笑了一笑,说道:“她正在等你呢!”杨杏园道:“就是这里头吗?”那女子道:“是的,我有事要走,我们回头再见。”说毕,她和老妈子上了车子,飞也似的开车走了。这时,那大门里站着一个老头儿,像个门房的样子,手扶着大门,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笑着说道:“二位请进。”杨杏园经种种方面的证明,知道决不会错,便和吴碧波大步走着进去。
那老头儿就随手将门关上。杨杏园以为那老头儿必在后面跟着,一直闯到院子里来。
只见月亮门里又出来一个衣服干干净净的大脚老妈子,她看见生客,重重的问了一声道:“找谁?”杨杏园慌了,无辞可对。幸而那老头儿也赶来了,说道:“是会你们二小姐。”那老妈子看见这样说,早就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请里面坐。”
她就在前面引路。杨杏园等她背转身去,对吴碧波看着笑了一笑,吴碧波摇了摇头,二人跟着这老妈子转过两道转廊,经了两个院子,几乎都分不出东西南北。老妈子抢上前走一步,一扭电机。当时面前电灯一亮,站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客厅面前。走进小客厅去,里面糊得雪亮,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在南边屋角上,对设着两套沙发。沙发上的靠背鸭绒枕头,都是宝蓝缎子的,上面绣着牡丹花。正中壁上挂着四幅湘绣花卉,其余大大小小,陈列几十幅爱思的化装相片,很是别致。老妈子道:“二位请坐,我去就来。”她顺手将门边的双幅印花垂慢放了下来,却退出去了。
吴碧波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椅上,轻轻说道:“即此一斑,可窥全豹,这种组织,要多少资本?”杨杏园道:“资本大,才能做大生意。你以为这种组织是接待我们这班顾客的吗?”二人说话时,隐隐的听见一种笑声。这声浪很是复杂,不像是一个人。他们沙发椅子背后,正临着一个窗户,两人便回过头,揭开一点窗纱朝外望去,只见走廊外,是个小四合院子,院子中间,高高低低摆了许多花,对面的屋子,下半截全被花遮住了,那边也是一列走廊,走廊里电灯通亮,映着满院子的绿叶,很有意味。只见那上面一阵皮鞋橐橐之声,灯光下过去一个人。人的相虽看不清楚,一顶外国的女帽,高出树影头上,那是很分明的。这人过去,接上又有人影子过来,因为高跟鞋声,起落参差,断定是两个人。高跟鞋声,渐渐走远了,只见一团小小的光线,在电光下,一闪一闭,杨杏园和吴碧波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恰好那发光的东西,遥遥的定住了,仔细看时,好像光下也是一个妇人。一阵风来,树枝一闪,露出缺处,果然是个妇人,手撑着走廊上的柱子,另外和一个妇人说话。那发光的东西,就在那妇人头发上。吴碧波对杨杏园道:“你看清楚了没有?那是嵌钻石的鬓花。”杨杏园道:“我想也是那样。但是这一朵鬓花,不值一万,也值好几千,她们这样阔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吴碧波道:“我想她们来,决计不是为的赚钱。”杨杏园微笑道:“你还只猜到一半,她们不但是不赚钱,恐怕是来花钱。这钱不花则已,一花,就比男宾要多出若干倍。”吴碧波想了一想,说道:“你这话有理!我们无意中倒发现了一种新鲜事情。”他们一面说话,一面看着,已经出去四五个女人。吴碧波道:“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一进这屋子,人就到了秘密党的机关里一样。有些慌乱,却忘记了月u才门口那上汽车的妇人,她招呼你进来,你怎样认识她?”杨杏园道:“这就是爱尔女士,你还不知道吗?”
两人说话时,只听见一阵高跟鞋声,到了门口,杨杏园回头看时,爱思捧着一包东西进来,看见杨杏园笑了一笑。把东西放在桌上,原来是一匣雪茄烟,和一匣埃及烟。杨杏园道:“我介绍介绍,这是吴先生,这是爱思女士。”爱思和吴碧波彼此点了一个头,爱思就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她问道:“我昨天请你吃饭,你怎样不去?”杨杏园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一班朋友,在那里请客,我先就推辞了不去,倘若去了,遇见了他们,吃你的呢,还是吃他们的呢?吃他们的吧,辞了又来未免笑话。吃你的吧,那简直要得罪朋友,所以干脆不去。”爱思笑道:“你真会说话。”这时,老妈子捧着一个铜盘子,送了三杯咖啡进来,一样的还有牛乳和糖块。杨杏园笑道:“完全是外国派头。”爱思道:“不!这里另外有两个做西餐的厨子,我特意叫他预备的。”老妈子将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放下糖块,冲上牛乳,站在一边。爱思拿着一根雪茄,先给了吴碧波。然后又拿了一根,放在嘴唇边,把四个雪白的门牙对着咬掉烟头,便塞在杨杏园嘴里。那老妈子擦着火柴,先给吴碧波点上,然后又要过去给杨杏园点上。爱思接过火柴,说道:“你到那边去瞧瞧。”老妈子听了这话,答应着去了。爱思却擦了火柴,扭着身子和杨杏园来燃那支雪茄,吴碧波坐在一边,都看在心里。杨杏园抽纸烟原不很在行,抽雪茄更是不行,因为爱思那样敬客,只得勉强抽着。他又以为和爱思还是第一次会面,总不能十分放浪形骸坐在一处,也不过是谈些电影和京戏的问题。谈了一会儿,老妈子又进来了,说道:“请到那边去坐罢。”爱思也笑道:“请到那边去坐坐。”说着站起来,并且去牵杨杏园的杉袖。吴碧波巴不得一声,倒要去看看。
他们走出客厅,到对面的屋子里来。这里是三间房,正中也是客厅的样子,正中摆着一张绒面的方桌,旁边还放着一个麻雀匣子,好像是刚才用过了的一样。爱思把他们让进右边房间去坐,只见满房的器具,全是红色,鲜艳夺目,铜床上的帐被,是红色,桌椅的围垫是红色,甚而桌上的香烟磁缸,都是红色。杨杏园笑道:“你怎么这样爱红?”爱思道:“这个也不是我办的,不过我出的主意罢了。”杨杏园被她这样一提,笑道:“我们也大意了,还没拜访主人翁呢。”一言未了,听见一个南音而说北字的妇人口音,在外面答应道:“对不住,没有先出来招待。”
这时,进来一个妇人,有四十来岁年纪,虽然粉擦的很白,还有些烟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滚白边的旗袍,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口里(口卸)着一管玳瑁烟嘴。爱思看见她进来,便给两个人介绍道:“这是阎王奶奶,这个俱乐部虽然是李太太筹的经费,可是她一手支配的。”杨杏园和吴碧波都和她点了一个头。阎五奶奶道:“我把什么比李太太呢?她中国字也认得,外国字也认得。”杨杏园心里想道:“你别瞧这样一个私立公司,还有个经理,和个后台老板,这真是出乎我们意料以外。”
爱思道:“李太太这两天,怎样没来?”阎五奶奶道:“她为牛家六少奶奶的事,忙得很,正在和她想法子呢。”爱思道:“牛六少奶奶有什么事?”阎王奶奶道:“说起来呢,也是她胆子太小了。据说,她家里有个从前的卫兵,很能打拳,六少奶奶进进出出,在外面玩的事,他都知道。六少奶奶恐怕他多事,一个月也就津贴他十块八块的。后来这个卫兵被他们大人免了职,无事可干,只找六少奶奶。六少奶奶也是因为外面拆白党太多,哪里分得出来,就借这个卫兵做一个保镖的,每月给他二十块钱。这样也有好几个月了,不知道近来怎样闹翻了。有一回在游艺园,便和六少奶奶吵起来,闹得许多人来看,偏偏不凑巧,给报馆里的访员打听去了,把这事全登在报上。他们家大人看见报,就质问六少奶奶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了许多慌,拉出李太太去作证人,才把这事迹瞒过去。”吴碧波笑道:“事情无论大小,总不可让新闻记者的耳朵听见,听见了就要乱喊。好比这个地方,有新闻记者来了,他还不赶快登出新闻来吗?你们对于生朋友,总要留心点,莫让新闻记者混进来了。”
吴碧波说时,故意佯若无事,不望着杨杏园。阎王奶奶道:“这个我们也不怕。报馆要发一段新闻,总要有真凭实据。譬如你两位,就有一位新闻记者在内,也不好登出来,因为不是你到这儿来了,你怎样会知道?你若是承认来了,岂不是自己登自己的新闻吗?”吴碧波目视杨杏园,正想说什么。杨杏园怕他疯疯呆呆,真闹出破绽来,大家都不好意思,便把话扯开去,对爱思道:“我猜你一定爱看电影,对不对?”爱思笑道:“那是你刚才看了我的照片,猜出来的。”杨杏园笑道:“你看电影是一个人去,还是和别个人?”爱思道:“一个人也去,同姊妹伴里也去。”
杨杏园道:“两个人去就好,可以多交几个男朋友。”爱思道:“胡说,这种事情,我是不来的。”杨杏园问道:“我问你一句玩话,你肯告诉我,不肯告诉我?”爱思道:“你说,尽管说。”杨杏园道:“听见人说,交朋友,总要先吃大菜,吃大菜还有一定的地方,这话对吗?”爱思红着脸道:“我又没在外面交过男朋友,我哪里知道?”吴碧波指着杨杏园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哦!我知道了,比朋友的关系,还要深一层啦。”爱思走到吴碧波面前捏着拳头,笑着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回头又走到杨杏园身边,对着耳朵,轻轻的问道:“给他介绍一个好不好?”
杨杏园一想,自己就是来参观的,原不算回事。若给吴碧波介绍一个,他是年轻的人,岂能够把持得住?也轻轻笑道:“他有一个顶好的未婚夫人,他是不再交女朋友的。”爱思哪里明白杨杏园的意思,说道:“是我一个小妹妹,很好,可以引她来看看。”杨杏园道:“你说这话,我又想起一桩事。仿佛听人说,交际场中有个十八姊妹,你知道不知道?”爱思道:“你听外面的谣言瞎糟蹋人呢。这话他们就是说我们的。其实我们的姊妹共总算起来,三个十八姊妹也不止。但是各人拜各人的姊妹,顶多也不过七八个人,一个团体,没有十八个人的,外面一谈到不相干的事,总是说十八姊妹,那真冤枉。”
说时进来一个女孩子,约摸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地鸳鸯格的褂子,套着鸡心领圈的云霞缎坎肩,印度绸短裙子,杏黄色皮鞋,湖水丝袜。那一张鸭蛋脸,配着漆黑的眼珠,十分清秀,乌油油辫子上,插着一朵大红结子,越显得玲珑。她探进头来,看见有人,又缩了转去。爱思道:“小妹妹来,别走,我给你介绍介绍。”
她听了这话,果然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她的面孔极熟,常在游艺园碰到她的。她到游艺园去,有时候穿着一身绸,有时候又穿着一套女学生平常的蓝布衣服,因为她年纪小,常在女座里走进走出,很令人注意。当时就想着,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怎样一点不拘束?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二百天在游艺园,恐怕没有好结果。不料今日居然在这里碰着了。这一点小小年纪,就到这地方来,她家若是有父兄,恐怕作梦也想不到呢。杨杏园这样一想,伤心已极,呆呆的望着。爱思笑道:“嗤!怎么了?看人也没有看成这个样子的。”杨杏园醒了过来,笑了一笑,把那女孩子倒臊得满脸通红。吴碧波对于这女子,也好像很熟识,他便插嘴道:“不但他看呆了,我也看呆了,我们似乎是相识的呢。”那女孩子望了吴碧波一眼,把头一点,小嘴一撇,好像表示不相信的样子。阎王奶奶便拉着她的手道:“小妹妹,坐一会儿。”
那女孩子就挨着阎王奶奶坐在一处。吴碧波道:“什么?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妹吗?”
爱思道:“是的。她就叫小妹妹。”吴碧波道:“那末,我们要叫起来,岂不是占了便宜?”阎五奶奶道:“占什么便宜,本来她就是小妹妹呀。”吴碧波道:“小妹妹,贵姓?”那女孩子笑道:“你听她们的呢,谁叫小妹妹?”说时,在身上掏出一个小粉装镜匣子,在里面抽出两张名片,给了吴碧波一张,又给杨杏园一张。
片子只有一寸来长,印着五个字。中间是余秀英三字,旁边是浙江两字。吴碧波一想:“是了。我常在一个会馆门口碰见她,大概那是她的会馆啦。”
第三十七回玉臂亲援艳诗疑槁木珠帘不卷绮席落衣香
吴碧波正在出神,爱思在一边笑道:“你想什么?”吴碧波道:“想做她的哥哥。”爱思对杨杏园挤挤眼,杨杏园也笑了。他想,这是非之地走了的好,因对着爱思的耳朵,说了两句话。爱思笑道:“你大一点声音,我一点听不见。”阎五奶奶道:“你们要说知心话吗?走!我们让你。”便和余秀英同到外边屋里去。余秀英走到房门口,又拉吴碧波的衣服道:“你也走呀。”吴碧波当真笑着跟她出去了。
杨杏园见没有人,正好,便道:“我今天是抽空来的,改日再来罢。”说到这里脸又一红,说道:“恕我冒昧,我一点不懂规矩。”便拿了一张十元钞票,塞在爱思手里。谁想爱思拿钱在手里,看也没有一看,笑道:“呆子!”依旧把钱塞在杨杏园手里。杨杏园越发难以为情了,不知道怎样才好。爱思道:“我老实告诉你……”
说到这里,也红了脸,又笑了一笑,说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的交情,哪在这上头,至于说到这个地方,她们的目的,只是在抽头。”又把手上的小指头一伸,说道:“你若要想什么人,和她去办交涉,那或者她要和你开一个账目。你随便来坐一坐,那是不要紧的。你高兴可以赏老妈子一点儿小费,下次可不必了。
我本要你一个人来的,你怎样又和这位吴先生来?“杨杏园不愿往下再说,便问:”你听,他们外面,也在唧唧哝哝呢!“便借此走到外面屋来,和吴碧波使一个眼色。吴碧波道:”要走了吧?人家还等着我们啦。“杨杏园道:”是的,免得他们等。“爱思也追了出来道:”再坐一会儿,忙什么?“但是杨杏园要走,哪里留得住,爱思也只得由他。恰好那老妈子进来了,杨杏园就赏了她们两块钱,仍由老妈子引了出来。阎王奶奶余秀英爱思她们送到院子门边就不送了。杨杏园记得进来的时候,不是走的这个地方,等到出了门才知道,还是后门啦。这里是个横胡同,一直可以上大街的,杨杏园对吴碧波道:”别忙,她们不让我从大门口出来,我偏要到大门口去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吴碧波更是一个好事的人,连忙转身,就和杨杏园绕到大门口来,刚刚走到大门口,有一辆汽车,恰好开了走。杨杏园看了笑起来,对吴碧波道:”这也就是胡同里的规矩,怕客碰头呢。“
二人出得胡同口,各自回家,杨杏园却顺道到报馆里去看看。一进门,碰见了排字房的小徒弟,他就嚷道:“好了,杨先生来了,副张稿子,还差二十多行啦。”
杨杏园道:“等一等,我到编辑部里看看,还有现成的稿子没有。”他到了编辑部里,将自己位子抽屉一看,倒是有一卷信。一面拆一面看,稿子不是不好,就是长了,都不能用。后来拆开一封信,是三首诗,勉强可用,加上题目,就有上十行了。
便按了一接排字房的铃,叫了一个小徒弟来,将稿子交给他。徒弟道:“您啦,这还不够,您自己来两首诗罢。”杨杏园笑道:“你也知道这是诗。”徒弟道:“好,我们也小学毕业啦。诗我们怎不知道,不多长一点儿,七个字一句,对不对?”杨杏园听他一说也笑了。说道:“你先拿去,我这就做一点儿补上。”自己便在位子边坐下去,一面打开墨盒盖蘸笔,一面就构思起来。手边现成报纸头儿,拿了一小张,信笔就写了一个《乍见》的题目,以后便是诗,那诗道:薄纱衫子藕丝裙,玉臂亲援挹麝芬,故让偷看银约指,小名篆作蟹行文。
记得回廊玉囗迟,银灯灿烂照花枝,香风忽起钗光动,爱煞惊鸿一瞥时。
道是含情尚带羞,无端抚鬓更低头,蛮靴轻蹴檀郎履,微语风流莫下流。
带草带作,一刻儿就成了三首诗。这种诗,自己一看也太艳了,不过是补白主义,因此上题目下并不肯注名,让它空着。他估量够了,将诗交付小徒弟,就回来了。
到了次日,他翻报一看,只见诗的题目下面,已经署了杏园两个字。他想道:“这一定是校对先生加上的,他虽然是力求无过,可是绝非我的本意了。”又过了两天,忽然接到一封李缄的信,字迹秀媚,他猜着一定是李冬青寄来的。连忙拆开来一看,上面写:杏园先生:报端得读大著《乍见》三绝,窃以为文情并茂,置之疑雨集中,几不可辨矣。午间小暇,诗意勃然不可遏,国杂凑三首小诗,一弄班门之斧,惟先生哂而教之。
无奈柔肠著絮泥,新诗几首仿无题,怪他绝代屠龙手,一瓣心香属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颜色次回诗,低吟光动惊鸿句,我亦倾心乍见时。
画出如花尚带羞,谓渠抗鬓更低头,游仙应有诗千首,新得佳人号莫愁。
杨杏园将诗念了几遍,脸上不由得发起热来。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是哪里说起?引起她的这种误会,这不比骂我还厉害十倍吗?”自己便拿了信纸,文不加点写起复信来。这话越写越多,足足写了六张八行。写完之后,自己拿起来,从头至尾一念,觉得重三倒四,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想了一会儿,于是又重念一遍。
谁知重念一遍之后,越发不妥,便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但是人家既然来信,决无置之不理的道理,沉吟了一会儿,便简单的写了一封回信。那信道:冬青女士:顷得诗,如陈琳之檄,头风立愈,感激奚似?然仆心如槁木,乌有所谓莫愁者。此事之起,殊为可笑。前因稿缺,戏为小诗三首以补之。明知游戏文章,无关大雅,故录诗而不署名。乃校对者以素无此例,乃补署焉。而杏遂公开,为轻薄儿矣。女士文以教之,犹不失诗人敦厚之旨,诚畏友也。道义之交,固应如是耳。
杏园拜复杨杏园将信写好,又写了一个封套,马上就吩咐长班送到邮政局去。
信是早上发的,一点钟,就寄到李冬青家。她的小弟弟小麟儿正在门口买糖葫芦,接了信就往里跑,口里一面嚷道:“姐姐,来了信,来了信。”这天本是礼拜六,余瑞香因为没有上学,和史科莲一路到李冬青家里来,要她一路去听孔少春吴芝芬合演的《四郎探母》,说是珠联壁合,非常的好。李冬青笑道:“我听见人说,坤伶戏,是没有什么可听的,男子汉捧角,别有用意,我不知道你们当小姐的,也老要捧角,这是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小麟儿正拿着一封信进来,李冬青一伸手便抢了过去,说道:“我还没看呢,回头你又弄坏了。”说着将信封的面儿朝里,撕开封口,抽出信来看了一看,便和信封一卷,一齐插在插兜里。余瑞香以为是李冬青同学写来的信,便道:“常常见面的朋友,见了面什么话不能说,文诌诌的写信,那不是多此一举?国文好的人,总有这个毛病,喜欢掉文袋。”李冬青脸一红,笑道:“北京城里这样大,为了不什么要紧的事由北城到南城来,那是多讨厌?写一封信不省事了吗?哪个像你呢,放着书不念,腾出工夫捧角,那就有的是时间。”
史科莲道:“当真的,我也懒听戏。什么《四郎探母》、《武家坡》,我跟着姐姐总听了一二十回,什么意思?今天平安换新片子,是李丽吉舒的《空门遗恨》。白天价钱便宜些,我们不如看电影去。”余瑞香道:“你总是谈电影,将来要成电影迷,跟着那班女流氓去做电影明星。”李冬青道:“你别说她,我就爱看李丽吉舒的电影。此外还有玛丽绊宾演的电影,我也爱看。”史科莲拉着余瑞香的衫袖,皱着眉歪着头,又带点儿微笑,说道:“姐姐,我们看电影去,人家都答应了。”余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绸巾,在史科莲脸上一拂,说道:“这么大人,这样涎皮涎脸。”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余瑞香因为她两个人都要看电影,拗不过来,只得牺牲自己的主张,陪她们去看电影。说道:“要看电影,这时候去,也早了一点呀。”李冬青道:“顺路在中央公园绕一个弯儿也好。”大家主意拿定,也不再计较了,雇了三辆车子,便到中央公园来。
买票进了门,余瑞香就要到来今雨轩去。李冬青说:“我们上公园,是来走走,不是专门来喝茶的。要说喝茶,我们家里,不有的是茶?”余瑞香笑道:“我今天专犯小人,什么事也闹别扭。”一边说笑,一边走着,在柏树林子里,就绕了一个圆圈。她们三人,惟有余瑞香穿的一双高跟鞋,走得前仰后合,老追史科莲李冬青不上,便笑着说道:“你们再要跑,我就不走了。”说时,她摸着路旁边的露椅,就坐下了。史科莲李冬青走过去许远,回头一看,又走回来,笑道:“你倒好,索性坐下。”余瑞香道:“你们不知道,人家这双鞋子夹脚。”李冬青道:“这是要好看的结果呀。”余瑞香道:“我的高跟鞋,向来是在苏州胡同做的,偏是我三姨娘要我到香厂一家什么‘加利小吃店’里去定做。那天定鞋,我光着丝袜子,伙计拿了一根带子,在脚上左一量,右一量,闹了半天。偏偏有两个短命鬼男人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我急了,不要他再比,所以就弄小了。”李冬青道:“你瞧。瞧,这么大一个人,连招牌都认不清。‘佳丽’是人家的招牌,‘小吃素人’是人家掌柜的混号。谁到鞋子店里小吃去,吃鞋帮子呢?吃鞋底呢?”她们正在这柏树林子里说笑,只见一个蓬头穿西服的女子,和这面笑着点头。余瑞香道:“啊哟!原来是密斯胡,你大喜的日子以后,就好久不见了。”那密斯胡提到她结婚,好像很不欢喜的样子,便走过来,握着余瑞香的手,问道:“上回欧美同学会开跳舞会,你怎样没有去?”余瑞香道:“我不会跳舞,去作什么呢?”她说话时,见那边路上,站着一个男子汉,约摸三十多岁,帽子拿在手上,头发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样,一齐梳着往后技下去,又光又滑。光光儿的白净脸皮,架着一副圆框阔边眼镜。身上穿着豆绿带花的绸夹袍,套着红扣漏纱的单马褂,下面又是丝袜光头鞋。他静静儿的在那里站着,好像在等密斯胡。余瑞香向来胸无城府的,便问她道:“路上那个人,是你熟人吗?”密斯胡道:“这人你怎样不认得?这是大诗家时文彦先生。”
余瑞香看她那种神情,心里明白了一半,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不便往下再问,说了几句话,各自就散开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李冬青和史科莲站在一边。这时李冬青道:“好漂亮的女人,是谁?”余瑞香道:“这是有名的社会之花胡晓梅。”李冬青道:“那个大诗家时文彦,就是她的未婚夫吗?古人说:”嫁得诗人福不悭‘,她这个花枝般的美人,嫁个大诗家,到很相称呢。“余瑞香道”她嫁了半年多了,嫁了哪里来的未婚夫?“
李冬青道:“那末,她为什么对时文彦很客气,还加上‘先生’两个字呢?”余瑞香把她的高跟鞋在地下一顿道:“咳!你这人真麻烦,她自有她的丈夫,这时文彦是她的朋友,怎样不应该称先生呢?”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绕着柏树林走,不觉走到来今雨轩。依着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余瑞香一定要到茶座里去歇一歇,李冬青史科莲只好依着她。三个人坐不了多大一会儿,胡晓梅和时文彦也来了。他们坐的桌子上,摆了玻璃杯子,玻璃瓶子,大概是先前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的了。胡晓梅看见她们在这里,只笑着点了一个头,那时文彦一双眼睛,在那大框眼镜里面,甩流星一般的乱转,低着头望这边看来。余瑞香她们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都避过脸去。
坐了一会儿,胡晓梅先走了。李冬青代她们会了茶账,也就出了中央公园,到平安去看电影。当她们入座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胡晓梅和时文彦又坐在旁边包厢里。
史科莲悄悄的骂道:“这男人也是缺德,为什么老钉着人家?”李冬青也笑了。余瑞香也轻轻说道:“时文彦会做几句白话诗,在学生界很有点声名,其实这个人太风流了。不说别的,你看他那一身所穿。照理说,这个年头自由恋爱,不算一回事。
可是人家有夫之妇,你老跟着人家不像样子,无论你、满口英国法国,没有这个道理。“李冬青将余瑞香身上轻轻一拍,笑道:”少说罢,仔细别人听见了。“这时电影已经开演了,大家都在黑暗的屋子里面,时文彦胡晓梅两人单独坐一个包厢,自然也是在黑暗之中,余瑞香心里假设着一想,为了人家的事,她的脸皮倒红起来。
一会儿休息,电灯亮了,余瑞香都不好意思对那边包厢望。李冬青究竟持重些,她例处之坦然。史科莲专心在电影,更是不过问了。
电影演完,出门的时候李冬青自雇车子回家,余瑞香刚要雇车子,后面有人叫道:“密斯余。”余瑞香回头看时,又是胡晓梅,却看不见时文彦了。余瑞香只得站住脚,笑道:“密斯胡也在这里,我一点不知道。‘湖晓梅道:”我早就看见你们,你们却没看见我呢。回去吗?我新近搬了家,和府上住在一条胡同里哩。我们同路,何不坐我的车去,我可以送你们回家。“天上的云,正黑将下来,余瑞香怕要下雨,心想能坐马车回去,免得在路上遇雨,也好。便和胡晓梅一路坐上车去。
史科莲的心眼儿窄,不肯上车,说道:“我还要上市场买东西呢。”头也不回,竟自走了。胡晓梅原不认识史科莲,她这样闹脾气走了,胡晓梅并不知道,所以她依旧和余瑞香同车。胡晓梅坐在车子里和余瑞香闲谈,谈到学校的事。胡晓梅笑道:“你们的同学,又开什么游艺会?”余瑞香道:“是为旱灾筹款,你怎样知道?”
胡晓梅道:“昨天送了一张包厢票到舍下去了。我怎样不知道!”余瑞香道:“令尊本来是喜欢做好事的人,这一点子钱,自然肯出。那天开会你去不去?”胡晓梅道:“我是没有什么事的,可以去。密斯余在会里做什么事?”余瑞香道:“她们演《少奶奶的扇子》,派我作少奶奶呢。”胡晓梅道:“怎么这个游艺会,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那个游艺会,也是《少奶奶的扇子》?”余瑞香要告诉她的道理时,车子已经到了自己门口,已由胡晓梅招呼马车夫,将车停住了。余瑞香和胡晓梅道了一声“再会”,下车而去。胡晓梅仍旧坐着车子,一直回家。
她的马车一到门口,远远的响了几阵车铃,门房知道是家里马车到了,就站到门口来了。胡晓梅一下车,门房就垂手站在一边。胡晓梅因为出去的时候,曾约着两个女朋友来的。只因时文彦打了四五次电话,催她到公园里去相会,她等不及就走了。这时候回来了,想起前事,便问家里来了什么人没有?门房错会了她的意思,笑嘻嘻的道。“是,任家姑少爷来了。”胡晓梅听见这句话,雪白的脸上,陡然泛出浅紫,一会儿浅紫又淡了,变成苍白,她一语不发,一直就往上房去见她的父亲胡建一。胡建一捧着一本除恶社的仙佛杂志,正在看吕纯阳作的那篇《原道》。他躺在沙发椅上,口里念道:语云:“天不变,道亦不变,”千古以来,无非此一道而已矣。诸子欲悟道之本旨,无多语。曰:“在止于至善,”至善非一蹴可至,则从小善始,积小善而为大善,积大善而为至善,即得道矣。何为小善)正心修身,周围济贫等等是已。吾曩令诸子慷慨输捐,赞助本社,亦即欲导诸子入于道。盖本社之所以立,即为端人心,息邪说,救民困。故以财助本社者,即不啻端人心,息邪说,救民困也。
胡建一念到得意之时,胡晓梅走上前将他书一把抢了,往地下一扔。胡建一连忙捡了起来,拍了一拍灰,将书页合着好好的,放在桌上。这才对胡晓梅问道:“又是什么事,发这大的脾气?书上有圣人的名字,你就这样乱糟踏。”胡晓梅冷笑道:“得了罢,心好不用吃斋。”胡建一听了这话,眉毛一皱,以为她又要骂他好佛。胡晓梅接上却不是这样说,她道:“你老人家不用念经了,把我的事了了罢。
怎么他又来了,来做什么?“胡建一一想,所谓”他“者,一定是指他丈夫任放。
便道:“他想见见你,说两句话。”胡晓梅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就走开了。在家里待了两小时,天气已晚了,实在坐不住,便去打个电话。接上了之后,胡晓梅问道:“哪儿?”那边道:“天星社。”胡晓梅道:“时先生来了没有?”那边道:“时先生没来,何先生来了,据他说,也就会来呢。”胡晓梅听了将电话挂上,吩咐套车,又要坐他父亲的马车出去。家里的老妈子说:“小姐,你还没有吃晚饭啦,怎么又走?”胡晓梅只当没有听见,换了套衣服,匆匆上车走了。
不消四十分钟,车子就到了天星社。门口的电灯通亮,陈列着许多车子,这一来,大概会员来得不少。她一进门,直往小客厅,因为时文彦来了,必然是坐在这里的。谁知她一进去,却空洞洞的没有人,只得暂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她这里刚坐下去,头一个何达博士掀帘子进来了,嘴上一撮小胡子,笑着都会活动起来。他就在胡晓梅下手椅子上坐了,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密斯胡”。第二个就是李如泉先生,第三个就是赵维新先生,第四个就是汪爱波先生,第五个章如何先生,第六个就是关增福先生,都进来了,都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密斯胡”。胡晓梅在家里是一肚皮的气,如今看见许多翩翩少年围着她,心花怒放,什么忧愁也忘了。这些人越发凑趣,这个请胡晓梅按钢琴,那个请胡晓梅唱英文歌,后来还是胡晓梅自己决定了,唱一段昆曲《尼姑思凡》。她这样一说,大家都鼓掌,说这是想不到的事。何达先生的博士资格,也牺牲了,当起临时听差来,连忙就倒了一杯茶给胡晓梅润嗓子。
又不辞辛苦的要去请教昆曲的来吹笛子。李如泉拦住道:“不!不!我们在这儿玩,用不着他,我来吹,我来吹。”胡晓梅也道:“何先生你别忙,就让密斯脱李吹笛子罢。”何达一时高兴,不料倒碰了这样一个橡皮钉子,只得勉强露着干笑,坐在一边。一会儿李如泉吹起笛子,胡晓梅娇声滴滴和着笛子唱起来。唱的时候,用手拍着桌子打板,脸上带着笑容,眼光一定一闪,斜向各人身上射来,谁也觉得精神惝恍,一句话也说不得。胡晓梅将一段昆曲唱完,劈里啪拉,又是一阵鼓掌,也不知什么原故,这一段《思凡》,唱起胡晓梅的心事来了。她一点也按捺不住,起身就走,这许多人虽然还想留她多玩一会,但是都知道她的脾气最娇不过,只好由她去了。
偏事这样巧,胡晓梅去了没有五分钟,时文彦就来了。他一进来,就到小客厅里去。这屋的前后两边门,都垂着帘子,空气不很十分流通。他坐在绿色的沙发椅上,靠着鸭绒的椅垫,忽然闻见一种香味。他仔细一闻,不是檀香,不是麝香,不是花香,却是美人身上的脂粉香。时文彦是一个谈爱情的人,又是一个新式风花雪月的诗家,这种香味一触到他鼻子里去,他还有个什么不明白的道理?他料定胡晓梅一定到这里来了,这种香味,就是她身上落下来的香气,还未散尽。旧诗上不是说得有,“重帘不卷留香久”吗?这时何达先生进来了,他看见时文彦一人坐在这里发呆,问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要做诗吗?”时文彦道:“我问你,密斯胡刚才来了吗?”何达道:“来了,她的昆曲越发进步。”时文彦道:“你怎么知道她的昆曲有进步?”何达道:“刚才她在这儿唱一段《尼姑思凡》。字正腔圆,的的正正是昆曲,一点儿不含糊。”时文彦见他夸奖胡晓梅,心里也是好过的,不觉得微微一笑。何达道:“她这样一个花枝般的美人,又能唱,又能舞,真是解语之花,我们天星社里有了她,真是出色得很。”时文彦见他越夸奖,笑嘻嘻地说不出所以然来。何达道:“我想我们社里,一定有几个人的心,被她燃烧着。”时文彦微笑道:“虽然有许多人的心,被她燃烧着,我想也只有一个人被燃烧得最厉害吧?
你猜这人是谁?“时文彦说完,含着微笑,静等何达博士满意的答复。何达道:”这没有别人,一定是李如泉。“时文彦很不以为然,勉强问道:”你在哪一点上看出来的呢?“何达道:”这有凭据的,刚才密斯胡唱《思凡》,就是密斯脱李吹笛子啦“。时文彦一听这话,心里一阵难过,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何达见他晕了过去,也慌了,连忙问道:”怎!怎!怎样了?“说着,用手摇动他的身体。时文彦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说道:”我的心弦动了。“何这才知道并不要紧,不然何以出口成章,还没有改掉诗人的吐属呢?那边屋子里的人,男男女女会员,听见何达博士那样急切呼唤,以为这边出了事情,都跑过来看。只见时文彦何达好端端的坐着,并没有什么事,大家以为何达博士又是在心理学上,有什么心得,故意叫唤起来,试他一试,看看成绩如何呢,也就不说什么。何达博士明知时文彦是醋气攻心的毛病,当着李如泉在这里,不便说。时文彦本人看见情敌,满身都是不好过,更不愿说什么了。这一场事,也就含糊过去。
到了次日,时文彦换了一套新鲜颜色的衣服,特意跑到胡晓梅家里去,探听她的口气,看她和李如泉究竟有什么关系。这胡宅虽不是一个十分开通人家,因为胡晓梅的关系,却完全解放了,只要是胡晓梅的朋友,无论男女,一律欢迎。惟有那些不懂交际的车夫和听差的,看见胡晓梅的男朋友来了,便互相私议说道:“这还不来?来了,大客厅里一坐,足喝,足吃,足乐,还有齐齐整整的小姐儿陪着,反正比打茶围强。”有的又道:“他们就是这个心眼儿。你不听见他们车夫说过吗?
来上了,天天上这儿打白茶围啦。“又有人说道:”这个年头儿,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养了大姑娘,正经儿婆婆家不去,乱七八糟的胡搅,这倒是文明自由,我的侄女儿,我哥哥要送到义务小学去,我就为这个反对。“这种论调,吹到时文彦他们耳朵里去,也不免好笑,当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时文彦来了,只当不知道。这天他到胡宅,由听差引到内客厅里,和胡晓梅相会。时文彦开口便问道:”昨天到天星社你怎么一会儿就走了?“胡晓梅用手抚摩着耳朵边两卷螺旋形的烫发,笑道:”你不在那儿,就也不愿意久坐了。“时文彦道:”还有些什么人?“胡晓梅就把在坐的人,略略说了几个。时文彦道:”李如泉倒是天天到,他在游戏上,是很有兴趣的,就是不很读书。“胡晓梅眼珠一转,微笑道:”他是学戏剧的人,自然对于游艺有兴趣些。“时文彦道:”学戏不见得就不应该读书。再说这人照表面上看,似乎对于朋友的感情,很是热烈,其实戏剧家把世上的事,都当是戏,这种人很靠不住的。中国人有一句话,戏子无情,密斯胡,你相信吗?“胡晓梅又微笑了一笑,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说道:”我很难下断语。但是密斯脱李也对我说过,作诗的人,他们是最会说谎的人。你也相信这句话吗?“时文彦道:”不然,绝对不然,诗人只是天真烂漫的小孩,所以做出的诗来,都是肺腑里的话。“胡晓梅笑道:”你是有名的诗家,难道你也是天真烂漫的小孩?“时文彦也笑道:”我觉我是这样,不过一到了密斯胡面前,我就觉得我的天真都失掉了。“胡晓梅脸一红,说道:”又是你们诗家的谎话,也是你们诗家的鬼话,我简直不信。“时文彦听胡晓梅的语气,究竟还是赞美本人的地方多些,觉得胜李如泉一筹,心里十分快乐,在这里谈话,一直谈了两三个钟头。时文彦问道:”今天是礼拜六,我们到华洋饭店去坐坐,好不好?“胡晓梅道:”不是你在这里,我早走了,我还有事呢。“时文彦道:”既然有事,我先走罢。明天星期,我们在哪里会?“胡晓梅道:”再通电话罢。“
时文彦去了,胡晓梅叫听差招呼马车夫套车。她的母亲胡太太便问道:“时候不早了,你还坐车到哪儿去?”胡晓梅道:“我一个钱也没有了,我要到任家去讨钱呢。”
胡太太见她要回婆家去,倒很赞成。说道:“回去就好好的,要钱也好说,不要再吵了。”胡晓梅口里随便的答应着,带了几样随时用的东西,便坐马车回任家来了。
第三十八回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
胡晓梅坐着马车到家,已经十二点钟,叫开了门,一直回寝室去。她丈夫任放,实在是个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铜床上看书,见他美丽的夫人回来了,由床上连忙起来,含着笑问道:“晚上究竟很凉,你穿这一件单的旗袍,不嫌冷吗?”胡晓梅并不理他,取下辫子上的结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钻石环子,一样一样的送到玻璃橱子里去。回头又拿了绿哔叽的短夹袄出来,一个人到床头边屏后背去换衣服,她低着头,始终也不望任放。任放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呆立在电灯底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烟卷盒,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来吸着。胡晓梅换了短夹袄,换着软底拖鞋,从屏风后出来。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声,任放究竟忍耐不住,是他先开口,便问胡晓梅道:“你无论和什么人在一处,都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这样闷闷不乐?”胡晓梅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你的玩物,应该见着你就有说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当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当别人的玩物。”这一句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胡晓梅将桌上一只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面前,摔碎的碎瓷,一直溅得任放脸上来。胡晓梅雪白的脸,气得像擦了胭脂一样,一直红到耳朵后面去。用手指着任放的脸道:“你说出来,我是谁的玩物?”任放依旧站着拍他的烟,半晌没有作声,然后用手在口里取下烟卷,弹了一弹烟灰,含着微笑,冷冷的说道:“但愿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晓梅用背靠着玻璃橱门,两只手十个指头互相交叉着在一处,放在胸面前,说道:“我愿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干脆说,你不配做人的丈夫。”这话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样受得住?任放又是一个学陆军的人,多少带点军人的色彩,听了这话,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来。但是他忿火攻心的时候,胡晓梅的态度,已不是那样强硬了,忽然眼珠一动,一对一对的眼泪从粉脸上落下来。她因为没有手绢,低着头,用手牵着小衣襟来擦眼泪。她今天蓬着短发,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夹袄。这一哭越发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到了这个时候,不由你不回肠荡气,怎样还忍骂她?任放心里既有气,又不忍十分发作出来,只是极力的抽烟,一会儿工夫,将烟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劲把它踩灭,好像出不了的气,都可以由这脚底下出似的。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胡晓梅将眼泪擦干,说道:“我私下所有的几个钱,现在都全花光了,我这是图着什么?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五百块钱一个月。”任放冷笑了一声,说道:“五百块钱一个月。不多,这五百块钱,作什么用?”胡晓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几个钱,不能给你看戏跳舞花光。”胡晓梅道:“我跟谁,谁就要供给我看戏和跳舞的钱。不能供给,两下就撒开。”任放道:“撒开就撒开。”
胡晓梅道:“不算话呢?”任放道:“为什么不算话?”胡晓梅道:“好好好!没有别的说了。”说毕,她展开床上的一条水红华丝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就将被盖上了。她睡的是床里边,床外边还有一条秋罗的薄被,意思是让任放睡的。
任放见她不吵,自己又何必尽闹,也就只得胡乱睡下。
谁知胡晓梅把气头上的话,认作真话,次日起了一个早,将头梳好,把自己随时要穿的衣眼放了一只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妈子,招呼马车夫套车。任放在床上,原是睡着的,后来胡晓梅开橱子开箱子,扑通扑通,翻得直响,就把他闹醒了。他睡在床上,假装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样。后来胡晓梅真叫套车,他不能不理了,一头爬起来,问道:“你上哪里去?”胡晓梅把头一偏,说道:“你管不着!”任放道:“管不着呀?哼!你这话可以在别人面前说,就不能在我面前说,我就管得着。”胡晓梅虽然十分强硬,但是自己要离开婆家,并不把去向告诉丈夫,在中国的习惯上,似乎说不过去。只得说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拦阻我吗?”
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说道:“回娘家去很好。”胡晓梅道:“我告诉你,吵归吵,闹归闹,我可是来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任放道:“我有什么不信?你尽管走。”胡晓梅去志已决,也不管任放干涉不干涉,叫老妈子提了小皮箱,出大门上马车去了。
任放这一气,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穿着短夹袄,赤着双脚,踏着鞋子,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老太太在厢房里早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夫妻常常斗口的,早听惯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许用专制手段的,不像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干涉儿媳妇,所以她只好忍住一口气。她为着这房媳妇,公园里出饭店里进,很不以为然,未尝没有和儿子提过。但是儿子是西洋留学生,多少要比中国普通人文明些。据说,这种事,在外国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干涉妻子,做婆婆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今天胡晓梅一发气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里来看看。她一见任放赤着双脚,便道:“孩子!你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想想,你也是个陆军少将。再说我们家里,世代书香,也不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她许久不归家,昨天半夜里回来,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馆了。你还顾着她呢。”任放被他母亲说了一顿,默然没有话说。任老太太道:“你们的事,我虽然管不着,但是家里三天两天,总是这样吵下去,也不成个样儿,你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任放依旧默然无语,老妈子倒着水来,他低着头就去洗脸。任老太太扶着床柱,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将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将就你,你不是白操心吗?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儿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给她,她总是看得一个大不值。阿弥陀佛,这种丈夫哪里找去?”这几句冷言冷语,任老太太说出来,好像只是研究这个问题。却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任放的耳朵。他虽然十分恋爱胡晓梅,听了他母亲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当时就对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不必说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任老太太道:“你有什么办法?有办法也不至弄到这步田地。”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后瞧。”说完了这句,他也没有别的解释,任老太太也没有再问。任放那时洗了脸,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门,任老太太只好走开,自回她的房里去了。
这天任放烦闷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白天他虽没有回来,在衙门里公事办完,坐在公事桌上,会想家事,在戏园子里听戏,会想到家事,一路在车上,也会想到家事。所以他对于胡晓梅的问题,在脑筋里已经盘旋一天了。一回家,走进书房,便预备纸笔写信。不但主意打定,连信的措词,脑筋里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放提笔写了一张信纸,又写一张信纸,一气就写了五张信纸,便停了,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当他初写的时候,是照着腹稿写的,原以为措词很好,谁知一写出来,自己便觉得有许多过激的地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坚决罢,便把信揉成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春气。他一转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不用得上街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不愿意他的女儿不作少将夫人,却作社会交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了。胡晓梅穿着蓝白鸳鸯格沙丁绸的长褂,只齐平膝盖露出一大节丝袜在外面,丝袜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着一个网球拍,从里面出来,在大门口碰一个正着,马上脸上就变了一个样子,扔了网拍迳自转身进去了。胡太太听见老妈子报告,便隔着窗户,把她叫了进去。胡晓梅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舞弄着网球拍。胡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来了,你未免给他下不去。”胡晓梅板着脸道:“我有什么给他下不去?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高兴就罢。”说时将手里的网球往地板上一扔,啪的一声响了。接上说道:“给他下不去,就给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样?
充其量不过是离婚。“胡太太道:”什么?离婚!你不要糊涂,我是不能答应你这个事情。你自己不顾面子,你也要替你父亲顾一点面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和,不知道的呢,说是我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胡晓梅道:”我离婚离定了。你就不答应,我也是决意不再进任家的门。“胡太太正要往下说,老妈子进来说道:”有位时先生来了电话,请大小姐说话。“胡晓梅听了这话,也不和她母亲分辩,迳自走了。她一接电话,正是时文彦打来的。他说:”你还不打算到社里来吗?大家都等着你啦。“
胡晓梅这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天星社的同乐会,自己答应了登台演《春香闹学》,一闹别扭,把这事都忘了。说道:“时候还早啦,忙什么?”时文彦道:“社里人多,大家在这里说说笑笑,也是有趣味的,不强似在家里闷着吗?”胡晓梅道:“好罢,我就来。”挂上电话,她将自己做的行头,用一个包袱包了,便坐了马车,带着行头,到天星社来。
这日天星社热闹极了,有电影,有音乐,有跳舞,有昆曲,昆曲是男女合演,尤其是震动一时。胡晓梅一到社里,见男男女女,欢天喜地,把任放和她吵嘴生气的事,已经丢在九霄云外。约着和她合演《闹学》的张太太李如泉先生,坐在一间屋子里对戏词,练身段。这时,会场上的电影已先开了。电影以后,接上有几个会员的小姐,演《月明之夜》,《葡萄仙子》两种歌曲,第三就是丝竹会的音乐。来宾越来越多。台下列着一排一排的椅子,男女夹杂,都坐满了。在座的男女,有一半穿的是西装,女宾更不用说,在人丛中,左一团毛蓬蓬,右一团毛蓬蓬,都是烫发与剪发。就是这两样,可以看出在座的人,都是中上等社会的人。所以会场上,虽然坐满了,却并不吵闹,音乐停后,大家都互相说道:“胡晓梅,胡晓梅。”只听见轰天轰地,一阵鼓掌之声。大家抬头一看,台上出来一个戏装女子,做着身段,合上笛声,唱了出来。她穿着浑身的水红绸单衣服,罩着黑坎肩,系着白绸腰带,把腰束得小小的,头上束一个小髻,又垂着一股辫,系了一大子大红丝线,越发显得身材窈窕。这时会场上的秩序,不能像以前那样静穆了。胡晓梅一举一动,会场上就有一阵哄堂大笑之声,笑声过去,接上就是劈劈啪啪的鼓掌声。胡晓梅演的,正是《春香闹学》的春香。她为人本来极伶俐,极活泼的,而今去演这顽皮丫头,于天真烂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倾倒,所以无论如何,这笑声和鼓掌之声,总是按捺不住。好容易一直到演完,再加上最后一次猛烈的鼓掌,喧哗之声,才安静了些。胡晓梅到了后台许久,兀自听到前面的掌声,拍个不已。
在后台的人,一阵风似的,围了上来,都说道:“密斯胡,密斯胡,你演得实在好,你看是多么受欢迎?”胡晓梅这时心里得意,真是南面王无以异。她又回想到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台底下那些裙履翩翩的少年都有些神魂颠倒,这样看来,自己实在是个美人,决不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仅仅任放和时文彦两个人认为好。当自己在一边卸装的时候,时文彦遥遥的立着,含笑相视。胡晓梅在镜子里看见时文彦的样子,也就抿嘴微笑。在后台的一些男子,谁又不是乌眼鸡似的,呆呆的傻望,但是这里有男宾,也有女宾。女子的妒性,也是天生的,有个人看见胡晓梅这样出风头,却故意的说道:“任太太今天演这好的戏,任先生怎么不来看一看?”胡晓梅最怕人家叫她做任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说法,尤见其是令她难堪。因此立刻少了兴趣,洗了脸,换了衣服走了。
胡晓梅回到家里,不过十一点钟,照说是很早的,还可以坐一会儿。不过她心绪乱得很,拿了一本英文小说,睡在铜床上看。不想这书本子,丢得太久了,一页书,倒有上十个生字,看了一两页,将书扔在一边。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第二天,她逆料时文彦一定会来的,一直等到晚上,还没有一点儿踪影,心里越发不舒服。
到了第三日,十点钟起来了,这个时候就是出去,也没有地方去玩。心想好久没看过报了,就叫老妈子在旁边客房里,拿了几份报进来看。也没梳头,洗了脸之后,只擦了一点儿粉,便躺在沙发上看报,先拿正张一看,看了几行题目,扔在一边。
倒是看社会新闻有趣,都看了一遍。后来无心捡起新文库来一看,见上面有一首诗,诗的题目下,是时文彦的名字,她虽然不要研究文学,有时文彦三个字,射入她的眼睛,就禁不住要看。那题目是《父亲的眼泪》,胡晓梅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后来一看那首诗,却是时文彦哀悼他死了的儿子的。胡晓梅因为他的儿子,联想到他的夫人,心里十分不痛快。将报使劲一扔,扔在地下。正在这个当儿,老妈子送上一封信来,胡晓梅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水红的西式信封,上面有凸起来的海棠花印,四周还有水缕的透明花边。这东西又小巧,又雅致,一望而知是个漂亮人物寄来的。那信面上,写着一笔秀逸的柳字,很是好看,胡晓梅不必看,已经知道是时文彦写的。她拆出信来一看,是两张挺好的上等印花宣纸。信上写道:晓梅,这两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为着俗事,不能和你一路到中央公园去踏月,这是多么惆怅而不幸的事。今天下午,坐在空洞而明了的窗下,悠悠的南风,吹动窗外妩媚而娇艳的夹竹桃花,送来一阵清香。我在这一刹那里面,得到无穷的快感,心房里充满了愉快。那窗外的夹竹桃花,它在那里舞蹈着,默默的微笑着,要引我做它寂寞环境里面的相伴者。但是我能够做它的相伴者吗?我已做了一个人的忠仆,我的心,同时也掏给她了。晓梅,聪明的晓梅!你应该知道吧?我做了一首小诗,望您指正。
狡猾的小鸟,你不要对我卖弄你的歌喉,娇艳的新花呀,你也不要对我微露你的媚笑。
你们要知道我只有一颗心——仅仅的一颗心,已献给我心爱的她了。
你们别痴心妄想,我的爱——黄金的爱——丝毫不能分润给你们呢!
胡晓梅看了,冷笑了一笑,也不做声,把那两张信纸,依旧叠着,放到信封里去,却把它放在床上枕头底下。
从那天起,胡晓梅慢慢的回心转意,又觉得还是任放不错。恰好又得了一个消息,说是江南赵督军来了一个电报,要请任放到南边去,这一去不是师长参谋长,少不了也是一个红差事。任放若是做了一个大官,钱是有得用的,架子是有得摆的。
此外虽然还有些小不如意的事,那也只好将就了。这样一想,就想提早一点,和任放言归于好。在她母亲面前,也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胡太太道:“是呀!我听说他要到南边去了,将来他做起督军省长来,也不可知呢。做督军省长的太太,是多么威风的事?你若愿意回到任家去,大家都好。”胡晓梅听了这话,默然不语。胡太太一见,知道她的心已动了。便道:“这样罢,我来送你回去。”胡晓梅道:“就这样回去,我是不去的。”胡太太道:“要怎样才回去呢?还要他来登门谢罪吗?”
胡晓梅道:“那末,你送我去,就不算登门谢罪吗?”胡太太道:“唉!年纪轻的人,都要这虚面于,你既然不肯去,他哪里又肯来?这样罢,等我来打一个电话给他,约他逛北海,你在那里和他会面,好不好?”胡晓梅道:“这倒可以。”胡太太见胡晓梅已经答应,当天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任放,约他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北海漪澜堂相会。任放接了这个电话,也就猜中十之八九,心想叫我去,我就去,看你们怎样和我开谈判。
到了次日下午,任放果然就到北海去,在漪澜堂临水的石栏干边下,找了一个茶座,喝着茶等着。不到半点钟,胡太太来了,胡晓梅走在她后面。她的眼睛快,和任放四目相射,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没有作声。胡晓梅上前一步,手胳膊碰了一碰她母亲,轻轻说道:“在这里。”胡太太一眼看见,便向任放桌边走过来。任放对他岳母,本来没有什么恶感,看见胡太太来了,连忙含着笑容站起来,将自己面前的藤椅子移了一移,意思让胡太太坐,口里轻轻的似乎叫了一句“伯母”,但是声音很细,连自己也许听不出来呢。胡晓梅跟着走了过来,低着头,眼睛并不望着任放,先将手上提的钱袋放在桌上,回头又把绿绸伞也挂在桌上,弯着腰搬椅子。
胡太太坐了,指着任放的下手对胡晓梅道:“你坐那边罢,这里有太阳。”胡晓梅道:“不要紧。”说着就在任放对面坐了。任放偏着身子往上坐,将脸对着胡太太,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打开盒子,拣了一根烟卷,在桌上顿了十几下,然后擦着火柴,将烟燃着。看他那个样子,几乎全副精神,都注在一根烟卷上,什么事都不知道。这时伙计又沏了一壶茶,胡晓梅站起来,替胡太太斟了一杯,自己斟上一杯。
看了一看任放的杯子,却没有斟,她依旧坐下。胡太太开口问任放道:“你早来了吗?”任放道:“也不多大一会儿。”说了这句话,大家又复默然。胡太太想了一想,勉强笑着道:“你两个人都有些孩子气,少年夫妻,为什么常常闹得这样生疏?”
任放抽着烟,也勉强笑了一笑。胡太太又道:“你们还是好好的在一处,和和气气,免得你们老太太生气,你今天带她去给你们老太太陪个不是,也就算了。至于你少年夫妻,还有多大的仇恨吗?”任放笑道:“我们那个穷家庭,令爱怎样住得惯?”
胡晓梅听到这话,本想驳他几句,因为这地方游客很多,怕吵起来不像样子,只得忍住了。胡太太却已接嘴道:“事已过去了就算了,你何必说那负气的话?”任放见胡太太和颜悦色的说话,也不能一味强说,便道:“这并不是我负气,实在是真话。不信,请你老人家当面问。”胡太太拦住道:“得了,不要往下说了。这里现在有船出租,我们租一只船,在水里游一游,好不好?”任放道:“好,我们划船上西天。”胡太太正色道:“你怎么和我生起气来?”任放一想,果然这话不分解出来,好像是气话。便笑道:“你老人家听错了。”说着拿手一指北海的北岸道:“我说的西天,是那里有佛爷的小西天。”说到这里,又将手对海水一指,说道:“不是龙王爷那里的西天。”太太一想,果然自己错了,好笑起来。胡晓梅要笑,又因为和任放生气,将脸偏到一边,用手绢捂着嘴,伏在椅子因上。任放虽然一肚子不平之气,见他娇妻这种一笑百媚生,正是未免有情,孰能遣此。他离开座位,在码头上租了一只船,走回来,吩咐了伙计看着座儿,便请胡太太上船。胡太太在前走,任放在胡太太后面,胡晓梅又在任放后面。船本靠在码头边,任放先搀扶胡太太上船,胡晓梅抢上前一步,第二个要上船,依胡晓梅想着任放往日的行为,必定也会搀她一把的。不料任放将身子一闪,让她自己上去,胡晓梅这一气,只觉鼻子一酸,恨不得要哭出来。
大家上了船,胡晓梅坐在船头上,胡太太在船中间,任放坐在船梢上,架着两枝桨便划起来。划到北海的中心,胡晓梅坐到中间来,也拿着桨,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胡太太笑道:“你小心些,水虽然不深,落下去,保管也淹得死人。”
胡晓梅道:“淹死了也好,世界上少了一个无用的人。”任放在身后接嘴道:“胡小姐,你这是骂我吗?”胡晓梅道:“我不敢骂你,我说我自己。会吃会穿会花钱,就是不会做事,这人还不可以淹死吗?”胡晓梅口里这样说,的确是有些说自己,任放偏偏不谅,冷笑道:“你还以为不会花钱呢?”这句话把胡晓梅激起气来了,把头一偏,说道:“会花钱,不错,你家里有多少钱给我花了?”任放道:“自然是没有钱给你花,有钱给你花,还这样看不起我吗?”胡晓梅道:“哼!老实说,你有钱,我也看不起你。”任放道:“是呀!我是一个武人,不能和别人一样,漂漂亮亮的,不会妹妹长,妹妹短,做新诗送人。”这几句话太厉害了,连胡太太听着,脸也红了。胡晓梅道:“你拿这种话侮辱我,我拚了你。”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水里跳。任放横着心,按着两只桨,睬也不睬。胡太太吓慌了,也不知道用手扶去。
第三十九回深巷逐芳踪投书寄爱华筵趁余兴击鼓催花
却说胡晓梅要向水里跳,大家都不去拉她,站是站起来了,做了跳的势子,却不能跳,反而坐下去,用手绢捂着脸哭。胡太太气极了,以为任放的心,实在太狠,看见她女儿要跳到水里去,并不理这回事。设若真正跳下去,那还了得?便对胡晓梅道:“哭什么?这种铁打心肠的人,和他离开也好。”任放道:“我们武人,直心,直肠,不会用这些手段,这是我承认的。要说我是铁石心肠,我却不承认。”
胡太太道:“见死不救,还说你的心肠不硬。要怎样才算硬呢?”任放道:“她并没有跳下去,我怎样见死不救?”胡太太道:“你倒说得好,并没有跳下去。跳下去才救,哼!”他们在这里斗目,胡晓梅一句也不作声,只坐在那里哭,半天,她才插口说道:“你快划船拢岸,我们从此撒手。”任放拿着桨,将水使劲一打,溅得水沫乱飞。说道:“好极,我们就此撒手,若不撒手,就是这北海里的王八乌龟。”
说毕,也一声不言语,把船一直划得靠岸。胡太太和胡晓梅两人,并不和任放打一个招呼,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
她母女回得家去,将今天的情形,对胡建一说了,说是非离婚不可。胡建一皱着眉道:“闹到这步田地了,我还管什么呢?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胡晓梅见母亲同意,父亲又不管,离婚这事就算成功。不过这里面,就是一件事要考虑考虑,自己在社会上,有一点小名,社会上只知道是密斯胡,并不知道是密昔斯任,若是在法庭上公开的离婚,很是不好。就是双方正式登报声明,也是不可能。若不是这样办,又怕不能斩钉截铁的和任放离开,因此踌躇了几天,不能解决。恰好那边任家,也是抱这一样的思想。后来经亲友从中说合,这一个问题,移到原籍凭几个亲友作正解决,北京方面,不让人知道。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事,徒费时日。好在两方面都是愿意离婚的了,就完全同意。在胡家以为这事,外面没人知道。可是交际场中的事,怎么瞒得了?在胡晓梅还未离婚之前,时文彦李如泉任放三人对胡晓梅一人,成了四角恋爱。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妇,我想不着,时文彦也想不着。胡晓梅进行离婚以后,时文彦越是每日跟在胡晓梅后头。胡晓梅回南去离婚,时文彦和她同车南下,也回家和父亲分家,和他夫人离婚。两方面都离了婚,就没有障碍,后事就不必提了。失恋的人,妒嫉心是免不了的,因此李如泉把这事的内容,到处告诉人,于是就弄得满城风雨了。胡晓梅的女朋友,谁也都知道她和时文彦发生了恋爱。但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逆料没有好结果。现在居然都打破难关,要成眷属,可知道天下事,只要肯去做,没有不能解决的。
余瑞香家里和胡家相距最近,得的消息,也就最详细。这一天余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葱绿色的印度绸单褂,今天新取了回来,她穿在身上,又把她姨妈的珠子,也挂在脖子上,葱绿色上面,托着又白净又圆润的珠子,又素雅,又好看。她高高兴兴,带走带跳,跑到她母亲屋子来,要告诉她的母亲,问好看不好看?余太太一见就叹了一口气,说道:“打扮这样时髦做什么?你看胡家小姐,是什么下场呢?
也就为了‘漂亮’两个字啦。“余瑞香最怕她母亲罗唆的,听到她母亲这样说,越发跑得快了。她走回自己屋里去,把衣服脱下,叠好了,送到玻璃橱子里去。却按着电铃,打算叫老妈子来,将一串珠子,送回三姨妈。可是按了几次铃,老妈子也不见来。正没好气,史科莲进来了,说道。”姐姐,什么事?我奶奶想吃水果,叫刘妈出去买东西去了。因为别个老妈子,她叫不动。“余瑞香听见这样说,气就平了。说道:”没什么事,这串珠子,我要送还三姨妈呢。“史科莲道:”你又要到哪处作客?借人家的东西。“余瑞香道:”我看人家身上穿绿衣服,配上白珠子,很是雅静,我作了一件新的绿衣服,就挂着珠子试试。“史科莲道:”你穿着给我看看好不好?“余瑞香将舌头一伸道:”妈妈已经在开话匣子了,别高兴罢。“史科莲道:”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去看电影吗?这样一说,又不去了。“余瑞香道:”咱们偷偷儿去,别让她知道。“史科莲道:”要去就得告诉姑妈,偷着去我不干。“
余瑞香道:“你不去也好,我房里不捻黑电灯,你就在我房里念书,这样一来,她们就不疑心我出去了。”史科莲道:“你勾通我作贼,有什么交换条件?”余瑞香道:“我出去先和你买两本小说,带回来送给你看,好不好?”史科莲道:“要买你就买《封神传》,头回我只看了一本,就不见了。现在还想呢。”余瑞香道:“那更好买,旧小说只要三五毛钱,我一定买来。”
两个约好了,吃过晚饭,史科莲当真到余瑞香屋子里来读书,余瑞香悄悄的换了衣服,就到真光电影院去了。她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的印度绸旗袍,上面绣着白色大花,衣光闪闪,很令人注意。她本来约定了梅双修的、在四围座上一望,不见她的影子,预料梅双修没来,就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左边一排,都是外国人;右边空着一把椅子。一会儿工夫,这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位西装少年。这人余瑞香认得,是京华大学的学生,叫着毕波丽,是荷花文艺社的主要分子。余瑞香原不知道这样详细,因为有两次看电影,偶然碰到他,都坐在一排。到了第三次,余瑞香坐下了,他又坐在一处。恰好这次余瑞香是一个人,休息的时候,到食堂去喝了一杯咖啡,回来一看,有一张名片放在自己的椅子上。余瑞香捡起一看,名片是横印的,第一行是荷花文艺社社员,第二行是京华学生合作会干事,第三行,字大些,在中间,是毕波而三个字。波丽两个字连在一处。毕字一个字单另,这是表示名姓分别的意思。第四行是籍贯,第五行是通信处。余瑞香自言自语的道:“这是我的位子,谁放名片在这儿?”说毕,将名片一扔,扔在地下。这毕波丽却站起来一笑,鞠了一躬,说道:“是我的名片。”一鞠躬起来,伸手又呈上一张名片。余瑞香怔怔的望了他一眼,也没有理会,自去看她的电影。因为余瑞香虽不是个交际明星,但是常和她姐姐到几家大饭店去看跳舞,男女交朋友,早看得惯了。不认识的男子,和女子去说话,她却不以为奇。那毕波丽见余瑞香没有理他,却也并不见怪,他想这是可以亲近的。他看着银幕上映出的英文说明书,口里就叽哩咕噜的念着,要表示他懂得外国语。口里念时就把一只手的肘子,撑在架起的大腿上,却把手来托着头,故意把身子望余瑞香这边歪。在黑影里面,余瑞香又不便去另找坐位,只得把身子一闪,让开他些。一会儿电影演完,电灯亮了,毕波丽把他黄黝色等边四边形的脸,不住向余瑞香这边送,他微微的笑时,又露出两粒光灿灿的金牙。余瑞香看见,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就离开他走了。这一次她怕又遇到毕波丽,不敢上楼,却坐在楼下。不知道这毕波丽偏偏知道,他又赶了来坐在一处。余瑞香把脸一变,就走开了,另外找了一个坐位。毕波丽见她走了,却不能再追,只得算了。
电影映完之后,他就先一步走,站在大门的一边,两只眼睛,只望人丛里射去。
一会儿见余瑞香出来了,他就跟在后面,余瑞香雇车回去,他也雇车在后面追着,一直送余瑞香到了家门口,下车进去,他也远远的下了车。走到门口儿,将门框上钉的门牌,下死命的钉了一眼。他看见大门上一块铜牌,大书特书“余宅”两个字,于是他又知道余瑞香姓余。这一回来,他知道了人家住址,又知道了人家的姓,总算没有白跑。仍旧雇了一辆车子,回自己的寄宿舍。这寄宿舍的房子,本来一排一样的,毕波丽一路记挂着余瑞香,推开房门,电灯是不来火了,他找了半天,找不着火柴,也没有点洋烛,只得在黑地里脱了衣服,就往床上一钻。这一钻,不打紧,一个赤条条的人,在床上跳了起来。毕波丽吓了一大跳,登时想起来了,是走错了房间,爬上人家床上来了。那人揪着毕波丽的衣服,厉声喝道:“谁?”毕波丽道:“是我,对不住,我走错了屋子了。”那人一听,果然是毕波丽的声音,也就算了。
这样一来,这一个号子里的学生,都被他吵醒了,大家哈哈大笑。毕波丽走回屋于,一声不言语,就睡了。
自这天以后,他就留心打听余瑞香的名字,她在哪个学校读书。先是到她胡同口上,雇了在那里歇着的一辆人力车,到别处去,讲价的时候,格外多给七八个铜子。坐在半路上,和车夫讲起话来,问道:“余家小姐,也坐你们的车上学吗?”
车夫道:“大小姐出了门儿了,只有二小姐上学呢。她上学有时坐我们的车,有时走了去。”毕波丽道:“这远的道,她们也走吗?”车夫道:“不!就是这胡同口上一拐弯,那个外国女学堂。”问到这里,毕波丽将余瑞香的学堂打听出来了。不到两天,他想法子,又在号房那里,打听得了余瑞香的名字。这一来,大功告成,马上他就做了一首新诗,送到他一个老投稿的报馆里去。题目是《寄心爱的她》。
过了几天,登出来了,他买了七八份新式杂志,凡是登了他的新诗的都有一份。他把这些杂志和这一份报捆在一处,由邮政局里,寄给余瑞香。余瑞香拆开一看,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谁寄的,将那些杂志,翻开来一看,见有些地方,用红笔圈了许多密围。所困的地方,题目下都署着华波丽的名字。余瑞香这才明白了,她也没有看,将那一大包东西,叫老妈子都倒入字纸篓去了。
谁知这一卷东西寄来之后,那毕波丽上午一封情书,下午一首新诗,接二连三的来。余瑞香看了,气得要死。她便暗暗的和史科莲商量,用什么手续来禁止他。
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把他所来的信,都放在一处,寄给他的校长,由他校长怎样办。”余瑞香道:“那样不好,一闹出去,就满城风雨了。”史科莲道:“你既然不愿闹出去,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不理他的一着,他老写信来,你老不理他,他还不算了吗?我还有一桩事和你商量呢,你借一条纱裙子给我作一作客。”余瑞香道:“你到哪儿去?”史科莲道:“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是李冬青老太太的生日,我去拜寿去。我以为梅双修早已告诉你了,所以并没问你。”余瑞香道:“我一点儿不知道。这是怎办,临时买什么东西送她?史科莲道:”她原为怕人送礼,所以不肯告诉人,我们就去拜寿得了,不要送礼。“余瑞香用手指头,将史科莲额角上一戳,笑着骂道:”你这小东西,现在和她一鼻子眼出气,连你姐姐都看做外人了。“
史科莲道:“并不是我帮她说话,当真是这样子。”余瑞香道:“为什么老太太生日,我不知道一点影儿,你偏知道。”史科莲道:“这可冤屈死人,我若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为什么不告诉你?”余瑞香道:“这且不管,你送什么东西?”史科莲道:“李冬青说,那天我办一点儿家乡菜,随便请几个客,你来玩玩可以的,可不要送礼,你送礼我就恼了。所以我听她的话就没有送礼。”余瑞香一顿脚道:“嘿!
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送礼去,她当真会恼吗?“史科莲听她这样一说,也笑了。两个人说话各自修饰了一会,余瑞香只穿了一件直罗的旗袍,穿一双露花黄色的皮鞋。史科莲道:”到人家去拜寿,为什么反穿得老实起来?“余瑞香笑道:”穿老实些罢,省得又去和女孔夫子开雄辩会。“两个人雇了车子出了前门,又在南货店和果局子里买了两大包东西,然后才到李冬青家里来。
她们走进院子,却见小客室里一片谈笑声,余瑞香站在院子中间,喊了一声“密斯李”,李冬青听见喊时,却从上面房间里出来。笑道:“密斯余也来了,请里面坐。”她们走进屋里,只见六个女子,一大半是女学生装束的人,坐在屋里嗑瓜子说笑话,见她两人进门,都站了起来。除了梅双修外,李冬青一一介绍,乃是江止波,李毓珠,朱韵桐,杨玛丽,杨爱珠。这其中以江止波女士,最是令人注意。
剪着短短的头发,挺着胸脯,穿着一件仿佛西装的没领褂子。一口云南官话,议论风生。那杨玛丽和杨爱珠最说得来,几句之间,总夹着一句英文,那杨玛丽谈起来,却和余瑞香认识,在比国学校,还同过一个学期的学呢。余瑞香和大家谈了几句话,站起整整衣裳,笑着问李冬青道:“伯母呢?”李冬青笑道:“你是不是要拜寿?
我们还讲这种俗套。“余瑞香笑道:”这要算俗套,我们做什么来的?“李冬青道:”这不过是个热闹意思,大家坐在一处叙叙罢了。若是真要磕头拜寿,那真成了演戏了。“余瑞香道:”就是不拜寿,我们也请寿星老一块儿坐坐。“李冬青道:”前面客厅里,还有几位客,她老人家在那里谈世道人心,谈上了瘾,舍不得走呢。“
说着她便来请她母亲到后面去。这客厅里,有何剑尘夫妇,有杨杏园,有李冬青弟弟的校长方子安,有李冬青南方来的母易方好古,有梅双修的哥哥守素,和她嫂嫂朱映霞。大家散在四处坐着,陪李老太太闲谈。李老太太坐在一张矮些的软椅子,小麟儿站在她面前,她牵着小麟儿的手,抚摸着她,却和众人说话。她见李冬青来了,便问道:“是谁来了?”李冬青道:“是余小姐和史小姐。”李老太太道:“她们这老远的路,也跑了来,我去看看。”说着,和小麟儿进去了。
李冬青在她母亲坐的地方坐下。她的下手,就是朱映霞。便问道:“你的画,越发画得好,我讨了好几回,总不肯替我画一张。”朱映霞道:“我的作品,实在太幼稚,不好意思送人。你若一定要,哪天请到我家里,我把练习的画稿,全拿出来,随便你挑几张。”李冬青心里,老这样想,听说图画学校都要画模特儿的,难道女学生也画吗?这个疑团,早想打破,如今朱映霞叫她看画,正中其意。便对朱映霞道:“好极了,哪一天,我一定去奉访。我不懂,密斯朱这样好的画,怎样不在报上宣布一两张?”朱映霞笑道:“固然做艺术家的人,像卖文章的人一样,不能不出风头,如若不出风头,你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饭吃。但是我还没有出风头的程度,如若勉强去出风头,一来就把招牌砸了,以后就不好办呢。我看许多诗家,东西还没有成熟,马上就想出风头,结果,弄得招牌很臭,以后生意不好做了。而且报馆里的人,都是有党见的,你和他没有关系,他哪里会和你鼓吹?”
她这样一篇带议论带譬喻的话,虽是无心之言,却好像完全影射着杨杏园。李冬青脸对着朱映霞说话,却不住用眼睛转过去,时时考察杨杏园的态度。杨杏园始终只是微笑地听着,并不觉得奇怪。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在一边冷冷的看见李冬青有些不安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都是勉强的。便笑着对朱映霞道:“你不要信口雌黄了。”说着,用手一指何剑尘和杨杏园,笑道:“现坐着两位新闻记者在这儿,你公开的说人家有党见,太不客气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新闻记者就常骂新闻记者,何况外人?密斯朱刚才说的话,实在很透彻,我也是想出风头,程度不够的一个。因为新闻记者,宣传他的名字,犹如商家宣传招牌一样,是饭碗份内的事。”梅守素笑道:“诚然,我们学艺术的人,真不如你们新闻界,都是被动的鼓吹,不能自动的鼓吹。”李冬青道:“不然吧?那些图书展览会,也是被动的举动吗?”方子安笑道:“这一句话洞中症结,梅先生没有可说的了。”梅守素笑道:“密斯李是个文学家,所以她说起话来,总和文学家张目呢。”李冬青听了,倒不好意思。杨杏园道:“密斯李自然是个文学家,但是我却绝对不敢承认,和我张目的话,更是谈不到了。”李冬青道:“杨先生不承认是文学家,就不承认是文学家罢,又何必下一个转笔,先说我是文学家,而且还下了‘自然’两个字。”何剑尘道:“杏园这话,并不是阿私所好。”他说到“阿私所好”这四个字,杨杏园在一边,偏偏留心听了,望了他一眼。何剑尘却一点儿不觉得,依旧往下说道:“现在女学界,有新智识,旧文学又极有根底的,哪有几个?密斯李这个文学家招牌,是可以挂的。”李冬青笑道:“若照何先生这样说,我不但可称女文学家,就是文学博士,也叫得过去。反正关起门来起国号,谁也管不了。”何剑尘道:“关门起国号,是密斯李自己愿意这样。若是肯把作品在报上宣布,社会上一定和你上尊号的。”方子安道:“密斯李的作品,为什么不让宣布?”何剑尘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了,密斯李是因为报上的假女士太多,不屑和她们为伍吧?”杨杏园笑道:“你这话,适得其反。密斯李正因为怕人家知道她是真女士,所以不投稿。”朱映霞问李冬青道:“这话真的吗?”李冬青道:“真的。我觉得我们要在报上发表文字,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出去了,容易惹麻烦。就是诗呀,词呀,无非发表自己的情感,最容易自画供状的,报上登出去了,也不妥当。”何太太在一边笑着对何剑尘道:“你们大家说什么文学家,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了。这里的人,除我以外,不都是文学家吗?今天寿酒,何不行一个酒令?我在小说上看见行酒令,老是这样想,几时我们也来玩一回试试看,总是没有机会。今天不是很好的机会吗?”何剑尘道:“你这个提案,倒也很好。”朱映霞在一边早听见了,笑道:“何太太这话,我很赞成。李老太太今天也是很高兴的,我们就是喝一个醉,她老人家决不讨厌。”李冬青听了,也鼓起兴来,问道:“行什么令?”何太太道:“若要我加入,只有一样我合资格,就是击鼓催花今。”何剑尘悄悄的对杨杏园笑道:“你瞧,她也知道击鼓催花今。看了几本《红楼梦》,到这里来出风头。杨杏园也悄悄的笑道:”岂有一个文学家的夫人,连击鼓催花也不懂的?“何剑尘微笑轻轻的道:”是呀,文学家总有文学家相配呢。“杨杏园没有理他,掉过头去对方子安道:”这击鼓催花令总要人多才有意思,我们这里,似乎人还少了。方君以为怎样?“李冬青道:”后面还有一班客呢,若是她们也能加入,有十几个人,那就有意思。“方好古摸着胡子道:”里面全是小姐们,怕不赞成吧?“梅守素笑道:”在你老人家看起来,以为是不行的,其实,现在男女在一块儿宴会,平常的了不得,何况来的都是亲戚朋友,那更不成问题了。“李冬青笑道:”虽然这样说,我得失去问问她们。“说着,她就到上边屋里去,把行酒令的话,对大家报告。史科莲先笑起来,说道:”这是很有趣的,这令怎生行法?“余瑞香道:”你就先忙,大家还没有议好呢。“
这里几位小姐,都是比李冬青新过去几倍的人,李冬青都赞成男女来宾会宴,她们还有什么推辞?杨玛丽和杨爱珠两个人,外国文都是极好的,中国字认不了多少,平常写一封信,还要找借书翻字典,而今教她们来行中国古典式的酒令,那不是难事吗?所以她两人听了这话,很是踌躇。不过她们也不肯失这个面子,也不愿说不来。先由杨爱珠笑道:“若真行起酒令来,我是要受罚的哩。”朱韵桐道:“这话怎么讲?”杨爱珠道:“我不会作诗呀。”朱韵桐道:“行酒令也用不着做诗。”
朱韵桐原是一句无心的话,这好像说杨爱珠连酒令也不懂,杨爱珠未免脸上一红。
朱韵桐觉得她的话太冒失了,脸上也是一红。两人都怪难为情的。李冬青在一边看见,心里想到:“人家总说女子容易害臊,我是不觉得,像她这两人,这样害臊,真可以代表那句话了。”便上前拉着朱韵桐的手道:“他们行击鼓催花令,我这里哪来的鼓,我看还是改别的令好。”朱韵桐道:“那也很容易的,我瞧你那屋子里,不是有架风琴吗?叫一个人去按风琴就算打鼓,那还斯文得多呢。”李冬青笑道:“好!就是照你的话这样办。”便忙着把风琴先抬了出来。
原来李冬青家,虽无应门五尺之童,现在因为她舅舅方好古来了,又带着一个听差,所以家里热闹些。她舅舅原是李冬青嫡母的胞弟,因为李冬青的生母和嫡母,向来很和气,所以她舅舅,也把李老太太看作自己的妹妹一样。他在南方游宦多年,和北京不很通消息,后来打听得李冬青母女和家庭脱离关系,他就常寄钱来接济,这次亲自到北京来,又要和李老太太作寿。都是他怜惜她母女孤苦的好意。这天方好古在馆子里叫了两桌席,本只请几个极熟的客,谢谢人家常常照顾冬青母子之意。
冬青又藉此约几个老同学叙一叙,所以有两桌人,好在有刘妈和她舅舅的听差招呼客,她也很自在的,也是她几年以来最快活的一天。这时女客都依允了行酒令,她很高兴,就在客厅里摆了两张圆桌子,请大家分别入席。一席是李老太太和小麟儿作陪,同席的是方子安,方好古,何剑尘,何太太,杨杏园,梅守素,朱映霞。一席是李冬青作陪,同席的是梅双修,余瑞香,史科莲,朱韵桐,江止波,李毓珠,杨玛丽,杨爱珠。大家入了座,何太太先说道:“还是我先发言罢,请李先生作令官,就请发令。”这一句话说完,大家鼓掌。李冬青笑道:“我是主人,哪里好作令官?”梅双修道:“作主人和令官有什么冲突?你只管做你的。”李冬青道:“你有所不知,主人对客,是很客气的,一作令官,就不好了。酒令大似军令,那要赏罚分明,照令而行的。”大家都说:“那是自然,决没有人家说主人翁失礼的。”
李冬青笑道:“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便对大家道:“小麟儿在这里也吃不了多少东西,我派他到院子里去做鼓吏。要吃什么,可叫刘妈来要。”小麟儿很高兴的道:“行,我就去。什么叫鼓吏?”李冬青道:“你在院子里接风琴,在这里的人,就把一枝花,你递给我,我递给你。设若你的风琴停了,花在谁手上,谁就喝酒。我叫你按琴,你就按琴。”小麟儿道:“那我很明白,你叫我不按,我就不按。”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说道:“那才好呢,酒令官叫谁醉死,谁就得醉死了。”
李冬青道:“不是那样,我叫你按琴,你就按,停不停可由你。”李老太太一手把他拖了过去,说道:“傻孩子,我告诉你。”就把这击鼓催花令的办法,告诉了他。
小麟儿说道:“我知道了。”便跳到院子里去了。朱韵桐道:“鼓吏派好了,令怎样行法?”李冬青道:“令不能太难了,太容易了,又没有意思。我现在定为一个书名,一句韵文,一个戏名,一句戏词或曲词,说起来要一串,要押韵,这算酒面。
酒底说一句成语诗词俗话都可,不过要嵌一个梅字在内。限三分钟交卷,过了时候的,罚他说一个笑话,如若不笑,罚他再说。“杨爱珠杨玛丽都怕李冬青要搬什么古董,如今说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就是酒面这句韵文,肚子里少一点,也只好由她。李冬青说完,史科莲想问一句话,梅双修笑道:”别作声,违抗命令,是要受罚的呢。“于是大家笑着喝酒,肚子里先预备材料。李冬青在里面屋里,拿出一枝通草做的红梅花来,便对窗子外喊道:”小麟儿接琴。“李冬青说了,当真那风琴咿咿唔唔的响了起来,李冬青便将手上的假红梅花,递给下手的梅双修,他们递了一个圆圈,最末一个,是史科莲。她拿花在手上,便又要递给李冬青。李冬青不接,笑道:”递给那边桌上去哟。“史科莲慌了,不知道怎样好,她回头一望,挨近她的就是杨杏园。她生怕琴声止了,糊里糊涂站起来,就递给了杨杏园。杨杏园抬头一看,好像在哪里会过,不免一愣,史科莲脸一红,赶快回席。这个当儿,大家一阵呵呵大笑。
第四十回等到酸心频吟梅子令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
杨杏园先是愣住了,及至醒悟过来,也为之失笑,原来琴声停止,花还在手上呢。梅双修笑着低声对李冬青道:“妙极,先看他们怎样说?”那边杨杏园也笑道:“这倒巧,那边桌上,绕了一个圈圈,没有人临着。一到这边,破题儿第一,我就碰上了。”何剑尘拿起酒壶,和杨杏园斟满了一杯酒,说道:“说你的令,时间只有三分钟呢。”杨杏园望着酒杯子,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了一个,凑合着罢。”便念道:《红楼梦》,清夜悠悠谁共?《九更天》,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说完,将一杯酒又喝了。说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该下手的梅守素喝酒。方子安道:“这酒令好,既切人又切时呢。”小麟儿这时站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见杨杏园交了卷了,又去按琴。杨杏园一听琴声,赶快就把梅花送了出去。这回是反递递到梅守素手上,就递给那边桌上去,却在梅双修手上停住了。
梅双修笑道:“来得这快呀。”面对李冬青,“我念给你听,你看能使不能使。”
她眼睛并不望着众人。先念酒而道:《天雨花》,不在梅边在柳边。《牡丹亭》,牡丹开,芍药放,花红一片。
朱映霞道:“虽然少押一句韵,很有意思,你且说你的酒底。”梅双修又念了一句“黄梅时节家家雨”。第三次的令,就传到方子安手上。方子安笑道:“诸位别笑,我是瞎凑合的,我因为省得交白卷,我早就打好了腹稿,就是要我换,我也没有得换呢。”他就念道:《田家乐》,放牛於桃林之野。《战太平》,好不逍遥自在也。
大家都说有趣味,这句戏词,集得最好。方子安道:“我肚子里没有诗,要诗也只有《千家诗》上去找,我自己喝酒,说个‘梅子黄时日日晴’罢。”这回下去,却临着江止波。江止波虽然是个大学的女学生,她是学美术的,国文很平常,要闹什么韵语韵文,她是不行,她早就预备好了。这时她说着:“我肚子里没有戏词,也没有曲词,我干脆认罚说一个笑话罢。”说完话先笑了一笑,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李冬青心里是明白的。便笑道:“你自愿罚,那有什么说的,你可别成心骂人。”江止波又咳嗽了两声,便复操着京调说道:“有一个人新到北京来。他听见人说,名流身价最高,他就一心一意的想做名流。住在会馆里面很是摆架子,有人问他到京有什么差事,他就说:”我是一个名流。‘这一天隔壁房间,有人要推牌九。打着哑谜说:“我们来吃狗肉,好不好?’广东人都吃狗肉的,这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事,便问长班,北京哪里有狗肉卖?长班答说没有,那人说,不能没有呀,隔壁房间,刚才还吃狗肉呢。长班笑说:”这个你们名流还不懂吗?这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呀。‘他听在心里,走到街上,看见羊肉铺门口挂着许多羊头,他就进去买狗肉。掌柜说:“不卖狗肉。’那人说:”胡说!你怕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名流,哪样瞒得了我?就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我也是内行呢!‘“江止波说完,大家一想,果然笑了起来。都说道:”笑话要这个样子含蓄,才有意思。“李冬青道:”那她就够挖苦的了。怪不得,密斯江会演说,今天看来,实在不错呢。“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行酒令,大家都说得有个平妥。到了第五转,临到了李冬青。那边桌上何太太说道:”李先生说,一定能说出好的来。不过今天是老伯母的生日,李先生要说个吉利些的才好。“李老太太也笑道:”你就说个吉利的送何太太罢。“李冬青听了这话,见她和何剑尘坐在并排,眼珠一转,微微一笑,说道:”有了。“
便念道:《绝妙好词》,碧梧栖老凤凰枝。《闺房乐》,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
李冬青说完问道:“这个好不好?”何剑尘笑道:“好是好,不过我们不敢当。
倘若我们是文学家或者是艺术家,那才配呢。“何剑尘这话,本是俏皮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的。一说出口,却想起还有别的忌讳,后悔得很。偷着看看杨杏园脸上,他倒不在意。这时李冬青又说了酒底,”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方好古在那边接着说道:”怎么大家的酒底,都说的是梅子,并不是梅花。“何剑尘笑道:”这不正是黄梅时节吗?正说得切时呢。“方好古道:”你提起这个,我又想起一桩事来了。刚才的酒底,有人说‘黄梅时节家家雨’,又说‘梅子黄时日日晴’,虽都是古人的诗,他们测天气的本事,太自相矛盾了。“何剑尘笑道:”还有啦!也不承认晴,也不承认雨,他说。‘熟梅天气半晴阴。’你老先生总也记得这句诗吧?“
方好古道:“当真的,各有各的说法不同,但是以说雨为对。我们住在江南,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最是苦不过,连阴雨,一下总是十天半月,到后来不但看见雨点,心里不痛快,睡在床上,听见屋檐下滴滴搭搭的声音,就烦恼得很。上等人家的房屋,高楼大厦,那还罢了,小住户人家,那真不了,青苔长到墙中间,床腿也是湿的。这个时候街上的水果担子,就正挑着又圆又青的梅子,在小巷里去卖啦。北京这个地方,没有梅子,也不像江南,有什么梅天,有什么青梅,那街上卖的青杏,却和青梅差不多,看见这种东西,令人想起芭蕉过墙,蔷蔽满架的境况。我们这里,大概都是南边人,说起来了,恐怕都要想家呢。”何剑尘笑道:“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体向耳边啼。”李冬青笑道:“舅舅这话诚然,江南黄梅时节的雨,虽然很讨厌,那是指在城里住家而言,若是住在乡下,就不然。有一年我住在乡下,篱笆外就是一道小河,河那边一望都是水田,在雨里头,那青秧在水里长起来,一片青色,没有界限。再远些,邻村上的树,都是模模糊糊的,那阴云厚厚的低下来,好像天压在树头上,就是画也画不出。”朱映霞道:“画也画不出来,却亏你说出来了。”
李冬青笑道:“是啊!我说话太不留心,这儿有两位大画家啦。”方好古的地方,正对着窗户,他说道:“我们埋怨北京的天气不下雨,你瞧雨来了。”说时,用手指着窗户外头。大家抬头看时,只见后面屋顶上,隔壁人家院子里的大树,都一齐颤动起来,那绿油油的树叶子,翻了过去,瑟瑟的响个不了,天上的太阳,已没有了,一重一重的云,都被风卷得聚在一处。这屋的四周,本都是人家的院子,全是槐柳之类,那树的浓绿,和天上的乌云相映,越发显得空气阴暗。余瑞香道:“天要下雨了,怎么办?我们的路太远哩。”李冬青道:“不要紧,若是下起雨来,我叫汽车送你回去。”这时那桌上的方好古,掀髯微笑,他是最爱看《三国演义》的,提取任何一段,他都记得。他笑着对杨杏园说道:“这雨若是酝酿在天上,不下到地下来。青梅煮酒,对着要变不变的天气,和一二个胸怀磊落的人,凭栏商谈天下事,也是人生快举。”杨杏园道:“话虽如此,各人的身分不同,各人眼里看见的景致,也就不一样。譬如就我说:我看见天气阴暗,树叶乱飞,我就想起贺方回的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李冬青听了,低低的笑着对余瑞香道:“你听听,人家看见天气不好,是什么感想,惟有你是怕雨下得不能回去。”
余瑞香听了一笑,说道:“现在不怕了,有汽车送我回去呢。”梅双修道:“我们大家只顾说话,把行令都忘了。”李冬青道:“是呀,小麟儿怎样不按琴了?”回头一看时,只见小麟儿正站在门口呢。原来他听见众人说得热闹,也站在这儿来听来了。现在一提醒了他,他赶紧跑去按琴,这花仍旧由李冬青手上传起,传到史科莲手上,她还是递给隔坐的杨杏园,花到杨杏园手里,琴声就停止了。杨杏园笑道:“在坐的人,没有轮到的还多啦,我倒轮上了两回。我真没有预备,说个什么呢。”
他手上端着酒杯子,在嘴唇边略就了一就,将杯子放下,便说道:《凤双飞》,何姗姗其来迟?《不如归》,等到俺梅子酸心柳皱眉。
大家都说一声“好,很有古诗意”。史科莲的上手是余瑞香。史科莲回过头去,对余瑞香道:“姐姐,这末了一句,不是密斯李已经说过吗?”杨杏园听着,明知是取瑟而歌的意思,笑道:“呵呵,这是我错了。顺口说出来,就没有想到已经由人家说过了。”便对李冬青道:“不知要怎样个罚法?”李冬青道:“这是无心之错,非有意犯酒令可比,罚一杯酒罢。”杨杏园道:“该罚该罚。”说着,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饮毕,又斟上一杯,然后念酒底道:“绿成荫青梅如豆。”他交了卷,那琴声又起。这回琴按得极慢,好久还是不歇。他们传的花,由杨杏园桌上,传到李冬青桌上,复又传回去。这时,忽然哄堂大笑,那枝梅花,由史科莲传到杨杏园手里去的时候,外面的琴声,又停止了。何剑尘轻轻的笑着对杨杏园道:“巧得很,这成了‘鸳鸯女三宣牙牌令啦。”杨杏园道:“这事可真巧啦,怎么又轮到我手上来了。”他心里想,怕有弊,冷不防,他离席走到客厅门口去,只见由窗户下,走开一个老妈子,还没有去远。小麟儿坐在风琴边下,看他来了,扯腿就跑。这不用说,显然有毛病了。杨杏园笑着回席说道:“我幸而发觉得早,我若是老不过问,也许还要轮个第四次第五次呢。”李老太太笑问道:“怎么样?小麟儿捣鬼吗?”杨杏园道:“叫他进来问一问,就明白了。”说时,小麟儿挨着门走进来了。左手的一个手指,塞在嘴里,右手指着杨杏园点了几点头说道:“我和先生闹着玩呢。”大家看见他那副神情,也都笑了。说道:“小孩儿到底不会作贼,干吗要跑?”李冬青道:“酒令不分亲疏,小麟儿作事不规矩,也应该罚。”小麟儿是不怕他姐姐的,笑道:“罚,打我吗?”李冬青道:“打是不打,人要受罚,都是喝一杯酒。你喝不了一杯酒,罚你喝一杯开水罢。”小麟儿道:“不,反正罚我吃一样,就罚我一个梨罢。”这一句话,说得大家又笑起来。
他们这一席酒,一直吃到点灯的时候方才散席。所有的小姐们,都要洗脸梳头,一齐都拥到上面房间来,李冬青的梳头桌上,摆着玉容霜雪花粉之类。一个个洗过脸,都蹲着半截身子,对着镜子擦粉。临到了梅双修用手指头将玉容霜挑了一点在手心里,就着鼻子尖上闻了一闻,笑道:“密斯李用这个粗东西。”李冬青正在中间屋子里,陪着众人说话呢,便问道:“什么东西粗了?”梅双修道:“你这玻璃瓶子里,是什么粉膏?”李冬青笑道:“这个你还嫌粗吗?这是去年年冬,人家送我的。我平常就用一点雪花膏,润润皮肤。解了冻,我就不用了,所以还搁在这儿。
这是上海带来的玉容霜,不算差呀。“余瑞香道:”是的,这种东西不能用,擦在脸上,只要一干,它就会起一层粉霜。北京交民洋行里,有一种巴黎来的粉膏,很好,擦在脸上,又香又白,一点痕迹没有。“梅双修伸着两只雪白的巴掌,轻轻的扑着她的两腮,笑了出来。便问道:”什么价钱?“余瑞香道:”那不一定,是按着法国佛郎算的。佛郎涨价就贵些,佛郎跌价,就便宜些。“梅双修道:”买多少佛郎一瓶呢?“余瑞香道:”好些的,值六十多个佛郎。“李冬青道:”六十多个佛郎!不是我说一句小器的话,用这种化装品,好似多做两件好衣服。“江止波笑道:”密斯李,你这句话还不彻底,衣服只要齐整洁净就得了,又何必穿好的。固然,美的观念,人人都是有的,青年人不是不可修饰。但是我主张修饰的程度,要男女一样,我们才不至于做男子的玩物。“说时,她将技到脸上的短头发,扶到耳朵背后去。笑道:”譬如剪发,有许多人反对,说是男不男,女不女,叫人观之不雅。这话就不通,难道女子定要戴着一头头发,去表示别于男子?况且我们的人格,人家观之雅不雅,何必去管呢?“杨爱珠和江止波都在学界委员会当过委员的,两个人的感情,比较又亲密些,说起话来,也就比较的不客气些,她就笑着说道:”这不是天安门,你又拿了这男女平等的大题目,在这里演说。“江止波道:”并不是我喜欢说话,我想我们要做一番事业,第一不要去做男子的玩物。要不做男子的玩物,第一要废去玩物式的装饰。“杨爱珠和杨玛丽虽和江止波的行为相同,但是都爱拾落得漂漂亮亮的,听了江止波的话,都表示反对。杨玛丽说几句话,里面夹一个英文单字,和江止波争了半天。最后,江止波满脸急得通红,却又怕人疑心她恼了,勉强放出笑容。说道:”我不能和你争了。硬要和你争,也是我失败。因为这里除主人翁和密斯史,都是反对我这种论调的。“朱映霞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绰号”女张飞“,开起联合大会,她一演说,激昂慷慨,连男学生都有些怕她。便成心去迎合她,笑着说道:”密斯江,我并没有作声,你怎样知道我也反对你的论调?“江止波眼睛瞧着朱映霞身上穿的印花绸单褂子,把手一指道:”凭这个你就应该反对我的论调。“朱映霞笑道:”我穿衣服,向来随便,今天因为来拜寿来了,不能穿得太素净了。“江止波连忙改口道:”我说着好玩呢!我这样很平常的话,谁不知道,值得反对。“说时,她圆圆的脸儿,满面春风笑起来。朱映霞想道:”凡是当学生代表,或者什么委员的人,对朋友总是二十四分客气的,这‘女张飞’也有这种手腕呢。“李冬青在一边,也怕她们说恼了。便对朱映霞道:”听说你们学校里,处处都含有美术的意味,哪一天带我们去参观一次,好不好?“朱映霞道:”可以,不用带去,约一个日子,我在学校等你得了。“余瑞香道:”我很爱美术的,也很愿瞻仰你们贵校,那末,我和密斯李一路去罢。“朱映霞昂头想了一想,口里念道:”西洋画,写生,雕刻。“然后对李冬青道:”礼拜五罢,那天下午,我没有课。“李冬青道:”是啊!我在报上看见你们是星期五开展览会啊。“朱映霞笑道:”那是上星期五的事,早过去了。“江止波道:”提起报,我想起一桩事,这前面不有两位客,是新闻记者吗?密斯李,请你替我介绍一下,我这里有两份宣言书,请这两位,在报上登一登。“说时,便将她随身老带着出门的那个皮包,由旁边一张桌上拿过来,打开皮包掏出一大卷信件,在里面找出两张油印稿子,交给李冬青。李冬青一看,是女界霹雳社成立的宣言。开头一行一句,便是”打倒蹂躏女权的强盗“,接上三个感叹符号。第二行第二句,”铲除女界无人格的蟊贼“,接上也是三个感叹符号。这一篇宣言,简直激烈得无以复加。李冬青一想,你们发油印传单,只要写得出,就到街上散去,大不了,不过被警察没收了去,那要什么紧?若是印在报上,人家报馆里,可要负法律上的责任,这不是玩的。恐怕不肯呢。
便笑道:“你们这宣言之外,当然还有别的消息,我引密斯江和他们当面去交涉罢。”
江止波道:“很好,一回熟了,第二回我就可以直接找他们去了。”说毕,江止波便催着李冬青和她一路到前面客厅里去。
李冬青先和何剑尘杨杏园道:“这位密斯江,有两件稿子请二位在报上登一登。”
这句话说完,江止波走过去,微微点了一个头,便将两张稿子,给何杨二人各一张。
笑道:“二位是尊重女权的,一定和敝社表示同情。”何剑尘一看,心想糟了,这种稿子,怎么能登?但是人家当面来说,又不便拒绝的。便笑道:“敝社这种稿子,向来归杨君发,我交给杨君就得了。”江止波道:“二位是一家报馆吗?”何剑尘道:“杨君兼有两三家报馆的事,敝社也有他。”江止波道:“那就好极了,都请杨先生办一办罢。”杨杏园对何剑尘望了一眼,心里就在骂他给难题别人做。便对江止波道:“这当然可以的。不过报纸上登载的文字,和散的传单,比较上法律的责任重些,这词句之间,似乎……”这时,两只手捧着那油印稿,很注意的看。江止波见杨杏园这样慎重,站到杨杏园身边去,也跟着杨杏园看那稿子,意思考察杨杏园注意哪一点。她站在杨杏园并排,略为前一点。她人本比杨杏园矮些,头又微微的一偏,那剪了的短头发,直挨到杨杏园肩膀上去。在此时间,她那脖子上的胰子香,头发油香,都一阵阵袭人鼻端。杨杏园是个未婚的青年,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对这种情况,能受而又不堪受。那江止波却毫不觉得,还追着问道:“杨先生,你看这里面有不妥当的地方吗?”杨杏园离开一步,故意走到茶几边去喝一杯茶,然后说道:“原文似可不登。”李冬青在一边看见,心里明白,心想他已经是够受窘的了。便插嘴道:“若是真有什么妨碍,密斯江也不能勉强,就请斟酌办罢。”江止波是在外面办社交的人,哪里还不知道这宣言书过于激烈。就掉转口风道:“对就请杨先生斟酌办罢。”这时朱映霞和朱韵桐出来了。朱韵桐对李冬青道:“天怕要下雨,我先走一步了。谢谢!”李冬青道:“忙什么?还有比你路远的啦。”朱韵桐道:“不,我和这位密斯朱,顺道要到一个同学家去说一句话。”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却对朱映霞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们一块儿走”。他这句话说了不要紧,一屋子人的眼光,都射在朱映霞身上,闹得人家真不好意思,红着脸,勉强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要买书,你尽管到琉璃厂买去,我的书,我自己会去买。”
梅守素碰了这一个橡皮钉子,当着大众,驳回去,不好,不驳回去,也不好。拾讪着满屋子里找火柴。找到了,自去擦着吸烟。大家看了,脸上都带一点微微的笑容,连那老先生方好古,也伸手摸摸胡子。这样一来,朱映霞更不好意思了,拖着朱韵桐便走。江止波夹着一个皮包,也跟了上来,说道:“密斯朱,我也走,一块儿走罢。”
三个人辞了李冬青,同出大门。约摸走过十家人家,迎面来了两个男学生,都扶帽子点头,叫了一声“密斯江”,过去了。朱映霞朱韵桐先都愕然,还以为是在招呼自己呢,走到胡同口,又听见一个人喊道:“密斯江。”抬头看时,又是一个男学生和江止波点头。朱韵桐心里想道:“真巧,怎么一出门,就碰见江止波两班男朋友,不知道的,还说是我们的朋友呢。”三个人又走了一条小胡同,便上了大街。就有一个穿蓝布长衫白皮鞋的少年迎了过来。二朱一猜,就是江止波的朋友,先就让开一步。那少年不叫“密斯江”,简直叫她的号“止波”。他问道:“止波,哪儿去?后天开干事会举代表到汉口去,你是必定要到的。”江止波道:“这事,我不管。上次推去上海的两个代表,他们开回账来,每天有八十块的汽车费,你瞧!
这成什么话?我们女学生一毛二毛讨饭一样来的捐款,给他们这样去花,我有些不服气。许多人得了这个信,都要提出质问呢。“那人道:”我也不服,密斯江,你若到会提出抗议案,我一定附和你。“他两人说话时,面前又过去一班人,都用眼睛向这边看来。他们走过去不多路,就听见有人轻轻的说道:”你看,那个剪发戴草帽子的,就是江止波。“朱韵桐朱映霞彼此都听见,四目相视。江止波和那人说完了,又同二人走了一些路才分手走去。朱韵桐道:”一个女学生,怎么认识许多男朋友?怪不得外面议论纷纷的说她。“朱映霞道:”你要说这人,真没有人格,我可以证明你的话不确。不过她女带男性,一点不避嫌疑,做事实在太率直了。“
朱韵桐笑道:“她有男朋友没有?”朱映霞道:“不是正在说她的男朋友吗?”朱韵桐道:“不是平常的男朋友。”朱映霞道:“啊!你说那个,还没有呢!因为差不多的人,都有些怕她。”朱韵桐道:“你怎样知道?”朱映霞道:“听见人家说的。”朱韵桐笑嘻嘻地道:“谁说的?”朱映霞被她这样一问,笑着不说。朱韵桐道:“只怕是密斯脱梅告诉你的吧?你们的感情太好了,简直无话不说呢。”朱映霞笑道:“大街上走道别嚼蛆了。雇车去罢,省得你一路罗唆了。”
说毕,雇了车子,就同到一位女朋友家里来。这女友也是朱映霞的同学。她的名字叫乌淑芬。因为她生了一脸的疙疽麻子,人家当面称她“密斯乌”,背后却叫她“乌麻皮”。不过脸是麻,心里是很聪明的,用功的学生都喜欢和她来往。她对朱映霞道:“你两人怎样一路来了,今天下午,女生开半天的会,就是你没有到。”
朱映霞道:“什么事?”乌淑芬道:“今天教务长在讲堂上公布,模特儿已经请好了,从明天起,无论男女学生,一律画模特儿。当时我们就反对,说女生不画模特儿。教员说:”这话太顽固了,不是艺术家应说的话。难道人体写生,女画家就废除它吗?“磋商半天,教务长总是说非画不可。后来我们让步,说画也可以,让女学生专在一个教室里画。教务长也不肯,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一个办法。他知道我们不会上堂,他说画人体写生不到的,记过一次。你看这事怎样办?依我说,这事也很普通了,我们用艺术的眼光看去,好像学医的学生理学一样,那也不见奇。”
朱映霞道:“你上堂不上堂呢?”乌淑芬道:“大大方方的去,怕什么?”朱映霞笑道:“我们班里的男生,有两个坏鬼,就怕他捣乱。”朱韵桐插嘴问道:“你们画时,真对着活人画吗?”朱映霞道:“自然对着活人画,难道模特儿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懂?”朱韵桐笑道:“懂我倒懂,不过我疑心一个女人,怎样好意思一丝不挂,让人家去画?我总怕这话,是顽固派造的谣言。”乌淑芬道:“我们也没有画过,据我们猜想,总不能一丝不挂。我们向来是画半截的人体标本,活人也许只画半截呢。”朱韵桐道:“那倒罢了,不然,莫说是画,看见也要叫人肉麻。”她说这一句话,大家心里一想,都笑起来。当学生的人,是睡得早的,她们谈了一会儿话,各自散了。朱映霞回得家去,一个人想,明天还是上学不上学?若是不上学,母亲一定问什么原故,她老人家,因为男女同学,是反对我进这个学堂的,因为有个他在里面,他要这样办,母亲才答应了。而今若是告诉母亲,说是不分男女,一齐对着一个赤着身子的女人画像,她一定说是怪事。不但不要我画,恐怕还要我退学呢。我想还是不告诉母亲的好,省得麻烦。明天到学校里去,若是女生都画,我也只好跟着。若是也有不画的,我就请两点钟假罢。这样一想,就没有作声。
次日一早上学,恰好头一点钟,就是画模特儿。讲堂外的空场上,女同学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同班的男生,脸上都带一点笑容,对女生好像比往日有些希奇的样子,来来去去的,都不住的望过来,意思是侦察女生什么行动似的。
乌淑芬早就来了,和两个女生,站在一株柳树底下说话。朱映霞看见,便也走了过去,就问乌淑芬道:“怎么样?我们都上堂吗?”乌淑芬道:“大家都是唧唧哝哝的,在私地里反对,并没有哪个肯和教务长去交涉的。那还不算了。”一句话刚说完,当当当,上课的钟,已经响起来了。那些男学生,好像上饭堂似的,一刻也不停留,全都赶上堂会了。他们这班,十多个女学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还在徘徊。她们的教员华醉美,那皮鞋已经在走廊上,一路响了过来。看见她们还站在教室外头。说道:“咦!还不上堂?进去进去!”一顿乱催,把她们都催进去了。偏是她们一进门,那些男学生,一大半回过头来望着,于是她们都像生了气似的,一律把面孔板得铁紧。她们一落坐,华醉美进来了,后面却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俄国花标的旗袍,梳着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圆圆的面孔,皮肤却也白净,她低着头,就跟在华醉美后面走。这女孩子身上,好像有什么吸眼光的吸力一样,一课堂人的眼睛,都钉在她身上。
第四十一回指点画中人神传阿堵纷腾诗外事典出何家
这时,讲台上,新添了一架折的屏风,隔了讲台一小角。华醉美引她到了讲台边,便对那女孩子道:“王三姑娘,你到那屏风里去脱衣服。”王三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走上讲台,进屏风里面去了。于是讲台下的男学生,有彼此作个鬼脸的,有对着笑一笑的,有低着头和同坐人轻轻说话的。但是这却是一两分钟的工夫,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望着讲台上,看她怎样出来。谁知那王三姑娘走进围屏去,好像有半天的工夫,还没有看见出来,学生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华醉美背着两只手在围屏外,走来走去。他见三姑娘还没有出来,便也探过头去一望。那三姑娘的衣服,全解了钮扣,披在身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踏着鞋子,站在地下,她看见华醉美将身于一闪,把衣服又掩了一掩。华醉美将手表一看,说道:“脱下!又去五分钟了。”三姑娘慢慢腾腾的,脱下右边衫袖,露出一只手胳膊来,把衣服脱下了,可是胸面前还系了一个大红兜肚。知道也是留不住,低着头把兜肚解了。华醉美见她慢慢的,索性自己也走进围屏来,把脚微微一顿,皱着眉道:“快点(口虐)。”王三姑娘死劲儿的板着面孔,两手抚摸着腰。华醉美道:“解开头发,解开头发!”
王三姑娘这倒不犹豫,将辫子解子,头发分技在肩上。这时华醉美恍惚听见有嗤嗤之声,又走出围屏外。王三姑娘隔着问道:“华先生,下衣也脱吗?”华醉美道:“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吗?还问什么?”王三姑娘依旧抚摸着腰,呆立了一会。华醉美道:“快点(口虐)!唉!”王三姑娘逼得没有法,轻轻的隔着围屏道:“脱了。”
华醉美道:“你出来。”王三姑娘低头一看,浑身这副样子,打围屏缝里往外一看,见有这些个人,身上一阵发热,人都慌了。华醉美见她老不出来,没有法子,就把围屏一折,叠在一处,放到一边,立时雪搏玉刻也似的一个女像,站在讲堂之上。
比那图画上的自由神只差两个肉翅膀罢了。王三姑娘这时像喝醉了酒一样,垂着头,用牙齿咬着嘴唇皮。两手交叉的垂下去,两只腿不由的紧紧地夹住。台下的男学生,瞪着两只眼睛,像荔枝一般,都看呆了。女学生的面孔,一个个都生了一团红晕,只好把头半低着,向着桌子,却把眼睛皮抬起来,眼珠朝她瞪了两眼。有几个调皮的男学生,故意回过头来看女学生。这一个看那一个,却无缘无故,干咳嗽两声。
彼此一对面,作一个鬼脸。女学生又羞又气,把脸都绷得铁紧。有几个开通些的,以为愈害臊,男学生愈捣鬼,索性也像男生一样,睁眼望着讲台上的模特儿。这时,讲台下怎么样闹,华醉美也不知道,他正在用手扶着王三姑娘的胳膊,叫她站到台口上来。鞋子也不踏了,光着一双脚,就站在台板上。华醉美把王三姑娘的左手,扶着给她撑上了腰。将她右手举起,作个半月形。伸开手掌,扶着鬓角。然后把两只手扶着王三姑娘的腰,叫她身子望右弯,再又扶着她的头向左弯。大概做成一个S形的曲线美。华醉美比好了曲线,将王三姑娘散的头发,又扶了几下,披到胸前来,这才走下讲台,正对着王三姑娘看了一看。然后又走远些,歪着头,两边都看了一看。他笑着说道:“对!你就是这样站着。”那王三姑娘赤条条无牵挂,站在讲台上,让一二百只眼睛饱看,心里未尝不难为情。但是把心一横,只当没有人,也就不算什么。这课堂里的学生,看一下,画一笔,都画将起来。有几个坐在正中第一排,模特儿站在讲台上,正对着他们的脸。他们对着模特儿也只差三四尺路。有个近视眼,也坐在第一排,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的看着画。因为太用心的原故,极力的去看,偏着头,眼珠也不转。手上拿着笔,凭空的悬住,半天也不知道下笔。华醉美在课堂上走来走去,监督着男女学生写生,走到近视眼身边,问道:“你怎么不画?你离得这样近,还看不清楚吗?”近视眼心不在焉的,糊里糊涂的就画去。
后面的男学生看见,大家都抿着嘴笑,有几个还偷偷儿的瞟女学生几眼。朱映霞的位子,本和乌淑芬相并,轻轻的对她道:“你看这些东西可恶不可恶?老瞧我们。”
乌淑芬道:“我们画我们的,不要理他。”说时,朱映霞一看她的纸上,已经画起了浑身轮廓。便笑着问道:“你还画全身吗?”乌淑芬道:“那自然。”朱映霞鼓着嘴,摇了一摇头,说道:“我不,我只画半截。”乌淑芬道:“不要做声,我们越说话,他们越看得厉害呢!”朱映霞果然就不做声,只是低着头画画。
一点钟画完,大家下课堂,那王三姑娘也休息十分钟,便拿了衣眼,披在身上。
朱映霞和几个女学生都坐在课堂上没有出去,聚在一处说话。王三姑娘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无意思得很,踏着了鞋子,走下讲台来,也想找女学生说话,慢慢的走过来,又不敢十分走近。乌淑芬最是爽直,走上前迎着她,她笑了一笑,乌淑芬问道:“你十几岁?”王三姑娘道:“十六岁。”那些女学生看见她二人说话,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就问了她许多话。据她说,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住在西城,离这儿不远呢。是你们这里一个王先生,找着我的干妈,我干妈给我介绍来的。先是论钟头,说是给我一块钱一点钟,我妈和我干妈都不肯,后来改了三十块钱一个月,一个礼拜来让你们画两口。听说你们画的这个像,很能卖钱,你们真要挣钱呢。这些女学生听了,都笑起来。朱映霞道:“你干妈还管你的事吗?”乌淑芬听到她问这句话,就扯扯她的衣襟。王三姑娘倒不在乎似的,说道:“怎么不管啦?我挣的钱,她总要分一股呢。”朱映霞心里恍然,这话问不得,就不再做声。王三姑娘道:“你们画的呢?给我瞧瞧。”她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斜立着一块图画板,几个铜钉子,钉着一张画,大致已经画起来了。
王三姑娘一看,禁不住一笑。回头对乌淑芬道:“我说你们这事真缺。”大家万料不到王三姑娘说出这一句话来,要想用话去驳她时,一刻儿,也就想不到相当的话。
正好上堂的钟又响了,大家便散开去,各上各的位子。那华醉美和着一些男学生又都走上堂来。
这一个钟头,王三姑娘,也不像先一次那样害臊,很痛快的就把衣服脱了。华醉美用手搀扶着她,仍旧比着先前那个姿势。比好了,他背着两只手,依旧在各位学生之后,去看他们动笔。用手指着学生的画,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眼睛望一望模特儿,又望一望画稿。然后对学生道:“哪个地方应该隆起些,哪个地方应该低凹些,哪个地方要曲,哪个地方要直。”说毕,用手遥指着模特儿身上,一处一处,替学生的画稿更正。这些醉心艺术的学生,看见华先生笑嘻嘻地回讲而手画,不懂的地方,经他这样一点化,都明白了。有几个学生,画的得意,低头近看着画,抬头远看着人,摇着脑袋以为很对,还请华醉美看看。华醉美有批评好的,也有批评不好的。然后对于各人的画,下一个总结论。说道:“人体写生,仅仅貌似,这像印泥人一样,有什么趣味?这里面很用得着中国画里的一个‘神’字,我希望你们,不要是看一下画一笔。最好是对于模特儿浑身,由笔尖下融化出来,换句话说,就是要能够传神。我还要声明一句,就是周身上下,要笔笔都到,哪个地方,也不可忽略的。”这些学生高高兴兴,听着华醉美讲演,又不觉画了一个钟头。临到下堂,还有几个人恋恋不舍。这些女学生,大家又在教室外空场子里去,互相讨论。
这堂下面,是一堂国文。这教国文的教员,是这里牛校长特聘的。牛校长所以特聘,又是因金总长特荐的,所以不能不另眼相看。这位教员的国文程度,不能说坏。他是前清的一个老举人,现在又在公府里当清客。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教授法,在《古文观止》,《文选》,《东莱博议》几部书上选几篇文章出来,叫学校里书记一抄,油印一印,这就算讲义。上堂的时候,也照着讲义念上一遍,就算完事。
然后对学生说道:“诸位有不懂的,可以来问。”说毕,端把椅子放在讲台上,默默的坐着。学生真要去问他时,也是不能了解。譬如人家问道:“‘大块假我以文章’,是什么意思?”他就说:“大块者宇宙也。假者,予也。”说完他一双眼睛,在大框老花眼镜里,往上一翻,对人说道:“懂了吗?”学生问也是白问。后来念完了,索性由他去坐着。学生呢,看小说的看小说,投稿的写稿子。还有些人很忙,老早就预算着在国文堂上写家信。据学生说:这也是不得已。因为这教员来路太硬,大家是拥戴校长的人,就不能不拥戴这教员。所以不注重分数的学生,就不上这堂课,免得无形中受一点钟拘束。
乌淑芬因为这个缘故,下了写生课,她就回寄宿舍去。她回去以后,将手上的布伞挂在壁上,猛然抬头,看见日历上,有一行字,是今日下午二点,在会馆内开旅京学生同乡会。这行字,就是自己用钢笔记的,正是怕自己忘记了的意思。她一见,马上就去问问同乡何慕贞女士去不去?何慕贞因为她新认识的朋友毕波丽,有上十天没有接他来信,心里挂念得很,又不便写信去问,很是着急。她知道毕波丽是同乡会的一个干事,一定到会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探探究竟。便道:“我没有打算去。密斯乌去吗?若是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走一趟。”乌淑芬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何慕贞道:“你何必以我为转移呢?那末,我就陪你会罢。”吃过午饭之后,何慕贞连忙走回房去,拢了一拢剪的短发,在头发上绕了一匝水红色的束发丝条。然后擦了一擦粉,换了一件花衣服,在衣服上又洒了一些香水。对着镜子,先是近看了许多次,再又站远些,把背向着镜子,掉过头来,看了一看、拾落得好了,然后找了一块新的手绢,洒上香水,披在胁下钮扣上。手上拿着一把荫日伞,这才来找乌淑芬。乌淑芬脸上虽然有几个麻子,她爱修饰却和别人有过之无不及。这时她手心上抹着一大块雪花膏,对着镜子正在擦,回头一见何慕贞来了,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饭刚吃完,真快,你就拾落好了。我听到你说随便去,还不知道你去不去呢?”何慕贞道:“我本来要出城买东西,顺便去看一看罢。”乌淑芬道:“那末,你还是主张去的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拢头擦粉,各事办妥贴了,已经在三十分钟以外。何慕贞道:“走罢,两点钟开会,现在已经是一点三刻了。”
乌淑芬笑道:“你这个不打算去的人,比我还性急些呢。”乌淑芬虽然是一句无心的话,说出来了,何慕贞倒好像难为情,低着头没有答话。两个人出了寄宿舍,雇了车子便一路到会馆里来。
开会的地点,就在大厅一边戏厅里。学生来有一二百,女学生却只有七八个人。
进门的地方,有几个招待员,手上拿着传单,在那里站着。他们看见女学生远远的来了,都二十四分的客气,带着笑容迎上前来,用手卷着的传单,对旁边桌上一指,笑嘻嘻地道:“请签名。”她俩签过名,并排走着,一只手胳膊吊着荫日伞,一只手胳膊互相挽着,一同进去。走进戏厅,何慕贞的眼睛像闪电一般,对着人丛里面看了一周。那戏台柱子边,有一个穿绿色长衫的,正是毕波丽。何慕贞看见他,早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想着,毕波丽看见她来了,一定会过来的,不料延宕了十几分钟,已经摇铃开会,毕波丽始终没有过来。后来有几个人演说过去了,大家讨论会里的规则,和改选职员,在会场上的人,就自由谈起话来。毕波丽坐在那边一抬头,正和何慕贞打了一个照面,这不好模糊了,客客气气的和何慕贞点了一个头。
何慕贞想着,也许他避什么嫌疑,所以当着众人的面,不和我亲近。忽然又一转想,要在往日,我是可以这样想,这回他有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我,今天又这样装聋作哑,分明是和我决裂了。本来我们只有两个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也不算什么,撒手就撒手罢。不错,有一回我和密斯脱王在真光看电影,碰见了他,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你就和我恼了吗?哼!你不理我,我还会理你?板着面孔,再望也不望毕波丽一望。这时演台下纷纷举职员,凡是女学生的熟人,都叫着密斯某某,笑着说道:“请你担任一个罢?”这几个女学生,都有人借着事情前来说话。惟有乌淑芬朋友最少,就是有一两个和她点头的,也不过是见面礼,并没有人表示举她当职员的。
乌淑芬心里想,回头选举职员揭晓了,女学生里面就是我一个人落选,那有多么难为情?我不如先走罢。便轻轻的对何慕贞道:“会场上一点没有秩序,我们走罢。”
何慕贞见华波丽不很理她,抵在这里很没有意思。而今乌淑芬提倡要走,正合其意,答道:“好,我们走罢。”两个人趁着大家在忙乱投票,就悄悄的走了。毕波丽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心想,你幸而只生得有这种漂亮,若是有密斯余那样漂亮,那还骄傲的得了吗?他从前看见何慕贞是无处不好,现在心里有了个余瑞香,早就不把何慕贞放在心里。况且他有好几次碰见何慕贞和男学生在一处,更加教他难受。
今天对于何慕贞一点儿不客气,才出了一口恶气。何慕贞走了,会也散了。这会场里就有人喊着毕波丽道:“密斯脱毕,我们这就到社里去吧?”毕波丽回头一看,却是他荷花新诗社的社友辛文哲,便答道:“我这几天诗兴大减,做不出好诗来。
对不住,今天我是要误卯的了。“辛文哲道:”好!你不去,那还成?岂不是唐诗里面取消了李太白的地位。昨天我在《秋池》周刊上看见你那首《失恋之夜》,就好,这是成功的作品。“毕波丽道:”你的诗,也越发进步了。你发表的那篇《丁香花下》,我读了一遍,疑心我真在丁香花下呢。“他们说得高兴,大声疾呼,就有些人望着他们。他二人更是得意,大谈其诗。辛文哲趁机走上戏台,将头上的草帽子,取在手上,在空中招了几招。说道:”大家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诸位。“
会场上的人,本来有一部分走出去了,听他呐喊又走回来。辛文哲道:“我们几个同志,办了一个《秋池》周刊,每礼拜出一次,不可不看!”大家见辛文哲走上演台,叫住大家,一定有什么大问题,不料却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家大失所望。那辛文哲洋洋得意,在他帽子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大册子,用一只手举着,一只手指着,对大家说道:“这就是《秋池》周刊,里面有许多好的作品,兄弟也有几篇,登在上面,很不算坏,欢迎大家批评。这书虽然很好,定价每期只卖大洋三分。”
他这样说着,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上了他一个当,没有人作声,人丛中倒有一两下冷巴掌,不知道是谁鼓的,大家借着一声巴掌,哈哈大笑,一哄的走了。辛文哲见这些人这样冷酷的表示,很是不高兴,怅怅的站在台上,望着大家走去。毕波丽在台下说道:“密斯脱辛,你不是要到社里去吗?时候不早了。”毕波丽也是一时想不到话让辛文哲下台,所以随口的说了出来。辛文哲跳下戏台来,说道:“好极,我们一块儿走。你刚才说不去,我就不赞成。”毕波丽道:“我陪你去一趟也可以。
不过我六点钟有一点儿事,我不赴聚餐会,诗做完了,我就走。“辛文哲道:”那倒可以,走罢。“
他二人出了会馆,就到荷花社来。这荷花社设在一家学校附近公寓里。里面本有几个社员,大家商议着,厨房隔壁那两间房子,又大又便宜,便把它公赁了过来,用黄纸写了一张横匾贴在门上,上面大书“荷花社”三个字。把学校里课堂上不要的桌椅搬了几件,放在里面。又弄了两个书架子,各人捐些书,放在上面。这两间屋子,闲人还不许进去,只有荷花社的社员,可以到里面去看书看报。这一天,又是他们荷花社雅集的日子,值日员易诗鸣毛大文二人,上东安市场买了一大包花生仁,一大包倭瓜子,和半两龙井茶叶,一亻并提了回来,以便当时烹茶助助诗兴。
到了下午四点钟,是他们集会的时间,社员陆续而来。到了四点半钟,值日员易诗鸣说道:“今天大概密斯脱毕和密斯脱辛都要误卯,我们不必等他罢。”社员麻结缘道:“不等也好,我还要赶回去校对周刊稿子呢。今天我们做什么题目?”易诗呜道:“今天一个人做十首小诗,诸位以为如何?”社员杜小甫道:“十首诗太多了。我看只要做得好,倒不必拘首数。若有能够多做的,也不限十首,做二十首也可以。”大家都说:“此话极对。”于是分途动起手来。毛大文拿出一叠裁了的毛光红格纸,纸后面,印着有字,是荷花社特制诗笺。另外还有两行小注,是此笺只为誉写诗稿用的,不得拿去做旁的用途。他用两个指头蘸着口水,然后将那纸一张一张的带掀带数。数完了,每人给五张。大家拿了诗笺,就各据一张桌子,拿起桌上的笔,打开桌上的墨盒,各自打诗稿子。两间屋子里,虽然有十个人,却一点声息没有。
那麻结缘右手拿着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墨,左手伏在桌上撑着腮,却伸他的小指头到嘴里去剔臭牙齿。正剔得入神,后面杜小甫忽然喊起来道:“我知道了!
‘黄金是爱情的魔障’呀。“接上喊道:”密斯脱麻,这句怎么样?“麻结缘不曾提防,被他喊得吓了一跳。杜小甫拿着那张格子纸,送到麻结缘桌上复又问道:”你瞧怎样?“麻结缘是刚才想到了两句,被他这一打扯,完全给拦回去了。他正没好气,便不能讲那诗人温柔敦厚之旨,看了一看,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这话也很平常,谁都能说!“杜小甫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密斯脱麻自然是个大诗家,所说的都是别人不能说的。“他口里说时,眼睛可望着桌上的稿子纸,用手一指稿子上那第一首小诗道:”这是怎样说?“麻结缘道:”哪儿有不妥吗?“
易诗鸣在那边桌上听见他们争吵,便走了过来,麻结缘气不愤,就把自己的诗递给易诗鸣看。那诗是:“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交与恋爱。恋爱好比味之素,恋爱好比酱油醋,各件事里有了他,就有一点味了。”易诗鸣看了一遍,说道:“意思倒很新鲜。”杜小市道:“怎么着?老易你也这样说。你看他把睡觉写成了睡交。”易诗鸣仔细一看,果然错了。那麻结缘哪里能输这一口气,说道:“睡觉的觉字,北方念成交字,我们南方人念成手脚的脚,写睡交正是对了。”毛大文左手上抓着一把花生仁,右手一粒粒箝着,不住的望嘴里丢。嘴里咀嚼着花生仁,带着说话道:“胡适之先生说,……”他一句话没说完,那杜小市早就不耐烦,说道:“什么胡十枝,胡九枝!”毛大文也不等他说完,说道:“你们反对胡适之,那是有成见的。你瞧,我一提他的名字,你就急了。”杜小甫道:“他值得我反对,安福余孽,猪仔,臭政客!”这个当儿,毕波丽和辛文哲正走到院子里,赶来做诗,一听到社里人声大起,连忙止了脚。辛文哲轻轻的对毕波丽道:“我们反正误了卯了,不要进去罢,听那个口气,怕又是开什么会。”毕波丽比辛文哲是更机灵,早回转身退了出来。辛文哲也跟在后面。说道:“密斯脱毕,上哪儿?今天真光换片子,看电影去吧?”毕波丽道:“换片子不是今天,是明天呢。你问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最在行。”辛文哲道:“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恋人,换片子就去,所以你也逢期必到,这事是真的吗?仿佛听见说姓余,漂亮得很,父亲还是一个银行家啦。”毕波丽是巴不得他这样说,却故意不肯承认。问道:“谁对你说的?”
说时,脸上故意装出笑容来。辛文哲道:“不用人对我说,我看你的诗,常常有什么寄艾夫妹,那不是指这位密斯余吗?”毕波丽于是无言可答的样子,算默认了。
二人一路说话,一路走上大街,恰好事有凑巧,有一辆敞篷汽车,由面前拐弯,走得很慢。看见上面有几位很美丽的女眷。其中有一个女郎,穿了一件杏黄色印度绸旗袍,周围滚着豆绿的珠辫,华彩夺目,正是魂梦颠倒,念念不忘的余瑞香。毕波丽这一见,真觉触了电一样,浑身都酥软起来。那汽车将拐弯儿拐过去,早就风驰电掣,一溜烟似的走了。他心里想道:“这余瑞香,真是天使一般,她若真是我一个恋人,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为她死了,也是情愿的。可是奇怪,自从我写了几封信给她之后,连电影都不来看了,叫我想什么法子和她接近?”想到这里人都呆了。辛文哲站在一边问道:“密斯脱毕,怎么了?想什么心事呀。”毕波丽笑道:“我有两个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儿好呢。我们明儿会罢。”他痴心妄想的想着,这里到东安市场去不远,也许余瑞香是到东安市场去了,反正没事,何不上东安市场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见她,多看上一两眼也是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由自主的,就往东安市场走。走到东安市场,绕了两个圆圈。哪里看见余瑞香一点影子,自己也觉着未免精神过敏,不由得暗笑。刚要出门,顶头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汉子,左手上拿着一根溜光滚圆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着。右手挽着一个妇人,长裙,短褂,革履,蓬头,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学生之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一系的主任教员马攀龙先生。那一个呢,当然是师母,不过毕波丽是知道的,马先生并没有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寄住的姨娃女杨花女士,这大概就是杨花女士吧?
他且不问那些,取下帽子,共总儿点了一个头。马攀龙对于学生向来是很客气的,毕波丽是个出风头的学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点,笑着说道:“市场里走走。买书来了吗?”毕波丽顺口答应道:“买书来了。”马攀龙道:“不要走,我们一块儿到书摊子上望望。我要买几部古文,你和我挑两部去。”毕波丽回去,本来也没有事,如今和先生一路走,这也是荣耀的事,掉转身,倒和马攀龙一路走着。到了书店里,马攀龙叫伙计把韩昌黎柳宗元苏东坡这些人的文集,都搬了出来,一部一部的翻着看,随挑了五六部。毕波丽对于古文这样东西,向来不很大看见,哪里知道哪一部好。他常听见人说:《古文笔法百篇》不错,就挑了一部,递给马攀龙道:“马先生,这一部书很好。我近来就常看这一部书。”马攀龙究竟是一个教员,略略知道一些古文的门径。他将书接过去一看,就扔在摆书的摊子上。毕波丽道:“马先生,这部书,你以为如何?我近来对于古文的书,看了也实在不少,总觉太浅了,只够初学的人做做课本,真要研究古文,非得一部适当书不可。这部书虽然只有百篇,包罗万象,倒也不坏。不可不买。”马攀龙很奇怪的道:“什么?古文的选本,还有比这浅的吗?我们从小在小学里,就念这种东西,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好国文课文,先生就把这个来搪塞,以为这个是再好没有了。我们既然要研究古文,还是要看一看专集,这种选本,不过初学的人拿去揣摸揣摸笔法,我以为没有什么大用。”毕波丽红着脸不能作声,只用眼睛看书架子上标的书签,像一个找书的样子。马攀龙将书挑好了,自拿钱出来会了账,依着杨花女士的意思,就想去看电影。马攀龙笑道:“你要去呢?就你一个人会罢。我实在不能奉陪。你想我那篇文章,还只做得一小半,明日就得交卷,怎样不要打一个夜工?”杨花笑道:“那末,我就一个人去了。你可……”她因为这地方可不是家里,而且面前还站着一个学生呢,她也就没有往下再说。马攀龙笑道:“你去得了,十一点多钟,我叫老王拉车来接你。”杨花道:“那末,我先走一步了,我还得去邀个把朋友一块儿去呢。”
说着她和毕波而微微笑着点了一个头,就走了。马攀龙道:“我要回去了,密斯脱毕,要不要到我那里去谈谈?”毕波丽道:“先生不是要回去做文章吗?我不去打搅了。但不知马先生又要做一篇什么大文章,拿到报上去发表吗?”马攀龙道:“不发表的,是一封公函呢。”说出这句话,马攀龙才觉得有些失于检点,所幸毕波丽也没有往下再问,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第四十二回彻夜搜枯肠文章有价因时辟利薮名士无虚
马攀龙夹了一大包书,和毕波丽同走出东安市场。毕波丽自回寄宿舍。马攀龙也自回家里来,走到书房将书放下,只见桌上有一张字条,条子是华丽鞋店里来的账单。杨女士新定做的两双鞋子,共是二十二块钱,没有付款呢。将那封信拆开来一看,是庶务处的通知书,说是学校里借到了一笔小款子,可以先发五厘,有十四块钱。马攀龙算一算,指望了好几天,还只有这一点子,连付杨女士的鞋钱还不够呢。他因为要赶紧做文章,也没有工夫去计算这些,就都扔在一边,便将他白天拟的那封信稿子,依旧拿了出来,自己坐在那张转椅上,取出一根雪茄,将它燃着,吸了一阵。慢慢的将墨盒打开,慢慢的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慢慢的用笔在墨盒子里蘸着墨,手虽然不停,心里却在那里想,要怎样着笔?他想,蒙牛参事介绍我和金士章总长只见了两回面,他就那样和我亲近,真是难得的事,这两天索薪既索不到,杨女士又和我提出要求,赶做夏季衣服,不是人家前天送三百块钱津贴,眼前我真要不得了。昨天我那封道谢的信,虽然做了三个钟头,只有一百多个字,实在不能畅所欲言。这样一比,我才知道人家真有本事,无论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把古文写出来。我拿着《劝学赋》这样一个大题目,会凑不上一千字,糟糕不糟糕?自己这样想,手上伸在墨盒里蘸墨的笔,竟忘记抽回来,只觉有些叮当叮当响。抬头一看,糟了,笔伸在茶杯子里,把一杯子热气腾腾的茶,洗成了墨水。自己好生奇怪,这桌上哪来的一杯热茶。便昂头对窗子外问道:“谁送茶到我屋子里来的?”
他家的女仆杨妈答道:“刚才我送进去的时候,还问马先生呢!是吃点心吗?您说不吃。怎样进您的屋子,您会不知道呢?”马攀龙听她这样说,又仿佛刚才果然有一个人进来,自己仿佛也曾说一句什么,大概一心在做古文,就没有留心到这些事呢。便搁下那支笔,另外抽了一支笔来打草稿。他写了几行,自己便念上一道,念过之后,禁不住提笔就要改。那一篇赋是没有起头,单单赋前面的一小篇短序,他翻了许多古文出来,不时的翻着序一种的文字看,低着头,死命的摹拟那种句调。
一会子写,一会子念,一会子改,一会子又要翻书,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书房里,手忙脚乱,倒弄得十分热闹。好容易,把小序做完了,稿子上连涂带改,已经分不出行数,自己便又找了一张完整洁白的纸,清清楚楚的把它誊好。誊好之后,又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很觉这实在是妥当了,然后才开始做赋。他心里想道:“平生于赋这样东西,就没有什么研究,平常拿一本四六文看看,无非因句子整齐,字面好看,念到嘴里很顺口,所以有名的古赋,还记得几句,而今要做起来,实在觉得费事。
第一,肚子里没有几个典,外国故事虽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这是要分平仄的,自己对于四声,还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错。想到这里,不住的用笔管儿伸到额角边头发里面去摩擦。踌躇了会子,一想已经对人家说了,不做怎样行呢?
这样一想,又在书架上翻出几部四六文的书,打开看了几篇,打算套上两句,做一篇赋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见有一篇诗集的序,开头一句是,“披萝带荔,楚臣幽怨之篇”。他觉得这两句念起来很响亮,便套着写了两句,是“敦诗说礼,圣人训子之篇”。写完自己一念,很顺口,提起笔,就在篇字旁边,圈了几个密圈。马攀龙一想,这以下,就该一样的用十个字,把上句对起来了。可是这十个字,总要浑成一点,才可配得过去。记得人家的春联上,常有这样的对子,什么“敦诗说礼,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来对,未免太现成了。咳!金总长问我话的时候,我赞成他的主张得了,为什么一定还要说做一篇来请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己埋怨了自己一阵子,没有办法,还要硬着头皮去做。想了一会子,得了“下帷读书”四个字,觉得可以对过去。右手拿着笔在墨盒里蘸墨,左手却伸开巴掌,在空中抚摸,心里在描摹“下帷读书”之下,应该点出个什么人?想了一会子,用“君子”来对“圣人”,却很工稳,便又写“君子持身之道”六个字。他想一句,凑一句,慢慢的也就凑到十几句。右手拿着笔,停住不写,左手依旧伸开五指,在空中抚摩,头却不住的微微摇摆,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只听一阵敲门响,杨妈打开门来,却是杨女士看电影回来了。马攀龙一想,什么,电影就完场了,这样夜深了吗?那杨女士支咯支咯,一阵皮鞋声,早连响不断的走了进来。她在院子里,就说道:“傻瓜,今天的电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说时,一掀帘子进来了。她先就笑道:“呵哟!这可了不得,书桌上怎样堆得乱七八糟呀?成了破书摊子了。”说着,便把手里带回来的一张说明书和一张传单,都丢在马攀龙面前,说道:“你瞧瞧!”走过来,又夺下马攀龙手上的笔,给他将笔套儿套上,说道:“这样夜深,别写了。”说着,瞅着他一笑。马攀龙也是个多情种子,他的恋人这样柔情婉转的叫他去安息,哪里有个不动心的?只是蒙金总长看得起,在教育委员会里,给他弄上了一个委员,每日坐在家里,要收三百块钱的进项,真少有的事。
况且他一想,作白话文的人,金总长向来是看不起的。我虽不是白话文里面的健将,可是也有个小小名儿,我们对他那样冷嘲热讽,他偏偏和我很客气,这个人不能不说他是有肚量的。据金总长说,有几个学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长我是不敢存此奢望,但是教务长或者不难。至低限度,总可以多弄几点钟书教一教。有这样的趋势,不就此先恭维恭维他,等待何时?要恭维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主张做骄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发生关系,这种文字,是不能不常做的呢。他这样想着,所以咬着牙齿,决意拚一夜的工夫,将这《劝学赋》,打成一个草稿。杨花女士劝他去睡,他就详详细细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杨花,杨花道:“你是个反对古文的人,现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调。你这样勉强的做,仔细弄出毛病来呢。”马攀龙道:“‘士为知己者死’,那也说不得了。这句话,不是有‘女为悦己者容’的一句陪笔吗?”说到这里,便嬉皮笑脸的,用指头蘸了一点水,对杨花脸上一弹。杨花笑着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闹,我们辈分不同,总不成一个局面,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这里,也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马攀龙笑道:“你要原谅我,今天没有陪你去看电影,那是不得已。”杨花一撇嘴道:“我管你呢。”她两只手按着桌子把头一偏。马攀龙见她这样娇嗔的样子,真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里去罢,我这篇赋,只好明天交卷了。”杨花道:“不是我不让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罢。
你要说为那个三百块钱的话,不愿在金总长那里失信,拼了我们都少用两个,不就省出来了吗?“马攀龙听了这种话,真比吃了一剂凉药还要受用,心里果然也就活动起来,真个把这篇作而未成功的赋把它丢了。可是心里这么想,文可以不做,和金士章的关系,可不要脱离了。
到了次日下午,他打听得金士章在贾维新家里去了。他连忙在书架上翻了一本《墨子》,带在身边,坐了车到贾宅来。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着一辆汽车。马攀龙这里原是常来的,门房就认得,说道:“金总长在这里呢。”那意思阻止马攀龙进去。马攀龙会意,笑道:“不要紧,我和金总长也是熟人。”说着,他迳直就往客厅里走。一进门,看见贾维新和金士章各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着雪茄说闲话,看见他进门,都站了起来笑着点头,马攀龙也在下手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却把手上那本书,放在面前小圆桌上。金士章道:“马君勤学的了不得,出门都带书,可谓手不释卷。”说时,将那书翻着一看,原来是本《墨子》。又道:“马君也喜欢研究墨学吗?子书里面,我只爱这一部书。”马攀龙笑道:“哪里什么勤学啦,带在车上看看罢了。我是个穷忙的人,向来这样打经济算盘的,总长说好笑不好笑?”金士章道:“这有什么好笑?我们正应该如此啦。马君给我做的赋,得了没有?我的月报,等着发稿子呢。”马攀龙道:“这实在对不住总长。”金士章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敢发表文言的文章。笑道:“你们这些当教员的,真是给学生管服了,将来连自己每餐吃多少饭,还得学生的同意呢。”马攀龙巴不得如此说,他好借雨倒台,装着很踌躇的样子,然后又笑道:“总长办报,人家想登稿子还登不上,哪里会少我一篇稿子?这一期登的头一篇,是总统做的《问心篇》,真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一念,就把我一篇腹稿吓忘了,这篇东西,有人说是总长代拟的,我就……”说时,眼睛望着金士章,金士章道:“大意是总统拟的,文字却是我仿造的。”马攀龙道:“是呀,那篇文字,炉火纯青,我一看就断定是总长的笔墨,难怪外边说是总长代拟的。”金士章道:“这是我们自己人说话,可不要对外人说,而且意思实在是总统的意思。”马攀龙道:“总长本来兼总统的秘书,总长和总统代拟,好像和总统自己做的一样。”说时,他一眼看见金士章的雪茄灭了,正要找火柴。自己便在雪茄盒子里拿了一根,咖在嘴里,在袋里取出一个铜匣子自来火,将机关一捺,火就燃着了。他借这个原故,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伸过火去给金士章燃着了烟,然后才坐下来,将自己抽的雪茄点着。
贾维新在一边看见,觉得马攀龙过于客气了。心想难怪金总长说马先生恭敬好礼,是个君子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就望着马攀龙脸上。马攀龙被他这一望,倒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借故问道:“听到说贵校的学生,闹风潮,闹得很厉害,现在怎么样了?”贾维新道:“这个我有办法,和总长商量好了,就借这点机会,将学风切实的整顿一番。谁要闹就开除谁,要是大家都闹,全班开除,重新招生。学堂可以不办,学风不能不整顿,而且我还有一个办法,请几个有道法的和尚,到大礼堂上去讲经。”金士章靠在沙发椅上,对他的话,先是很赞成,脑袋像铁锤撞钟一般,一下一下的向左右摇摆着。忽然一听到说请和尚讲经,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贾维新道:“我常听见总长宣示总统办学的宗旨,儒书为本,科学应用,佛说助精神,所以我照此行事。但是功课里面,真加入佛经一门,请两个和尚在讲堂上念经,似乎不方便。我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单请几个名僧讲经,似乎还使得。
这样一来,对于总统总长一片提倡佛学之心,似乎也体谅得到。“金士章笑道:”岂有此理,这话哪里是这样讲?维新,你办学的手腕,我很是佩服你,讲到学问上,你还得用几年苦功。“贾维新想了一个好主意,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满脸涨得通红,说道:”讲经这样事,我想也是研究学问的事情,未尝不可办。“金士章用三个指头,在嘴唇上面,左右分别的抚摩着短胡子,微微的笑。
马攀龙总算是解事的,连忙插上一句道:“维新兄,我听得说你在做公债生意,还好吗?”这句话一问,马攀龙是好意,不料吓得贾维新勃然变色,马攀龙也慌了,不知道这句话,何以问不得?金士章便对贾维新道:“你说没有做公债买卖,怎么攀龙也知道了?”马攀龙这才明白,他做公债生意,原是瞒着金总长的。至何以要瞒着他却不知道。这时又只好再为他解脱,便说道:“我原也不知道,只听人家这样说。我想这话也靠不住。”金士章道:“做公债生意,那是不要紧,不过我听见好几个人说,牛斗横他也干这个,本钱就是学堂里的公款。维新若也是一样,你想这要赚了钱呢,那不成问题,设若把学校里的公款,蚀本蚀掉了,那怎么办?我现在到底做了官,总比诸位的境遇好些。可是我依然一片青毡,几间老屋,我行我素,不做一点意外的事,不想发一点意外的财。有许多人劝我做公债,我都不干,何况你们呢?”一篇话,说得贾维新默然。马攀龙道“”不要紧,蚀不了本啦。我看见报上登着,天天说九六飞涨呢。“金士章笑道:”你这是外行话了。不是公债看涨,大家就挣钱的。这要是长货的,银子才会在银号里涨水,若是亏货的,就天天要赔本。公债越涨,他越赔得凶呢。这里面的利弊,一言难尽,书呆子哪里干得?“马攀龙道:”听总长所说,总长也是内行呢。“这句话,也就平淡无奇,金士章听了,却弄得吃了哑药一般,解答不出来。搭讪着把他手上的雪茄,放在瓷器烟斗上敲烟灰。
马攀龙不料今日这样不会说话,动辄得咎,也是默然。于是三个人,都躺在沙发上抽烟。只是把两只腿来摇曳着。还是金士章会转身,拿起马攀龙放在桌上的《墨子》看了一看,然后笑说道:“这部书,现在研究的倒还多。其实是几个哲学教员,对这部书说了两句好话,所以都要看看。若说对这个真能研究一点学问出来,哪有几个呢?起居饮食,要讲究时髦,读书未尝不要讲时髦。”马攀龙道:“正是这样,从前我是最爱看子书的,自从这些青年后生之辈,研究哲学,以为时髦,我就懒得看这些书了。却是有一样书,大家看我也看,而且我还要以先睹为快。”说到这里便问贾维新道:“你猜是什么书?”贾维新便猜了几样,马攀龙都说不对。
金士章也说了几部书,也没有猜着,倒是马攀龙自己说出来了,就是金士章编的《古道杂志》。说出来又问贾维新道:“维新兄,你想除了金总长编的《古道杂志》,还有哪部书,配说风行一时呢?文章呢,那还是人家能够模仿的。只有他那种大公无我的主张,和独具只眼的见识,真是叔世的良药。”贾维新道:“这话极对,我无论走到哪一位朋友家去,总可以在他书桌上,看见《古道杂志》。说起我还想起一个笑话,我们有一位同乡,除了和朋友告贷以外,就是当当过日子。有一天也和人家借了一毛钱,他想买几个馒头,充一顿午饭,后来一想,今天是《古道》出版的日子,他就饿了一餐,省了钱来买了《古道杂志》。我这时才知道总长这一支笔,可真让群生颠倒。”这一篇话,说得金士章心痒难抓,快活极了。这才把刚才做公债的那一段公案,被贾维新盖了过去。
谈了一会,金士章先走了。贾维新埋怨马攀龙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粗心,做公债的话,哪里能在他面前说?”马攀龙道:“我先不知道你们是挪公款做的,若是知道,我就不会说了。”贾维新道:“我还不要紧,自己没有把握,早就休手。
只有牛十横,他越赔越要往下做,现在已经亏空九千以上。“马攀龙一伸舌头道:”好家伙!亏了许多,将来怎样办?但是你和牛斗横向来不懂经济学,怎样做起公债买卖来?“贾维新道:”咳!不要谈起,总而言之,好吃小便宜的上大当。“马攀龙笑道:”好吃小便宜的上大当,这句话,很有意思,这一段故事,一定有趣的,何妨讲给我听,让我长一长见识。“贾维新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沙发椅上叹了一口气说道:”说起来话长呢。牛斗横家里,不是有一位坐马车的客,我们都碰过好几回吗?这位外号‘冲天炮’,在京没有别事,专门就做公债买卖。他和我们谈起话来,总劝我们做公债,据他说,北京公债大涨落,权操在财政部税务司,他愿意还哪项公债的本息,哪项公债就要涨了。这位‘冲天炮’,在这里面有许多熟人,可以得风气之先。公债还没涨,我们就先买,每回大买卖,这不是有把握吗?公债小涨落,却根据上海的行市做。这‘冲天炮’他又有一个小团体,每天花几百块钱的电报费,请好几个人,在上海打加急密电到北京来,报告上海行市。他们得的消息,总在普通买卖家之先,这每天的买卖,不是又有把握吗?“马攀龙道:”这样说,那你们岂不是十拿九稳赚钱,怎么又蚀了本呢?“贾维新道:”我们也是这样说啊。
但是我们没有干过,不敢放手做去,每人只拿出五百块钱,各做一万九六。“马攀龙道:”这我又不懂了,怎样做一万块钱的公债,只要五百块钱的本线?“贾维新道:”这不算本钱,叫做保证金。“马攀龙搔着头皮笑道:”这我越发糊涂死了,怎样又不要本钱。鼓儿词上说的不要本钱的买卖,可不是好生意呀。“贾维新道:”这也难怪你不懂,曲折多着呢。公债生意,本来分两种,一种是现货,一种是期货。现货呢,那是不成问题的。譬如九六是值三六的行市,你出三百六十块钱,就可以买一千。期货不是这样,一月一结账的,我做的就是这种。我们交出五百块钱保证金出去,就可以在交易所里做一万块钱的买卖。譬如九六行市是三六二五,我在交易所里买进一万,他就和我记上一笔。若是明天涨到三六三零,我就赚了五十块钱,他也在簿子上记一笔。我那五百块钱保证金,就变成五百五十块了。反过来说,三六二五的行市,我卖出去一万。“马攀龙道:”你没有买进来,哪里有得卖出去呢?“贾维新道:”原是一句话,让他记在账上罢了,哪里要有公债才能卖?
这一时若是行市涨到三六三零,我就蚀了五十块钱,那五百块保证金,就只剩四百五十块了。“马攀龙用手扶着头,偏着想了一想,昂头一笑道:”呵!这就是买空卖空啦。“贾维新道:”对了。“马攀龙道:”这样说来,大家凭一句话分输赢,岂不像赌钱一样?“贾维新道:”做公债买卖,就像打扑克押宝一样,凭心血赚钱,虽不是赌,也就和赌差不多了。“马攀龙道:”我又想起一件事。你刚才说,五百块钱保证金,可以做一万公债。譬如你买的时候,值三千五百块钱一万,将来若要跌到值三千块钱一万,你的保证金不是全去了货吗?“贾维新拍手道:”对了,你明白了。“马攀龙道:”设若再跌下去呢。一直跌到二千八二千七,那怎样办?“
贾维新道:“怎么办呢,除了保证金,你还得补出来呀。照你所说,三五市价买的,跌到二七,你守不住,又卖出去。那末,除了五百块钱保证金,在账上画消,还得找出三百块钱来。所以公债大涨大跌,你做五百块钱买卖,往往弄得要赔出两三千。
有些做大买卖的,到了这时,逃走的有了,吊颈的也有了,我们先哪里知道有这样的利害,只是弄得好玩,打算发小财。先是我和牛斗横在三五几的时候,各抛出一万九六,后来跌到三四几的时候,我们收进,各嫌了六七百块钱。大家都喜欢的了不得,以为我们靠‘冲天炮’的消息灵通,一定赚钱的。前不多天,‘冲天炮’来告诉我们,说是财政总长秘密的告诉某司长,九六决不付息。他的两个姨太太,也做公债,是大家晓得的,就在这个时候,抛出五六万。某司长是不必说,抛出二十多万,‘冲天炮’他自己,也决计先抛十万,劝我们也快抛出。说是跟着财政总长走,哪有错的?趁这个时候,外边还没有消息,抢先下手,一个礼拜之后,打破了三折,不定赚个三万五万呢。“马攀龙道:”是啦!财政总长告诉司长的话,自然再靠得住没有。况且连他的姨太太都往外抛,一定公债是要跌价的。慢来,等我来算一算看。“一个人说道:”若是三五折卖出去,过了一个礼拜,跌到二八折又买回来。一万公债可赚七百,十万公债可以赚七千,二十万公债,可以赚一万四。呵呀,了不得!“贾维新道:”我也是照你这样想,做了两万。牛斗横到底胆大些,做了五万。谁知道财政总长,他是一个辣手。明知道某司长是做公债的,却装做不知道。某司长借着外面要求办理九六公债,和他讨一讨口风,他就将计就计,故意说,九六不付息。他又怕人家不相信。叫他的姨太太,抛出几万。这一来,自负机灵鬼的人,都抢着抛出。他知道外面抛空的多了,就勾通几家大资本家,叫他咬定整理九六有办法。财政总长一面不否认,一面勾通收买现货,有多少,收多少。他们这样收,现货自然涨价。现货涨价,期货岂有个不涨的?于是一天一天的涨了上去,由三折涨到四折,由四折又要涨到五折,我们每万公债就蚀本一千几。“马攀龙道:”做总长的人,用这种倒脱靴的计,来弄你们的钱,手段果然辣。但是你们都不买进,让他一人去买,价钱也就抬不起来了。“贾维新道:”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期货是一月一结账,叫做交割。到了交割的日子,我先前空口卖出的货,这时要拿出货来。但是哪里有呢?你果要买现货交出来,花四千几买一万九六给人,他可只照三千几一万的价线给你。你若卖出十万,就先要拿四万多块钱来买公债,然后将公债换回三万多块钱。天下岂有这样煮了饭炒着吃的事?而且也没那多本钱。
干脆,你只好买空买回来,一进一出,赔多少,拿出多少。“
两个人坐在这里,谈公债谈得很有味,忽然旁边房间里,一阵电话铃响,贾维新接着电话一听,正是牛斗横打来的电话,牛斗横在电话里开头一句,就是“暴徒在学堂里放火”。贾维新问道:“真有这事吗?那还了得!现在火熄了没有?”牛斗横道:“放火并没有成事实,不过他们要到校长室里来打我,把窗户桌椅桌凳都打碎了。”贾维新道:“你没有挨打吗?”牛斗横道:“我早就跑了,没有挨打。”
贾维新道:“那也罢!东西让他打碎,打了又不是我们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东西,也有公家来还,你看怎样?”牛斗横道:“打得好极了,我早就望他打呢。”贾维新道:“这是什么话?”牛斗横道:“你想我们公债买卖亏空的那笔公款,怎样的补得起来?现在他既捣毁了校长室,这是真凭实据,我就说有一万一千块钱的钞票被他们抢去了。这钱九千是校款,二千是借款,由你的手交来的,只要你证明一句,金总长没有不信的,一定可以把这笔校款报销。那么,我是把身子洗干净了。你的亏空,也可填满了。你看看好不好?你若是愿意,我在家里等你,就请你快来,我们好仔细商量商量。”贾维新听到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哪里能轻易放过,立刻答应就来。
他把电话挂上,就走到客厅告诉马攀龙,说是接了牛斗横的电话,学生打黑了脸,带了手枪,打进校长室,抢了三万块钱去了。我要去看看。马攀龙道:“那还了得!我们赶快告诉金总长,请他呈明总统,从严重办。刻!这学风真要极力整顿啊。”贾维新无暇和他说话,急急的就要走。马攀龙看见这个样子,是不便久留,也就只得回去。他回去之后,一时高兴,便打了一个电话给毕波丽。说是图画学校起了大风潮,学生抢去了校长五万块钱,此外说溜了嘴,又添上许多话,说学堂已是一炬焦土,牛斗横险些都被烧死了。这个事情,太嚣张了,可以请你在因报上铺张一下。毕波丽在电话里一一答应了。他本是在因报馆送教育消息的访员,平常可以用因报记者的片子出席学生会。又常常请因报馆的副刊编辑牛大风吃饭。牛大风落得偷一天懒,每逢礼拜六,把副刊的地位,让毕波丽印一天新诗周刊。因此毕波丽和因报馆里的人,混得很熟。当时接了马攀龙的电话,便走回房去,文不加点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完,雇了一辆人力车,自己坐着车,将稿子亲自送到报馆里去。
第四十三回促膝快谈灰心悲独活临风品茗冷眼羡双修
毕波丽对于新闻界情形,略知一二。知道编辑时间,编辑先生是不会客的,他将信丢在收发处。转身就走,这收发处的对过屋子里就是广告部。毕波丽一转身,看见一位荷花社的社员杜小甫在那里和一般人说话,好像是要登什么广告。毕波丽想道:“他有什么广告可登呢?我且听听看。”那办事的人道:“征婚征友,那我们却不管,来了信,我们就放在你赁的信箱里,等你们自己来取。”毕波丽一想,这分明是登征婚的广告,他不是早已结婚了吗?心想人家既然登报征婚,这当然是秘密的事,我不要撞破人家的秘密,便将身子一闪,闪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只听见那杜小甫道:“我是替朋友登的广告,以后也许我朋友自己来取,也许是我来取。”
那办事的人道:“事关秘密,第二个人来取,那可不行,要不,请你开一个地点,我们将信转过去罢。”说到这里,就没有听见杜小市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道:“好罢,以后还是我来罢。”说完了,就听见敲银元的声音,似乎已经给了广告费了。又听见他说道:“七号箱不好,是个单数,改为十二号罢。”毕波丽知道他事已办完,快要出来,便先走一步。
到了次日,他在因报上果然看见一个新登的征婚广告:兹有某君,在某大肄业,才华藻丽,尤工于时。有著述数种,均已披露各报。兹愿觅一二十岁以下中学程度之女子为偶。如有性格和婉,面貌清秀,愿得少年著作家为终身良伴者,请投函本报十二号信箱,告以真实通信地点,以便订期晤面。如欲得补助费,则须声明月需若干。大好因缘,幸勿失之交臂。
毕波丽一看,猜定了这是杜小甫登的广告。这一来引起他无穷的感慨。他想人家已经结婚的,还能征婚,我没有结婚,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太不平了。毕波丽一想到恋人,不由得就想到余瑞香,心想我这样思慕她,她却一点儿不睬我,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吗?论起资格来,我是大学生,论起学问来,我在文艺界,也很有一点名。论起品貌来,据我自己对镜子一看,更觉得风度翩翩。那末,为什么,我不能中选呢?若说是因为我没有钱的缘故,像她这样有新知识的人,不至于吧?自己呆呆的想,一面无精打彩的翻报。他翻来翻去,只见影报副张上有“瑞香姊”三个字,射入他的眼帘。他心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我想她,就会看见她的名字。仔细一看,是个诗的题目,《消夏词呈瑞香姊》,下面是冬青女士的署名。题目后面,有几行小序,大意说,瑞香姊来坐,为诵法文诗,且译其意,余乐之。戏为《消夏词》四首,呈瑞香姊,未知西人亦有此意否也。那诗是:浅浅清泉细细波,晚来风卷满池荷,绿丛几点红如血,新出莲花正不多。
小院人闲夜语稀,晚风带露拂罗衣,爱携小扇瓜棚里,戏扑流萤上树飞。
夜语更阑尚未亭,银河泻影入中庭,最怜小妹逢人问,那是牵牛织女星。
窗外幽花一半残,恰馀野竹两三竿,为它几阵黄昏雨,滴碎诗心到夜阑。
毕波丽念了一遍,倒觉得顺口,心想她有会做旧诗的朋友,想必她也赞成旧诗的了。他这样一想,未免自恨不会做旧诗。若是会做旧诗,寄个几十首诗到影报上去登,余瑞香一见,一定要动怜才之意,那时就好接近了。忽然又一想,何必一定要做旧诗呢,我会做短篇小说,何不现身说法,做一篇小说,送到影报登去。这个人送她的旧诗,既然登在影报附张,她一定是看影报附张的。看影报附张,岂有不看小说之理?那末,只要我做得好,自然可以引动她了。自己盘算一番,主意很是不错,功课也没有去上,就自己寄宿舍里,伏案构思,做起小说来。想了一会子,小说的题目,先想到了,乃是《他疯魔了》四个大字。在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卷子纸来,先将题目写上,又在下面署了毕波而著。然后想一段,写一段,写一段,想一段,不到半天,成绩很好,居然写了三张卷子纸。
从这天起,天天无昼无夜的做。三日之后,好容易,把小说做完。数一数,果然有二十多页。他就搓了三个纸捻子,将书钉上。不过到了这时,自己又踌躇起来,设若小说寄了去,编辑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样办呢?他常常看影报,知道这一类的稿子,是归一个叫杨杏园的编辑管。就找了一张上等八行,另外写了一张信,寄给杨杏园。在信上极力的将杨杏园恭维了一顿,说是提倡文学,奖励后进,很可钦佩。
不过对于新的文学,短少点,似乎违背潮流。现在特地寄来一篇小说稿子,请你发表,容当到社面谢。信写好了,毕波丽还怕杨杏园当他是无名著作家,又把他刻着许多头衔的名片,附一张在信里,然后在邮政局里挂号寄到影报馆去。
杨杏园对于外间的投稿,向来是一束一束带回家里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极少。
他接到毕波丽这封信,是挂号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过晚饭以后,泡一壶好茶,照例坐在电灯下拆借。拆到毕波丽的这一封信,见了那《他疯魔了》一个题目,他就知道内容是言情的小说。恰好抽屉里面,还有二十三篇未用,凑成这个就是两打,他就把这稿子,打入了暂不发表之列。再一翻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页。每页三百多字,共总起来有九千字,若是从头到尾看一遍,要牺牲许多时间,所以连看也不看,就要塞进信封去放在抽屉里。预备留有工夫的时候来补看几页。正望信封里塞时,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名片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毕波丽。心想这人不是在什么报上做过文章攻击过我的吗?这样一想,又把稿子抽出来,却带出一张八行。他将信看了看,心里想道:“难得难得,新文豪投降了。”觉得人家恭维了一阵子,将稿子完全搁下又不过意,于是抽了一支红水笔,蘸着红水带点句带看。看到半页头上,点出主人翁来了。那文中说:“他由此知道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学校里一个高材生,住在S胡同的东头,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这‘徐端香’三个字,当着大诗家拜伦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脑里。”杨杏园觉得“徐端香”三个字,好像是个熟名字,手按着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对了。徐字他是隐余字,端字他隐瑞字,香字简直是明说了。这一段小说,是说他和余瑞香一段情史。
无论这事有无,这分明是他向对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个为甚来由的红娘了。余瑞香和我虽然只是会过一面,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见了,还要说我存心和她开玩笑呢!不过我那里不登,也怕他投到别家报馆去,我不妨通知余瑞香一声。“便写了一封信给李冬青,将毕波丽的小说稿子和信,包在一处,打发车夫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这个事转告余瑞香。李冬青将信一看,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余瑞香是喜欢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游戏场所的。日子久了,怎能够没有思慕她的?这个做小说的人,明明说他自己为余瑞香疯魔了,恐怕手段还不仅于此而止。当日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灯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杏园的,大意说:足见心细,原稿奉还。不过这种事社会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
密斯余那里也就不必转告,省得她作无谓的烦恼。我深知密斯余,为人人格是很高尚的,这个姓毕的举动,适足见其无聊罢了。一封信给史科莲的。大意说:星期日若是无事,请你一个人到合下来谈谈。到了次日,她就把两封信都送到邮筒子里去了。
史科莲接到这信,她一想李冬青为人,是很沉静的,她叫我一个人去,一定有原故在内,我且不要告诉人,一个人去走一趟。我去一两个钟头就回来,家里一定可以瞒得过去。到了星期这一天,史科莲果然一个人到李冬青家里来。偏是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带零钱。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车钱,只好走着。
走到长安街,她觉得两边的槐树林子,绿荫荫地,很有意思,便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着。走不到几步路,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后边突然说道:“上学啊,小姐。”
史科莲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旧蓝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子布,一块瓦的便帽。两只耳朵上,还穿着两个镀金耳环。看那个样子,似乎是个女戏子。便随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雇车?”史科莲道:“这树林里阴凉,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对了,我也是这样说。”她一面说着,一面和史科莲同走。就一见如故的只管说起来。史科莲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她说两三句,也答应一句。心想这个女孩子,怎样不认生,也太喜欢说话了。慢慢走着,树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问道:“小姐,我在镜花园,你若到那里去听戏,可以找我,我可以带你到后台去玩玩。我叫张金宝,你一问就找着我了。”
史科莲道:“好罢。”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带钱出来,请你借几吊车钱给我?”
史科莲被她一问,倒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心想碰着女骗子了。红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那女孩子便抽出肋下的手绢,擦着眼睛,哭丧着脸道:“我妈给我买东西的五吊钱,全丢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罢,借我几吊钱罢。”这时史科莲身上有一块八毛,都愿意给她,无奈真是分文未有。脸上这一阵难为情,比开口问张金宝要钱,还不好意思。说道:“我真不说谎,没有带钱,你明天上午到我门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说完,抽身就走了。
史科莲自负是爽直一流,会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小胡同都不敢走了,绕着大街走到李冬青家来。这里她也来熟了,一直就往里走。走到正中间屋里,李老太太和方好古,在那里谈天,小麟儿拿着一本《小朋友》,靠着门看。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见,便先说道:“史小姐来了。”李冬青听见,连忙走出来,让史科莲到她屋里去坐。李冬青看见她脸上红红的,额角上还有一点儿汗珠子,问道:“你是走来的吗?”史科莲笑道:“走来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汉,若是和你表姐在一处,她又要骂你矫揉造作了。”史科莲道:“不瞒你说,我是忘记带钱出门,不坐车不要紧,还丢了一个大面子。”李冬青脸也一红,轻轻的笑着问道:“低声些,碰见什么了?”史科莲知道她错会了意思,便把遇着张金宝的事说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这个事呀,这也不算什么。”方好古隔着壁子,全听见了,便高着声音说道:“这就巧了,昨天我还碰见这一样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着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许就是这个张金宝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是老头子朋友,张金宝哪里会来找呢?”李老太太问道:“那末,也有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伸手问人借车钱吗?”
方好古道:“何尝不是?昨天下午,我到骡马市去买一点东西,没有坐车子,慢慢的在街边上走着,忽然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抢了过去。走过去几步,他又走了回来。
满脸都是笑容,取下帽子和我点了一个头。我看他穿着竹市长褂。“李冬青隔着屋子笑道:”舅舅不用提了,以下我都知道。头戴一块瓦的帽子,耳朵上还挂着一双耳环。“方好古笑道:”那还不是张金宝。人家外面还套着一件纱马褂呢,而且头上戴着博士帽子,鼻子上架着托力克眼镜,手上还拿着一根‘的克斯’。“李冬青道:”‘的克斯’是什么?“方好古道:”手杖呀,你们不老是这样说么?“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就说一句土话,说是文明棍得了。又要闹什么外国话,把一个‘斯的克’闹成‘的克斯’。我想,怪呀!哪里又发明一种新装饰品叫‘的克斯’呢?“李冬青不说也就算了,她一说破,那边屋子里李老太太固然是笑了,把那边屋里的史科莲笑得伏在桌子上,简直抬不起头来。方好古笑道:”说错一句,这也很平常的事,你瞧给冬青这样一形容,我就成了乡下老头儿了。“李冬青道:”我给你老人家闹着玩呢。你老人家说罢,后来怎样呢?“方好古道:”我看他是个斯文人,疑惑他认错了朋友了,就也和他点了一个头。他道:“老先生,说起来这是不成问题的一件事。‘”李老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方好古道:“我也莫名其妙呀。后来他就说:”兄弟现在有一点儿小事,十分困难,想请你老先生帮一个忙。好在为数不多,只要七八吊钱。这事实在是不好意思启齿,也是出于无奈。’我听了他这一遍话,不料他是一个叫化子。看见他这样斯文一派,客客气气的说话,又不好怎样拒绝他。他看见我这个犹疑不决的样子,拿着帽子拱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的,说了个不歇。什么‘你老人家好福气’,‘贵寓在哪里’,‘改日到府奉看’。我虽然鼻子里哼着答应他,碍着面子,怎好一个钱不给,在身上一摸,掏出四个毛钱,就都给他了。今天我又在前门碰见他,另外追着一个人要钱,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做这个买卖的。“李冬青在里面屋里对史科莲道:”你听见了没有,这算学了一个乖吧?“史科莲道:”这大的北京城里,奇奇怪怪的事真多,可借我们不能一样一样都遇到,若是全遇到,恐怕比鼓儿词上说的,都要新鲜了。“李冬青扯了一扯她的衣眼,便引她到里边屋子里来。
这是李冬青的卧房,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面只摆了几样藤竹器,窗户对着一拐弯的里院,四围是白粉墙,斗大院子,一点儿花草没有,只满地的青苔。史科莲道:“这地方幽雅极了,谈心最好。”李冬青道:“我正是找你谈心。”两人便对面在藤椅子上坐下。李冬青道:“你不是要知道新鲜鼓儿词吗?我有一桩事告诉你。”
史科莲道:“什么事?”李冬青皱了一皱眉道:“你的令表姐那样的装饰,我早就觉得过于一点,人家不过是时髦而已,她却推陈出新,格外引人注目。”史科莲道:“
正是这样。昨天她对我说,做了一件白纺绸的旗袍,很是得意。我心想这在她也最老实不过呀。一会儿她穿了起来,我才知道和别样的白纺绸不同。她的周身滚边,有两三寸宽。又不是丝辫,乃是请湘绣店里,用清水丝线,绣了一百只青蝴蝶。你看这不是过于新奇一点吗?“李冬青道:”是啊!就因这个样子,难免旁人注意。
在装饰上得到人家的注意,决不是什么尊重的意味,你说是不是?“史科莲连连点头道:”对了!对了!“李冬青道:”她穿着这种衣服;又喜欢到交际场中走走。
虽然她自负甚高,但是不能禁止旁人的议论,而且……“李冬青笑了一笑,史科莲也就会意,同笑了一笑。李冬青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寄来的信和小说稿,都说了一遍。史科莲道:”难得这位杨先生细心,把他这稿子留着没登,若是登出去了,那要把瑞香姐气死。你不知道,这个做小说的毕波丽,简直是个流氓。不知道他怎样会知道瑞香姐的姓名,天天写信来。最后写了一封信来,足够订一本书,有二三十页,说是瑞香姐若不理他,他到塘沽去跳海。这事只有我知道,我就劝她,以后一个人决不要上公园游戏场这些地方去,以免发生意外。“李冬青道:”这姓毕的,后来没有别的举动吗?“史科莲道:”谁知道呢?我没有问过瑞香姐,她又没有告诉过我。她和这种人,我敢担保,那是决不看在眼里的。她的心事,我是早已猜着了,只有两种人,她是羡慕的。第一在西洋的留学生,未来的青年博士。或者外交界的少年,人才出众的。第二,就是富家公子,又有些学问的,再也寻不出第三种了。“李冬青笑道:”这又何限定令表姐,时髦些的女学生,谁不是这样想呀?但是像她这样的家庭,第一第二两种,都不难求,大概是有了人了。“史科莲笑道:”我不知道。“李冬青道:”这又算什么呢?要你和她守秘密。“史科莲道:”有是有个人,在法国。“李冬青道:”去了几年了?“史科莲道:”去了两年了,每月总有两封信来呢。虽然说是朋友,她们一家,都当做亲戚看待呢。“李冬青道:”广东人对于欧化,本来得风气之先,对儿女结婚自由,那本来是不成问题的。“
史科莲道:“不过太放纵了,也有许多毛病。”李冬青道:“你这话,是赞成父母也要取些干涉主义。那末,没有父母的,怎样呢?”史科莲道:“那就靠自己拿定主意了。”李冬青笑道:“你是没有父母的,我来问问你,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史科莲捏着一个拳头,举起来,做出要打李冬青的样子,笑骂道:“你这坏鬼,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套我的活。”李冬青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老实说:别人还有家庭,多少有些帮助,你孤苦伶仃,还真得自己拿出一点主意呢。”史科莲被她这句话一提,倒引起一肚皮的心事,叹了一口气道:“目前有一天过一天罢,将来零落到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现在只有一个傻主意,祖母在一天,我跟着混一天,她老人家若是归西去了,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李冬青道:“你这种话,根本不值得一驳。那不得已而做姑子是旧式妇女做的事。现在的女子,一样可以谋生,遇到什么困难,要在奋斗中去求生活,怎样说起那种讨饭无路,靠木偶求生的事?至于剪头发,现在是妇女们很普通的事了,剪不剪,那是更不成问题。我是最没有出息的人了,我在这百无聊赖的时间,还拚命的挣扎,养活一个娘和一个兄弟。
你就是一个单人,这还不容易谋生活吗?“史科莲听了她这话,心里大为感动,笑道:”我哪比得你呢?你读的书,比我认识的字,还要多上几倍啦。“李冬青道:”这话我也用不着客气,当然比你谋生活容易些。但是学问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三十四十,就不能赶快求点学问吗?“史科莲道:”一个人要想有自立的本事,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在我这种情形之下,来得及吗?“李冬青道:”做事要那样前前后后都想到,那就难了。况且女子谋生活,社会上说你是个弱者,帮忙的要多些。总不至于绝路。再说你这个时候,要谋将来的饭碗,还像我一样,学这十年窗下的文学不成!自然学一种速成的技术,有个一年两年,也就成功了。“李冬青这一通话,句句打入史科莲的心坎,笑着说道:”鼓儿词上说的,‘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不错。从今天起,我丢了书本子,专门去学刺绣和缝纫,你看好不好?“李冬青道:”你真耐得住性子去学,倒不忙在一天。不过我看你的性情,恐怕不宜于刺绣,莫如学图画。它的出路究竟比刺绣宽些,也容易发挥人的天才。“史科莲道:”我也很愿意学这个,不过真要学得好,日子要远些。“李冬青道:”用功的人,有两年功夫学下来,也就可以成规矩、了。你若是愿意去,修德女子学校,有一个图画专科,办得不坏,我可以替你想法子,免考进去。“史科莲道:”要多少钱学费?“李冬青道:”那也有限,一个学期二三十块钱。“史科莲这时把她的手绢,铺在膝盖上,把两只手按着,慢慢的往下抚摩,脸上却是很沉静想心事的样子。好像就能够在这手绢上抚摩出什么法子来似的。勉强对李冬青笑着说道:”也不算多。“李冬青知道她的心事,说道:”我想你瑞香表姐,手边的钱倒活动,我一和她说,她必定帮你的忙。“史科莲道:”不用,不用,我穿她家的,吃她家的,实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况且瑞香姐只有二十块的月钱,自己都常闹饥荒呢。“李冬青道:”我不信,他们老太爷只给她这几个钱。“史科莲道:”你有所不知,阔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项用途,是用不着拿钱出来的。绸缎店里有招子,鞋子店里有招子,洋货店里有招子,就是在熟馆子里吃顿饭,也可以记一笔,她们除了看戏看电影,花什么钱呢?所以家里并不多给。“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愿意用余家的钱。她在亲戚家里住着,似乎就有难言之隐,这会子更叫她为学费的事,去连累亲戚,她自然是不肯。自己想了一想,便对史科莲道:”远久的话呢,我是不敢说,若论目前,二三十块钱我还可以筹得出来,现在已放暑假,下学期开学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也不必忙,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学费书籍费你到我这里来拿得了。“史科莲道:”天理良心,你苦苦的挣来几个钱,撑着这个门户,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连累你?我宁可不进学校,决不能要你的苦钱来做学费。“
李冬青见她说得这样决断,不便硬往下说,便说道:“日子还长呢,过日再说罢。
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个法子,请那学校里,免除你的学费。“史科莲道:”这倒可以。不过据我看,恐怕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李冬青道:”那也再说罢了。我们且不要说这些,昨天晚上,下了几阵大雨,路上的浮士,都已湿透了。今天又天晴,空气很好,我们何不到北海去玩玩?“史科莲从来没有听见过李冬青提议出去玩的,而今她先说要到北海,决不能不凑趣。说道:”很好,我就爱那一片水。好久没去,倒想去看看呢。“李冬青和她母亲说了,换了一条裙子,两个人便雇辆车子到北海来。
进了大门,走上那道石桥,只见桥底下,一片是绿,重重叠叠的荷叶,这着不看见一点水,好像这一座桥,就架在荷叶上一般。李冬青道:“许久没来,荷叶就长得这样茂盛了。”史科莲道:“无论什么地方,总要偶然去一回,才觉得耳目一新,若是天天来,就不觉为奇了。你说对不对?”李冬青道:“极对,就是交朋友也要这样。所以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啦。”说着话,走到琼岛的山下,只见那满山的青草,长得格外蓬勃,而且因为都在大树底下,既青且润,正是昨天晚上被雨洗了,还没有干呢。李冬青道:“我们不要坐船过湖,漪澜堂那个码头上太乱。
沿着海东岸,走到北岸去,你看如何?“史科莲笑道:”只要你走得动,我没有不赞成的。“两个议定了,沿着湖岸在槐树林下走。那偏西的太阳,晒着靠水的一排树枝,树的高处,前前后后,都是知了在那里喳喳地叫。从树底下看到满海的荷叶,中间露了一道白水,几只画艇在那里来往。有一只小船划到荷叶边去折莲花,惊起一只水鸟,在荷叶里飞了出去。李冬青笑着说道:”白水满时双鹭下,碧槐高处一蝉吟。“史科莲道:”你这好像又是做诗。“李冬青道:”不是做诗,是古人的诗,我看着现在的景致有些像那两句诗,所以念起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姑丈,也会做诗。我看他做起诗来,皱着眉毛在廊檐底下,踱来踱去,口里不住地哼,比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盐账,还要难受,你为什么偏爱这个?“李冬青笑道:”你要懂得这个好处,恐怕还要读两三年书。不过你姑丈是做官的人,而且又有钱,他学这个,是学不好的,那倒真是找罪受。“史科莲道:”照你这样说,这诗是该穷人学的,阔人没有分。“李冬青道:”大概如此吧?‘脱时不觉走到濠濮涧的门口。
史科莲道:“这里面很曲折,我们由这里绕了过去好不好?”李冬青口里没有答应出来,脚已经由大道上走去。翻过小小山坡,走到池子水榭边,卖茶的桌子上,有个人迎面站起来。李冬青一看,却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和他见面多次了,自然认得,也点了一点头。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还有一个人,有些像官僚的样子,彼此并没有交言,就走过去了。杨杏园看着李冬青的背影,直过那道石桥。
过了石桥,李冬青也回头望了一望。
杨杏园同桌的那一个问道:“杏园兄,你怎么认识这两个女学生?”这人是筹捐局里一个分局长,叫朱传庚,是杨杏园来自田间的一个同乡,脑筋十分顽固的,你要说是女朋友,那他就要生出许多议论,杨杏园因此扯了一个谎,随口答应道:“是朋友的家眷。”朱传庚道:“现在这些小姐们,都是行动自由,不要家里长辈领着,就可以出来的,我家里那些侄女,也是这个样子。我初次看见,是有些不以为然,后来一看其他亲戚朋友家里,都是这样,我也就不管了。”杨杏园道:“你有几位侄小姐任少爷?都在读书吗?”朱传庚道:“各房都有几个,说起他们读书,太享福了,有的包车送,有的马车送,上起学来,路也不用走一步。”杨杏园道:“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这多年,怎样汽车也没有一辆?”朱传庚道:“家用太大了,不敢再加开销了。况且他虽在外交界多年,不过是守着一个老缺,又没有大阔过,怎样能和别人打比呢?”杨杏园道:“听说庚子年,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点力。
怎样这一场功劳,就这样埋没了?“朱传庚笑道:”这就难说。“杨杏园见他不愿说,心里想起一桩事,也就不问了,眼睛望着池子里的水,默然了一会。因问道:”朱先生要不要回会馆。“朱传庚看他这样子,是要走了,马上就要会茶账。便道:”我还要到大家兄那里去一趟呢,先走一步罢。“说着戴起草帽子,把桌上的烟卷拿了一支(口卸)在嘴里,手上又抓了一把瓜子。便敲着茶壶盖,要叫伙计算帐。杨杏园拦住道:”我还要坐一会儿呢,请便罢。“朱传庚倒真不客气,拱了一拱手就走了。
杨杏园在这里,又默然坐了一会,觉着一个人坐在这里无聊得很,不如出去走走罢,会了茶钱,走出濠濮涧,沿着北海东岸直向北走,信步所之,不觉已到五龙亭。只见亭子外面,靠东第一张茶桌上,便是李冬青和史科莲。李冬青看见,早站了起来,和他微笑点头。杨杏园走了过去,说道:“还没有走吗?”史科莲也站起来,微笑一笑,脸上似乎带着一点儿红晕。李冬青道:“这地方很好,靠着水草,有点意思呢。这里又有树荫,请坐一坐。”杨杏园和李冬青已经是文字之交了,坐着谈谈,自然不妨。不过和史科莲还不十分面熟,心里觉着还有点受拘束。史科莲自然也不能默然无声,便对杨杏园道:“请坐。”杨杏园身子站在桌子边,就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李冬青便斟了一杯茶送了过去。杨杏园伸手一扶,身子起了一起。史科莲想道:“据我所知,他两个人的友谊,大概很深,何以见面还是这样客气?这也叫着耳闻不如目见了。”李冬青搭讪着喝了一口茶,说道:“濠濮涧似乎没有这边好。”杨杏园道:“各有不同,那边是幽静,这边是旷爽。”李冬青道:“杨先生就只和一个朋友来的吗?”杨杏园笑道:“我是喜欢一个人出来玩的。
今天到北海来,也是一个人,那个朋友,是在园里会到的。“李冬青道:”我刚才和密斯史说,那个人好像一个官。密斯史更说得妙,说他像文明戏里的老爷。“这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李冬青道:”我仔细想想,真有些像。“杨杏园笑道:”你二位说他像演戏的,不知道他就是优伶世家。“李冬青道:”他不是个官吗?
我们看走了眼了。“杨杏园笑道:”没有看走眼,他本是个小老爷,不过祖宗是唱戏的罢了。“史科莲坐在一边,觉得一言不发,又显着小家子气了。也问一句道:”唱戏的后代,也有做官的吗?“杨杏园道:”怎么没有?不但后代作官,本人就可以做官。二位大概知道唱小旦的常小霞,他就是一个参事上行走。还有那个唱老生的徐九胜,还兼着好几个挂名差事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免羊头烂了。“
杨杏园道:“其实呢,官本来就多,少几个戏子,也不见得减少政府的负担。”李冬青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官场中何必要用戏子?”杨杏园道:“这也无非捧角。你想满清时代的阶级多严,我这位敝同乡的叔父,他是戏子朱白星的儿子,他在那个时候,就做了候补道了。”史科莲默念着道:“朱白星……呵!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很有名的人吗?我们在什么杂志上报上,常常看见提到他。”杨杏园抓了几粒瓜子,放在面前桌子上,然后一粒一粒的嗑着,笑道:“这话要说起来,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这朱白星和我是个最近的同乡,因为他们的家庭,说他唱戏有辱祖先,把他驱逐出境。那个时候,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他就一直跑到北京来唱戏,不到两年工夫,就出了名。后来自己做老板,升到内庭供奉,专和公子王爷来往,就发了财了。敝县那个地方是极注意家谱的。朱白星虽在京唱得像做了京官一样,他总是怕上不了谱,和家族还时常通信。有一年,他家里有一个举人到京里来会试,他花了整千的银子,款待那举人,想借此和家里人恢复感情。这位举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弄个翰林进士。偏是朱白星有几分憨直,没有和他运动。
这举人受了他的钱,一点不见情,回得家去,写信将朱白星痛骂一顿,说他唱戏唱得做了宰相,也是一族人的羞耻。朱白星见同乡的人有这样不讲交情,以后就在北京娶妻生子,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他有两个儿子,一个依旧让他唱戏,一个替他捐了个候补道。据朱白星对他儿子说,唱戏不是正业,替国家办不了什么事,替祖宗增不了什么光。还是在读书上巴结一点功名的为是。但是本人是个穷汉,现在发了大财,也不可忘本,也把一个人去唱戏。“李冬青笑道:”这虽然是旧时人物的话,一个唱戏的人,有这样的见解,就也难得。“杨杏园道:”所以他死了这多年,人家还是念他。到了儿子手里,靠着王爷贝子贝勒的交情,他当真就做上一个道台了。
后来不知道哪一个管闲事的人参了他一本,说他身家不清白。他早也知道这一着是不能免的,老早的就派人回乡去,和族下一个穷汉商量,在家谱上,彼此对调一下。
把乡下人调着做朱白星的儿子,自己便去填他的缺。等到清室下旨查办,他把老早刻的家谱呈上,说是朱白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回家务农,一个在京唱戏,哪里会钻出第三个人来?本人不错姓朱,和朱白星同乡,但是疏远极了。清室也明知道是一种把戏,念起朱白星在内庭供奉多年,是一代名伶,不忍难为他的后代,只要官样文章可以敷衍过去,也就不问了。所以朱白星的后代,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一支唱戏的。“史科莲道:”杨先生怎样知道得有这样清楚?“杨杏园笑道:”敝处文风最坏,专出不通的秀才。可是戏好,许多有名的戏子,都出在那里。若是要像太史公一般,做起优伶列传来,那还要到我们那里去,找木本水源呢。刚才和我同座的,他的父亲,就是和朱白星儿子对调名分的那一位。朱白星儿孙作官,他实在有点功劳,所以他到北京来找朱白星的孙子。“李冬青道:”有一次去听戏,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生角出台,密斯余告诉我,那就是朱白星的孙子,大概那是唱戏的那一支下的了。但不知道作官的这一支,又是些什么官?“杨杏园道:”有文官,也有武官,说起来,还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学生呢。“史科莲见杨杏园坐在这里说得滔滔不绝。心想你在这里陪朋友谈话,那边的朋友,你就扔开不管了。心里好笑。李冬青未尝不知道杨杏园有个朋友在那边,但是他不说走,不能催他走。而于杨杏园呢,他是送走了朱传庚,才到这边来的,心里更是不会想到走了。史科莲一想,要他走,先得止住他的谈锋,便对李冬青道:”在金鳌玉蟀桥,望北海里边的景致,非常之好,到了这边来,又不过如此了。“李冬青道:”正是这样。将来你要上学,应该走这桥上过,你天天可以看一两趟了。“杨杏园道:”密斯史,要进哪个学校?“
李冬青便代她答道:“打算进修德女子学校学图画呢。”杨杏园道:“很好,不过我听见说,学费恐怕不便宜。”史科莲听了这话,立时脸上加了一重忧色,不觉失神叹了一口气。李冬青对她笑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慢慢的筹划,这是什么大事,解决不下来?”史科莲道:“我倒不是为我自己打算,我是替一般没有钱的人着想,他们都应该做光眼瞎子的了。有钱的人,真是占便宜,吃好的,穿好的,读书也可以造高深的学问。这样一说,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杨杏园道:“要说没有钱的人,赶快要先找个职业,倒不在乎求那个高深的学问,但是中学以下的教育,政府是应该尽义务的。现在许多穷人的孩子,没有书读,这倒是政府的责任。”李冬青听了,很是赞成,两人就由此谈到教育上去。这个说:应该实行强迫教育,那一个说,不妨试行道尔顿制。越说越有味,又把史科莲搁在一边了。
第四十四回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史科莲在一边看见,心里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们若在一处,总是讨论学说,争辩主张,没有一个说到私事的。自己觉得好像不着痕迹,其实是太深了。像余瑞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着重洋,万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说些慰藉的话,也就可以了。可是他们一封信,写上七八上十页纸,无非什么主张,什么学说,你赞成我,我也赞成你,稀松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杨杏园和李冬青那样客客气气的高谈学说,正是一样。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时候,免不了常常相见,相见又不能不矜持一点,就只好借重这一块学说的招牌,做两个人相见谈话的引子。
而且两个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张出入,丝毫没有关系,所以你赞成我,我也可以赞成你。史科莲自以为冷眼旁观,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边,默然不语,反觉得有味,看他们是怎样一个结果?后来李冬青谈得久了,觉得把史科莲扔在一边,很不过意,也就常常回转头来,问她一两句。她当然点头答应,完全同意。坐了一会,那太阳望西偏着,已经只有几丈高了。史科莲她是瞒了出来的,便对李冬青说要回去。李冬青以为两个人同来的,她一个人先走,似乎不妥,说道:“我也走罢。杨先生大略还要到贵友那边去。”杨杏园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趣味哩。”说时,便掏出钱来,会了茶钱,一路离开五龙亭。依着杨杏园便要替她们雇船,史科莲道:“我不用过海,我就走这后门出去了。”她和李冬青并排走着,杨杏园稍后有两尺路,说着话,慢慢的走去。杨杏园听说史科莲走后门,就和史科莲李冬青点个头,说一声再会,自己一个人走上过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澜堂,走上岸去,信着脚步向西走。过了回廊,一带柳岸,背山面水,很是幽静。因为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边的荷叶,直伸到岸上来。岸边有一株倒着半边的柳树,横生在水面上,恰好挡住西下的太阳,树荫底下,正有一块石头,好像为者钓鱼之人而设。杨杏园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味,便坐在石头上,去闯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风吹来,掀动衣袂,很有些诗意。由诗上不觉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这样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时候,她做的诗,十分清丽,我决做不出来。杨杏园坐在这里,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有一个人喊道:“杨先生你一人在这里吗?”杨杏园回头看时,正是李冬青。笑道:“我爱这地方幽静,坐着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难道不怕晒?”杨杏园这才醒悟过来,太阳已经偏到柳树一边去了,从柳条稀的地方穿了过来,自己整个儿晒在太阳里面。笑道:“刚才坐在这里,看水面上两个红蜻蜓,在那里点水,就看忘了。”
李冬青和他说着话,慢慢也走到石头边,撑着手上的花布伞,就在杨杏园刚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下了。杨杏园遭:“密斯李怎样也走到这边来?”李冬青道:“我送了密斯史出后门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来的。到了这边,我也爱这西岸幽静,要在这里走走。”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还没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这山上满山乱草,洒上落叶。岸边的杨柳疏了,水里的荷叶,又还留着一小半,那时夕阳照到这里来,加上满草地里虫叫,那就很可涤荡襟怀,消去不少的烦恼。”李冬青笑道:“杨先生这一通话,把秋天里的夕阳晚景,真也形容得出。这是幽人之致,人间重晚晴啦。”
杨杏园笑道:“幽人两个字,不但我不敢当,在北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当。有几个幽人住在这势利场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样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呢?”杨杏园记得《随园诗话》中有一段诗话。一个老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个就解说:“不然,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正和这段谈话相似。这正是她读书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随便的说了出来。觉得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严格的态度,没有三言两语,可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这时李冬青轻描淡写的说了这样几句,他就心悦诚服,完全同意。虽然有人说,情人言语,无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这句话。他便对李冬青道:“这话自然可以驳倒我所持的论调,但是我也无非是个糊口四方的人,怎样敢以憔悴京华自命。”
李冬青笑道:“我并不是驳杨先生的论调。”杨杏园也怕她误会了,连忙说道:“自然不是驳我。”两个人都这样忙着更正,倒弄得无话可说。李冬青收起了伞,扶着石头,慢慢的走到水边下,回转头来,不觉一笑。对杨杏园道:“你看岸上一个影子,水里一个影子,这正是对影成三人啦。”说时,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连忙往后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杨杏园站在身边,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抢上前一步,伸手将她一扶,便搀着她拿伞的那只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这才站立住了。当时在百忙中,没有在意,这会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两脸像灌了血一般,直红到脖子上去。杨杏园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谅解,岂不要说我轻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着发呆。李冬青抽出纽扣上的手绢,在身上拂了几拂,又低头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杨杏园也笑道:“所以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两人说了这样几句陈书,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过去。杨杏园又道:“密斯李刚才说对影成三人,我想要上头是月亮,下面是水,中间是人,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阳照到人身边来,却另有一种趣味。说到这里,我就要回套杨先生刚才所说的,是秋天的斜阳好。金黄色的日光,一面照着平湖浅水,一面照着风林落叶,才是图画呢。”杨杏园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李冬青对于这话,好像没有听见,打开她手捏的那柄扇子去扑草上飞的一只小黄蝴蝶。这蝴蝶往南飞,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见了,她才算了。杨杏园看见,也从后慢慢跟了来。李冬青扇着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的汗。”提着手上的伞,将伞尖点着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绕过西岸,便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杨杏园道:“我还想在这里面走走呢。”
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说着她弯腰鞠了一躬,便含着笑容,向大门口走去了。
杨杏园望着她的后影,直等不见了,便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心想这样个年轻的人,何以对于一切世事,都这样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不可告人之隐,所以她处处都是强为欢笑的样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总没有什么问题,何以也是这样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论,人家敬爱她的很多,她却只和那位顾影伶什的史科莲要好。也就可怪。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发了一会子呆,忽见地下,有些东西移动。定晴仔细看时,并不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太阳落下去了,月亮的光,便渐渐亮起来。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树,月亮的光,从树叶里穿着落到地下,树一动,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浅草上爬来爬去。杨杏园抬头看时,大半轮月亮,正在树的东边,月亮边几个大一点儿的星,银光灿烂,正在发亮。
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来,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意思,起身便望大门口走。
走到那石桥,靠在栏杆上,又看了一会荷花,忽然有一个人,伸手抚着他的背,回头看,却是华伯平。杨杏园笑道:“秘书老爷,好久不见啦。”华伯平笑道:“大文豪大记者。”杨杏园道:“你们统一筹备处是个极时髦的机关,薪水照月发的,你这三百六十块钱的现洋,够花了吧?我们这算什么,像做外线的女工一般,全靠几个手指头,何从大起?”华伯平便拉着他的衣服,说道:“走走!我请你吃晚饭。你两次找我,没有遇着,今天算是陪礼。”杨杏园道:“听说你在别的地方,又弄了两个挂名差事,真的吗?”华伯平笑着说道:“你们是干净人,不要打听这样卑鄙龌龊的事情。走走。”杨杏园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个衙门要到,自然没工夫了。”华伯平道:“衙门里屁事!筹办处每天去一趟,其余两处,十天也不到一回。”杨杏园道:“那末,为什么还忙得很?”华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惠民饭店里,我是坐不住。早几天,一吃了饭,就踌躇到哪处去玩好。后来熟人一多了,公园游艺园这些地方,只恨不能分身去应酬。到了晚饭之后,照例是一趟胡同,非到一点钟后,不能回家。你想,哪还有工夫出来找朋友?”杨杏园道:“你这样闹,不但经济上受大影响,与卫生也有碍。”华伯平一皱眉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杨杏园道:‘我听说碧波你也给他弄了一个顾问,是真的吗?“华伯平道:”是真的。“杨杏园道:”他不过是一个学生,你们的处长,既不认识他,又无联络他之必要,给他这样一个名义作什么?“华伯平道:”怎么是名义?一百块现洋一个月啦。自然不认识他,也不必联络他,这完全是我提拔他。“杨杏园道:”你和贵处长一保荐,他就答应了吗?“华伯平笑道:”这真是笑话。我们敝处的顾问,本来有三四百,也有处长自己请的,也有各处代表硬要的,也有各方面头等人物荐的。其余便是和处长跑腿的几位政客开单密陈的。最后处长就把这一大批的名单,交付一个机要秘书,缮写清楚一个等次,由他批准。
偏是那时我也在办公室里,老总就叫我帮着办理。“杨杏园道:”老总又是谁?“
华伯平笑道:“老总就是处长,我们同事这样说惯了呢。那位机要秘书缮名单的时候,他却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实我也不留心,他却做贼心虚,对我说,这是哪个阔人的侄子,哪个阔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总说。你何不也加上一个名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说:”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话?‘他说:“谁说要你的名字呢,阿猫阿狗,你随便写一个得了。’我说:”乱写一个也行吗?‘他说;’乱写到底差一点,你把你的令亲令友开上一个得了。若是在什么公团里办事的,那就更好。‘我听他这样说,一想碧波近来手头很窘,他又是什么文化大同盟的会员,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开了一个名字,给那位机要秘书,而且说明他的履历。他欣然答应,就把他写上名单去了。其初我还认为未必有效,谁知过了两天,他真的给我一封聘函,说是已经规定了,每月一百元车马费。我拿了这封信去告诉碧波,他还以为我和他开玩笑呢。“
杨杏园和华伯平两个人站在石桥栏杆边说话,忘其所以。直等话说完了,华伯平才重申前请,要杨杏园去吃晚饭。杨杏园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气,但是到了这时,是我办事的时候了,我不能再耽搁。你若请我,改为明天罢。”华伯平道:“这里的西山八大处,我只去过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来,我们同到八大处去玩一天,好不好?”杨杏园道:“这个热天,爬山有些不合宜。”华伯平道:“咱们坐轿子。”杨杏园道:“坐轿游山,这似乎有些笑话。那种轿子,两根木杠抬一把藤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抬草庙里的菩萨。而且上山往后倒,下山往前冲,也不舒服。”
华伯平道:“那末,不上山,在山脚旅馆里坐坐,好不好?我还有个新朋友,在半山中新盖一所房子,高兴我们可以在那里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误事。”
杨杏园欣然道:“好多年没有在郊外住过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华伯平道:“我一天到晚没事,有什么不去?你明天早饭后在家里等我,我坐了汽车来邀你。”
杨杏园道:“好,就是这样办。”就和华伯平分手回家。
到了次日,杨杏园起了一个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预备好了。编稿子的事,就打电话,托了同事的代办一天。不到十一点钟各事都预备妥了,便催着长班开早饭。
这里饭只吃了一碗,华伯平就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有吴碧波。杨杏园道:“很好,三个人不多不少。你们都吃了饭吗?”华伯平指着吴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饭厅上吃的饭,居然是一家很齐备的小馆子。在北京当大学生,真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什么都有人替你准备好了。”吴碧波道:“你很羡慕学生生活,我们换一换地位,如何?”华伯平道:“无奈人不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若是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谁不愿意?”他二人在说笑话,杨杏园便赶忙吃饭。吃过饭之后,胡乱洗了一把脸,催着长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滚热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只端起来沾了一沾嘴唇,便放下来,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门登车而去。
汽车出了阜成门,不一时,便来到乡下。这汽车经过的马路,两面都种着柳树,虽然也有间断的地方,却离不很远,汽车在绿荫里面飞跑,清风迎面而来,倒也不觉的热。马路的两边,人家地里,种着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苍披离,一望无际。杨杏园道:“你看,这种高粱地,真是深密隐蔽,所谓青纱帐起,难免可以藏匪了。”吴碧波道:“也是去年这时,我在城外进城去,一个人骑着一匹驴子,走到这样四围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着一把汗。”杨杏园道:“这里是大路,不断的人往来,歹人藏不住,不要紧的。”吴碧波道:“这却难说呢。我听见说,是哪家一个小姐骑脚踏车进城,路上走脱了伴,把身上的首饰全取下来,埋在一株柳树兜下,做了暗记号,然后飞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车来挖取东西。”杨杏园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坏人,他是一个女子,根本上人就是危险品呢,她就没有料到吗?”说起话来,不觉车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西山迎面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见一排山,渐渐分出岗峦,渐渐看出山上的房屋,渐渐看出山上的树木,山脚下一座西式楼房,半藏半露在树影丛中,西山旅馆,已经在望。
一会工夫,汽车过了一道乾河石桥,便停在旅馆边空场里。这里到也停了七八辆汽车,一路挨山脚排着。大家下得车来,就闻着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气。静悄悄的,听得四周深草里的虫叫,顿觉耳目为之一新。走进旅馆门口那个露台下面来,只见茶座下,除了四五个中国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张桌子,沏了一壶茶,围坐着七个人,都是矮小个儿,穿着粗料的西装,叽哩咕噜说个不歇。杨杏园对华伯平道:“讨厌得很,我们上那边去坐罢。”说着,他便在前走。露台外面,是个敞厅,也摆了两张桌子,又有几个穿西装的矮个儿围着坐在那里。华伯平知道杨杏园不愿意,便说道:“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头再来休息,好不好?”杨杏园首先赞成,吴碧波也没有持异议,三人就在那小花圃里穿了过去,插上小路。这时,路边下有个穿短衣服的人,在一边跟着走,对华伯平道:“先上那一边,看竹子,上碧摩崖。这一边是……”杨杏园知道是山脚下领路的,无非借此弄几个小钱。便对他一摆手道:“这里我们常来。”他听说,没有希望,回转身就走了。三个人顺着脚步儿走,过了一道石桥,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
不到几十步路,大家满身是汗,吴碧波早站在一棵树下,把长衫脱了下来。杨杏园华伯平二人,不约而同都脱下了长衫。华伯平笑道:“今天这太阳虽不十分厉害,你听这满山林的知了叫,正是当午,上起山来,可热得受不了。回去罢。”吴碧波一看,这山路渐渐上升,面前就有一个高坡,约有十来丈高。抬头一看太阳正在树顶上。笑着说道:“我刚才只走一个小山坡,就接二连三的喘气,回去也好。”说时,华伯平侧耳一听,说道:“这是什么响?这仿佛像是下雨。”吴碧波听着也像,说道:“果然。”杨杏园走着离开他们几步,一只手胳膊搭着长衫,一只手撑着一棵树,当着风站住。回过头笑道:“这都不晓得,这是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可惜这里没有成林的大松树,若是有,被风一吹,你还疑心在海里呢。”吴碧波道:“这风很好,我们就在这树荫底下坐坐。”说着,一路走到树荫下来,大家在草上坐着。这时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那是铃声。那铃声发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处,却从山坡树丛里钻出几头驴子来。
驴子前头一人,戴着草帽,拿着鞭子,正绕着山道,在短树里钻呢。华伯平道:“这是一幅好图画。”杨杏园道:“你是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见山林,无处不好。好像乡下人进城,走在街上车马往来,和见了龙王的宝库一般,样样奇怪了。”
说话时,那几头驴子,已经走到身边。每头驴子,背着两个大篓子,倒像是不轻,那赶驴子的人,在一边走着。吴碧波随便问道:“这驴子上是什么?”那人将第一个驴子往怀里一带,吆喝一声,其余的驴子,便都停住了。连忙笑着道:“杏儿。”
吴碧波道:“就是山里的杏儿吗?”那人道:“是的,现摘的。”吴碧波笑着对华伯平杨杏园道:“这种新鲜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华伯平便笑着对那人道:“乡下大哥,卖给我们几个尝尝,行不行?”那人听见城里先生,叫了他一声大哥,欢喜得很。说道:“出在咱们山里呢,不值什么,还要买呀?”说毕,就在第一个驴子背上解下一个附带的筐,伸手进去,捧了一捧黄澄澄的杏儿出来,说道:“送您尝尝。”华伯平连忙把草帽子翻过来接着。说道:“多谢。”那人听了一声多谢,又捧了一捧来。华伯平见他这样客气,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个毛钱出来送给他。那赶驴子的,死也不肯要,说道:“就是卖,也不值这些钱呢。”
说毕,牵了驴子就走了。杨杏园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这杏儿,有鸡蛋大一个,不觉伸手在华伯平帽子里拿了一个,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绢,将杏儿擦了一擦。
在手上拿着,就觉有一点清香。咬了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一连就吃了三个。华伯平吴碧波两人更不必说,对着帽子吃了个不歇。三个人将杏儿吃完,吴碧波问杨杏园道:“如何?”杨杏园道:“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决没有这种好味。”华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杨杏园笑道:“好罗唆的题目。”华伯平道:“不这样罗唆,那就不时髦了。”吴碧波道:“不要说了,太阳慢慢偏西了,我们下山去,好好歇歇罢。”说着,他一面穿长衫,一面在前走。三个人一路走下山来,到了西山旅馆,只见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阶沿上拣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过来,便问要吃什么。华伯平对杨杏园道:“饿不饿?”吴碧波杨杏园都说不饿。华伯平对茶房道:“来一份茶点罢。”一会儿工夫,茶房捧了一壶红茶,两碟点心来。杨杏园只喝了半杯兑上牛乳的茶,吃了两个点心,便躺在藤椅上,闲眺野景。
在这时,一辆大汽车开到门口敞地,一共走下来四个人,两个西洋人,两个穿西装的中国妇人。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一个却只十八九岁。这两个人的衣服,都是薄纱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两条溜回的胳膊。领子是挖着大大一个窟窿,胸前背后,露着两大块肉。那二十多岁的妇人,肌色黄黄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着帽子,满头的烫发,连耳朵额角,全遮住了,俨如一个鸟窠罩在头上。那个年纪轻些的,一张长脸,皮肤倒是白些,却又生了满脸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个半月式的短发。两个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着两只光胳膊走了进来。两个西洋人紧紧后跟。走到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极和蔼的笑脸,上前欢迎,轻轻的说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点了一点头。几个茶房,七手八脚,张罗座位,就让这两男两女在杨杏园这一桌旁边坐下。那两个妇人的粉香,便一阵一阵,兀自扑了过来。那西洋人里面,有个长子,便操着不规则的京话,问那妇人道:“汽水?冰其凌?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妇人笑道:“喝一点儿汽水罢。”长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说着,一指年纪轻的妇人问道:“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长的扇子,打开半边掩着嘴唇,笑着点了一点头。那一个西洋人,是个胖子,看见了便和长子一笑。吴碧波在一边看见,心里好生不解,这四个人并不是那样十分亲密,当然不是夫妇。而且言语上隔阂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两个西洋人,不懂中国话罢了,就是这两个妇人,虽然洋气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语,怎样会和西洋人一块儿来游西山呢?这真奇极了。
他便用低低的声音,操着家乡土话问杨杏园道:“这两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你看得出来吗?”杨杏园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东城一带,现有一种妇女,专和大饭店里的茶房联合一气,就做这种不正当的洋商贸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说外国话。这大概是初出世的雏儿呢。你若是在城里碰见她们单独的走着,真当她是一个欧化的闺秀呢。”说时,那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似乎知道这边有人注意她,不住的向这边看。吴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闲谈别的事。
一会儿工夫,外面进来一个人,看见华伯平,走上前来,请了一个安。华伯平看时,是杨次长的听差。这杨次长在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华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那听差说道:“昨天杨次长吩咐,说是华秘书要到山上来,怕他们不认识,派听差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好引着上山去。您啦,还是歇一会儿,还是就去?”华伯平道:“就会罢。”便叫茶房开上账来。华伯平接过来一看,茶点三份,外带烟卷汽水,共是五块多。杨杏园对吴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饭店的价钱差不多呢。”华伯平没有作声,掏出七块钱给他,说道:“多的算小账罢。”那茶房只答应了一句“是”。不像城里饭酒馆的茶房,多少还会说一句谢谢。三个人出了旅馆,那听差早就替他们雇好三乘轿子。杨杏园道:“路若是不多,我们就走了上去罢,这轿子并不舒服。”吴碧波领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声不响,就上了一乘轿子去。第二个华伯平,也毫不谦逊,坐上轿子去了。杨杏园见大家都坐轿子,自己不能走着跟了上山,也只得坐轿子去。那轿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轿杠上,用两根绳子吊了一块板,这就是个搁脚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条,撑着个蓝布棚儿。
好像凉粉摊上那个布单子。三个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觉得笑起来。这轿子上山,一直望杨次长的别墅而来,走的都是小路。轿子一步一步前进,前高后低,坐轿子的正是仰着上去,后来上一个陡些的高坡,人简直躺在椅子上面。吴碧波嚷了起来道:“危险,不要倒下山去吧?”轿夫笑道:“不要紧,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过多少人,要都倒出轿来,那还了得。”
上了这个土坡,半山腰里,一块平地,平地上有几棵大树,树底下,一所平顶西式房子,门前一个露台,有两个人在露台底下走上前来相迎,轿子便停了。大家知道这就是杨次长的别墅,一齐下轿。
那个引着上山的听差,便在前引路,进得门来是第一进屋,穿过这一进,上一个土台,便是一个院子,又是一进屋。前后两进,绝不相连,倒像是一楼一底一般。
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过外加一道游廊。游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绕满了,看不出来。院子右边,一个大削壁,壁上倒挂着一株松树,树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里来。左边远远的一座山,是由屋后环抱过来的。这一所屋,可以说是三面环山。这上面的屋子,游廊突出来一角,成了一个平台,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绕着。平台正中,早已摆了一张石面桌子,三把躺椅。华伯平三人走进平台来,躺在椅子上对外一看,直望着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庄树木,都是一丛一丛的,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远些,地下有一层白色的薄雾,就看不清楚了。这种薄雾,浩浩荡荡,一直与天相接。在薄雾里,隐隐的看见黑影子,高低不齐,那就是北京城了。这时听差把茶烟都预备了放在桌上,和他们三人打手巾把儿。华伯平睡在躺椅上,两脚一伸道:“这地方远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会享福了。”
便问听差道:“你们贵上一个月来几回?”听差笑道:“一年也许摊不上一回哩。
一月哪有几回?“华伯平道:”今年来过吗?“听差道:”没有来过。去年在任上,倒是很来过几回。“华伯平道:”这就奇了。闲着不来,不闲着倒要来。“杨杏园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政治上的变化,说不定的。有时候有表示消极之必要,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台了,就应该在城里应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西山来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台了。“华伯平点头笑道:”你没有做官,你倒深知其中三昧。“便问听差道:”这样说,这座房子盖起来以后,就白放在这里了。谁看守这屋子?“听差道:”有一个听差,一个园丁,还有一个厨子,一共三个人。“
华伯平笑道:“这也不啻盖一所别墅,让这三人来住了。”杨杏园笑道:“像这位杨次长,还不算冤,究竟还来住过几天。许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乡去盖园子,一生也不见面一次。所以相传有这样两句诗,‘盖得园林为老计,年年空展画图看。’”
华伯平道:“大概他也知这两句诗,所以很欢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负了这一座别墅。”吴碧波道:“我若有钱造这么一座别墅,我就闭户读书,住在山上。”华伯平道:“你没有钱造别墅,你就这样说。你要是真造起别墅来,你就不能实行了。”
三个人坐在这平台上,临风品茗,看山闲话,痛快得很。
不觉一会儿工夫,天就晚了。这里的厨子,因为主人派人传话来了,对于这三位客的饭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买菜,又来不及。只得在附近一个庙里,与和尚商量了半天,让了一块肥腊肉来。又把自己喂的鸡,宰了一只,其余便是自己园里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凑,也弄出上十碗菜来开晚饭。鸡和腊肉罢了,一碗苋菜,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干净。华伯平道:“这厨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极了,就是北京城里好素菜馆子里的菜,也没有这样好。”杨杏园道:“你忘记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吗?这就是那一样的道理。”吴碧波端着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
便问杨杏园道:“这里有河吗?你听听这个流水的声音。”杨杏园走到平台上来,只见山崖上大半轮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树木隐隐。天上只有几颗亮星,在树按上陪着月亮。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一片潺潺之声,却在天空。杨杏园笑道:“这哪是水声,水有在半空中响的吗?”吴碧波道:“这难道又是树叶响,和白天在山口上听的可不同。”华伯平听他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侧耳一听,果然听见一道滩河流水的声音,在这屋外,像在山腰里,又像在山顶上。笑道:“有了,我明白了。这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松涛,对不对?”一句没说完,只听见波浪汹涌之声,随风而来。回头又听见沙沙之声,由远而近,擦着这屋子过去。华伯平道:“妙极!
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里知道这种景况。“三个人漱洗已毕,依旧坐在这平台上。
那月亮离着屋外山顶,也不过一丈来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树影,清幽如梦,远看山下,云雾濛濛、不知所在。四围除了树木为风所吹之声而外,就是这屋的四周,几头野虫,唧唧的叫。杨杏园道:“我在此时,只觉得万念俱寂,想起北京城里的繁华,真如电影一般。”吴碧波道:“所以古人作书,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够心地干净,做得出好文章来。”大家正说着,忽听见一阵吹笛子的声音,在山上送下来。那调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这深山之中,残月之下,便觉得有无限凄凉。华伯平道:“咦!”他只说了一个字,杨杏园和他摆摆手,三个人便都不作声,坐着悄悄地听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吴碧波道:“杏园,我们不要遇了仙家吧?他这一阵笛声,把我的心都吹动了,酸甜苦辣,我真说不出是什么味来。”他们说时,听差正走过来沏茶,华伯平便问道:“这山上是什么地方?”
听差道:“是一幢庙。”华伯平道:“这笛子是和尚吹的吗?”听差道:“不是,是一位冯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吴碧波道:“这位冯太太的老爷,是一个司长吗?”听差道:“对了。”吴碧波对杨杏园道:“这是一个失恋的伤心人,难怪她这调子,吹得幽怨极了。”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吴碧波道:“她的恋人,嫁给了我们的亲戚,我怎样不知道?”华伯平道:“胡说!她的恋人,怎样嫁起人来?”吴碧波笑道:“不说明白,你不知道。原来她的恋人,一样的是个女子,不是个男子。”杨杏园道:“妙极。这是同性恋爱的故事。你说,她们是怎么一段因缘?”吴碧波道:“这冯太太在北京城里,本来也是个交际之花。后来不知什么人介绍,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两个人发生了同性恋爱。都说男子汉没有好人,我们躲开他们,到西山去住罢。冯太太对施小姐说:”这还不是办法,我们要今生今世在一处,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离婚。‘施小姐说:“我早就决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离婚。’冯太太说:”好好,只要你能这样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离婚。‘冯太太说了这个话,果然和冯司长提出离婚的条件。冯司长本来是个西洋留学生,对婚姻问题,真是讲究恋爱主义的,慨然答应了离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发生了同性爱,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嫉妒心,并且答应离婚以后,每月津贴冯太太一百元的日用。这也算仁至义尽了。“
杨杏园道:“果是仁至义尽,冯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吴碧波道:“惟其如此,就越发糟了。冯太太当时一鼓作气的和冯司长离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来,住在西山什么地方,我原不知道。”说着一指听差道:“他说这笛子是冯太太吹的,那末,就是这里了。两个人大概住了两个月,果然情投意合。
后来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见西山旅馆里的旅客,男女成双的居多,她的爱情就不能专一啦。恰好这个时候,敝亲在山上养病,游山游得认识起来,也发生了爱情。
这异性爱的力量,究竟比同性爱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写了一封信丢在桌上,和冯太太不辞而别,下山结婚去了。冯太太万不料施小姐是这样薄情的人,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还狠,又海又恨,真是万念皆灰,住在山上,连门都不出了。“杨杏园道:”我若是冯司长,我还接她回去,那才见得他的情深量大。况且冯太太和别人是同性爱,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坠欢可拾。“吴碧波道:”冯司长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冯太太以为丈夫心肠太好,自己却不好意思见面了。据说,那一百元的津贴,她也不要了。以后何以为继,真是一个疑问。“听差站在一边,也听住了。华伯平问他道:”这话对吗?“听差道:”不错,从前还有一位施小姐,和冯太太同住,后来走了。“华伯平道:”这冯太太,可说她负人,人家也负她,这两笔账在一处,如今都悔起来,也难怪她不下山了。“
说着,那笛子又吹起来了。也听不出是什么调子,只觉呜呜咽咽,若断若续,很是凄楚。杨杏园用手搔着头发道:“可怜!我不忍卒听了。”华伯平笑道:“你向来自负是个多情种子,何不想法救她一救?”杨杏园道:“连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何况别人?”这时,月亮越发斜了,凉透毛发,杨杏园不觉打一个寒噤。
当时,笛子也就更然中止。杨杏园道:“咦!有什么变故吗?这笛子吹到中间,陡然停止,不像自然的收束。”吴碧波道:“你又见神见鬼。”华伯平道:“不然,我也觉得这笛子停得可怪。”吴碧波道:“我想她拿着笛子,一定在风露里吹,刚才这一阵风我们都受不住,她一定也是受不住,所以不能吹了。”杨杏园道:“这话也近情理。但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妇人,在深山里住着,拿着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对凉风暗露来吹,这种情景,也就不堪了。”吴碧波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杨杏园道:“王道不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天理,你觉得我这话腐败吗?”华伯平笑道:“话却是对的,不过这好像做官的人说的。”杨杏园一想,果然,自己也好笑起来。三个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会,身上越坐越凉,只得去睡。
这里的床铺,都是杨次长预备好了的,干净得很。因为大家都要试试山居的风味,各人搬了一张铁床,踞了一间屋。三个人在白天走山,已经辛苦了,晚上又谈了这久,所以一到床上就睡着了。杨杏园正睡在兴浓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大叫起来,不觉惊醒。要知为何有人大叫,下回交代。
第四十五回远道供山珍百朋相锡下厨劳素手一饭堪留
却说杨杏园从睡梦中惊醒,听得有人大叫,连忙往上一爬,喊道:“谁?怎么了?”只听见吴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哟!这可把我吓死了。”杨杏园听说,已经趿着鞋子走了出来。只见吴碧波站在院子里,便走上前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吗?”
吴碧波拍着胸口道:“可不是吗?我因为起来小解,走到这里,只见一个漆黑一团的东西站在花台上,我仔细一看,好像一只猫,倒也不理会。哪晓得走近一点,它打了一个胡哨,对着我直扑过来。我不曾提防,吓得往后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来了,它已经飞上峭壁,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杨杏园道:“只怕是猫头鹰吧?这种东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时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来,看不见方向。你瞧,东边的天脚,已经发现一大块鱼肚色的云,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这花台上,本来看不见人,你走到面前,它一惊,展开翅膀便飞,所以和你碰上。你说你怕它,其实是它怕你呢。”吴碧波道:“你这一说,果然对了,怪不得它站在花台上,极像一只猎呢。”华伯平听他两人说话,也醒了。说道:“你两人怎么起得这样早?”杨杏园道:“碧波几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从梦中惊醒,用飞剑斩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刚才院子里这一场恶战,你不知道吗?”
华伯平也开门走了出来,口里说道:“你们说些什么鬼话?”抬头一看,只见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颗亮星,排在山顶树梢之上。杨杏园和吴碧波站在曙色朦胧之中,远看还看不出面目。华伯平走近前来,又问道:“你两人为什么醒得这样早?”吴碧波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华伯平道:“这也值得惊慌,凉得很,去睡罢。”杨杏园道:“不要睡,我们走上山顶去看日出,好不好?”吴碧波道:“走山我走怕了,我不去。这里一个山口,正对着东方,我们就在这里看,也是一样。”杨杏园道:“既然不上山顶,我们还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再起来,这时站在院子里,也没有意思。”说毕,三人各回房去睡。杨杏园本想休息一会儿,就起来的,谁知一闭眼就睡着了。等到醒来,只见玻璃窗上,有一片辉煌五彩的颜色。原来这窗户外边,是一架牵牛花,那藤上的叶子,长得堆了起来。绿叶之中,紫的蓝的白的牵牛花,开得正是茂盛。牵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树,绿叶扶疏,那一个一个的黄杏子,如挂银铃子一般,挂满一树。那初出的太阳照来,在树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黄色。日光由树上更射到牵牛花上,又由牵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开窗子,再看树上草上,露水还没有干。一阵清芬之气,扑面而来,浑身都是爽快的。
那听差见里面有响声,知道是杨杏园醒了,便推开门进来,替杨杏园打洗脸水。
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杏树,问听差道:“那树是谁家的?”听差道:“是这山上庙里的。”杨杏园问道:“他那杏子卖不卖?”听差道:“怎样不卖?而且他们当家师不在这里,您随便给小和尚几个钱,他就卖了。”杨杏园便在身上掏了一块钱,递给那听差。说道:“你在和尚那里,随便和我买些来。”听差接了钱去,趁天气还早,就摘了许多杏子下来,便找了一个干净蒲包,一齐一装。一刻儿工夫,就拿来了。杨杏园收下,也没有问他。
到了十点钟,华伯平和吴碧波还都没醒,杨杏园拍着窗户道:“看日出呀,还不起来吗?”他两人先后起来,只见日上三竿,都也好笑。这里的听差,见客都已起来,摄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个提盒来。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盘包子和热烧卖,三大碗八仙面,便一齐摆在桌上。杨杏园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里口味。
杨杏园便问听差道:“这也是你们厨子做的?”听差笑道:“哪里做得出来!就是做得出来,也没有这样新鲜。”华伯平道:“那是哪里来的哩?”听差道:“今天是柴总长在山上请客,借的是贾总长的屋子,离我们这儿只一点儿路。他们连点心午饭晚饭都预备好了,趁天亮由城里搬来的,东西多得很。他们的厨子,和我们这边是熟人,这些点心是让过来的。”杨杏园道:“请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请的一大半是外国人,听说还要开会呢。”杨杏园道:“有几个外国人,是银行里的吗?”听差道:“那就不知道。”华伯平笑道:“你问这话,我明白了,你们新闻记者好厉害,简直有缝必钻。”杨杏园笑道:“你以为我要在听差口里,探出老柴请的客呢。其实是因话答话。我要真是个访员,走到山下去,把汽车号码一记,回去把本子一对,就知道谁来了。还不用着问呢。”华伯平道:“这果然是个好法子。”杨杏园道:“你说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尽然。有一次,于总理的自用汽车,停在丁总长的公馆门口,此外还有几辆汽车,一路停着。有一位访员,由此经过,他一按灵机,心里恍然大悟,马上回去报告,说是于总理在了总长家里开会。编辑先生又嫌光说开会,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说是内容秘密,无从得知。但微闻不出某某数问题。后来一打听,哪里是于总理到丁总长家里去开会!原来于总理家里的老妈子,带了一个小少爷,到丁家去玩。你想,要根据汽车号码去找新闻,岂不大大失败?”华伯平道:“这却是有趣的事,可见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点揣摩。”杨杏园道:“你刚才说明白了我的用意,以为我猜他们是商量借外债呢。其实要商量借外债,在政府也是公开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来。依我想,大概是他们商量做买卖。”吴碧波道:“他们大家伙,还做买卖吗?”华伯平笑道:“怎么不做买卖?而且做买卖和做官,有连带的关系。譬如外省禁烟,抓来的烟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变成一种货物了。早年我们有个同乡在川边做官,到了月底发薪水,不发钱,却照市价,用烟土来发薪水。真是做好一点儿差事的,一个月的薪水,有挣整担烟土的。那个时候,我在汉口,他寄钱来做某项费用,也是土,不是钱。据他来信说,他们因为受了烟土,不得已而经商。经商惯了,倒反要贩些烟土来卖。
这不是官商相关吗?“杨杏园道:”这就叫有土斯有财了。“
三个人说笑一阵,将点心吃完,就预备下山。华伯平因为杨次长的关系,厨子听差,一齐赏了十块钱。听差就欢天喜地的,雇轿子,替杨杏园背着一大包杏子,亲送他们下山。昨天来的汽车,本来在山下等着,三个人依旧一车进城。杨杏园巴巴的还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车里来。吴碧波道:“你不是不爱吃水果的吗?还带这多杏子回去作什么?”杨杏园道:“这杏子很好吃,带回去留着慢慢解渴罢。”路上吴碧波拿了一个吃,杨杏园都不很舍得,笑道:“这东西在山上不值什么,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贵了。”吴碧波道:“你太吝啬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开一开量,索兴大吃特吃。”杨杏园听说,只好笑着不作声。汽车进了城,先送杨杏园回家,他们也没有下车,就走了。
杨杏园亲自提了一包杏子进家,交给长班胡二,马上写了一封信,叫他一并送到李冬青家里去。胡二拿着东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来,对他说道:“你在那里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带回来。”胡二道:“那末,我就说等回信得了。”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不必说罢,你等一等得了。”胡二笑道:“先生,不说要回信,怎样好在人家那里等呢?再不然,我就说请给一个回片罢,要是有回信,他们自然拿出来了。”杨杏园道:“这又是什么生地方,要什么回片呢?反觉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里等一会儿得了。”胡二心想,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杨杏园怎样硬顶,只得答应着去了。去了两个钟点,胡二还没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这样想着,来去有这样远,而且他总要在那里等一会儿,大概不能就回来,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编报馆里的稿子。又过了两个钟头,胡二还不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就是他实在回来晏了,不能说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里一狐疑,连编稿子,都没有心思,便丢了笔,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一直等到快上灯了,依旧不见胡二的影子。胡二请的伙计正提了一壶开水,走了进来,杨杏园问道:“今天没有别人叫胡二去做事吗?”伙计道:“没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门房里哩。”杨杏园对于底下人,向来是宽厚的,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顿脚骂道:“这东西真误我的事,可恶!可恶!”伙计道:“您啦,什么事?”杨杏园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这时候,还在家里睡觉。”伙计道:“你说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来了。”杨杏园道:“回信呢?”伙计道:“他一回来,喝得说话就有些团舌头,走进门房,就睡了。”杨杏园道:“你去问问他看,有回信没有?”伙计答应去了。一会,拿着一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一肚气,要骂胡二一顿。接了信在手,就先走进房去,点上灯,然后拆开信来看,那信道:来书并鲜杏百颗,均已拜领,谢谢。青系无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赏荷之约,恐不克去。得暇,请明午至敝庐一谈,当煮茗相候耳。
青白杨杏园将信看了两遍,自己提笔在信封后面,写了两个数目字,放进抽屉里纸盒子内,静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头,只见胡二站在灯光影下,忽然请一个安下去。说道:“这回误了事,真是该死。本来也就不敢喝酒,因为那位李小姐赏了我大半瓶酒,两碗菜,叫我在门房里喝,我敞着量一喝,就醉了。回来的时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很气,见他这样一说,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气就全消了。只骂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吗?”胡二见杨杏园并没有发气的样子,便放宽了心,说道:“那李小姐还赏了一块钱。”杨杏园道:“这怎样好收人家的?东西也不值一块钱。”胡二道:“您啦,就不能这样说。送礼的脚力钱,本来就看主人的面子。这是凭着咱们交情给赏钱,哪管东西多少呀。”杨杏园笑骂道:“你一辈子也不会说话。去罢!”胡二答应几个“是”,自去了。
杨杏园因为游山回来,本来有些心神不定,这时只听见隔壁院子里,人声闹成一片,越发文思紊乱,不能做稿子。只得停了笔,端着一个茶杯子,坐在窗户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里那种声浪,由远而近,已经叫到这院子里来。望窗子外一看,却是徐二先生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三个人。他叫道:“杏园杏园,我照顾你一种买卖。”说时,一脚踏进中间屋子,其余那几个人,也一拥而人。杨杏园怕他再闯进里边屋子来,便迎了出去,请他们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张稿子,交给杨杏园,说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只见有几个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欢迎皖贤陈公定国长皖之热狂”,这几个字,算是一篇新闻的大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许多大圈。大题目之后,排列着四五行小题目,什么“陈公治皖之八大方针”了,“陈公人府之五大条陈”了,“明日全体旅京人士之盛会”了,像这样如火如茶的话,总有一二十句。杨杏园不和他们纠缠,决定主意,便说道:“这事不归我管,你还不知吗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们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们转送到报馆,那就有人登了。况且你给我,不过是一家报馆登,若是送到通信社发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鸾,专干欢迎会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个省长的新闻,人家怎么不登?况且陈公又不是默默无闻的人,何至于无人光顾。”杨杏园道:“高先生说的话不错,你们还是那样办好。”徐二先生听说,也无所可否,却把杨杏园拉到里面屋子里来,闭着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边,轻轻说道:“明天开欢迎会,你何不也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陈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个谘议。听说你和他认识,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千万务要把我拉在一处,等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要他脑筋里面有了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个事。”说毕,和杨杏园作了几个揖。杨杏园道:“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认得他,我怎么去和他说话?”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请春饮,我看见你屋子里,还有一封请帖呢。”杨杏园笑道:“是有这一回事,你好记性。但是这种请春饮的玩意,无非是联络同乡感情的,和同乡团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还说什么呢,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这一封请帖,就有相当活动的资格了。”杨杏园道:“你这是欺人之谈了。我常听见你说,你常常和一班同乡大老,在一处饮酒赋诗,何以独不认识陈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个人抱定和国家做一番事业的心事。其余啸嗷风月,都是得过且过的人,一点进取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他们和定老是两路的人物,饮酒赋诗不带定老在内。定老既然不很和他们往来,我就也没机会认识了。”杨杏园道:“原来如此。你何不叫大老们写一封荐信给陈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说话,那不要胜过百倍吗?”徐二先生道:“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却不妨双管齐下,还是请你帮我一点忙。我再请你吃小馆子。”杨杏园道:“你是知道的,这种什么欢迎会,我从来没有到过。我若是去,当然可以和你引见引见。”徐二先生道:“嘿!你还打算不去吗?你真是个傻子,现成的机会,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着。”杨杏园道:“我原没有算定,也许明天去。”
徐二先生热心极了,把他引到外边屋子里来,和那同来的人,一块儿劝他,务必要去,最好是在会场上,能演说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杨杏园真也没有他的法,说道:“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会。老干新闻记者,有什么意思。干一辈子,还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捞一笔是一笔,要抵当新闻记者苦几年哩。”徐二先生拍着手笑道:“好哇,你想开了。”杨杏园道:“外面院子里,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说时,借着机会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来,杨杏园见他们出来了,便在外院子里,踱来踱去。只见大厅上围着七八个人,突然有一个嚷了起来。说道:“今天……我们代表旅京全体同乡,欢迎新任陈省长……
陈公是我们三千万人之中的一个贤人。“心想:这是什么话,怎么这里成了欢迎会了?一看那人,穿着夏布长衫,套着纱马褂,架着大框眼镜,养着短毛胡子,抬起一只手,忽高忽低的比着势子,两胜涨得通红。往下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练习明天欢迎会的演说。他说完了一遍,围着他的人,都说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诸位捧场。“说时进来一个人,拿着草帽子当扇子摇,一路走着,口里说道:”陈定老公馆里好热闹,贺客盈门。陈定老拍着我的肩膀,亲叫我几声老弟,要我当招待员。我却情不过,干了两个钟头,满身是臭汗,我就溜了。“这人叫余廷斡,和杨杏园也认识。他看见杨杏园,说道:”恭喜恭喜。“手上捧着草帽子作揖。杨杏园道:”这是唱戏的话了,何喜可贺?“
余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这一回你南下,科长秘书,那是不必说,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个县知事,岂不是一喜?”杨杏园笑道:“果然有这样的资格,还要托你在定老那里运动运动呢。别的好处是没有,将来请你吃两台花酒罢。”余廷斡道:“只要你肯南下,这个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里设法。你不知道,许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关系,都托我在那里运动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个包办差事的。我怕荐了这个,丢了那个,一概敬谢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乡中一个真人才,那又当别论。我一定帮忙的。”那些人见他说得神乎其神,马上陆陆续续的走上前来,把余延或包围起来,和他说话。余廷斡洋洋自得,笑着说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气,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刚才在那里出来,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车刚要开走,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会馆里去走走。他说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请上他的汽车,送我到会馆来,然后他的汽车才开走了。他这个样子,也无非是看见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说着,胡二叫了进来,说道:“是哪位先生,刚才由天桥坐胶皮车来的,还没给车钱呢?那个拉车的在门口直嚷,说耽误了他的买卖,他要加钱呢。”余延幹听了,两脸通红,说道:“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说着,往外就走。
杨杏园看见自走回他那个小院子,长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自己很无意绪的,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想道:“这地方虽还幽静,究竟住在会馆里,进进出出,少不得和这些小禄蠹来往,实在难堪。论起来,人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却不解我住在鲍鱼市里这久,何以还是格格不入?”自己闷闷的呆想了一会,想出一个傻主意。心想从前在北京的下场举子,很多住在和尚庙里,一过几年的。我想这种生活,一定也不坏,我何不试一试?转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庙里的和尚,据我看来,比俗家还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个法坡和尚,就是一个好榜样。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领教过一回吗?听说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赁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这些小禄合,就永远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计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记得《西厢记》下,金圣叹作的“不亦快哉”内,有这样一条:“久欲觅屋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这一句话,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虽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坏。
高高兴兴,定了这样一个标准,打算次日起一个早,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不料次早起来,胡二就进来说:“有一位李先生打了电话来,说是约杨先生今天下午过去,因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请杨先生明天再去罢。若是杨先生有工夫,今天十二点钟以前过去,也可以。”杨杏园便埋怨胡二道:“当时你怎么不把我叫醒起来接电话,你知道我要怎样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为我说一句设起来,她就告诉了那几句话。说完了,她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就是来请您起来,也来不及了。”
杨杏园心想和他计较,事已过去了,说也无益,匆匆的洗了脸,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家来。到了门口,小麟儿手上拿着一包饼干一路吃着,要走进去。杨杏园便把他喊住,问道:“你母亲起来了吗?”小麟儿道:“早起来了。我姐姐和她说,若是你上午来了,请你在我家吃饭呢。”说着,一跳三跳的跑了进去,口里喊道:“姐姐,那个杨先生来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里朝外一望,见杨杏园已经走到院子里,便笑着说道:“请客厅里坐,我就来。”说毕,回转身,对玻璃橱上的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牵了一牵衣裳襟角,然后走出来。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拿着一张报,坐在正屋里,映着光看社会新闻。李冬青对她母亲道:“妈,那位杨先生来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谈谈罢。”李冬青答应,走到客厅里来。杨杏园本是坐着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来得真早,你打电话给我,我还没有起来呢。”李冬青道:“那个时候,有七点了,也不算早。因为过去两家的一个街坊,新近搬了,电话机还没有搬走,我在那里看房子,就顺便打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那总算早,这很合乎卫生的原则。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写大字。”李冬青笑道:“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用功了,哪里还能那样勤快?
老实说罢,我是早早起来上菜市买菜去。“杨杏园道:”你们这儿不是有个老妈子吗?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买的莱不合我们的意,不如自己去。“杨杏园笑道:”是的,在上海住过家的人,有这种习惯。我觉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亲,但是可以不必假手于人的,倒是自己去办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这一谈,又是什么主义了。其实照习惯说,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经验说起来,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买菜的,大概江苏浙江人最多,广东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两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发是没有了。就是菜市上卖菜的,他也很能分别什么人爱吃什么菜,决计不会和太太小姐们兜揽卖大葱。“杨杏园道:”密斯李,既然自己爱买菜,一定会做菜,哪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李冬青道:”做是会做两样,不过是没有老师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险。若是不怕尝试,就请在这里吃便饭。“杨杏园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适之说得有,‘千古成功在尝试’。“李冬青听说,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过我去做菜,可没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对门小庙里去了。这两天他和那个老和尚下围棋,不分昼夜,杀得难解难分,叫小麟儿去请他回来罢。“杨杏园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兴的时候,请他回来,岂不大煞风景?“李冬青见他如此,也就作为罢论,随便找了一些事情谈话,越说越长,不觉就谈了两个钟头。李冬青道:”这应该饿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杨杏园道:”请便请便,我就在这里坐坐。“
李冬青道:“一个人枯坐,什么意思呢?请到我那一个斗大的书房里去看看。”杨杏园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里来,便让进东边厢房里去。
这屋子是长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个船舱。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绣外,都是短小的字画,陈设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点,左右四个书架,摆得满满的书。
书架中间,陈设一张条桌,上面只有一方冻石砚台,一个竹刻笔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对着窗户,窗户上一列摆着十几盆秋海棠,杨杏园道:“虽然很是简单,可是没有一点俗气。不过照我的意思,还该添上几样东西。”李冬青道:“应该添什么呢?”杨杏园指着壁上道:“右边挂了一方刺绣,左边不应该空了,最好挂一张古琴,就是没有弦子,也不要紧。这中间花格扇这儿,可以添两个小方几,一个上面,放一个仿古的铜香炉,倒不必天天烧檀香,偶然烧一两回。烧过之后,那一点余香,很添人的兴趣。一个茶几上,可以放一只干净的花盆,春天种兰花,秋天种白菊,冬天种梅花。夏天没有什么相当的花,改用一个瓷海,养三四只金鱼也好。此外还得陈设一两套画谱,几本字帖,也就够了。”李冬青笑道:“难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实我除了预备功课和查书之外,这间屋子,是不很坐的,看书也是在自己屋里看,来了女宾,也是在自己屋里谈话,我就懒得办陈设了。”杨杏园看着书架子上的书,倒也中西参半。随手翻了一两本,站着看。李冬青道:“这里有点书可看,就请你宽坐一会儿,我不陪了。”说着,她自去了。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鹅呼茶,惊起南窗睡。
几度凝眸军不忆,梦中得句都忘记。
门掩绿荫凉似水,不待秋来,先有秋来意。
寒澈玉屏愁独倚,菱花相对人憔悴。
但是这是改的文字,原来的把墨涂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断句吟成愁意味,写入蛮笺,作个书儿寄”,一行字。杨杏园想道:“原来的很好,这样一改,反而平淡无奇了。后面一阕词,是《浣溪沙》,那词道:残月西斜意可怜,寒光着树淡于烟,寒虫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栏干倚遍不成眠,晚风吹梦过秋千。
杨杏园念了一遍,怆然有感。想道:这种词哀怨绝伦,说是她这样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个读书女子,填这样伤心已极的词,恐怕将来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明天写一封信来劝劝她。将这一阕词念了两遍,后面又是一阕《一叶落》。杨杏园念道:“听听听,更初静,落梧瑟瑟鸣金井。”念到这里,只听见李冬青在外面说话,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杨杏园心想,看人家的著作,虽然不要紧,究竟没有得主人翁的许可,总有些造次。连忙就把那个本子,放进抽屉里去。刚刚把抽屉关上,李冬青就进来了。她一眼就先看杨杏园面前,摊的是什么书,走近前来,见是《李义山诗集》,便笑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来了,请客厅里坐罢。”杨杏园心里,实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这里,也并不觉得寂寞。不过李冬青既然请他到客厅去坐,当然不能不表示欢迎,便道:“好极,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谈谈。”说着,便到前面客厅里来。
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
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盘全放在桌上,拿着一本日本人印的围棋谱,在那里看,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子里,抓着棋子响,口里念着,手里还是在抓。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最后,拿手拍着桌子,笑道:“对了。”杨杏园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抬头一见杨杏园,笑道:“阿唷,客进来了,我一点不知道。请坐!”杨杏园道:“我早就来了,刚才在里面查一篇书。听说方先生一早就到庙里下棋去了,这样有兴,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
对门那个慧空和尚,你别看他四字都来,倒下得一手好棋。“杨杏园一听,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杨先生你别笑,可是真话。我不懂他这个不论荤素的和尚,怎样会下出这一手好棋?再说下棋一样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带来的。我常在中央公园春明馆里看见有一对上十岁的小孩子,和国手对着,居然只差半个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几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杨杏园道:”这倒是真的,听说有棋神童之号。不过就算是个棋神童,造成一个国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会下棋,不懂得这里面的趣味。也不要说没有好处,这个小孩子的父亲听说是一个金事,棋倒平常。现在因为带这两个小孩,进公府去下过几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几个差事,岂不是好处?“杨杏园道:”这也是碰得好,现在这位老总,正是喜欢下棋的。遇到别人,就不行了。公府里养着这样下棋的朋友,有十几个,谁不是拿几百元一月。有两个日本名手,就因为会下棋,充当顾问,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阔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过好玩罢了,每月倒要花一万八千的。“杨杏园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国家的钱,多用几个顾问,又要什么紧?“方好古搔着头皮道:”是真的,人总要有一技之长。就是会下棋,也不愁没饭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面答道:”怎样没饭吃?我都预备好了。“方好古杨杏园听着,都笑了起来。
李冬青因为正忙,并没有进来问他们笑些什么,自去作事。方好古因为谈棋谈的正是高兴,只管往下谈,也就没有理会。只有杨杏园在窗子里望着窗子外,见李冬青系着围裙,卷着衫袖,跑进跑出,老大不过意。他们谈了两小时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饭办好,就和她家里的女仆,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将菜饭全摆在桌上,然后自己脱下围裙,舀水洗了手脸,放下衫袖,亲自到客厅里请杨杏园方好古入座。
因为李老太太和杨杏园也是熟人,并不避开,都共一桌子坐了。杨杏园一看大碗小碟子摆了一桌子,笑道:“怎样弄许多菜?大客气了。”方好古道:“杨先生说是客气不是,可是还有一个大缺点。”便笑问李冬青道:“你猜是什么?”李冬青正扶起筷子来,便握着筷子直竖在桌上,偏着头微笑了一笑,说道:“哦!我明白了,没有打酒。”方好古笑道:“这算你明白了。”李冬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为吃早饭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杨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样好让人家喝醉了回去呢?”
方好古道:“喝早酒哪里就会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没有喝酒的人了。”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并不是早酒醉人,实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个人下午起来,晚上的酒,一样不宜喝了。其实我根本上就不会喝酒,却也不必客气。”方好古见宾主的意见一致,自然不再多说。李冬青笑道:“这种菜,请人吃便饭,已经就不好意思,还一定要酒,正正经经的请客,那反而寒碜。”杨杏园正夹着一块红烧鲫鱼,笑道:“这种菜,还不能吃吗?我除了上江南馆子而外,简直碰不着吃这个东西的机会。而且馆子里的菜,总嫌油腻,没有家里弄的家常菜好吃。”李冬青低着头吃菜,一面笑道:“这未免客气过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馆子里的菜还好吃的?”
方好古道:“我说句公平话,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个问题。第一就是有些油计,比杨先生会馆里那种吃喝,总好一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单身作客的人,哪里能够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听说杨先生的寓所很幽静的,不然,那种会馆生活,怎样可以久过?”她这一句话,提起了杨杏园搬家的心事,说道:“地方虽然还算幽静,究竟和那些住会馆的人,同一个大门进出,非常讨厌。我早就有搬出会馆的意思,昨日又临时受了一种刺激,我便决定了搬家。”李冬青道:“就是我们这里过去第二家,新腾出一所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宽大,若是租来,很可以住。不过有一层,就是怕房钱要贵些。”杨杏园听说,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几个钱,那倒不要紧。吃了饭,请引我过去看看。”
李冬青道:“那个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认得。早上打电话,我就是在那里借的。
我可以问她一句实话,究竟要赁多少钱?“杨杏园很是高兴,脸上露着微笑,将饭吃毕,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为要去下棋,没有跟着来。
这房子外表是个半西式,红漆小门,两棵蓬蓬松松的枣树,高出墙来。杨杏园看见,没有进门,先就有三分愿意。大门是从东而进,房子却是坐北朝南的。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子,东西两间房正面两明一暗,院子有两株枣树,正中用两三尺高的扁柏树,编着篱笆。东首一个月亮门进去,又挡着一个芦杆篱笆,满铺着牵牛花。
在这边就看见篱笆里两株洋槐,一株柳树。转过来,洋槐是这院子里的,柳树却是邻家的,幅着一扇粉墙呢。这院子里,也是东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连。杨杏园道:“这屋子虽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这句话未完,上面屋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子来,说道:“看房子的吗?”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来是李小姐,你给我们荐房客来了。”又对杨杏园道:“这房子真好,什么也齐全,连内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们住在里院,老爷们住在外院,就同两家一样。你先生要是带了太太来看,准乐意。”李冬青听见这老婆子夹七夹八的说,只好闪开,推开东屋子里房门,伸进头去看看。杨杏园道:“这房要赁多少钱?你知道吗?”老婆子道:“要赁六十块钱,清三份。”杨杏园道:“什么叫清三份?”李冬青笑着走过来,说道:“来北京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在北京赁房子,第一个月,是要出四个月租钱的,何以呢?你赁房子的时候,得付三个月,一个月是先赁的租钱,一个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钱,将来不住了,最后一月,可以不要钱,就叫住茶钱。一个月是打扫费,其实并不打扫什么,不过房东家里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几个花罢了。”杨杏园道:“这也只有三个月啊?”李冬青道:“虽然是三个月,是先要房钱的原故。
你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钱,不是三十天之内,要四个月房钱吗?“杨杏园笑道:”这有些像写卖驴契约,写了三千言,驴字还没出现。“李冬青笑道:”不错!清三份这个名词,我还没有解释。原来他们要的这三份房钱,那笔打扫费,不但是他那边仆役要朋分,就是房客这边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以实际上,他只收到两份半。因此有些房东,不肯分给房客的用人,要实收三个月,这就叫清三份。“杨杏园笑道:”哦,原来如此。幸得我今天请了一位顾问来,要不然,我还回答不出来呢。“嘴里说着,心里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个闲钱?马上搬家,三十天之内,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现洋来。
随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只见一个胖子,长袍马褂,拿着一把大折扇,不分次数的摇着走了进来。他一见杨杏园,连忙取下头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说道:“久违久违。可是天天在报上读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见阁下一般。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同乡富学仁。他原是个京官,现在因为经商发财,索性弃官不做,专干买卖,所以手边下很有几个积蓄。不过他有些儿斗方名士臭味,喜欢结交有名的文人。正当的书,倒不看,市面上流行的这些杂志,他家里无所不备。前两年到上海去,被一个办小报的骗了他两千多块钱,这名士迷才好些。不过对于几个持身拘谨些的文人,却依旧是好和他们来往。他素来喜欢杨杏园的文字,因此由同乡的介绍,成了朋友。杨杏园因为他是个有钱的人,多少有些市侩的脾气,总是和他疏疏落落的,不肯怎样亲密。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不想今天在这里碰见了。杨杏园道:”我总是穷忙,没有工夫去奉看。“富学仁笑道:”哪里是没有工夫,就嫌我们是个俗人罢了。可是我也很知趣,并不到贵寓去打搅。“杨杏园道:”言重言重。“富学仁道:”杨先生替人赁房子吗?“杨杏园道:”不,我自己赁。“富学仁对李冬青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啊!杨先生自己赁。“说到这里笑了笑,说道:”你看这房子怎样,倒还洁净吉利。“杨杏园道:”我也不过偶然高兴,其实我住在会馆里不搬,也不要紧。若是花钱不多,我可以搬出会馆来住,现在要六十块钱一个月,那是非等我发财不可了。“富学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抬眼,正和李冬青打一个照面,便笑着点了一个头,掉过脸来,问杨杏园道:”这位是……“杨杏园不等他说完,连忙接着说道:”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这前面。我今天来访李老太太,李女士告诉我,说这里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冬青见富学仁一问时,觉得他太唐突些,后来杨杏园抢着先说了,倒很佩服杨杏园机灵。富学仁笑道:”不瞒你说,那房子是我的,杏园兄要搬来住,随便给我几个房钱都可以。“杨杏园道:”哪有这样的办法!我现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的信。“富学仁见他有不愿赁的情形,也不能勉强,说了几句闲话,便送他和李冬青出来。杨杏园对于这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学仁忽然专诚来拜访,先就问杨杏园对于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意?杨杏园道:“合意是合意,老实告诉你说,就是一半的房钱,我也出不起呢。”
富学仁道:“只要杏园兄合意,那就好办。”杨杏园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也不一定要赁房住。”富学仁道:“并不是客气,开门见山的话,这里面,自然有个相互的条件。你听我细说,舍下有三个小孩子,两个在中学,一个在大学预科。看着也都是和我们一般长,一般大的人了。说起话来,满口是新名词,倒是斯文一脉,可是要做百十来个字的东西,简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我那个舍侄,天天忙着著述,我真给他酸死了。”杨杏园道:“青年著作家,这也很多,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正摇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声在左手巴掌心里打了一下,皱着眉道:“那样是什么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讲究的,上等道林纸,打着横丝格子,封面是九十磅的白纸,请人画着红玫瑰花。还要在上面滴上几点香水。中国的毛笔不时髦,要用自来水蘸着玫瑰紫的墨水来写。”杨杏园道:“爱漂亮,这也是年轻人的天性,不算什么。”富学仁道:“排场尽管漂亮,那文章简直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我看了几遍,简直不懂一句。我想这种毛病,都是不读书之过,非请一位好好的国文先生,从根本上来培植一下,决计是好不了的。”杨杏园道:“现在科学时代,文字以适用为止,何必个个都要变成文学家?”富学仁道:“我哪又敢多求呢?也只希望适用而止呀!可是他们连一封文言的信,都写不通,能说够用了吗?我现在想了一个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两半,前进让这三个小孩子搬去住,后进就请杏园兄在那里下榻,叫他下学回来,跟着杏园兄随便请教请教。我是没有别的报酬,除你房钱不要外,一切茶水伙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的,不过我说不出口,事后再走罢。”杨杏园道:“呵哟!不敢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怎配教人家的国文?至于报酬的话,尤其是谈不到。”富学仁站了起来,伸出那个大肉巴掌,握着杨杏园的手道:“我痴长两岁,叫你一声老弟台。我这种人虽不配和你攀个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极端信任你的一个人。刚才所说的话,是我计算了一晚上的话,绝没有半点虚伪,你又何必同我客气呢?”杨杏园见他事出至诚,说道:“凭我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许可以和令郎今侄帮一点忙,不过我太忙,叫我做坐蒙馆的先生一样,一天教上几点钟书,那是办不到的。”富学仁笑道:“那样办,不但我请不起,岂不是把你当了三家村里的老学究?我的意思,是让他们自己看书,请你随便指点指点。像暑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冷天对炉子向火的时候,随便谈谈,都是学问。再说,我这样布置,还有第二个原因。因为合下人多,他们下学回来,和家里每个人多谈三句话,就没有看书的工夫。要让他住寄宿舍吧?
他们手上有钱用,若是交上个三朋四友,胡闹起来,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们在家里,又不愿他们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这样一个折衷办法。“杨杏园听富学仁说这一番话,倒觉得他真是和子弟读书,打一番算盘的。便笑着说道:”等我考量考量。“富学仁一摇头,也笑道:”唉!我的老弟台!我们还学那种官话作什么?“
用手抱着拳头,拱了几拱,说道:“好好,就是这样为定,过一半天,叫他们都来见先生。”杨杏园道:“不必,要是用那种俗套,我就不敢从命。等我搬进新屋去的时候,你介绍介绍就是了。”富学仁倒也痛快,就依从了。他又道:“搬家这样事,最是麻烦。这边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东西,闹得稀乱,到那边又得把稀乱的东西,从新整理,我看杏园兄对这事有些腻。”杨杏园道:“一点都不错,我就怕这桩事,所以住在这里,三四年,总是懒得移动。”富学仁道:“这样得了。请你只把这边的东西收拾好了,搬家和那边的布置,都是我叫人办理。并且亲自去监督他们。那天,你简直可以在什么地方去听半天戏,等布置妥贴了,再进新屋。好不好?”杨杏园笑道:“这是最痛快的事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右手拿扇子,点着左手的手指头。说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扫裱糊房子。
垦期六他们搬过去。就是这个星期请你搬过去罢。“杨杏园对于此事,本来无可无不可,日子更没有问题,都答应了。到了星期六,将东西归束好了。次日一早,行李还未曾捆起,富学仁坐着他家里的敞篷马车,便带了人来和他搬东西。杨杏园笑道:”你真太热心了,我觉得过意不去。“富学仁道:”不要紧,我料理几家铺子,一年到头,都是干这些杂事。干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饭,吃了饭去听戏,到了晚上,请老弟台进新居,看我这趟差事办得怎样。“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把东西捆束好了,一律交付富学仁去搬,自己闲着没事,也真依着他的话去听戏。
这个日子正长,散戏而后,斜阳还照在街上的电灯杆子上。到了新房子里去,富学仁一眼看见,就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携着杨杏园的手道:“来!看看我办的差事如何?”说着,拉着杨杏园到了后进,那正面三间屋,一间给杨杏园做卧室,一间做书房。都是杨杏园原来的东西,分别摆好。正中一间房子,添了一套沙发,六七件宁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杨杏园道:“谢谢,这太费事了。这倒不像是穷书生的客室呢。”富学仁道:“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进呢。这个地方,是不让平常的人进来的,只好许一两个人在这里谈心呢。”说着对杨杏园一笑。杨杏园知道他会错了意思,也只付之一笑。说时,一阵进来三个少年。齐齐的对杨杏园鞠了一躬。富学仁指着两个年纪大些的道:“这是舍侄,”又指着小的道:“这是大小子。”
杨杏园挨次问了。一个叫家驹,一个叫家骏,一个叫家骥。那富家驹,穿着蓝夏布长衫,是个极诚朴的样子。富家骏穿着白花丝格长衫,衣襟上插着一管自来水笔。
白白的面孔,架着大框眼镜,头上四五寸长的头发,又光又黑,一齐梳着望后。他那右手的无名指,还戴着一个嵌绿宝石的戒指。杨杏园一想,这就是那个著作家了。
富家骥,大概已有十五六岁,脸不十分白,红红的,还像受了累呢。穿着白番布的制服,裤脚只能齐膝盖,下面是花纹长简线袜,黄色厚底皮鞋。袜子和裤脚之间,露出一节肉。杨杏园看了,笑着和他们一一点头。富学仁在一边说道:“这位杨先生的学问,我是极佩服的。你们能和杨先生住在一处,真是侥幸,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教训。”杨杏园笑道:“这话太客气,我们住在一处,以后研究研究罢了。”便请他们分别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略为问了一点功课。一会儿工夫,电灯亮了,就有富学仁拨在这里伺候三位少爷的听差,请大家到前面去吃饭。原来是由富家厨房里,分了两个人到这面来做饭,杨杏园的伙食,也是富学仁招待了。杨杏园见富学仁这样优待,心里实在不过意。心想,说不得了,我总得和他家里这三个青年,帮一点忙。
吃过饭,富学仁告辞走了,杨杏园自回房来,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即送呈杨杏园先生”。旁边另写了两个字,“街坊”。拆开信封来,里面是一张粉红信纸,笔墨飞舞写的六个字,“恭贺乔迁之喜”。下面依旧又署着“街坊”
两个字。杨杏园认得这个笔迹,是李冬青写来的。她不写名字,却写街坊,自然是游戏出之。可是本人和冬青书札往还,也不下二三十次,都是端详严谨,绝没有这样说过俏皮话的。心想,一定是她有什么事高兴,所以写这几个字送给我,算是恭贺的意思。只是她既然有这封信来,我也要回她一封信,才是道理。想毕,马上在桌子抽屉里,拿出自己一盒信纸来。原是自己在琉璃厂南纸店买的,看见这个雪白宣纸,印着杨柳和折枝杏花,美丽极了,便买了回来。自己不过留着玩,一张也没有用过。今天高兴,少不得用它一张。将信纸在桌上铺好,提起笔来一蘸墨盒子里的墨,这就为难起来。心想,这要怎样个写法呢?昂着头一望,见窗子外的槐树缝里,露出一轮月亮,觉得这月亮很有意思,就望着月亮出神。望了一会儿月亮,自己忽然对自己道:“你写信呀,怎样望着月亮?”于是伸笔又蘸了一蘸墨,再要下笔,可是他提起来,依旧不知道怎样写好。凝想着,不禁抬起头来,对着电灯上的珠络又出一会神。看见珠络却纠缠在一处,便把笔杆去挑,忽然一个(虫喜)子从里面跑了出来。由(虫喜)又想到喜。心想,从前听见人家恭贺拜年,不是可以这样答应一句,“大家同喜”吗?她以乔迁之喜来恭贺,我何妨以大家同喜四个字答复她。
想着果然不错,马上在信纸上写了这四个字,旁边也不署名,照样的写了街坊二字。
写好,找了一个仿古精印的宣纸信封,把信套上,写明“复陈李冬青女士”,将日封了,便要叫听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贺我乔迁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样能说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还罢了,深究起来,我这搬家,是她介绍的。
岂不要生许多误会?说俏皮话,说得好,不过引她一笑。说得不好,仔细会伤感情。
如此一层层想去,把刚才一团高兴,完全打消,还自幸没有冒昧送出去。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边字纸篓里。又重新在抽屉里拿出一份信纸信封来,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却走出房间来,在院子里散步,打算想出个办法。在院里绕了几个圈儿,只听见前面的钟,当当敲了九下。他想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送信到她家里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只好算了,到明日早上,亲自去道谢得了。”在院里又走了一圈儿。新搬的屋子,觉得处处都有些不合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想。好在报馆里的事,早已预备好了,当晚没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茶也没喝,便打算到李冬青家去。刚一出门,只见她肋下夹着一个书包,沿着墙荫,望这边走来。杨杏园看见,早是含笑相迎。李冬青走到门口,笑着点了一点头,说道:“早呀。”杨杏园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来,专诚拜谢,不想早的还有早的。”李冬青道:“因为和人家补习两点钟功课,不能不起早。”说时,在门口略站了一站,依旧挨着墙走。杨杏园站在阶坡上,不觉走下来。说道:“为什么这样打算盘,车子也不坐?”李冬青道:“我并不是省那几个子的车钱,我想每天借这几趟路,当作柔软运动也是好的。”杨杏园道:“为什么伞也不打呢?”李冬青在前面没有作声,杨杏园跟在后面,看见她把头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样子。大家以后都没有说什么,只管走了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胡同口上。李冬青一回头问道:“你到哪儿去?”杨杏园这才醒过来,自己并不要到哪里去,不知怎样因话答话,跟到胡同口上来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随便将手一指。说道:“到那边去买点东西呢。”李冬青道:“说不定下午过去奉看,回头会罢。”杨杏园也道:“回头会。”自己便向着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着李冬青过胡同去了,才由原路走了回来。回到家里,两只鞋子,沾满了尘土,自己想着,真是没来由,这是为着什么?也不由得笑起来。临分手之时,李冬青虽然约着下午来看他,他知道李冬青不很拜访朋友的,当然是当时随口一句话,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白天依旧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家,一进门,听差就说道:“有两位客在您房间里等着。”杨杏园心想,这一定是同事听说我搬了家,来看我的新屋子来了。一到里面院子,便笑着喊道:“是哪两位不速之客?”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只见李冬青坐在东屋子里书桌边,翻着一本书看。小麟儿在中间屋子沙发椅上跳了出来,说道:“杨先生,我们等了一会子了。”杨杏园大海孟浪,不该乱喊。李冬青倒是不为意,笑着走出来。说道:“本来进来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见桌上的书,翻了几页,就坐下来了。”
杨杏园以为她还是解释不速之客那句话,也说道:“因为听差说是两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来了呢。”李冬青也十分明白他这句话,是表示刚才一声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对自己发的,只有付之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她倒是不会留意,心里才安慰些。便问李冬青道:“这房子怎样?”李冬青笑道:“比蜗庐自然胜过十倍了。别的罢了,就是这廊宽得好,夏天在槐树荫底下,看书闲坐都好。而且这是有风门的,到了秋末冬初;将玻璃风门完全上起,走廊里面,养菊花养梅花,都可以经久不坏。”杨杏园道:“这话果然,不提起来,我也想不到。梅花呢,还早。马上秋天一到,上了风门,在这走廊里搭起架子,摆上百十来盆菊花,那是有意思。
今年我一定多多买些。“李冬青笑道:”养菊花,我主张自己一手栽出,买又差一种风味了。“杨杏园道:”从前进过几天农业学堂,园艺实习这一样,简直是点一个卯儿,都是让学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丢了这些个年头,越发不成了。“李冬青道:”栽菊花,这也很容易的。我祖传有三十二个歌诀,是艺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动手了。“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种。而且也没有地方买。“李冬青道:”有的是,常在这条胡同里卖花的一个老头子,他就有呢?“杨杏园说道:”我种着试试看,等它开了,我挑几盆好的相送。“李冬青笑道:”我也要种几盆的。到了九十月里,大家的花都开了,不妨比赛比赛。“杨杏园听说,很是高兴,就要李冬青把歌诀抄出来。李冬青笑道:”杨先生,你也有些像无事忙,哪有说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记得,还要拿出老稿子来抄呢!“杨杏园见李冬青眉飞色舞,很是欢喜的样子,自己也就觉得十分快适。笑道:”现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们要是都住在一家,那更好了。“
李冬青听了,脸对着一边,一点笑容没有。说道:“人生聚散,哪有一定的呢。现在因为杨先生搬来了相处很近。也许过些时,我家搬到别处去,不又是相隔渐远起来吗?”杨杏园不假思索,口里就说道:“很是很是。”便把这话扯开,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他心里虽为这句话,引起一个疙疽似的,李冬青却毫不为意,依旧谈笑自如。谈了一会,她牵着小麟儿自去了。
第四十七回学尚涂鸦短订空摘句功成喝彩旦夕自寻香
杨杏园送到门口回来,那富家骏却笑着迎上前来,说道:“杨先生,请您替我们列一张功课表吧?”杨杏园道:“不要听令叔的话,还叙那些客套。密斯脱富有什么问题,尽管随便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富家骏道:“杨先生,你请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有几样东西,请你看一看。”他住在正屋的东边房,杨杏园便和他一路进去。屋子里列着两架玻璃橱,里面全是西装书。书橱对面壁上,悬着一张模特儿的油画,画下面标了一个小纸条,用图画钉钉住。上面用钢笔写了四个字,“她的浴后”。另外一张水彩画,是一株大芍药,纸上也题了四个字,是“春之烂漫”。另外还有一个蓝布的三角旗,上面有三个红英文字母,大概是一个什么会里的纪念品。旗子边,又挂着一个木匣子,是装凡阿零的。屋子里的桌椅铁床,一切是白色,倒是很洁净。靠窗户摆下了一张写字台,除了一两件笔墨之外,有一个银质镜框子,里面放着一个妙龄女郎的相片。还有一个玉瓷瓶,插一丛鲜花。杨杏园看见,就知道他的性情,微笑了一笑。富家骏以为是笑那张相片呢,倒有些不好意思。杨杏园坐下,便问道:“有什么大著,请拿出来看看。”富家骏笑了一笑,说道:“原是拿不出手,不过请杨先生指正,就不怕笑话了。”说着,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拿出一叠小本子来,摊在桌上。杨杏园看那小本子的封面,果然如富学仁说的话一样,都是很美丽的。封面标着书名,有名“云光”的,有名“花前之一吻”
的,有名“细雨”的,有名“烛影摇红夜”的,还有一个长名字,是“自由之路旁的开花”,看了半天,也不懂什么用意。后来翻到一本,署名“紫藤花下”。杨杏园一想,这个名字,倒也可通。再看书名之下,注着三个小字,“散文诗”。杨杏园想道:“这种名词,很是特别,要说是诗,就是诗,要说是散文,就是散文,怎样诗的上面,用散文两个字来形容?我倒要看看。”翻开书的封面,前面也有三四行目录,一首小序,那不去管它,先看第一篇正文。只见题目是“绿了芭蕉”,原是蒋捷《一剪梅》里最后四个字。题目过去,只见劈头就是一个方角括弧,括弧底下的文字是:“南园风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原来又抄了欧阳修半段《阮郎归》,倒是排列得好看,每句占一行。这四句之外,才是他自己作的。开头几句是,“春风吹不去我心中的愁闷。我的一江春水似的愁,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爱人呀!这都是你的赠与吧?”再往后看,都是如此。大概是在词曲骄文上,抄些艳丽的句子下来,然后夹上两三句自做的。可以联串的句子就联串起来,不能联串的句子,就另外再写一行。满纸陈言,完全是拼凑起来的一篇文字。题目虽然是“绿了芭蕉”,文中的命意和字句,和题目却毫不相干。前后大概有一千字以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杨杏园明白了,富家骏是很想作美丽的白话文,又爱别人这种艳丽的文章,所以这两事凑在一处,成了一种并体白话文。弄得白话文既然不能流利,而对旧诗旧词,好像都会,其实完全是个门外汉。这种毛病一深,终身都不会写出一篇干净文字来,非早治不可。
自己既受了富学仁的重托,少不得尽一点指导的义务。想了一想,便问富家骏道:“富君也能填词吗?”富家骏道:“我只是喜欢读这种东西,却是不会动手。因为词谱上注明了,哪个字要平,哪个字要仄,一个字一个字,都要考究,这太麻烦了。”
杨杏园道:“填词难,不难在这上头。只要懂平仄,就能一字一字的分得出来。”
富家骏道:“我就很愿意学填词,杨先生就教我这个罢。”杨杏园道:“可以,不过我有一句话奉告,白话文里面,万万不要把这些美丽的字眼嵌进去。这样做文章,不但没有进步,恐怕反有阻碍。请你从明天起,每天做一篇语体文,一个美丽字眼,也不要加进去,几天之后,我保证你自己一定觉得有进步。”富家骏听了这话,有些将信将疑,正要问其所以然,只听得呛啷啷一下响,接上富家骥,在院子里又“呵”了一声。
杨杏园和富家骏都跑出来看,只见正屋地板上一个足球,兀自转着未歇,窗户上一块大玻璃,打了一个大窟窿。那个皮球,正由这里钻将进来的。那富家骥满脸红红的,站在院子里呆笑。富家骏道:“老三,这又是你闹的。这是什么意思!”
富家骥笑道:“我在院子里,想一脚把球由门这儿踢进屋里去,不想用力猛了一点儿,它打玻璃上进去。”富家骏道:“就是由门里进来,这屋里还有许多零碎东西,就不怕踢吗?”富家骥听说,站着用那踢球的皮鞋,轻轻的踢脚下的花盆,却是低着头好笑。富家驹在西边厢房里伏案对窗看书。听说,也站起来,隔着玻璃窗户对富家骥道:“老三,除了踢球,就没有别事吗?”富家骥道:“我哪里踢了球?”
富家驹道:“你说没踢球,你照一照镜子,你的脸,给太阳晒得通红,还没有退呢。”
杨杏园道:“踢球倒是一样正当的游戏,和体育很有关系。”富家驹走了出来,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你不知道,他们踢球,有许多规定,都是妨碍功课的。据他自己说,教员不好的那堂课,踢球。大家不爱上的那堂课,踢球。下雨之后,天气晴了,踢球。这还罢了,每日下午,最后那一堂课,恨不得他立时就完,马上好去踢球。这个时候,人虽在讲堂上,心就早走了。这哪里使得呢?”杨杏园笑道:“这踢球的趣味,不过如此,何以这样喜欢?”富家骏道:“我也是不解呢。”富家骥笑着对富家骏道:“各喜欢一门,就各有趣味。譬如你抽屉里那些个本子,都是你瞎涂的。谁也没注意你那个东西,你就宝贝似的,把它放好。而且一天到晚,还是涂,涂完了又装到抽屉里去。试问,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富家骏当着杨杏园的面,有些难为情。说道:“这是练习做文,说什么有意思没意思。”杨杏园也觉得富家骥小孩子脾气,太不给哥哥留面子,说话竟一点不客气。便插嘴把他兄弟的话头扯开。对富家骥道:“这回华北运动会,你们学校里也有人加入吗?”富家骥听说,平白地一跳,笑道:“我就想去呢。现在几个中学,正预备赛。赛球得了结果,就可以举出选手来。”杨杏园笑道:“这个样子,大概你对于选手很有希望。”
富家骥道:“别的学校里,我不敢说。我们学校里,他们踢球的,都踢不过我。”
说时,微微一跳,作了一个踢球式,头上的乱头发,掀将起来。
杨杏园看他这样游嬉跳浪的情形,心里想道:“富学仁想把他的子侄,都学文学,我看第一个,就是他的令郎不行。”便对他们弟兄道:“我看你今昆仲,都有一样高尚的嗜好。老二是喜欢发表作品,大概总和朋友组织了一种什么社,发刊了许多刊物。老三呢,不必说,是喜欢体育的。但不知道老大喜欢什么?”富家驹笑道:“要说嗜好,样样都有,可是没有什么专门的。”杨杏园道:“这要什么紧,可以直言无隐。”富家骥道:“他喜欢听戏,我们一家人,都叫他戏迷呢。”杨杏园道:“这是吾道不孤了,我就喜欢听戏,我明天要和密斯脱富叨教戏学。”富家驹道:“听是爱听的,唱实不会。前些个日子,没有事,花了五块钱,请了一个教戏的,教一出《洪羊洞》,我只学了五天,我就把五块钱送了他不干。”杨杏园道:“那是什么道理”富家驹道:“咳!不要提起,实在麻烦。我听戏听惯了,随口唱出去,也不觉得怎样难。可是请人一教,那简直全是毛病,唱的字分了板眼,又要分尖团。那还是规矩上的话,不去管它。他又要你唱的味儿,和他一样。这一句你要唱不会,你就得唱个二十遍,三十遍。越是教得多,越是唱不对,自己真弄糊涂了。再说这位教戏的,和他亲近,也就有碍卫生。这样的热天,还穿蓝布长衫,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洗,全是油迹。他又爱吃大葱,每次来了,浑身的汗臭,加上那阵大葱味,真受不了。至于他那一种情形,也讨厌,手指头拍着大腿点板眼,眼睛紧闭,脑袋乱晃,像个疯子一样。”杨杏园道:“何不请个好些的人教呢?富家驹道:”都是和这些差不多的。好些的就是戏子,那不容易请,而且初学就和他们学,也学不到东西。“杨杏园笑了一笑道:”密斯脱富实行学过戏,这样说来,一定是个戏博士了。“富家驹听了这句话,就引起他一肚子的戏学来,说的滔滔不绝。杨杏园自己一想,究竟在半师半友之间,未便和他一直往下谈,只是微笑。等到富家驹说得停了一停,然后走到他屋子里去,说道:”我要看看老大的作品。“走进来,便在富家驹的位子上坐下。一看位子面前并没有摆书,摊着笔墨,有一张红绿格的稿子纸,写了一大半。题目是”晚香玉之天女散花“。小题目写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从间能得几回闻。“题目下面署着”友玉居士“四个字,这不用提,所谓友玉云者,就是对晚香玉而言。再看文里面,虽然没有什么鸾啼燕语的话,但是余音绕梁,婀娜多姿,这一切可以颂扬的典故,却还不少。杨杏园笑道:”老大很有功夫,还能做戏评呢。“富家驹自己也觉得捧坤角的勾当,有些不大方,说道:”这是替朋友作的。“杨杏园见他不认帐,自然也不必追问,随手就把他这书桌的中间抽屉打开。不料这一来,又发现了一样东西。里面放着一张六寸的相片,乃是一个男装的女子。因为梳着辫子,打着覆发,耳朵上又悬着一对环子,所以认得。像片旁边,写着一行字,”富大爷惠存“。下面只写了两个字,”玉赠“。这不是别人,正是富家驹捧的这位晚香玉。杨杏园只当没有看见,依旧把抽屉关上。便对富家驹道:”有什么大著没有。可以给我看看。“富家驹正怕他翻抽屉,说道:”存稿有是有几篇,不过没有带来。“杨杏园看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不愿在这里久坐,就说道:”我们该吃晚饭了,去北屋子里坐罢。“说着,先走了出来。
果然,屋子里已经摆上了菜,正在开饭。富学仁待杨杏园极其恭敬,上面一席,就设的是他的座位。大家坐定吃饭,随便闲谈,杨杏园的脸,可望着院子方面。不多大的工夫,只见一片声音,嚷了进来。嚷道:“密斯脱富,怎不通知一声,就搬了家了。难怪天乐那好的戏,昨天你都没去。”说时,进来一个人,穿着一件绿色的长衫,戴着巴拿马的草帽,架着阔边茶色眼镜。一进门笑嘻嘻地,用手上的大摺扇指着富氏兄弟说道:“你们这三个宝贝,弄些什么鬼,搬到这儿来过舒服日子。”
富家驹放下筷子碗,连忙说道:“请到我屋子里去坐。”站起身来,先走了。那人见富家驹走过来,也只得跟着。
进了自己屋子,富家驹皱着眉,弯着腰,用手指着那人道:“钱作揖呀,钱作揖,你真是个冒失鬼。也不问有人没人,怎样和我开起玩笑来?”钱作揖道:“桌上坐的那个人是谁?”富家驹道:“那是我们长辈的朋友,给我们补习国文的。总算是个先生,对他稍为要客气一点才好。”钱作揖笑道:“得了罢!你不如请我好多了。哪里来的这样年轻的一个老夫子。”富家驹道:“你别看他不起,你猜他是谁?你还把人家作的诗,写在扇子上呢。”钱作揖道:“谁?他是杨杏园。”富家驹道:“可不是他!”钱作揖将舌头伸了一伸,笑道:“我这人真是有些冒失。你不知道,为投稿的事,他还和我通过信,我们也算个文字之交的朋友呢。”富家驹道:“刚才你那样看他不起,等到说出他的名字来了,你又说和他是文字之交。上上下下的话,由你一个人包说了。”钱作揖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管这个罢。今天特意来邀你听戏去,快点儿吃饭。”富家驹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就来。”
说毕,出去吃饭。不到十分钟工夫,富家驹就来了,口里还咀嚼着没有停。伸手摸摸脸盆架上的手巾,就拿来探嘴。一面在茶壶里,倒了半杯冷茶,喝了一口,在口里漱了一漱,便吐在地下。钱作揖笑道;一早着呢,看你忙得这个样儿。“富家驹指着外头,又对他摇摇手,说道:”你不知道,我们那个老三,嘴快极了。惹得他嚷了起来,我是不要紧,弄得你难以为情。“说毕,在铁床后面,拿出一件印度绸的长衫来,背着电灯穿将起来。又在书架子背后拿出一根细条儿的手杖来。钱作揖笑道:”你也是造孽,穿了一件衣服,还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富家驹道:”并不为的是别事。因为我白天出去,向来是都很随便的,到了晚上,反要换衣服出去,越发惹人家疑心。“一面说话,一面又打开抽屉,取出眼镜戴了,拿了一条五六寸见方的花绸手绢塞在袋里。正自要走,听差冲了进来,说道:”大爷要出去吗?还没有打洗脸水呢。“富家驹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两顿,说道:”快些,我要走。“听差看看那个样子,连忙拿着脸盆走了。听差实在没有敢稍停一下,富家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等得不耐烦。听差把水拿来了,富家驹擦了一把,毛巾也没有拧起来,丢在水盆里,就和钱作揖一路走出来。
走到胡同口上,电灯杆下停着的人力车夫,早含着笑容围了上来,问道:“先生,要车?大森里,石头胡同,游艺场?”问个不了。这胡同口上的人力车,专门是拉本胡同老主顾的,人是熟的,车子也极其干净,胡同里稍为讲究些的人,把他当自己包车用,也就很合算。这种车夫,还有一种特长,这一条胡同,什么人家,干什么事,家里多少人吃饭,他都明白。富家弟兄搬过来的第一天,他们就打听了一个清楚,原来是房东三位少爷,在这里念书,这当然是能花钱的,他们来了一家好主顾,很是欢迎。富家驹一走出来,他们就认识。这个时候少爷吃完了晚饭,打扮得丰采翩翩,这当然是去逛窑子,或者上游戏场去了。富家驹见车夫问话,说了一声天乐园,早就有三四辆车子抢了过来。富家驹道:“多少钱?”车夫都说:“大少爷,你随便给得了,您还能少给钱?”富家驹和钱作揖坐上车去,车夫拉着车跑,一刻工夫,就到了天乐园,每人就给车夫两角钱。
进得戏院子里面,只见楼上楼下,满座全是人。看座儿的四狗子,在人丛中正和一个看客办交涉。那看客一定要坐在前面,四狗子却说实在没有。他一伸头看见富家驹,连忙走着迎上前来,说道:“富大爷,您怎么两天没来?您的位子,我都留着,可没有敢卖。”富家驹也没作声,只笑了一笑,到了第三排上,他和钱作揖,各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了。四狗子拿了两把干净的茶壶,沏了两壶茶来。弯着腰笑嘻嘻的说道:“今天演新戏,为留这个位子,直惹了不少的麻烦。”富家驹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他表功的意味,就在身上拿出两块钱给他,说道:“钱三爷的也在这里给了。”四狗子弯着腰笑道:“今天要卖五毛六,您就给这几个?”富家驹皱着眉道:“你们有足没有足?”四狗子道:“好,得了。今天不和您争。昨天前天两个座儿,我真给您留着,您就不算吗?”富家驹道:“这样麻烦!”说着把面前的茶壶移了一移,架起一支胳膊撑着下额,表示不耐烦的样子。四狗子将身蹲了两蹲,算是请安,说道:“得了,算我多花您俩,还不成吗?”说完,走近一点,轻轻的说道:“晚香玉明天要照相,您知道不知道?”说着又请了一个安,说道:“您还在乎?给我几个罢。”富家驹被他吵不过,拿一张钞票,往地下一扔说道:“真是讨厌。”四狗子笑着捡起那张钞票,说道:“我谢谢您啦。”这个当儿,猛听见钱作揖喝了一声好。富家驹抬头一看,看见晚香玉古装打扮,唱二簧慢板,走了出台,刻不容缓,赶紧叫了一声好。晚香玉听到这句好,眼睛望人丛中一射,早就看见了富家驹。钱作楫在一边,看得清楚,口里先叫了一句好呀,接上又鼓了一阵巴掌。
富家驹被晚香玉在台上瞟了一眼,心里十分痛快,见钱作揖一阵鼓掌,知道他也看见了。笑着对钱作揖道:“又胡捣乱。”其实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正怕他不知道,故意再说一句,证明这事。后来晚香玉唱完,站在台口上,两人的视线相距更近。
不知道晚香玉为着什么事快活,那袖子遮着脸喝茶,偷着和台上戏子笑。富家驹连忙取下眼镜,昂着头叫了两句好。晚香玉听着台底下无原无故的叫了两句好,回转头来,眼睛瞟了一瞟。富家驹看见,立刻又叫了一声好。他到这个地方来看晚香玉的戏,前后差不多一个月,晚香玉这样注意他,从来是没有的事。这时他真比买彩票的人中了奖还要高兴,不住的目视钱作揖,脸带笑容。这一天晚上,富家驹总叫了一百声好以外,把嗓子都叫哑了。戏一完,钱作揖和他一路走出戏园子,轻轻的对他说道:“你的资格,已经够了。你不信,在这儿等她出来。”富家驹原不知什么捧角,全是钱作揖教的。其初在这里看戏,富家驹“好”都不好意思叫。钱作揖道:“你要是为听戏呢,坤伶戏有什么好听,用得着天天来吗?你要是为着认识晚香玉吧?你不叫好,她怎样知道?”富家驹先还不肯,只是鼓掌当叫好。后来到了上十天头上,一点儿影响没有,他才夹着大家叫好声中,轻轻叫了几回好。叫的时候,自己好像是很用力,其实叫了出去,总是不很大响。又过了两三天,才把这个好字,可以大声疾呼的叫出来。果然,那晚香玉的目光,有时似乎也望这边看,大概已经知道他是天天来的。又过了七八天,富家驹的脸皮老了,好是可以随便叫出来了。就是看戏的钱,也花在一百元开外。不知怎样。那个看座儿的四狗子,打听得了富家驹是个有钱的少爷。自这两天没来,他正抱怨着,走了一个好主顾。今天富家驹来了,所以他十分表示好感。四狗子欢迎,要拉住他。不料台上的晚香玉也是一样,富家驹真喜欢极了,恨不得这戏演到天亮。这时钱作揖叫他在门口等一会儿,正合他的意思,便对戏园子门口,在街沿的高坡子上站着。一会儿工夫,只见晚香玉穿着豆绿双丝葛长衫,戴着白草帽,男装出来。脸上的胭脂粉,还没有洗干净。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紧紧的跟着。富家驹面前,摆着一辆自用人力车,四盏水月电灯,点得雪亮,正是晚香玉坐的。晚香玉走到这里来上车子,对富家驹瞟了一眼,低头咬着嘴唇微笑。车子走了,一阵粉香,依然还在衣袂之间。接上那中年妇人,也走到这边高坡子上来雇车,因为富家驹望着她,索性笑着和富家驹点了一个头。富家驹赶紧还礼,接上也笑了一笑。那妇人说道:“您昨天好像没来。”
富家驹道:“有点儿事情。不得空。”那妇人道:“您贵姓?”富家驹道:“我姓富。”那妇人笑了一笑,说道:“四狗子说的富大爷,就是您。刚才走的,就是我的姑娘。”富家驹这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了一个“呵”字。心里想道:“她是晚香玉的母亲,可不知道怎样称呼”。晚香玉的母亲又笑了一笑,说声“明日会”,雇一辆车子,就走了。钱作揖拿着手上的小藤杖,敲了富家驹一下腿,说道:“傻瓜!刚才人家来将就着你,你不知道粘上去。”富家驹笑道:“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你怎样不替我说两句?”钱作揖道:“这桩事,我也是少于经验。而且她又不和我说话,我怎样插嘴?当时你要钉上她两句,她就会请你到她家里去玩玩了。”富家驹道:“可惜!可惜!”钱作揖道:“那有什么可。借!
明日白天,咱们一块儿到她家里去就得了。“富家驹道:”不要乱来,仔细闯祸。“
钱作揖道:“惹什么祸!你若不去,我一个人去。”富家驹道:“你明天几点钟去?”
钱作揖道:“去早了呢,她没有起来;去迟了呢,恐怕她又出去了,最好是一两点钟去,不迟不早。”富家驹道:“很好,明天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在哪里会?”钱作揖道:“我来邀你得了。”富家驹道:“不成,不成!我们那老二老三,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你一去邀我,他们就要疑心。不如你在劝业场茶楼上等我。我下了课,不必回家,就和你一路去,你看如何?”钱作揖道:“既要吃鱼,又要伯腥,这是何黄。”富家驹道:“要不然,我宁可不去。”钱作揖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答应。各人雇车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富家驹拿出一件纱马褂和一件印度绸长衫,用一张纸包好,和书包一块夹了,带到学校里去。到了学校里,把衣服叫斋夫收了。上了上午三堂课,也不回去吃饭,就在附近小饭馆子里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到理发店里刮了一个脸。
这才拿了衣服出来,浑身上下一换。雇了一辆车子,一直到劝业场来。找到茶楼上,果然钱作揖在那里。便催着他会了茶帐,一路走出来。钱作揖笑道:“我不去了。”
富家驹道:“你这不是难人?到了这时,怎样不去?”钱作揖偏着头对他浑身上下一望,取下帽子,和他又一鞠躬。说道:“你扮成这样一个十足的小白脸,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铺的掌柜,人家还睬我吗?我去作什么?”富家驹道:“随便刮一个脸,这也不算什么,你又何必说这个挖苦话?”钱作揖道:“这也就巧了,你早不刮脸,迟不刮脸,单单是今天上午刮脸。”富家驹笑道:“就算我成心刮脸,我在你面前认个错,这也可以吧?”钱作揖笑道:“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富家驹笑道:“这无非逢场作戏,谁又是正角,谁又是陪考的?”说着,马上就叫了两辆车子,雇到草厂胡同。钱作揖道:“你怎样知道她的地点?看你不出,不作声的老实人,肚子里可有数呢。”富家驹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才这样难我吗?”说着,就坐上车去。钱作揖真怕他一个人去了,也就随着上车。到了草厂胡同,认明了门牌,两人下车,便去敲门。富家驹究竟不行,给车钱的时候,故意慢一点,让钱作揖上前敲门。敲门以后,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穿一件旧的淡竹布长衫,梳一条大辫子。钱作揖认得,她是一个当跑龙套的。她对着两个人的情形看了一看,竟先问道:“你们是到田大妈家里去的吧?”钱作揖知道晚香玉姓田,这田大妈一定是晚香玉的母亲了。便说道:“是的,她娘儿俩都在家吗?你怎样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那孩子笑道:“谁不认得你,你天天坐在天乐园池子里第三排。”说着伸手一指富家驹道:“哟,今天还穿了一件马褂。”富家驹心里想道:“这女孩子也不算小,怎么说话这样粗野?怪不得人家说,唱戏的女孩子,是带有男性的。”
那女孩子问了话,回转身,就喊道:“田大妈,你家来了客。”一语未了,晚香玉的母亲在屏风后,伸出一个头来,看见是富家驹,连忙笑着招手道:“请进来,请进来。”他二人走进去,田大妈一直就望北屋子引。一掀门帘子,只见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红对襟短褂子,蓬着一把辫子,覆发都披得脸上来。手上拿着一根白线,缚着一只蝈蝈儿,在藤榻上引小猫。看见人来,哟了一声,跑进左边房里去了。田大妈含着笑容,请他二人坐下,便去张罗茶水。富家驹看见晚香玉出来,浑身绮罗,满头珠翠。猜她家里虽然不是高堂大厦,一定也是陈设楚楚的好房子。这时一看,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坐的屋子里,上面一张长画桌,摆着一个打了补钉的白花磁瓶,插着一根鸡毛帚,一架摆式的老钟,钟面上只有一根短针。此外还有一面小镜子,两只玻璃花瓶,都是尘土堆满了的。屋中间一张四方桌子,横三竖四,罗列一张藤榻,几张椅子上放着面板,擀面棍儿。又有两个磁盆子摆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面。地下满处都是菜叶。房门两边,摆着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戏用的东西。这屋里还有什么空地?满墙糊着的图画,是卖画人儿的摊子上买的。什么耗子聘闺女,五世同堂,怕媳妇儿,红一圈绿一圈。富家驹在家里就拟好一篇腹稿,题目是“寻香记”。打算把晚香玉家里一几一塌,都要铺张二下。这个样子,未免大为扫兴。好在晚香玉这时已出来了,穿了一件宝蓝色双丝葛的长衫,又加上一件漏明纱的小坎肩,马上就漂亮许多了。她出来一手掀着布门帘子,一手理着鬓发,先笑了一笑。然后笑着说道:“今天可不知道有客来,屋子里糟透了。”说毕。搭讪着向院子外头叫了一句“妈呀。”田大妈答应着就拿了两个茶杯,一把茶壶来。田大妈一面倒茶,一面对钱作揖道:“您贵姓?”钱作揖等她一问,将姓名住址就全说了。晚香玉眼睛瞧着富家驹,笑了一笑,然后问道:“这位先生呢?”田大妈道:“富大爷你会不知道?”晚香玉笑道:“认是认得,可不知道他的姓呢。”这句话说完,大家一笑。富家驹想不出说什么话,却拨着衫袖看了看手表。钱作揖虽然脸比富家驹老些,究竟因为初次来,不好乱说,也是默然。
半晌,田大妈对富家驹笑了一笑,说道:“您喝茶。”富家驹答应道:“喝茶。”
晚香玉笑了一笑,对屋子外面,花儿花儿的叫猫进来。钱作揖道:“这猫很好玩。
就叫花儿吗?“晚香玉道:”可不是!“于是大家抓着猫这个题目,就大谈特谈。
谈完了,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富家驹钱作揖又说了几句闲话,总是不能十分谈笑自如,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只好告辞。晚香玉道:“有什么事吗?”富家驹道:“没什么事。”晚香玉道:“既然没有什么事,忙什么?就请多坐一会儿。”富家驹钱作揖,原不一定要走,晚香玉既然挽留,就乐得多坐一会儿。所以两个人站起来了,又复坐下。前后约摸坐了一小时,话也就慢慢的多了。钱作揖偶然问了一句:“《贵妃醉酒》怎么好久不演了?”田大妈笑道:“不瞒您说,那几件行头都坏了,没有法子穿出去。”钱作揖对富家驹轻轻的说了一句:“你送她一套,好不好?”
富家驹连忙说道:“可以,可以,不过我是外行,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做?”钱作揖笑道:“人家做好了,你会帐还不会吗?”富家驹又道:“可以可以。”钱作揖对田大妈道:“听见了吗?”田大妈连忙站起来,对富家驹道:“大爷,谢谢您啦。”
晚香玉也就笑了一笑,心里却不想有这样容易的事,偶然一竹杠,便敲上了。立时四大妈的笑容,加紧了几倍。晚香玉不时的用话引着富家驹,比初来的时候,就不同了。又坐了一个钟头,方才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下午,又和钱作揖去了一回。及至第三日,他已经很熟了,再和钱作揖同去就有些不高兴。不过无原无故一个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盘算了一会,便在绸缎店里,买了一件衣料,又配了些化妆品,便送到晚香玉家去。她母女二人自然道谢了一阵。坐下来说了几句话,田大妈去沏茶,趁这个空儿,晚香玉对富家驹一笑。问道:“那钱少爷怎么没来?”富家驹道:“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打电话邀他,他不在家呢。”晚香玉又一笑道:“你来就你来得了,邀他干吗?”富家驹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心里好过。正想说一句话答应晚香玉时,田大妈已经进来了。空坐了一会,也只得告辞。
从此富家驹失魂落魄似的,总是惦记晚香玉。又怕去得勤了,田大妈要生疑心,只好隔一两天一回,有时也带一两个朋友去。可是去会晚香玉,总有田大妈在座,说几句无聊话而外,一点情意,也不能向晚香玉表示。本来想不去,一来有些情不自禁,虽无聊去坐一会,总要去一遭,心里才安慰。二来晚香玉眉梢眼角,情致缠绵,令人一望就能感受。偶然田大妈走开,晚香玉必定偷着说一两句体己话。或者故意,燃着烟卷,只抽一口,送了过来。或者倒一杯茶,笑着送到面前。这样一来,富家驹满心搔不着痒处,不知怎样好?总想设一个法子,把田大妈引开,和晚香玉说几句爱慕的话,却总想不出来,日子很快,转眼就是一星期了。这天又是星期日,可以玩个整天。所以星期六晚上,玩到一点多钟才回家睡觉。反正明天不用起早,尽管睡晏些不妨事的。不过这几天以来,每到饭后,杨杏园请他到后面闲谈,说些国文组织法。名为闲谈,其实不啻上课。杨杏园对于这里面的语助词,讲得最详细,富家骏富家骥都听得入神,以为很好。富家驹先却是唯唯否否的听着,心不在焉,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他耐不住,吃了晚饭就听戏去了。连星期六算起来,已有两晚没有听讲。早上偶然醒了,本要睡早觉的,只见床面前小茶几上,压着一张字条,伸手拿过来一看,上面写道:“叔叔昨晚来此,与杨先生长谈半夜而去,临行嘱兄回家一行。”富家驹认得是富家骏的字,吓了一跳。心想,我的行藏是瞒不了杨杏园的。他若把这事完全说了出来,那就糟糕,我何妨先探一探他的口气,若是他真有些不客气,我还是不回去的好。这样一想,就起来了。一问听差,知道小兄弟俩都出去了。洗了一把脸,慢慢踱到后院子里来。走到牵牛花架外,隔着篱笆,看见一个穿裙子的女子,露出半身,站在树下。他不用猜,就知道是杨杏园的好友李冬青,因为她已经来过三四次了。便退了两步,喊了一声杨先生,然后才慢慢走进去。
只见满地下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瓦盆,和两大堆菊花秧子。杨杏园穿着短衣服,蹲在树荫底下,在那里栽花,两只手又着十个指头,粘满了的土。举起胳膊来,却用衫袖去揩头上的汗。他见富家驹进来,伸开两只手,笑着站了起来道:“来来来,你也来栽上两盆。”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还会艺菊,这倒是有趣的事。我哪里能来,一点儿也不懂。”杨杏园道:“我又何尝懂,也是试试呢!”富家驹见杨杏园态度和平常一样,料他昨晚没有说什么。他二人在那里,自己不要太煞风景,便抽身走了。
第四十八回鬻画分金割爱助膏火读书补拙勉力答琼瑶
李冬青见他去远,便道:“这人倒像一个诚实少年。”杨杏园道:“诚实害了他了。他现在为一个坤伶所迷,捧得昏天黑地,又可笑,又可怜。我看他钱花足了就醒了。”李冬青道:“也许那坤伶待他真好。”杨杏园道:“难道他们还能破了成例,讲真爱情吗?”李冬青道:“你这话显然偏着男子。以为富君是读书的人有真爱情,那女戏子就是以金钱为重,决不会有真爱情的。”杨杏园道:“管他真爱情,假爱情,与我们什么相干?爱情这样东西,本来是神秘的东西。也许表面很接近,骨子里很疏。也许表面很冷淡,心里很热烈。当事的人,十有九个是糊糊涂涂。
用第三者的眼光来评论旁人,越发不对了。“杨杏园说时,蹲着身子在地下栽花,不住的用手弄土。眼睛只能望着李冬青的裙子角。李冬青手扶着树站着,默然不语。
用手牵了牵衣襟。又抽出衣纽上的手绢,揩了一揩脸。过了一会,还没有作声。杨杏园在这时,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搭汕着,努力的栽花,一刻儿工夫,就栽了三盆花。弯着腰,总不肯伸直来。大家静默了一会,只听见屋子里的钟当当当响了十下。李冬青笑道:“怎么就十点钟了?家里快要吃饭,回去了,省得他们等我。”
杨杏园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府上不是十二点钟吃午饭吗?”李冬青道:“今天礼拜,格外提早一点,吃了饭,好出去玩呢。”杨杏园笑道:“向来没有听见说出去玩的人,今天也自动的要出去玩。”李冬青笑了一笑,说道:“再会。”杨杏园伸着两只糊满了泥的手,便跟在身后,送了出来。到了月亮门边,李冬青回头说道:“这样的熟客,还送什么?”杨杏园道:“也应该送到前院。”说着,依旧望前走。
李冬青真忍不住了,笑着说道:“瞧罢!这个样儿……”杨杏园一看一双泥手,浑身泥点,这才笑着止住步。一直望着李冬青走了,然后转回身,这才觉得两只腿有些酸,地下还摊着一大堆菊花秧子,不能栽了。走回房去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洗了一把手,洗得满盆都是泥土。看看院子里的花,叫自己也未免笑自己做事有头无尾。
便叫了听差车夫进来,一顿把花按着盆子栽了。栽不了的,就叫他们拿了出去。自己先栽一株花,按着歌诀,要多少土,要多少水,这会子乱七八糟,也就不管了。
当新闻记者的人,是没有星期休息的。每到了星期,就要抱怨自己干的这种职业不好。杨杏园也是这样,不过他有一种自慰的法子,把一部分不受时间限制的事,星期五星期六,就预先忙着赶做些起来,星期日,在家里究竟可以休息半天。这时富氏兄弟不在家,李冬青又走了,一个人不做事,反而不知道怎样好。回头一看椅子边的电话插销,随手将耳机插上,便四处打电话,找朋友说话。百无聊赖中,找了这样一个消遣法,可是这桩事,又宣告失败。有的地方是电话没叫通,有的电话叫通了,人又不在家,后来委实无人可找了,心想只有华伯平没有去找,他平常都不在的,星期更不必说。管他,且试一试,便又把电话叫到惠民饭店。那边接了话,却说是刚刚起来。杨杏园就请华伯平说话。一会儿华伯平接电话了,问道:“你是打听余梦霞的住址吗?”杨杏园笑道:“什么红虾红鸭?”华伯平道:“他昨天到北京的,你不知道吗?”杨杏园笑道:“你说是谁,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华伯平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道:“你们都是文丐啊,不至于不认识。”杨杏园道:“真不认识,也许我一时记不起来,你说他从前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就可以想起来了。”
华伯平道:“他是个小说家,曾做过一部《翠兰痕》,风传全国。早几年,中学校里的学生还当作教科书呢。”杨杏园笑道:“哦,是他,难怪说红虾红鸭。我也是只闻其名,并不认识。但他是上海的洋场才子,到北京来做什么?”华伯平道:“听说是招亲来了。详细情形,我不很知道。我怕你是要找他呢,你既不是找他,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杨杏园道:“一个人在家里问得慌,找你谈谈。可否到我这里来吃饭?”华伯平道:“对不住!我这两天为着老总的老太太过生日,筹办寿事,简直没有闲呢。我正要找你一桩事,哪里有骨董出让没有?我倒要收个三五样。”杨杏园道:“对穷措大打听骨董,岂不是问道于盲?”华伯平道:“我不过顺问一声,那就再会罢。”说毕,各自挂上电话。杨杏园找不到人,只好门在家里看了半天书。下午依旧到馆里去办事,星期这一天,还是白过了。
时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杨杏园偶然受凉,病了两天。
他因为自己喜欢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当一回事,依旧挣扎着做事。因此一回来,就睡觉,连李冬青家里,也有三四天没有去。这日下午,小麟儿拿了一封信来,交给杨杏园。他没有拆信,心里就想着,难道怪我不见面吗?连忙拆开信来一看。
上面写着是:史女士寄人篱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兹彼决计摆脱,入校读书。
因学膳各费,共需百馀元,乃就商于青。青同怀沦落,有逾骨肉。力所能及,义无可辞。惟阮生之囊,虽不名一钱。而相如之家,亦徒空四壁。爱莫能助,谓当奈何?君于青,似可一商缓急,特此专函奉托,谋以玉成其志。君素任侠,当必有以慰我也。
青白杨杏园将信看完,盘算了一会,决计不能说是没有钱。可是这时领薪水的时候没到,手边又没有存款,哪里去弄一百多块钱去。心想一两天内,也许不要用,我答应了再说。便拿了一张信纸,写道:示悉。此亦朋友应尽之义务,何所谓侠耶?惟连日适患小恙,深居简出,恐不能于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内,当有以报命。
杏复信写完了,找了一个信封,将信纸放进去。也没有封口,标了两行“请回交令姊冬青女士”几个字,便交给小麟儿,他拿着信,跑着走了。到了家里,李冬青将信一看,总算满意,但是看见杨杏园所说,连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么病,过了一会儿,便自己来看杨杏园。杨杏园正因为无聊,背着两只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见李冬青,便笑着道:“好几天不见。”李冬青道:“怎样病了?”杨杏园道:“不相干,小感冒罢了。”说着便一路和李冬青走进屋来,在两张沙发上对面坐下了。杨杏园问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亲戚脱离了吗?”李冬青道:“昨天就搬到我家里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又道:“这事,我困难极了。她的亲戚余府上,我都认识的,密斯余,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里,她怕我避嫌疑,要搬到公寓里去住。我想她又没有个伴,怎样去得,硬把她留下了。她就如坐针毡一般,哪里能安稳。我今日忙了一上午,才在民德女子实业学校里,亲自和校长办交涉,给她弄了一个选科生,立刻可以搬到学堂里去住,只是学膳费,一刻儿拿不出。”
说着笑了一笑道:“我的穷,又是不言而喻的。”杨杏园道:“据这样说来,密斯史在府上借住,实在不便。不知道她为什么和余家弄翻了?”李冬青道:“那无非是受两个姨太太的气。况且她的姑母早已去世了。现在的余太太,是续弦的,她虽叫一声姑母,其实还是由于姑丈的关系。你想,大家并无关系,她老在余家过活,怎能保余家不说话?”杨杏园道:“她还有一位祖母在余家,那怎样办呢?”李冬青道:“这就没有法子了。她要不是她的祖母在余家,早就搬出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道:“这位小姐,太任性些,说走就走,只穿了随身的衣服出来,这就是第一要解决的问题。我的衣服,她又不合身,就眼面前而论,就要制二三十块钱的布衣服。”杨杏园知道李冬青最守口德的。她所说史科莲这种情形,很是含混。由这上头去推测,一定她的境遇,非人所堪,才搬了出来的。便慨然的答应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做两步去办。第一步,做衣服。免得不能进学校的门。第二步,再筹划学费。二三十块钱,我这里倒也现成。”说着便走进房去,在箱子里拿出二十八块钱来,把身上皮夹子里的三块钱,抽出两块,一共凑成三十块,交给了李冬青。
李冬青一看,有钞票,有现洋,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赋。笑道:“我暂拿去二十块得了。留下十块钱。”这下面一句话,虽没说出来,却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免得他为此受窘。杨杏园又很了解她的用意。说道:“不要紧,我身上少零钱用,随时可以到报馆里会计部去拿的。”李冬青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出于至诚,便收下了。
这时候已经电灯亮了。李冬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来,谈了几句话,就走了。
杨杏园心想,答是答应了人家,马上就要筹款,不要耽误才好,当晚就分头去借钱。
偏是事不凑巧,一处也没有借到。就是人家答应有,也约在三五天以后,不能应急。
他心想约好了一星期内拿出来,不说提早,总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而今看看要失信了,怎样办?自己忽然想起一桩事,那华伯平,不是要买骨董吗?我箱子里还有一幅《关山夜月图》,不如卖了它。这样一想,立刻在箱子里找了出来,便打电话,约华伯平来看画,一直打了四通电话,才把华伯平找到。原约定次日下午四点钟来的,到了晚上十点钟才来。杨杏园道:“你怎样如此不顾信用?叫我在家里老等。”
华伯平道:“老弟台,我这就极讲信用了。四点钟出城,被人拉去捧角,看完了戏,吃小馆子。吃了小馆子,又去逛胡同,走了两家,我硬抽身跑来了,他们还在等我呢。”杨杏园道:“国家养你们这班官,不发薪呢,就怨天恨地,说是枵腹不能从公,发薪呢,你们又花天酒地,把办公做个幌子。”华伯平笑道:“得了得了,不要发议论了,你拿画给我瞧罢,我还要走呢。”杨杏园看他那种急的样子,知道他不能久等,便把画拿给他看。这画是个小中堂,画着半勾霜月,一角孤城,城外一片沙漠,两个游骑,向城门飞奔而来。纸却是雪白的。华伯平道:“这并不是古画。”
杨杏园道:“本不是古画,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面的图章。”华伯平仔细看了一看,乃是“伯秋之章”四个字。华伯平道:“哦!是他画的,他是我的同乡,做江西吉安县知县,没到任落水死了。”杨杏园道:“不错,就是他,他叫赵伯秋,十年前,在江西做官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你看这一轴画能值多少钱?”华伯平道:“这一轴画,卖给外省人,他当一轴平常的画买去,出不了什么大钱。你卖给我,算是找着主顾了。我出一百块钱罢。”杨杏园道:“你不把它当骨董,我可把它当骨董哩。老赵的画,我家里一共只有三轴,卖了可没地方找去。你要买,就出一百三十块罢。”华伯平笑道:“原来是你的画,我不能要。明天同乡知道,说我华伯平挣了几个钱,把朋友收藏的东西,都搜括了去,岂不是笑话?”杨杏园笑道:“你不要瞒我,你不是收藏家,你哪有闲钱去买这个?你买了去送老头子的礼,对也不对?
就是你买,那也不要紧,朋友就不能作买卖吗?“华伯平道:”你的话,猜是猜着了。据我说,我出一百不少,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以所爱之物而论,也说得过去。
何以单单要一百三十元?“杨杏园道:”我有一笔费用,差一百三十元,所以想卖这个数。“华伯平道:”你有什么费用,结婚费吗?若是为这个,我借一百三十元给你。要你卖东西,就不够朋友了。“杨杏园道:”不是,不是。有东西买,岂不很好,我何必负债。“华伯平道:”虽然,你这话还是可疑,设若你东西只值十块钱,你因为要一百三十块钱,也卖那个数吗?再说你差一千呢,就要卖一干吗?“
杨杏园道:“你是做买卖来了,还是论逻辑来了?”华伯平道:“好!我就出一百三十元,不和你争了。不过我想你不嫖不赌,哪里会钻出这一笔费用。”杨杏园笑道:“将来也许可以告诉你,现在因某种关系,要守秘密。”华伯平见杨杏园一定不肯告诉,只得罢了。便说道:“画我是不要你的,我明天叫人送一百三十块钱过来得了。”杨杏园道:“我在客中,这轴画我留着也没有地方去挂。挂起来,也没有相当的骨董来配,我还是卖了的好,省得负债。你就把画拿去罢。你若不要画,还说我用手腕来借钱呢。”华伯平道:“笑话,我哪有这种意思?”杨杏园道:“你不要画,我就不借你的钱。”华伯平没法,只得把画拿走了。他想道:“杨杏园为什么不肯负债呢?这一定是结婚。大概不愿在新夫人面前露出穷相,所以宁愿卖掉这可有可无的画。”他知道杨杏园等钱用,第二天,居然起了一个早,九点钟就派专人把钱送了来。杨杏园将钱拿到,也没有停留,就把钱送到李冬青家里去。
李冬青恰好这天上午无事,还在家里。杨杏园来了,便出来在客室里和他见面。
杨杏园将钱如数交给李冬青,问道:“够不够?”李冬青道:“足够了。总要多个三十块钱呢。”杨杏园道:“那就很好。密斯史这时进学校,哪里不要用钱,就留着她零用罢。”李冬青用手扶着茶几,轻轻的抚摩着,眼睛又望着手,沉思了一会。
然后微笑了一笑,对杨杏园道:“这个钱,几时要用?”杨杏园笑道:“还打算还我吗?我要加一的利呢。”李冬青对这一句话,就不好答了。理由是为什么借钱不要还?可是在彼此的友谊上,又绝不许计较金钱问题。一定要谈有借有还,就太俗了。她的脸太嫩了,这一急,却急得满脸通红。但急中生智,也答应一个不着边际。
便笑道:“加一的利,也不算重。借来的钱,至少也是三分利,这也不过赚六分罢了。”杨杏园道:“我并不是借来的。”李冬青笑道:“不要相瞒。第一次,尊囊就给我搜括无遗,哪里还有储蓄?越是这样说,我越过意不去”。杨杏园道:“自然不是储蓄,是我把一轴画卖来的钱。”李冬青道:“这就对不住了。回头密斯史又要说许多不安的活。”杨杏园道:“不不!这事我是不出面的。在史女士面前,千万不要说是我的款子。因为……”李冬青知道他的意思,第一,他和史科莲,没有很重的友谊,这样帮助,有些躐等。第二,也决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对女朋友卖这一个大人情,第三,他这个人情,并不是对史科莲而发的。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难道我乞诸其邻而与之,就这样示惠吗?其实第一次那一笔款子,我就实说了。”杨杏园道:“并不是我矫情,因为史女士现在的环境,是不适用‘嫂溺援之以手’那句话的。”李冬青道:“既然如此,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杨杏园觉得“秘密”这两个字,又有些刺耳。笑道:“那也无所谓。”自己说了这无所谓三个字,却也不知何所谓。便搭讪着说:“我家里还有事,我要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便走。李冬青照例送到大门口,然后拿了钱进去。
这几天史科莲和李冬青同睡,没事却在那间小书房里看小说。刚才李冬青和杨杏园所谈的话,她句句都听见了。李冬青拿了钱进来,一把就递给史科莲,说道:“这全够了。好了,明天你可以去上学。”史科莲道:“真难为你,给我搜罗许多钱来。”李冬青道:“我哪里有许多钱,还不是那位杨先生办的?”史科莲道:“他帮我这一个大忙,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李冬青道:“他不但帮你的忙,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却叫我不要说出来是他的钱呢。”史科莲道:“既然如此,我尊重杨先生的意思,只感谢密斯李。”李冬青道:“杨先生帮你的忙,你何以感谢我?”史科莲笑道:“若不是你认识杨先生,他又怎样能帮我的忙呢?我感谢你,你自然要去感谢他,这手续就不错了。”李冬青道:“这无所谓手续,也无所谓感谢。是杨杏园说的,乃朋友应尽之义务。”史科莲道:“这样说,就完全便宜我了。”
李冬青有一句话要说,几乎要说出来,又忍回去了。只笑了一笑。
史科莲得了这笔钱,是满天愁云尽散,脸上的笑容,也就止不住显出来。到了次日,她就离了李家,搬到学校去。学校里的生活,那都是有秩序的。而且耳所闻,目所见,都离不了功课。和余家那种繁华家庭的状况,自己寄人篱下的环境,完全不同。不说别的什么,第一吃一碗安心饭,不看人家的眼色。这时史科莲除了挂念祖母是一桩心事外,竟成了个自由之神。好在余瑞香始终和她不伤友爱,不时写信给她,报告外祖母平安。史科莲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课,满打算毕业而后,学着李冬青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到底不能不感谢杨杏园。
很快的工夫,一个星期又过,大家都换了夹衣。史科莲得了杨杏园第一批款子,绸缎未雨,早把夹衣作好,这时也全身更换起来。她又想,若不是杨杏园,莫说读书,第一项这衣服问题,就不得了。他虽然不要我感谢他,我究竟受之有愧,因此她就当在她寝室里的时候,用自来水笔,写了一封信给杨杏园。那信道:杏园先生:我写这封信给您,实在冒昧得很。因为您极力的协助我,是不愿意我知道的。我这时写信和您道谢,岂不有伤您的本意吗?不!这事在您那一方面,可以这样设想。在我们受惠的人,良心上,却不能容许我缄默。所以我于尊重尊意,和安慰我良心的两方面,转来转去,费了一个礼拜的研究。结果,良心战胜了友谊,我只得冒着不是,写信给您道谢。道谢两个字,实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我是一个没有学问,而又穷无所归的女子。我不信这世上人,除了李冬青之外,还有几个人能看我一眼。现在我知道不然了,天地之大,不少好人,只是难以遇着罢了。学校里的生活很好,由前十天的我,变到现在的我,我简直得到第二个生命。生平的快事,莫过于此。在这种良好环境里,我现在除了思念一个寄人篱下的六旬祖母而外,没有别事,只是尽力的奋斗。这是可以报告助我的朋友的。我不长于文字,写得不成东西,求您原谅。即颂文安。
史科莲谨启这一封信,觉得是一种可纪念的东西,杨杏园连信纸信封,一并收起来,放在一个收文件的小匣子里。又想不能默尔受之,也就拿了一张信纸,回了一封信,无非是自己谦逊一番,又勉励史科莲几句。写完了。就交给听差寄去。当听差将这封信拿走之时,恰好吴碧波前来拜望他。吴碧波的目光,最是锐利,远远的看去,已经看见信封上有女士两个字。一脚踏进门,看见他的书桌,笔还在砚池边斜搁着,便笑着问道:“来的不巧,又要打断你的诗兴吧?”杨杏园道:“作什么诗,几个月也诌不出七个字来哩。”吴碧波道:“你看,笔还搁在砚池上,大概正是工作时间。”杨杏园道:“见面很少,既然来了,多坐一会儿,畅谈畅谈。我这时不作事,刚才是写一封信。”吴碧波就故意问道:“写信给谁?让我来做一回福尔摩斯。据我想,这封信,很简单。你看,那一盒信纸,不是像没动一样吗?大概不过一两张八行。既然很少,当然是不重要的。可是你写好了就封,封了就寄,一定又是急于要答复的。因为墨汁还没有干,信已不在桌上,当然是写好就付邮了。这封信,大概是寄给朋友,不是家书。要是家书,发得这样匆促,你岂能态度还这样安闲?再说这封信一定是寄给一位极好的朋友。我是知道的,你有一个坏脾气,把写信认为最便宜的事,却往往因此延搁下去。有许多要紧的事,都耽误了。你若不是写给好朋友,不能这样留心。这是我一分钟内理想和观察上得来的推测,你看对不对?”
杨杏园笑道:“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一封信罢了,值得这样研究?来来来,我们下盘围棋。”吴碧波知道杨杏园有三不高明,下围棋,猜诗谜,拉胡琴,都是最爱又够得上打零分的。这时他发起下围棋,决不能这样不量力,分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就笑道:“你那种棋,罢了。”杨杏园听说他不下棋,也就一笑而罢。问道:“你怎样有工夫出城?”吴碧波道:“罢了课了。”杨杏园道:“上半年罢课罢了两个月,你们已经玩够了。下学期开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吧?怎样又罢课?”吴碧波道:“上半年为教员欠薪罢课,原来没有解决。下半年,是财政部答应给钱,才开学的。开了学,财政部不给钱,校长受了骗了,教授们一恼,又罢课了。”杨杏园道:“上半年记得罢了两次课了吧?”吴碧波道:“可不是!第一次是为闹外交罢课,第二次是为闹洋钱罢课。倒霉,自从我进大学的那年起,每个学期,都有罢课的事。我读了四年书,大概罢了十次课。合起寒假暑假一算,说句良心话,顶多读了一年半的书罢了。这个学期,是第五个年头,看看又算完了。再过一年半,就要毕业。说起来在大学读六年的书,弄个学士头衔,真也不容易。要像这个样子,六年工夫,能学个什么?家里每年汇整千的洋钱到北京来,白养我们住公寓吃小馆子,这是何苦?不晓得留着钱,让我们在家里当少爷。”杨杏园笑道:“岂仅住公寓吃小馆子而已乎?”吴碧波道:“自然还有,那还可以算作例外。至于在北京住公寓吃小馆子,却是贫富一样。千里迢迢,到北京干这个,真冤。”杨杏园笑道:“你现在是一个格议了,总算一个官。中国的父兄给钱子弟们读书,无非是要他作官。你既然作了官了,算已经达到目的,读书不读书,那有什么关系呢?”吴碧波道:“在北京作官真容易,不料我居然也占些官味。难怪上海斗方名士,近来整批的往北京跑。”杨杏园道:“你这话有所指,是不是说的余梦霞?”吴碧波道:“是的。”杨杏园道:“他不是来京作官,是来京娶老婆。”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听见华伯平说的,大概不假。”吴碧波道:“剑尘在上海做过洋场才子的,这内容他一定知道。”杨杏园道:“说起剑尘来,他问了你好几回呢?”吴碧波笑道:“我正要找他,你有什么事托他没有?我可以转告。”杨杏园道:“我和他常常见面,有事可以当面说,何必又请你转告。”吴碧波道:“总有吧?你想想看。”杨杏园道:“你这话我真不懂。”吴碧波道:“既然不懂就算了,以后可不要托我。”杨杏园始终没有领悟他的意思,答应不托他。吴碧波见他没有口风,也就算了。谈了一会儿,他一人到何剑尘家里来。
第四十九回淑女多情泪珠换眷属书生吐气文字结姻缘
这时,何剑尘夫妇两人,围着书房里的桌子,在拼七巧图。何太太看见他来了,笑了一笑,弯着腰,侧着身子就走出去了。吴碧波眼快,早看见她胸面前的衣服,隆然而起。何太太的衣服,虽然不十分时髦,究竟也不肯穿太古套的。今天穿的衣服,却是长得奇怪,分明是有所掩盖。便笑着对何剑尘道:“夫人其有……”何剑尘连忙一面摆手,一面对玻璃窗子外努嘴,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人家还走得不很远,不怕人家难为情吗?”吴碧波道:“太太生少爷,这是极普通的事。我不懂,一班太太为什么总为这个害臊。”何剑尘道。“这个谁答复得上来,就是她们太太本身,也只觉害臊而已。何以害臊,大概就不能答复呢。你在哪里来?”吴碧波道:“我在杏园那里来。我看他搬家以后,越发的和我们少来往了。听说他搬家,是有所为的,所以其心专在一方面呢。你知道吗?”何剑尘道:“早就有此传说了。不过也是会逢其适。所以杭州月老词的对联说,‘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因缘。’”吴碧波道:“这是下联啦。上联呢?”何剑尘道:“一副熟对联,这也不知道!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吴碧波道:“却又来!照说,两方都是你的朋友,这个撮合山,就有斯人不出之感。”何剑尘道:“这个意思呢,我早就有了。杏园不消说,是求仁而得仁,还不是一九百允。只是那位李女士的话是不容易说。”吴碧波道:“难道她对老杨不满意?”何剑尘道:“那却不是,要是真不满意,两个人的友谊也不会这样好。”吴碧波道:“那末,你为什么说难?”
何剑尘道:“内人为这个事,探过她好几回口气了。她说:”今生没有谈恋爱和婚姻的希望。‘“吴碧波道:”狗屁!女学生对人谈起婚姻问题来,总是持着不屑的态度的。她说不谈恋爱,她现在和杏园不即不离的样子,不是恋爱,难道是爱恋?“
何剑尘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她的家庭问题,很是复杂。恐怕这里面有难言之隐。”吴碧波道:“果然如此,那又要杏园半条命。未雨绸缨,我们得先和他想想法子。”何剑尘道:“我也想好了。等他们两人的关系,极力的接近。杏园欧化些,能够直接求婚,那是很好。万一不能,我猜他一定会来托我的。所以我索性不作声,让他水到渠成。”吴碧波道:“要说让他水到渠成,我看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是有那一日,总是另外找媒人,和女边的家庭去说合的。这个媒人,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可当。与其作那样的顺水人情,何妨挺身而出,先和他两家说合呢。”何剑尘笑道二“你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你从杏园那里来的,不要是和他作说客吧?”
吴碧波道:“我倒是真想和他作说客,讨了他的口风,他却装傻,只是不知道。你说我作说客,我还没有作上呢。”何剑尘道:“他们两人,既然一个不想,一个不懂,我们何必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吴碧波道:“不过我又猜他有些想我说。
今天他先是提到余梦霞到北京来求婚,其后又叫我到你这儿来,故意把这两种事联系到一处,似乎对我取瑟而歌。“
何剑尘道:“这是你心理作用,有此猜想。余梦霞到北京来求婚,是有这个事,他也知道吗?”吴碧波道:“他知道不很详细,说是你知道这事的内幕。”何剑尘道:“我是知道。他原配的夫人,就是他爱人的侄女。”吴碧波道:“他作的那部《翠兰痕》,就是他的情史。那书上所说,他的夫人,是他情人的小姑子呢。”何剑尘道:“因为侄女晚了一辈,他只好那样说。这位夫人,倒也贤淑,过门以后,夫妻感情也还不错。只是他的母亲,是一个悍妇,最会折磨媳妇儿。所以不到几年,他那部小说,竟成了谶语,书中的女家人物,死个干净,他的夫人,也死了。这又合了他那哀感顽艳文章的腔调,作了许多悼亡诗。在他实在无意出之,不料数千里之外,竟有一个翰林公黎殿选的小姐,为他的诗所感动,和他心心相印起来。于是他有到北京求婚这一件事。”吴碧波道:“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我吴某怎样遇不到一次?”何剑尘笑道:“我既不作言情小说,又不作香奁体诗,谁来注意你?”
吴碧波道:“这黎小姐有诗给他,他当然有诗回答了。就是这样发生关系吗?”何剑尘道:“就是这样发生关系的。他们第一步是通信,第二步是交换相片,第三步就是求婚。”吴碧波道:“难道求婚,也是在通信里面说出来的吗?”何剑尘道:“那却不是。听说余梦霞到北京来以后,写信给黎小姐,约她会了几回面,现在正在交涉中呢。”吴碧波道:“这小姐叫什么名字,也是明星之流吗?”何剑尘道:“听说叫昔凤,倒是一个旧式的女子。他们二人要是成了夫妇,那真可以说得是姻缘有定。”吴碧波笑道:“这样说来,词章小说家,不可作而可作。你看,余梦霞是如此,杨杏园又是如彼。”何剑尘道:“你们当学生的人,要老婆的法子,那还少了?何必羡慕人。你不是和几个同学,组织了什么星期讲学会吗?里面有女同志没有?”吴碧波道:“有。”何剑尘道:“这还说什么呢,佳人才子的勾当,不是尽量的可以做吗?”吴碧波摇手道:“罢了,罢了!我们这会里,统共五个女同志。
都是尊范不堪承教。我们原不是才子,她们到佳人的程度,也只好望来生。“何剑尘道:”何以一个漂亮的没有?“吴碧波道:”漂亮的自有人去仰求她,就不屑于人会来俯就了。“何剑生道:”然则你们组织讲学会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吴碧波笑道:“他们的目的,大概如是。我是被他们拉入会的,只到过一次,是没有目标的。我要找老婆,是不在这里面去找的。”何剑尘道:“难道你也要贤妻良母这种人材?”吴碧波烦腻起来,说道:“得了,得了,不谈这个了。杏园说你好久就要找我了,找我什么事?”何剑尘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因为有个通信社,要请一个编辑,叫我物色人才,我想介绍你去。不过又一想,你已做了官了,还干这个?所以又中止了。”吴碧波道:“报馆里的记者,那还可以干干,通信社里的编辑,要兼任访员的,这个非我所长。”何剑尘道:“何如?我猜你就不干。”吴碧波道:“你莫笑我这份差事。这种打吗啡针的机关,也疲下去了,昨天才拿到上个月的薪水呢。将来还不是一个月压一个月,越欠越多,这里面的人,也就慢慢变成灾官。”何剑尘笑道:“昨天发了薪水了吗?请客请客。”吴碧波道:“发薪水又不是发浑财,请什么容?”何剑尘道:“你们这种谘议顾问之流,拿国家的钱,不替国家做一点事,还不算发浑财吗?试问你在学堂里上课,为贵机关办了什么事,要拿这百十块钱一个月?请客请客!”
吴碧波被他一质问,也无辞可说了。当真就答应请客便问上哪家馆子。何剑尘道:“南方馆子,吃的太多了,今天换一个特别些的地方如何?”吴碧波道:“吃烤鸭子去,好不好?”何剑尘道:“不肥的鸭,不好吃。肥鸭呢,不说别的,我们两人也吃不了一只鸭,而且吃了烤鸭之后,心里总觉腻得难受。”吴碧波道:“吃河南馆子去罢。”何剑尘道:“河南菜,样样都甜,也不好。”吴碧波道:“河南菜虽然是甜的,却甜得有味,倒不很讨厌。”何剑尘道:“也好,我们上大栅栏去。
那里的老德福,倒是真正的河南厨子。“两人又谈了会子,便一路到大栅栏来。到了一个黑胡同口上,挂着一个大纸灯笼,就是老德福门口。走进黑胡同,一阵油香,刀勺声早随风而来。走进一重灰沉沉的屋子,一列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一个伙计走过来笑道:”您啦,两位,雅座没有了。就是这儿罢。“大家既是吃口味来了,就不能考究座位,只得坐下。吴碧波开着单子要了菜,正在等着。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了进来,东张西望。他穿着毗叽袍子,玄呢马褂,胸面前扣子上吊了一块珐琅的徽章,分明是个官僚。何剑尘看见了,便站起来招呼道:”那不是卫梅庵先生?“卫梅庵道:”原来是何先生。几位?“何剑尘道:”两个人。卫先生是一个人?“卫梅庵道:”唉!为人的事,跑了大半天,回去吃饭都来不及了。“何剑尘道:”难得遇到,请到一处来坐罢。“卫梅庵虽然谦逊了几句,究竟没有了座位,只得坐到一处来。何剑尘便给吴碧波介绍认识了。何剑尘道:”梅庵先生,是怎样的忙法?“卫梅庵道:”我倒是个闲人哪。这几天为着梦霞的事,天天和黎家老头子纠缠,麻烦得很。“何剑尘道:”是婚事问题么?“卫梅庵道:”是的。这位黎殿选老先生,抱着古礼,绝对反对自由结婚的。如今偏是他的小姐,要以身作则,这真是与他难堪。我现在受着梦霞的重托,正在向黎老先生疏通。不过他公事又很忙,竟不容易会面。弄得我牺牲工夫不少。“何剑尘道:”有梅庵先生出来作月老,大概这事可以成功了。“卫梅庵摇摇头道:”难说难说。“这时菜已端上来了,三个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卫梅庵道:”要说梦霞的才学呢,尽可以配得上黎小姐。
就是年岁大一点,他今年三十六岁,已是中年人了。再说他的家境,实在贫寒。而且他的令堂大人,听说治家很严。就是为这两点,我不敢太说死了,免得黎老先生将来埋怨我。要说穷呢,他们小姐的妆奁,大概可值万金,那还可以补助补助梦霞。
只是他那位令堂的问题,是将来的累。我虽然做一个现成的媒人,老实说,我都不敢担这个干系。“何剑尘道:”梦霞的家庭在吴县,他在上海办事,黎小姐嫁过去,就和他在上海过日子就得了。“卫梅庵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人的眼珠是势利的,这是北京去的一个千金小姐,或者特别优待,也不可知。“三人说着话,将饭吃完。何剑尘认定卫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吴碧波请,掏出钱来,自会了帐。
卫梅庵因为白天没有见着黎殿选,这时又二次到他家去,志在必会。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门里回来了,便请在客厅里相见。二人一见面,黎翰林两只手抱着拳头,拱齐额顶。笑着说道:“躲避躲避,又劳你来一回。”卫梅庵先说了几句闲话,后头谈到余梦霞的婚事。黎殿选拿了一根烟卷,用火柴燃着,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软椅上,左腿架着右腿,摇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话不说。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烟,用指头夹着烟卷,对痰盂子里弹了一弹灰,然后叹了一口气。卫梅庵看他这种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选说道:“这事我实在伤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这样有伤风化的事,就出在舍下。这也难怪,我现在为着公事,家里小孩子的教育,就没有心过问。”卫梅庵不等他说完,连忙说道:“尊论我虽不敢驳。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误会。你想,毛诗《关睢》一章,开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也者,自然是现在所说的求婚了。下面接上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参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对。左右流之,就是说她的声音在外,引了君子来。”黎殿选听了,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接上“噗哧”一笑,喷出一口烟来。卫梅庵笑道:“别忙,等我说完。这下面不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吗?你瞧,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解说得清白,他们已经作了朋友了。所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黎殿选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卫梅庵道:“怎样岂有此理?请往下听。这就是‘参差荇菜,左右囗之’了。苇这个字,郑注是择的意思。我想不然,应当注着获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了。钟鼓乐之,就是奏乐结婚。这一章诗,不是颂美周文王后妃则已,若说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结婚的人。从来言婚姻,谁也是主张合乎《关睢》之乐的。那末,自由结婚,有何不可呢?《关睢》是国风的首章,试问自由结婚,有何伤风化?”卫梅庵这虽是一篇笑话,强词夺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选一肚子墨水,本来只要一晃,就会荡漾起来,现在卫梅庵大谈其诗经,不由他开了书库。说道:“从来谈毛诗,都是根据郑注,和解四书根据朱注一样,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见解。固然……”卫梅庵一想,不好,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书箱了,这一搬书箱,翰林公几时归到原题。他现在说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面少不得还有一扬,就是议论了。我哪有工夫,听你先生讲经。他这样一想,不等黎殿选下面一转,连忙说道:“我无非是一种笑话,你信我的!我懂的什么文学经学呢?我们言归正传罢。”黎殿选见他追着问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谈书,便说道:“这事好在姓余的只有文字上的引诱,不是逾东家墙,和钻穴相窥不同。看在那姓余的人少不解事,我也只有犯而不较而已。”说着头仰在沙发椅子上,咖着烟大喷其气。两只手扶着椅子因,用几个指头,彼起此落的弹着。卫梅庵道:“据老兄的意思,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请问要怎样办,才能够结为秦晋之好?”黎殿选昂着头,摇了几摇,说道:“其有他哉?惟有经过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
卫梅庵在烟筒里取了一根烟,慢慢燃了火柴吸着。抽了一口烟,然后微笑了一笑。
说道:“老哥哥若不提出这八个字的范围,我也无从说起。若是尊意不过如此,我想那位余君,他都遵着这一个规矩办的,没有什么说不过去。”黎殿选道:“老哥,这话从何说起,我却费解得很。”卫梅庵道:“你不信,听我说:余君这次北上,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面,已经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对于府上而论,屡次托我来请老哥的示,老哥一答应,令爱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吗?至于媒的之言,那更不必说,我只近取诸身,请问小弟高攀来做一个媒人,老哥还能嫌我不够资格吗?”黎殿选听了他这话,竟是理由十分充足,无有可驳的地方。只得断章取义的说道:“笑话了。老哥怎样说起不够资格的话来?”卫梅庵道:“既然如此,父母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还有什么不能联婚的地方?要说余君的人才,和令爱一比,合了六才上说的话,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联壁合。”黎殿选和卫梅庵,原是极好的朋友,平常见面,都是随便说笑。所以卫梅庵那一篇半庄半谐的话,黎殿选却是没有法子去抹煞。不过他总觉他的小姐与男子私自通信,总不是正当的事。因此上他对于婚事,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白答应。卫梅庵再三的通问,他才答应让他和太太商量商量。卫梅庵见他的意思,已经有些活动了,心想也不必苦逼他,免得欲速不达,还是再来一次罢。当时就告辞回家,约改日再谈。
黎殿选将卫梅庵送到大门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着太太,把这事决断一下。
一走到里院的屏风边,就隐隐的听见一种哭泣声,若断若续,送入耳鼓来。仔细一听这哭声,出自厢房内。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凤。黎殿选对于他的女公子,原是十分疼爱的。不过这回做的事,和三从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兴。现在听见女公子在那里哭,他早已恍然是为着什么事,似乎也就觉得太固执些。自己走进屋去,要问太太呢,只见太太坐在一边,眼圈儿红红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选道:“咦!奇了。太太为什么哭起来了?”黎太太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说着拿出一方手绢,索性揩起眼泪来。黎殿选道:“我刚从外面进来,我知道你为的什么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里去看看。她有两天整工夫,水米没沾牙了。从昨天起,她睡在床上,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躺着,口口声声,要活活的饿死。我听见李妈告诉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环子来,还打算吞下去呢。
难得李妈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这孩子要为这婚事,有个三长两短,那怎样是好?“说着,放声哭将起来,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乱叫一阵。黎殿选跌脚道:”什么话,什么话!“黎太太越发带哭带说道:”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着了。“黎殿选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出去了。走到书房里自己拿了一本《资治通鉴》,看了两三页,太太倒找着来了。
黎殿选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脸仍旧对着书上,好像看得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来,望书架子里一塞。说道:“看见人来了,装什么傻?”黎殿选把眼镜取下来,望桌上一放,瞪着眼睛,望着他太太。黎太太道:“你作出这个样子,就吓得我不敢说吗?这个时候,自由结婚的就很多,难道人家都没有娘老子的。况且风儿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还不能说是自由啦。”
黎殿选道:“我们诗礼人家,不能……”黎太太不等说完,把胸一挺,头望前一伸,一直问到黎殿选脸上。说道:“我问你,什么不能,怎样不能?”黎殿选见他太太气势来得凶猛,身子望后仰着,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将桌子一拍,说道:“这事我办定了。谁要不答应,我娘儿俩两条命,就拚了他。”黎殿选气的直摸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往日,黎殿选不和他太太较量,早走开了。这时他太太拦住书桌坐着,要走也走不了。只得站在一边,唉声叹气。黎太太道:“你说话呀,这事怎样办?”黎殿选道:“你已经作定了主了。我还说什么呢?我说也是白说啊。”
黎太太见黎殿选有些软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声音说道:“这事呢,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只要没作无礼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们罢,”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然后又笑道:“我们做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家规,比你们家里还要重十倍呢。可是姊妹们心里,谁也愿意嫁个状元郎。当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时候,我听说你是一个翰林,早就愿意了。”黎殿选道:“几十年前的陈事,还翻出来说些什么?”
黎太太道:“我这是譬喻呀,你想这还不是前后一样?这个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
诗词歌赋,样样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还不是个翰林?“黎殿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太把点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不管。你想,从前我羡慕你,无非是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选忍不住失笑道:”什么,你是为我文章做得好?只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你不要瞎打岔了,我们还说正话。现在那个姓余的孩子,出了许多书,据说遍中国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有这样的文才,凤儿在书上看见他的文章,羡慕的话,也是有的,总不能说她是什么下流。况且她念书作诗,也都是你教的,她不会念书,不会做诗,就会知道姓余的是个才子吗?“黎殿选道:”好哇,说来说去,倒是我的不是。“黎太太道:”我不问别的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黎殿选道:”若果应允,吾其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着黎殿选这几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气,黎殿选说出名教两个字来,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夫子,也要得罪这一回。难道孔夫子还亲似亲生女儿,你忍心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让她去死吗?“黎殿选道:”吁!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殿选身边,问道:”究竟怎么样?“黎殿选没有法子,只得说道:”好,我也没奈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软弱一阵子,强硬一阵子,把黎殿选闹的七颠八倒。里面那位昔凤小姐如怨如诉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选只好含糊的答应了。黎太太见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着说道:”只管和你说话,忘了请你吃饭了。我今天亲自做的红烧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爱吃的,走罢,我们吃饭去。“说时,不由得黎殿选不走,一阵风似的,把黎殿选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软禁的手段,就不让他走,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选大办其交涉。一个谈的是个天理人情,一个谈的是些三从四德,总是欲即欲离。最后,黎太太说:”你若是不答应,明天我就带女孩子到南边去,和你断绝关系。“黎殿选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凤已知得了父亲允许的消息。因为睡了两天,睡得腻了,只好起来梳头。梳完头之后,已有十点多钟,逆料父亲已到外面书房里去了,便到母亲房里来看母亲。不料一脚跨进门,顶头就碰见父亲。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只得靠住房门,低了头叫了一声爸爸。黎殿选脸往下一抹,哼了一声。黎太太便道:“你有事还不出去?凤儿这里来,我有一笔帐忘了,你来替我记上。”黎昔凤听了她母亲的话,知道是为她解围的,答应了一声,赶快走过去了。黎殿选因为太太是护着小姐的,果然要责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扫了威信,一声不言语,自走了。这里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选交涉的经过,一头一尾告诉了黎昔凤。黎昔凤坐在桌子边,借着照镜子理鬓发,含着笑容,静静的听着。黎太太道:“我虽然看见了他的相片,究竟还没有看见他的人。你写一封信,叫他明天过来先见见我。”黎昔凤望着镜子道:“现在,人家怎样好来见妈呢?”黎太太道:“亲戚已经算结成了。迟见早见,要什么紧?若说还没有决定,你们为什么也见过几回面了。我娘是见不得,你倒见得?”黎昔凤道:“这不是蛮理?就说来,人家怎样称呼?”黎太太道:“将来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声伯母,还不成吗?”黎昔风先是不肯写信,经黎太太再三的说,她只好写了一封信给余梦霞,约他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信上不能写得那样明隙,只说家严家慈请过来谈一谈。
余梦霞住在旅馆里,正是弄得进退狼狈,每日照例做一封骄散兼用的情书,寄给黎昔凤。这天在旅馆的百叶窗下,正在那里起信稿,写了半页信纸。上面说:昔凤女士惠鉴:南园一别,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减清晖。晚来孤灯一盏,苦茗半瓯,旅社清凄,中愁如梦。倚枕槌床,凝思搔鬓,嗟我怀人,曷其有极?而乃满天风雨,落木萧萧。
越写越高兴,把他做《翠兰痕》的本事,刚刚使出几分之几,忽然黎昔凤的信送到。据信上面说:已是有成功的希望。余梦霞一想,她父亲叫我去见他,莫不是要考我一考?我这个学问,我自己知道,是没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诗词,我或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谈经史,谈考据,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亲是个翰林头儿,我们这样后生小子,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只谈词章,我们这浮艳浅薄的东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说他也未必不谈实在的学问,来考词章。或者是考经史小学之类都没有准呢。这样一想,那封情书,也没有心写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诚恳,不肯依着黎昔凤的知会,上午才去。清早起来,吃了一些点心,就打算走。
他因为上海洋场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装出一个老成的人,绸衣服不敢穿,只穿灰布夹袍,黑布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将名刺投到门房,让他进去回禀。门房看他那样子,斯文一脉,似乎也是个体面人。据他心想,这或者是我们老爷的门生。
老爷对于门生,向来是欢迎的,当然不能拒绝。便让余梦霞在门房外站定,自己拿着名片,便到上房来。
这时黎殿选,用过早点,正也打算上衙门。他看见门房拿了名片进来,要过来一看,连忙往地下一扔。手将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胆的东西!他居然敢先来见我。替我叫警察来,把他抓了去。”黎昔凤正在房里和她母亲梳头,听她父亲喝声,知道是余梦霞来了。赶忙叫过女仆李妈,教她抢先一步到外院等着。就对听差说,请那余先生过一个钟头再来。李妈是黎小姐一个亲信,听说,连忙就出去吩咐行事了。这里门房碰了一个大钉子,也不知道来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爷发这么大气,垂手并足,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黎殿选大喝一声道:“你办事越发转去了,不问青红皂白,你就当他是客。你赶快把这人给我赶出去。”门房答应了一声,自退出来。路上碰到李妈,李妈问道:“你要出去轰那个客走吗?”门房道:“我冤透了,挨了一顿骂,为什么不轰他?”李妈笑道:“你知道那是谁?那是新姑爷呢。老爷和太太闹别扭,把新姑爷夹着里面出气,咱们为什么得罪他呀?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回头老爷上衙门,他还得来,你可别说什么,引他进来见太太得了。“
大凡听差的,遇着老爷掌权,就怕老爷,遇着太太掌权,就怕太太。刚才李妈这一番话,分明是太太的暗示。大家都知道老爷怕太太说,太太的话,怎敢不遵办。
听差的心理如此,所以余梦霞第二次来了,门房就很客气的,替他去回禀。黎太太因为是娇客到了,也穿了一条裙子,然后请余梦霞在客厅里相见。这个时候,黎殿选已经上衙门去了,黎昔凤要听她母亲和余梦霞说些什么话,自己亲自走到客厅的外边,用手指头沾了一点口水,将窗纸湿成了一个小窟窿,用一个眼睛在小窟窿里张看。黎太太先到客厅里,听差随后就把余梦霞引进来了。余梦霞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坐在太师椅上,一猜就是他岳母,走上前弯腰便是一揖。黎太太看见他作揖,弯身就扶。余梦霞一想,难道他还疑我要行大礼吗?不行大礼反不好,说不得了,只得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大板头,磕头之后,起来又作了三个揖。心里可在为难。对黎太太称什么呢?称为岳母,似乎冒昧些,称为黎太太,又太疏远了。心里这样划算,口里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黎太太看他虽然是一身布衣,却是干净齐整。明知他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只二十来岁,心里先有三分愿意。再看余梦霞恭恭敬敬,站在那里,又正合她喜欢人家恭维的脾气,连忙说道:“余先生请坐。”余梦霞这时心里灵活起来了,便一拱手说道:“伯母这样称呼,小侄不敢当。”说毕,才坐下。黎太太道:“余先生的学问很好,我是早已听说了。”余梦霞欠了一欠身子,说道:“不懂什么。”黎太太道:“是哪天到京的?”余梦霞道:“到京快一月了。”黎太太这时没有话说了,停了一会,问道:“府上都好?”余梦霞道:“都托福。”这两句话说完,索性缄默起来。李妈在这个当儿,送上茶来。余梦霞端着茶杯呷了一口,抽空找一个谈话的题目,便笑对黎太太道:“小侄今天过来,很愿见着黎老伯,请指教指教,可惜老伯公事忙,不容易见到。”黎太太道:“改日我总是要他见的。年纪大一些的人,多少是有些固执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黎昔风小姐在窗子外听见,不由得着急起来。心想,人家很客气的,说些冠冕话,你倒往这婚事问题上引着说,这个口气,不是把我们家庭内幕,都告诉了人家吗?
黎昔凤站的这个地方,背正对着进院子来的月亮门。正望得兴浓时,听见身后一声咳嗽。那声音极其硬朗,分明是个男子进来了。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她万不料他父亲出其不备的,这时却会回来,又怕又羞,两脸逼得通红,眼皮儿低垂着,看见黎殿选的脚,一步一步走近。两只手扶着窗子,站着直发愣。黎殿选见他的小姐在窗户眼里张望,大概是偷看客厅的生客。这是女儿家故态,也不足为怪。忽然一见黎昔凤颜色大变,两只白珠翠叶耳环,在衣领之间,摇摇不定,似乎她身体上都有些发颤。黎殿选心知有异,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么程度。且先板住面孔,摆出严父的态度,为将来教训的张本。最要紧的,便是打破这门葫芦,客厅里究竟来了什么人,引起他小姐这样的注意。这样想着,他毫不犹豫,一直就到客厅里来。一走进门,便看见一个中年人,由他太太相陪着,在那里很客气的谈话,自己却并不认得,也不免为之愕然,停步一站。黎太太正在这里仔细盘问这位娇婿,不料黎殿选却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心里一想:“你莫不是成心来撞破这桩事的?
哼,你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岂能怕你?“这样一设想,马上把面孔放得格外庄重起来。便对余梦霞道:”这就是我们老爷。“余梦霞看见黎殿选进来,早就猜是自己的泰山,赶快就站了起来。微微拱手,微微弯腰,眼睛可望着黎太太,就是问”这是谁“的意思。等到黎太太一说是我们老爷,余梦霞早抢上前一步,要行大礼,黎殿选要想搀扶也来不及,只得由他。黎太太趁着这个当儿,告诉了黎殿选,说这就是那位余先生,是我派人请他过来谈谈的。黎殿选见人家行下大礼,没有向人家发脾气的理,呆呆站在客厅中间,不知怎样是好?余梦霞把头磕完,爬了起来,又给黎殿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黎太太见黎殿选始终未见笑容,也抢上前一步让余梦霞坐下。余梦霞看黎殿选这个样子,凛然不可犯,就猜今天此来,大概是岳母私召,并没有通过岳丈。不然,何以两下并不接头?而且岳母虽然千肯万肯,岳丈只怕还没有答应,设若这个时候,他发作我几句,我却何以为情?走是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背上一阵阵热气直透顶心,不期然而然的那汗珠子,有豆子那么大小,从背上冒出来,里衣都湿得沾着肉了。黎殿选撅着胡子,眼珠直望着余梦霞,突然开口问道:”你就是作那部《翠兰痕》的余梦霞?“余梦霞万不料黎殿选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叫他答复,而他这句问话,显然表示着不满意,倘然一口承认了,未免觉得自己态度强硬,毫不让步。不承认吧?又没有这个道理。只得站起来,笑着答应道:”是的,那不过是早年少不解事之作,实在不值一顾。“黎殿选道:”我向来是不看这些吟风弄月的稗官小说,不过我常听见人说,这部书簧鼓青年少……“下面一个女字,刚要出口,黎殿选突然止住,便一面连续着说少少少,一面想下文,然后才改口道:”少年人何项文章不可作?一定要作小说。就是作小说,也不应当说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余梦霞被他劈头劈脑的说了一遍,似有理,似无理,也不好怎样辩驳。黎太太虽然是个翰林夫人,她肚子里的经典,不过二度梅,孟姜女,珍珠塔之类。黎殿选批评的话,她不十分了解,也不好插嘴。可是揣想口气,对于婚事,大概是要拒绝的。心想事已至此,老头子决对我不满意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当面将女儿许配给姓余的。拼了一场吵,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笑道:”你们今日翁婿见面就谈起文章来,过日再说。“说着,回头对余梦霞道:”趁这会子老爷在当面,我们就此一言为定,认为亲戚罢。以后过来,也方便许多。“余梦霞正在为难,又不料黎太太会有这一着,真是喜出望外,赶紧站起来,弯腰答道:”那是高攀了。“黎太太以为他又要磕头,走上前一把按住,说道:”不必多礼,刚才拜过就成了。“黎殿选对于这婚事,本来没有十分愿意,现在太太当面锣对面鼓的闹起来,极不高兴。生米煮成熟饭,又不能反对。一扬脖子走了。他走到屋外面,看见黎昔凤还刚刚掀上房的门帘子,由外面进去,这样看来,分明刚才她依旧站在客厅外面,成了书上钻隙相窥的那句话。这天衙门也懒得上了,走进书房,和衣就在一张软榻上睡了。依着本性,原要和太太吵一顿。回头一想,和太太吵嘴,没有一回占便宜的,犯不着如此,只有一法,守坚壁清野之策,老不表示出来,你总不能将女儿嫁出去。
谁知自这天起,余梦霞已经以黎家女婿自居。而黎家这些仆役,也都知道姓余的是姑少爷。里外一宣传,亲戚朋友都知道了。还有些人说:“黎小姐是自由结婚。”
黎殿选最怕这个名声,不过他这样的人家,自由结婚既所不许,退婚又是决不肯做的事。他于无可奈何之中,想出一个笨法,和他太太提出条件来。他说:“婚事已经有你母女作主,我也没奈何。可是男女二家不许在北京办事,免得人家知道。这是第一条。”黎太太算答应了。他又说:“昔凤不守教训,我不愿她再在眼前。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妆,一齐送到旅馆里去,叫姓余的即日带她回江苏。”黎太太一听说,就炸了,说道:“这是什么办法?”黎殿选不等她说下文,便道:“你们不这样办,我也不能勉强。我即日收束行李,远走高飞,让你们闹去。”说毕,板着面孔,撅着胡子坐在一边,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眼睛要闭不闭的样子,也不望着人,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说。这位黎昔风小姐,文学得她乃父的真传,理学偏没得父的真传,很有些名士气。乃翁出了这个难题,她母亲不能交卷,她却视为平常得很。
黎太太正在考虑黎殿选这第二个条件时,黎昔风便由房里走了出来,对她母亲说道:“父亲的意思,既然这样决定了,就都由父亲作主,不要再让他老人家生气。”黎殿选听了,一句话没有,只有那头似摇非摇,似摆非摆的,表示他气极了的样子。
黎太太看见老头子这个样子,倒有些不过意,怕他郁了一口气。就对昔凤道:“这是你父亲气头上一句话,哪里当真这样,让我来好好和他商量。况且……”黎殿选猛然站起身来,将大衫袖一甩,说道:“没有什么商量,就是这样办。”说毕,背着两只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步也不停。黎太太知道黎殿选意思已决,真怕把老头子通走,那可不是玩的,只得连夜和女儿收拾行装。黎殿选次日又继续了一天的假,非眼看女儿出大门不可。
那边余梦霞早得了信,一年以来,形诸梦寐的美人,马上就要到手,也就乐得无话可以形容。到了下午,黎昔凤坐着汽车,便一直到余梦霞的惠民饭店里来。所有箱箧行李,也是一阵风似的,陆陆续续搬到。恍如《聊斋志异》上说的故事,美人财产,一块儿从天而降。余梦霞含着笑容,在屋子里站一会,又跑到外面站一会,手足不知所措。同黎昔凤来的,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心腹女仆李妈。她下汽车之后,由茶房引进去,余梦霞接上前来,李妈先叫了一声姑少爷。黎昔凤笑了一笑,却只低着头。余梦霞早就想了一篇话,预备见面说的,这时可全忘了。只说道:“请到里面,请到里面。”到了屋里,黎昔凤先在床上挨住帐子坐着,虽然大家是见过好几次面的了,但总是有些害臊。余梦霞也是没甚可说的,站了一会,和李妈说了几句闲话,就搭讪着走出去指点搬嫁妆。东西搬完了,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又借着别的事情出去了。李妈看这样子,大概因为本人在这里,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谈心,便对黎昔凤告辞要走。黎昔凤一把拉住,说道:“你不要走,陪我坐会儿,我心慌得很呢。”李妈道:“我暂且回去,回太太一个信,说不定晚上再和太太过来。就是明天小姐动身,我还送上车呢。”黎昔凤见她这样说了,只得让她回去。
余梦霞趁着这个机会,才进房去,陪伴新人。黎昔凤见他进房,不由得秋波微漾,粉颈低垂,杏脸生春,娇红欲滴。余梦霞到了此时,想起由接到了黎昔凤第一次通信起便起情愫,实在费了不少心机。今日如愿以偿,也可见得虽曰天定,岂非人事乎?
第五十回酒食情人掷金留笑去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
这时他们之乐,自有甚于画眉。这饭店里,也就轰动不少的人羡慕,都说一个千金小姐才貌双佳,怎样就如此轻车减从的嫁过来了?这话传到华伯平的耳朵里去,也替余梦霞欢喜一阵,借着道喜为名,便到余梦霞房间里来瞻仰新人。这新人见了客,居然于流丽之中显出端庄,落落大方。华伯平越是欣羡,由欣羡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种感想,余梦霞的文章,风花雪月,并没有什么根底,何以得美人倾许如此?
这些日子,他在胡同里,结识了一个姑娘,花的钱正不在少处。这姑娘认识几个字,勉强能看《红楼梦》《花月痕》一类的小说。她故意在人面前短叹长吁,表示多愁多病的样子。华伯平初经此道,老老实实的,把她当了自己的刘秋痕。今天他受了这种感触,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只这意念一动,马上就坐车出城来。因为这时候还早,便到杨杏园家来坐坐。走进后院来,阶沿上罗列着几十盆菊花,杨杏园拿着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菊花枝叶。那菊花绿叶油油,刚刚浇了水,清芬扑人,就没有开花,也觉可爱,华伯平不由得失声说了一句“好花”。杨杏园回头一看,笑道:“又多日没见,请屋里坐。”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屋来,那屋的四个犄角上,已经各摆上两盆已开的菊花。中间沙发椅子围着的圆几上,也有一盆。这一个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纸灯笼,虽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干净,菊花只有两个头,一枝斜伸出来,有一尺多长。一枝稍直,绿叶蓬松,却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间的辩子整齐细嫩,四围却是疏疏落落,略现零乱。
华伯平对花坐下,叫了两声好。说道:“杏园我看你不出,你倒会艺菊。花固然好,枝叶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画。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个带病的美人。我替它取个名字,叫‘病西施’罢。”杨杏园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种,所有玉环飞燕西施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来取?”华伯平道:“那末,据你说,这花已经有名字了,请问这叫什么?”杨杏园笑道:“连我都说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这应该叫‘帘卷西风’。你看它四围零乱,又应该叫‘一缕云’。再以白色而细软论,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内柔软而论,又可叫‘绵里针’。其实这都不好。这花是个朋友送的,她同时又送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你若是听了,不能不拍案称绝。”华伯平道:“很好的名称,叫什么呢?”杨杏园道:“你看这两朵菊花,不是飘飘然其势欲舞吗?你就在这上面着想猜一猜。”华伯平本来于此道是外行,猜了几个名字,都不对,反引得杨杏园笑了,然后他才说道:“我告诉你罢,这叫‘玉燕双飞’。”华伯平鼓掌道:“极好。这四个字把花朵的颜色形状,和全株的姿势,完全表示出来了。这是谁取的名字?”杨杏园道:“就是送花的这个人取的名字。”华伯平道:“你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没说。我知道送花的姓张姓李?”
杨杏园听了,笑了一笑。华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虽然不说,在你这微笑不言中,已经告诉我了。是不是那位李冬青女士?”杨杏园依然微笑一笑。华伯平道:“赠芍投桃,也是极平常的事情,这又值得保守秘密?”杨杏园道:“我又何曾保守秘密?你先已经说过,知道姓张姓李,你已经猜中了,我还说什么呢?”华伯平道:“好一个文字因缘,大概快发表了吧?”杨杏园道:“我们谈不到那一层,不过‘文字因缘’那四个字,你倒说着了,终久文字因缘而已。”华伯平道:“你说的文字因缘是虚看,我却是着实的。”杨杏园道:“结婚是人生正当的事,为什么瞒你?不过真谈不到那一步,我硬要造这一个谣言,证实你的揣想,那又何必?”
华伯平道:“算了算了,你们这样酸溜溜的口头禅,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我真有些肉麻。不谈这个,今天晚上,我们一路玩去,你去不去?我到这里来,就是来邀你的。”杨杏园道。“你既然专诚邀我,我当然奉陪,上哪里去玩呢?”华伯平头靠在沙发椅上,望着天花板笑了一笑。杨杏园道:“要玩就去玩,笑什么?大概不是好地方。”华伯平道:“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顶多逛胡同而已。这种地方,难道你还去少了。”杨杏园道:“这十个月以来,总算起来,我只去过三次。一次是引一个朋友参观,两次是吃馆子之后,被朋友拉去了,这种地方,只一丢开久了,简直不想去。”华伯平道:“这话我也相信,今天陪我去一趟,可以不可以?”杨杏园道:“不如听戏去罢,我不愿去,有两种原因。第一由你作主人,我一个人和姑娘没甚可说,无聊得很。由我作主,我得找人,恐怕花两块钱只博得人家问一声贵姓。第二我对于这些地方,早已谢绝了,冯妇重来……”华伯平拿两只手的食指,塞着两只耳朵眼,不要往下听。杨杏园没法,只好不说了。说道:“你既然一定要去,我就奉陪。”华伯平道:“我还没有吃晚餐,我们先吃小馆子去。”杨杏园道:“几家江苏馆子,都吃得腻了,调一个口味如何?”华伯平道:“你说上哪儿?”
杨杏园道:“上西车站去吃两份大菜,好不好?‘华伯平道:”太弯路了,胡同里有的是大菜馆子,何必往西车站跑。我有一家老吃的馆子,口味还不错,我带你去尝一尝。“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杨杏园道:”何必如此忙?“华伯平道:”说起吃大菜,引起我一桩事,我有一件风流案子,趁这个机会,要去侦探侦探。“杨杏园道:”什么风流案子?“华伯平道:”暂下不要说,你碰上了,自然见着便明白。
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诉你。要走就走,失了机会,就可借了。“
杨杏园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门,自己的车子,跟着华伯平的车跑,到了一家番菜馆子门口,便停住了。那门口电灯灿亮,车马塞途,十分热闹。杨杏园下了车,忘了看招牌,跟着华伯平走了进去。所有的雅座,都满了,只有一间大些的屋子,一张六折屏风,隔为两边,有一边却还空着,茶房引他二人在那里坐。杨杏园看一看菜牌子,大体可以,没有更换什么。华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杨杏园笑道:“那末,换一个火腿蛋。”华伯平道:“你怎样知道我要换火腿蛋?”杨杏园道:“这是我吃大菜,屡试不爽的经验,大概要换菜,十之八九是换火腿蛋呢。”
杨杏园说话时,华伯平的目光,早已从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面去。杨杏园道:“你找什么人,这样留意?”华伯平将手对窗外一指,也没有说什么。杨杏园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么有趣的事,也就偏着头从窗子里望去。只见正当着窗户,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雪白的圆脸蛋儿,一说话,脸上现出两个酒窝。头上梳着西式分发,又光又滑。身上一样的穿件白色制服,就是胸面前纽扣边,多插上一支自来水笔。他站在那里,正和别的伙计说话。杨杏园轻轻的问道:“你所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徒弟吗?”华伯平道:“不是他,不过要从他身上引出一个人来。”杨杏园道:“引出一个怎么样的人?”华伯平道:“也许是谣言。因为人家这样告诉我,我才来侦探的。”说时,茶房就送上冷菜来,两人且坐着吃东西。在这个当儿,只听见屏风那边,有人咳嗽了一声,却是女人的嗓子。华伯平本靠屏风坐着,回过头去,便在屏风折缝里张了一眼。杨杏园将手上的叉子,轻轻地敲着盘子,又咳嗽了一声,华伯平才回过脸来。杨杏园道:“这是做什么,回头伙计看见,要说我们不庄重。”华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家大家闺秀,有什么不庄重?”说时,伙计正捧两盘子汤进来。华伯平对屏风一努嘴轻轻的问道:“那不是水仙花吗?”伙计笑了一笑。华伯平道:“她倒是你们这儿一个老主顾,大概每天都在这里吃晚饭。”
那伙计听说,又笑了一笑,拿着空盘子自去了。华伯平对杨杏园道:“你明白了没有?”说完,对屏风又一努嘴。只听屏风那边,唧唧哝哝,有点说话的小声音。杨杏园和华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两只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动,极力的听去,先是说了几句话,后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发起笑来,操着苏白说道:“阿木林。”
停了一停,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这才有大声说话,和收器具刀叉的声音。接上门帘子一响,正是那个白脸小徒弟,从隔壁屋子出来。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一个女子,头上杭着卷发,束着细丝辫。身上穿一件鹅黄色葱绿滚边的长坎肩,露出两只绛色的杉袖,如蝴蝶翅膀一般。电灯一闪,她就过去了,面孔怎样,却没有看清楚。杨杏园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看华伯平的脸色时,极不自在,好像要发气似的。华伯平道:“这个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个同事,为她花了钱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说了。近来听见人说,她爱上了这里的一个小徒弟,风雨无阻,天天到这里来吃大菜。吃完之后,总暗下给这小徒弟两块钱的小帐。我的朋友,那样花钱,她还是冷冷的,偏偏醉心这个小徒弟,你说可气不可气?”杨杏园笑道:“这水仙花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没有什么关系。”杨杏园又问道:“那小徒弟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你这话问得奇,他和我能够发生什么关系?”杨杏园道:“却又来,他两人都和你没有关系,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罢,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罢,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生气。”华伯平道:“我自然管不着,不过我替我的朋友生气。”杨杏园道:“为什么替你的朋友生气?”华伯平道:“因为她待我的朋友,还不如待这个小徒弟。”
杨杏园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么可气?你的朋友,不过是她一个客人,你出金钱,她牺牲色相,不过是一种买卖,无非敷衍而已。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然待他好,客人与情人,怎样可以相提并论?”华伯平道:“你这话,是强词夺理,我只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做生意,要出来胡调。”杨杏园正用刀叉切着盘子里的鸡,微笑不做声。将鸡切开,用叉子叉着自吃。华伯平道:“我不要多说,只这一句,就将你驳倒。”杨杏园将鸡吃完,把刀叉放在盘子里,推到一边去,然后对华伯平道:“我们索性辩论一下,把这段公案解决。我反问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够和人谈恋爱?”华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面上总要做出恋爱来哩。”杨杏园道:“妓女和客人恋爱,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可以不可以呢?”华伯平被他这一问,倒不好答应,若说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决无此理。若说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自己马上宣告失败。笑道:“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说你不赢。”
杨杏园道:“你也失败了。我以为水仙花和小徒弟这样情形,正是恋爱自由,你为什么要从中多事?我看你这样尽心尽意侦探人家,似乎要破坏人家的好事,那倒大可不必呢。”华伯平笑道:“你不愧是个词章家,很有些诗人敦厚之意。”接上便吟道:“寄语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杨杏园道:“你不要瞎说,我一点也不认识她,我要是认识她,像你一样心怀醋意了。”
华伯平打听这一桩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为他在衙门里没有事的时候多,有的是现成的纸笔,常常把冶游的经验,做稿子投到小报馆里去登。而且因为做花稿,还结识了一班朋友。起了一个名字,叫着芳社。每到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乱钻。钻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铁路两机关的小官僚,事闲钱多,就以做娼门消息,为风流韵事。他们有一个社员,都叫他六少爷,因为自己不能动笔,请了一个书记,专门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块的津贴,所以大家对于花讯,非常注意。华伯平一面吃饭,一面已把水仙花这件事的腹稿拟好了。现在被杨杏园一解释,也觉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实对你说,我原想把这事在小报上宣布的,现在体谅你护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杨杏园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钱,你镇日把文字铺张这些事,太不值得。”华伯平道:“这也是社会问题啊。写出来好供给许多材料,让研究社会学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杨杏园笑道:“你们那些‘芙蓉其面杨柳其腰’的句子,还能让人家去研究吗?”华伯平道:“这种字样,我向来不写的,我就专门注意史料。”杨杏园道:“果然要研究社会学,倒是值得注重娼门史料的,不过专记小班子里的娼妓生活,那还不能代表娼门生活万分之一。”华伯平道:“二等茶室里,我也去过两回,简直坐不住。”杨杏园道:“二等还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调查出来,那才觉得她们这里面的黑暗。”华伯平道:“我老是这样想,这三等里面,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只是没有人带我去。”杨杏园用小茶匙,调和着咖啡杯子里的糖块,望着那股热气,有意无意之间,微笑着说道:“这种地方你也肯去吗?”
华伯平道:“有什么不肯去,我还怕失了官体不成吗?只是没有人陪我一阵,我一个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杨杏园笑道:“四等呢,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逛三等,我来探一回险。陪你去。”华伯平高起兴来,说道:“好,我们就去,我预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杨杏园一看华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玄呢马褂,摇了一摇头,笑道:“只怕走遍莲花河,也找不到这样的阔嫖客。到了这里去,不必我们去参观他们,恐怕她们的视线,都要注射在我们的身上了。”华伯平搔着头发道:“这一层虑的是,怎样办呢?”说时伙计已开上帐来。华伯平给了钱,笑着对杨杏园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杨杏园道:“洗澡就有法子吗?”
华伯平道:“你不必问,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门,便吩咐各人的车夫,自拉空车回去。两人便带走带说话,到澄清池澡堂子里来。二人一直上楼,茶房看见华伯平,便叫了一声“华先生”,连忙开了一个房间。华伯平和杨杏园走进房间,伙计泡好了茶,就问“马上倒水吗?”
华伯平笑道:“我现在不洗澡,问你们借两样东西。”说着将伙计引到一边,叽哩咕噜说了一遍。伙计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脏吗?”华伯平道:“不要紧,反正回头这里来洗澡。”伙计听说,笑着去了。一会儿棒了一抱衣服进来,共是两套短灰布夹袄夹裤,两件青布夹袍。华伯平分了一件给杨杏园,说道:“穿起来。”杨杏园道:“哦!原来你是仿微服过宋的法子呀。”他将衣服抖了一抖,笑着又扔下了。说道:“真穿起来吗?见熟人,怪难为情的。”华伯平道:“那怕什么,低着头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说着,华伯平将短衣服换了,把长夹袍也穿起来。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头上,两只手在腰上一叉,说道:“你看如何?”
杨杏园笑道:“虽然形势不错,神情还是先生的神情。”华伯平道:“这是资质所限,我就没有法子了。你还不穿起?”杨杏园见他已经穿了,当真也就把衣服换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阵。杨杏园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衣服算是换了。还有这帽子鞋子丝袜子呢?”华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显不出华贵,丝袜子倒是要换掉。”于是又掏出五毛钱,叫伙计出去买了两双粗袜子穿了。
两人脱下来的衣服交给了伙计,便低着头,一阵风似的,走出澡堂子来。
杨杏园将帽子戴得罩在额角上,只拣着灯暗处走。华伯平赶上一步,将杨杏园的衣服一扯,笑着说道:“你尽管大方些,别让巡警疑心我们是一对扒手。”杨杏园笑道:“我们实在多此一举,就穿了原来的衣服,也不见得巡警拦住我们,不许走莲花河。”华伯平道:“说不换衣服去不得是你,说换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杏园笑道。“我这时满身感觉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不觉就到了莲花河,只见三个一群,两个一党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里自由自在走,只有杨杏园和华伯平,倒像到了外国,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尽管往前走去。华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样不进去?”杨杏园笑道:“算了罢,我们就在外面看看得了。”华伯平道:“胡说,到了这里来,哪还有不进去的道理?就是这里罢。”说着把手对北一指。杨杏园一看,是一方白粉墙上,开了一个假的西式门。门里面黑洞洞的,倒是门外面,撑着一个铁架子,架上挂了盏闷气玻璃煤油灯,发出一点淡黄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笔写了“三等来喜下处”六个字。华伯平推着杨杏园,就要他进去,杨杏园一闪,华伯平扑了一个空。华伯平道:“不好,只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这里离街上的公用电灯又远,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
杨杏园略微低了一低头,笑道:“倒不是尿,你闻,还有一股酸臭气,这是喝了酒的人,在这里吐了。”华伯平走到街中心,将脚顿了两顿,发气道:“到底怎么样?
不去就回去了。“杨杏园笑道:”你瞧,倒发我的气。你要是进去,我还能不跟着走吗?“华伯平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进去,我又不跟着吗?“二人说着话,又走过了两家,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烧饼铺,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间一个小门缩进去,门口挂了一个尿泡灯笼。华伯平道:”就是这一家罢。“杨杏园笑道:”可以,你先进去。“华伯平道:”我的北京话,说得不好,你先进去。“杨杏园道:”这与北京话有什么关系?“说时,有两个人挨身而过,走了进去了。华伯平笑道:”我们跟着进去。“杨杏园笑了一笑,站着没有动。华伯平望着那两个人进去了,说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进去了,我们怕什么?你怕走得,我就走前。“
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孙子呀,别走,乾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痢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
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
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
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
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
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脚鱼头,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裤脚吊的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
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
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
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
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妓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儿晚上不干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
这一同,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妓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了出来,拉着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
那妓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妓女将头一扭,望杨杏园扑了过来。
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妓女笑道:“你真矫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
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
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
却说华伯平“嗳哟”一声,杨杏园在这边屋子里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华伯平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丑东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伸手在我衣裳袋里摸了一把。我因为是人家的衣服,随她去摸,钱放在小褂子袋里,她摸不着呢。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走的时候,嘴里还咖着烟卷。烟抽完了,那个烟嘴子,就放在袋里,现在一定没有了。那衣服伙计拿去了没有?”杨杏园道:“还在沙发椅上。”华伯平道:“你摸摸看,里面还有没有?”杨杏园当真拿起来摸了一摸,笑道:“没有。”华伯平道:“那个烟嘴子,是五块钱买的呢,丢了可恼得很!”
杨杏园道:“那不值什么,花几吊钱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来了。”华伯平道:“罢罢罢!慢说拿不回来,就是拿得回来,宁可丢了,我也不去。”杨杏园道:“你怕得这样,为什么先又要去?”华伯平道:“先要去无非是看看而已,谁知会是那个样子。”杨杏园笑道:“明天告诉熟人,说华伯平还有一个贵相知在莲花河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风流佳话了。”华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为花钱少,洗澡费烟嘴子完全在内,算一算,也就快十块啦。我又算学了个乖,到这里面去,还得小心扒手呢。”杨杏园笑道:“你出这大的价钱,人家叫什么名字都没有问,实在阔得很,这算得是莲花河的王金龙,可以高比‘见面银子三百两,吃杯香茶就起身’了。”华伯平笑了起来说道:“也不算冤。我们总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说起此事来,也可做于侪辈了。”说着话,华伯平已经披了围巾,自浴室走出来。杨杏园道:“何以洗得这样快?”华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并不脏,不过水里泡一泡,除去秽气罢了。”杨杏园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恐怕去睡觉也睡不着呢。”说毕,自去洗澡,也是在热水里睡一下,就起来了。依着华伯平,一定要到胡同里去一趟。杨杏园因为许多稿子没有料理,却要回家。两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扬镳。
杨杏园回得家来,进得自己屋子,扭着电灯,只见桌上放着一个西式信封,上面写着自己收,旁书“史寄”两个字。心想这是史科莲来的信,我上星期,曾写一封信去,答复她的来信,了一段应酬,难道她又答复这封信来了吗?将信拿起,并未封口,拿出里面的信纸来,却是一封请柬。上面约的就是次日下午,在英丽番菜馆晚餐。在那候光的光字下面,另有两行红墨水钢笔写的字。是:“家祖母欲与先生一谈,务请驾临,不必客气。”杨杏园想道:“我说呢,她哪有钱请客,原来是她祖母拿钱出来。这位史老太太,有什么话和我谈呢,无非是道谢罢了。我若去了,分明是受人家的道谢,那有什么意思。不过不去呢,史科莲又特意注上了两笔,意思是很诚的,太拂人家的情,也不好。”想了一会,将请柬扔在一边,自去料理稿子。偏是这类不要紧的事,又会老放在心里,编了一会儿稿子,又把请柬拿起来,将那两行字看了一看。杨杏园一想,她若是请我,一定也请了冬青的,我不如先问一问冬青,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把那请柬依旧插进信封,便塞在一叠书里。
次日,下午四点钟,杨杏园算定李冬青教书已回来了,自己走出大门,沿着胡同,一步步向李冬青门口踱来。走到门口,见小麟儿正夹着一个书包,从外面回来。
杨杏园笑着道:“这两天怎么不到我那边去玩,我那边的菊花,全都开了。”小麟儿道:“你的花开了吗?我的花都开了呢。”杨杏园道:“前天我看见了,只开了几朵小的。”小麟儿道:“你哪里看见了。客厅里的不好,好的全在上面屋子里呢。”
杨杏园笑道:“你这话是瞎说的,我不相信。”小麟儿一伸手拉着杨杏园的衣裳,说道:“你不相信,就进去看一看。”杨杏园道:“不必去看,我知道了,总没有我的好。”小麟儿听他这样说,死拉活扯的,把杨杏园拖了进去,一路嚷道:“不信,非要你看不可。”杨杏园也就一路笑着进来。
李冬青买了一条鳜鱼,正自高兴的在院子里收拾,要煮作晚餐。看见杨杏园来了,笑道:“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吧?请你吃红烧鳜鱼。”杨杏园一想,这个样子,分明是准备在家里吃晚饭,没有预备出去,大概史科莲竟没有请她。随口答道:“一来就要叨扰。”李冬青一面洗手,一面让杨杏园在小书房里坐,随后也进来了。
笑道:“随口就是戏词,这都是近来看戏的成绩。”杨杏园道:“我快有一个月没看戏了,这话不对。”李冬青笑道:“我是有证据的,并不是瞎说。其一,在你们那里,看了两份小报,我想,大词章家和大学生,决没有要看那种什么‘讲演聊斋’,‘土话西江月’之理,一定是看戏单子。其二,我在贵字纸篓里,发现好几回天乐园的戏单。那晚香玉的戏,我也看过几回,也还不错。”说着,笑了一笑。杨杏园心想,她以为我捧坤角呢,真是黑天的大冤枉。说道:“证据是不错,可是你误会了。这是富家那位大少爷,得来的成绩,我向来就不很大看坤角戏。晚香玉还是初起来的一个坤角,我更不要看。”李冬青见他辩之甚急,也就不再往下说。便问道:“这个时候,正是撰稿子的时候,今天怎样有工夫来谈谈。”杨杏园道:“今天的稿子,因为省事,早已办好了。只没有发。刚才在胡同里散步,遇到令弟,他拖我来看菊花呢。”李冬青道:“说到菊花,我记起一桩事。中央公园,年年是要开一回菊花会的,不知道今年陈列出来了没有?”杨杏园道:“听说就是这一两日之中,陈列出来的,同去看看如何?”李冬青道:“今天也晏了。”杨杏园约她同去看菊花,原是顺口说出,并未指明是今天。李冬青一说今天晏了,知她很愿去的,便道:“就是明天罢。这两天去,正是菊花茂盛之时呢。古人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又说:“人生为乐须及时’,所以机会倒是不可失的东西。”李冬青笑道:“看一回菊花罢了。何必引经据典,这样郑重说起来。”杨杏园见她明天的约会,又没有答复,也不好再说,谈了几句话,说要发稿子,就要走。李冬青道:“刚才不是说了,请在我们这里吃便饭吗?”杨杏园道:“实在说,我愿意在这里吃鱼。偏是今天五点钟,有人约了吃饭,我又是先答应了,不能不去。”李冬青笑道:“那边一定是满汉全席。”杨杏园道:“何以见得?”李冬青笑道:“这个典故出在《孟子》上,怎样不知道?孟子说:”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既然舍了这里的鱼,一定是去吃熊掌。现在有熊掌的酒席,只有满汉全席,所以我根据三段论法,断定了是满汉全席。“杨杏园听了,脸上不觉红了起来,心想她难道晓得史科莲请我。也笑道:”不过是吃西餐,其实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为这个朋友请这餐饭,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从前有人说,在应酬场上吃饭,是尽义务,不是享权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来,一点不错。“说时,看李冬青脸色如常,又笑道:”这一段说法,大可以和尊论见个高下吧?“李冬青觉得几句无心的笑话,一时高兴而出,倒惹起了杨杏园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说道:”这倒是阅历之谈,我很承认不错。“说到这里,便说别的,将这事引了开去。杨杏园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闲起来,多谈些闲话。一直快到五点钟,才告别回家。
一到家,听差便说,英丽番菜馆,已经催请来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杨杏园连忙问道:“你怎样回答的?”听差道:“说就来,原打算过去告诉您呢。”杨杏园对他这个措词,很是满意,点了点头,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就到英丽番菜馆来。一进门,伙计点着头招呼,问是哪一位请?他这里本是一个小番菜馆,一进门,就是个饭厅。这时大小桌上,人都坐满了。伙计这一问,他要说是一位史小姐请,未免令人听了注意,便说道:“是位姓史的请。”伙计道:“是位小姐吗?在楼上呢。”
杨杏园也懒得理那伙计,自上楼来。下面伙计吆唤了一声,楼上的伙计,将一个雅座的门帘掀开。史科莲早伸着头向外望了一望。看见杨杏园,笑道:“请里面坐。”
杨杏园见她没有梳辫子,头上挽着双髻,陡觉得除了几分稚气。头前面的覆发,她已剪了,露出头上雪白的头皮,灰色的制服,短短的领子,整个儿的脖子,都露在外面。长头发理的齐齐的,在那黑头发与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细若蛛丝的毫毛,疏疏落落的,长可半寸,这越显出那青年处女的本色,竟不像是从前那个女孩子相了。也就含着笑道:“久候久候。”走进雅座来,上面坐着一位老太太,约摸有六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扶着桌子,要站起来的样子。杨杏园一想,这一定是史科莲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史科莲便从旁介绍,说道:“这是家祖母。这是杨先生。”史老太太道:“科莲屡次对我说,杨先生人好。蒙杨先生的情,帮助她考进学堂去,我实在不过意。”杨杏园道:“因为听到李老太太说,史小姐有志求学,很是钦佩,所以帮一点小忙,其实并不费力。”史科莲将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笑着送到杨杏园面前,说道:“换一两样吧?”史科莲袖大入时,而又不很长,当她将菜牌子由桌子对面伸过来的时候,一节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王雪可爱。杨杏园伸手接过菜牌,说道:“不用换了,就是这样罢。”史老太太道:“杨先生喝什么酒?”杨杏园道:“不必客气,向来不会喝酒。”史科莲对她祖母道:“杨先生倒是真不喝酒,我是知道的。”这话说完了,忽然一想,话有语病,接上又对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过生日吗?那一天,李小组家里吃寿酒,男女两大桌,全摆在她家客厅里。当时,还行酒令呢!杨先生却总是不很大喝酒。”
史老太太对于这些话,并没有注意,史科莲解释了一阵子,她也莫名其妙。不过和杨杏园谈些起居琐事,后来慢慢谈到江南风景,便问杨杏园道:“老太爷还在堂吗?”
杨杏园道:“家里还有一个家母。”史老太太道:“兄弟几位呢?”杨杏园笑道:“可不少,愚兄弟六个。”史老太太笑道:“杨先生添了几位少爷了?”杨杏园道:“舍下都是反对早婚的。再说在外面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家室之累了。”史科莲这时便没有作声,自低头吃东西。史老太太听着杨杏园的话前后不接气,而且所答非所问,不过她年壮之时,也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太太,如今老了,心里虽然尽管慈善起来,那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并不曾让人,她一看这种情形,心下了然,知道杨杏园并未结婚。笑道:“是的,在外办事,没有家室那是轻松得多。”杨杏园道:“老太太说得极对。”史老太太道:“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客中有家室也方便许多,一个人显得孤寂些。”杨杏园道:“久客在外,也就惯了。”史老太太和杨杏园大谈家室问题,史科莲在一边,却是一言不发。一直谈到上咖啡,词锋方始中断。史科莲对杨杏园笑道:“家祖母原想亲自到杨先生贵寓去奉看的,因为那是富公馆,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杨杏园道:“那就不敢当。史小姐这话替我说了,我要去看史老太太,因为是余公馆,又不便去,还是要老太太原谅。”史老太太道:“不瞒杨先生说,我祖孙两个,在北京住着,衣食虽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说着将手对史科莲一指,说道:“她又爱使小性儿,在人家家里做客,哪里容得?我因为她是无娘无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这回闹得她一个人决裂了出来。不是杨先生帮助,还不知道怎么了局呢。”杨杏园道:“这也是人情之常,现在史小姐到余府上去,彼此一说开了,总是亲戚,自然可以恢复感情。”史老太太笑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面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这里来,是我到她学堂去邀她来的,她并没有回去呢。”史科莲对杨杏园一笑,说道:“这事见笑得很。”说话时,史科莲用着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个苹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递给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主客之分都没有了?应该先敬容呢。”
恰好杨杏园盘子里摆着两个香蕉,一个橘子,并没有苹果。杨杏园道:“你老人家不要客气,这里有。”他这样说时,低头一看自己的碟子里,正是没有苹果。自己也觉这种虚谦,虚谦得没有道理。史科莲这时也就很为难。这个苹果,一定要给祖母,岂不是不给祖母面子,若是吃了,越发显得没礼。要是送给杨杏园,巴巴的削一个苹果给人,又有些不好意思,况且经祖母说明了,然后再送给人家,在仪节上,也难为情。手上拿着个苹果,脸上尽管显出笑容来,却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茶房送了毛巾来,杨杏园一伸手,先将手巾接去了。史科莲随手将苹果放在碟子里,也接了手巾。这一个难题,才这样含糊过去。
这时,一餐饭已完全吃毕,大家自然要走开,不能久占人家的座位。杨杏园将帽钩上的帽子,取在手里,和史老太太道了一声“谢谢”。又和史科莲道了一声“再会”。史科莲却在身上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说道:“这上面有电话号码。密斯李若是有什么事,请杨先生转告她,就在电话里通知我。”杨杏园接了名片,拿出身上的皮夹,将它藏好了。复又点了一个头,告别回家。一路之上,他坐在车上冥想,究竟不知道这一餐饭是什么意思。要说是酬谢,不应该请我一个,要说是约我谈谈,又毫无所谓,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家里,屋里业已亮了电灯,只见桌上放了一个苏式的红漆提盒。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将提盒盖掀开,里面有大小三个盆子。
一个盆子红烧鱼,一盆子肴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盘子,兀自烫手。便一样一样拿了出来,放在桌上。他心想这不用说,是李冬青送来的。这大概是因为请我吃晚饭,我没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样来了。这时听差进来,杨杏园一问,果然是李家送来的。杨杏园一看桌上那盆杨妃带醉的菊花,电灯光一照,白中透出浅红,越发好看。菊花旁边,摆着一盆大红秋海棠,两相陪衬起来,觉得菊花真非凡艳。在好花盆底下,放了一册仿宋本的唐诗,凑趣得很。便叫听差道:“这附近有好酒卖没有?”听差道:“您又喝不了多少,买去作什么?富二爷那里有大瓶子的白兰地,给您倒一杯子,够喝的了。”杨杏园一皱眉头道:“俗俗!二爷那里有瓶果子露,前天我喝了半杯,很好,你看还有没有?”听差听了,将提盒带着走了。
一会儿拿了一个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来,另外一双牙箸,一个无花仿玉的白磁杯子,全放在桌上。杨杏园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标纸,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还没有开封呢。杨杏园先就有三分中意,笑问听差道:“这都是你办的吗?”听差道:“不是。刚才到二爷那里要酒,他看我手上拿着提盒子,就连嚷明白了,在书格子里拿下这瓶酒来,又叫我拿这一副杯著。”说着笑了一笑。又道:“他说,杨先生若是做了诗,给他瞧瞧。”杨杏园就中了魔似的,摇头摆脑的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一高兴在身上掏了一块钱赏给听差。听差得这一笔意外财喜,笑着道谢去了。
杨杏园将桌上收拾得清楚了,将瓶子打开了,斟上一杯酒,端起来先抿了一口,味是鲜甜的,竟不十分厉害。于是坐下来,一面读诗,一面喝酒。自己本来吃了个八成饱,因为一高兴,就想点酒喝,所以这样闹起来。不料菜既好吃,酒又适口,吃得滑了嘴,只管喝下去。慢慢的喝了半个钟头,那一小瓶酒,竟去了三分之一。
他本来没有酒量,这葡萄酒喝在嘴里不怎么样,到了肚里去,一样的翻腾起来,因此就有些醉意。不会喝酒的人,是不会大醉的,自己心里明白,就不敢喝了。不过人是很高兴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记之以诗。想到这里,在抽屉里抽出一张玉版笺,面前现成的笔砚,将笔蘸得墨饱,便写道:“制出鱼羹带粉香,玉人……”
写到这里,连忙将笔涂了。又写道:“一宵沉醉美人家,”写了这七个字,又把笔深深的涂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笔,怎样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罢。”把笔放下,将那张玉版笺,搓成了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听差见他在写字,知道已不喝酒了,就给他泡上一壶浓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杨杏园也觉得口极其渴,而且心里也有些慌乱似的,便摄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钢炉里燃着,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慢慢的喝着茶醒酒。闲看电灯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淡秀入画。不由得想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两句词。心想今晚诗情纤艳得很,何不填一阕词试试。对窗子外面一看,只见月华如洗,院子里那棵树被风吹着,光杆儿只在空中摇撼,略一思索,已有了两句,按着格式,恰可以填一阕《临江仙》。
马上坐到书桌上,提起笔来,将想成的句子,先写好了。自己沉吟了一会,又接上三句。因是眼面前的事,即景生情,写来并不费力,不多一会儿,已经填好一阕词。
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阕。填到第三阕,只写了两句,觉得不是章法,左想右思,总接不下去,只得算了。而且酒没有醒得好,人也实在要睡,丢了笔墨,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因为记起一桩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时候,李冬青因为来履约去看菊花,特意来约他定个时候,听差没有留心杨杏园出去,一直引李冬青到后进屋子里来。一看一连三间屋内,寂焉无人。听差便道:“杨先生大概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的。李小姐,您坐一会儿罢。”李冬青道:“不坐了,我留一个字条儿罢。”说着,坐到杨杏园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笔,还没有打开墨盒,只见一本唐诗底下,露出半张字纸。纸上有“门外即天涯”五个字射入眼帘,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两阕词,词前面序了几句,说道:“对花小酌,不觉做醺,触景生情,偶填《临江仙》数阕,然未尽我意也。”那词是:瑟瑟西风帘(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鸦。小窗明月玉钩斜,闲吟浮绿囗,微笑对黄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抛书双手频叉。今宵夜课较寒些,更阑休索梦,门外即天涯。
李冬青将词看了一遍,把写字条的事都忘了,念了几遍,点点头,心里想道:“确是意犹未尽。”再看第二阕,依旧是麻韵。那词是:白纟宁歌残秋意乱。谁怜憔悴京华,知音一个转推她,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尽有啼痕余旧恨,凄凉江上琵琶,红墙不是白云遮,莫如思妇泪,化作断肠花。
李冬青看了上阕,脸上红色一变,心里尚还有几分同情,看到下半阕,颜色勃然一变,心想这未免拟于不伦,这若是被他这里几位公子哥儿看见,岂不是笑话?
而且无病而呻,很犯不着。这词下面,还有三句,依旧是麻韵。那词是:眉样初成天际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挽双丫。
这以下便没有了。李冬青想道:“这个字下面,分明有惊喜初见之意,这是谁呢?这样说来,第二阕词,竟与我毫不相干,我何必多什么心?”想着又把词从头念了下来,念到那“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颠倒着念了几遍,究竟按捺不下,便打开抽屉,将这张稿子放进去了。然后找了一张纸,写道:“午间无事,如约赴中央公园看菊花。一时至二时,在春明馆会晤可也。”纸后面注了一个“青”
字,把它来压在那本唐诗底下,便对听差道:“杨先生回来了,你告诉他桌上有张字条,他就知道了。”说毕,她自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杨杏园回来了。虽然看见书下半张字纸,以为是昨晚自己填的词,也就没有留意。等听差说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杨杏园看了一遍,便把这字条,放在一个小信件匣子里。再一看填的那两阕词,却不看见了。心想奇怪,明明压在书下面,何以不看见了?这一定是她看见,带了去了,但是措词不恭,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见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也未可知,不过刚才从前面进来,他兄弟三个,都没有回家,这一猜又不对了,好在这也不是大问题,猜不着也就算了。吃过午饭,快要出去了,因为找手绢,打开抽屉来。只见那张稿子,摆在浮面。“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却被墨涂了。杨杏园扶着抽屉,呆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把那张稿子索性撕成了纸条,扔在字纸篓里,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点三刻,算一算,由家里坐车到中央公园,大概是一刻钟的工夫,马上坐车出去,到中央公园里面,正是一点钟了。因此马上就到中央公园来,买票进了门,顺着大路,慢慢走去。心里划算到春明馆泡一壶茶来等着,低着头在柏树林里,数着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面前有人笑了声,说道:“巧得很。”杨杏园抬头看时,李冬青从回廊下穿了过来,杨杏园也笑道:“这真算能守时刻的了,虽外国人也无过之。”李冬青道:“这句话有些不合逻辑,外国人就能替守时刻的人作代表吗?这‘外国人’三字,自然是指欧美人而言,但照字面上论,决计不能这样说,马来人是外国人,黑人也是外国人,”杨杏园不等她说完,笑道:“是我宣告失败,虽然失败,我很为荣幸。”李冬青笑道:“这又不是和国手下棋,何以虽败犹荣?”杨杏园道:“何妨作如是观?”李冬青笑道:“可谓善颂善祷了。但是当面恭维人的人,背后……”杨杏园道:“背后就骂人吗?”
李冬青笑道:“这也是不合逻辑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啊。”杨杏园一想,她这句话,分明指我那一阕词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两人顺着脚走来,已到了社稷坛,那上面大殿上出来几个青年,有一个人李冬青却认得,是杨杏园极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杨杏园前一二步,这时停一停倒退到后面去。说道:“你瞧,你的朋友。”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吴碧波。便抢上前几步。
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吴碧波用手扶着帽沿,略为点了一点头,笑嘻嘻地望着杨杏园。杨杏园道:“不要走,我们一路看菊花去。”吴碧波放低声音,斜着眼睛笑道:“这可对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说着自向东边去了。杨杏园停了一停,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来。笑道:“你这位朋友,很调皮的。”杨杏园道:“小孩子淘气。”李冬青笑道:“阁下也未必是大人。”说着话,已进了摆列菊花的大殿,游人很多,杨杏园就没有往下说了。这一个大殿上摆着几百盆菊花,五光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种子,看了一遍,杨杏园问李冬青爱哪一种。李冬青就一老一实的,批评了一阵子。到了最后,少不得也要问一声杨杏园,你爱哪一种。杨杏园道:“菊花越淡越好,我爱白的。”李冬青道:“这里白色的菊花很多,难道你都赞成吗?”杨杏园道:“自然有个分别。”说时,杨杏园将手往东边一指,说道:“那边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爱的菊花。”李冬青笑道:“那自然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朵菊花,大概伯乐所顾,一定不凡。”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枝独干,上面开了两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一指宽,瓣的尖端,略略带些粉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见得十分好呀,那边不有一盆吗?不过题名‘六郎面’,却是很切。”杨杏园道:“不对,不对。”李冬青一面说话,一面弯着腰,将那白蜡杆上夹的标名纸条,看了一看,原来是“并头莲”三个字。这一个小纸条,本来卷着半边的,所以李冬青先没有看见。这时那纸条挂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见。李冬青脸上一红,不敢望着杨杏园。杨杏园本想问一声你赞成吗?说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搭讪着掉过脸去,故意很诧异的说道:“好花好花。”李冬青也回过脸来问道:“什么好花?”杨杏园道:“这两朵葛巾,绿色的花瓣,配着金黄的花心,实在古雅。”李冬青附和着他的话,也赞许了一阵。
刚才的话,云过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杨杏园道:“今日天气,没有风沙,在园里绕个弯儿再出去,好吗?”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绕弯,我闲人自然不成问题。”杨杏园让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后跟随着。沿着柏树林里的大路,走了大半个圈。杨杏园只是望着前面人的后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样谈笑自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李冬青时常找出几个问题来谈着。顺步走去,不觉到了水榭后身的小石桥上。一弯曲水,这时既清且浅。水面上还留着几根荷叶秆儿临风摇撼。李冬青道:“这残荷叶,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记得《红楼梦》上有这一段,贾宝玉要拨去塘里的荷叶,人家一劝他,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就留着,可见人的见解,随时可变。”杨杏园道:“那是姊妹们劝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换一个贾政门下的清客去劝他,恐怕没有这样灵。”李冬青笑道:“这话我也承认。”杨杏园道:“你觉得宝玉这种行为对不对?”李冬青道:“据我说,宝玉一生,没有一桩事是对的。”杨杏园笑道:“这个批评,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举出一个例子来?”李冬青道:“这不是一言可尽,我有一本《读〈红楼梦〉杂记》,上面批评得有,我明天送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一面说话,一面走着,又到了水榭前面。杨杏园却不往前走,自向水榭外的回廊下走来。李冬青在后面说:“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走罢。”杨杏园靠着栏干道:“这里靠水,很清静。晚上在这里玩月,三面是水,最好。”说时,杨杏园呆呆的站着,只望着对岸,那对岸,一个大铁丝网罩,从岸上罩到池心,里面养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错,那里养了两只鹤,它要飞舞起来,远远是很好看的。但是这种东西,懒得很,它是难得飞舞的。”杨杏园道:“不!我是爱看水里的那一对鸳鸯,你看它游来游去,总不离开,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杨杏园后身,彼此都不看见脸色。杨杏园说了这句话之后,半晌没有言语。李冬青笑道:“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爱教你怎样,你便得怎么样,有是推不了,没是强不过来。我们看见鸳鸯,双双一对,觉得有趣。也许它自己看起来,极是平常。”杨杏园便套《庄子》说道:“子非鸳鸯,安知鸳鸯之不乐?”李冬青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鸳鸯之不乐?”杨杏园道:“我们不用争。我请问你一句话,天下事事物物,还是有伴侣快乐些呢?还是没有伴侣快乐些呢?”李冬青道:“这很难说定,看各个的性情物质如何,才能下断语,有以得伴侣为乐的,也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杨杏园原是看着鸳鸯,这时转过脸来,正对李冬青道:“这话我不敢赞同。要说人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何以没有人成心学鲁宾逊飘流到绝岛去的?”李冬青道:“在这种社会里,我们碰不到罢了,哪里能说没有?”杨杏园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决不是自然的。我以为与世落落不合的,像陶渊明严子陵这些人,并不是以孤独生活为乐。不过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所以成了孤高自赏的人。你以为如何?”李冬青笑道:“你根本上错会了我的意思,你说的是人事,我说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杨杏园道:“世上哪有……”
李冬青不让他说完,止住他道:“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走吧,那边温室里面,还有许多鲜花,到那里看看去罢。”说毕,她已开步先走。杨杏园见她已走,只得也就跟在后面,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园的大门了。杨杏园生怕自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悦,悄悄的在后面走,不敢再说什么。
可是看李冬青的颜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动,依然平常一样,心里又安慰了一半。不过她这样矜持,俨若无事的态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两人各坐了一辆洋车,一路回家,李冬青的车子在前面走,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走。车子是先到杨杏园门口,李冬青的车子过去了,她还回过头来,笑着说一声“再会”。
第五十二回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
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将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发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只是傻想。脑筋里的印象,如演电影一般,哭的形状一幕,笑的形状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照今日看来,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装痴装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这种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来呢,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她装痴装呆,却又难怪。她是有意如此吗?又有些不然,当我看鸳鸯的时候,她照事论事,恐怕还没有悟到,不见得吧?我说那并蒂菊花的时候,她不是很难为情吗?”顺边一想,反边又一想,觉得顺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哑谜自己猜,简直猜不出一个头绪来。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在这个当儿,吴碧波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笑嘻嘻地进来。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十个倒有九个穿了西装。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红花。他们走上前来,簇拥着杨杏园往外就走。都说道:“快上礼堂去罢,害什么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杨杏园这时候,喜欢得言语无可形容。只是嘻嘻地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礼堂上,那边站着一个身披水红纱的新娘子,一群女宾,围得花团锦簇。杨杏园心里想道:“好快,她怎么就来了?”这时人多手杂,一阵忙乱,就把婚礼举行过去。一刻儿工夫,大家又在新房里了。壁上挂着许多绣屏喜联,有一个玻璃框子的丝绣喜联,上面落款是“杏园冬青两先生结婚之喜”。上联是“水月松风清华绝俗。”心里想道:“这哪像喜联,而且字样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联拿什么来对?”一回过头去,看见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低头一笑,转过身去了。仔细看时并不是水红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没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这件衣服,从前梨云是最爱穿的,她也爱穿吗?不想再一看,这人正是梨云,梳着一条漆黑的辫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压发。杨杏园忘其所以,手扶着梨云的肩膀,说道:“你怎样把脸背着我,你恼我吗?我真不晓得你还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转脸来,哪里牵得动?
那些男女来宾,大家都好笑,说是新郎大没有用了。头一天,大庭广众之间,就是如此,将来还了得吗?杨杏园听了这些话,又羞又急,挣出一身大汗。这时有人喊道:“杨先生!杨先生!”好像是叫他松手。杨杏园睁眼一看时,手扶着沙发椅子的靠背,人还躺在沙发椅子上呢。听差站在一边,说道:“杨先生醒醒儿罢,快开饭了。”说时,拧着了电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了茶杯,对那茶上升起来的热气出神,半晌也没有说什么。听差道:“杨先生,您不舒服吗?”
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病,不该睡午觉,把人睡呆了。”杨杏园这样说着,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里勉强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纸来,笔蘸得墨饱,不假思索,就写了三张八行。刚要写第四张时,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虽然有两三百字,全是空话,一句也不切实。一嫌不好,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写起,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写了一张八行,还觉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个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把笔丢了,走到卧房里去,仰在床上躺着,望着帐子顶,静静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个意思。一翻身爬起来,走到桌子边坐下,提笔便写了四句诗。那诗是:审卷西风漾鬓丝,黄花相对两三枝,花寒若有怜人意,可在亭亭不语时?
写毕,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看菊归来,对案头盆供,尤为爱惜。
偶有所感,因赋七绝一首。尚乞不吝赐和,以开茅塞也。邵呈冬青学姊正之,杏园再拜。“将信写好,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不知道李冬青对此,是怎样的答复?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并没有信来,只好去睡觉,待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回来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谁知次日一早起,刚一下床,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迹,也来不及扣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下,便拆开信来,那信道:杏园吾兄爱鉴;青今突以兄相称、兄必讶然。而青之于此,固已筹思半年,烂熟在胸。但隐无可隐,至今始发耳。兄于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于兄,则在读梅花诗十首之时,已心仪其人;盖词华藻丽,潇洒不群,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及既见吾兄,则一往情深,人如其诗,窃幸所慕之非虚。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飘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无动于中?故诗文往返之间,花月评章之会,虽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情感之好,夫岂局中人自知,唔侪友朋,固早已纷腾于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择终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宁复有谁?即以今日而论,并蒂之莲,同命之鸟,兄所举以示青者。则白首之约,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各已莫逆于心,奚待黄花之诗,微辞遥托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
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干,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兄索之,于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情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许,致青为兄情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精神之爱,以同民之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再拜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床,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性脱了衣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荡,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看。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只听见小麟儿在窗外和听差说笑,便把他叫了进来。小麟儿问道:“杨先生,你今天没有出门吗?”杨杏园道:“没有出门。”小麟儿道:“杨先生答什么病?好些了吗?”杨杏园道:“我不害什么病。”小麟儿道:“我昨天下午到你这儿来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来了,你还没有起呢。”杨杏园道:“你没上学吗?”小麟儿道:“上学了。”杨杏园道:“你上学,上午哪有工夫到这里来?”小麟儿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来看你的。”杨杏园便握着他的小手,说道:“谢谢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儿笑道:“是我自己来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妈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叫我来看你。”杨杏园道:“那末,越发的要谢你。你大姐在家看书吗?”小麟儿道:“没有看书。”杨杏园道:“出去了吗?”小麟儿道:“在家里待着呢。”杨杏园再要和他说话时,他摔开手就跑,说道:“我不和你说许多话,我要回去呢。”杨杏园道:“回去有什么事?”小麟儿把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笑着对杨杏园道:“我不告诉你。”说毕,就跑了。小麟儿去了,杨杏园一想,这大的小孩子,他哪里懂得来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气象,兢兢于婚姻之得失,越发让她难过。我不如放开手去,照她的话行事,看她将来怎么样?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旧如往常一般作事。对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灯下无事,详详细细答复一番。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
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两行写的是“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我问你一个字。这个‘落’字和上句‘坠’字是平等的吗?”杨杏园笑道:“你是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李冬青道:“我还真不懂。我想这菊花不比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作‘取’字解,以为这‘落英’二字,是和‘坠露’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个也无别法可解了。”杨杏园道:“这样解是不对的。”李冬青道:“还有别解吗?”
杨杏园道:“你念过《尔雅》没有?”李冬青道:“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杨杏园道:“那就难怪。这个‘落’字的解法,《尔雅》释访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权舆,始也。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开的菊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李冬青笑道:“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杨杏园道:“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句罢了。”李冬青道:“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会读《尔雅》的。”杨杏园笑道:“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李冬青道:“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菊花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菊花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菊花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吧?”杨杏园道:“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菊花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想要问话,无缝可入。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慢谈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
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菊花从此”四字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字。”李冬青笑道:“何至于忘了。”提笔便补上“不须开”三字。杨杏园道:“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菊花也不让它开?”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人。”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道:“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说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加回避。若是谈些文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
看那情形,实在是吞声饮恨,并不是无语害羞。杨杏园和她谈得高兴的时候,既不能说出爱慕,扫了她的兴头。无原无故,这爱慕二字,又不能冲口而出。他这一腔心思,也就极抑郁之能事。爱情是个消磨勇气的东西,到了此时,杨杏园一见李冬青冷冷的样子,自己先软化了,哪里敢再提到爱好字样。杨杏园不作声,李冬青也不作声,一时屋子里便十分沉寂了。
杨杏园坐在一张小的沙发上,两只足交叉起来,摇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气。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写字,这时便把笔一放,对杨杏园道:“我昨天就听见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杨杏园道:“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天,自然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个聪明人,难道看不破?”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
杨杏园微笑道:“有什么看不破?”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杨杏园初听李冬青叫一声“大哥”,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这封信,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李冬青道:“大哥对我那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
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
连说道:“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不必干涉。”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我不负君。”
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那条手绢,奉送大哥,作个纪念。”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望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说道:“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李冬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杨杏园右手捏着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槌了一下说道:“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李冬青笑道:“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杨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半个月,杨杏园屋子里养的一些菊花,现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杨杏园坐在位上,背往后靠着椅子,笼着衫袖,望着菊花出神。一抬头,只见小麟儿手上拿着一个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抛,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儿进来,怎么今天又不上学?”小麟儿很高兴的跳了进来,说道:“我不上学了。”说时,把皮球向地下一丢一拍,又在房里闹起来,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上学?好兄弟,不要学那些坏孩子逃学。”小麟儿把头一偏,又一跳,说道:“你别瞎说,谁逃学?”
杨杏园道:“是你母亲不让你上学吗?”小麟儿道:“是的。母亲说反正也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大清早起来上学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杨杏园道:“怎么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小麟儿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就在这几天里头要回南去呢。”
杨杏园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将手拉住小麟儿的小手,问道:“没有这回事。你母亲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样没有听见说过?”小麟儿道:“真去,谁冤你。母亲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杨杏园道:“上哪儿去?”小麟儿道:“回南边去呀。”
杨杏园知道小麟儿向来不撒谎的,而且他也不会撒这个大谎,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着小麟儿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缘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儿见他不作声,摔开他的手,自往外走。杨杏园追出来,又问道:“你大姐呢?”小麟儿道:“大姐在家里。”杨杏园笑道:“知道她在家里,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儿道:“她不回南吧?”杨杏园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儿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猜想呢。”杨杏园一点摸不着头脑,到了黄昏时候,逆料李冬青已回来了,便踱到李家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在灯下缝衣服,便一直走来。说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俭了。衣眼就不把裁缝去做,交给女工去缝,也不花什么,何至于戴上眼镜,还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镜,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里还有那个本事呢?”说着把手上的布料一举,笑道:“这是一只行李口袋,缝好了,将棉被褥子全装在里头,还可以搁不少别的东西,出门的人,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杨杏园听了这话,真抽了一口凉气。
随便在李老太太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对着壁上悬的日历,很随意的样子,问道:“伯母好好的缝这个东西,也要出门吗?”李老太太笑道:“冬青还没有告诉你吗?
我要回九江去了。“杨杏园本想问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开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汉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杨杏园道:”三等车乱得很,我劝伯母坐二等车去。小麟儿兄弟,也许可以打半票,只有伯母和冬青两张整票,花钱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听得清楚,特别快车,没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还可坐。平常通车,不花钱的人,专门在二等里,不如三等车,人还稀少呢。“杨杏园见她没有驳自己的话,知道李冬青去定了。这个时候,恰好李冬青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包东西,先送进屋子去,然后再出来。杨杏园正要问她今日回来为何这样晚?李老太太却先问了,说道:”劝业场去了吗?“李冬青随便答应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将那些纸花,骨头簪,水钻的首饰,都买了吗?“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杨杏园,答道:”都买了。“李老太太道:”还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药,和同仁堂的小儿回春丹,紫金锭,这都是家乡人爱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写信来托买,好寄了去。而今我们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还和我们讨呢,所以总要多买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话来扯开,已是来不及,只是听一句,答应一句。杨杏园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隐瞒这南下的话,不让自己知道。
便笑着对李冬青道:“还有几样漂亮些的土仪,也不能不买一点,像珐琅铜器,铜墨盒子之类,都是送人的好东西。”李冬青听他这话,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晓得了。
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床上。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
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摸也睡了一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
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
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说。”杨杏园道:“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说着昂起头来,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罢。”李冬青笑道:“这仍旧是不相干的话,不切实际。”杨杏园道:“要切实际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总疑我一去不来吗?”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来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杨杏园道:“多坐一会,多坐一会。”李冬青经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杨杏园道:“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李冬青道:“没什么事。”杨杏园道:“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李冬青道:“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顿了一顿再说道:“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做,我就还坐一会。”杨杏园道:“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李冬青笑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角,已死了。第二个角,形势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补一子吗?又输了。”杨杏园将棋子一摸,棋局乱了,笑道:“算我输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无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风而逃?”杨杏园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今天连补眼都不会,慢说一盘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与其一败涂地,莫如先递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问。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说道:“明天会罢。”杨杏园道:“还早呢。”这句话虽说出来了,请她再坐的话,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着后面送出来。送到大门口,只见电灯通亮,照得胡同两头,空荡荡的。杨杏园道:“好冷静,我送你到家罢。”李冬青道:“这一点儿路,怕什么?”但是杨杏园说了,果然送了出来。到了门口,李冬青敲门,王妈出来开了。
李冬青站在门外,对杨杏园道:“你可以回去了。”说了一声“明天会”,杨杏园一步一步回来。到了自己门口时,回头看着李冬青还站在那里。便将手挥了一挥,让她进去。等那边进去了,他才进来。
从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这边来,就是杨杏园到她那边去。转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动身的日子了。到了这日下午,杨杏园在附近的馆子里,专为他母子三人饯行。吃完饭之后,李老太太和小麟儿回去,李冬青到杨杏园家来,为最后的辞行。这几日以来,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尽了。况且就是这几天,虽然互见较密,其实也是闲谈。这时匆促之间,自然也就无有甚话可说。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说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只见一轮八分圆的月亮。正在树梢,照得树影横卧地下,很是明亮。杨杏园走了出来,抬头一望月亮,便吟道:“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李冬青听他吟了这一串《水调歌头》,默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杨杏园道:“明天我一早过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应一声,已转过屏风去。杨杏园倚着门,在月亮影里沉吟不已,忽然心里默着得了一首七绝。
那诗是:断尽柔肠奈别何,临歧言语转无多,低头月下萧然去,凄绝数声水调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进房去,拿起一张纸来录下了。看看纸后还有一小幅空白,又题了二十个字是:送人寂不语,临风立夜阑,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
录完了,把个信封来封了,便叫听差达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题了“候玉”两个字。听差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张素纸回来,也没有信封封着。杨杏园接过来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道:“两诗皆令当事人不忍卒读。倚装匆匆,心思如秋山乱草。此时此地,实无法奉和也。知白。”杨杏园将字纸叠着,塞在袋里。便早早的上床睡了,预备早些起来,和李冬青照应一切,帮助上车。可是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由十点钟睡到隔壁屋子里的钟打两点,还是醒的。索性不睡,找了一本书,靠在枕头上看,这样一来,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来,深恐不早,在枕头下摸出手表来一看,却还是六点多钟,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床。这时听差没有起来,厨子也没有起来,他都不惊动,自己到厨房里去舀水洗脸。煤灶上现成的开水,沏上一壶茶,慢慢的喝着。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点钟。听差听得响动,也起来了,杨杏园便叫他开了门,自上李家来。
一敲门,王妈出来了。杨杏园一眼便看见她眼睛上有两个红晕晕儿。王妈道:“杨先生真早。你瞧,大家过得像一家人一样,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杨杏园点点头,自望里走,只见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来了。”杨杏园道:“在家里也是白闲着,过来多少可以帮一点忙。”
李冬青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什么事了。”杨杏园道:“我还忘记问,这些书算存在我那里,这些木器家具呢?”李老太太道:“我本来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们三张车票。其余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妈了。”杨杏园一想,怎样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留,将来李冬青再到北京来,就没有可用的吗?
心里这样想着,愈觉眼前的李冬青,也从此一别,后会无期,十分伤感。一会拉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以后我们什么时候再会呢?也许那个时候,你成了大人了。和我不认识吧?”小麟儿道:“不,我有了钱,我一定搭火车到北京来,看我那些同学。”杨杏园笑道:“你能言而有信吗?不要冤你那些同学。”小麟儿道:“我为什么冤他们?我不来就说不来得了。难道不冤他们,他们不放我走吗?”李老太太听见都笑了。杨杏园道:“好干脆的话。”李冬青抿嘴一笑。李老太太把东西料理清楚,还只有八点钟,大家反而静静的坐着,说些闲话。李老太太道:“人是个鸟雀性,这时我们还在一块儿说笑,明天这时,要隔开一千多里了。”杨杏园听说,望着李冬青。李冬青回头一看网篮,低头拾落网绳去了。杨杏园道:“自从搬到这里来,没有事便和伯母来谈谈。来得惯了,过这门口,就想进来。今天伯母走了,明天走这门口过,才是有些感触呢。”李冬青这时索性不理网篮,低头到屋里去了。李老太太道:“外面坐着谈谈罢,将来不知道哪一年才相会哩。”李冬青先没说话,半晌,才隔着屋子说道:“我有零碎小东西,得找一找呢。”好半天,李冬青才出来。对着天上望望道:“不早了,我们先上车罢。”杨杏园道:“早些上车好,免得找不到座位。”于是回去,叫了一个听差来,将东西先解运上车站,一面打了一个电话,叫一辆大号汽车来。不到十分钟的工夫,汽车的喇叭,已在门外响了。王妈举着一点袖口,擦着眼睛,说道:“太太,汽车来了。”李老太太母子,和着杨杏园一路走出大门。王妈要看守房子,只送到大门口,手扶着门框,眼圈儿红红的,好象要流出眼泪的样子。说道:“太太大小姐,路上保重点儿。”李冬青也是眼圈透着红晕,先上车了。李老太太和王妈说了几句互相慰勉的话,也带着小麟儿上了车。
他们三人坐了一排,杨杏园坐着倒座儿,却见李冬青抽出手绢来擦眼睛。李老太太道:“王妈跟我多年,象一家人一样,一说分手,我也怪舍不得的。”李冬青听了这话,越发难受。李老太太又对杨杏园道:“冬青也和我一样,最心慈不过,看见人家哭,是免不了流泪的。”李冬青对她母亲一笑,说道:“谁和你老人家一样呢?”李老太太没有回答什么,大家静坐了一会,汽车跑得快,一会儿就到了西车站。四人下得车来,走进车站,只见迎面花枝招展,一大群女宾笑着迎上前来,杨杏园看时,里面都是李冬青的女朋友。史科莲何太太也都在内。她们看见李冬青,早是绕了一个大圈圈,将她围在中间。有几个亲热些的,索性走上前和她牵着手,絮絮的谈起别况来。那些人看见杨杏园代李冬青提着一个皮包,大家都不免看他一眼。其中何太太和史小姐还与他微笑着,点了一个头。杨杏园见人家都望着他,大窘之下,执着小麟儿的手道:“我们买月台票去。”说着,自离开了这一班女宾。
他心里想道:“许多男子喜欢看女子,女子总是害臊而走。而今许多女子看起我来,我是一个男子,一样的害臊而走。由此说来,一个人被许多异性的人所注意,大概总要起一种奇异的观念的,这在心理学上,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自己一面想,一面低头走着。抬头一看,已走过了卖票处。一转身,看见一大群女宾,又说笑着走了过来。心又想,不要让她们看见我这种傻样,因自站在一边,看那墙上的布告,让女宾都和李冬青进了铁栅栏门,才去买月台票。
杨杏园将月台票买好时,那一班女宾们已不见了。他生怕李冬青找不到好座位,又不愿以一个男子夹杂到女宾里去,心里十分为难。只得牵着小麟儿的手,在月台上走着,只向火车的窗子里探望,看她们在哪里。恰好李冬青的脸,在窗户边一闪,杨杏园将提包在窗眼里送进去,又扶着小麟儿上车。因为离这窗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张露椅,便在那里坐了。伸出手腕来,一看手上的手表,还只有九点钟。这里的车是十一点多钟开,差不多还差三个钟头呢。自己觉得久坐在这里,也很无意思,顺步走到西车站食堂,要了一份早茶。原先在月台上买了两份日报,这时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看报。心想这一份早茶吃完,也就可以消磨一个钟头了。打开报来,正看了几行,只听有人说道:“怎么不上车去?”杨杏园抬头看时,却见李冬青站在桌子边,一只手拿着手绢擦脸。杨杏园道:“那里女宾大多,我在那里,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冬青道:“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打算来喝一杯咖啡的,和你不期而遇哩。”杨杏园把左手边的椅子一移,也没有说什么,李冬青便坐下了。杨杏园道:“也来一份早茶,好吗?”李冬青道:“不,我只喝一杯咖啡得了。车上有一大班送行的人在那里,我倒离开人家,在这里快活吗?”杨杏园果然叫茶房来一杯咖啡,李冬青只呷了两口,起身便要走。杨杏园道:“这算什么?巴巴的来喝咖啡,没有喝又要走。”李冬青笑道:“只是丢了一班送行的人在那里,心中老觉不安。”杨杏园道:“喝了这一杯咖啡去,也不见得她们就全走了。”
李冬青只得又坐下,将一个茶匙,不住的在杯子里搅,好让它凉些。杨杏园笑道:“我们所谈的时候不多了,应该找一点话说才好。”李冬青呷了一口咖啡,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临别言语转无多。不如以后通信多说些罢。”杨杏园道:“也只好如此。”李冬青道:“我要去了,你不必再送罢。”杨杏园听到她说:“我要去了”四个字,不觉为之黯然。说道:“你且去,我一会儿再来车上看看。”李冬青道:“有一句极俗的言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还不知道吗?”杨杏园道:“送得老伯母到车站来,我还没有说一句话,怎能不辞而去?”李冬青道:“既然这样,我先去了。”说完,她放下咖啡杯子,就走出食堂去了。杨杏园又坐了一会,看看手表,已是十点多,心想女宾不全去,总也不多了,会了账,走出食堂来。
帐到月台上,顶头就碰见何太太,何太太笑道:“我说呢,杨先生怎样倒先走了?”杨杏园心里想要驳她怎样两个字,又驳不出来,却说道:“嫂嫂为什么就走?”
何太太道:“家里有事,赶紧要回去料理。现在你可以到车上去,没有女客了。”
说着道了一声“再见”,自去了。杨杏园心想,这人太心直口快些,越发不像以前了。心里虽是这样想,可是毫不考虑,一直就上车来。李氏母女,她们坐在一节茶房车上,三个人占了两把椅子。女宾走了九停九,只有史科莲在这里。杨杏园上车来,史科莲李冬青一同让坐。杨杏园见这地方,是这节火车尽头的一端,不至两面受挤,说道:“这地方很好,何以拣得的?”史科莲道:“在密斯李未来之先,我们就和茶房接洽好了。”杨杏园道:“如此说来,倒要谢谢诸位了。”史科莲想道:“这是人家的事,怎样要你来谢谢,这也奇怪了。”但是杨杏园和李冬青,都未留意此层。李老太太道:“正是这样。在北京住着,冬青许多朋友,就像姊妹一样。
这一走起来,连我都舍不得。“史科莲道:”你老人家府上搬走了,最是我心里难受。除了密斯李待我许多好意不说,我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来请教,现在找不到这样第二个人了。“李冬青对杨杏园将眼皮一撩,又对史科莲一笑道:”我有什么帮助你的呢?说起来,也惭愧得很。“说毕,又正色对杨杏园道:”有一桩要紧的事,我几乎忘记了。就是密斯史环境困难,大哥也是知道的。前次蒙大哥帮忙,我是不啻身受,以后还要大哥多多帮助。“杨杏园道:”都是朋友,这个我自在心里。“史科莲听到这里,要想找一句话来敷衍,先感谢李冬青好呢,先感谢杨杏园好呢?肚里一划算,先沉默了一会,等她想得话时,李冬青又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她见无机会可以插嘴,也只得缄默到底。李冬青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杨杏园和李老太太又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是面相对。史科莲坐的地方,正挨着窗子,便搭讪着对窗外看去,李冬青都看在眼里。这时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乱轰轰的,大家也没有心思细谈。李冬青便道:“二位都回去罢。”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上午没事。”
李冬青便对史科莲道:“你是要上课的人,何必在乱嘈嘈的地方坐着。”史科莲心里一活动,便笑道:“那末,我先回去了。”说着站起对李老太太一鞠躬,说道:“你老人家保重。”李冬青也站起来,便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要不时写信给我。
据我说,你忍耐些,还是北京好。“史科莲句句答应了,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一双泪珠,在眼中活动,只差吊下来。她回过头对杨杏园微微点了个头,便低头走去。
李冬青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跟着后面,反送她下车去。走到月台上,两人对立了一阵。史科莲的眼泪,究竟忍不住了,便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眼睛。李冬青避着人,低下头去,也把手绢偷着擦眼泪。史科莲道:“只有你是我一个知己,现在你又走了。”李冬青道:“你好好的罢。我虽不在北京,我也不忘记你的,或者还在老远的和你想法。北京我是丢不了的,我们将来总可以见面。”说着,握了她的手,又抚摩抚摩她的肩膀。看见她有几根头发乱了垂下来,又一根一根给她清理着,扶到耳朵后去,又呆呆地对立一会。史科莲道:“你上车去罢,仔细位子被人占了。”
说毕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停脚回头一望,李冬青还站在那里。又叫道:“车上去罢。”李冬青只点头,史科莲乃挥泪而别。李冬青上得车来,犹自不住的用手绢擦眼睛。杨杏园想要拿一两句话来安慰,又不知怎样说好,只得默默的坐着,坐了一会,便对李冬青道:“到了汉口,就请你写一封信来。今天是星期五,星期日你们可以到汉口,下个星期三四,我可以接到你的信了。”李冬青忍不住笑道:“人还没有走呢,怎样就算到来信这件事上去了。”杨杏园被她一指破,又没有话说了。
李冬青道:“大哥以前曾说过,将来要在报馆里添晚间的工作。我想冬天来了,风雪霏霏的半夜三更回家,未免太苦,不就也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希望这样,但是恐怕环境不允许我。”李冬青道:“大哥自己也不必太刻苦了。
上次晒冬衣,我看那两件皮袍子,都有六七分旧了,应该换一件。“杨杏园道:”岂但是皮袍子!“李冬青又道:”我又想起来了。大哥床上那两条棉被,大概也有年数了。“杨杏园道:”要添补的,多着呢!不但我自身,三干里外,我还有一个家呀。惟其如此,所以不能不奋斗。“李冬青笑道:”还有一件,大喝浓茶,看夜书的毛病,应该改了。以后要注重体育才好,填词做诗,总是发牢骚,我想也大可丢了。“杨杏园道:”你所说的,我都认为正当,我决不当作闲话。“李冬青道:”我也说不了许多,作客的人,自保重些。“杨杏园到了这时,心里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回去了罢。“说着站起身来。李冬青道:”离开车的时候还早,何妨再坐一会儿。“杨杏园听说,复又坐下。只见一对青年男女,各穿着崭新的衣服,由前面过去。这两个人看见杨杏园,都笑着点了一个头,满面春风的,一同过去了。李老太太道:”这倒很像小夫妇两口儿。“杨杏园笑道:”你老人家眼力不错。他们结婚还没有到一个礼拜,这是出门去度蜜月哩。那一个男的,是我的同乡,所以我认得。他们都是新近毕业的大学生,早就约好了,毕业之后,等天气凉了结婚。结婚之后,游历一个月。游历之后,再各人分头去作事。“说时,杨杏园把脸往前一看,对李老太太道:”你老人家看看,他们不就坐在那前排?“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回转头去看,只见他两人坐在一排,含着笑容,牵牵连连的在那里低声说话。李老太太回头来一笑,轻轻说道:”看他那样子,高兴是高兴,可借美中不足,像我们一样,都坐三等车。要是坐头二等车,那就舒服了。“杨杏园道:”他们精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无足,有了精神上的舒服,还要图身体上的舒服。“小麟儿正在椅子边的路头上,李冬青一手将他牵了过来,说道:”这里比不得在家里,你斯文一点。“说话时,她低着头,装着和小麟儿牵扯衣服。
杨杏园到这时,实在不愿坐了,执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我们再见罢。”说毕,便站起身,李冬青知道他要走,实不能再留,也站了起身,垂下眼睛皮,可不敢仰视。杨杏园又和李老太太谦逊了几句,回转身来,要想和李冬青告别时,只见她伏在窗户上,一阵咳嗽,简直不能间断。自己不便问她怎么样了,又不忍当她咳嗽未完,便先告辞。半晌,李冬青才回过脸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微笑道:“这一阵咳嗽,真难受,不要在车上害起病来。”杨杏园站在这里,已经痴了一样,没有说话,忽然“轰通”一声,车子望后一闪,站立不住,一跤便跌得椅子上。抬头一看窗外,那月台上的人,一个个直挺挺的往后移动,原来车子开了,说道:“糟了,我怎么没有听到摇铃,也没有听到放汽笛。”站起身来,正打主意,李冬青早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说道:“车子已开得很快了,怎样下去呢?”杨杏园笑道:“也好,我多送你们一程,到长辛店,再下车回来罢。”李冬青也笑道:“不料我们还又多出一两个钟头的盘桓,人生聚散,真是说不定呢。”于是索性从从容容的谈起话来。
一会儿查票的来了,杨杏园抢先说明,补了票,一阵纷乱过去,又略谈了几句闲话,只听见呜呜地一声汽笛,杨杏园一惊道:“怎么样?就到了长辛店。”说时,火车已经停住。一望这边窗外,铁轨交叉,密得像蛛丝网一般,正是像长辛店的情形,赶快低头由这面一看,月台上立着的木牌,可不是写明了长辛店?杨杏园生怕车开得快,便又向大家告辞了一番,立刻走下车去,自己站在月台上,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从窗户里伸出脸来,和他说话。李冬青道:“这要累得大哥一个人回京了。”
杨杏园道:“不要紧,到京只有几十里路,一会就到了。”李老太太和杨杏园说了几句话,自坐进去了,李冬青伏在窗户上,和杨杏园对望着,彼此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李冬青在里面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过茶,眼睛一看她那一只白手,心里想道:“现在为什么兄妹名义所限,一握别之缘都没有了。”他一面呷着茶,却不住对李冬青扶着窗格的那只手出神。喝完了茶,仍将茶杯递回,又对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忽然垂眸一想,便把手指上那个小金戒指取出来,交给杨杏园说道:“这是一个女朋友送我的,我转送大哥,作个纪念罢。”杨杏园接了戒指,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走进前一步,说道:“谢谢,我把什么送你哩?”李冬青还没有答言,只听那火车头上的汽笛,呜呜的响起来了。杨杏园道:“哎呀!怎样就要开了?”当时心里扑通扑通,不由得乱跳起来。李冬青伏在窗户上依然未动,半晌,说道:“你早些回去罢。”李老太太,也伸出头来,和他告别了两句,马上汽笛二次响,车身慢慢的往前移。杨杏园在月台上跟着走,口里虽和李冬青说话,可不知说些什么。一转眼,火车一快,李冬青已在四五丈以外,杨杏园跑着追了几步,火车已去得远了,便取下帽子来摇动。先还看见李冬青在窗户上,后来只见一条手绢,在窗外招展。他呆呆的站在月台上,直望着那火车越缩越小,小到没有了,才回过脸来。
这时,月台上已空荡荡的没有人了,无精打彩,走出车站,在街上吃了一顿饮食,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顺脚走去,只见空场边,一群赶脚的牵着许多的驴子在那里。杨杏园想道:“一个人在这里等火车,实在无聊的很,不如骑驴子到西便门罢。”
自己一沉吟,几个赶脚的便围了上来。杨杏园也无心说价钱,拣了一匹健壮些的驴子,便一脚跨上,赶脚的只在驴子后腿一拍,四蹄掀开,便离了长辛店。这里到京,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将古来驿路加修的,两面一望无际,只有些村庄上坟墓上的小树林,点缀在莽莽平原里。秋末冬初的天气,日子很短,太阳已斜到驴子后边去。两边道旁,有些树木,大半都黄了。照着黄黄的日头,在西北风里面,瑟瑟筛着叶子响,一派萧条景象。回头一看,短丛杨柳树外,一条长堤似的铁路,穿破了平原,正是刚才和那人同车经过之处。如今呢,只落得斜阳古道,苍茫独归,怎不肠断?心想,你看这野旷天低,眼界空空,人生不是这样无收拾吗?我还回什么北京,不如技发佯狂,逃之大荒罢。想到这里,不觉滚鞍下驴,路边一堆青草,六尺黄土,便成了他暂时栖息之所。这也真可说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了。
第五十四回纳礼典轻裘为花请命论交关盛馔按日传餐
却说杨杏园在长辛店送客回来,骑着一匹驴子,不住的在驴背思前想后。一个不留心,由驴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草地上。那驴夫连忙跑上前,要来扶他。杨杏园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便索性闭着眼睛,睡在地下。对驴夫摇摇手,叫他不要动。那驴夫也呆了,不知怎么一回事,两只手不住的抓着大腿,睁开两只眼睛望着。
杨杏园在地下休息了一会,神志已经定了,慢慢的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身上的尘土。
又走了几步,觉得并不怎样。驴夫道:“先生,你没有摔着吗?”杨杏园道:“没有摔着。你看,天上的鸟,一阵一阵的,从头上背太阳飞了过去‘天不早了,我们快点赶路罢。”杨杏园重新骑上驴子,加紧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驴子赶进城,天还算没有十分黑,杨杏园雇了一辆胶皮车,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人也疲倦极了,只洗了一把脸,连茶也没喝一杯,就脱衣睡了。
这天晚上,半夜里醒过来,身上竟有些发烧。次日清早,竟爬不起来。但是睡到十一点的时候,听见窗外听差喁喁私议,心里想道:“莫非他们是笑我的?无论如何,我今日必得挣扎起来,真是要病,也到明后日再病。”这样想着,自己又起了床。下午也没有起床,只是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点钟的时候,人休息得久了,精神象好些,丢了书,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两个人说话,走了进来。就有一个人道:“杨先生出去了,没有人。”听那声音,正是富家驹的声音。说话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外面屋里。杨杏园要出去,又怕人家是什么秘密事,特意躲到后面来说话,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索性睡下去,扯着被服,将半截身子盖了。那隔壁两个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是富家驹而外,其余一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好像是会过几面的人。只听见富家驹说道:“这是怎么好?我这一个月,用得钱太多了,这时又要拿出四五百来,我哪里有?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那一个人道:”太多了,我哪里有法子。“富家驹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法子,就此散场罢,我不干了。“那个道:”咦!你这是什么话?
人家为你受了多大的牺牲。这时你说不干,不但你心太忍,连我都无脸见人。“富家驹道:”他为我有什么牺牲?“那人道:”你想呀。设若他不是为你捧他,他不掉戏园子。不掉戏园子,就不会和后台决裂,在家待这样久。现在人家要上台了,只等你的行头,你倒说得好,不干了,这个跟头,还叫人家栽得小哇!“说毕,外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停了一会儿,那人又道:”你说呀,不作声就解决了吗?“
富家驹道:“我并不是不理会。你替我想想,我哪里弄这一笔钱去?”说到这里,那声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子,富家驹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里把这事发现出来,那我怎样办?”那人道:“你这样顾前顾后,那就没法子往下说了。”
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是用手拍衣裳响。接上富家驹大声说道:“罢!我就照你这话做了去。”说毕两个人都出去了。
杨杏园本来心绪很恶,这事又听得没头没脑,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因此也不去管他。慢慢的起来,依旧靠窗户看书,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前面院子里有人大声唱道:“恨杨广斩忠良谗臣当道呀哇。”于是想起来了。富家驹有一个朋友叫钱作揖,他是最喜欢唱《南阳关》这一出戏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后有“呀哇”两个字的口音,那是别人学不会的。听这唱声就是钱作揖,刚才在这屋子里说话,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驹两个人最交好,富家驹所有的戏剧知识,也都是他传授的。他两人在一块儿,自然是戏剧问题了。怪不得刚才所说有捧戏子,置行头一派的话呢。这时钱作揖和富家驹又在对唱《武家坡》,大声疾呼,唱得人一点心思没有,只得丢了书静坐。一直静坐到开晚饭才到前面去吃饭,富氏兄弟和那个姓钱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杨杏园虽然满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们弟兄知道,依旧谈笑自若。吃完了饭,回房来洗脸,富家驹也跟了来。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合手和杨杏园作了一个揖,笑道:“杨先生,就只这一次了,下不为例。”杨杏园笑道:“你又要登戏颂,是不是?”富家驹道:“什么叫戏颂,不是不是!”杨杏园道:“你的戏评,是专门恭维不加批评的,这不是戏颂吗?”富家驹笑道:“只登这一次了,以后绝对不来麻烦。”杨杏园道:“我报上副张的戏评一栏,几乎是你们香社里的人包办了。前几天我们的经理,特为这事和我提出抗议,认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你说冤不冤?羊肉没吃,惹了一身的膻,我这是《西厢记》里的红娘,图着什么来?”富家驹笑道:“我介绍杨先生和他见一见,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们香社,我们是欢迎的。不过这里面的人,学问都罢了,杨先生未必肯来。”杨杏园笑道:“他是谁?你也不要给我这些好处,我也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配做这些风月场中的事情。你既声明只有这一次,我再和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驹听说,连忙将稿子递给杨杏园,一连和他作了几个揖。又问道:“明天能见报吗?”杨杏园道:“明天是来不及,后天罢。”富家驹连声道谢,然后走出。
钱作揖在外面探头探脑,已经是几次。这时便问富家驹道:“答应了登吗?”
富家驹道:“答是答应了,不过已经说明,下不为例。”钱作揖道:“我这里还有两首诗,我抄出来,你索性送给他去登一登。”富家驹道:“算了罢,你那个诗,也是六月天学的,在肚子里搁久了,再拿出来,未免有些气味。”钱作揖红着脸道:“你批评人家,总是极严酷的。其实无论如何,比你家二爷的新诗总好些。”富家驹笑道:“你也不要攻击他了。头次我曾把你作的诗,送给杨先生去登。他说宁可多登一回戏评,这诗是罢了。你想,这也是我老二说的吗?”钱作揖道:“这是你捏造出来的话,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戏评和诗,那不算什么,我一样找得到一家大报去登。”富家驹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钱作揖道:“我找大评剧家陈黄孽去。
凭他一鼓吹,比别家报上,怕不要强十倍哩。“富家驹道:”你哪里认得他?“钱作揖道:”我原不认得他。我有一个朋友,常在他那里投稿,和他认识。我的朋友说了,只要我请他吃一餐饭,这事就好办。“富家驹笑道:”那就很好,若是能运动的话,我情愿出来请客。只是有一层,就怕他不到。“钱作揖道:”有我朋友在里面运动,不至于不来。况且我听见我的朋友说,说陈黄孽,最爱占人家一点小便宜。请他白吃,白喝,白听戏,白瞧电影,总没有不到的。不过你的戏评,杨先生碍着面子,没有不登的,你又何必另找他方?“富家驹道:”不成不成!在他那里投稿,稍微鼓吹一点子的话,他就要改去的,只当白做。而且送三篇登一篇,就是天大人情。这是其一。其二呢,他报上登戏评,总是骂的时候多,你恭维一顿,过两天有骂的投稿,他一样登出来,一来一去还不是扯直。现在我们若是能运动陈黄孽,就彻底运动一下。要和他约好,他的报上,只许捧,不许骂。“钱作揖道:”这个怕不容易。“富家驹道:”只要有熟人介绍,总可以运动。除我请客而外,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礼就得了。“钱作揖道:”若是那样办或者有些希望。要不然,就叫晚香玉拜他做干老子,一定他会捧起来。“富家驹道:”这个我反对。“
钱作揖笑道:“瞧你这份醋劲儿。”富家驹道:“并不是我吃醋,非亲非故,叫人家做老子,这事谁肯做?我们将心比心,也不应该让晚香玉做这种事。”钱作揖见他如此,也不坚持他的主张。当时告别回去,约了明日去会那个朋友,晚上回信。
钱作揖的朋友,是个旗人明秋谷,并没有什么职务,是吃瓦片儿的。这天钱作揖来找他,只见他站在大门口,靠着电灯杆,右手捉着一只鸽子,左手伸开巴掌,举平眉毛,挡着阳光,向半空里,张望着不了。天上一群带响铃的鸽子,汪汪的绕着圈子飞呢。钱作揖走上前,正要和他答话,只见他把右手望上一扬,啪啪啪一阵响,他手上那只鸽子,已经飞入半空里,也加入那个团体去了。猛然间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飞了过去,倒吓了钱作揖一大跳,看那明秋谷时,笼着衫袖,昂头望着天上,嘴里不住的微笑。钱作揖道:“秋谷兄,真有个乐儿呀。”明秋谷回头一看是钱作揖,连忙拱手作揖道:“请家里坐,请家里坐。”钱作揖道:“我听说你每月养鸽子,要花几十块钱,就为的这一扔一瞧吗?”明秋谷笑道:“我这算什么,家里养了四五十对,也值不了人家一对的钱。”说时,把他让进家里客厅里去坐。钱作揖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谈到陈黄孽的戏评。明秋谷笑道:“他的戏评,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懂一点戏的人,那还值得一瞧?”钱作揖是来运动人家的,当然不能加以攻击。便笑道:“他的戏评自成一家,意在雅俗共赏,那倒怪不得那样做。
我知道你和他很好,我也有戏评的稿子,请你介绍去登登,行不行?“明秋谷道:”可以,不成问题,你交来得了。“钱作揖道:”并不是说一回的事。希望以后,有稿子送去都登。“明秋谷道:”那可不成。你想,人家又不是傻子,他办的报,为什么干替你捧角。“钱作揖道:”我自然对他要表示一点好感,不能让白登,我请他吃饭,也请你作陪。“明秋谷道:”我没关系,介绍一下,不算什么。可是你要希望他大捧一下,光是吃一餐饭,那是不成的。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我很知道他的脾气。凡是请他吃一餐饭,照例他送登一篇戏评,一条菊讯。若是不登戏评,光登菊讯,就可以奉送登三回。过了这个定章而外,他就不管。“钱作揖道:”若是要他老棒,又要什么条件哩?“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这个又何须于问?“钱作揖道:”若是要送点礼,那也办得到,总要他合作才好。“明秋谷道:”送什么礼,你干脆送他的钱得了。“钱作揖道:”你看要送多少钱?“明秋谷道:”钱出在你身上,这个话我就不便于说了。“钱作揖道:”我也是人家的事呢,怎好作主?
我看这事索性公开的办起来,请你去问一问他看,他要多少钱才愿意办?“明秋谷道:”问倒是可以问。最好你先拿一点现款来,让我带去和他说话。“钱作揖道:”我又不知道说人情要带现钱的,身上哪里预备有款子呢?“明秋谷道:”可惜你没有现款。若是有现款,我可少说许多话。“钱作揖道:”那是什么意思?“明秋谷道:”你有所不知。陈黄孽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害馋病的。只要把东西引出他的馋虫来,然后要求他的条件,就很容易合拍。“钱作揖道:”若是照你的法子,果然有效力时,你不妨明天去说,我今天弄些钱来,让你带去。“明秋谷道:”那样最好。“钱作揖道:”你看要带多少钱?“明秋谷想了一想,说道:”钞票都不成,你拿个三十块现洋来,我包和你办成一个极圆满的结果。“钱作揖道:”一出手就拿三十,以后还要不要呢?“明秋谷道:”既然现钱交易,当然是一回交代清楚,不能拖泥带水。少了这个数目,也办不动。“钱作揖见明秋谷说得很有把握似的,也就一口答应了。
当日晚上,找着了富家驹,一五一十说了。说是最好一把拿出五十块现洋来,一下就把他砸倒。富家驹道:“真是陈黄孽能和我们合作,这个数目,却也不算多。
但是明天就要拿出来,我实办不及。“钱作揖道:”难道你忘记了吗?下个星期就是他们竹社叶社和金竹君秋叶香题赠封号的日子,我们香社不出风头则已,要出风头,应该于这个星期,大事铺张一下。到了下个星期,我们也可以和晚香玉题赠封号,和他们比一比。那末,运动报馆,岂非刻不容缓?“富家驹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不过我一时拿不出许多,怎样办?“钱作揖道:”昨天我看见你那件灰鼠皮袍子很好。现在灰鼠是最值钱,你何不拿去当一下。过个几天,有了钱把它再取来,也不妨事。“富家驹道:”这个使不得。要我自己去当,我是没有进过当铺门。叫听差去当,我又不好意思说。“钱作揖道:”这样办罢。你把皮袍子交给我去替你当。明天我交当票子给你,你自己去赎。你看如何?“富家驹道:”不能当,我又怎能赎?“钱作揖道:”那也好,只要你出钱,我替你包当包赎就是了。“富家驹一想,除此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得照办。他马上在箱子里取出那件崭新的灰鼠皮袍子来,交给钱作揖笑道:”我还没有上过身呢,倒要先进当铺子了。“钱作揖道:”那要什么紧,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就常当当。“富家驹拿了几张报纸,将皮袍子包了。又栽了一张纸条,写了一行字,是”请顺文李梅轩兄“。粘了浆糊,贴在报上。钱作揖道:”你交给我去当,怎么又叫我交给李梅轩。“富家驹道:”我哪里是要你交给他,我怕他们看见了要问。你就说李梅轩要借我这件皮袍子去做样。
这上面贴有现存的字条,证据确凿,人家就不疑心我是随口撒谎了。“钱作揖笑道:”你真也想的周到,别瞧你老实,例会办事。“说着,夹了那包袱出门去了。次日上午,就在当铺里当了五十二块钱。要了二十块现洋,其余的是钞票,钞票揣在里衣口袋里。现洋用一张纸包了,捏在手里,然后来见明秋谷。他一见面就作了一个揖,说道:”事情是办得了。不凑巧,遇到一个朋友,拉去上小馆子,我身上又没带钱,就把整款花去了两块。我真不是存心,要存心我就是个畜类。“说时,把二十八块钱,手里托着问道:”你瞧成不成?成就请你带去。不成我好带回去,补上再送来。“明秋谷见他把钱已拿在手上,而且又说出这种话。那末,他用了两块钱,也许是真的。便道:”既然如此,你且交给我,这三十块钱,又不是定价,有什么少不得。不过要一个整数给人家,才好看些。到那时再说,果然要添我就给你添上罢。“说着,便将钱接了过去。钱作揖道:”我也就走了,明天听你的回信。“明秋谷道:”这个时候,陈黄孽也还没有上报馆,我正好赶到他家里去。我们一路出门罢。“他也找了一件马褂套上,和钱作揖一路走了出去。钱作揖自去听戏,明秋谷却到陈黄孽家来。
这陈黄孽虽然是一个平常的新闻记者,但是排场是有的。门口挂了一块“正阳日报记者住宅”的牌子。接上门房门口,就挂了一块“传达处”的牌子。小小一个四合院子,也不过一丈多见方,可是东西南北房,他一律都用牌子标起来。什么客厅,书室,内室,分别得很清楚。明秋谷一进门,正要往里闭,门房里跑出来一个小听差将他拦住。说道:“明先生你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先进去回一声罢。”明秋谷道:“得了,这一趟我没带名片,不要过虚套了。”小听差道:“没带名片也不要紧,您先在此待一待。您不知道,我要不进去先说一声,回头老爷是要骂我的。”
明秋谷见他如此说,怕他真个挨骂,只得站在门洞子里,让他进去回禀。去了一会,他出来请明秋谷到小客厅去坐,然后陈黄孽才出来。他一见面,早是深深一点头说道:“请坐请坐。”接上便操着他大八成的官话喊道:“来呀,倒茶来呀。”明秋谷和他多年的朋友了,知道他沾染官场的气习很深,越客气越礼节多。便道:“我只能坐一会儿,我就要走。我现在有一桩事和你来商量。”陈黄孽道:“什么事?
总要我能办得到罢。“明秋谷道:”那自然,办不到的,我也不必来说。“说着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现在有两个朋友,要捧晚香玉,请你多帮一点忙。“陈黄孽风车般的摇着头,说道:”不成不成!我一些朋友,无论是谁,也说她海派。亏你还玩过票的,怎样来捧她。“明秋谷道:”也是没奈人情何啦。我那朋友说,一两天之内,就要请你吃饭。“陈黄孽道:”那倒不必。“明秋谷道:”不但请你吃饭,还要送东西给你呢。“陈黄孽笑道:”那就不敢当了。怎么着,他想登一张相片吗?“明秋谷道:”他倒不在乎此。希望你常常帮他的忙,他送了稿子来,都给他原文登上。“陈黄孽摇着头道:”这就难了。报馆里犯一个捧角的名义,那都不去管它,我和晚香玉什么关系,那样捧她,又不是发了疯。况且她那种角色,刚刚是半红半黑的时候,也受不起人家大捧特捧。我要捧她,人家真要骂我陈黄孽瞎了眼哩。“明秋谷见他口风如此之紧,便在身上掏出二十块现洋,叠起来作一注放在桌上。陈黄孽见他摆出一叠现洋,眼睛望着,便问道:”这是做什么?“明秋谷道:”我原来知道你是一个清高的人,不敢用这一点小款来送你。可是我那个朋友,一定要我拿来,说是送给你买点茶叶喝。我受那方面重托,又没有你的话,所以不敢代为拒绝。带来了,听凭你怎样办。“陈黄孽穿的是短小的西装,两只手全露在外面。于是两只巴掌,互相搓个不住,笑着对明秋谷道:”你这朋友太……太什么了。“
明秋谷道:“他也知道直接送钱来,欠雅一点。可是他有他的想头,以为送钱来,由你自买东西,可以挑合意的。”陈黄孽道:“那绝对没有关系,送东西钱都是一样。只是我……”说着,把手又不住的互相搓着。明秋谷道:“他既出于诚意,你落得收下。只当他请你吃饭,你就不去,他酒席钱,不也是花了吗?”陈黄孽道:“我凭了你老哥的面子,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只是他那条件也特苛些。你想,来了稿子就登,这不太没有限制吗?”明秋谷道:“那当然只以捧晚香玉为限,除此以外,登不登仍在你。”陈黄孽用手抓一抓头,又笑道:“真就这样贱卖。”明秋谷听他那口音,已有九分愿意了。自己是二十八块包办下来的,多出一块,就少赚一块,万万松不得口。便将手扶着洋钱,捏着上面几块,只是转动。口里说道:“这又不是我的款子,只要前途肯出,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说到这里,明秋谷摸着那一把钱,就要往身上揣,陈黄孽大吃一惊,连忙将他的手按住,很亲热的样子说话。说道:“你老哥这番盛意,我岂有不感激的。”说时,握住明秋谷的手,摇了几摇,说道:“就是这样办罢。我还不知令友贵姓。”明秋谷道:“说起来,这人你也应该知道。他是在各报常常投稿的富家驹先生。署名是‘醉玉少年’。”
陈黄孽道:“知道知道!他的文字做得很好,若是到我们这报上来发表,我们是极端的欢迎的。”口里说着,眼睛可不住的看那堆洋钱,心想如何才能到手?明秋谷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厉害,却又不住的偷看他的眼神,恰好听差端上茶来,陈黄孽将明秋谷面前的洋钱移了一移,然后将茶杯放在一堆洋钱里面。说道:“你这钱收起来吧?我若先收了钱,仿佛对富先生不客气一点。”明秋谷道:“那倒不要紧,这是他愿意的。”明秋谷说着,那钱依旧摆在桌上。陈黄孽便把钱又移了一移,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收下了。”便顺手将洋钱又一移,移到自己这边来。
明秋谷道:“钱先生说,日内他一定请你吃饭,请你听戏。有时候他来篇把稿子,你也要帮忙才好。”陈黄孽道:“只要是熟人,那都不成问题,何必一定要请我吃饭。”明秋谷道:“这也无非是大家叙叙的意思。不能说是奉请。”陈黄孽道:“既然这样说,我一定是到的。你一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和你打听一件事,听说他们竹社明日请客,运动选举票,你知道不知道?”明秋谷道:“有这个话吧?
我倒是没有留心。“陈黄孽道:”可恶极了,他们没有请你吗?“明秋谷道:”他们的首领是袁友竹,和我们的意见不同,因为我们是反对金竹君捧秋叶香的呢。“
陈黄孽拍一下桌子,一巴掌扑在洋钱上说道:“好,我帮你的忙,捧秋叶香,反对金竹君。”明秋谷笑道:“那样就好,明天请你坐包厢。”陈黄孽手握着洋钱,望回一缩,顺便望衣袋里一揣。然后伸出手来,捏着拳头捶着桌子道:“金竹君的戏,平常得很,他们捧她,太没有道理,我必定要出来骂骂。”二人正说得高兴,听差送上四五封信来,一把交给陈黄孽。他一看那信封,有两个是西式的,都未曾封口,似乎是一封请柬。先抽出一封来看,果然是请柬,乃是竹社全体社员出的名字,日期就是明日。再打开那一封,更好了,是金竹君自己出名请的。请的是后日,而且还是西餐。陈黄孽看了这个,又看了信,都放在一边。明秋谷仍继续的反对竹社。
说道:“你要大骂,我可以供给你的材料。”陈黄孽道:“刚才我不过是一句笑话。
你们一个捧竹,一个捧叶,我们何必帮一个打一个。况且金竹君……“明秋谷见陈黄孽立刻变了态度,也不知是何缘故。便道:”叶社的人,我认得一大半。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他们有一种聚餐,我介绍你去客串。“陈黄孽道:”我哪里登过台,你这不是和我开玩笑?“明秋谷道:”不是要你登台。他们聚餐,是专请捧秋叶香的党人,不带外客的。我叫他们下你一封帖子,请你去吃饭,岂不是客串?“陈黄孽听了,摸着胡子笑道:”我对秋叶香,向来很赞成的。他们就不请我,我也不会骂的。“明秋谷听他口风有些转了,索性说明白,便道:”日期就是后天,你务必到。回头我打电话通知他们。“陈黄孽想后天已经有一餐了,两餐并在一天吃,很不经济。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那还罢了。若又同是一个时候,只好算一饱,越发不是算盘了。便道:”我有一个约会,你们迟一天,成不成?“明秋谷道:”他们原打算今天晚上决定日子,这样说时,就展期一天罢。“陈黄孽收了二十块钱,各方面又请他吃饭,很是欢喜。明秋谷起身要走,又留着他坐了十分钟,然后才送出来。
自次日起,他便接连大吃了三天。也是他的口福好,作到了第四天头上,又是夕阳庐诗社雅叙的日子。陈黄孽原不是遗老名流,可是他作得来七绝五绝两种诗,毛遂自荐也加入了这个诗社。他虽不出社费,好在社里的人,都是名公巨卿,出得起钱的,让他一人白来,也就没有什么影响。这社里共有二三十位诗友,每会不见得尽来,也不至于不来,大概总到个上十位。这天是林雪楼太史作东,到的有赵春水,周秋舫,杨夏峰,葛冬雪,周西坡,孟啸庐,梁蕉梦一十几位。陈黄孽也在其中。大家先是把报上的新闻搜罗出来,谈了一阵。后来慢慢的就谈到听戏,葛冬雪便笑着对林雪楼道:“听说你有好些时,没上天桥落子馆了。‘自有人间金翠喜,不妨日日上天桥,’风情大减了。”林雪楼笑道:“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那边赵春水笑道:“我得一联诗钟了,是‘莲花落后金归翠,秋叶香时客上楼’。”
于是乎大家哈哈大笑。座中也有一二位不懂的。便道:“上一联即景生情,那是知道的。下一联是什么意思?”林雪楼笑道:“这也是给我开玩笑呢。因为这些时候,我总去看秋叶香的戏。当她要出台的时候,我就到楼上包厢里去。这不是秋叶香时客上楼吗?”大家见他直认不讳,于是又第二次大笑起来。林雪楼一面笑着,一面用左手扯着右手的衫袖去擦眼泪。说道:“这孩子的戏真不能说坏,在现时这些坤伶花衫里面,没有人盖得过她的。”周秋舫道:“这话当真吗?”林雪楼道:“你也看过她的戏,你平心说,谁还能比她好?”周秋舫道:“我以为金竹君比她好。”
林雪楼道:“空说比她好不行,你得从色艺上仔细评判出来,那才能算数。”周秋舫道:“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儿的说给你听。”林雪楼闭着眼睛,摇着头道:“吾斯之未能信,姑妄言之。”周秋舫道:“论作工秋叶香跌宕有余,而端庄不足。论唱工用力过刚,而圆转欠周。金竹君就不然了。演青衣是青衣,演花衫是花衫。”
林雪楼不等他再望下说,已经是撅着胡子,摇头不已。正好陈黄孽在下手,回过头便问陈黄孽道:“你是一个评剧大家,你说说看,秋叶香和金竹君的戏,是哪个的好?”陈黄孽一想,秋叶香金竹君都请我吃过饭,总算熟人。这里林雪楼帮着秋叶香,他是一个太史。那边周秋舫帮着金竹君,又是一个总裁,也都不能不帮忙。便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赵春水道:“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不能两个人的色艺,就一五一十,分得那样平准,总有一个好些,一个差些。”陈黄孽吃了金竹君两餐饭,比较是要袒竹的。可是他明知道,今日的东道主林太史,乃是一个捧叶最热心的,要说秋叶香不如金竹君,又怕东家不快活。便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无法下定评的。”赵春水道:“怪不得你们评剧家,有许多白戏看。原来你连一个也不肯得罪。”林雪楼道:“你们不要吵,我有一个最公正办法,来评判甲乙了。”大家听了这话,就中止争论,来听他的办法。要知他说出什么办法,下回交代。
第五十五回限刻夺诗魁风流前辈连宵制菊选笔墨闲人
却说林雪楼因大家对于秋叶香金竹君的艺术,争论不一,他就用一个办法,订出甲乙来。他说:“现在我们在座,共有十六个人。我现在要请在座的人,用投票办法来表决,大家以为如何?”陈黄孽听说,早就笑着鼓起掌来,说道:“妙极,妙极。我们这一举,鼓吹风雅,很可以引起许多人注意的。我就来做票。”说时,他把桌上放着现成的纸,拿了两张,裁成几十小片,便将在座的人,一个散了一张。
周秋防心里一想,在座的人,恐怕是秋叶香一方面的人多,投起票来,我有九成失败。这种形势,还是不投票的好。便说道:“投票固然是很公平的法子。但是我们在座的人,又不是看戏的人选举出来的,我们怎能代表社会上一般人的公论?我们既不能代表社会上一般人的公论,我们私下定的高下,那不足为定论。”在座的人听他这话,很是有理。便问道:“依你的意见,要怎样办才行呢?”周秋舫道:“依我的办法,我们要把这事登在报上,请看报的人自由投票。到了最后一天,谁得的票多,谁就是第一。”赵春水道:“这是举行菊选啦。但是办菊选,只有指定一些人当候选人的。没有专指定两个人叫人家投票的。”周西坡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就办起来?”陈黄孽头一缩,手一指,笑道:“周先生,也要借这个机会,替你干姑娘运动吗?”周秋舫道:“既然要公开的干,决不能就一两个人说话。再说这事要办,自然借重你的报。谁要运动还瞒的了你吗?只要你不受运动就得了。”
陈黄孽就怕揽不到这种生意,周秋舫一说,连忙说道:“受运动是这个东西。”说时把五个手指头,罩在桌上,乱爬起来。大家一见陈黄孽这种样子,不由都笑起来,都说陈君既然起了这样的誓,这菊选在他手上办,一定是很公正的,我们何不就办起来。林雪楼今日正得了一个月的高等顾问薪水,也在兴头上。他左腿架在右腿上的坐着,左手捧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压着一根纸煤,右手却伸出拇指食指两个指头,将纸煤从根上捻起,捻到纸煤捎上去。眼睛却望着空间,出了一会神。停了一会,他笑起来道:“这事我也赞成。不过若叫人漫无限制的投票,那就什么竹头木屑一流的东西,都要发现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若是居然有一两个不成样子的中了选,我们要不要一律发表出来?发表出来吧?鱼龙混杂,有失菊选的价值。而且自己爱惜羽毛的,一定也羞与为伍。不发表出来吧?这菊选又不公正,也是要受人攻击的。最好我们现在指定一些人出来做候选人,票上写的,要以我们指定的人为限,那末就不会发生那些毛病了。”周西坡听说,首先伸出右手三个指头,拍着左手的掌心,摇着头笑道:“诚然诚然!我介绍一个罢。”周秋舫道:“是不是吴芝芬。”
周西坡笑道:“我是内举不避亲啦。”林雪楼放下水烟袋,早挨着桌子坐下,铺好了纸,提起笔来就写了“秋叶香”三个字。然后手里捏着笔,脸望着大家道:“不要怀宝迷邦呀。有荐贤的就快说。”林雪楼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座的人,你荐一个,我荐一个,立刻就荐出十几位,那名字是秋叶香,金竹君,吴芝芬,晚香玉,小珊瑚,绿无痕,玉琴香,琴碧艳,赵吟鸾,何素芬,月中桂,梅又芳。林雪楼把笔一放,笑道:“够了够了,共是十二金钗之数,这是大观园正册。再要选出,就要打入副册了。”赵春水道:“那末,谁是林黛玉?”林雪楼笑道:“叶香还不够资格吗?”那个梁蕉梦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头子,大家闹时,他只睡在一张软椅上,笑而不言。这时一翻身坐了起来,问林雪楼道:“哪里找恰红公子去?”林雪楼把一只手摸着胡子,一面点头,一面微笑。梁蕉梦笑道:“那句话我替你说罢。舍我其谁?”
林雪楼呵呵大笑。梁蕉梦也是很得意,头望反一仰,碰着壁子,把头上那顶瓜皮小帽吊了下来,露出一根笔管儿粗的辫子,用红丝绳绑着,也从头上垂了下来。大家看见,又笑起来,说道:“这才是冠缨索绝哩。”梁蕉梦从从容容一只手把小白辫子按在头顶心上,一只手将瓜皮帽戴起。那白小辫子,便藏在小帽里头了。陈黄孽向来和遗老们往来,他有一桩事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离不开一顶小帽。今天在座只有几个人不够遗老资格,仔细数一数,又是在遗老之数的,都戴了小帽。
这时梁蕉梦做了落帽的孟嘉,这才知道他们戴小帽,原来是为藏小辫子而设的。
大家哈哈大笑之时,周秋舫一手将那名单接过去一看,马上就放到桌上,说道:“这菊选不用办了。选还未曾选,已经有弊了。”大家都说,这有什么弊?周秋舫道:“这名单是林雪翁开的。单上的第一名,偏偏就是林雪翁的干姑娘,能说不是弊吗?”林雪楼道:“这是我要荐这个人,提笔一开单子,不觉得就先写了,并没有别的缘故。”周秋舫道:“林雪翁要保荐的当然不止一个,何以单把秋叶香写在第一呢?”林雪楼道:“总有个名字在先呀。我写秋叶香的名字在第一名,你就说我袒护秋叶香。我若是写金竹君的名字在第一呢,你又不要疑我袒护金竹君吗?”
周秋舫笑道:“你哪能够那样写?要是能那样写,我也无话可说了。”林雪楼把脸周围一望,说道:“大家听听这话多么有趣。把我的干姑娘写在第一,他就说有弊。
把他的干姑娘写在第一,就公正无私。“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对周秋舫点了几点。
周西坡用手将八字胡子,两边一抹,然后说道:“二位既然争执不下,我来拟个折衷办法罢。”林雪楼道:“愿闻其详。”周西坡道:“秋叶香金竹君二位,都不占第一,这第一给别人得了。”大家说:“也只有如此,可以息争。可是把哪个当第一呢。”周西坡道:“不必另拟,只照现在的名单,依次提起来就得了。秋叶香现在写为第一,好比是总长,金竹君写在第二,好比是次长。总次长,既不能任事,就要以第三位的首席参事递补了。”周秋舫听到周西坡说金竹君是次长,说道:“你这话也不公平,何以秋叶香就是总长,金竹君就是次长?”周西坡道:“我是照着单子上次序,这样比方说呀,我哪里会帮一个打一个呢?”赵春水道:“你说要以名单上的第三个人递补,这人不太占便宜吗?”周西坡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天下事就是这样。我们要不以第三名来补上,还把第四第五名来补上吗?”
大家对于周西坡这话,倒也相当赞成。林雪楼笑道:“这个骚老头子,最是滑稽。
你们且慢赞同,先看一看那第三名是谁?“大家听这话,将名单拿起来一看时,却是吴芝芬。大哗起来。都说道:”我们都把他的话,当作正经公道之论,原来他是和他的干姑娘打算盘呢。“周西坡笑道:”不怕你们鬼,喝了你老娘的洗脚水。“
说毕,哈哈大笑,张开一张扁嘴,又没有上下门牙,两排红牙肉中间,露出一个窟窿,越发的有趣。大家猛笑了一阵,梁蕉梦林雪楼周西坡三人,又接上一阵大咳嗽。
周西坡在衫袖里抽出卷着一团的一条毛绒手巾,只擦眼泪。停了一会,捶着胸笑道:“林周二位,你看以为如何,就用我的法子解围罢。”周秋舫明知争林雪楼不赢,自己不过是不输这一口气,果然用第三名来做第一,大家不想,又未尝不可。谁知林雪楼绝对不肯,说道:“我本是无心的。现在你们说我是袒护秋叶香,我若让步,倒弄假成真了。”梁蕉梦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我现在出个诗钟题目,哪个夺了元,这名单上的名字,就由哪个分配。你二位以为如何?”大家听了,都赞成起来,说这个奖品有趣啦,便争问什么题目。梁蕉梦道:“题目也不用我拟。我又想了一个法子,在座的人,每人用纸块写一个字,捻成纸团,都放在笔筒里。回头用抽彩的法子,抽出两个什么字,就是什么字,觉得格外别致些。”大家又道一声“好”。
林雪楼笑道:“此老兴复不浅,但是这个法子,倒是能用。”于是在座的人,各用纸写了一个字,把桌上的笔筒倒空,将纸团全放在里面。梁蕉梦自己也写了一个扔在一处,然后将两支笔在里面揽了一阵,夹出两个纸团来。梁蕉梦打开来看时,一个是“香”字,一个是“流”字。他将两纸块展开,放在桌上,说道:“这两个都是平声,只能用一唱和三唱。一唱未免太容易一点,就是三唱罢。”说时,望着壁上挂钟道:“现在是两点五十五分,听到钟响三下交卷,钟响以后不算。‘等到他说完了这句,便都思索起来。
座中十有八九,都是此中能手。但是他们都要看林周二人谁夺元,都随便胡诌上两句。有的说“山头香雪翻成海,渡口流霞幻作花。”有的说“十家香谱洪刍记,一幅流民郑侠图。”梁蕉梦听了,只是摇着一颗白头。周秋舫一看那钟,已过了五十八分。一说话间,时刻就快要完了。他便对梁蕉梦道:“我的得了,是‘口脂香气吹寒竹,眉史流风问细君。’”林雪楼道:“我的也有了,是集句呢。”便高声朗诵道:“柴门流水依然在,油壁香车不再逢。”他一念完,大家齐齐的叫了一声“好”。说道:“‘流香’二字都在第三唱,这还不难,难得一起一结,天造地设,没有集句的痕迹。”周秋舫虽然和林雪楼是敌人,也点头道:“确是好,算我输了。”
梁蕉梦道:“元算是雪楼夺了。可是秋舫这两句也不错,他还把‘竹君’两个字,嵌做了七唱呢。”说到那里,钟已当当敲下三下。大家先是没留意,再一念“口脂香气吹寒竹,眉史流风问细君,”可不是把“竹君”二字嵌在内吗?总只有三分多钟,一联诗钟,已嵌“流香”、“竹君”四字在内,不能算不敏捷。因之大家对于周秋舫的诗钟,也相当的赞许,举他第二。周秋舫道:“不必推了,本来金竹君的名字,就在第二。不是我这一考,还可以替她打抱不平。这一考起来,把事反指实了。”大家听他说,都笑起来。林雪搂既然争得最后胜利,也不说什么,只是傻笑。
原来开的那张名单,也不修改了,在众人当面,就递给陈黄孽。说道:“请你明日起,就在报上登出来。”陈黄孽道:“好好,我办过多回了,手续是很清楚的。给我包办,准没有错的。”林雪楼笑道:“你不受贿赂吗?”陈黄孽把他的右手的五指,又在桌上爬起来,说道:“我不是起了誓吗?受贿就是这个东西呢。”大家见他又把做乌龟来发誓,都忍不住发笑。周秋舫便笑着对他道:“黄孽兄,你是最恨这个东西吧?怎么老是把它起誓呢。”陈黄孽道:“还有不恨这东西的吗?”大家听说,又都笑起来。但是都想着陈黄孽一定把菊选办得干干净净,不肯含糊一点儿的。这天的诗会,到下午七点钟才散,陈黄孽吃了一饱,自上他的报馆来编稿子。
到了编辑室里,陈黄孽拣了一封厚厚的信先把它剪开。抽出里面的稿子,共有三篇,全是捧晚香玉之作,正是富家驹的。其中有一篇是诗,题目是《赠晚香玉》。
陈黄孽一想,直呼其名,未免太不客气。按着张先生李先生的办法,就在晚字下面,添了“女士”两个字。其余两篇,一是戏评,题目是《晚香玉昨演新排名剧(恨海鸳鸯)志盛》。一篇是《晚香玉不愧为坤伶之王》的题目。似乎是传记,又似乎是戏评。陈黄孽匆匆看了一遍,里面除了有两三个典不懂而外,只有两个字不认得。
至于文字的措词,无非是恭维的话,倒没有什么可改的。于是并不加以考虑,就发交了排字房。把稿子发完之后,陈黄孽照例也要做一篇小评的。今天他却没有做短评,就把举办菊选的启事,登在小评的地方,替代一天。他那启事是:日昨为夕阳庐诗社,十七次诗会之期,由林大史作东。是日,天气晴和,青年白发,老少咸集。济济一堂,可喜可贺。一时许,于匆匆到社,当与在社诸名流,一一拱手。且谈且笑,种种高论,颇不闷人。旋周秋舫总裁,发起菊选,与林雪楼大史,各有意见发表,飞短流长,趣话蓬兴,在生诸公,无不鼓掌。就中梁蕉梦中丞,须眉皆白,其乐陶陶。语无伦次,破笑为涕。子之诗学,颇为平庸。亦加入笑谑,宾主尽欢而聚。当由林太史拟定北京坤伶名单一纸,作为菊选候选人,征求社会上对此之公论,对此十二人自由投票,选举坤伶之王。予以此事鼓吹风雅,提倡剧学,且赞且同。指天誓日,殊愿公正。下午七时散会,予遂将名单苍遑携回。现特拟定菊选规则五条,征求投票。予敬告读者,此事奖掖坤伶,促进歌舞,关系梨园,殊非浅鲜。一同努力,予有厚望焉。
自己将这启事看了一遍,觉得做的有头有尾,清清楚楚,是一篇好文字。于是提起红水笔一顿大圈,也发交排字房去了。在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盒烟卷来。
这烟匣子虽是次等货哈德门。但是这里面的烟,可不是哈德门牌子。是刚才在夕阳庐诗社里,将那筒子里的三炮台,实实在在的装了一匣子。这时抽出一根来放在嘴里,擦着火柴,慢慢的吸将起来。吸烟的时候,皱着眉毛,抿着嘴,去研究那股好烟味。陈黄孽一面抽烟,一面订菊选章程的腹稿。那一根三炮台,帮他的忙不少,不多一会,他已将章程拟好,便展开纸来,一一写出。
(一)本届菊选,选坤伶皇后一人,公侯伯子男爵各一人。
(二)本栏下方,印有列号菊选票。投票者须将此票剪下,如格填好,寄交本社菊选外。随便以稿纸书写者,无效。
(三)此项菊选,以获票最多数者为皇后,次多数者为公爵,以下类推。
(四)自本报宣布之日起,至十日后为止,接收菊选票,逾期无效。
(五)截止投票五日后,在本报宣布结果。票存本社,投票人可于五日内,同时来本社查验,以昭大公。
这五条规划以后,便附着那个候选人名单。自己将稿子字句校对一遍,便发交排字房。看一看手表,还只有十点多种,心想赶出城,还可以赶上润音楼的压轴大轴两出戏,马上坐了车子,便到润音楼来。
一进戏场,两廊过来,那听蹭戏的,乌压压的挤了一堆。看坐儿的直嚷:“道口上,站不住,诸位退后一点罢。”又有人说:“真是不顾面子,听蹭戏就别再往前挤了。”陈黄孽在这吆喝声中,已经挤了进去,和看坐的笑着点了一个头。看坐儿知道他是个专看白戏的人,是没有好处的。但是他和这些唱戏的名角儿都是朋友,也不能得罪他。便道:“陈先生您来第二排坐吧?”陈黄孽连点头道:“成!成。”
那看坐的将他一引到上场门一边,第二排椅子上坐下。和他共坐一凳的,有两个青年,另外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人,嘴上养了一小撮短短的小胡子,都昂着头望着台上,有一句没有一句的叫好。陈黄孽一看,花旦梅又芳,正在演《胭脂虎》,这几个人正在对着她叫好。有时叫好之外,夹着四五下很单调的巴掌,十分刺耳。陈黄孽是个老走戏园的人,他一望就知道这几个人是捧梅又芳的。这梅又芳原是天桥舞台上的一个小坤角,名叫小菱花的,因为有一个捧角家和她认识了,和她置了几件行头,改了个名字,便调到这润音楼来。陈黄孽只是在她登台的第一日,看了一次,并没有注意。后来常常接到恭维梅又芳的戏评稿子,别家报上,也登得有。就是这一样,她已成为名角了。陈黄孽虽不懂得戏,但是白戏看得太多了。每出戏的戏词上下场,都记得烂熟。看过好的,再看不好的,自然也有一个比较。当时他觉梅又芳的本领,也不过尔尔,何以有许多人捧。自己胳膊捧着胳膊,仰在椅子上,懒洋洋的看。他这个样子,偏是有人注意。那两个青年,不住的用眼睛向这边打量,对陈黄孽那一把毛刷胡子,尤其是再三注意。看了一会,两人交头接耳,又说一会。说了一会,又望望这边。好像想打招呼,苦于没有机会似的。陈黄孽原没有留心旁人,所以人家看他,他也不知道。这时他手上拿着半截没燃着的烟卷,正昂着头找看坐的,要根取灯儿使使。有一个青年看见,便将他手胳膊一碰。陈黄孽回头看时,那青年早笑脸相迎,问道:“你先生是要取灯儿吗?我这里有。”说着便将面前一盒火柴,送了过来。陈黄孽欠了一欠身子,将火柴接到手里。那青年看他手上的烟卷,只有小半截,还没扔掉,一定是烟已抽尽了。连忙在身上抽出一个皮页,在里面取了一根吕宋烟,送到陈黄孽面前,说道:“这里有烟。”陈黄孽一看那烟上,围着一道小金箍,正是上等的雪茄,便将烟一推道:“我有烟,不客气。”那青年道:“不要紧的,茶烟不分家呀。”说着又把烟送了过来。陈黄孽觉得盛意难却,只好微微点了一个头,将烟接过。一面抽,一面便问人家贵姓。那少年听说,早递过一张名片。陈黄孽接过来一看,这人的名字叫任黄华。左面署着“钱塘苏小是同乡,字做霜,一字菊仙,外号西湖钓客”。名字右面,也有上衔,乃是“梅玉联吟社干事,藤花杂志总编辑”。陈黄孽见人家也是文艺界中的人,不敢怠慢,也在衣服袋里掏一张名片还人家。那青年还没有接名片,先就笑着问道:“阁下是黄孽先生吧?”
陈黄孽答道:“是的。”任黄华道:“久仰得很!在报上天天读阁下的大作。”陈黄孽道:“见笑见笑。”任黄华同坐的两个人,看见他们已经攀谈起来。也就和陈黄孽点头,彼此交换名片。陈黄孽接了名片一看,有胡子的是李星搓,没胡子的是孟北海,头衔和任黄华相同,不过编辑上面少了一个总字。李星搓面前,正摆着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便整把的抓起,放到陈黄孽面前来。大家一面看戏,一面谈话,就像很熟似的。任黄华问陈黄孽,梅又芳的戏怎么样?陈黄孽受了人家的招待,自然不便说不好,也就随声附和了几句。这时梅又芳戏已完了,台上在换桌围椅垫,任黄华三个人,一见这桌围椅垫,好像是下逐客令的李斯一般,马上站了起来,就对陈黄孽道:“明天到府上去奉看。”陈黄孽知道这是捧梅又芳的嫡派。捧角家有规矩的,成心要捧哪一个人,等那个人下了场,马上就要走。若是不走,那就是不专一的捧,受捧的人,是不领情的。所以任黄华看见换下一出戏主角的桌垫,他们赶快就走。
第二天晚上,任黄华三人依旧到润音楼。梅又芳的戏一完,三个人便到戏院子门口,一排的站着。不到五分钟的工夫,梅又芳出来了,头上戴一块瓦黑的呢帽,身上披着黑呢的斗篷,正是漆黑一团。但是这样一来,她那一张粉脸,格外就白了。
脑后辫发,蓬松一大把,在斗篷上露着,可见她卸装得匆忙。任黄华早笑着迎上前,说道:“你饿了吗?请你吃点心去。”梅又芳道:“这个时候,哪里有地方去吃点心?”任黄华道:“有的是。石头胡同韩家潭里面,江苏馆子也有,广东消夜馆子也有,你要上哪家?”梅又芳把脸一扬,说道:“谁到那种地方去?”任黄华道:“那要什么紧,多少朋友,还带了家眷去吃呢。你还怕什么吗?”梅又芳道:“我怕谁?去就去。”她和任黄华一行三人,便到石头胡同广东馆子来吃消夜。他们四个人,到了一个小小房间里,伙计顺手就放下帘子来。任黄华帽子还未摘下,看见梅又芳解胸前斗篷的纽扣,连忙抢上前,提着斗篷的披肩,慢慢提起,给她挂在壁间衣钩上。梅又芳自己,也除下帽子,现出身上鹅黄色花缎驼绒袍子,外罩青素缎,周身滚白牙条的紧身小坎肩。灯光下映着,真是鲜艳夺目。李星握正在对面坐着,不由得笑着喝了一声彩。说道:“嘿!好漂亮。”梅又芳对李星搓一望道:“你在台下还没有看足吗?”李星搓笑道:“哪有看得足的道理?再说,我们也只有看的福气,怎不要多看?”梅又芳问道:“除了看,你还打算怎么着?你说!”李星援吐了一吐舌头。笑道:“梅老板好厉害。这句话真要退出我的命来。我敢怎么着呢?
象黄华给你提斗篷那种差事,都不敢呢。“梅又芳笑道:”怎么着?你要和我亲热亲热吗?成!“说着,便拖了坐着的椅子,坐到李星搓身边来。她这样一来,李星搓倒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不好,不避开也不好。说道:”我们这是唱《乌龙院》吧?
这样挤着坐。“梅又芳道:”你不要占那个便宜,你再说,可别怪我骂你啊。“李星搓道:”这话真难说。要和我亲热亲热是你,不许占便宜,也是你,这不为难死人吗?“梅又芳听了只是一笑。大大方方的,依旧坐着不动。李星搓究竟没有那样灾直,却慢慢移开了。
他们一面吃东西。一面说笑,隔壁屋子里一阵喧哗,也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有一个人说道:“你看今天晚上的戏怎样?”一个人答道:“看坤伶的戏,只当打茶围,谈不到好不好!”孟北海听见这话,对李星搓望一望。李星搓连忙回过脸去,望着任黄华。任黄华也觉得脸上下不下去,只是低头吃面。梅又芳却丝毫不在乎,还带着笑容,静静的往下听。那边又一个人道:“那个花旦梅又芳的戏,还不错。”
梅又芳听了这话,眉毛一扬,眼珠对任黄华三人一转,满脸都是得意之色。任黄华三人,都不言语,也就报之以笑。但是这个当儿,那边又有人说道:“你不会听戏。
那种无名小卒,谈得到什么好不好?“那个人道:”你不要说她是无名小卒。你不看看报上菊选候补人,她也在内吗?“这个人道:”她的名字是凑数的,算什么,你没见是倒数第一吗?要是我,情愿不做候补人,免得背榜。你想有几个背榜的,能转过来考第一呢?“梅又芳听到这里,脸上勃然变色。随口就骂了一句,”他妈的。“任黄华二人,见人家这样挖苦梅又芳,也是忿形于色。梅又芳便对任黄华道:”上午听见你道什么菊选,我倒没有留意。现在人家料定我不能考上第一,我倒要争口硬气,一定要办到。上一次,听说有人花了二百多块钱,就弄了一个什么香艳亲王。现在我也拿出那些钱来,你和我去办。“任黄华道:”这菊选和人家送香艳亲王的匾额不同。那种匾额,只有一班人送来就行。报上呢,不过托人鼓吹罢了。
菊选却不是这样,是要投票的。这票印在正阳报上,由我们剪下来,填上名字。每份报,只有一张票。这要多多投票,就要多多买报。“梅又芳道:”那更好办了,我们就买几百份正阳报得了。“任黄华道:”你好呆,你知道这个法子,别人就不知道这个法子吗?所以这样投票,不是靠各人的本事,也不是靠各人的人缘,就是靠各人去买报。谁的报买得多,谁的票就多了。“梅又芳道:”反正一分报多也不过十个铜子,我豁出去了,买一万份报罢。“孟北海是在不相干的报馆里当过小编辑的,笑道:”这又是不容易办的。他这个票,在报上只印七天。头一天是过去了。
第二天是明日,就要办,也来不及了。一共还有五天,每天我们就要买他二干份报,才够一万之数。设若旁人也像我们这一样办,他报馆里,恐怕每天要多印两三万报呢,来得及吗?“梅又芳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法子没有?“任黄华道:”有是有个法子,只要运动运动正阳报的陈黄孽,这事就成了。“梅又芳道:”好,你替我去办。办妥了的话,我重重谢你。“任黄华斜着眼睛问梅又芳道:”怎样谢呢?“
梅又芳拿着筷子,树了起来,遥遥的要作打他的样子。眉毛一扬,笑着骂道:“瞧你这块骨头,好好的说话,又要找骂挨了。”于是任李孟三个人一阵大笑。大家吃完了点心,李孟二人自走,任黄华一直送到梅又芳大门口,然后才回家。
第五十六回大典繁陈攫金胜竹叶新章急就挥汗颂梅花
次日上午,任黄华便特地找到陈黄孽家里来,和他商量这一件事。刚到大门口,只见有两个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树下背靠着树干,眼睛不住的对陈黄孽大门里张望,好像等什么人出来似的。那两个少年,一个穿着一件宝蓝色华丝葛棉袍,脖子上围了一条绉纱围巾。戴着一顶旗子布一块瓦的帽子,架着克罗克斯眼镜。
一个穿一件蓝布长衫,戴着黑呢一块瓦帽,手扶树,却现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外足上都穿着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来水笔。这不用清,一定是两个学生了。正在这时,他两人脸上,忽然都现出笑容,抢上前一步。任黄华看时,里面出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的蓝布长衫,黑布马褂,戴一顶小瓜皮帽。帽子后面,鸭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发。任黄华认得,这是科班里两个小花旦。一个是郑蓉卿,一个是汪莲卿。郑蓉卿在前,汪莲卿在后,一路走出大门来。那个穿蓝袍子的,早跑了上前,携着郑蓉卿的手,说道:“怎样进去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我们上哪个饭馆子?你愿意吃羊肉涮锅子吗?”郑蓉卿道:“就在城里罢,别上前门了,碰着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莲卿也走了上来,扯着那个穿蓝布长衫的学生道:“卖糖葫芦的来了,给我买两串罢。”那学生连忙对着胡同口上招手,叫卖糖葫芦的。任黄华站在那里呆看,不觉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自己觉得钉住人家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身,走进陈黄孽家去。
他是初来,自然照着拜访的规矩,将名片先交给门房,叫他进去通报。那陈黄孽对戏子,票友,捧角家,评剧家,向来是一律欢迎的。对于捧角家,尤其愿意接近。因为这种人,和戏子一样,来了多少有些好处的。他见名片是任黄华,连忙请在客厅里坐。任黄华先是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后来谈到菊选的事,便探着他的口风道:“据陈先生看,这皇后是谁的呢?”陈黄孽道:“这很难说。因为选举这桩事,无论大小,虽看各人的声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竞争。专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黄华道:“但不知怎样竞争?”陈黄孽道:“那有什么不明白,还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黄华道:“这个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样去运动呢?”任黄华这一问,正问到陈黄孽心窝里来了。但是他要告诉任黄华,票要怎样运动,那就不啻自画口供,他怎能做这样的呆事?于是用手指画着桌子,发出微笑,有五六分钟,没有作声。任黄华知道这话说出来,与他有些关系,也不便逼着问。两个人都不好作声,反而沉寂起来。陈黄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多多的买些正阳报。”任黄华道:“这一层,我早知道。但是只怕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陈黄孽道:“任先生打听这事做什么,有意和梅又芳办菊选吗?”任黄华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帮忙。但是据我想,竞争的人很多,要办也不容易。这事非陈先生帮忙,那是没有希望的。”陈黄孽笑道:“我也不过是照票宣布,能帮什么忙?”任黄华笑道:“总不能想一点法子吗?”陈黄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诉你了。”任黄华道:“买票的法子,秋叶香金竹君当然行之在先,我们来办,已经退了。”陈黄孽道:“那倒是真话,他们两方,每天在报馆里坐买有好几千份报。
报馆里为他们这样乱七八糟竞争,每天要添上一万多份报。再也多印不出来,因为再要多印,就赶不上发行时间了。“任黄华道:”我说不是?法子已经被人家抢着用去了。真要竞争,非别开生面的干不可。“说时,脸望着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有没有别开生面的法子?“陈黄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办的。“任黄华见陈黄孽说话,已经有些松动。便道:”不能办,那也不要紧。你且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商量。“陈黄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话,当真有什么法子呢。“任黄华伸头望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后坐到陈黄孽并排的一张椅子上来。一只手执着陈黄孽的胳膊,低低的说道:”当然不能让陈先生白帮忙。“陈黄孽笑道:”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我并不为此。“任黄华道:”陈先生当然不为此。但是在当选的一方面,怎样能够不酬谢酬谢?多呢,我不敢承担。一百之数,包在我处。“陈黄孽将身向任黄华这边就了一就,也低着声音说道:”他们凭着买报竞争,谁也要买几千份报。一千份报,就是三十多块钱。你若是这样办,岂不太便宜了?“说着合着眼睛缝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点,《毛诗》一部如何?“任黄华见他已经开了价钱,这就不是什么难题了。便道:”陈先生有所不知。这都是我和几个朋友凑着办的。梅又芳她哪管这些帐?我只好特别要求,《毛诗》折半罢。“陈黄孽再三的说,这事责任重大,社长晓得了,是要丢饭碗的。而且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给他们,少了实在办不过来。任黄华只得又添了五十,共凑成二百元。
陈黄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应照办。任黄华便问,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让梅又芳当选呢。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对人说。”任黄华道:“陈先生既然帮我的忙,我当然不会和人说。”陈黄孽道:“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印完了报之后,将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来,用我们的报纸,专门印他几千张。但是光印这面,不印那面,又不象是报上剪下来的。所以照着报上的样子,也挖了一块广告版下了,把反面完全印好。这样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来,就真假难辨了。用这样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许多信封分别寄了来,我们看也不看,扔在票匦里。等到将来开匦,岂不是十拿九稳的当选吗?人家要查弊病,哪里去查?”任黄华点头称赞不已,连说是好主意。便约定了当天晚上票款两交。这日下午,任黄华果然七凑八凑,凑了二百块钱,就在晚上送到陈黄孽家里。陈黄孽却搬了四五卷纸票子给他。任黄华道:“这是多少票?”陈黄孽道:“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些忙菊选的人,哪里会运动几千票,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据我今日切实打听,他们每人不过几百票罢了。都是靠着托朋友们,你买几份报,我买几份报,每日凑合个几十票。谁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没有把握,至于拿钱出来买几千份报,哪有这种魄力?你这里是一千五百票,比他们至少要多出一半来,你还怕不当选吗?”任黄华一想,这倒上了他一个当。若是买一千五百份报,那也不过花五六十块钱,如今要贪便宜,倒多弄出好几倍来了。但事已做了,后悔也不成,只得拿了票回去照办。
转眼五天,已经过去,这菊榜就快发表了。任黄华家里,本来还有几个钱,中学毕业以后,没干别的什么,专门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闲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还没有发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议论一阵,定了几个办法,一,发表后的第三天,宣告就职。这天烦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让她去那个皇后。二,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几个包厢。三,送花篮匾额。四,晚上在梅又芳家里吃酒打牌。任黄华认为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戏,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丧气。于是把第一条改了。改为《贵妃醉酒》,《麻姑献寿》,《嫦娥奔月》三出戏,让梅又芳自挑一出。议论已定,大家分途去办。他们这一班人里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爷班子,花钱的事,自然不算什么。任黄华还怕那天不能十分热闹,又写了两封信到天津去,过两个同志来。一个是前故督军殷石荣的儿子殷小石。一个是前海关监督金道平的儿子金大鹤。这两个人真是逸少班头公子领袖,都因为父亲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游玩,每人带了万把块钱,到上海去住几时。不料没到两个月,钱就花光。倒是一个人带了一个妓女北上。一来在服中,不便讨姨少奶。二来在南方,钱花光了,也没有讨论到嫁娶一层。不过彼此相好,把她们带着北上玩玩罢了。到了天津,住下来了,已是一月,这时任黄华想起他来了,所以特意写信去请。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时好全体出发。
又过了两天,正阳报上的菊榜,已发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
秋叶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吴芝芬。这张榜一发,舆论大哗。以为晚香玉得了侯爵,那还有可说。梅又芳居然当选皇后,这实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
但是捧梅又芳的人,这天却是个个欢喜。任黄华向来是十二点钟才起来的,这天八点多钟就醒了。一睁开眼睛,便叫着听差问道:“报来了没有?”听差的将报送上,他坐在棉被头上,赶快就把正阳报第二张打开。那心里正是有些摇摇不定,生怕落了选。等到一眼看见,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里才把一块石头落下,而这时朋友的电话,也是不断的来,都是报告梅又芳当选的。任黄华索性不睡了,便在九点多钟,起了一个早,把所有几个亲信的朋友,都请到家里来。李星援孟北海而外,还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们都是起床洗脸梳头以后,不久就来的。所以任黄华的小小一间屋里,被雪花膏生发油的两股气味,弥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纪最小,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绿哔叽的驼绒袍,海绒紧身坎肩,最是漂亮。
麻一振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走上前,拦腰一把将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皮日新脸上,乱碰乱嗅。皮日新两手一推,说道:“老麻,你总是这样动手动脚的,下流极了。下次你倘再要动手动脚,我就恼了。”路尚仁道:“也难怪老麻捉你开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据我猜,今天穿得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宝那里去露一露。带我襄个边儿,行不行?”一提到翠宝,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说道:“现在还是早上,怎样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宝那东西全是一张嘴好,早就许我一双毛绳鞋,到如今还没有送我。”皮日新道:“凭什么许送你毛绳鞋?”
孔菊屏道:“捧下车,我没输两百多块吗?”皮日新道:“这是过节的事,你一辈子还记得呢。”孟北海道:“喂!这是主人翁请你们来谈菊选的,不是请你们来谈嫖经的。把这话暂且放下,行不行?”大家这才停止争论,听孟北海说话,孟北海道:“现在对梅又芳那天就职的事,样样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职的通电,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这种通电,要做得好一点,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说。在我们芳社里,还应该上个劝进表呢。这个在报上发表了,她就好根据我们的劝进表,发表通电。”大家听说,一致赞成。任黄华道:“这个今天下午就要才好。因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阳报去。”李星槎道:“黄华这话不错,是要特别加快。而且这篇东西,总要做得堂皇富丽才好。”大家都认很是。任黄华道:“这个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这一问不打紧,大家都默默无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孟北海道:“我有一个熟人,从前做过书启师爷,四六例很在行。现在没有做事情,只是当一名穷录事。只要我们给个块把两块钱,他就肯做了。这个时候,他还没上衙门,可以去找他。”任黄华道:“既然有这个人,好极了,你就去找他罢。”说着马上在身上掏出两块钱,交给孟北海道:“烦你就去一趟,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应了。
这个录事,姓单名习虚,住在观音庵后门的偏屋里。这时正弯着腰,两只手捧着一口小铁锅,在煤炉子上烤饭。一抬头见孟北海进来,连忙将锅放在一边,说道:“请坐请坐。”孟北海一看这样子,主人翁自己烧饭,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烟献茶了。
简简单单,就把来意说了。同时掏出那两块钱放在桌上,说道:“小小一点润笔,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罢。”单习虚笑道:“做这一点事还要钱。”孟北海道:“你的境况,我深知,这倒不必客气。不过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这篇东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马上就动手?”单习虚想道:“我从来做东西,也没有逢到这限时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时怎样抓得起来。但是说不行吧?又舍不得那两块钱。”孟北海看见他踌躇的样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来。便道:“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在这里等。下午三点钟,我再来罢。”说了,孟北海自走去。这里单习虚急急忙忙,把饭吃完,将茶杯子里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砚池里,一面磨墨,一面坐着出神。不知不觉之间,磨了一砚池浓墨。将墨放下,便把破网篮里的书,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样书,一种是《骄体文选》,一种是《骄体尺犊》,一种是《留青新集》。
把这三种书,前后翻了几本,肚子里便有了些词藻,于是一面拟稿,一面涂稿,自己又深怕做迟了,赶不上钟点,做了几十个字,便站在门口,看一看对过小油盐店里的钟。所幸自己在十一点多钟就动了手,还不妨多多参考一下书。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誊出来。那文是:诚惶诚恐,谨奏者:橙黄桔绿,已尽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尧天舜日,人人诵太平之歌。墨雨欧风,处处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点缀维新,草草劳人,铺张莫旧。花天酒地,京都为首善之区。西皮二簧,一域居全国之上。鼓吹风雅,良有以也。举行菊选,不其然乎。伏维我梅又芳女士是几生修到,姓同林处士之妻。一字不同,名步梅大王之后。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脸桃腮,岂不如佛?岂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原来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容。
单习虚浑身摇摇摆摆,抖起文来,口里哼着,觉得很是得意。最后两句“岂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他以为这是进一步的笔法,禁不住心里自夸,便提起笔来,圈了两路密圈。这一段誊好,单习虚接上又撰后段。添减涂改,勉强做得两百字,便又走到门口去看一看对过小油盐铺里的钟。这一看不打紧,吓他一跳,原来两点钟,已经打过去了。掉转身跑回屋里,抓笔在手,往纸上便写。写了一句便用笔管戳着头发一阵,口里哼哼,搜索枯肠,拼命的构思。看看一张纸,快要涂完,大概字数不少,便又誊写出来。那文是: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间。羯鼓三挝,恍如天上。言来啧啧,谁不拜石榴之裙。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锺期许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顾误。与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本其色也,儿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毕,四美具,二难并。懿欤盛哉!然而鸡群鹤立,滩上龙眼,未得良机,曷臻极位?凡属半面之交,都作一叹之憾。于是博徵众意,咸道不平。小开会议,共襄盛举。何如斯可矣,莫让戏界之状元。必也正名乎,请为坤伶之皇后。
誊到这里,已经把稿誊完了,虽然觉得字数不多,还该望下续。可是要说的话,都已说尽,实在没有法子续下去。正在这里为难之时,孟北海又来了。单习虚越发着急,心想人都来了,我的稿子还没有作起来,岂不难为情。便把誊清的两张稿子纸,放在面前,原来涂改的底稿,却一把抓在手掌心里,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内。
便对孟北海道:“对不起得很。上午本来就要动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后,就来了一个朋友,拖去和他办一点私事,一直纠缠了几个钟头,刚才不多大会儿,才回来呢。到了家以后,我连茶都没有喝,赶着做起来,好在这样东西,我倒是作惯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写,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来,就是这说话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两张誊清的稿子,递给孟北海。孟北海从头到尾一看,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对于四六一道,向来外行,不敢说不好。便道:“很好,这样措词,恰到好处。若是要我做,我也无非是这样说哩。”因那文中有“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两句。便道:“这两句典用得好。干家诗上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把这十四字,缩成”魂断纷纷“四字,浑成极了。最妙的是底下紧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的好,‘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样一来,和上面四字,便有一气呵成之势。就是说大家颠倒梅又芳的颜色,都纷纷断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单习虚见孟北海所解,句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学问,也很不错,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说的很对。有不妥当的地方吗?还要请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还客气什么呢?但是还有多少,请你就作起来,因为我等着要拿回去呢。”单习虚心里虽着急,口里却不示怯。说道:“现成现成。请你坐一会儿,我还要到隔壁煤铺子里去,借一个电话打一打。”说着单习虚将桌上那几本查考的书一夹,说道:“庙里的和尚,他要和我借书看,顺便带了去罢。”单习虚走出来,便对和尚说,屋子里来了几个客,吵不过,借你屋里,抄几页书。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应了。
单习虚躲到和尚屋子里去,将书一顿乱翻。七拼八凑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个字,用笔写在手掌心里,然后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记住,急急忙忙,便回房来。孟北海道:“一个电话,怎样打了许久,快有一个钟头了。”单习虚道:“可不是,无奈电话局捣乱,老打不通呢。不要紧,我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来。”说着,找了一张纸,眼睛瞧着手心,文不加点,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便写完了。孟北海接过一看,那文是:因之椒花献颂,海鹤添筹,菊票尚矣,舆论哗然。水落石出,何曾名落孙山。地老天荒,却已仙登瑶岛。万寿三呼,贺德配之孟母。千秋一日,喜才驾乎文君。敬请就职,万勿因辞。诸维明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里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献颂,海鹤添筹”,好像都在对联书上看过,似乎和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却没有十分把握,不敢说出来。
不过“舆论哗然”这四个字,绝对不是好话,不应该写进去。便道:“习虚兄,你这篇东西,做得实在是好。不过‘舆论哗然’,向来都是大家不满意这样说去。现在这上面用了,人家不要误会这菊选不公,所以大家哗然起来吗?”单习虚红着脸道:“这‘哗然’两个字有时作坏字眼看,有时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呜呼’两个字,写成‘呜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坏字眼。可是‘呜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
孟北海一想这话也有理,便将原稿拿到任黄华家来。任黄华肚子里的货,并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认为可以,便写了一个信封,将三张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陈黄孽家里去。
陈黄孽看了,加上一个题目,是《芳社公进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头,又加了一段按语。那文是:此次本报菊选,坤伶梅又芳,竟得为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种种可听,做派维妙维肖。今已获选,点缀菊界,可谓佳话。现芳社诸公,鼓吹风雅,草表功进,子欣然受之,揭之本报。于切告该伶,以后愈宜努力,以答顾曲诸公,予有厚望焉。
写到这里,身后忽有人哈哈大笑。陈黄孽不料身后有人,急忙回头一看,却是明秋谷。便道:“你怎样冒冒失失的进来了?吓我一跳。”明秋谷道:“你贵宅的听差,不在门房里,我冲了进来,看你在做什么呢。”陈黄孽道:“你笑什么?”
明秋谷想道:“我笑什么呢,还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便道:“我笑你的艳福大好,又算收了一个干闺女了。”陈黄孽道:“又收了谁作干女?”
明秋谷道:“你对于梅又芳,这样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干爸爸,有什么法子感谢你呢?”陈黄孽笑道:“我现在不象以前了。这些拜门拜干老子的事,一概拒绝。
至于以朋友的资格来往,那倒可以的。“明秋谷道:”你为什么变了态度?“陈黄孽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现在外面许多小报,极力的攻击我。说我收了许多干女干儿子,别有野心。你想,她们除了过年过节,来和我磕一个头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家里来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么野心?我白受这样一个名声,很犯不着,所以我不要她们做那些虚套了。“明秋谷道:”你这话也是。这个样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谢你吗?“陈黄孽道:”这回她获得坤伶皇后,是许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捧起来的,谢我作什么?“明秋谷道:”虽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办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陈黄孽道:”不错,她果然是这样想。后天是她就职的日子,在得兴堂办酒也请我去呢。“明秋谷笑道:”你是药中的甘草。他们有什么聚会,若是没有你在内,那就不热闹了。“陈黄孽道:”这也没有别的原故,无非多认识几个熟人而已。“明秋谷道:”你认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现在又有个人托我来疏通你,请你登这一张相片。“说着把手上一个纸包打开,在里面取出一张照片,交给陈黄孽。在那递照片子的时候,把双手拱了一拱。
陈黄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个古装花旦,提着锦囊,背着花锄,似乎是《黛玉葬花》里的一段。相片子旁边,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岁,江苏上海人。曾在某中学肄业,研究皮簧多年,于青衣一门,大有心得,近更拜石头之门,亲传衣钵,其所能之戏,已达四五十出。秋风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声四动。此为其化装相片之一,高髻宫装,飘飘欲仙。综观君之戏学,可谓色艺俱佳。
追美前贤,后来居上,意中事也。“陈黄孽道:”登一张相片子罢了,何必还要加上许多赞语,未免大肉麻了,这个实在不便登。“明秋谷笑道:”并不白登呀。但是你不愿意登,我也不必勉强,只好去找别人了。“说着,伸手便来拿照片子回去。
陈黄孽一按照片道:“别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于题的字……”说着,望着明秋谷的脸,紧待他接下面一句。明秋谷道:“你若愿意,就请你把这上面题的字一齐登上去。这虞媚君,人是极漂亮的,对于新闻界,尤其是肯联络。只要你和他帮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陈黄孽见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话,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这样和他许条件。我倒要问问,他是怎样的感激法?”明秋谷心想,这个人真是厉害,非有好处,是不能登的。便道:“我叫他请客如何?”陈黄孽道:“是为了我才请客呢,还是原来要请客,顺便带上我一个呢?”明秋谷道:“自然是为了你才请客。要是顺便带你一个,那就太不恭敬了。”陈黄孽正色说道:“那倒不必。你想,这个日子的酒席,没有十块钱以上的,哪能请客?再加上茶酒车饭,一桌酒,总在二十元上下。为了我帮他一点忙,花上许多钱,我心里过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桩事,我是怎样的帮忙。也不过花了二十多块钱呢。虽然在我一方,钱有虚收实收之分,究竟人家花钱的,花出去了,总是一样。况且……”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们是好朋友,彼此还有什么隔阂,要说的话,都可以说。”接上又笑了一笑,才道:“况且他虽花许多钱,我一点儿不实受。何必呢?”明秋谷分明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要钱。却故意装着不很了解的样子,便道:“难道让你白尽义务?那以后我也不敢相烦了。”陈黄孽道:“我就实说了罢。叫他不用请客,把请客花的钱,送一半给我,就是很好的谢礼了。”明秋谷道:“据你说请一回客,要二十块钱,那末,送一半给你,就是要十块钱,登一张相片子,要这样重的代价,未免太多一点。”陈黄孽道:“那要请我吃酒哩,花钱不更多吗?”明秋谷道:“那花钱虽然更多,可是并非请你一个人。”陈黄孽道:“这样说来还不是顺便带我一个?”明秋谷觉得自己的话,前后矛盾大甚了,一时找不到话转圜。便道:“他请你是专请你,可以顺便了了别处的人情啦。而且这种事,本来是好玩。叫人请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钱,就成为买卖性质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说。”陈黄孽见他表示得这样坚决,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面孔立刻板得铁紧,将那张相片,便随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说道:“象虞媚君这样的票友,车载斗量,哪里值得鼓吹。况且他的出身很坏,什么中学肄业生!听说是某部一个茶房呢,不过两个司长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几件行头抖起来了。”明秋谷笑道:“票友还都不是那一回事,鼓吹总是鼓吹的啊。多少还请你帮一点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资格,硬和他出个主意。送你两块钱买包茶叶喝。他若不管,这钱出在我身上得了。”陈黄孽道:“并不是我计较钱,和他鼓吹,实在不值得。”明秋谷道:“戏子也罢,票友也罢,哪个能一出台就红起来哩?总要人慢慢的从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现在虽然不红,只要大家来帮忙,将来一定可以红起来的。若是大家以为不红,就不棒,那怎样红得起来呢?”陈黄孽道:“我并不是嫌他没有本领,就说不值得棒。只是他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个茶房出身。”明秋谷笑道:“你说是说,不要报上也登出来了。这样罢,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数,诸事都请你帮些忙。至于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问,也许他手头宽些,多送你一点,也未可知。”说时,在身上摸了一会,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拱一拱手,递给陈黄孽道:“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陈黄孽接着钞票笑道:“什么话,要你花钱,我不能受。至于对虞媚君的批评,这是我们口头上的话。何至于登到报上去,你太多心了。本来呢,票友有几个出身好的。况且俗言道得好,好汉不怕出身低。他将来唱好了,下海也罢,不下海也罢,出身如何,成什么问题。外面所说虞媚君陪酒,和人家替他做行头的话,我也知道是谣言。不过止谤莫如自修,趁着这个时候,他应该谨慎一点才好。我在你面前对他下严刻的批评,正是要你转告他,极力的学好。至于报上呢,我向来不主张骂人,你当然是知道的。你就不来疏通,我也不会把这些话写上去的呢。”明秋谷道:“这样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这里打搅,再见罢。”出门来,抬头一看天色,青隐隐的中间,已经有了几颗亮星星,心想随便出来一趟,天色又不早了,这时要回去吃晚饭,也来不及,到前门也近,一个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这个念头,便雇车到前门来。
第五十七回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一堂椅案不是读书天
却说明秋谷想起吃炸三角,坐车到煤市桥来,找了一个小馆子,便在楼上散座里坐下。散座的东头,隔了有一方板壁,放下了一方白布门帘子,那就算是雅座。
明秋谷挨着板壁坐下,要了一碟炸刃子,一碟炒肉片,又一壶白干,慢慢的受用。
那雅座里,有几个人在里面等人,说说笑笑,又把筷子敲着桌沿,唱些二簧西皮。
明秋谷以为这也是酒馆子里常有的事,没有注意。一会工夫,只见上来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对四围望了一望。一个道:“还没来吗?”一言未了,那白布帘子里,钻出两三颗人头来,说道:“这儿,这儿,快来罢,真把我们等急了。”那两个孩子便含笑进去了。这一进去不打紧,那屋子里就如倒了鸭子笼一般,乱笑乱嚷起来。
明秋谷先一见就觉得那两个孩子,有些可疑,他一个人身上,各穿了一件灰棉袍,戴着一块瓦式的便帽。帽上那一块护目的帽照,和戴的一副茶青眼镜,几乎要连到一块。心想这分明是藏着他脸子,十成之九,就猜定这是两个科班学生,被老斗约来吃饭,怕人看见呢。这时,那两个孩子在里面说话,明秋谷听那声音,原来是郑蓉卿汪莲卿两个人。明秋谷生平最喜欢打听这些事,而今亲眼看见,岂能放过,便留心往下听去。只听见有个人说道:“不要紧,我明天请你师傅吃饭。他要钱花,我就送他几个钱花。”明秋谷一听那声音,却是熟人贝抱和的声音。这人的父亲,也是吃瓦片儿的,和明秋谷正是朋友。他本人又喜欢听戏捧角,所以和明秋谷也认识。明秋谷听那声音很熟,决没有错,便隔着板壁叫道:“抱和,你也在这儿吗?”
那贝抱和把一顶红顶瓜皮小帽,戴在脑后,蓝绸驼绒袍子外面,系了根白绫子腰带,垂着带子的两头。一掀门帘子出来,便道:“啊哟,是明先生,咱们一块儿坐。”
明秋谷道:“不,你那儿有客,各便罢。”贝抱和道:“没有外人,两个是我的同学。”说到这里,四围望了一望,又低着声笑道:“还有汪莲卿郑蓉卿两个人,我介绍介绍,将来还仰仗您的大名鼓吹鼓吹呢。”明秋谷道。“也好,大家坐在一处热闹些。”他两个一步进房,那四个人都站起来。贝抱和就先介绍两个同学,一个是文勤学,一个是程祖颐。彼此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指着瓜子脸的孩子道:“这是郑蓉卿。”又指着鸭蛋脸的孩子道:“这是汪莲卿。”接上对他二人说道:“这是明秋谷先生,又是名票友,又是评剧大家,又是老爷。”郑蓉卿,汪莲卿都含羞答答的,站在桌子边。贝抱和一说,两人都红着脸和明秋谷行了个鞠躬礼。明秋谷走上前,一只手握着郑蓉卿,一只手握着汪莲卿,笑着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哩。坐下坐下。”说着,老实不客气,他坐在中间,却让郑汪坐在两边。一看汪莲卿隔座是贝抱和,郑蓉卿隔座是文勤学,便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程祖颐坐着远一点,却把桌上的菜,接连不断的夹着放到郑汪二人面前。他两人每逢夹了一筷子菜来,只是略微把身于扭一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明秋谷摸着汪莲卿的头道:“真是一个大姑娘的样子。难道说来了我一个生人,你弟兄俩就害臊吗?
那末,我还是走开。“说着站起来,做要走的样子。郑蓉卿年纪大一点,到底懂些事情。连忙回转身来,两只手按住明秋谷说道:”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不会招待,您别见怪。“在座的人,立刻口里叫着好,又带着鼓起掌来。郑蓉卿把眼睛瞅着众人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贝抱和道:”不怎么啦。我们说你会说话,给你叫好,你还不乐意吗?“汪莲卿见大家夸赞郑蓉卿,他也不肯落后,就拿着锡酒瓶,对明秋谷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明先生,您喝这一杯。“这一下子,大家又叫好鼓起掌来。都对明秋谷道:”这杯酒得喝,不喝瞧不起人。“明秋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随后叫了一声”干“,对大家照了一照杯。程祖颐这时发起议论来了。说道:”小江儿,都是朋友,你怎么只敬一个的酒哇?“文勤学道:”对了。要敬酒就普遍。不能专敬一个人。“贝抱和道:”人家随便敬一杯酒,也不算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一样?“文勤学道:”不成,你帮着他也不成,总得大家喝一杯。“贝抱和道:”也成,小寅子敬一回,小龙儿也得敬一回。“原来小寅子是汪莲卿的小名,小龙儿是郑蓉卿的小名。他们这些小老斗,叫小花旦的小名,表示亲爱的意思。郑蓉卿道:”你们别嚷,我就给你斟上,还不成吗?“于是大家一阵大笑,抢着喝了一阵酒。
贝抱和喝了有几分醉意,说话有些絮絮叨叨的。便用手拍着汪莲卿的肩膀,斜着眼睛对明秋谷道:“我这小兄弟,你得做点文章登在报上,捧他一捧。我叫他拜在你名下做干儿子,你瞧好吗?”程祖颐手上拿着筷子,对他点了几点,笑道:“你这人上当是不拣日子的。”贝抱和歪着脑袋,眯着双眼问道:“老程你说,我上什么当?”程祖颐道:“你的小兄弟,拜在人家名下做于儿子,你算什么呢?”
贝抱和笑道:“错不了。告诉你说,明先生和咱们老爷子就是好兄弟。捧起角来用钱真不分彼此,哪像咱们?照辈分说,我就是他的侄儿。小寅子要拜在他名下,真不含糊。”明秋谷见他说话夹七夹八,实在不受听,便道:“你喝得不少了。得了,我们不喝了。”贝抱和道:“哪个喝醉了?伙计!再来两壶白干。”说着举起酒杯子,刷的一声响,喝干了。但是桌上的人,都不敢让他喝,也没有添酒,模模糊糊的,就这样收了场。大家吃完饭之下,贝抱和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将手向桌上一按,说道:“今天吃我,谁要会了账,我是孙子。”说话时,那脖子就像钢丝扭的一般,脑袋几乎放到肩膀上来。众人见他说话,舌尖都团了,料他是十分的醉,没有敢拦阻他,由他去会账。他是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伙计的。一会儿伙计找上零头来,贝抱和除给了小账之外,还有两块现洋,便给一块汪莲卿,给一块郑蓉卿。
说道:“给你俩坐车回去罢。”郑蓉卿接了钱,对贝抱和一鞠躬。贝抱和摇头道:“不成,不不不成。那是小子行的礼,姑娘们不应该那样行礼。”说时,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脯之下,肚皮之上,擦了几擦,说道:“要这样的才对呢。”郑蓉卿见贝抱和要他学女子作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会。”贝抱和道:“你不会,在台上怎么会的?”郑蓉卿道:“你这是成心。”贝抱和道:“我是成心啦。
你不要那样,以后见了面,谁也别理谁,咱们就不算朋友了。“郑蓉卿撅着嘴道:”你怎样单跟我一个人捣乱?“贝抱和对汪莲卿道:”他这是说你啦,你就先做一个样子给他看一看。“汪莲卿比郑蓉卿更是脸嫩,臊得低着头,扭转身子去。贝抱和道:”得!你们都不给我面子,我走了。“说着,在壁上帽钉子上取下帽子,就装出要走的样子。汪莲卿以为他真要走呢,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别生气呀,我这里先给你谢谢。“说时,把头偏到一边,不望着人,学着女子行礼的样子,对贝抱和作了一个揖,说道:”这还不成吗?“贝抱和笑着对郑蓉卿道:”怎么样?
人家做在你头里了。“郑蓉卿执拗不过,只得照样给他行了个女子礼。这一下,乐得贝抱和要飞起来。大家都落了魂一般,哄堂大笑。因为贝抱和实在醉了,不能走了,让他一人雇车回家。文勤学程祖颐,分头送郑汪二人回去。明秋谷今天晚上,总算福气好,白吃白喝白乐了一阵。自己也觉着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有些不客气,便对文勤学道:”明后天我到水平园去找你。“回头又拍着郑蓉卿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戏拿手?我明天烦你一出戏。“接上又问汪莲卿道:”你呢?“程祖颐道:”小寅子是《汾河湾》好,小龙儿是《玉堂春》好。“明秋谷道:”好,我就烦这两出戏。“程祖颐道:”明先生说定,是哪一天。若是约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到的。“明秋谷道:”明天后天我有一点儿事,过了这两天,哪一天都成。“程祖颐道:”今天礼拜一,干脆是礼拜四罢。“明秋谷毫不考虑,一口气便答应了。
其实他随口一句话,作一个顺水人情,人家真把他这话当一桩事,却出于他意料以外。
到了礼拜二,正是梅又芳宣告就职之期,这些捧梅的人,衣冠齐楚,大家齐到润音楼去,参与盛会。所有下场门,楼上三个包厢,都是任黄华包了。他朋友里面的殷小石金大鹤却说道:“我们和梅又芳都有交情。小任既然这样大捧,我们多少也要撑撑场面。若坐到他的包厢里去,未免不好意思。”于是殷小石包了一个厢,金大鹤也包了一个厢。那池座里的前两排,不必说,也是任黄华所包办。北京人最好赶热闹的,看见报上登着一寸见方大的字,说梅又芳今天在洞音楼,行加冕典礼,新排《麻姑上寿》,内加仙女腾空,八仙斗宝许多新布景,不能不看。于是要看戏的来看戏,不要看戏的,也来看看梅又芳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这天润音楼的生意很好,竟卖了一个满座。到了《麻姑上寿》这出戏将要开演的时候,台上正中摆了三张桌子,上面堆着银盾银鼎,和一块大匾,上书“坤伶之后”四个大字。桌子下面,罗列了一二十只花篮。东西摆得停当了,梅又芳梳着高髻,穿着黄色的古装,满面含笑的出来。于是满戏园子里,轰雷也似的鼓起掌来。梅又芳走到花篮边,先对正中池座里一鞠躬,然后对左右两边包厢,各一鞠躬。在她这鞠躬的当儿,不免将眼睛向前一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本来鼓掌声音,刚刚停住,见她眼睛一睃,重新又鼓动起来。直待梅又芳转进后台,声音才算停止。一会儿戏上场了,左一阵,右一阵巴掌,都是欢迎梅又芳的。俗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又芳经大家这样热烈的欢迎,唱戏也就格外有神气。任黄华坐在包厢里,左右一望,一排五个包厢,全是自己人,面上很有得色。就对同包厢的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捧小梅,总算捧出一点颜色来了。你看她今天在台上多高兴,能不感谢我们吗?”麻一振笑道:“要论起功劳来。我这一双巴掌,可是卖力不少,不知道将来可以得着什么好处。”
任黄华笑道:“我可以下个命令叫她和你握一握手。”隔壁包厢里殷小石听见了,笑道:“黄华兄,你指望以后的梅又芳,还是以前的梅又芳吗?”任黄华道:“无论她身价怎样高起来,只能在戏园子里抬身价,和我们这些熟人,总不能不敷衍。”
明秋谷和殷小石,也是熟人,他就坐在殷小石那个包厢里。说道:“三爷在这里面,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所说的话,自然是阅历之谈,不过梅又芳的脾气,我却很知道。
她为人极其豪爽,肯交朋友,得意忘形的话,或者不至于。“殷小石笑道:”你是这里面一个老油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回头又对隔厢的金大鹤道:”老金,你也是个过来人。“金大鹤不让他说完,便道:”三爷说话,是想到便说,不加考虑的。各有各人的缘分,各有各人的交情,哪能一概而论呢!黄华的命令,梅又芳那是绝对服从的。“任黄华和金大鹤隔得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是看他那神情,是表示同意的。便对殷小石道:”今天早上我还碰见她妈,她妈对我是千恩万谢。我就问:“今天你们姑娘大喜的日子,请她在永平饭店打几圈牌,成不成?‘她妈接二连三的答应说成成成。我已经在永平饭店,开了两间大房间,回头我们一块去乐一阵。”明秋谷道:“同兴堂的饭局呢?”殷小石道:“谁要吃那种饭?就是到,也无非是敷衍一下面子,凑凑热闹。今天他请的人很多,个把几个人不到,那并没有关系的。”麻一振道:“我是两边都到。”说着和任黄华做一个鬼脸,把舌头一伸,接上说:“不带我玩吗?”皮日新也在这包厢里,便道:“你这样不漂亮的人,说出这种话,人家就不愿意你去。”麻一振道:“知道你穿了一件绿哔叽的袍子,很是漂亮。”皮日新还要说时,殷小石一皱眉说:“听戏罢。”他们这班人,最是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愿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静起来,都不谈话。一直到戏完了,已是六点多钟。任黄华当时就在包厢背后,暗暗的约好了殷小石金大鹤李星搓孟北海明秋谷五个人先到德福楼去吃晚饭。吃完了饭,就上水平饭店。明秋谷道:“现成的有人请不去,自己反要请客,这是什么意思?’任黄华望着殷小石和金大鹤微笑了一笑说:”请问此二公。“殷小石道:”不要问,去就是了,回头又惹许多麻烦。“于是一个暗号,走出戏园门,就到德福楼来。
走进一个黑暗的长弄,李星搓在前,望着正对面一盏门灯的地方,就往前闯。
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道:“哪里去?你要上帽庄上去吃帽子吗?这里呢。”回头一看,侧边果然有扇门,里面油腥之味扑人。大家进门,由厨房里钻过去,一条长弄,一顺摆着几张桌子,人都坐满了。早有一个操山东胶州口音的伙计迎接上来。满面是笑的说道:“您啦。系黄先生停的座抹?向楼向楼。”大家扶着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楼来,果然留了一个雅座。这雅座里摆了一张圆桌面,余外便是壁子。抬头一看天花板,和人头相离不到一尺。李星控道:“这家馆子,是很有名的,何以小到这种样子?”孟北海道:“只要他菜弄得好,馆子大小,有什么关系。”说时,走进来一个伙计,见着殷小石便请了一个安。笑着说:“三爷有好久没来了。”殷小石指着瓜皮帽上的白帽顶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这一个。
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来呢。“伙计道:”三爷现在来了,大概要玩一两个月,不能就走。多照顾我们一点。“殷小石道:”那也瞧高兴罢。“一面说话,一面就要了纸笔,开了一张字条给伙计道:”你叫赵老板快来,金大爷在这里等着呢。“金大鹤一把将字条抢回来便道:”又惹她做什么?我来了就没有让她知道。“殷小石皱眉道:”这又算什么呢?来了没有别的,无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说从此以后,就不和她会面吗?若是要和她会面,这种要求,她总是有的。“金大鹤道:”我就让她来,你呢?“殷小石道:”当然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你等一会儿,自然有人来就是了。“金大鹤见他这样说,只得把条子交给伙计,让他去打电话。
不多一会儿,果然听见门外有女子的声说道:“是这儿吗?”说时,门帘子掀起一角,一个女孩子,伸进半截身子来望了一望,口里说,“哪儿呀?”一眼看见段小石弯着腰伏在人身后,她便微微一跳,跳进门来。说道:“我瞧见了,你那衣服我认得哩。”殷小石这才笑着坐起来,将身子问了一闪,拖出一个小方凳子来,用手拍着道:“在这里坐。”那女孩子当真就由人丛中挤了过去。殷小石给大家介绍道:“这是谢老板,小珊瑚就是她。”然后又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这些人因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认得她。小珊瑚对于座上这些人,却只认得一个金大鹤。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见她梳着一条溜光的辫子,额顶覆发之上,插着一朵珠花。
身上穿一件印度红的袍子,大襟挂着朵湖色绸花,脖子上悬了把金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脸,略微扑了一点浅色的胭脂在两腮之上,憨态可掬。觉得她和别个坤伶,又别具一种风味。心想,要捧角,就该捧这种人,她才是天真烂漫,没有习气的呢。小珊瑚望着孟北海道:“你干吗老瞧着我呀?”殷小石便替他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小珊瑚身子微微往上一升,笑道:“要看,敞开来让你们看。”
殷小石道:“如此,我便看上几看。”说时,将头偏着,对小珊瑚凝视,于是满座的人都鼓掌叫起好来。李星搓道:“好,唱得好《美龙镇》。”小珊瑚把眼睛对满座一睃,说道:“瞧你们这班耍骨头。”“哟!谁是耍骨头呀?”就在这声音中,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是梅又芳,一个是殷小石捧的坤角赵吟鸾。殷小石道:“我发起欢迎皇后,赞成的鼓掌。”一声未了,劈劈啪啪,又鼓起掌来。殷小石道:“光是鼓掌,那还不恭敬,我们要每人敬一钟下马杯。”说毕他斟满一杯酒,就要送到梅又芳面前来。梅又芳知道殷小石是个公子班头儿,是不能得罪的。笑道:“三爷,我还没有坐下来呢,你就和我开玩笑”。殷小石道:“这叫下马杯,是要进门就喝的。坐下来了,那就不能说是下马杯了。”梅又芳笑道:“那末,我要求诸位先生一桩事,诸位几杯,就由三爷这一杯代表罢。我一喝酒,嗓子就不够用的,我实在不敢喝。”大家虽知道梅又芳是推辞的话,但是人家干的是卖嗓子脸子的行当,就不敢相逼太甚。说道:“那也好,不过要有相当的条件。”梅又芳道:“什么条件,诸位请说。”李星搓道:“对我们每人叫一声哥哥。”金大鹤连忙道:“不!这个条件,我不同意。”殷小石指着小珊瑚道:“你怕小妹妹不乐吗?”金大鹤道:“不是别的,这个条件,太容易了,她一定办得到的。回头到那儿去了,我要她恭恭敬敬,给我烧几口烟。”明秋谷道:“何必呢,就让人家给我们唱两个小调儿,大家都听听,好多了。”他们在这里商议条件,梅又芳却不耐烦去细听。
将殷小石手上的酒杯子,拿了过来,咕嘟一下喝干,对大家一照酒杯,说道:“干!
你们不论有什么条件,我都承认了;反正不能拿我吃下去。“说时,走到任黄华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借光,让我坐下去。咱们总算要好的,我应当让你靠着。“
殷小石竖起一个大拇指对梅又芳道:“好的!我佩服你真干脆。”梅又芳道:“不干脆,你们也是要这样办的呀。”说着便对赵吟鸾道:“你也干脆一点,就在三爷那里坐下。”赵吟鸾没有梅又芳那样爽直,不说呢,她还可以含糊在段小石身边坐下。这一说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别拿我开心罢。”殷小石扯着她旗袍的衫袖,说道:“你就坐下罢,要什么紧呢。”赵吟鸾抽出手绢捂着嘴,将身子扭了一扭说:“别闹了。”说完这一声,也就随身坐下。
这一席上,加入了三位女宾,立刻热闹了。说是说,笑是笑,闹成一片。明秋谷对梅又芳道:“你倒在这儿乐,同兴堂还有许多客在那里等着你呢。”梅又芳笑道:“不要紧,我有妈在那里代表。”殷小石笑道:“这孩子说话,真不留心。你妈怎能当你的代表?”梅又芳把嘴一撇道:“这可是你,是别人我可要骂了。”金大鹤笑道:“要是我呢,也要骂的吗?”梅又芳道:“没准,也许骂呢。”金大鹤道:“若是他说了呢?”说着,把手一指任黄华。梅又芳道:“你这种人,真是死心眼儿。我不和你说了。”正说到这里,恰好梅又芳的妈打电话来催,她借着机会,就往同兴堂去了。这里大家一面吃酒,就谈到上永平饭店的话。小珊瑚并没有喝酒,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便对金大鹤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出来许久,我要回去了。”金大鹤手里拿起酒杯子喝酒,没有作声。殷小石道:“回去?
在座的人,一个也不许散。“小珊瑚鼓着嘴,用手拨弄筷子头,低低声音说道:”回去晚了,人家可是要挨骂的。“殷小石道:”不要紧,你妈要说什么话,有我负责。大不了,叫金大爷和你打一场牌,什么事也解决了。“小珊瑚本人心里,何尝不愿意和他们在一处玩。不过自己妈有条约的,出门是可以出门,不许上饭店上旅馆。金大鹤上次在饭店里打电话来叫去,没有去成,反挨了两耳巴子,彼此感情也弄决裂了。因为金大鹤,是有钱的少爷,弄决裂了,倒怪可借的。所以今天一接电话,她妈就叫来,好恢复感情。来了说是吃饭,而今又说是上永平饭店,分明成心冤人。这一去,回家怎能没有问题?但是不去吧,一来怕得罪人,二来想去玩玩也好。心里计划不定,就没敢十分说什么,心想等吃完了饭再说,何必先走呢。一会儿,饭吃完了,大家纷纷的就走。金大鹤执着小珊瑚的手道:”你是坐自己车来的,还是雇车来的?“小珊瑚道:”车夫病了,雇车来的。“金大鹤道:”好极了,坐我的车,一块儿去罢。“任黄华笑道:”大爷,她的车夫不来,为什么好到这样?“
金大鹤道:“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又挑眼。”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大门。金大鹤的汽车正开在门口等着。小珊瑚跟在后面,几次三番,要说回去,这话老不能开口。走到汽车边,小汽车夫站在那里,已将汽车门打开,金大鹤便倒退了一步,将手微微的扶着小珊瑚后身,意思是要她上车。小珊瑚身不由主,糊里糊涂的就坐上车去。自己一坐下,金大鹤跟着上来。大汽车夫将喇叭一捺,呜的一响,车子就开走了。
小珊瑚道:“我们这上哪儿?”金大鹤笑道:“你说上哪儿呢?”小珊瑚低着头,斜着眼珠瞧了金大鹤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尽说瞎话?为什么说是请我吃饭?”金大鹤道:“你没有吃饭吗?”小珊瑚道:“吃了饭,怎样不放我回去呢?我到了坐一会儿,你就把汽车送我回去罢。要是回去得早,我妈还不会知道。”金大鹤道:“那样怕你妈做什么?你不瞧别人,你就看梅又芳赵吟鸾她们是怎样自由。赵吟鸾不但有妈,还有爹呢。”小珊瑚道:“我怎样能和人家比,人家都是红角儿呢。”金大鹤道:“你还不算红吗?而且要做红角,不出来应酬应酬,也不行呢。”小珊瑚笑道:“什么叫应酬应酬?”金大鹤道:“我这是老实话,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吗?你想,一个红角,要许多人来棒,你不应酬人家,人家为什么捧你?”小珊瑚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不错。不过我妈顽固得很,她不许我出来。就是出来,还要在后面跟着我呢。”金大鹤道:“我听说有个蒋旅长跟你妈很说得来,给你做了五百多块钱的行头。”小珊瑚不让他说完,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什么呀,你又把这些话来赖人家。”说着,和身一挤,几乎倒在金大鹤怀里。鼓着嘴道:“你要说这些话,我就不去了,送我回去罢。”金大鹤道:“送你回去?到了呢。”说话间,汽车停住,已到了永平饭店门口。金大鹤扶着小珊瑚下了车,一路进门。那殷小石和赵吟鸾已经先到了房间里了,随后任黄华明秋谷李星搓孟北海也来了。他们住的是一连两间的房子。外面屋子里打牌,里面屋子里烧鸦片烟。明秋谷和金大鹤烧烟,小珊瑚坐在床头边,三个人闲谈。明秋谷和金大鹤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地方吵极了,我们再开一间屋子烧烟罢。”金大鹤口里答应“也好”,便按铃叫茶房进来,另外找一个房间。明秋谷道:“你两人先走,我看两牌,就来。”金大鹤点了点头,便牵着小珊瑚的手,一路到那房间里来。
小珊瑚一进门,看见窗户是开的,便伏在窗户上望街。金大鹤道:“来来,给我烧两口。”小珊瑚道:“你自己烧罢,我不会烧。”金大鹤道:“你就不会烧,也可以来躺躺烟灯。”说时,便站起来牵着小珊瑚的手,让她坐到一处来。小珊瑚用牙齿咬着指甲,只是憨笑。金大鹤知道她是真不会烧烟,自己一面烧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笑话。小珊瑚见他是很高兴,便道:“我自己还没有问你要过东西,我现在能和你开口吗?”金大鹤笑道:“你尽管说。可是我要声明在先,我这回由天津来,带的钱不多,你要多了,我可拿不出来。”小珊瑚道:“不要你花一个钱,马上你就可以拿出来的。”金大鹤道:“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那是什么呢?我倒想不出来。”小珊瑚就指着他手上一个钻石戒指道:“你把这个送我罢。”金大鹤笑道:“你还说不花我一个钱呢,这还少了吗?我这是七百多块钱买的,许多人想,我都没有给。并不是要的人都够不上交情,无奈我自己就只有这一个。你要别的东西,我可以送你,这个戒指可不能从命。”小珊瑚道:“你不给就算了,别的我也不要。”金大鹤道:“这样罢。我干脆开两百块钱支票给你。你爱买什么你自己就去买什么。而且还可瞒着你妈,不让她知道呢。”小珊瑚道:“那也好,你就开三百块钱罢。什么时候给我?”金大鹤道:“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就给你。”小珊瑚道:“你明天不给,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得先把这戒指给我带一天。明天我有了支票,就把戒指还你。”金大鹤笑道:“我没有开支票,你要我的戒指作押品,不信任我到了极点。我把戒指交给你,我就应该信任你吗?”小珊瑚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是贵人多忘事,今天虽然说得好好的,到了明日你就忘了。现在有个戒指在我这里,你就自然记得了。”金大鹤想了一想,笑道:“我大大方方的给你,看你怎么样?”说着,在手上取下那只钻石戒指,握着小珊瑚的左手,亲自给她带在食指上。于是小珊瑚欢欢喜喜烧了一会儿烟。金大鹤瘾过足了,明秋谷也没有来。
便道:“我们也看看牌去,不要在这里老待着。”于是小珊瑚对着壁上的镜子,理了理鬓发,拿出身上的粉纸来,从新抹了一点儿粉,同到这边房间里来看牌。
一进门,见是满屋子的人,梅又芳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了。母亲板着脸,坐在一边。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都变青了。搭讪着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到她妈面前。在这个当儿,那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射入她的眼帘。她握着小珊瑚的手看了看。问道:“咦!这是谁的?”小珊瑚道:“是金大爷的。我和他要来带两天呢。”
她一看这两间屋里人,热闹轰天,本来也就没什么疑心,现在看见这样一个钻石戒指,不由得脸上就放出笑容来。说道:“不然,我也不来找你。因为李老七要到家里来给你说戏呢。”殷小石道:“谢奶奶,我说他们上屋顶去玩了不是,没有人把你姑娘拐去吧?”谢奶奶得了这大的好处,人又是好好儿的在这里,当然没甚可说的。殷小石虽然挖苦几句,也只好忍受着。但是谢奶奶之外,却另有一个人难堪,这人就是皮日新。因为他在同兴堂吃饭,听到梅又芳说,小珊瑚也在水平饭店,就未免有三分醋意。原来他和这一班朋友,都是捧小珊瑚的。而且捧的日子很长,自从小珊瑚演中轴子捧起,一直捧到小珊瑚成了名角,他们都没有间断。而且还为她起了一个珊社,专门做文章在各报上捧她。当她还没有走红的时候,皮日新偶然到小珊瑚家里去一两回,谢奶奶倒也很客气的招待。后来小珊瑚有了名了,皮日新前去,就不大欢迎。去十回,也看不着小珊瑚三回。这在皮日新一班朋友,已很不高兴了。因为小珊瑚本人,对于皮日新,依旧如前,而且日子越久越热,好像有许多地方,彼此都能心照。所以皮日新反而原谅小珊瑚,不肯决裂。前次,金大鹤虽也是捧的一分子,不久就回南去了,皮日新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到小珊瑚和金大鹤在永平饭店,忿火中烧,不可遏止,便邀着麻一振一路找了来。到了旅馆里,谢奶奶早跟着梅又芳来了。看看殷小石一党的人多,又不能说什么,只气得背上像蒸馒头的笼屉一般,不住的望外出热气。恰好小珊瑚做贼心虚,见了她妈,说不出话来。
对于皮日新麻一振两人,并没有打招呼,不过望着微笑了一笑。皮日新对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是穷小子,在这里待着做什么?”麻一振也是恨极了这种形状的,说道:“好,走罢,我们别在这里碍眼了。”两个人同时瞪了小珊瑚一眼,就走了。
走到外面,皮日新对麻一振道:“我告诉你罢。我们的势力,我们的金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姓金的竞争。我也看破了,捧角还不如逛窑子呢,真花了一番工夫,窑姐儿她总不能不敷衍我。捧角就不然,你越捧得她高,她越不睬你,费许多时间和金钱,好容易捧成一个小珊瑚。你看见吗?这好让她去骗钻石戒指,陪阔老坐汽车,冤也不冤?得了,从明日起,我要上课了,逛的事我一概不干了。”麻一振笑道:“你的态度,决定了吗?”皮日新道:“为什么不能决定。我有逛的工夫,买两部小说看看,也是好的。好,咱们再会。”说毕,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家去。
到了家里,什么也不问,一直就走进书房去清理讲义。谁知找了半天,七零八落,一份也不齐全。心想讲义找不全也随它去,先把英文看一遍罢。找了一本英文在手上一翻,许久没有上学,又不知已经讲到了哪里。便改了主意,先上课再说。
今天且早些睡觉,明天好早些起来。自己又怕到时不能够醒,吩咐家里老妈子,明天一早就要叫他。到了次日早上并没有叫,他先醒了。漱洗以后,催着老妈子煮了一点儿面吃,雇了车子,就到学校里来。一到学校门口,却不见什么人,心想我也来得太早了些,上课的都没来呢。及至走进大门,依旧是寂焉无人。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早上各班全没有课,无论如何,没有这个道理。于是走到课堂外,推门而入。只见各桌上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昨天就没有上课。自己在地下找了一张字纸,将桌子擦了一擦,便坐下等一会儿。这时进来一个校投,他便问道:“先生,今天早上你还跑来做什么?”皮日新道:“今天早上没有课吗?”校役道:“今天早上,哪里来的课?”皮日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放假吗?”校役听说,不由得笑起来。说道:“先生怎么把日子都忘了?今日是礼拜呀。”皮日新一想,不错,前天听见有人说,是礼拜五。那末,今天是礼拜了。也笑着说道:“哦!我也忘了,以为今日是礼拜六呢。”一面说着一面走出课堂会,心里不住的骂自己该打。两个月没来上课,一高兴跑来上课,又是礼拜。自己想了一想,也就自笑着望家里跑了。
第五十八回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
却说皮日新跑到学校里来上课,又碰到是礼拜,就笑了回去。走到半路上一想,且慢,不容易起一个早,到学校里来,来了又要跑回去,家里人知道了,也要笑话。
有了,今天是礼拜,一定有早场电影,且去鬼混两个钟头,到了上午再说。主意想定,立刻就到电影院来。里面早是人声嗡嗡地,座位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找了两个圈子,也没有找到座位。看见椅子上,放了一顶帽子,便问隔座的人道:“劳驾,有人吗?”那人眼望别处,随口答应道:“有人。”及至回过头来一看,笑道:“哦,密斯脱皮,坐下罢。”皮日新一看,却是同班的文勤学。说道:“久违久违,一个人吗?”文勤学道:“刚才没有看见你,所以说有人,其实我是随便把帽子扔在这儿呢。”皮日新低声说道:“哦!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故意将自己的帽子,占了一个位子。是男性的来了哩,就说有人。异性的来了哩,也不说什么,将帽子拿在手上,让人家坐下,你说对不对?”文勤学道:“你既然知道,当然也干过的,还问做什么。”皮日新笑道:“你这种试验法,有点成绩没有?”文勤学道:“老实说,看电影,我是难碰的,不是换片子就来,哪有这个机会?”皮日新道:“你们也有一班逛的朋友,不看电影,干什么?”文勤学道:“和你一样,天天听戏。”
皮日新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不听戏了。”文勤学道:“为什么?你这话里有话。
能不能告诉我?“皮日新道:”现在瞧电影,回头把电影瞧完了,我再告诉你。“
这文勤学也是个好事的,电影场完了,就把皮日新找到公寓里去,继续地问他为什么不听戏了。皮日新一肚皮愤恨,哪禁得人家一问,当时就把捧小珊瑚一段故事,从头至尾说了。文勤学道:“哪是你要捧坤伶,落得如此。你若是捧童伶,花钱不多,也就有得玩了。不说别的,第一种制行头的钱,可以不必花。捧童伶的,学生居多,也没有金大鹤那样大阔佬,你加入我们的团体,包你高兴。”皮日新道:“不干不干,我已经觉悟了,以后我要开始读书,不鬼混了。”文勤学道:“读书为什么?为毕业。毕业为什么?为谋事,解决饭碗问题。但是你看看,多少不识字的人,做大官,发大财。如此说来,可见得读书不读书,简直没有关系,就是把毕业来说,我们运动了查堂的人,点名簿上,是不会缺席的。到了考期,反正有范围,把范围以内的讲义,下工夫看它两天,总可以打它一个抢手急。况且同学正在这里进行废考运动,说不定以后简直不考。那么,你凭什么还要急于上课?”皮日新道:“多少总要求一点知识。”文勤学道:“你不要瞎闹了,求什么知识,你还打算得博士的学位吗?我刚才已经说了,不认识字的人,一样发大财。求知识和不求知识,还不是二五等于一十。”皮日新还要说时,文勤学道:“不用说了,你觉悟了,你要读书了。以后是努力奋斗牺牲,三句口号,一齐同进。不过今天是礼拜,你就要上课,也没有课可上。不如在我这里午饭,吃过饭,然后一道出城去看戏,你看好不好?”皮日新道:“可以可以,不过我已不听戏了,没法子回礼。”文勤学道:“谁要你还礼?你只要多叫几个好儿,义务就和权利相等了。”皮日新笑道:“看在朋友面子上,我去一趟。”两人在公寓里吃了饭,一直便上水平戏园来。
这天正是明秋谷履行条约烦汪莲卿郑蓉卿两人唱戏的日子。那天在饭馆子里,他在贝抱和当面,许下此事,本来是信口开河,作个顺水人情,不料到了次日,贝抱和带着汪莲卿自上门来拜访,汪莲卿恭恭敬敬,给明秋谷磕了三个头。明秋谷看见,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拿出一块钱,给汪莲卿买饽饽吃,一口承认,星期日必到。
所以这天皮日新和文勤学到时,他们早就来了。明秋谷一见皮日新,笑道:“怎么?
你也加入这边的团体吗?“皮日新道:”我今天是清客串,明天就不来了。我问你,昨天他们在饭店里闹,什么时候回去的?“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管他呢!“
皮日新道:“我知道,他们都没有回去。我一定要把这事做一篇稿子,寄到报馆里去登。”明秋谷道:“那何必?也太损些。”于是极力的劝了他一顿,又说:“我是一个老捧角家,什么气没有受过,我们只抱定取乐的宗旨,不乐就丢开,自然不生气了。”说话时,台上正演《打花鼓》。皮日新看那个花鼓婆,身段十分伶俐,便问文勤学这人叫什么名字。文勤学道:“他叫黄秀卿,出台还没有多少日子,正用得着人去捧。怎么?你很喜欢他吗?”皮日新道:“我看他倒还不错。”文勤学对贝抱和一指道:“只要这位贝仁兄和你帮忙,托他们师兄弟从中一介绍,他就可以和你相识了。要不然的话,让汪莲卿戏唱完了,我们先上后台去看看。”皮日新道:“这后台可以去吗?”贝抱和道:“可以去,敞开来让你去。”皮日新道:“那末,你就带我后台去看看。”文勤学道:“别忙呀,我们要听的戏,还没上台呢。”皮日新也会意,忍耐着把《玉堂春》、《汾河湾》两出戏看完。文勤学道:“你还等一等,让我打一个无线电,问一问去得去不得?”一会儿工夫,只见郑蓉卿在下场门帘子底下,探出半截身子来。他的脸虽然望着台上,却不时的把眼睛向这边包厢里睃将过来。文勤学看见,伸出右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脸。那郑蓉卿立刻也摸着脸。文勤学又用手搔了一搔头发,郑蓉卿也就跟着摄了一搔头发,随后他也就进去了。文勤学便问贝抱和去不去,贝抱和道:“我怕受包围,不去也罢。”程祖颐坐在后一排,今天却安安静静,一句好也没叫。文勤学刚把脸望着他,他把身子挡着前排包厢,用手摆了两摆,又努了一努嘴。文勤学一看隔壁包厢里,有十几个学生装束的人,不时冷眼瞧着这边。他恍然大悟,程祖颐的敌党,今天来得不少,大概成心要和捧郑蓉卿的捣乱。程祖颐只要有举动,一定有反响的。便和皮日新丢了一个眼色,故意高声道:“我们回去罢。”皮日新也猜得了些,便说:“我还有事,早些回去也好。”于是离了包厢,便下楼来。他先问道:“刚才你摸摸脸,抓头发,那就是打无线电吗?在脸上是什么意思?在头发上又是什么意思?”文勤学道:“这个是我们的无线电密码。我们摸脸,是问你师傅在后台吗?他说不在,就摸脸,他说在呢,就摸嘴。我摸头,是问欢迎我来吗?能来他也摸头,不能来就摸耳朵。刚才我打两个无线电去问,结果都得了复电,成绩很好,所以我带你来。”
皮日新道:“刚才你和我丢一个眼色,是不是说隔壁包厢里那班人?”文勤学道:“正是这样。他们捧的那个青衣刘菊卿,本来戏码在例第三的,因为我们把郑蓉卿捧起来了,刘菊卿就压下去了。他们一党,老是为了这个事不服气,无论如何,要把刘菊卿还捧起来。我们只要捧得稍过点火,马上就有反响。今天我们烦了戏,不敢叫好,就是为这个原故。你不信,明天来瞧瞧,他们一定也要烦演的。大概烦演什么戏,都定了,只我没注意罢了。”
说时,两个人已来到后台的外院。这地方,远外一所茅厕,近处两只尿缸,西北风吹着,兀自有些臭味。院子里一地的大小顽皮孩子,有踢毽子的,有比赛烟卷画片的,有打架的。太阳底下一个老头儿,放了一破筐子大饼油条在地上,三四个孩子,围着油条大饼,和老头儿说话,乱哄哄地。文勤学一走进院子,一个唱小丑的孩子便问道:“找谁?”旁边一个孩子道:“他,你也不认得吗?”唱小丑的孩子对那孩子眨了一眼,又问道:“你找小寅子的么?你捧我不捧”?那个孩子,对他把头一伸,笑道:“就凭你那个脸子。”他们这一对小孩子,不知高低的开起玩笑来,弄得文勤学皮日新当着许多人的面,真有些不好意思。文勤学笑着低低的说道:“别同,我请你吃油条。”那小丑也轻轻的说道:“文先生,你给我一吊钱,让我买别的吃罢。”皮日新道:“他不是说不认得你吗?怎样又知道你姓文?”文勤学道:“他怎样不认识?这些小孩子,坏透了,他是成心捣乱呢。要不给钱的话,他真叫起来,说是某人啊,你的相好朋友来了。你看,那时我们是见面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所以我干脆让他敲个竹杠,给他两个钱,让他走开。”说时郑蓉卿已经走出来了,对文勤学微微点了个头,笑了一笑。文勤学便给他介绍道:“这是皮先生,他是专门在报上做戏评的,我引你认识认识。”郑蓉卿又点了一个头。文勤学道:“我问你,你和黄秀卿要好不要好?”郑蓉卿道:“我们很好的。”文勤学对皮日新把嘴一努,低低说道:“他要捧他呢,你能不能介绍一下?”郑蓉卿对皮日新一望,笑道:哪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今天他的师傅在这里,我引他来见一见,你们别说话得了。“文勤学皮日新站在院子靠墙一边,离那些小孩离得远,所以他们说话,还不曾被人听见。郑蓉卿走到对面屋子里去,引着一个小孩出来,交头接耳,对着这边说话。那黄秀卿遥遥望见皮日新是个翩翩佳公子,早就有三分愿意。
跟着郑蓉卿慢慢走过来了,却把一个手指伸到嘴里去,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着指甲。顿着眼睛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皮日新便对他先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十几岁了?”黄秀卿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十四岁”。文勤学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人家看你来了,你也不问问人贵姓。”黄秀卿这才指着郑蓉卿道:“他已告诉我了。”皮日新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块手绢来,说道:“今天我没预备,没有带什么送你,明天再补送罢。”说毕,塞了一块钱在手绢里,一把交给黄秀卿。
他接了手绢,早就摸着一块钱,欢喜着说了一声“谢谢”。说道:“请你明天来罢,我师傅买东西去了,就要来的。”说毕,便离开了。皮日新对后台又望了一望,这才回去。
到了家里一想,哎呀!我不是立了誓要上课吗?怎么又玩起来?无论如何,我明天还是继续着上课。但是黄秀卿约了我明天去,第一次我就失信,似乎对不住人。
这样罢,明天是上半天上课,下半天听戏,以后有工夫才去,就不要紧了。好在池子里,他们每天有几个固定的座位在那儿,随时去,总可以有座位的。这样想着,自以为读书和玩,两不偏倚。不料这晚睡觉又睡晚了,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拿出枕头下的手表一看,已到十点。皮日新一想,早半天是来不及上课了,吃了午饭再去罢。于是索性睡到十一点,慢慢的起来去吃午饭。吃过午饭,一看天上那轮太阳,四围一点云彩也没有,虽然十月天气,很是暖和。加上又没有刮风吹土,空气也很洁静。心里就想着这好的天气,至少也要在公园里走走,跑去上课,岂不冤枉?今天还是玩一天,明天再上课罢。主意决定,迳直就到永平园来。原来程祖颐他们在这里捧角,和看座儿的已经勾结好了。下场门一排定了六个座,他们无论来不来,或者来了坐包厢,这六个座位的钱,他们是按日照出。一定之后,看座儿的茶钱,越是加倍的给,所以这些看座儿的,对他们是极力奉承。现在皮日新既要捧黄秀卿,也就加入了这一个团体。当天黄秀卿出台,皮日新首先叫好,黄秀卿在台上把眼睛对他一望,便算知道他来了。
从这日起,皮日新是天天到这儿来捧角,那要实行读书的念头,早已丢之九霄云外。一日正从前门大街路边走着,由永平园回去。忽然有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老皮,我们好久不会了,你这一程子,怎样老不到四喜去?”皮日新一看,原来是富家驹,他在四喜捧晚香玉的时候,自己也在那里捧小珊瑚。因此天天相会,居然认识了。因为两个人所捧之角,并不冲突,两人慢慢的又变成朋友。
皮日新道:“原来是你。别谈四喜了,我是伤心极了。”富家驹道:“为什么伤心,你且说出来听听。”皮日新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改天再谈罢。”
富家驹道:“我也知道点,你和小珊瑚闹翻了。这很不算一回事,我出面给你转圜,你看如何?”皮日新道:“我有钱,哪里也好捧角,何必一定要捧她。”富家驹笑道:“你就不捧她,也应该去看看。你且先莫理她,看她怎样对付你呢。她依然对你好,那自然是你误会了。她对你不好,你也可以证明她实在无情无义。”皮日新道:“你这话也是,让我过一两天再来相约。今天是不成,我刚刚听戏回来呢。”
富家驹本来也是听戏回来,皮日新既推改日,也就赞同,于是自回家来。走到家里,老二老三屋子里,都还静悄悄的。今天是新星社开游艺会的日子,老三大概是赶热闹去了。老二何以不在家,且去看看。便轻轻的走到门帘边,掀起门帘子一角,看他在做什么?只见富家骏伏在桌上,右手提起笔,左手用指头指着纸上数道:“一五,一十,一十五。一双,两双,三双……”富家驹便走了进来说道:“你还做算式吗?”富家骏回头一看,连忙将手按住了纸,不让他看。富家驹道:“又在做什么香艳文字?不给别人看。”富家骏听他这样说,便道:“你拿去看,是什么香艳文字。”富家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排句诗,那诗是:悲风吹落萧萧的黄叶坠入黑夜之深沉,唧唧之蟋蟀在古墙之下而作断续之吟。
富家驹笑道:“头一句,费解得很。第二句,倒是清顺些,可是一句又有三个之字,不太多了些吗?”富家骏道:“这是求其语调和谐,不得不如此。”富家驹对他脸上望了一望,笑道:“怎么样?你还以为语调很和谐吗?”富家骏道:“无论如何,总比你赠晚香玉那种‘碧玉年华二八春’的诗,要强些。”富家驹道:“我看完了再说,先不和你争。”再看那诗是:秋之神带来的肃杀之气如何的狰狞呀,我心房充满了抑郁与悲愤而听此哀声。
抛弃了的四弦琴弹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鸣,我要蹂躏菊花之娇嫩与美术之神离婚。
富家驹道:“慢来慢来,你这本卷子,做得再好,我也不能取录。因为你犯了规矩了。”富家骏道:“新诗摆除一切束缚,要什么规矩?”富家驹道:“不能吧?
你这首诗,似乎有韵,而且句子很齐整。“富家骏道:”你也知道念得有韵,句子很齐整,这就是节调的和谐呀。“富家驹道:”那末,把一句多一个字,或少一个字,行不行?“富家骏道:”既不要受拘束,那当然可以。不过我一派为求行列上好看起见,是主张字数要一律的。“富家驹道:”你的话,一会儿不要规矩,一会儿又要规矩,太为矛盾。这个我且不说,既是你的诗,主张每句字数一样多,为什么第五句多了一个字?“富家骏道:”不能吧?“于是拿着稿子,用拇指食指,比着数起来。富家骏道:”哎呀?真的,怎么这一句,多出一个字来?这是我没有算准,把‘抛弃了的’四个字,去了一个‘抛’字就行了。“富家驹道:”这样的诗,多了就减少一个字,少了就加上一个字,岂不是硬凑成功的。我不敢恭维你这种排句体。还不如老诗七言五言,嘴里一念就是,省了这一五一十数字的工夫呢。“富家骏道:”老诗要平仄,要押韵,多么拘束。“富家驹道:”你这样一双一双的数着字望下做,你以为还不拘束吗?“
两个人,正在争论不下,只听窗子外面,有人噗哧笑了一声。富家骏伸头一望,只见杨杏园背手立在走廊下,便不作声。富家驹道:“好了,我们这是非曲直,自己是解决不下来,请杨先生评一评这个理。”便把杨杏园叫进来,将诗给他看了,问究竟是旧诗好呢?还是这种排句诗好呢?杨杏园笑道:“你这个官司打不得,打到原告一家来了,我是个学旧诗,填旧词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叫我评这个理,你以为我应该怎样说呢?不要谈了,来来来,我新学了一套月琴,自己还不讨厌,我来弹给你们听听。”说时,一定要他俩到后面来,便端坐一旁,弹了一套《风入松》。
他俩人被清越的弦声一激动,不由听了下去,便把新旧诗的争论,丢开了。杨杏园将月琴一放,说道:“好是不好,比拉胡琴,容易受听多了。”富家驹道:“我就很喜欢音乐,凡是浮躁或顽固的人,都应该用音乐来感动他。”富家骏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你所喜欢的那个音乐,锣鼓喧天,耳朵都要吵聋,恐怕不足以调养人的性情。”富家驹道:“你说皮簧戏,都是锣鼓喧天,没有感动人心的吗?”
富家骏道:“我敢下句断语,决计没有。”富家驹道:“好,我空口和你争论,决计是争你不过的。明天空一天,后天我烦出戏请你去听听。我好久要请杨先生去听戏,总没有实行,后天请你也去一趟。”杨杏园知道他捧了一个坤角,这个坤角是什么样子,他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还没有看见,藉此去看一看,也是好的,便含笑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富家驹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乐戏园包了一个厢请他两人去听戏。
这天富家驹烦演的,乃是《孝感天》。晚香玉反串小生,小珊瑚演青衣,戏台上二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外面又加上小铜铃九音锣。当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调的时候,富家骏听到丝竹之音,悠扬婉转,激楚凄凉,不觉也微微的摇着头,领略那种韵味。
富家驹不说什么,眼睛望着乃弟笑了一笑。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只见隔座包厢里一个中年妇人,泪珠象断线一般的流了下来。手上一方白绸手绢,左一片右一片湿了许多,她兀自擦着眼泪。富家驹看了,大为惊讶,心想这个妇人的心,也不知有多么灵敏,让这音乐一感动就掉下泪来。看杨杏园时,好象他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幕,把头点了几点。当时因为要听戏,座儿又离得近,就没有问他。不一会儿工夫,那妇人已先走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刚才隔壁的事,你看见了没有?”杨杏园道:“我看见了。这里面的大文章,回家去,我可以告诉你。”富氏兄弟,都是好事的,便记在心里。一会戏散回家,一直跟到杨杏园屋子里来,问他这事的原由。杨杏园笑道:“你看那妇人,象哪种人?”富家驹道:“她穿着短短小袄,周身滚着水钻的辫子,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富家骏道:“也不尽然。她衣饰虽然时髦,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一口纯粹的京音,走的时候,又是行旗礼,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
杨杏园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错,可是也只猜中一半。她现在是‘宫莺(口卸)出上阳花’了。我原不认识她,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又是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原因,我能猜一个透彻呢。”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这次周刊的小说,我不恐慌了。”富家驹道:“你不要打岔,让杨先生说罢。”杨杏园道:“她婆家是个汉军旗人,革命以后,她家归了宗,复姓朱。她的伯父,是做过两三任制台的人,就以她娘家而论,而是极有名的人家,那也就不必细说了。
因为她自幼儿就是风流俊秀的人物,这边朱制台的第三个侄少爷,想尽了法子,才把她讨过来。但是讨过来以后,满清就亡了。所以朱家带着几百万金银珠宝,就避在天津,过她的快活日子去了。那个朱制台呢,这时已死在南方了。他的兄弟朱藩台,也死了多年了。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儿,不但象以前一般的吃喝快乐,而且趁着无人管束,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少爷要快活,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着,也是一般的乐。就是这朱三爷兴的主意,自己玩儿票不足,在家里又组织了一个票社,小姐少奶奶一齐加入。这朱三少奶奶,最爱的是皮簧,而今家里组织起票社来,她是二十四分欢喜,就专门学青衣。只两个月的成绩,一家人的戏,要算她唱得最好。他们虽在家里玩票,百事都是照着外面一样办,各人都起了一个别号。朱三侄少爷,是‘玉禅居士’,朱三少奶奶是‘鸾笙女史’。这朱玉禅常在义务的堂会戏里票过的,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缘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个名票,‘朱鸾笙’三字,渐渐就在社会上驰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禅说:“三爷,听说少奶奶的戏很好,真的吗?‘朱玉禅以为人家这几句话是好话,很是得意,毫不犹豫的说,不错。她还可对付几句。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怂恿朱玉禅,也引他夫人到外面来票戏,说了许多次,朱玉禅不免被人家引诱动了。果然就带他夫人出来票戏。这天是人家的堂会,朱玉禅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龟》。他夫人朱鸾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
这个配小旦的,却是一个有名的青衣一树青。象他这样的名伶,本来不能当配角。
一来因这出戏,也可说是生旦并重。二来他知道朱家是个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个有体面的人,不能不让她一点。朱鸾笙初次在外出台,就有一个名伶和她配戏,她是多么有面子,心里就有一分欢喜他了。到了后台,有人介绍,一树青笑吟吟的请了一个安。二人一对词,一树青又说着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悦耳,朱鸾笙又有两分喜欢他。“富家驹微笑着对富家骏道:”你不是说要小说材料吗?杨先生现在就用小说上的章法,和你谈话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笔来速记下来就行。
水浒上有个‘十分光’,大概这朱鸾笙也有个十分欢喜,你若是记下来,很够用的了。“杨杏园果然是套着水济‘十分光’,说着好玩的,富家驹一说破了,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笑了一笑,说道:”我不用得绕着弯说了。从这天起,她就把一树青印在脑筋里。这一树青,本来是在北京演戏。上天津去,乃是赶堂会,哪里能够久待。因此朱鸾笙就和朱玉禅商量,说是天津住得腻了,可否上北京去玩玩?朱玉禅哪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可就听了她的话,一同到北京来。他们在北京,本来也就有房屋的,所以到京里来,也就无异在天津家里。这个时候,一树青正在天乐园唱戏,朱鸾笙就成了天乐园的老主顾,每天一个包厢。先时朱玉禅还同来,以后朱玉禅不来,朱鸾笙仍是继续的到。朱玉禅慢慢有点觉悟了,心想他的夫人,决不是光为看戏要上天乐,必定是于看戏之外,另有所图,便提议要回天津去。朱鸾笙说:“天津一大家人,有老有小,要讲那些旧礼节,讨厌得很。不如两个人在北京住的好,事事可以自由。‘朱玉禅见她不肯回天津,越是要她去,两人吵了几次,朱鸾笙一赌气,便躲得亲戚家里去了。朱家要顾全体面,不敢声张,只得暂时由她。朱鸾笙本是个风流人物,有家庭的管束。她还不免有些荡检逾闲。现在没有人管她,益发是任性所为。除上天乐园听戏之外,凡是公众娱乐的地方,都要去玩玩,在这里面日子一久,和那班常逛的姨太太都认识了。由此长了许多见识,不敢去的敢去,不敢作的也敢作。一树青又不是个呆子,朱鸾笙这样优待他,他岂有个不知道的。所以不久的时候,和朱鸾笙就认识了。朱鸾笙在那个时候,手上很有些钱,没有受过经济压迫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节俭,她在兴头上,便充量的往外花,其先钱花完了,还可东拉西扯,借贷一点。但是她所交的这些人,除了浮浪子弟而外,便是姨太太和风流少奶奶,那些浮浪子弟,只有和妇女要钱的,叫他借钱给妇女们,哪里办得到。至于姨太太少奶奶呢,十个之中,有九个是扯了一身亏空的。
面子上是非常快活,一谈起心事来,都是皱着眉说,没有办法。所以朱鸾笙自己的钱花完了,借钱的路子,也慢慢塞死了,没有法子,就把些珠宝首饰拿去变卖。而且钱来得这样艰难,但是面子上依然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穷相,照常大阔特阔。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只好自己和自己转圜,打算回天津去,和朱玉禅言归于好。要动身的前一天,她怕人家说她钱花完了回天津的,在天乐园一定十个包厢,把她所有的好朋友,一齐请来听戏。一树青因她明天回天津,何时再来京,不得而知。于是特为加演一出《孝感天》,作为临别纪念。朱鸾笙的知己女朋友,知道他两人一段姻缘,就出在这出戏上。朱鸾笙要出京,一树青演这出戏,是大有用意的,无不欣羡,朱鸾笙也十分得意。旁人都说:“这种举动,除了朱少奶奶,别人也办不到。‘一传扬开去,把社会上都轰动了。次日,朱鸾笙回到天津家里去,正想和朱玉禅言归于好。不料一进门,家里人看见她,都板着一副面孔,在她背后,叽叽咕咕,不住的说闲话。朱玉禅劈头一句,就是你还姓朱吗?到我家里来作什么?朱鸾笙又是向不输气的,就说:”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这里,怎样不来拿?’朱玉禅说:“你自然可以拿去,以后你可不能再姓朱。‘于是两人一顿吵,马上提起离婚。离了婚,朱鸾笙依旧到北京来住。可是有一层,那些老亲戚朋友,都不理她了。她住在一家公寓里,就要和一树青办交涉,实行嫁他。那一树青是有妻室的,一来不敢惹事,二来见她也没有什么可图了,竟是躲个不见面。她要维持体面,又不肯问人借钱,不到半年工夫,住在公寓里,穷得精光。这个时候,她不但不去看戏,连公寓的大门,也不敢出去,因为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也没有了。公寓里的房饭钱,也差不多欠两三个月。掌柜的知道她的历史,说道:”你这种情形,不想法子是不行的。现在一树青还在天乐园唱夜戏,你何不去找一找他?他现在大红起来了,一次堂会要挣好几百呢。’朱鸾笙一想也是,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便步行到天乐园来了。一看大门口,扎着彩排楼,电灯灿亮,汽车马车,把戏园子门口的街道,都塞满了。
自己要打算在汽车里面走,免得受碰。两三个汽车夫出来喝住了,倒吓了一跳。朱鸾笙一想,早几个月,自己也是坐汽车来听戏的人,不想今天走汽车边过一过,都要受人家的呼喝,一阵伤心,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好绕着汽车转一个大弯子,到了门口,忽然一想,若是遇见熟人,多难为情,上前几点,又退了出来。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打算来弄个办法的,这样回去,把什么话去对公寓掌柜的说。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子,自己向自己告奋勇,一直就望里闭。偏是前台这些人,又换了一半,在门口的人,都不认得她。她顺着扶梯上楼,想找一个熟人,好让他向后台去通个信。劈头来了一个看座儿的,便问找谁。朱鸾笙说:“找这里的女茶房张二娘。‘那人向朱鸾笙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着说:”她为引人家白听戏,丢了事情了,你还找她。’挥着手说:“去罢去罢。‘朱鸾笙一看前面包厢里,正坐着几个熟朋友,自己不敢说话,怕人听见声音,低着头,赶快就下楼。想起当日坐包厢看戏那种情形,曾几何时,简直就换一副局面了,从前上楼,人家欢迎之不暇,而今倒让人家赶起走。幸而没遇见熟人,若是遇见熟人,看起我这种情形,若也是一样赶我走,那不比打着还难受吗?宁可穷死,也不能在这里找人了。这样一想,她马上就回家。
又是合了鼓儿词上那句话,‘祸不单行’。陡然刮了一阵大风,天下起暴雨来,她冒雨而归,落得水淋鸡似的。你想,她重来天乐舞台,还不该哭吗?“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说的,和今天的事,全不对题。今天在包厢里落泪的人,是个阔太太啊。“
杨杏园笑了一笑,说是自然有原因。要知道杨杏园说出什么原因,下回交代。
第五十九回里巷荒芜蓬门惊枉驾风尘落拓粉墨愧登场
却说杨杏园将朱鸾笙的历史,说了一遍,结果还是文不对题,他说自有一个原因。富家驹便问原因安在?杨杏园道:“那是第一回的事,今天是第二回的事呢。”
因就把两个月前自己曾和朱鸾笙同过一回席的话说了一遍,富氏弟兄听了,都叹息了一会。
原来那天晚上,朱鸾笙遇雨而归,就抱头痛哭了一顿,那个公寓里掌柜的,知道她是没有借着钱,也替她发愁。不过他看朱鸾笙是二十来岁的青春少妇,人物俊秀,一定要把她赶出公寓去,又有些不忍,加上她是大户人家一位少奶奶,也不敢轻待以非礼,又只好容纳她住了几天。一天上午,天气很好,趁着公寓里的人都出门了,便踱到朱鸾笙屋子门口来,说道:“朱太太,你这款子怎么样,总得想个法子呀。”说着就踱了进来。朱鸾笙道:“自然我要想法子,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
掌柜的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还是要老顾着你那个身分呢,还可以模模糊糊的,找一条路子呢?”朱鸾笙被他问了这一句话,脸上就象喝醉了酒一般。勉强放出庄重的样子,镇静着自己。说道:“你这话我不很明白。怎样是模模糊糊的找条路子?”
掌柜的斜着眼睛望她,脖子一扭,说道:“得了,你不明白。”朱鸾笙看着这人嬉皮涎脸的样子,早知道了,心想我随便怎样下三滥,不能为你这几个钱欠帐来求你,便道:“你不用废话,欠你的钱给钱。”掌柜的被她这一句话一顶,也就无辞可对了。说道:“很好,只要你能给钱,我们还说什么呢。日子有这久了,我们不能老等,请你告诉我们一个日期。”朱鸾笙道:“给你一个日子就给你一个日子,准在一个礼拜里头给你,你看怎么样?”掌柜料定她在这几天之内,也没有法子可想,便道:“就许你一个礼拜的日期。到了日子不给,再和你算账。”说毕,一拍腿就走了。朱鸾笙虽然说了这个硬话,其实她一点把握没有,关起房门来,将一个枕头,搁在叠的被条上,便在床上横躺下来慢慢想心事,心里计划着,要怎样才能够弄得一批钱。从前常常听见人说,什么女子经济独立,如今看起来,这倒是实话呢。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会,又坐了起来,两手撑着下颏,脸朝着窗子外,呆呆的望着天,好象天上写了字,替她想出了法子似的。望了一会子天觉得不舒服,复身又到床上去躺着。这样爬起睡倒,闹了半天,忽然止不住眼泪往外流,将枕头哭湿了一片,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格外的要想,由晚上一直想到大天亮,反而睡着了。
次日起来,已是上午,对着镜上散开头发来梳头,只见两个眼眶子,已落下去一个圈圈,脸上憔停了许多。自己埋怨自己道:“我这不是发呆,这样的想一阵子,钱就来了吗?说到归根,我还是应该早去找钱去,别挨到了日子没有钱,给掌柜的笑话。”这样一想,实在保不住面子了,便写了两封信,给他两个稍微知心女朋友。
这两个人,一个是赵姨太太,一个是钱少奶奶,都是常在一处看戏,一块打小牌的人,信上原写得很简单,只请她们来谈谈,所以都来了。钱少奶奶先来,见朱鸾笙这种样子,知道请她来,不是好意,先就说了一番后悔的话,以为从前在外面胡闹胡逛,都是错了。为了这个事,和家里人大吵几顿,几乎脱了关系。现在我是明白了,也就迟了,银钱不要提,那是十分不方便,一家人也都把我当了眼中钉,处处看人家的眼色,我有什么法子呢,只好忍受着罢了。我劝你还是忍住一口气,回天津去罢。凭咱们一个娘儿们,要去的不能去,要做的不能做,哪里撑得住这一口气呢。朱鸾笙听了这一派话,全是不入耳之言。既不好驳她的话,又不能不说出一段原由来,好问她借钱。便叹了一口长气,说道:“唉!你这话,我怎样不知道。可是各人家里,有各人家里的一本账,不能一个样儿看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话,对谁说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又笑了一笑,说道:“您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就是要这个面子,现在落到这般光景,朱家就是要我回去,我哪有脸进他的门呢?”说着,又对钱少奶奶笑了一笑,接着道:“我现在想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不要用去求人。可是,可是……可是还得请人帮一点小忙呢。”钱少奶奶道:“只要可以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也是帮忙的。就怕力量小,帮不上忙呀。”朱鸾笙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只要筹个二三百元的款子,事情就好着手了。”
钱少奶奶道:“早几个月,这一点款子,凭我一个人,就能帮忙,现在可不行,我要筹这些款子,还没有法凑起来呢。不过您既在困难中,无论如何,我总要替你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掏了半天,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含着笑容,交给朱鸾笙道:“这一点小款子,原拿不出手,你暂收着零花,过一两天,我手边下活动了些,再送一点子来。”朱鸾笙穷虽穷,这几个钱,她还是不看在眼里。便对钱少奶奶道:“我不过这样说,不是马上就要。现在我手上零花的钱还有,不等着使。蒙你的好意,我是很感激,让你手边下活动一些的时候,再给我设法子罢。”钱少奶奶看她不要,倒反有些难为情。一定让朱鸾笙收下来是不好,收回钱口袋里去也不好,只得将钞票拿在手心里,对朱鸾笙道:“你嫌少吗?”朱鸾笙道:“我的大姐,现在是什么年头儿,我还敢把五六块钱,当作小钱看吗。我是要等着求您的时候,再求您呢。因为怕是早到了手,我又散花了,不是怪可借的吗?”钱少奶奶料她一定不肯收的,只得说道:“那也好,过一两天,我再和你想法子。”又谈了几句,她就走了。朱鸾笙经过这一番教训,知道向人借钱,是没有希望的事了,又打消这一番计划。
第二天,赵姨太太来了,看见朱鸾笙行李萧条,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问道:“你几时搬到这里来住的,怎样我一点不知道?”朱鸾笙道:“赵太太,你看我这种情形,还不应该躲着一点吗?”赵姨太太点点头,说道:“您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现在我已经知道,无论如何,我得给您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卷钞票,数也没有数,便交给朱鸾笙道:“这一点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暂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个长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诸事也方便些。”朱鸾笙手上接着钞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里一动鼻子一耸,眼泪几乎就要抢着滚出来。但是自己总要顾着体面,极力的忍住眼泪,对着赵姨太太道:“您这番好心,实在难得,我也不必说多谢了。不瞒您说,我就为欠多了这公寓的债,没法子抽身。现在有了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
赵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样哩?”朱鸾笙道:“唉!我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做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赵姨太太道:“您总不能一点计划都没有呀!”朱鸾笙踌躇了一会子,说道:“象赵太太这样待我,总算是个知心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我这是个傻主意,闷着心里有好几天了,我总怕不成,还不能说就是这样做呢。”
赵姨太太道:“什么傻主意,您说出来我听听。”朱鸾笙红着脸,忽然笑了一笑。
说道:“这可是个笑话哩。我不是还能唱两句戏吗?我想靠着这个本事搭一个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来了,也是一行事业,这辈子也就有饭吃了。就是一样,真要做这一行,请客做行头,还是先垫上一笔本钱哩。”赵姨太太道:“依说呢,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干这行,一定人家瞧不起的。以后亲戚朋友,都不来往了。
你乐意吗?“朱鸾笙冷笑了一笑,说道:”亲戚?有亲戚顾我,我也不会落得这一般光景。要说到朋友,老姐姐,不是当面奉承您的话,象您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啦。也是十有九个不来往了。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我敞开来不顾面子,也不过是这样。“赵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让出台吗?“朱鸾笙道:”我们脱离关系了,各干各的,他管得着吗?“赵姨太太道:”这个样子说,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鸾笙道:”推车抵了壁,没法儿办啦。您想想,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好的法子吗?“赵姨太太道:”要进这一行,也得人介绍,您有熟人吗?“朱鸾笙道:”那倒是有的,从前给我说戏的那个王驼子,现在北京,他就和戏园子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来说,没有不成的。“赵姨太太道:”制行头要多少呢?“朱鸾笙道:”那可没准儿,多的,整千整万,也花的了。少呢,也要个三四百块钱。真是没奈何,筹不出来的话,二三百块钱,那是少不了的。“赵姨太太道:”我现在不敢全办的到,多少我还可以给您想法子,五天之内,您听我的信儿。“朱鸾笙见她这样说,便谢了又谢。又声明无论多少钱,决不是凭着口说借了,就算借了,另外也得写个借字。赵姨太太倒谦逊了一阵,认为不必。
自这日起,朱鸾笙就正式筹划下海的办法,把公寓里的债还了,还剩了一些钱,在当铺里取出两件衣服,便去找王驼子。这王驼子,住在天坛外面,一个小矮屋子里,朱鸾笙找了半天,才能够找到。那里是乱石头砌的半截矮墙,墙露着一个缺口,那就算大门,门里小小一个院子,四五根木棍,绊着十来根烂绳子,绕着两条倭瓜藤儿。那下面是个鸡案,拉了满地的鸡屎,这边一辆破洋车,只剩一个车轮子,倒在一边。横七竖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车旁边一只泔水桶,一大片湿地,脏水漏成一条沟,直流到门口来。门边下,恰又是个小茅坑。大毒日头底下,晒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脑子里钻。朱鸾笙要在往日,看见一点脏水,还要作一阵恶心,这种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这次无奈是解决生活问题,不能不进去。只得吞下一口水,鼓着勇气,问了一声道:“这儿有人吗?”就在这个当儿,上面矮屋里,挑起了半截破竹帘子,伸出一个脑袋来。毛蓬蓬的披着头发,一张又黄又黑的脸,翻着两只麻眼珠子望人。朱鸾笙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敞着半边胸襟,站在那里。
她便答应道:“劳驾,这里有个姓王的吗?”那妇人道:“不错,你是哪儿?”朱鸾笙见她这样不会说话,又好气,又好笑,便道:“这是王驼子家里不是?”一语未了,只听见有人,从里面答应出来说道:“呵哟,这是朱家少奶奶,请里面坐,请里面坐。”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出来一个人。他穿了一条蓝布短裤,赤了双脚,踏着鞋子。上面露着脊梁,搭着一条灰黑色的毛绒手巾,正是王驼子。他看见朱鸾笙站在墙边,忙说道:“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样有工夫到这儿来。屋子里脏得很,怎么办?”朱鸾笙一看这个样子,不必要他往屋里让了,便将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说是有要紧的事商量,请你今天去一趟。王驼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请到屋里歇一会儿。”朱鸾笙道:“我还有事,不必了,回头再谈罢。”说毕,便走了。王驼子以为朱鸾笙还如往日一样的阔,又是介绍他去说戏,所以当天就找到朱鸾笙公寓里来。朱鸾笙也怕他不能轻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戏,便把自己脱离了家庭,生活困难的话,对王驼子一一说了。然后就说,凭着自己会唱两句戏,打算实行下海,请王驼子找个地方,好出台。王驼子万不料朱鸾笙有这样一着,一时竟找不到相当的答复,踌躇了一会子,才说道:“真是要唱戏,倒不愁没地方去露。
可是能拿多少钱,可没准儿。凭着您朱府上少奶奶那个字号,总也能叫几成坐。“
朱鸾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家脱离了关系的,若是还挂朱家的字号,他们家里是不会答应我的。我这要出台,只有隐姓埋名的干。“王驼子笑道:”那可难了,别说就是您啦,多少学了五六年戏的,上台吃的住吃不住,还没有准儿哩,就凭您……“
王驼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朱鸾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戏吗?”王驼子道:“能是能,可是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字号儿,唱戏也是这样。这字号一是有名,别提货怎么样,就真有人说好爱买,若是不成个字号儿,哪怕货是十足挺好,先没有法引动人。您这初上台,好象卖烟卷似的。创牌子,价钱得贱,货又要好,能销不能销,还得碰运气哩。”朱鸾笙听了王驼子的话,一团高兴,就冰消瓦解。问道:“依你看怎么办呢?”王驼子道:“现在我也不能说定,先让我给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来回信。”朱鸾笙这时反没了主意,只好答应着。
过了两天,王驼子忽然高高兴兴的,走了来就对朱鸾笙道:“这真是您的好运气,也许就这样发财。现在长辛店的妙舞台,派人到北京来邀角,讲了好几个,都没有说妥,昨天我遇见他,说了有您这样一个女票友,愿意去客串几天,问他欢迎不欢迎?他也是在旗的,很知道您府上的名声,说是您若愿意去,那就好极了。只要您乐意的话,回头我就带他来。”朱鸾笙道:“你怎么说我是票友呢?”王驼子道:“那没关系,咱们外面说是客串,好让人家看得起咱们,其实和那边承办的人说好了,还是照股拿戏份。”朱鸾笙道:“那倒使得。不过听你的口气,我还是用着真名姓上台,这个我还不敢。”王驼子道:“长辛店是个小地方,北京城里的人,没事谁到那里去,您唱三年五载,恐怕也没人知道呢。您要在北京唱的话,不上天桥,要想搭别个班子,戏码设法往后挪,戏份是更别提。这要出京去,就是矮子队里出长子,准是您的大轴子,这就是个面子,将来唱红了,上保定,上张家口,哪儿不许您去。”朱鸾笙听王驼子所说,倒也有理,便问一个月能拿多少钱?王驼子道:“少了您一定不去的。我和他去说说看,大概一两百块钱,那总有的。”这些钱,往日朱鸾笙是看得很平常的。现在慢说有一二百块钱一月,就是一二十块钱,也是好的。当时就依允了王驼子的办法。王驼子又问朱鸾笙有行头没有?日子很急要全做,那是来不及了,只有去买现成的一个法子,若是凑得出两百块钱来,六七成新的差不多很可以买一点了。朱鸾笙因为赵姨太太已经答应和她筹一笔款子,谅来一二百块钱,总是有的。便道:“那我倒是早已想好法子了,总不会误事的。”
王驼子见她如此说,也就不必去追问,由她去办。
又过了两天,王驼子和她接洽得很有些头绪,可是赵姨太太许的那笔款子,始终没有送来。朱鸾笙实不能等了,便亲自到赵宅去见赵姨太太。偏是事不凑巧,赵姨太太又病了。朱鸾笙便借问病为由,一直到赵姨太太屋子里来,坐在她床面前和她谈话。先不过说了一些闲事,后来屋子里没有人了,赵姨太太便握着朱鸾笙的手,轻轻的问道:“你办的事,现在怎么样了?快成功了吗?”朱鸾笙道:“事是快办好了。”说到这里,眉毛一皱,又苦笑了一笑。赵姨太太将头在枕头上点了两点,若有所悟,依旧握着朱鸾笙的手,摇了两下,说道:“我对不住你,我所说的那个话,因为害了这场病,搁下来了。你等着要那个钱用吗?”这句话,正问在朱鸾笙心坎上,便点了一点头道:“不瞒你说,我并不知道你病了,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现在……“赵姨太太道:”我的款子,并不在手边,非我自己去拿,那是不成的,怎么办呢?有是有个法子,还可以想,不过我很不愿那样办。“朱鸾笙笑道:”真是您有些为难,那就算了,您帮我的忙,还算小吗?“赵姨太太道:”也不是什么大为难。就是给我梳头的那个老妈子,她手边倒有几百块钱,出两个利钱,叫她借个十天半月,那是可以的。不过我不好向她开口。“朱鸾笙道:”那是自然,怎好叫您去和她借钱呢。说出来,她也不会信呀!这么办吧,您就老实说是我借,请您作个保人。您看怎么样。“赵姨太太道:”对了,我也是这样想。将来我的病好了,我就在银行里取出钱来,替你还她,这不就解决了吗?“赵姨太太一面说,一面就叫人把那个梳头的老妈袁妈叫来。赵姨太太告诉她说:”我原答应移挪两百块钱给这位朱少奶奶,现在我不能起床,要失信了。你有钱吗?你若是拿得出来,就给你五分利,由我作保,准没有错。“袁妈笑了一笑,说道:”我哪里有这些钱。“赵姨太太在枕头上哼着说道:”不是和你说笑话,是真的。“袁妈道:”有可是有,可不在手边,还得去拿呢。“赵姨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你今天去拿,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儿个早上,送到朱少奶奶公寓里去就成了。“朱鸾笙见她这样设想周到,很是感谢。和她客气了几句,告辞回公寓去。到了次日,那袁妈果然带着二百块钱,送到朱鸾笙公寓里来。她的原意,以为朱鸾笙虽然借钱,空牌子一定还在,现在一看行李很是简单,倒有些后悔起来。好在这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心想果然有什么不稳的话,可以和赵姨太太去要钱,那我倒也不怕她。因这样转念一想,所以就把钱拿出来了。却对朱鸾笙道:”朱少奶奶,您要不用了,请早点交还我,这钱是转借来的呢。“朱鸾笙说:”没有错,二十天之后,你到这里来拿钱罢。“朱鸾笙这原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在她心里想,二十天之内,赵姨太太还不会替她还清吗?袁妈见她说得很自然的样子,也就信了。
朱鸾笙把钱到了手,留下二十块钱零用,其余的便一把交给王驼子去办行头。
恰好那边妙舞台的经理,也就和王驼子订好了条件,一路来见朱鸾笙。那人穿一件宝蓝夏布长衫,手上带了一只玉镯子,又拿一把雕毛扇,竟是个二十年前的人物。
看他样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一张马脸,却是胖胖的,见人一笑,露着满嘴的麻牙齿。脑袋上虽然没留辫子,可是前半截剃头,后半截蓄发,还是光复初年流行的鸭屁股式。朱鸾笙一想,就凭他这个样子,能拿出整万的本钱来开戏院子吗?当时王驼子也怕朱鸾笙瞧不起,走来就和她吹上一起。说这位赵德三先生,本来也在政界上作点事,因为他府上在长辛店,所以在那里盖了一个园子。朱鸾笙虽然不能十分相信,但是看赵德三那种正正经经的神气,又不是滑头的样子,也就和他实行开起谈判来。说来说去,约定了五块钱一出戏。唱一出,算一出。照一个月算起来,日夜合演,有三百块钱一个月。就是演日不演夜,也有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朱鸾笙算一算,除了开销而外,总还能落下几个钱,而且也免得流落在北京。算计一定,也就答应了。因为彼此不是按月定包银,赵德三只留下三十块钱,给朱鸾笙作为定钱,约好两天后,一路到长辛店去。那王驼子就自己承揽了朱鸾笙的场面,由他拉胡琴,荐了他把兄弟快手张做打鼓老,跟包的,也是王驼子代找,就把他的侄儿王得发,荐给朱鸾笙用,朱鸾笙本来不知道世道艰难,对于梨园规矩,越发是一窍不通。所以王驼子怎么说,怎么好。托王驼子买的行头,也是由他一人报账,价钱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花了一百六七十块钱。买了二十多件衣服,总也不算少。可是这些衣服,只有两三件六七成新的,其余都很旧。有两件水红绸的古装衫子,背脊上还有两大块黑迹,大概是头发拖的。朱鸾笙皱着眉,手里拿着那几件行头,拨过来看看,又拨过去看看,说道:“这个样子穿得出去吗?先晓得这个样子,不如少作两件,还可以有一分很新的。”王驼子笑道:“您这还当着在家里玩儿票呢,可以花钱百十块做一种行头,那都不在乎,现在哪能够那样打比呢。”朱鸾笙道:“打比是不能打比,总要穿得出去才好。”王驼子道:“没事,那种小乡镇上,有这样的衣服,穿给他看,他就看得很好了。”朱鸾笙见木已成舟,海也是没法,只得罢了。便和王驼子商量了一阵,就着行头择定了三出打泡戏。也是王驼子的主意,说是现在演《贵妃醉酒》,有不用凤冠霞帔,改穿古装的。这里有两件古装,还算不坏,让那里人瞧个新鲜,第一天就是《醉酒》罢,朱鸾笙也觉得理由充足,决定第一天演《醉酒》。
到了次日,和王驼子一班人,便到长辛店来了。这种地方,虽说离北京很近,并不是商埠,在朱鸾笙看去,自然很简陋,偏是住的地方,又是一家老客店。屋子极小,里面一大半地方是土炕,上面铺着一床芦席,四周都花了边了。土炕是靠着窗户的,窗户也不过人样高,用些报纸糊着,纸都变成黄色了。那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屋子里阴沉沉地。靠墙摆了一张小桌子,什么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上面有许多刀伤,和烟卷烧的痕迹。此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了。朱鸾笙仔细闻了一闻,觉得这屋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再看一看那芦席,比北京城里人家的地席还不如,脏也就脏极了。她在公寓里虽然受了几个月的委屈,但是那公寓,还是上中等的。
第一,屋子里就裱糊得雪白。现在看看这里,是生平所没有看见,所没想到的地方,早就是浑身不舒服。王驼子他们,也在前面一间屋子里住了,引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人,在那里谈话。一会子,那个妙舞台经理赵德三也来了。说是朱老板将来上台,总得也要人配戏的,有几个人得先介绍介绍。有一个唱小丑儿的胡金宝,她在这里多年了,也上了几岁年纪。朱老板见面的时候,倒要格外客气些才好。后台那些人,都叫她大姨儿呢。他说这话,分明是告诉朱鸾笙不要姊妹相称。他约好了,明天带她到后台去先看一看,便到前面王驼子屋里去了。朱鸾笙一想,我也受过一半辈子荣华富贵,今天落到这般田地,还要叫大姨,去巴结一些不相干的人,未免不值得。
听着前面屋里,有谈有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好不寂寞,因此在这客店里的第一夜,对着那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先就哭了一宿。
次日下午,赵德三王驼子带她同到妙舞台后台去。她在外面看这戏院子,就全是木头板子架搭成功的,这一看,就有些不妙,才到后面,推开一扇木壁门,里面是小院子,一些大小女孩子,在那里纷闹,里面就是后台。朱鸾笙是票过一次戏的。
后台不干净,她也知道。这个后台,就更糟了,香瓜皮,桃子核,和着鼻涕浓痰,铺了满地,那一大盆,众人共用的洗脸水,正放在中间,遍地透湿。别的还罢了,不晓得哪里来的一股汗臭气昧,十分难闻。因为这个缘故,那逐臭的苍蝇就成群结队的在人丛中飞舞。那些后台的人,见来了一个新台柱,都不免用视线注射在朱鸾笙一人身上。先是王驼子介绍她和后台管事见面,随后又把唱小丑的胡金宝,唱者生的杜元洪,唱小生的柳碧仙,次第给朱鸾笙介绍了。朱鸾笙一看那些人,都带着三分流像,先就不愿意,那个小丑胡金宝,有四十上下年纪,梳着一个小辫子髻,穿一件对襟水红褂子,拿着一柄大芭蕉扇,趿着鞋,挺着胸,一招一招的走来走去。
朱鸾笙到了这种地方,形单影只,没法子,也只得敷衍各人几句。别人还罢了,那胡金宝口里嘿嘿的一脸假笑,令人讨厌极了。自己不愿在后台久待,马上就走了。
那些人见她一来就走,脸上的色气又不好,大家就笑着说,这个人大概本事不坏,你看她搭着多么大的架子呀。胡金宝道:“别忙,咱们明儿个台上见。”大家也就存着这个心事,到明日看她的戏怎么样。可是那赵德三为着赚钱起见,和朱鸾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阵,虽然海报上没有说出她的历史,可是外边早传遍了,说是这个姓朱的,乃是一个制台的少奶奶,和男伶中的德囗如一般,来头非常的大,听的人不在乎听戏不听戏,也就愿意来看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所以朱鸾笙登台这一日,竟卖了一个满座。至于她的本事,在她自己看,以为很好,人家也不肯说一个不字。其实那时玩票,是把钱往外花的,不好也没关系。而且都是票友,人才总不能象内行怎样齐整,比起来,总可以对付。现在真上了台,就不能当着好玩。朱鸾笙自己一想,也不敢十分认为有把握。所以到后台化装以前,就找着配戏的胡金宝柳碧仙。对一对戏词,胡金宝说:“不用对吧?象这样的戏,还错得了吗?”朱鸾笙也是大意,料着这高裴力士的说白,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错,不对也就算了。出台之时,她在门帘里叫了一声“摆驾”。那些为着看她而来的人,早就震天也似的一声响,叫了一个门帘彩。及至门帘一掀开,杨贵妃一出台,大家一见,不是平常那种戏装,梳着高髻穿的是水红色的古装,心里还想着,她或者是很时髦的古装青衣花衫,所以穿这种衣服,也就不甚为奇。后来朱鸾笙唱了一大段,不见有好处。
她初穿古装,做的身段,又不能合辙,台底下就纷纷议论起来了。所幸她的扮像,还不失为秀丽,看戏的人,为了这点,原谅她没有叫倒好。那配戏的胡金宝,见她不过如此,却凭着她小丑的地位,在台上冷嘲热讽。她借着戏为题,对朱鸾笙说:“启奏娘娘:金丝鲤鱼看见娘娘穿了美丽的新古装,朝见娘娘。”这“新古装”三个字,正是讥讽行头是旧的。后来高力士进酒,杨贵妃问什么叫做同宵酒。她又说:“改良的年头儿,这个酒是用新法子制造的。从前的规矩,同取消了,这就叫同销酒。”台下有些人,明瞭胡金宝命意的,知道她是挖苦朱鸾笙,都说这家伙真损。
台口上的人所说的话,朱鸾笙都听见了。她对于这事,真是又羞又气,虽然哭不出来,脖子都变成紫色了。她勉强把这出戏唱完,心都碎了。匆匆卸装,回得客店去,往炕上一爬,两只手抱着头,伏在枕头上,痛哭了一顿。
第六十回事不由人冲寒谋去路饥来驱我坠涵误前程
当朱鸾笙在屋中偷哭之时,恰好王驼子在窗户外面经过,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便隔着窗户问道:“朱老板,您怎么啦?”朱鸾笙说不出话来,抬头望了一望窗户,依旧伏在枕头上流泪。王驼子知道一定有事故,走进房来,就说:“您有什么事为难吗?”朱鸾笙坐起来道二“我不唱戏了,今晚上就搭夜车回北京去。”
王驼子不料,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惊非小。便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今天戏园子里,上座足够十成,他们戏院子里的人,很是乐意呢。怎么着?您一见买卖好,就要……”王驼子说到这里,觉得言重一点,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就要不干。难道买卖不好,您才愿意干吗?”朱鸾笙道:“买卖好不好,我管不着,干脆,我不愿意唱戏了。”王驼子道:“怪呀!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着这一个地方上台。刚唱了一天,就说不干,这是什么缘故呢?”朱鸾笙道:“你不看见那个胡金宝,在台上和我捣乱吗?”王驼子笑道:“我说为的什么,就为的这个。那要什么紧,拖人下水,先打湿脚,她要和您配戏的话,能不按着规矩,在台上胡扯,和您为难吗?”朱鸾笙道:“怎么不能?今天我受她的气,就受够了。”
王驼子道:“她是个小丑,在说白上面,多说一两句笑话,随她说去。就凭她,能把咱们砸下来吗?”朱鸾笙道:“我不为这个,我就是不愿受人家的闲气。”王驼子道:“唉!朱老板,混饭吃,哪儿免得了这个呀。凑付着能带得过去,那就行了。
就依着您,今晚上就走,请问您使了人家几十块钱呢,能说不还给人家吗?真还人家的话,我想也花去好些个了,未必拿得出吧?不还人家,您可以走,我可走不脱呢。“朱鸾笙一时为了气不过,所以说出要走的话,现在被王驼子几句话提醒,竟是无话可说,默默的坐在一边。王驼子又道:”您别受气,您听我说,什么地方,来了一个新人,总免不了人家欺侮的。只要咱们真有能力叫座,一走,戏园子里就没生意。那末,谁也得巴结咱们。胡金宝她若还是和咱们捣乱,咱们真有本事叫她滚蛋。要出气,咱们要那样出气。咱们因为她捣乱,就退包银不演,倒好像怕她似的,那不成了笑话吗?“王驼子带冤带劝,闹了半天,才把朱鸾笙心事说活动,将要走的话,暂时丢开。
可是从第二日起,上座就一天差一天。朱鸾笙的戏既然平常,行头又不漂亮,实在振作不起来,不过因为她生得很清秀,有一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观众,见她出台,还是提高着嗓子,睁着眼睛向台上叫好,台风总不算沉闷。不过唱了半个月了,朱鸾笙总没见着一个钱。王驼子先是告诉她,您既然是这里的台柱,要拿出一点身分来,别五块十块的和戏园子里要钱,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和您去要。朱鸾笙也就信了。可是王驼子口里这样说,事实上一个钱也没讨来。其初,朱鸾笙总也没有催过。后来一日挨一日,竟没有拿钱的指望,她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着赵德三,问他要用五十块钱。赵德三说:“朱老板,您到长辛店来,也不过十七八天,用了六七十块啦。”朱鸾笙道:“这是哪来的话?六七十块,六七十个铜子,我也没拿着。”赵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钱,都是由我亲手交给王驼子的,决没有错。
难道他一个钱也没给你吗?我这里有账的,不信我查给你看。“说着赵德三便捧出账簿子来,一笔一笔查给朱鸾笙看,果然不错,已经支用六七十元,朱鸾笙这一气非同小可,马上走回客店来,质问王驼子,是什么理由,吞没这些款子。王驼子见她走进门来,脚步走得很快,脸皮儿绷得铁紧,颜色是黄黄的,眼皮下垂。先是不说什么,坐在王驼子对面,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问王驼子道:”请你问一问赵先生,他到底是给钱不给钱?若是不给钱的话,就说明了不给钱,我有我的打算。“王驼子知道她来意不善,说道:”他怎样能说不给钱呢?不过日子有点儿移动罢了。而且前几天我因为场面上他们要钱花,在赵先生那里也支动了二三十元钱。“朱鸾笙道:”二三十块钱恐怕还不止吧?“王驼子道:”另外我和赵先生借了几十元钱,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朱老板的款子没有关系。“朱鸾笙道:”这样说,赵先生是肯给钱的了。怎样我回回问起来,你总说是不忙呢?“王驼子被她这样一问,倒逼得没有话说,用手搔了一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朱鸾笙道:”别怪我当面说,你是以为我初次唱戏,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后我的钱,我自己去拿,不劳你的驾。你用了我多少钱,咱们有账算账,照算。“王驼子道:”朱老板,你太什么了……就是为这几十块钱的话,您就生这么大的气,至于吗?“
朱鸾笙究竟是个大家出身的人,见王驼子并没有热烈的抵抗,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两只手老是浑身上下的摸痒。朱鸾笙一翻身,走出门去,一面说道:“我不管那些,用我多少钱,我扣多少钱。”说毕,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那王驼子见她柔懦无能,越发的不放心上,好在场面上的人,都是一党,朱鸾笙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包围中。
从那天决裂起,朱鸾笙天天逼着他们要钱,最后才交十块钱出来,要和他们吵吧?
唱起戏来,又要场面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说和王驼子讲理吧?自己举目无亲,他们人多,讲他不赢。有一日是大风天,戏园子里,也不过上座百十来个人,有一小半,还是看白戏的。赵德三这天正到戏园里来,在后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一阵子总是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象今天这样子,大家别混了,裤子都要当掉啦。”胡金宝道:“赵先生,你这话,别对我们说啦。叫座不叫座,是台柱子的事,和我们什么相干?嘿!我早就说这一个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两天风,自己唱给自己听得了。长辛店的人,谁也到过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鸾笙听到这话,好不后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现在还是安然的做着少奶奶,何至于跑到长辛店来,住这样和鬼窟一样的客店,再说受苦能赚钱也罢了,自己身边,又是王驼子一党包围着,弄几个钱,也是好这几个坐地分赃的。听赵德三那种声音,对我已经不客气了,我还待在这里,看他的颜色吗?好在我的账还没有用过头,这时我走了,他也不能说我拐款,那些半新不旧的行头,也是废物,不唱戏要它也没有用。行李带来不多,丢了就丢了,算什么?朱鸾笙心里一起要走的念头,立刻就要走。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其余零用的东西,一齐丢了不要。一看手表,现在是八点钟,九点钟正有一班车,由这里到北京去。趁着天刮大风,大家都缩在屋子里,便提了那个包袱,轻轻悄悄的走出客店来。这时天已漆黑了,一阵一阵飞沙由拐弯的冷胡同里,随着风向人身上扑了来。人家的黄土墙上,安着一个破玻璃罩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出来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黄黄的颜色,映在这寂寞的空气里。人在这惨淡的境况中走,不但不看见自己的影子,仿仿佛佛,连自己都成了一个影子。这时心里也来不及害怕,只是低着头,用眼睛望着地下,极力的向前走。到了车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样拥挤,稀稀落落三四个人,坐在屋子一个犄角上打瞌睡,朱鸾笙买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着。一会工夫,火车到了,朱鸾笙提着那个包袱,自走上火车去,坐在窗子边,一看车站附近,倒是电灯通亮,可是灯光以外,越发是黑气沉沉的。只听那些电线,被那掀天的大风一吹,呜呜的叫着,发出一种凄惨的声音。外面这样大的风,站台上除了火车站上几个执事人员,在惨白色的灯光下,晃晃荡荡而外,不见什么生物,只是一派荒凉景象。朱鸾笙对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长辛店呀长辛店,我们再见罢。火车开了,她心里转觉又有些恋恋。心想我在长辛店,虽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门职业留住了我。
这回到北京去,白牺牲了许多东西,依然还是飘泊无依,不见得就有好机会哩。自己不高兴,说走就走,似乎少考虑一点。但是转身一想,不走的话,在长辛店站得住脚吗?站不住,将来又往哪里跑?真和王驼子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头年。
丢了一二百块钱东西,那算什么,当年在朱家的时候,一场小麻雀牌,还不止输这些个钱呢。想到这一层,心里又坦然起来。
当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点钟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风旅馆去投宿,身上还带有二十多块钱,一两天内,也不必急于解决生活问题。心想在长辛店也吃苦够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开了一个中等房间。又叫茶房彻了一壶龙井茶,买了一些南式点心,坐在铁床上,慢慢地吃。只这时候,却有一阵嬉笑之声,送入耳鼓。朱鸾笙也是住过饭店和旅馆的人,知道这种现象,很不足为奇,所以并不留意,可是那种笑语之声,自从听得以后,有两三个钟头,还没有间断过。自己睡在床上,对着一盏孤灯,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来,已是将近十点。梳头镜盒,本来带着的,关着门梳了一个头。因为听见楼下有卖报人叫唤的声音,打开门来,打算买份小报看看,一伸头,恰好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朱鸾笙认得她,也是从前在一处游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她实在的名字却是程元贞。朱鸾笙一时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声“程小姐”。程元贞一见她,早就想背过脸去的,现在人家已经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
便欣然改着笑容,抢上前一步,执着朱鸾笙的手道:“呵哟,原来是朱少奶奶,久违啦。”说时,她的一双目光,早射在朱鸾笙屋子里。一见里面,放下一个衣裳包袱,还有一个小提箱,好像是从哪里出门来,决计不是特意到此来开房间的。朱鸾笙道:“可不是好久没见,坐着谈谈罢。没事吗?”程元贞道:“没事,很愿意和你谈谈呢。”于是朱鸾笙让进来坐,一面按铃叫茶房沏茶。茶房进门,见这一位生女客,却认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对朱鸾笙浑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
程元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贞朱鸾笙谈了一阵,才知道她现在和朱家已经脱离了关系,看那样子,也是飘泊无依。心里暗算了一会,倒以为是个合作的好伴侣。便探着她的口气问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来吗?”朱鸾笙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程元贞道:“这旅馆里价钱倒是不贵,不过长住是不大合适。”朱鸾笙道:“我在这里也是暂住一两天。让我想定了以后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贞道:“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是欢迎的。我那里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间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鸾笙不很知道程元贞的历史,原先仿佛听见人说她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全靠她的姐丈供给她的费用。这样说来,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问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许多屋子空呢。”程元贞道:“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另外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远亲,给我看屋子的。哪有什么人呢?”说到这里,朱鸾笙立刻醒悟过来。心想她既有家,为什么昨晚到旅馆里来住?昨晚上,我听隔壁屋子里有人说话,说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内了。这样看起来,她的行动,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后悔不该和她打招呼。虽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碍,但是这旅馆里的人,看见我和她认识,而且又和她住在紧隔壁,难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样鬼头鬼脑,他还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经让程元贞谈话,也不能驱逐人家走去,只得装着不知。
这天朱鸾笙在外面找了几处朋友,心里虽然抱着求人的心事,决不能够和人见面就说起这事来,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体面,也不肯随便就说出求人的话,所以跑了一天,依旧还是回旅馆来住。偏是一进门,又遇见了程元贞。这时,程元贞不是一个人了,另外和一个男子汉在一处,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纺绸做的西装,戴着平顶草帽,架着大框眼镜,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极其时髦。朱鸾笙一看,心里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里一点主意没有。那程元贞和西装少年并排而走,她却毫不在意,老远就笑着点了一个头说,你刚回来。朱鸾笙随便答应了一句,三人前后走上楼。到了房门口,大家都站在楼口的栏杆边,让茶房拿钥匙去开里。这时朱鸾笙好奇心重,要仔细看看那西装少年,究竟是怎么一等人,不免复看了一眼。那西装少年,也不知道朱鸾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样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时,打了一个照面,那西装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带着笑容,和她点了一个头,朱鸾笙觉得这人,也并不是那样可以讨厌的浮滑子弟,礼尚往来,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微微的点了一个头。茶房刚将两处房间打开,随后从楼下走上来一人。这人穿着一件蓝印度纱的长衫,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当着扇子摇了上来。
程元贞回头一看见,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来。‘哪人对西装少年拱了一拱手,说道:”对不住。但是还不算晚,你们也是刚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紧,主人翁没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样。“说着话,三人一同进那边的房间去了。
朱鸾笙这才知道那西装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贞没有关系。
进得屋里,刚坐下一会儿,茶房捧着一本油纸糊面的菜单进来,说道:“晚饭给您预备一点什么菜?”朱鸾笙将菜单子接过来,翻了一翻,还没有说要什么菜呢,程元贞进来了,便对朱鸾笙道:“晚上没事吗?”朱鸾笙道:“没事。”程元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头咱们出去吃一点东西,一块儿听戏去。”说时,将那菜单子一把接了过来,顺手递给茶房道:“拿去罢,我们不吃你们旅馆里的饭。”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拦住我们的生意。”程元贞道:“不吃你们的饭,给你们省些米,让你们多挣几个钱,那还不好吗?”茶房道:“您是明白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的饭不算钱,那是一个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点光呢。”程元贞笑道:“你倒肯说老实话,你们当茶房的,管那些个呢,多给你们几个钱小费就得了。去罢,别啰嗦了。”茶房笑着出去,将房门随手带着掩上。朱鸾笙道:“北京的旅馆吃饭不包菜,这个毛病很大,住一块钱的房间,恐怕倒要吃上两块钱的菜。”程元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罢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鸾笙道:“住旅馆的人,和住饭店的,又有分别。住饭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馆的不然,都是京外来的远客。出门的人,哪里过得许多讲究,在旅馆里随便吃饱了就算了。”程元贞道:“你这话很有理,但是我们住旅馆,却是当饭店一样住,当然可以过些讲究了。我请你去吃顿河南馆子,回头一块儿去听戏。春明舞台,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包厢。”朱鸾笙暗想,她请客必定有那两个男子汉在内。虽然清自清,浊自浊,不怕什么,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为什么这样客气?我倒不敢当。过一天大家有空再说罢。”程元贞听她的口气,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两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绍你会一会,他们一定很客气的。”朱鸾笙不肯自认是顽固分子,又不愿意和这种人来往,便道:“不是那样。
因为我和人家初次见面,似乎……“自己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样措词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话,来替代”似乎不便“四个字,只说”似乎什么呢“。程元贞道:”是我请,又不是让他二位请,你有什么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我请的客吗?“朱鸾笙一想,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怪闷的,跟着出去混个半夜也好,自己这个时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罢,我陪你吃餐饭,戏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应,程元贞立刻逼着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介绍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贞一层关系,不过如此。秦士狂却对朱鸾笙十分客气。谈了一会儿,先是到饭馆于里去吃饭。吃过饭之后,却由秦士狂会了账,朱鸾笙一见,让位生客会了账,心里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进一步,还要她去听戏。程元贞道:”我们反正包了一个厢的,你不去,我们不少花钱,你去,我们也不多花钱,你又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对了,况且这时候回旅馆会枯坐,也没意思,除非嫌我们粗鲁,我们就不敢勉强。”朱鸾笙笑道:“这话太客气,我只好奉陪了。”于是乎他们一路又去看戏。
这是大家第一次集会,那童秀夫虽然对程元贞说说笑笑,程元贞还是躲躲闪闪。
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讳,当着朱鸾笙的面,放着胆子又闹又笑。好在那秦士狂,知道朱鸾笙的来历,不敢象童秀夫一样放肆,不过极力的借着缘故来接近。一日之间,他就到这春风旅馆来了五六回。朱鸾笙又不是呆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论起外表来,这秦士狂西装革履,不见得讨厌。不过他用对付程元贞的手腕,来对付自己,这是不能默认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固,搬出这旅馆去。这样一想,心里就没有了主张,算来算去,只有赵姨太太是个好人,她或者还能替我想点法子。虽然自己借了袁妈二百块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已久,料她已垫着还了。这个时候会见她,她见我这种狼狈情形,未必还会向我要钱。主意已定,便到赵家去。
不料一到大门口,那里的门房认识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吗?”朱鸾笙道:“是的。”门房道:“您大概这一阵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们姨太太前半个月,就去世了。”朱鸾笙听了这话,正是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妇人的心肠,是容易受感动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泪来。
呆呆的站在门口,进来是不好,立时走去又觉有什么事情丢不下似的。正在这个当儿,老远的有人喊了一声“朱少奶奶”。朱鸾笙回头看时,正是那个借钱的袁妈。
心里不免说一声“惭愧,怎样正遇着她”。那袁妈看见朱鸾笙如苍蝇见血一般,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说道:“朱少奶奶,这是哪里说起呀,我们姨太太去世两个礼拜了。”说时,眼眶子一红,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脸上去擦眼泪。朱鸾笙道:“我也是刚刚听见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来,一点儿也不知道呀。
这里太太,我又不认识,我不便进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设了灵位没有?“袁妈道:”没有设灵位呢。朱少奶奶还住在那公寓里吗?“朱鸾笙知道她这句话,是有意的。
一定她借的那笔款子,赵姨太太没还她,现在是要来讨债了。对于住址一层,是否可以告诉人,应当考虑一下的。袁妈不等她答应出来,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您说,这就一路和您去谈谈。”朱鸾笙见她这样说,料着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好,你雇两辆车,我们一块儿去罢。”袁妈巴不得一声,马上雇好两辆车,一路到春风旅馆来。袁妈见朱鸾笙行李越发简单了,已经成了一个没把葫芦,要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到哪里向她要钱去。于是老老实实的对朱鸾笙说,那笔款子,请朱少奶奶就还我,已经过期不少日子了。朱鸾笙道:“你们姨太太,没有把款还你吗?”
袁妈笑道:“这是朱少奶奶借的钱,她怎样会代你还哩?”朱鸾笙不好说我猜她一定会还的,只说道:“她原对我这样说过的。”袁妈道:“这是您错了。当时朱少奶奶拿钱的时候,怎样不当着姨太太的面,交代一声呢?”朱鸾笙一想,这话对了,现在既没有当面交代,就是赵姨太太替我还了,她要不承认,我也没法子指实呀。
说道:“既然赵姨太太并没有付还,自然我要拿出来,请你两三天后,再到这里来,我自然有一个切实的办法。”袁妈想道:“好呀,两三天后,你还不打算给钱呢?”
便装着笑答道:“并不是我小气,见着朱少奶奶就要钱,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闲儿,不容易见着面呢。现在朱少奶奶就给我罢,省得过两天我又来。”朱鸾笙道:“今天身边没存着钱,三天后,你到这里来,我给你就是了。”袁妈道:“少奶奶手上,还短着钱使呢,您这是客气话了。”朱鸾笙道:“今天我身上实在没带着钱,过两天还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当时讨钱,就当时问人要的。”她说这话时,把脸就板下来,表示对袁妈不高兴的样子。袁妈对朱鸾笙的状况,早就知道了,要在她面前摆少奶奶的架子,她是不受的。便道:“您说这话,那是很有理的。可是您也得替我想想。您到北京来,是一个客位,住一半天也能走,住十天半个月也能走,若是见面不问您要,知道哪天再来呢?再说您住在北京,又没一定的地方,叫人家怎么样子找您呢?”朱鸾笙道:“你说这话,是疑心我要骗你的债吗?”袁妈道:“这可是您说的话,我们当下人的,不敢这样胡说八道。您先别着急,有法子,您慢慢的去想,听便你怎么说,今天您不给我钱,我是不能走的。”说毕,左腿架着右腿,两只手向前一抄,抱着大腿的膝盖,把脖子一扬,一句话不说,静等着朱鸾笙答复。朱鸾笙好说了一阵子,又歹说一阵子,那袁妈非要钱不可,总是不走。朱鸾笙顾着面子,既不能和她吵,又没钱拿出来让她走,这简直为难死了。她们先回来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回来,这时重秀夫和程元贞都来了。她听见这边屋子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叽叽喳喳,好像拌嘴似的。后来静听了许久,知道是为讨债的事,程元贞一想,秦士狂托我的事。这倒是个机会。于是就隔着壁子,叫了一声“朱姐,请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朱鸾笙正在为难,听程元贞的口音,似乎有意帮忙,心想请她调停一下也好。便对袁妈道:“你等一等,我到隔壁去就来。”
说着上这边来,那童秀夫却笑着出去了,似乎闪开来,让她们谈话呢。程元贞拉了她的手,一同在床上坐了。低低的道:“你们那边谁来了?”朱鸾笙也不隐瞒,就把事情一老一实说了。皱着眉道:“你看我怎么办呢,不逼死人吗?”说着两手伸开一撒。程元贞含着微笑,想了一想,然后正色说道:“法子是有一个,不知道你肯不肯办。”朱鸾笙听她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还问道:“什么法子呢?”程元贞道:“我的事,不能瞒你你也知道。我哪里愿这样,也是为势所迫呀。你若是……”
说着,她凝视着朱鸾笙的脸,见她并没有怒色,因道:“你若是肯出来交际,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这一点儿小债,不算什么,马上可以了结。以后也就不会这样困难了。”朱鸾笙红着脸,摇了一摇头道:“这哪里使得?”程元贞道:“你说使不得,为着什么使不得,还是为自己呢,还是为家庭呢?自己,不必说了,落到这一步田地,还谈什么身分?有身分又怎么样,谁说你一声好?为家庭呢,你是没家庭的了,你吃家庭的亏还小呀。趁着这个时候,找一条出路是正经。不然漂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好象现在吧,你这样为难,白受人家的逼,你只管有身分,谁管你?”
这一篇话,说得朱鸾笙低头无语。程元贞又道:“就是那位秦先生,对你的意思很好,只要你将就一点,我看他一定帮助你的。就是你的意思,大概也不会讨厌他。”
朱鸾笙到了这时,脸色沉了一沉,握着程元贞的手,停了一会儿,然后发出很低微的声音,问道:“不会有人知道吗?”程元贞道:“那有谁知道。”朱鸾笙道:“到了现在,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你的话。不过也不能专以金钱为目的,乱七八糟的人,我是不能理的。”程元贞道:“那听便你呀,别人哪里能干涉呢?”朱鸾笙道:“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想法子把那个老妈子打发走了。”程元贞笑道:“两百块钱,那算什么,归我和你了罢。”
她二人有这一番交涉,当日晚上,就由秦士狂带着朱鸾笙去看电影,非常的亲密。过了几天,秦士狂和童秀夫回天津去,朱鸾笙就搬到程元贞家里去住。她家在个上海式的胡同里,是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房子。不但陈设很好,而且电灯电话,一切都有。朱鸾笙先是很奇怪,为什么程元贞有这好的房子,还喜欢住旅馆?后来才知道她的意思。她在外面,还是挂着少奶奶的招牌,不是极熟的人,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内幕。因为要这样,才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多弄人家几个钱。这一来朱鸾笙把朱老板的字号取消,又恢复朱少奶奶的大号。约摸有两个月,认识了好些朋友。
那个秦士狂,是常来往京津两地的,来了,一定找她,两人又比较熟些。到了这种程度,朱鸾笙的身世和景况,对于秦士狂,自然没有法子秘密。所以一到了后来,秦士狂也常到程元贞家里去。有一天华伯平在五洲饭店请客,有秦士狂杨杏园在座。
当秦士狂没来以前,华伯平亲自去催请,叫他把朱鸾笙带来。同时又叫在座的人,另外找了两个时髦女子。因此一会,杨杏园再由华伯平口里,知道朱鸾笙的为人。
三个月后当那天晚上,杨杏园和富氏兄弟谈到她的时候,所以很是详细。富家骏道:“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所以那阀间门第,要讲些什么礼仪虚套,我想对症下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杨杏园笑道:“这是女性一方面,逍遥浪荡的下场头。
那末,反过来说呢?“富家骏对富家驹望着一笑,然后问道:”听见没有?这是你的当头一棒呢。“
第六十一回拥絮听娇音惺忪温梦煨炉消永夜婉转谈情
富家驹听了这几句话,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顿,便笑道:“我想杨先生不是说我,我也不够资格。”杨杏园道:“夜深了,谈得都忘了睡觉呢,我是倦了。”
说着自走回房去睡觉。刚一扭着电灯,只见桌上摆着两封信,有一个西式信封,是钢笔写的字。拆开一看,那信是:杏园先生;我没说什么话以前,我要先对先生表示一番惭愧。先生是一个博爱者,只有求你原谅了。现在,我几笔钱,万万是不能少的,想了几天的法子,都没有一点头绪。不得已,只好向先生开口。一个人,希望人家老来尽义务的帮助他,那是很可耻的。不过我的身世,先生已经知道,我就求佛求一尊,免得到处去出乖露丑了。信到之后,请先就回我一信,我可以自己来拜访。特此敬请刻安!
后学科莲敬启杨杏园一看信,想道,真是我大意了。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我没有送钱去。但是也很奇怪,怎么她亲戚家里,一直到现在还不救济她。心想我写信叫她来拿钱,那自然是没有道理。就是我亲自送钱去,让她当面对我道谢,也是不对。于是写了一封信,拿两张十元的钞票,放在里面,叫人专送到史科莲学校里去。史科莲接到信,不料钱就来了,而且如此之多,心里自然觉得可感。
原来她入学校以后,没有到余家去,自己的旧衣服,全没拿来。这时已是十月寒天了,身上还穿得是夹袄。幸是一个姓汪的同学,送了她一件旧的绒紧身衣。不然简直不能上课了。无论如何,非做一身棉衣不可。自己计算着,买棉花自己做,有个六七块钱就够了。此外零星花费,还差个一二元,若是杨杏园能接济十块钱,那是很足很足的了,现在收到二十块钱,超出预算一倍。而且他信上又说,若是钱不够,还可以写信去问他要,觉得他对于李冬青的托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由此看来,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可以无憾了。但是姓杨的虽然是受人之托接济的,在我个人,却不可以这样想。要这样想,也就算是忘恩负义了。现在自己没有棉衣,不能出门,只好把衣服赶着做起来了,然后再去谢他。当日他就托了一个同寝室的同学,叫蒋淑英的,去买了布料棉花回来。六点钟的时候,吃过晚饭,她就在寝室里,把衣服裁了。那蒋淑英正洗了脸进屋子里来,伸手到窗户台上,去拿雪花膏,见史科莲把线毯铺在窗子边,那张条桌上。将剪的衣料铺好,撕着棉絮,一张一张向上面铺,便笑道:“你的性子太急,丢了饭就赶这个。”史科莲用手摸着蒋淑英的棉袄衣裳角笑道:“你穿得这样厚厚的,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啦。你瞧我。”说时,将右手翻着左手的袖口给她瞧。蒋淑英道:“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上次我送一件袄子给你,你不要呢?”史科莲道:“阿弥陀佛,你一共只有两件大袄子,我再要穿你一件,你不和我一样吗?”蒋淑英道:“我要没有衣服穿,我还可以回家去要,你和我不同呀。”蒋淑英一面说话,一面将雪花膏敷在掌心里搓了一搓,然后蹲着身子,对着镜子往脸上摸。接上问道:“小鬼,今天你哪来了许多钱?”史科莲早见身后有个人,便对蒋淑英瞟了一眼,说道:“哪里的钱?天上会掉下来吗?还不是家里送来的。”蒋淑英会意,就没有作声。等那人走了,扑通一下,关着门响,史科莲笑着对蒋淑英道:“你真是个冒失鬼,也不看看有人没人,你就问起来。”蒋淑英笑道:“呵!我明白了,你这个钱,是要守秘密,不能告诉人的呢。”史科莲脸色一沉,然后又笑道:“胡说。我对你说真话,你倒瞎扯呢。”蒋淑英道:“那末,你为什么不能公开?”史科莲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到这里来,是一位密斯李帮助的。密斯李自己也是没钱,是她一个男朋友姓杨的拿出来的。临走的时候,密斯李又拜托那位杨君,请他格外接济,所以他又特送这一笔款子来。”蒋淑英道:“你说过,姓杨的和密斯李非常的好,这样看起来,果然不错。你想,他对于密斯李的朋友,都是这样,对于本人,更不必说了。他们两人订了婚吗?”史科莲道:“这话说起来,恐怕你也不肯信。他两个人订有密约,是终身作为朋友的。”
蒋淑英道:“我不信,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一男一女,既然能约为终身的朋友,为什么不干干脆脆的结婚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好几次探密斯李的口风,她自己很坚决的说是要守独身主义的,你想,这不很奇怪吗?”蒋淑英道:“她既不和姓杨的结婚,姓杨的算是绝望了,为什么还这样和她好呢?”史科莲低着头在铺棉花,于是下颏一伸嘴一撇,笑道:“什么!绝了望!绝了什么望?你准知道吗?”蒋淑英红着脸道:“呸!你成心找岔儿了。你要强嘴,我就把你这事宣布出来。”史科莲又瞟了她一眼,依旧低着头铺棉絮。口里说道:“你自己呢?”
蒋淑英没有作声,走过一边,自去叠床上的被窝,叠好了棉被,就开门要走。史科莲道:“你去上自修室吗?若是点名,你就说我病了。”蒋淑英笑道:“好好的人,说什么病了。”一面说着,一面开门,忽然把身子往里一缩,连说几声“好冷”,又将门来关上。史科莲道:“怎么了,刮风了吗?”蒋淑英道:“风倒是不大,你来看看,下了这一院子大雪。”史科莲道:“你别吓我,今天一天,到了后天,我就有棉衣服上身,我怕什么?”蒋淑英道:“你说我冤你,你来看。”史科莲丢了衣服,走过来一看。只见院子里地上,果然销了一层仿仿佛佛的白影子。走出房门,刚到廊檐下,忽然两点雪花扑到脖子上,着实有些冰人。说道:“这天,真也有些和穷人为难,十月半边下,会下起这大的雪来,奇怪不奇怪?”于是赶紧走进屋来,将房门关上。蒋淑英道:“屋子里还不安好炉子,今夜里恐怕有些冷了。我今天盖的是一床新被,你和我一床睡,好不好?”史科莲笑道:“你早就说着有一床新被,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走过来看时,却是一条黄绫子的被面,滚着墨绿花辫。被里是白色绒布的,又软又厚。蒋淑英早铺好了,竟是盖掩了满床。史科莲道:“你一个人为什么盖这大的被?”蒋淑英道:“这原不是我的被。”史科莲笑道:“你这倒好,还没有结婚,先同盖着一床被了。”蒋淑英捏着拳头,竖起手来,就要打她。这里手还没有伸出去,房门扑通一下,十几只皮底鞋,顿着地板直响,一窝蜂似的进来四五个同学,口里都嚷着“好冷”。她们两个人,只好把刚才说的话,一齐丢下。大家谈了一会,外面已经打了就寝的铃。蒋淑英笑着赶快就脱衣服,往被服里一钻。口里喊道:“密斯史你还不来睡吗?一会要灭电灯了。”史科莲道:“我赶着要缝几针呢。网篮里我还有一枝洋烛,电灯灭了,我不会点蜡吗?”一句话没说完,同寝室的人,眼前一黑,电灯灭了。史科莲摸索着把洋烛点了,放在窗台上,依旧缝那件袄子。蒋淑英就喊道:“死鬼!今天天气冷,要你一床睡,你倒搭起架子来。”史科莲道:“你等一等,我一会就来。”蒋淑英在被窝里滚着翻了一个身,口里说道:“你不来就罢。”也就不作声了。先是同寝室的,你一言,我一语,还有人说话,后来慢慢的都沉静了。
史科莲在烛影之下,低头做事,渐渐听到微细的鼻息声。偶然一抬头一看,玻璃窗外的屋瓦上,有浓厚的月色。把脸凑着玻璃上看时,又不是天色漆黑,又没有月亮,正是落下来的雪,积成一片白了。仿仿佛佛听到院子里,有一种瑟瑟之声,如细风吹着树叶响一般。她想道:“这雪大概下得不小,不然,怎么会响起来呢?”
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冷气,只觉扑在人身上,有些寒飕飕的。洋蜡的光焰,摇摇不定。一个大屋子,只有这一点火光,未免昏沉沉的。手上拿着的针,竟会捏不紧,掉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史科莲一来是冷,二来一个人坐在这里,也很孤寂,便也丢了事,钻到蒋淑英脚头来睡,自己坐得浑身如冷水洗了一般,这时睡在这柔软温厚的被窝里,非常的舒适。自己只微微一转身,被服里仿佛有一阵粉香,袭进鼻子来。史科莲便用脚敲着蒋淑英道:“这床被真过于考究,里面还洒了香水哩。”蒋淑英睡得熟了,哪里知道,嘴里却哼了一阵。史科莲惦记着天下雪,明天身上没有棉衣服,怎么出房门。心想着我祖母,一定也很念着我的。别人罢了,瑞香姐姐,和我是极要好的,决不因为我穷,就不理我。我脱离你家,和你并没有翻脸,你怎样也不来看我一看?如此说来,亲者自亲,疏者自疏,久后见人心,一点不错了。我幸得有个杨杏园接济我,若是不然,我岂不要冷死吗?蒋淑英她常常自悲身世,她还有叔叔,有情人可以帮助她,我呢?正想到蒋淑英的事,只听见她一个人在被窝里,忽然格格的笑将起来。文科莲道:“原来你没有睡着呀。你笑什么?”
但是蒋淑英并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又格格的笑,说道:“别闹,再要闹我可恼了。”史科莲道:“你见鬼,我身也没翻,谁和你闹了?”蒋淑英道:“你把那一枝花,折下来,让我带回去。”史科莲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说梦话呢。今天这东西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她的情人玩疯了,所以到了晚上,还是说梦话。我看她虽受家庭的压迫,但是她爱情的生活,却很是甜蜜,两下比将起来,也足可以补偿她的损失。我真不想好到什么程度,只要能有她那样的景况,也就心满意足了。自己越想越睡不着,抬起头来,看一看,窗子外面,越发的白了,大概雪还没有止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可是她左一翻身,右一翻身,倒把蒋淑英惊醒了。问道:“你几时到我床上来的,我一点不知道。”史科莲道:“我睡了两个钟头了。”蒋淑英道:“你想什么心事么,怎样还没睡着?”史科莲道:“我有什么心事,你才有心事哩。”
说时,一个翻身,便由被服里钻到这头来。蒋淑英笑道:“死鬼,你胡闹,半夜三更,在被窝里捣乱。”史科莲一头伸出被窝,一头睡在蒋淑英枕头上。笑道:“我不是和你捣乱,我要审问审问你。”蒋淑英道:“你审问我什么?”于是史科莲摸着她的鬓发,对她耳朵边道:“我问你,今天上午你在哪儿来?”蒋淑英道:“不是替你买东西去吗?”史科莲道:“买东西以前,你还出去了一次呀。”蒋淑英道:“就在街口上买些东西,哪儿也没去。”史科莲轻轻的说道:“你还不肯招认呢。
你在梦地里,早是不打自招了。“于是把她说的话,学了一遍,少不得还加重些语气。蒋淑英缩在被窝里笑道:”这是真的吗?“史科莲道:”不是真的,我怎样会说到你心眼里去?“蒋淑英道:”该死,她们听见没有?“史科莲道:”她们都睡着了,大概没有听见。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蒋淑英道:”哪里去了呢?是他打了电话来,一定要我到中央公园去。“史科莲道:”这个冷天,跑到中央公园去喝西北风吗?“蒋淑英道:”今天上午,不是很好的晴天吗?他要我到社稷坛去晒太阳。
说这在科学上有名词的,叫‘日光浴’哩。“史科莲道:”学校里有的是大院子,那儿也可以晒太阳,一定跑到中央公园去作什么?“蒋淑英道:”他一定要我去,我有什么法子呢?“史科莲道:”说了半天的他,我还没有问你,这个他究竟是谁?“
蒋淑英一翻身,将背对着史科莲,说道:“明天早上不上课吗?夜静更深,越说越有精神,是什么道理?”史科莲笑道:“也好,明天我当着同学的面,再来问你罢。”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睡着了。
次日是蒋淑英先醒,一看窗子外面的雪,堆得有上尺厚。再一看那头,还放着史科莲一件夹袄。心想这要不给她一件棉衣服穿,今天真要把她冻僵了。于是自己下床来开了箱子,取了一件旧小毛皮袄,放在床上,自己却另换了一件旗袍。史科莲也被她惊醒了。蒋淑英怕她不肯穿,先就对着她耳朵边说了一阵,然后说道:“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得陪着,你暂且穿一穿,到了晚上,你脱还我,你看怎么样?”史科莲道:“陪你到哪儿去,你先说出来。”蒋淑英伏在床沿上,笑着对她耳边道:“你不是早就笑我,要办这样,要办那样吗?现在有几样东西,我倒真是要办,你好意思不和我去吗?”史科莲听说,一头往上一爬,笑着问道:“喜信到了,什么日子?”蒋淑英伸出一只手,连忙捂着她的嘴道:“冒失鬼,不能对你说,对你说了,你就嚷起来。”史科莲分开她的手,笑道:“去我是跟你去。你必得把实话先告诉我。”蒋淑英道:“那是自然。起来吧,快要吃稀饭了。”史科莲当真披上皮袄,走下床来。不过身上穿了人家一件衣服,同学虽然不知道,自己总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让人看出来了。于是又穿上一件蓝布褂子,将皮袄包上。其实天气冷,换一件衣服,这是很平常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吃稀饭之后,紧接着上课。
一直把一天的课上完了,蒋淑英也没有说出买东西的话。到了下午,寝室里的炉子,学校当局,已经赶着安好了,炉子煽着火,满室生春,已经不冷了。史科莲又问蒋淑英道:“你不是说上街吗?现在怎么样?”蒋淑英道:“地下这样深的雪,怎么上街,明天会罢。”史科莲道:“早上说的时候,没有下雪吗?”蒋淑英笑道:“傻子呀,早上说的话,我冤你的哩。”史科莲道:“你冤我,那不成,那我不穿你的衣服。”说着,就解钮扣。蒋淑英走上前,将她按住,说道:“你好意思吗?
你明天脱还我也迟吗?“只见房门外,老妈子叫道:”蒋小姐,您的信。“蒋淑英接过信来,老妈子道:”送信的还在大门口站着,等您的回信哩。“史科莲听说,连忙跑上前来,问道:”什么事,又约着上中央公园会踏月吗?“蒋淑英道:”别胡说了,是我姐姐来的信。“史科莲道:”这大雪,你姐姐巴巴的专人送封信来作什么?“蒋淑英道:”我也不知道,只说叫我连夜就去,前几天她倒是害了病,我打算后天礼拜瞧她去呢,难道她的病更沉重了吗?“史科莲道:”这信是谁的笔迹呢?“蒋淑英道:”是我姐夫的笔迹哩,我就为这个疑心啦。“史科莲道:”这大的雪,你打算就去吗?“蒋淑英道:”他这信上,又没写明,我很着急,非去看看不可。“因对老妈子道:”你对送信的人说我就去,他先回去罢。“蒋淑英说毕,带上手套,披了一条围巾,匆匆的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自有许多人力车,停在那里。雇了车坐上,一直就向她姐夫洪慕修家里来。这时天上虽不下雪,可是风倒大了。风把屋上积雪,刮了下来,如微细盐一般,吹得人满身。蒋淑英在车上打了两个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个促狭鬼,别是成心冤我来的吧?这样的风雪寒天,他要和我开玩笑,我对他虽不能怎样,我一定要叽咕我姐姐几句的,洪慕修这东西嬉皮笑脸,最不是好东西,他冤过我好几回了。
她坐在车上,一路这样想着,究竟猜不透是什么事。说是姐姐病重得连信都不会写的话,究竟不敢信。他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宅门口,才不想了。但是那个地方,先有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停在那里。进门之后,那门房认得她是老爷的小姨子,便叫了一声“蒋小姐。”蒋淑英道:“这门口是谁坐来的汽车?”门房道:“一个日本松井大夫,刚进门呢。”蒋淑英听了这话,不由吓了一跳。问道:“是太太病了吗?”门房道:“是,病重着……”蒋淑英不等他说第二句,一直就往里走。这时虽然天还没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门口的两盏电灯,都上火了。隔着玻璃窗子,只见她姐姐卧室里,人影憧憧,却是静悄悄儿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身不由主的,脚步也放轻起来了。走进房去,只见洪慕修哭丧着脸,坐在一边。一个日本大夫,穿着白色的套衣,站在床面前,耳朵里插着听脉器的橡皮条。手上按着听脉器,伏着身子,在那里听脉。她姐姐蒋静英,解开了上衣,敞着胸脯,躺在床上,那头发象抖乱了的麻团一般,散了满枕头,脸上自然又黄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个圈,而且陷下去许多。蒋淑英见大夫瞧病,隐在身后,就没有上前。洪慕修看见她进门,站起来,含着苦笑,点了一点头。一会儿,那日本大夫将脉听完了,回转头来,和洪慕修说话。洪慕修这才对蒋淑英道:“难得二妹妹冒着大雪就来了,你姐姐实在的盼望你呢。”蒋淑英先且不答应他,便走到床面前执着蒋静英的手道:“姐姐,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蒋静英点了一点头,慢慢的说道:“先原当是小病,不料……唉!就这样……一天沉重一天。你来了,请两天假罢。”说着又哼了两声。这时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面屋子里谈话,蒋淑英要去听大夫说她姐姐的病怎么样,也到外面屋子里来。只见那日本大夫,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卷,在嘴里吸着。一只手伸出一个食指,指着洪慕修的胸面前道:“她这个病,很久很久就……”说到这里,拍着腹道:“就在肚子里了!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说着伸出五个手爪,向上一托道:“不过是,不过是,没有……没有什么……没有发表出来。现在……她把病发大了。”这时,两只手向二面一分,又道:“所以现在很不好办,明白不明白?”蒋淑英听那日本大夫的口音,她姐姐的病,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心里不免着了一惊。正想插嘴问一句话,只见她姐姐五岁的男孩子小南儿,牵着乳妈的手,从外面进来,他见了蒋淑英,就跑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叫“小姨”。蒋淑英蹲下身子去,两手抱着他,问道:“南儿!你从哪里来?今天我来急了,忘了带东西给你吃,你生气吗?”南儿道:“妈不好过,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气。”蒋淑英见他那个小圆脸儿,又胖又白又红,把两个指头撅了他一下,又对脸上亲了一个吻。笑道:“你这小东西,嘴是会说,不知道这两天真真乖了没有?”乳妈道:“哪儿呀?我就不敢让他进来。”蒋静英在里面听见南儿说话,便道:“乳妈,把南儿带进来我瞧瞧。”蒋淑英听说,便抱着南儿坐在床沿上。蒋静英抚摩着他的小手,说道:“我死了倒不要紧,丢下这小东西,谁来管你?”又问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着谁?”南儿用手摸着蒋淑英的脸道:“我愿意跟小姨。”洪慕修正走进房来,听见了他们所说的几句话,笑道:“小姨她哪里要你这样的脏孩子。”蒋静英叹了一口气,说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将来被后娘打得太厉害的时候,请小姨出来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蒋淑英道:“姐姐说这样的丧气话作什么?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么呢?”蒋静英慢慢的说道:“你以为我是说玩话呢,瞧着罢。”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姨,坐在一边默然无语。蒋淑英坐在床沿上,给她姐姐理着鬓发,露出雪白的胳膊。
胳膊受了冻,白中带一点红色。骨肉挺匀,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这位小姨,和她姐姐处处都是一般,惟有这体格上,比她姐姐更是丰润,很合新美人的条件。
听说她有了情人,不知哪个有福的少年,能得着她呢。“蒋静英看他呆坐便问道:”你连累了两晚上,应该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让妹妹陪着我罢。“蒋淑英道:”不,我还是在外面厢房里睡。“洪慕修道:”你床上弄得乱七八糟的怎样要人家睡?“
蒋淑英怕她姐姐也会误会了,说道:“我不为的是这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用手去整理床上垫毯,又拂了一拂灰。蒋静英道:“你还是在我这里睡罢,你晚上睡得着,定比他清醒些。”她也不愿违拗病人的话,只得依着她。这屋子里独煽了一个炉子,很是暖和,炉子上放了一把珐琅瓷壶,烧着开水,噗突噗突的响。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老妈子和乳妈,都睡觉去了,只剩蒋淑英一个人。她便在静英枕头边,抽了一本书看。这书是一本《红楼梦》,正是她在病里解闷的,蒋淑英就着电灯,躺在一张软椅上看,约摸有两小时,房门轻轻的向里闪开,洪慕修先探进一个脑袋,然后侧着身子,缓缓而进。蒋淑英一个翻身,连忙坐了起来。洪慕修向床上指了一指,问道:“她醒过没有?”蒋淑英将书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对床上望了一望,说道:“大概没有醒呢。”洪慕修顺便就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望着书道:“二妹,你真用功。这一会子工夫,你还在学堂里带书来看呢。”蒋淑英道:“哪里呀,这是姐姐看的一本《红楼梦》呢。”洪慕修笑道:“现在的青年,总说受家庭束缚,我以为比起老前辈就解放得多了。譬如看小说,什么《聊斋》、《西厢》,从前男子都不许看的,不要说这样明白的浅显的《红楼梦》了。现在不但男子可以自由的看,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这不算是解放吗?”蒋淑英笑说:“其实人学好学歹,还是看他性情如何,一两部小说,决不会把一个人教坏的。”洪慕修道:“你不要说这话。”说到这里,昂头望着天花板,咬着嘴唇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不瞒你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孩子,自从看了这些爱情小说以后,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后来遇见她,”说着,手望床上一指道:“就把小说上所得的教训,慢慢地试验起来了。”蒋淑英听他所说的话,太露骨了些,只是对着微笑而已,没有说什么。洪慕修又问道:“二妹,你看这《红楼梦》,是一部好小说呢,是一部坏小说呢?”蒋淑英笑道:“在好人眼里看了,是好小说,在坏人眼里看了,也就是坏小说。”洪慕修将手一拍道:“二妹说的话真对,你真有文学和艺术的眼光。”蒋淑英心里想,你又是这样胡恭维人。学一句话,何至于有文学眼光,又何至于有艺术眼光。洪慕修见蒋淑英含着微笑,以为自己的话,恭维上了。又道:“二妹,你的文学天才很好,为什么要进职业学校,去学那些手工?”蒋淑英道:“我有什么文学天才,连给朋友的信,都不敢写呢。姐夫你这话不是骂我吗?象我们学了一种职业,将来多少有点自立的本能,可以弄一碗饭吃。学了文学,又不能作一点事,反而把一个人,弄成柔懦无能的女子,那是害了自己了。”洪慕修笑道:“二妹,你还要怕没有现成的饭吃。要自食其力吗?”洪慕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蒋淑英已经是懂了。却故意不解,笑道:“不自食其力,天上还会掉饭下来吃吗?”
洪慕修道:“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一定要和你找一个很合意的终身……”。
蒋淑英听他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走到床面前,对床上问道:“姐姐,你要茶喝吗?”蒋静英睡得糊里糊涂的,摇了几摇头,口里随便的答应道:“不喝。”洪慕修这算碰了一个橡皮钉子,自然不好接着往下说,但是就此停住,一个字不提,也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抬头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挂钟,说道:“呀!一点钟了。二妹要睡了吧?在学校里应该是已睡一觉醒了。”蒋淑英道:“不忙,我还等她醒清楚了,要给药水她喝呢。”洪慕修笑着拱拱手道:“那就偏劳了。那桌上玻璃缸里,有饼干,也有鸡蛋糕,你饿了,可以自己拿着吃。”蒋淑英嫌他纠缠,便道:“你请便罢,不要客气。”洪慕修只得走出去了。
自这天起,蒋淑英便住在洪家。无奈蒋静英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洪慕修不能让她走。洪慕修虽在部里当了一个秘书,不算穷,但是他的家庭组织,很是简单。
就是一个车夫,一个听差,一个乳妈,一个老妈子。平常小南儿跟乳妈在一边,就是他夫妻两人吃饭。一大半的菜,还是由太太自己下厨。现在蒋淑英来了,是她每天和洪慕修同餐。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因此每餐的菜,也由她手弄,不愿经老妈子一手做成。一天蒋淑英将做的菜端上桌来,洪慕修看见笑道:“我真不过意,要二妹这样受累。”蒋淑英道:“姐夫怎样陡然客气起来了?我们又不是外人,怎样提得到受累两个字?”洪慕修道:“怎样不是受累,你在学校里,还要干这个吗?”
蒋淑英道:“我这是帮姐姐的忙呢。设若你府上没有用人,我能看着厨房里不煽火吗?”洪慕修道:“二妹说得有理,但是我也不能静坐在这里看着你作事。”于是也拿着两只碗,在饭孟子里盛了两碗饭。先把一碗放在蒋淑英的席上,然后才盛了自己的一碗饭。蒋淑英笑道:“越说姐夫越客气起来了。”洪慕修道:“你能做菜,我就能盛饭,这就叫合作啦。”说着索性将碗里的蒸咸鸭,挑了两块肥厚的,夹着放到蒋淑英的饭碗上。笑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这是特意在稻香村买的南京鸭子哩。”蒋淑英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洪慕修道:“这样就不敢当,那末,你在这里,不分昼夜的伺候病人,我更不敢当了。”蒋淑英道:“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客气,大家随随便便,你以为如何?”洪慕修道:“这个就很好,正是我盼望的事。”说时,洪慕修在盛饭,恰好蒋淑英的饭,也吃完了,洪慕修伸着手,就要去接碗。蒋淑英把碗望怀里一藏,却不肯要他盛。洪慕修道:“二妹,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大家随随便便,怎样你首先就不随便起来呢?”
蒋淑英道:“这是你和我客气,我怎样也随便呢?”洪慕修笑道:“我哪是客气,我是自己在盛饭,顺便和你盛一碗啦,反过来说,你若是在盛饭,随便和我盛,我也是不辞的。”蒋淑英笑道:“为了一碗饭,倒办了许久的交涉。你真要盛,我就让你盛罢。”说毕,当真笑着将碗递给洪慕修,让他盛了一碗饭。因为有了这种随便的约束,以后谁要不随便谁就没理,蒋淑英也只得随便了。
第六十二回枕上托孤心难为妹妹楼头拚命意终惜卿卿
又过了三天,天气越发的冷了。蒋淑英的小毛皮袄,已经借给史科莲穿了。自己身上,还穿着一件小棉袄,一件旗袍。因为大家坐在病人面前闲谈,蒋静英看见妹妹没有穿皮袄,问道:“你怎样不把皮袄穿了来?不冷吗?”蒋淑英道:“来的那天,忘了穿来。我又懒得巴巴的回学校去,专门穿皮袄。”蒋静莫道。“在我箱子里,你拿一件穿罢。去年我就说送你一件皮袄,到如今还没有履行呢。”洪慕修道:“这次二妹操劳得很,我们是越发的要谢她了。你的衣服,一来不是新的,二来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货庄,去替她挑一件罢。”蒋静英道:“那也是应该的,可是人家哪等得及呢?”于是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会。因为人实在太疲倦了,翻不转身来,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洪慕修会意,连忙上前,在枕头下抽出一把钥匙来。于是将钥匙交给蒋淑英道:“你姐姐的冬衣,都在那两只大红皮箱里,你自己去拿罢。”蒋淑英摇摇头道:“在屋子里我不冷,不用费事。”蒋静英在床上,只把一双眼睛望着她,哼着道:“你客气什么呢?”蒋淑英见她这样,不便违拗,只得打开箱子挑了一件哔叽面的小毛袄子穿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洪慕修又开了话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发象你姐姐了。不过你姐姐年老些,也没有你这样……”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只管吃饭,蒋淑英笑道:“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哩。”洪慕修见她并不着恼,就笑着问她道:“二妹,明天我去买一件袄子送你,你愿意要滩皮呢,愿意要羔皮呢?”
蒋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说罢。”洪慕修道:“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么关系?
我看要漂亮,还是滩皮的好。面子呢,新出的印度缎,好吗?“蒋淑英道:”我们当学生的人,哪里要穿那好的料子。现在最时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绸,印度缎,我最不赞成。中国出的是丝织品,我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出产,反要穿外国绸子呢。“
洪慕修笑道:“如此说来,足见你爱国心热。我就送你一件绿色素级的面子如何?”
蒋淑英道:“那样料子,价钱更贵,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选人的礼,就不能不送好的。”蒋淑英听他这一句话,也就置之一笑,没有深于注意。不料当天下午,洪慕修就和她买着来了。买来了不算,立刻打了电话,叫了苏州裁缝来,给她裁料子。年轻的人,没有不爱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这样热心地要给她做衣服,她自然不能拒绝。
可是洪慕修虽然这样高兴,他夫人的病,越发是沉重了。本来蒋淑英来了以后,蒋静英的病,仿佛轻松了些。药吃下去,可以维持原状,不见变卦。不料这几天,又不对起来,热度有增无减,缓缓的呼吸不灵。那个松井大夫,早也就说过,恐怕发生肺炎。若是变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里想,总也不至于,因为他夫人,向来是没有肺病的呢。这时他夫人发生了呼吸不良的现象,那松井大夫,仔细检察了一番,然后将洪慕修找到一边说道:“你这夫人实实在在有肺炎了。不过发炎的地方很小,现在还不要紧。”洪慕修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松井大夫看见洪慕修惊慌的样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点儿好!还是搬到医院里去住好!在医院里好,医院里招待周到一点。”洪慕修道:“好罢,让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思怎样?”松井大夫又吩咐了两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着去拿药。这里洪慕修既不便对他太太说,自己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便问蒋淑英意思如何。蒋淑英道:“这个日本医生断的病症,未必就丝毫没有错处。我看换一个大夫瞧瞧,姐夫以为如何?”
洪慕修道:“我并不是省钱,不过因为松井在中国时间很久,诊治又很仔细,所以让他一直看到现在。既然他没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请一个大夫瞧瞧,据你看,是请哪个大夫瞧好?”蒋淑英道:“听说有个德国大夫克劳科,对于肺病,是很有研究的,请他来看看也好。”洪慕修本来也就相信克劳科的本领,经了聪明的小姨子一保荐,越发非请不可,立时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克劳科主任的普禄斯医院去。
医院里回电话,三点钟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听了,复又一个电话,打到克劳科家里去。电话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说道:“今天是礼拜六,克先生到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么时候回来?”那边道:“礼拜一上午回来。”说完了这句,就把电话挂上了。洪慕修对蒋淑英道:“你看,这位克大夫,是这样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没法治了。”蒋淑英道:“既然是克劳科不在城里,还有别的好大夫可请没有?”洪慕修道:“这松井的本领,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他本事好的。据我所知,除了克劳科,实在没有第二个。”蒋淑英道:“既然这样,明天还请松井一次,到了后日再请克劳科来,似乎也不迟。”洪慕修道:“怎样等得了两天?这附近有个中国西医,叫李济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几个钱,叫他来看看。”蒋淑英也以为很是,立刻就把那个李济世大夫请来。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装,嘴上养些短胡子,倒很象一个外交界的人物。他听了一听脉,一路摇着头出来,说这没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让我来看两三天,或者还有些办法,现在是不成了。于是中文夹英文的说了几句病理,就叫回头派人到他医院里去取药,迳自走了。洪慕修白花了五块钱的马金。四毛钱的车钱,就只得了这一句话,没有什么希望了。洪慕修的听差老周,也算是个老用人,他在外面嚷了起来说:“怎么请这样一个大夫来看病!他是专管打六零六的,什么也不懂,别看他们门口电灯那么大,招牌那么大,他知道什么?”洪慕修听了,大为扫兴。这时自己越发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把蒋静英的叔父婶母请来。又把自己几个亲戚也请了来。蒋淑英的叔叔蒋国柱,他见洪慕修始终请的是西医,很表示不满意。他便对洪慕修道:“姑爷,不是我说你。
你们这维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国人了。这种内科的病症,西医是不成的,应该请中国大夫看看。“洪基修道:”现在她已变成肺炎了,恐怕中国药吃不好。“蒋国柱道:”哪来的话?就凭我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痨症,一点小肺炎,有什么要紧?“其余的亲戚,也都附和着说:”西医治不好,我们自然不能老指望着西医来治。“洪慕修一个人,拗不过众人的意思,只得请了一个中医来治。那中医一看病人形势严重,用不相干的药,四平八稳的开了一个方子。但是怕药价便宜了,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两样贵重药品。洪慕修对于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药给病人吃,又受不了众人的包围,只得照办了。这样混了一天,病势越发的沉重了。上午又换了一个中医,他虽然说没有生命的危险,也说不是一两天治得好的。
洪慕修看看,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只得又把松井大夫请了来。松井说,药水是来不及了,只有打针。而且以打针论,每天一次,恐怕还不行。洪慕修觉得还是他说得在理点,就用了他的办法,用打针来治疗。这针打下去,总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疲倦已极,话都懒于说。又这样过了一天,已是礼拜一了。洪慕修打了两三次电话,有把那个克劳科大夫请来,他又不大会说中国话,将病看了以后,他就问以前请中医看的,是请西医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诉请了中医的话。只说是请松井大夫一手治的,又把治的法子说了一遍,克劳科认为松井诊断不错,一样的打了一针,也就走了。这时,蒋国柱和一班来探病的亲友,对西医一致攻击。说什么叫肺炎,中国就向来没有这样一种病症。若说腿烂了,眼睛坏了,外国那些挖挖补补的法子,是比中国外科强些。这种内科,外国药,哪里吃得好?蒋国柱听了这话,又解释着道:“诸位哪里知道:就是这些外科,也是中国人发明的。你们要看过《三国志》,华陀给关公刮骨疗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国的外科,古来实在好。因为失了传,所以现在没有人精。我想外国人的外科,总也是在那时候,从中国学了去的。外国人在中国几十年,一定会把我们的内科,也偷了去的。”洪慕修听了这话,又好笑,又好气,但是一张口难敌众辞,只得默然。结果,还是依着叔岳丈,把昨天那个中医请了来。那中医也说自己没有办法,最好是赶快另请高明,方子也不肯开,他就走了。
这个时候,那些主张请中医的,又转过论调来,说是让日本大夫打针维护现状再说。
到了这时,洪慕修越发是没有主意了,只是哭丧着脸从里跑到外,从外跑到里。
到了下午,松井又来了一次,便实实在在告诉洪慕修,说是人已没有了希望,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长到晚上十二点钟。洪慕修一听这话,两行眼泪,不禁就直流下来。这天下午,也不忙着找医生了,只是呆着坐在病人的对面,一张椅子上。
蒋静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窝外面,那两只枯蜡似的胳膊,压在被窝上,连移动着都没有气力。她的脸,两个颧骨高张,眼睛越发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拢,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在外,一个粉装玉琢的美人,现在简直成人体标本。洪慕修也觉得实在可惨。蒋静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闭不闭,除了她胸脯面前,一起一落,作那很艰难的呼吸而外,人是一点没有动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从中来,断断续续地流着眼泪。到了晚上,她忽然睁开眼来,对屋子里周围一望,见叔叔婶婶丈夫妹妹都在这里。便将手略微抬起来一点,指着房门外道:“小南儿哩?”洪慕修道:“在外面,你要看他吗?”自己便出去,叫乳妈把小南儿抱了进来。蒋静英把手连招了几招,叹了一口气,又说了一个“来”字。小南儿既想他妈,看他妈这个样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蒋静英的脚头,两只小手扶着床沿,慢慢地往他母亲头边走来。小眼珠望着他母亲的脸,不敢作声。蒋静英握着小南儿的小手,半晌,没有言语,只是呆望着他,大家看她那个样子,似乎有千言万语不能说出来一样,也都悄悄地不作声。蒋静英眼泪汪汪的喊着小南儿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
好好的跟着爸爸。“说时,她的声浪,极其低微,眼睛复又转望着洪慕修。洪慕修会意,便坐在床沿上,接过蒋静英的两只手,说道:”静英,你知道吗?我在这里。“
蒋静英微微的点了一点头,表示知道。洪慕修把头低下去,靠着蒋静英的脸,说道:“我们相处八年,你帮助我不少,我很对不住你。”蒋静英用她瘦小的手,将洪慕修的头抚摸几下,露着牙,作了一番苦笑,于是她又把眼睛望着蒋淑英,意思要和她说两句话。于是洪慕修走开,让蒋淑英站到床面前来。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点儿也矜持不住。蒋淑英这时,已经哭得泪人儿似的,两个眼圈通红,鼻子里只管窸窸窣窣作声。蒋静英对她摇了一摇头,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蒋淑英也怕引着病人伤心,极力的忍住着哭。蒋静英将小南儿的手牵着,交在蒋淑英手上,然后望着她的脸,现着很恳切的样子说道:“小南儿明天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北京城里,只有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只有……你……可以替我分忧。我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照应一点……”以后她自己涌泉也似的流着眼泪,不能再说了。蒋国柱夫妇,看见这个样子,也都走到床面前来。蒋静英见面前围着许多人,只把眼睛望着他们,那呼吸是一阵急促一阵,喉咙管里,一阵痰响,可怜一个青春少妇,就香销玉碎了。
到了这时,大家都不免失声而哭。小南儿见着许多人,围住他母亲哭,他也跳着两只小脚,哭着叫妈妈。大人见了这种样子,越发的忍不住哭声了。
从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门里请了两个礼拜假,办理丧事,料理善后。蒋国柱夫妇,第一二两天,也在这里帮着办些事,他们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搁,第三天就走了。蒋淑英便留在这里,替他照应家务。过了一七,蒋淑英一算,自己离学校有半个月了。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没有什么事吗?我想回学校去看看。”洪慕修道:“这回我家不幸,遭了这样的事,连累二妹荒废学业,我实在过意不去。
二妹要回学校,我怎敢拦阻。不过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怜我那孩子。“说到这里,洪慕修就用手绢去擦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蒋淑英见他这个样子,姐姐的灵柩,骨肉还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怎样能硬着心一定要走,只得暂且按下不提,过了一两天再说。又过了两天,自己觉得非回学校去看看不可。
但是只要一对洪慕修说,他就哭丧着脸,叫人不好启齿。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风,蒋淑英正围着炉子向火。电话机铃铃的响起来,出于不意,倒吓了一跳,因见屋子里没有人,便走上前接话。谁知打电话来的,正是史科莲。她说:“你不回学校来吗?我知道你那边有事,本不愿打电话来的。可是我看见前面号房里,存着你的许多信,而且有双挂号的,恐怕有要紧的信在内,我不能不告诉你了。”蒋淑英听她那种口气,都有气似的。便道:“你没有看我那些信,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怎样能看你的信呢?”蒋淑英道:“不是说你拆我的信看,你没有看看那信封上写着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只看见那信封上写了一个‘张’字,都是自本京发的。”蒋淑英道:“好好!我这就回来。”说毕,将电话挂上,便告诉洪慕修,马上要回学校去。洪慕修道:“外面这样大的风,你怎样出门,明天再去罢。”蒋淑英道:“我有一个同学,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说毕,走进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围巾,两手把围巾往前面向怀里一抄,就要出门。洪慕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还拦得住你吗?你看!这大的风就这样走了去吗?我到衣橱里,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让你穿了去罢。我又不出门,车夫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就让他送你去。”说毕,一迭连声,嚷着车夫拉车。自己又忙着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来,双手捧着,交给蒋淑英。蒋淑英以为人家的感意不可却,只得穿上大衣,坐了他的包车,兜着风向学校里来。
原来她的情人叫张敏生,早有白头之约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见面,一定也有一个电话相通。现在二人有半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两方面都有些着急。
在张敏生一方面,是不知蒋淑英为了什么事,老是不见面。蒋淑英也就怕张敏生疑心,急于要见面解释一番。她听到说学校里来了许多信,有姓张的寄来的,她就料到全是张敏生的信。只有他的来信,没有我的回信,他岂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在车上盘算着,要怎样去解释才好。偏是事有凑巧,在半路上,就碰见了张敏生,他穿着大衣,夹了一包书在肋下,在马路边上走。蒋淑英连忙就“敏生敏生”。张敏生一抬头,蒋淑英早是跳下车来,迎上前去。张敏生看见她先是一喜,后来一见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银光漆崭新的包车,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蒋淑英道:“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姐夫家里,没有回学校去,你知道吗?”张敏生淡淡的答道:“我仿佛听见说。”蒋淑英笑道:“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早就回学校,今天是同学打电话给我,说是我来了好多信,我猜这里面就有你的信在内,所以急于要回来。”张敏生笑道:“急于要回来,是半个月后才回校。若是不急于要回来呢?”蒋淑英道:“你说这话,太不原谅了,你想我的姐姐死了,我在那里和她照料一些家事,这也是应该的。”张敏生道:“你很对得住你令亲,你令亲也很对得住你。你看,你穿这皮大衣,坐着包车,简直不象一个学生了。”蒋淑英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敏生道:“这样大的风头上,别把你吹冻了,你回学校去罢。我的意思,全在我写的信上,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说毕,转身便走。蒋淑英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已经气极了,不过张敏生说的话,太不客气,不好意思去叫他,自己也就转身登车。到了学校门口,叫车夫自回去,一进门就见号房笑着迎了出来,说道:“蒋小姐你有好些个信在这儿。”说着,捧了一大捧信封,交给蒋淑英。她分了一半信,插在大衣袋里,左手依旧叠了一大半拿着,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开来看。从头看到尾,倒有三分之二是张敏生写的。
自己一面查信,一面走着,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咦!好漂亮。”
蒋淑英回头看时,正是史科莲。她先笑着道:“难为你,还记得回来。”蒋淑英道:“你别提,早就要回来,我那个亲戚死命的留着,也是没法。”说着,将眉毛皱了几皱,微微的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在那里待着呢,真腻死我了。”两人手搭着肩膀,一路说话,走进寝室去。史科莲一看屋里没有人,笑道:“你再要不回来,不定要惹出什么麻烦,你看那个朋友来的信那样勤,他有多么着急?”蒋淑英眼睛在看信,鼻子里只哼了一声。史科莲因为人家看情书,不愿在人家面前待着,自走开了。由五点钟走开,直到七点钟回来,只见蒋淑英还在看信。她人躺在床上,把那些拆开的信封,铺了一片。手上拿着一张信纸,竟自发了呆。史科莲道:“写信的实在耐写,看信的实在也耐看,怎么你还在看信?”蒋淑英眼圈红红的,叹了一口气。史科莲伏在床上,用手摸着她的脸,低声笑道:“你两个人不是很好的吗?
这个样子,似乎是闹别扭了。“蒋淑英道:”男子的心……“只说了一个”心“字,下面就说不出来了。史科莲猜想着那些信上,一定有许多不客气的话,越说是越引动她的心事的。便笑道:”记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和你一床睡,听到你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今天我又要和你睡,看你说些什么,也许又可以探听你一些秘密出来。“
蒋淑英听了这话,错会了意思,以为不但情人疑心,连朋友都疑心起来了,心里倒是有一阵难过。勉强笑道:“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看我又会说什么话。”史科莲笑道:“我管得着你这些闲事呢。”史科莲说了这话,便拖着她起来,说道:“走!上自习室去罢,你也和那间屋子,太疏远了。”蒋淑英道:“你先去,我洗把脸就来。”史科莲信以为真,先走了。谁知一直下了自习室,那蒋淑英还没有来,回到寝室里,也没有看见她。史科莲心里一惊,便在前前后后各寝室里去找,始终也没有看见蒋淑英的影子,心想莫非她出门去了。于是一直追到大门口来,问号房道:“你见蒋小姐出去了吗?”号房道:“不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吗?没有出去。”
史科莲道:“她出去了,也许你没有看见。”号房道:“我今天下午,没有离开过这儿,出去了人我怎样不知道?”史科莲听他这样说,复身又转回来。重新在楼上楼下,跑了一周。可是这时候教室里的电灯,都已灭了,自己胆又小,不敢闯进去开灯,便一面走着,一面轻轻的叫“密斯蒋”。一直到下楼的地方,仿佛听见一阵哼声。不听这个声音,也还罢了。一听这个声音,史科莲不觉毛骨悚然起来。恰好有一个老妈子走楼下过,史科莲胆壮起来,便将老妈子叫住。问道:“你看看,那楼梯下是谁在那里。”老妈子过去一看,不觉叫起来道:“这不是蒋小姐,这是怎么了?”史科莲听说,心益发慌了,扶着楼梯的扶手,连跑带滚的滚了下来。在电灯影里,只见老妈子扶着蒋淑英上半截身子,让她坐在地上。蒋淑英的棉袍,滚满了尘土,就是脸上,也有半边灰迹。头靠着老妈子的腿,双目紧闭,面前吐了许多粘痰和脏东西,袖子上还拖了一截。史科莲摇了她两摇,不见她作声,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这时,惊动了大众,都跑近前来看。舍监也来了,看看这样子,先叫人把她抬回房去。安顿好了,校医也被学校里请来了。他将蒋淑英的病一看,说道:“这是不要紧的,无非受了一点刺激,加上寒风一吹,就晕倒了。但是她腿上,有一处伤痕,又似乎是在楼上摔下来的一样,好好的照应照应她,就会好的。”校医看着去了,一会儿就送了一瓶药水来。这可把史科莲忙个不了,给她洗换衣服,足足闹了两三个钟头。蒋淑英醒过来的时候,夜已深了。史科莲伏在床上,对着她的耳朵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可吓了一跳呢。”蒋淑英还没有说话,先就流出两行眼泪。史科莲抽出手绢,缓缓给她揩脸上的眼泪。因对她道:“我很知道,但是这也很容易解释的,为什么要急得这个样子?”蒋淑英道:“我实在愤极了。我除非死了,人家才相信呢。”史科莲逆料张敏生来的信,一定有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自己不好问,便默然的坐着。蒋淑英道:“你以为我真是病得这个样子吗?老实告诉你,是我上自习室的时候,站在栏杆边,越想越气,我也不知道怎么着,似乎要极力闹一下,才能痛快。想到那里,我糊里糊涂就向楼下一跳,不料那一下,就跳得我昏天黑地。”史科莲听了,不觉笑起来。说道:“你这不是发傻,凭你在楼上往楼下一跳,就会跳着跌死吗?既然不会死,跌得这样七死八活,这算什么意思?”
蒋淑英一想,这事实在做得极其幼稚无聊,也微笑起来。史科莲见她精神好些,才放心去睡。
不料学校里得了些风声,小题大做起来,派人到蒋国柱家里去报告,说他侄女病得重,请他领回去医治。当报信人到蒋家的时候,恰好洪慕修在那里。他就说:“小南儿念他妈,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里去调养,孩子有个伴,二妹在我那里,也有人伺候。”蒋国柱就不大喜欢这侄女,因为得了哥哥一笔遗产,对于这侄女的教育费,不能不担任。心里巴不得蒋淑英早一天毕业,早一天出阁,减轻负担。这种特别开支的医药费,当然是不愿出的。洪慕修是个有钱的侄女婿,他既愿戴上这一顶帽子,乐得赞同。因此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车,到蒋淑英学校里来,和学校当局说:接她回家去。蒋淑英虽然不愿意洪慕修来接,她猜着是叔叔差他来的,就跟着上了汽车。不料车子一开,一直开到洪慕修家门口。蒋淑英人虽疲倦,可是她还能够生气的。脸色一变,在车子上就对洪慕修道:“姐夫,怎样把我接到你家来,你送我到叔叔家去,或者医院里也可以。”洪慕修道:“我并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家来。因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干了,我实在不忍。我特意把车子绕到门口来,让他来看一看你,也许以后就不念了。你身体不好,请不必下车,我去抱他出来。请你看在他母亲面上,你哄他两句话,回头我就送你到医院里去。”
这几句话,说得蒋淑英心平气和。一会儿工夫,洪慕修在屋里把小南儿抱出来。他一出大门,就嚷着。“小姨小姨。”洪慕修将他送进汽车来,说道:“你念了两天两夜的小姨,现在小姨来了,你去亲热亲热罢。”蒋淑英抚摩着他的小脸,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说话,又把小南儿抱下车来,说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儿两只手抱着汽车门。又哭又嚷道:“不!不!我要小姨。”带小南儿的那个乳娘,也走了出来,对蒋淑英道:“蒋小姐,这孩子真惦记着,你到家里来坐一坐罢。”蒋淑英看见这样,心里也是老大不忍,只得下车,由乳娘搀了进去。这里洪慕修告诉汽车夫,让他把汽车开走。可是学校里的史科莲,她还以为蒋淑英是到医院里去了,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个电话到蒋家,问是什么医院。那边是老妈子回电话,说是不知道。史科莲不得要领,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决定亲自到蒋淑英叔叔家去探问。
这一天过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气和暖,便到蒋国柱家来访问。后来一问到蒋淑英在洪慕修家里养病,不觉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家去看看,转身一想,一来自己不认得洪慕修,二来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万万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人的念头打消。自己一面走路,一面替蒋淑英想想,以为她这种行为不对。前晚既然有跳楼之举,当然对于自己的行动要洗刷一番,怎样昨日又重到洪家去?自己这样一面想一面走路,信脚所之,自己没留心到了什么地方。及至自己醒悟过来,糟了,这并不是回学校的路。到学校去,应该是往北,现在却是往南,正来个反面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杨杏园那里去不远,自从得了人家的帮助,并没有向人家道谢一声。今天走得顺路,何不去作个顺水人情?有了这个主意,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杨杏园家门口来。这拜访男客,自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走进门,浑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并没有人,又不好意思高声问人,便故意将脚步放重,又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但是她虽有这样使之闻之的意思,始终没有见人出来。踌躇了一会子,又退出大门去。一看门框上有电铃的纽子,便按了一下电铃。一会走出一个人来,上下打量一番,便问找谁?史科莲道:“这儿是杨宅吗?”那人道:“这儿姓富,不姓杨。”史科莲问头一句话,就碰了钉子,脸上红将起来,回头就要走。还是那人道:“我们虽不是杨宅,这里可住着有个杨先生,你这位小姐是找他的吗?”史科莲道:“对了,他在家吗?”说到这里,看那人有些惊讶的样子似的,便又道:“从前这里不是有个李太太吗?我就是……我就是她的亲戚。”那人道:“您贵姓?”史科莲道:“我姓史。杨先生若是不在家,他回来的时候,就请你告诉他一声罢。”说毕,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请你等一等,我给你进去看一看,也许在家里。”史科莲听说,便站在门外。一会儿,杨杏园亲自出来说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请里面坐。”杨杏园把她让到后进那一间客房里来,对面坐下,先寒暄了两句,便问史小姐喝咖啡的吗?史科莲道:“不必客气了,我们总也算很熟的人哩!”杨杏园笑道:“是一个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国点心,我是很酸涩的,自己没有把它吃了,留着待客呢。”于是杨杏园一面叫听差去煮咖啡,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柠檬饼干之类,放在茶几上。
史科莲正爱吃这些东西,也就不客气,随便的吃。一会听差将咖啡煮熟了,杨杏园又亲自取出一碟糖块来,放在史科莲面前。笑道:“乡下人学外国排场,是学不来的,这糖只好用手来拿了。”说着拿了一块,放在自己杯子里。又道:“请你多放上一点糖罢,也没有牛乳哩!史小姐在令亲府上,没有看见这样喝咖啡的样子吧?”
说着,将手上的大茶杯举了一举,又把那个大白钢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莲见他谈论风生,不觉把进门时的拘束状态,解释了许多。便问密斯李没有来信吗?杨杏园道:“两个礼拜前来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样子她是很惦记的。”
史科莲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杨先生种种协助,我也非常的感激。”说时,低头用茶匙搅咖啡。杨杏园道:“这事若是老说起来,让人家听见,未免寒碜。万望以后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话,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见面了。”
史科莲见他说得这样恳切,笑道:“天下哪有协助了人,还不要人领情的。”杨杏园道:“这是极小的事,也值不得领情呢。不要提罢,不要提罢。”史科莲不能说,也就只笑了一笑。她从前在李冬青一处,和杨杏园见面,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说话,和杨杏园交情尚浅,就无甚可说。现在少了一个李冬青,越发找不到什么话谈。所幸杨杏园的态度,极其自然,先问问学校里的组织,后又谈谈李冬青的身世,史科莲只是吃着糖,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笑,跟着话音,附和一二句,坐谈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谈得还不寂寞。史科莲因不愿久坐,便告辞要走。杨杏园看她很受拘束的样子,也不再留,便进屋子去,将几盒已经开封了的糖,叠在一处,交给史科莲道:“请不要嫌吃残了,带回学校去,留着看书的时候解渴罢。”史科莲笑道:“吃了不算,还要带了走吗?”杨杏园道:“我原不客气,我才把这东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残的东西了。”史科莲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不客气了。”于是将几只糖盒叠在一处,夹在肋下,和杨杏园鞠了一个躬,说声“再会”。杨杏园道:“有工夫的时候,也许亲到贵校来奉看,今天算是很怠慢了。”一面说着,一面送她出了大门去了。
第六十三回气味别薰莸订交落落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
杨杏园送着史科莲出门而后,走回正屋,只见富家驹带着笑脸,相迎上前。杨杏园误会了他的意思了,先说道:“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到我这里来问她的消息呢。”富家驹却随便答应了一声,又道:“今天晚上有人请客,杨先生去听戏吗?”
杨杏园道:“我这几天心绪很不好,不去罢。”富家驹道:“今天的戏好,可以去一趟,有一个人托我介绍和杨先生见一面。”杨杏园道:“谁?要和我在戏园里面见面。”富家驹道:“这人杨先生也许认得,他的老子,是个小财阀。他是有名的公子哥儿金大鹤。”杨杏园道:“哦!是他,倒也听见说过的。他要会我作什么?”
富家驹笑道:“他现在捧那个天津新来的角儿宋桂芳。”杨杏园道:“这个人唱什么的?”富家驹道:“早几年原是唱老生。现在是生旦净丑,无所不来。”杨杏园道:“这是一个戏包袱罢了,够得上捧吗?”富家驹道:“她原是因为唱老生红不起来,所以改了行,什么都来。表示她多艺多才,是个出众的角色。一些好奇的人,也相信她有本事,就把她捧起来了。”杨杏园道:“金大鹤这个人的性情,我听见人说过,专门做人不做的事。人家爱的,他说不好,人家不要的,他故意去提倡。
其实这也无甚意思,不过卖弄他有钱罢了。“富家驹道:”这回不是他捧角,是代表他一个亲戚捧角。“杨杏园道:”他的亲戚呢?“富家驹道:”他的亲戚,也是天天到,不过坐在包厢里,不作声的看戏罢了。“杨杏园道:”这也很奇怪了。他这个亲戚捧角,为什么还要人代表?有人代表,为什么自己天天又到?“富家驹道:”因为她这个是位姨太太,不便出面,就请金大鹤代表。金大鹤每日在池子里,替她包两排椅子,那姨太太就独坐在包厢里。“杨杏园道:”这宋桂芳,不是坤角吗?
一个姨太太这样排命的捧一个坤伶,这是什么意思?“富家驹道:”我们也是很为奇怪的。据许多人传说,这姨太太和宋桂芳发生了同性爱呢。“杨杏园笑道:”女子同性爱的这件事,我始终认为含有神秘的意味,不敢十分相信。再说,是两个常在一处的女子,因为友谊浓厚,发生同性爱,那犹可说。一个姨太太,和一个坤伶,素不相识,无缘无故,发生同性爱,这话有些不可解。因为姨太太爱那坤伶,或者一部分为着艺术关系,坤伶爱姨太太,为着什么呢?“富家驹道:”当然是为着金钱。“杨杏园道:”既然为的是金钱。那姨太太花了许多钱,买她这一段虚伪的同性爱,那不太冤吗?照现在讲恋爱的学说而论,或者从灵到肉,或者从肉到灵,或者灵肉一致。要说同性爱,当然完全属于灵的方面,然而现在她两人,有一个专门是为钱的了,灵也是落空的。这爱字从何而起呢?“杨杏园和富家驹,正站在当中屋子里,大谈恋爱,富家骏笑了出来道:”这事果然有些奇怪,我要看看去。“富家驹道:”你总以为我是造谣的。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你同我到荣喜园去看一看,就可以证实我这话是有根据的了。“富家骏少年好事,就怂恿着杨杏园务必去看看。
好在富家驹棒的晚香玉,正和宋桂芳同在一个班子里,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吃过晚饭,从从容容,三人同到荣喜园来。
那些看座儿的,见富家驹进来,一阵风似的拥着招待。那些在座的人,都站起来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刚来?”富家驹随声答应一声“刚来。”看座的就引他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富家驹轻轻的对杨杏园说道:“那个姨太太已经来了。
靠台边第三个包厢里,不就是的?“杨杏园抬头看时,只见那个包厢里,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袍子,衫袖及袍子四周,都绣着葱绿色的花朵。
右手举起来,夹着一根烟卷在那儿抽,露出亮晶晶地一个钻石戒指,光线四射。远望那人,虽然十分艳丽,但是她两颊很瘦削的,身体也极单弱,好像有病似的。那一个包厢里,果然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件绛色的灰鼠斗篷,放在身边一张椅子靠背上。他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却曲肱放在栏杆上,侧身而坐,态度极其自然,一点也不受拘束。杨杏园问道:“这姨太太抽鸦片吗?”富家驹道:“那我倒不知道。
不过她向来是这一副害痨病的样子。“正说时,只见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走近前来。那后面三四个人,有提着茶壶桶的,有捧着狐皮大衣的,有胳膊上搭着俄国绒毯的。早有人抢先一步,把那条绒毯,铺在椅子上。那少年圆圆的脸,黄黄的颜色,一张大嘴,露出两颗金牙。对于在座的人,照例的含笑点了一点头。
富家驹起身,迎上前去,对大家说了两句话,他便走过来,对杨杏园拱一拱手道:“呵哟!这就是杨先生,久仰久仰。”富家驹道:“这就是金大鹤先生。”杨杏园道:“兄弟也是久仰得很。”金大鹤道:“早就想去拜访杨先生,因为没有人介绍,不敢冒昧从事,今天难得杨先生到此,过两天一定到贵寓去奉看。”杨杏园谦虚了两句便和他各人归座。
富家骏在一边,听戏却不在乎,一方面看看包厢里,一方面看看金大鹤。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头上戴着獭皮帽,瘦小的身材,尖尖的脸,满面孔都抹上了白粉。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的长袍,套着琵琶襟的青缎马褂。男不男,女不女,倒带着一团妖气。她走进那姨太太坐的包厢里,随随便便,就在那姨太太身边坐下。富家骏问他哥哥道:“那包厢里刚来的是谁?”富家驹道:“那就是宋桂芳,你不认得吗?”杨杏园听说,也连忙抬头去望。但是一看那宋桂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动人之处。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处,谈了一会,便走开了。不多时候,她又变成了戏装,出台唱戏。当她出台的时候,前两排的座容,果然是拼命的叫好。这天她正唱的是《女起解》,反串旦角。你看她那枣核的脸,又是配上一张阔嘴,一唱起来,露出一粒金牙,只觉俗不可耐。富家骏轻轻的说道:“据书上说,从前有人喜欢吃狗粪,论理实在说不过去。如今看起来,这事竟是真的了。”富家驹道:“小一点声音罢。你就知道她在唱戏以外,没有别的本事吗?”他兄弟俩是无心说话,杨杏园倒是有心听着了。一会儿戏完了,故意慢慢的走,看那姨太太究竟怎么样?见她果然也起身很快,一转身就由包厢侧面,转到后台去了。杨杏园问富家驹道:“她上后台去作什么?”富家驹道:“她常常在散戏之后,带宋桂芳回家去呢。”杨杏园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再问。
回得家去,富家驹道:“杨先生,你看金大鹤为人怎样”?杨杏园笑道:《红楼梦》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罢了。“富家驹见杨杏园下这样刻毒的批评,顿了一顿,似乎有一句话要说,又不敢说似的。杨杏园笑道:”你以为我这个譬喻不对吗?“
富家驹道:“这个譬喻,是很对的。他本是个人物不漂亮、性格不风流的纨绔子弟。
只是杨先生这样一说,一定不屑与为伍,他有一句话托我转达,我就不敢说。“杨杏园笑道:”你且姑妄言之。“富家驹道:”他想请杨先生吃饭,恐不肯去,特意叫我先征求同意。“杨杏园道:”请我吃饭,下一封请柬就是了。我去就请我,不去就拉倒,这也用不着先要派人征求同意。“富家驹道:”他是专为请杨先生的。
杨先生若是没有去的意思,他就不必请客了。“杨杏园道:”这样说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我不去了。“富家驹道:”不是我替他分辩,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坏意思,不过仰慕杨先生的大名,要联络联络。“杨杏园笑道:”胡说!我有什么大名,让他们去仰慕。就算我有大名,有大名的人,多着呢,他为什么不去联络,单单要联络我?“富家驹笑道:”这样一说,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所以要联络的意思,无非是想请杨先生在报上替宋桂芳鼓吹鼓吹。“杨杏园道:”那还不是实行贿赂?
我怎样能去。“富家驹道:”我就知道杨先生不能去。不过他这回请客,我想宋桂芳和那姨太太都要到的,倒可以去看看。“杨杏园道:”说了一天,究竟这位姨太太姓什么,至今还不知道。“富家驹道:”金大鹤对于生人,他是不承认代表别人捧角的。就是对于熟人,他也只肯承认一半。我实说了罢,这姨太太是金大鹤姑丈的如夫人,以辈分论,当然算是姑母。金大鹤的姑丈姑母,都回南去了,只留下姨太太在北京。因为金大鹤家是内亲,诸事都托金家照管。金大鹤带着她捧角,是很有愧的。我们见了那姨太太只含糊叫一声冯太太,从来不和她谈什么家世的,她人极其开通,说话也很知大体。不信,杨先生只要去吃饭,就可以会见她了。“杨杏园道:”冯太太也到吗?那我越发的不便去了。“富家驹道:”嗐!怕什么。她比男子还要大方些呢。“说到这里,杨杏园也不往下说,自去睡觉。
到了次日,那金大鹤果然来了一封请柬,请次日在菁华番菜馆吃西餐。杨杏园看了一看,就随手扔在一边,没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鹤又亲身来拜访,他先是在前进和富家驹谈话,随后更由富家驹引进来。杨杏园就是要躲,也没有地方可躲了,只得相见。金大鹤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笑道:“冒昧得很,冒昧得很。”杨杏园笑道:“正是不容易来的贵客,怎么说冒昧的话。”金大鹤一面对屋子周围一望,笑道:“这地方雅致得很,应该是文学家住的。”杨杏园道:“这都是富府上的布置,兄弟不过借居呢。”金大鹤道:“这两天天气都很好。”
杨杏园道:“对了,比前几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鹤道:“贵新闻界有什么时局好消息?”杨杏园道:“时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给,新闻界哪有什么消息呢?”
金大鹤且不用茶几上敬客的烟,自在身上掏出一只很长的扁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在嘴里咬着,然后又掏出铜制的自来火匣,啪的一声,放出火头,将雪茄燃着。一歪身躺在沙发上,咬着雪茄,上下乱动,有意无意的道:“是,时局很沉闷!”说了这句话,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说完了。各自默然。还是金大鹤很不受拘束,笑道:“杏园兄,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杏园道:“一直看完了才回来,要想找金先生谈两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鹤笑道:“实不相瞒,我天天哪里是去听戏?不过是履行一种债务罢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样?”杨杏园知道绝不能在捧角家面前,说一句他所律的戏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鹤笑道:“本事是有,可是她并不照规矩行事,据内行的眼光看来,那简直是胡闹。不过她交际的手腕,很是不错,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和她帮忙呢。这一层或者杏园兄已经听见说了。”说时,脸朝着杨杏园发笑,咬着雪茄一上一下的动,表示他很不在乎的样子。杨杏园道:“评章风月,我是一个外行,所以个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
金大鹤道:“今天一早,我专人送了一张帖子过来,看见吗?”杨杏园道:“看见了,金先生太客气。”金大鹤拱了一拱手,笑着说道:“我很怕杨先生不赏脸,所以亲自前来敦劝,我还有一句话要表明,这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一来是我打算请几个朋友,在一处叙叙。二来有几位朋友,很愿和杨先生见一见面,我借此好介绍介绍。我想经了这番说明,杨先生不会再推辞的了。”这一席话,说得令人无辞可推,他也只好依允了。金大鹤道:“杨先生平常的时候,怎样消遣?”杨杏园道:“我是终年穷忙,没有什么机会去逛。”金大鹤笑道:“我们正是相反,每天逛得昏天黑地,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是好?先父本去世的时候,给我找了许多差事。一天要把十个身子去上衙门,恐怕都有些忙不过来。所以找是让他老人家找,衙门我是不到的,只是在家里静候着他的停职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稳固,我一个差事也没丢。这我们又说句老实话,都还不是看着先父的面子。”杨杏园笑道:“这是贤者多劳。”金大鹤道:“我劳什么,一天到晚逛呢。有几个衙门,我挂名都在一年以上了,我还不知道他那大门是朝南朝北,到了发薪的日子,那边听差打来一个电话,我就叫听差去取,取来了,只当是捡来的钱,足这么一胡花,逛得越有劲了。”杨杏园笑道:“这都是资格问题。有金先生这样的声望,自然乐得快活,况且府上是富有之家,还希望用金先生的薪棒吗?金先生若是领了薪水不用,反显得小气了。”金大鹤最爱听这种话,便道:“杏园见这话,句句都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愿和老哥谈谈。今天上午有空没有?我们一路吃小馆子去。”
杨杏园道:“不必,明天再叨扰罢。”金大鹤哪里肯,一定逼着杨杏园去吃午饭,又邀了富家驹作陪。杨杏园这才看透了他,人家越说他能花钱,他是越爱花的。论起他前来一番结交的诚意,不能说坏。无奈他一张嘴说话,不是听戏逛窑子,就是那部那衙,谈久了,真有些刺耳,这一餐饭,杨杏园领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华番菜馆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迟。一进门,就有三个异性的人,射入他的眼帘,一个是冯太太,一个是宋桂芳,一个却是富家驹捧的晚香玉。杨杏园对于富家驹,很是自然。富家驹以杨杏园虽是年纪相差不多,可是父亲的朋友。在他面前,带着所捧的坤角同坐,究意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却认得他,早站起来,将身了蹲了一蹲,叫一声:“杨先生。”因为富家驹不喜欢坤伶那种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莅会,挽了一个双髻,穿着豆绿印度缎的旗袍,在电灯下面,青光炯炯射人。杨杏园和她点了一个头。金大鹤早含着笑将在座的人,一一介绍。介绍到冯太太面前,冯太太竟不是鞠躬,老远的就伸出一只手来,这个样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礼的了,杨杏园只得抢前一步,将她的手握着。冯太太先笑道:“杨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来,荣幸得很。常常在报上看见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杨杏园道:“可笑得很。不足挂齿吧?”这时,两人站得很近,见她脸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层粉。眼睛下,隐隐似有一道青纹,两颧上,还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隐在粉里。杨杏园和这样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子,站在一处,不但感觉不到一点美趣,而且见她那样憔悴,只是可怜。回头再看那宋桂芳,马褂脱了,又套上一件锦云缎的坎肩,若不是在她帽子下,露出两截鬓发,竟要认她是个男子了。大家坐了下来,宋桂芳和冯太太,正坐在一处,其余的宾客,随便坐了。冯太太拿起那块菜牌,和宋桂芳同看,指着说道:“这牛排,怪腻的,咱们掉个什么?”宋桂芳道:“龙须菜,好不好?”
冯太太皱了眉,望着她道:“昨天你吃凉的,差一点儿坏了事,又吃这个,咱们都换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着身子撅了嘴道:“我是爱吃龙须菜的。”冯太太拍着她的肩膀道:“得了,别嘴馋了,跟着你姐姐学没错。”宋桂芳把头偏着,靠在冯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罢,就那么办。”杨杏园正坐在她二人对面,见了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爱,难道真有这回事,不然,她两人何以这样亲密?再转过头去看看富家驹和晚香玉,却反而和平常人一样,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绢,露出一排白白的齿,咬着手绢一点儿巾角,只是把眼睛斜着微笑。一会儿西崽端上菜来,那冯太太自己加上酱油,问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问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椒,也问她要不要,简直真不怕麻烦。冯太太对杨杏园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戏不坏,反串《恶虎村》的黄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吗?”杨杏园道:“宋老板真是多才多艺,又能够演短靠武生,我很愿意瞻仰的,不过今天晚上,还有一处约会,恐怕不能来,第二次再演这个戏,我一定要到的。”冯太太笑道:“杨先生来不来,我们倒不敢勉强,总得请您帮忙,多多的鼓吹几回呢。”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儿,过一两天,我过去请安。”杨杏园道:“那就不敢当。”说时对富家驹望着,说道:“我和富大爷住在一处。”冯太太笑道:“那更好了,将来你要会杨先生,倒有一个伴儿呢。”说时,眼睛斜视着晚香玉。
在她斜视的时候,只见金大鹤举着一只大玻璃杯子,正在喝酒。她就用勺子,敲着盘子沿,当当作声,在座的人,以为还有谁演说呢,立刻都镇静起来。冯太太对着金大鹤道:“我的大少爷,你喝什么酒,这样敞开来喝。”她说了这句话,大家才知道她是说金大鹤的,都爽然若失。金大鹤正仰着脖子喝酒,听了盘子响,将杯子已然放下。听见冯太太说他,便笑道:“不要紧,这是葡萄酒,你怕是白兰地吗?”
宋桂芳道:“不提起酒,我都忘了。姐姐,我也喝一点儿葡萄酒,成不成?”冯太太伸出手将她面前玻璃杯子按住,说道:“瞎说,该挨骂了。”金大鹤笑道:“我看她怪馋的,在我这杯子里,分一点儿去喝罢。嫌脏不嫌脏?”宋桂芳道:“人口相同,嫌什么脏,你就把那杯送过来罢。”冯太太道:“谁敢,送过来,杯子也是要砸掉的。”宋桂芳笑道:“得了,让我喝一口罢。”冯太太道:“一口也不许喝。”
宋桂芳道:“一口不成,喝一点点罢。”冯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讲面子,就给你喝一点点罢。“于是拿着汤匙,在金大鹤酒杯上蘸了一蘸,笑道:”这是一点点,就给你喝罢。“说时,将汤匙送到宋桂芳嘴内。宋桂芳喝了之后,将右手胳膊支撑在桌上,扶着脑袋,放出很慢很低的声音说道:”哎哟!我醉了。“金大鹤笑道:”别使那股子劲了,这不是台上呢。“杨杏园见他们开起玩笑来,一点儿也没有顾忌,倒觉得有趣。不过宋桂芳那个样子,越是撒娇,越是酸溜溜的。自己坐在她对面,只是报以微笑。一会工夫,咖啡送上来了。杨杏园便对金大鹤道:”多谢多谢,我要先行一步。“大家点了一个头,冯太太又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手。杨杏园走后,晚香玉也站起来,说道:”我要去扮戏了,别误了事。“宋桂芳道:”我也要去的,一块儿走罢。“冯太太道:”“我今天不去了,散了戏,你就来吗?”宋桂芳道:“回去早了,你也没事,何妨到包厢里去坐坐,回头我坐了你的车子去,不好吗?”冯太太道:“散了戏,你到我家里来是了,戏园子里我去不去,再说。”
宋桂芳晚香玉去了,来客也陆续的去了,只有冯太太和金大鹤在这里。冯太太便问道:“我昨天约你给桂芳邀一场牌,你办得怎么样了。”金大鹤道:“我为一件事耽误了,迟个一两天准办到。”冯太太冷笑道:“什么耽误了,干脆,你不愿办就是了。你求我没有不给你办到的,我求你的事,你就是这样推三阻四的。”金大鹤道:“我明天准办到,我要办不到,就是你的孙子。”冯太太又笑道:“别这样昏天黑地的发誓了,做事诚实一点,那就成了。”金大鹤道:“听戏去不去?我们一块儿走。”冯太太道:“我要回去过瘾了,今天大半天没有扶枪呢。”
冯太太别了金大鹤,自回家去。走进房,只见火酒炉上的锅子,咕嘟咕嘟直响,水蒸汽腾云似的往外面喷。冯太太便喊道:“陈妈,这屋子里炖的是什么?没有事,就把我的炉子作玩意吗?烧了火酒,不算什么,着了屋子怎么办?”陈妈由外面笑进来道:“我刚离开,太太就进来了。谁敢在这炉子上炖什么呢,这是炖的那碗牛肉汤。”冯太太道:“怎么不在厨房里炖去?”陈妈轻轻的说道:“那厨子真讨厌,我晚上到那里去取这碗牛肉汤,他总要问,并且打破沙锅问到底,闹个不了。我想这里有的是炉子,就在这里炖吧,恐怕比煤炉子上炖的,火工还要到些呢。”冯太太一面脱衣服,一面说道:“嘿!你可别和他们乱说,他们这些东西,门房里一坐,什么也要说出来。”陈妈道:“我没说什么。我就说这牛肉汤是太太自己吃着补身子的。”冯太太笑道:“你又懂了,这是补身子的。”陈妈笑道:“这有什么不懂?
猜也猜得出一点来啦。“冯太太道:”别说了,给我点上灯罢。“陈妈在床底下一摸,掏出一只光漆漆的书式匣子,放在床中间。只将匣子的活机一按,盖子自开,里面却是一套烟家伙,烟灯放在中间。陈妈将灯点了,把壁上挂的一个四弦琴匣子取下来,打开来,里面并没有琴,却是两根烟枪。也把它放在床上,烟家伙两边,一边摆了一根。冯太太穿着猩猩大红紧身袄,斜躺在床上。陈妈端了一张小软椅过来,便伏在床沿上烧烟。冯太太在左右两边,各吸了七八日,便捧着一本小说,就着烟灯看,慢慢的便迷糊过去了。忽然有人摇着身体道:”嘿!今天晚上睡得真早啊。“冯太太睁眼一看,却是宋桂芳进房来了。冯太太道:”这就散戏了吗?“宋桂芳且不理她,搬了那张椅子,坐到火炉边去。冯太太道:”我这屋里很暖和的,你还怕冷吗?“宋桂芳道:”外面又下雪了。我那洋车,棉布篷子又坏了。到你这儿来,迎面的吹着老北风,真够瞧的。“冯太太听说,连忙就在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一看火酒炉子,是灭了,锅还在上面。揭开锅盖,半锅水,犹自热气腾腾的,水中间,放了一只白玉细瓷碗,里面大半碗牛肉汁,浓厚异常,看去有如黄油一般。冯太太取了碗出来,在条桌抽里,寻出一双象牙筷,将这浓汁里面的牛肉块渣,一齐挑拨在一个小碟子里,只剩一碗浓热的汤汁,便端来给宋桂芳喝。宋桂芳端着碗,皱着眉道:”今天这汤,格外的油腻了。你喝一点,好不好?“冯太太道:”我早喝了,你喝罢。“宋桂芳将牛肉汁喝了。冯太太递了一玻璃杯温水,给她嗽口,又就着炉子,铜旋子里的水,拧了一把毛巾,给宋桂芳揩脸。宋桂芳笑道:”你的老妈子,倒也享福,这时候就都睡了。我一来,倒把你忙坏了。“冯太太道:”是我吩咐了他们,我不按铃,叫她们别进来。“宋桂芳道:”我说呢,刚才我进来,还是陈妈掀帘子的,怎么一会儿她就睡了,干吗不让她们进来?“冯太太道:”她在这里,我说一句什么也不方便。“宋桂芳笑道:”你越是这样鬼头鬼脑的,她们越是疑心。她们不要说我是一个男子改扮的吧?“冯太太笑道:”你若是个男子,那也好办,我就跟你跑了。“宋桂芳道:”你也别太高兴了。你们老爷一回京,还能让你这样天天往外面逛吗?“冯太太道:”因为这样,所以我乐一天是一天。你别瞧我是一个太太,我不如你唱戏,自由自在。“宋桂芳道:”又要发牢骚了。咱们躺着烧烟罢。“说时,宋桂芳也脱了长袍子,和冯太太对躺在床上烧烟。宋桂芳道:”你说唱戏好吗?人家的扇子不停手。我们要穿几层衣服在台上跳。
人家冷的在屋子里守着火,我们还得脱衣服上台。那个苦,也就够受了。象我呢,是一个名角儿了,一个月也不过挣个几百块。象那些当零碎和跑龙套的,一天拿几十个铜子,吃饭都不够,那也有意思吗?你们当太太整万的家私,一点事儿不用作,还是茶送到口,饭送到手,那不好吗?“冯太太道:”有钱算什么?我们在这青春年少的时候,不能趁心趁意乐一乐,给人家老头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个人坐了牢,有钱又有什么用处?人家总喜欢上游艺场,上公园,我就怕去得。为什么呢?看了红男绿女成双作对,自己也要惭愧。就是从前,戏我也不去听的。老头子约我几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后来老头子走了,我听了你几回戏,就和你认识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放下烟签子,将手指头在宋桂芳额角上一戳,说道:”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难,怪可怜的。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痴心妄想,就真把你当了那个公子。嗐!可惜你也是个女子,不然!我们两人倒对劲儿,难得你看得我的心事出,常到我这里来陪我谈谈。又蒙你费了许多的事,引我到你家里去了几回。但是这种事,我实在提心吊胆,生怕让人家知道。“说毕,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看见我极力拍金大爷的马屁吗?他就是我们老头子托了的,叫他管着我呢。他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些路子,他没有不熟的,到你家里去一两回,不要紧,去得多了,是瞒不过他的,以后还是不去好。反正你是一个女孩子,你一个人和我来往,他们随便怎么疑心,也疑心不出什么来,还是你到我这儿来罢。“宋桂芳道:”你们老爷回来了,我还能来吗?“冯太太道:”只要他不把那一位带来,你就能来。“宋桂芳笑道:”你不要瞎说了,你们老爷来了,我一个姑娘家常跑来,算什么一回事?“冯太太道:”那也不要紧,有男子的家里,姑娘就不能来吗?你别在我这里住下就是了。“两人正在说话,仿佛听到隔壁屋子里,一阵电话铃响。冯太太道:”咦!这时候,谁有电话来?我们谈了这久,老妈子大概都睡了,让我自已接去。“说毕,丢了烟签子,顺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趿着棉鞋,便去接电话。那边说,”你是冯宅吗?请冯太太说话。“冯太太道:”你贵姓,我就姓冯。“那边说,”您就是冯太太吗?我姓宋。我家姑娘,现在还在您公馆里吗?
要是在这里,叫她来说话。“冯太太将耳机搁下,便叫宋桂芳来接电话。宋桂芳道:”我躺着呢,我妈有什么话,就叫她对你说罢。又刮风,又下雪,反正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回去。“冯太太信以为真,便又拿着耳机向道:”你是宋大妈吗?桂芳说她躺着懒得起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罢。“那边说:”她睡了吗?那可不成,她今晚上务必回来。“冯太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那边说:”有三百多块钱的行头钱,她约了明天一早就给人家呢。她倒好,没事似的,一睡睡到十二点回来,要钱的来了,我怎么办?劳您驾,催她回来罢。“冯太太觉得这问题太大了,便叫了宋桂芳自己来接话。宋桂芳先和她妈歪缠了一会,随后又说:”听便怎么样为难,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要钱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们家来吗?明天早上,我就回来见他们,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吧?“说毕,一撅嘴把耳机挂上,二人重到房里来烧烟,宋桂芳却是一言不发,呆在床上。冯太太看着,忍不住要问。便道:”是哪里的行头钱?“宋桂芳道:”别提了,越说叫人心里越着急,今天晚上,还是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回家,和他们挤去。“冯太太道:”一下就要拿出三百块钱来吗?“
宋桂芳道:“可不是?恐怕还不够呢,我原不敢做这些行头,因为你对我说了,金大爷准给我邀一场牌,我想金大爷决不推辞的,以为这个钱总有指望,所以把想做的东西就做下了。现在金大爷不肯帮忙,我想你也是没有法子,我只忍在肚里,不肯对你说,省得你为难。”冯太太在床上坐了起来,在烟卷筒子里,取了一根烟卷,就烟灯上点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嘴边,深深的吹了两口。然后喷出烟来,一支箭似的,射了出去。眼睛看着烟慢慢散了,复又吸起来。这样两三口之后,她突然对宋桂芳道:“钱呢,我手边下倒有几个。不过这个月,花得太多了,已经过了三千了。我现在若不收束一点子,将来老头子一回京来查账,我是不得了。但是多的也花了,省个三四百块钱,也无济于事,这个忙,我一定可以帮你的。只是愁着这笔总账,不容易算。”宋桂芳道:“你们老爷很喜欢你的,他回来了,你多灌他几回米汤,他就可以不算账。”冯太太笑道:“我也喜欢你,你怎么不灌我的米汤哩?”宋桂芳道:“女子对女子,有什么米汤可灌?”冯太太道:“怎么没有?”
于是轻轻的对宋桂芳耳朵里说了一遍。至于她究竟说些什么,下回交代。
第六十四回已尽黄金曲终人忽渺莫夸白壁夜静客何来
却说宋桂芳问冯太太,要怎样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汤。冯太太便对宋桂芳耳朵里,轻轻说了两句。宋桂芳对冯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不成?妈,我这里给你磕头了。”宋桂芳说毕,果然磕了头去。冯太太叫了一声,“哟”,连忙将宋桂芳扶起,笑着说道:“你真做得出来。我给你说着玩,你真拜起来了。”宋桂芳笑道:“认干儿子干姑娘,先都是说着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认是认了,可是认姑娘没有白认的,你得给点儿赏钱啦。”冯太太笑道:“没有什么赏钱,晚上带着小姑娘睡,给点乳水小孩子吃,解解饿罢。”宋桂芳笑道:“成,我也只要吃一点儿乳水就成了。”宋桂芳这一阵恭维,恭维得冯太太真个喜欢起来。让冯太太将大烟抽完,宋桂芳索性装作了女儿的样子,和冯太太一头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尽法子,把冯太太弄醒,说道:“干妈,我要走了,你说的那话,怎么办?”冯太太笑道:“我既然答应了你,还能冤你吗?”于是将散着蓬蓬的头发,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就打开箱子,取了三叠钞票,交给宋桂芳。宋桂芳远远的对箱里碰了一眼。说道:“妈,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叠上,还分一半给我罢。”说时,用手对那箱子里一指,冯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有点不知足吧?”宋桂芳道:“你老人家再给我几十块,若是金大爷给我打牌,那个钱我就不要了。”说时,宋桂芳顿着脚,扭着身子,撅着嘴,只是发出哼哼的声音。
冯太太对于她老爷,也是这样撒娇惯了的,可是宋桂芳对她一撒娇,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里,拿了几十块钱给她,共总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块。宋桂芳接了钱,给冯太太请了一个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后,冯太太倦得很,往被服里一钻,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方才起床。冬日天短,梳梳头,洗洗脸,天已黑了。于是又抽了两口烟,便在电灯底下吃早饭,正吃饭,金大鹤来了。冯太太依旧吃饭,没有起身。金大鹤自己在她对面坐了,笑道:“今天的饭很早,吃了饭,打算上哪儿去?”冯太太笑道:“这是早饭,不是晚饭。”金大鹤道:“什么,今天闹到这时候吃早饭,昨晚上没有睡吗?”冯太太笑道:“和我干女儿闹到四点多钟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来?”金大鹤道:“哪个干女儿?”冯太太道:“你说还有谁?”金大鹤笑道:“是宋桂芳吗?那倒巧,她有一个年青的干爸爸,现在又有一个年青的干妈了。”冯太太正用筷子夹了一片风鸡,要送到嘴里去,听了这话,筷子夹着菜悬在半空,连忙就问道:“谁是她的干爸爸?我怎样不知道?”金大鹤看了一看冯太太的脸色,摇摇头,笑道:“你两个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诉你,伤了你两人的感情。”冯太太这才吃着菜,扒着饭,随随便便一笑。说道:“我们有什么感情?叫干妈也是好玩罢了。慢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干老子啦。”金大鹤点着脑袋笑道:“你两人仅是干亲,那倒罢了。”冯太太便又停着了碗筷,对金大鹤一望,问道:“不是干亲就是湿亲了。我问你怎样的湿法?”金大鹤笑道:“你别着急,我也没说你是湿亲啦。我的意思,以为你们不应该称为干儿干母,应该称为干夫干妻才对哩。”冯太太鼻子里呼了一声,冷笑道:“干夫妻就是干夫妻,怕什么?你不服气吗?”金大鹤道:“笑话!我为什么不服?因为这样,所以你问她的干老子,我不能告诉你。”冯太太道:“一个坤伶决计不止一个人捧她,别人在她头上花钱,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说她拜了别人作于老子,我可没有听见说。”金大鹤且不作声,在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个人斜坐着抽烟。冯太太道:“你说那人是谁?”金大鹤道:“你已经表示不相信了,我还说什么?”冯太太道:“你果然说出真名实姓,有凭有据来,我当然相信。”金大鹤慢慢的喷出一口烟,笑道:“自然有名有姓,难道凭空指出一个人,说是她的干爸爸不成?”冯太太道:“你说是谁。你说!你说!”说时用两只胳膊摇撼着桌子。金大鹤互抱着两只胳膊,昂着头,(口卸)着雪茄,只是发微笑。冯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夹了一块残剩的鸡骨,往金大鹏脸上一扔。说道:“说呀!耍什么滑头?你再要不说,我就疑心你是造谣言了。”金大鹤道:“你真要我说,就说了,你可别生气了。”冯太太道:“你说得了,绕这些个弯子作什么?”金大鹤道:“你在包厢里,天天对池子里望着,不见第二排有个小胡子吗?”冯太太道:“不错,是有那样一个人。他是谁?”金大鹤道:“他叫熊寿仁。可是因为他老子的关系,那样的漂亮人物,却得了一个极不好听的绰号。因为他父亲绰号狗熊,他就绰号小狗熊。
父子一对,都是嫖赌吃喝的专家。此外他还有一门长处,就是能花钱捧角。捧起角来,整千的往外花。宋桂芳是一个刚刚红起来的角儿,添这样,添那样,哪里不要花钱。现在有这样一个肯花钱的人棒她,她哪有不欢迎之理?在一个月前,她就常和熊寿仁在一处盘桓了。其名说是拜小熊为干爸爸,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叫过一句。“
冯太太听了,虽然有些不高兴,可也不肯摆在面子上。便笑道:“她靠唱戏,能弄几个钱,有人这样替她帮忙,我也替她欢喜。”金大鹤道:“我没有说完啦,说完你就不欢喜了。小熊这个人员肯花钱,可是大爷的脾气,很厉害。他要在谁头上花钱,谁就要听他的指挥,受了他的捧,又要受别人的捧,那是不成的。他早知道宋桂芳和你很好,因为你是位太太,他没挂在心上。可是他因宋桂芳常在你这里住下,总不放心。听说他已经和宋桂芳说过,不许她再在你这里住。宋桂芳不能不答应,因为一刻儿和你就断绝关系,不好意思,叫小熊给她一个限期,她要慢慢丢开你哩。”
冯太太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玩戏法了,你大概碰了她的钉子,就在这中间挑拨是非,对不对?”金大鹤道:“我说了不必告诉你,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现在告诉了你,你倒说我挑拨是非。我反问你一句话,你就明白了。这几天,她和你要钱没有?”冯太太见他问得很中关节,倒是心里一跳。却依然放出镇静的样子,笑道:“问我要钱了,怎么样?”金大鹤道:“大概开口不少吧,给了没给?”
冯太太不愿意往下说了,便道:“你怎样知道她和我要钱,而且开口很大?”金大鹤道:“她要了这回,就要不到第二回了,怎样不大大的开口?”冯太太不能再吃饭了,将碗筷推在一边,拿一只手撑着头,望金大鹤呆了一会。金大鹤道:“我这话说得对不对?我看你这样子,钱都给她了。不给她呢,她还要敷衍敷衍你。你这一给了钱,我刚才说慢慢丢开你的话,恐怕都办不到,简直就要断绝关系了。”冯太太道:“你说的这样厉害,你是听见谁说的?”金大鹤道:“和那小熊跑腿的人,有一个也常常跟着我一处混。因为他和小熊借两次钱没有借到,昨晚上在戏园子里遇见我,将我拉在一边,他告诉我说,小熊是天津一家戏园子里的股东,已经和宋桂芳约好了,叫她到天津去唱戏。宋桂芳挣的包银,是宋桂芳的,小熊跟着她到天津去,供着她的吃喝穿。宋桂芳的母亲,走是让她走,要她先拿出一笔安家费。她因为要大大的敲小熊一笔钱呢,这安家费不愿和小熊要,打算出在你头上,那个人要见好于我,所以把这话对我说了,好让我们防备着呢。”冯太太道:“据你这样说,这事竟是千真万确的了。”金大鹤笑道:“那我不敢说,你瞧罢。”冯太太一想昨晚上宋桂芳要钱那种样子,实在可疑。把金大鹤这话,合并起来一看,竟有几分真了。便道:“你说她要到天津去,这话倒有些象。在一个礼拜以前,她曾说过,天津有人请她去作台柱。不过后来我问她,她又含糊其辞了。”金大鹤道:“那个时候,大概就打算和你要钱了。说明了,怕你不给钱呢。”冯太太越想越疑,便进房修饰了一番,和金大鹤同到荣喜园去听戏。
冯太太且不进包厢,一直便上后台。天天宋桂芳来的挺早的,今天只剩一出戏,就要上台了,还是没来。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才见她拥着斗篷,推开门匆匆往里一闯。她一见冯太太在后台,笑着说:“今天你倒比我早。”说毕,一面脱下长衣,就去扮戏。冯太太本想问她一两句话,一来因为此处人多,怕人听见了。二来又怕她并无上天津去的意思,糊里糊涂一问,未免有伤感情。依旧还是忍住了。她对镜子在擦粉,冯太太站在身后,对着镜子里问道:“今天晚上散了戏,还到我那里去吗?”宋桂芳刚要对镜子里点点头,又变作想摇摇头。头刚摇了一下,于是说了三个字:“再说罢。”冯太太是有心的人,看她这种情形,果然认为她变心了。也就坦然置之,不再追问。戏毕也不上后台了,就叫金大鹤把汽车送回家,要看宋桂芳究竟怎样。不料这天晚上,宋桂芳果然就没来陪她烧烟。冯太太一想,拿了我的钱去,马上就不来,其情可恼。我们虽同为女子,但是我爱你的程度,在爱男子以上,你这样待我,那完全是骗我的钱了。想到这里,便将自己的存款折,仔细算了一算。
自从结合金大鹤捧宋桂芳以来,前后不到两个月,足花了二千五六百元。当时用钱只顾痛快,没有计算到一切利害,而今一想,那些钱花了,买不到人家一点好感,算是白花了。若是换过来说,将这些钱用在一个男子头上,那男子对我,当如何感激呢?常言道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点也不错。转身一想:“金大鹤说的话,也不能有一句信一句,也许宋桂芳拿了钱去,碰巧有事不能来。”因此又慢慢想开,到了次日下午,接到金大鹤的电话,说是荣喜园,今天回戏了。我在电话里打听了一下,说是宋桂芳走了呢。冯太太听了这话,气得身上发抖。呆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又亲自打一个电话到荣喜园去问。那里前台的人,票房以至看座儿的,没有不认识冯太太的。听说是冯太太来的电话,便把实话说了。说是宋桂芳脱离了这里的班子,又带了几个人走,今天不能开演了。冯太太这才死心塌地,将原谅宋桂芳的意思,完全抛去。走回卧室,点了烟灯,倒上床去烧烟。除了吃两餐饭,连房门也不出,只是睡在床上。一睡两天,什么事也没问。
金大鹤见她两天没出头,又亲来访她。走进房,只见她披着一把头发,梳的发譬都拖到背上来了。再看她穿了一件小毛皮袄,只是披着,没有扣住纽扣,露出里面的对襟红锻小紧身儿。金大鹤笑道:“怎么着?这时候,还是刚起来吗?”冯太太道:“我这两天睡也睡得早,起也起得早,哪是这时候起来,不过没有出房门罢了。”金大鹤道:“宋桂芳到天津去的事,你打听清楚了吗?”冯太太道:“打听什么?我无非花几个钱,可是这样一来,我倒看破了,世上人除了自己,是没有可靠的。以后我也不出去了,也不要交朋友了。”金大鹤笑道:“你所说的不交朋友,是单指不交女朋友?还是男女朋友都不交?”冯太太道:“女朋友都不要,还要男朋友作什么?”金大鹤道:“你这话,在男子口里说出来,还可以。在女子口里说出来,恰好是相反。”冯太太道:“怎么样相反,我不懂。”金大鹤看床上点着烟灯,伸了一个懒腰,歪身倒在床上烧烟。笑道:“若把宋桂芳换个男子,你花了这些钱,就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冯太太道:“呸!不要我骂你。”金大鹤一跃站起身来,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快梳头去罢。梳了头,我们一块儿瞧电影去。”
冯太太将金大鹤的手一推道:“为什么这样拉拉扯扯的。以后无论有人没人,你少和我闹。”金大鹤道:“哟!宋桂芳不来了,你也讲起规矩来了,你不愿我在这里,我就走。”说时一伸手就要去掀帘子。冯太太道:“你瞧,烧了我挺大一个泡子,又扔在那里了,你好好把那个泡子抽了,我才让你出去。”金大鹤道:“我不要抽,我烧给你抽罢。”这句话刚说完,陈妈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金大爷。金大鹤道:“怪呀,谁知道我在这里,就打电话来找我。”陈妈道:“他说姓胡。”金大鹤这就知道是富家驹打来的电话,便去接话,问有什么事?富家驹道:“我请你打牌,你来不来?”金大鹤道:“是替晚香玉打牌吗?你在哪个地方开房间?”富家驹道:“不开房间,就是她家里。”金大鹤道:“她家里吗?那个小屋子挤的实在难受,我不能来了。”富家驹道:“我们这是打小牌,抽不了几个头钱,再一在旅馆里开房间,人家落什么呀?”金大鹤笑道:“你真会替晚香玉打算盘,我看她又怎样的报答你。”富家驹一再的在电话里要求,说是临时找人,东不成,西不就,无论如何,你得来一趟。金大鹤推辞不掉,挂上电话,也不进冯太太的房,只隔着门帘子说了一声“明儿见”,就坐了汽车到晚香玉家来。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所冷静的胡同,街灯非常稀少,恰好这天晚上电线又出了毛病,黑黝黝的,只是在星光之下,看见一路矮屋子。金大鹤只和富家驹白天里来过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记不起来。便叫汽车夫停住车子,敲门去问一问。
汽车夫更有主意,将喇叭一按,呜呜响了几声。一会儿工夫路南呀的一声门开了,由门里射出一道黄光来。只见一个人手上捧着一盏玻璃煤油灯,探出半截身子来。
那人将一只手掩着灯光,对汽车望了一望。自言自语的道:“是的吧?”这边汽车夫就问道:“劳驾,哪儿是田家?”那人听说,捧着灯,直走到胡同外面来,说道:“这里就是,这是金大爷的车子吗?”金大鹤眼尖,早望见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下汽车。那人道:“您啦,今天这胡同里黑,我照着一点罢。”于是侧着身子举着灯往前引导,金大鹤就跟着一盏灯走。走进院子,只见左右摆着两个白炉子,上面放着拔火罐子,那浓烟标枪似的,直往上冲。下手厨房里灯火灿亮,两三个人,在那里忙得乱窜。上面那间房子里,一片笑语声,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爷来了。”
晚香玉的娘田大妈,早已将风门打开,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我说怎么样?
我说是大爷来了不是?我们这穷胡同,还有什么人在这儿按喇叭。哎哟!大爷,您仔细点儿,这屋子可没你们家茅房那样平整。又没个电灯汽灯,漆黑漆黑的,您瞧不见吧?“金大鹤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句未了,只听见当郎扑通两声响,倒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问道:”怎么了?“屋子里早有人接着笑道:”你可仔细一点,她这里满地下都安下了机关,你别象白玉堂一般,走进铜网阵去。“田大妈笑道:”我的大爷,你进来罢,没甚么,这又是他们刚才搬炉子添煤球,把簸箕水壶,扔在路头上,没有收好。“金大鹤一面走进屋里一面笑道:”富大哥太不会办事了,怎么不送田大妈几盏电灯点点。“富家驹道:”我不知道金大爷赏光,肯到这地方来,若是知道,我早就在这里安上‘电灯了。“金大鹤走进屋子,只见富家驹殷小石任黄华三人,围着铁炉子向火。屋子中间,斜摆着桌子,配着椅凳,正是等人打牌的样子。金大鹤笑道:”瞧这个样子,竟是局面都成了,只差我来呢。“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样东西,往嘴里一触,回过头一看,却是晚香玉含着笑斜站在身畔,拿了一根烟卷在嘴上一碰,说道:“大爷,请抽烟。”说毕,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金大鹤俯着身子,就着火将烟吸了,笑道“劳驾,田老板。”说时见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旗袍,细条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领子,头分左右,挽了双髻,在后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发和毫毛,乱蓬蓬地,有一种自然美。金大鹤喝了一声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们同行,穿着男子的长衣,带上男子阔边呢帽,把一种曲线美,完全丢了,我就反对。象你这种打扮,多么好。”晚香玉啐了金大鹤一声,说道:“什么曲线直线,别让我骂你。”金大鹤对着富家驹道:“你问问你大哥,有这句话没有?这‘曲线美’三个字,是不是骂人的话?”富家驹笑道:“你那张嘴,真是不能惹,又骂到我头上来了。”金大鹤本是站在晚香玉面前,于是执着她的手问道:“有这个好妹妹,你还不要吗?据我看她未必愿要你作她的哥哥呢。”晚香玉道:“你们说话,干吗拿我开心?”说着将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个指头儿一弹,弹到金大鹤脸上来,说道:“我烧你的眉毛。”金大鹤身子一闪,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妈却捧了一杯热茶,送到金大鹤面前,说道:“您喝茶罢,别小孩子似的闹了。富大爷他们等您半天了。”她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周旋得金大鹤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毡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哗啦啦向桌上一倒,于是用手将牌搅动了一番,说道:“快动手罢,别挨了,恐怕又要闹到夜深散场。”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驹身边,将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金大爷不来,这会子人家来了,你又坐着不动,是怎么一回事?”富家驹便道:“来罢,来罢,我们来罢。”于是和着任黄华殷小石金大鹤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就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富家驹身后。任黄华正坐在对面,偏着头,用眼光自桌面上向这边看来笑道:“好意思吗?我们都是单的,就是你那边是双的。”晚香玉道:“你们一样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个人,我们可以请来。”田大妈在一边笑道:‘你这孩子不会说话,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过来给他看牌得了。“她说了这句话,听厨房里刀勺碰着响便出去了。金大鹤在桌子犄角边和任黄华头就头的说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种情形,竟是开了禁了。“任黄华对富家驹一努嘴,笑道:”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竭诚报效。“金大鹤道:”报效后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你知道吗?“富家驹将手上的牌,敲着桌子道:”打牌,你们说什么,要公开说的,不许这样私下瞒着说鬼话。“任黄华和金大鹤,彼此都对着富家驹一笑。也不往下说什么。任黄华问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爷家里去过没有?“晚香玉道:”没有。“
任黄华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爷那间住房。据他们老太爷说:娶第一个儿媳,总得大大的热闹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许多人来看,自然也要办的十分美丽,我想你虽没有看过,大爷一定也对你说了的。”晚香玉道:“他没有对我说过。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着吗?”任黄华道:“你管不着,谁管得着?”晚香玉挺着脖子道:“别拿我开心了。我们是什么东西,配吗?”又扭头一笑。任黄华道:“你别生气,我有证据的。”便对富家驹道:“老富,我问你,你托我作媒没有?”富家驹皱眉道:“哪里来的事?你还是打牌,还是说笑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面打牌一面闹着玩,非常的热闹。
这个打牌的意思,并非是论输赢,也不是消遣,第一个目的,就是给晚香玉抽头,因此四圈牌打下来,就有二百多块钱头钱了。田大妈不时的在桌子前后绕来绕去。便说道:“先吃饭罢,吃完饭再打,就有精神了。”金大鹤道:“我不能再打了,还有事呢。”大妈道:“早着呢,忙什么?”金大鹤掏出金表来一看,说道:“咦!这就十二点了。”田大妈道:“您那表一定不准,我看还不过十一点吧?你要有事,吃饭后只打四圈罢。”金大鹤道:“照你这样说,打四圈还是最少的数目啦。”田大妈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诸位老爷请了来,总要大大的热闹一番,您给我们菊子多做两件漂亮行头,才有面子。”殷小石便拍着晚香玉的肩膀道:“菊子,这是你的小名吗?”于是学着戏腔,唱着韵白道:“好一个响亮的名字哟。”晚香玉举起拳头来,作要打的样子,说道:“我揍你。”任黄华金大鹤不约而同的叫好,说道:“这可真是演《美龙镇》啦。”大家正闹之际,酒菜已经摆上,虽然是晚香玉家里办的菜,可是叫了山东厨子在家里做的,所以酒席是很丰盛。席上有一碗烩割初,又多又鲜又嫩。金大鹤拿着勺子舀着往嘴里送,便将嘴唇皮拍着板,研究那汤的后味。笑道:“这厨子不错,我们得叫他到家里去做两回吃吃。”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们上山东馆子去吃这样菜,若是有七八个人,一个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过瘾。”任黄华道:“这是杀鸡的时候,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给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杀多少鸡呢?”金大鹤将勺子在烩割初的碗里搅了一搅,说道:“这一碗割初不少,似乎不是一只鸡的。”田大妈正站在桌子一边点洋烛,说道:“我知道您几位都喜欢这个,所以叫厨子多做一点,这是五只鸡做的呢。”金大鹤道:“您太花费了。”
说毕,又对富家驹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驹见田大妈如此款待,心里越发是得意。
觉得头钱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后四圈牌,头钱越发多,竟抽有三百多元。富家驹本来也赢了几十块,益发凑在里面,于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头钱。这样一来,田大妈自然是乐不可支。
金大鹤殷小石都有汽车,停在胡同口上,打完了牌,让车子开进来,各人坐了车子要走。任黄华殷小石却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车去了,这里只剩下富家驹一个人。
富家驹道:“我这车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田大妈给我雇一辆车罢。”晚香玉正站在他身边,听见他说,暗暗的将他的衣服,牵了一牵。富家驹会意便不作声了。
田大妈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子收拾碗碟,他们的老妈子也在外面屋子里收拾东西。
晚香玉沏了一壶好茶,便陪着富家驹在里面屋子里喝。富家驹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雇车走。”晚香玉道:“沏了这一壶好茶,您喝一碗。”富家驹道:“就是这个吗?”晚香玉道:“今天因为你们来,把我父亲都赶起走了。他预备了一点好烟膏,我给你烧两口玩玩,好不好?”富家驹道:“我不会那个,算了罢,我倒是要洗澡去。”晚香玉道:“什么时候了?哪里去洗澡。”富家驹道:“到饭店里开一个房间去,就可以洗澡了。”晚香玉道:“为洗澡去开房间,那不花钱太多了吗?”
富家驹道:“这种办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么。”晚香玉笑道:“有钱的大爷,不在乎吗?”富家驹笑道:“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晚香玉红了脸道:“胡说!”
富家驹见她所答的话,那样干脆,与自己原来预想的情形,大相径庭,不免大为失望。于是取出一支烟卷来,擦了火柴吸烟,默然坐在那里。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干吗?想什么心事?”富家驹笑道:“我不想什么心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心事。”晚香玉将一个指头对富家驹的额角,戳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想,就在今天这一场牌之后,说出这句话来,不是太……”晚香玉说到一个“太”字,就不能往下说了。富家驹正要追问时,田大妈已经进门来了。富家驹道:“我的车夫来了没有,我等着要回去了。”田大妈道:“倒是有两点钟了,车夫还没来呢。”富家驹不愿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门来了。胡同口上,停了一辆汽车,却也没留意。富家驹一想这个时候回家,捶门打壁,惊醒家里许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饭店很近,就在那里开一个房间睡一晚罢。
就此倒真可以洗个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饭店来。这饭店里茶房迎上前来,笑道:“大爷,您就只一个人吗?”富家驹道:“一个人,天晚了回不了家,只好来照顾你们了。”富家驹正在夹道上走着,只听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茶房,这声音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驹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着来了吗?我且别让她找着,先躲一躲,看她怎么办。”于是将身子一闪,藏在一扇木屏风后。那里正是茶房的休息所,听候叫唤的。只听晚香玉问道:“今天掉到哪间屋子去了?”一言未了,有一个人答应道:“这儿这儿,怎么这时候才来?”又听见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说了,今天许来得很晚吗?”说了那话,接上听见砰的一声,关了一扇门。这茶房看见富家驹突然藏起来,也莫名其妙,不便作声。这时富家驹走到屏风外来,自言自语的笑道:“我还以为是熟人,躲着吓她一吓,原来不相干。”茶房笑道:“这人大大有名,提起来,富大爷就知道了。”富家驹道:“提起来就知道?这是谁?”茶房道:“唱戏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吗?”富家驹听了这话,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难过。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持着镇静。笑问道:“这夜半更深,到这儿来作什么?”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声。富家驹因要侦察他们的情形,就叫茶房紧间壁开了一个房间。轻轻的问道:“间壁住的这个人,是作什么的,你知道吗?”茶房轻轻的答道:“是一个镇守使呢。打湖南来,还不到两个月,在晚香玉头上,恐怕花了好几千了。”富家驹道:“他叫什么?”茶房道:“名字我可不很清楚,只知道他姓马。”富家驹道:“他叫晚香玉来,今天是初次吗?”茶房道:“不,好几天了。”说毕,昂头想一想,笑道:“大概是第四天了。”
富家驹听了这一套话,心里真是叫不出来的连珠苦,在浴室里先洗了一个澡,然后上床才睡。但是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睡了半天,又爬起来打开房门。在夹道里张望张望。见茶房都已安歇了,走近隔壁的房间,便用耳朵贴门,听了一阵。那里虽然还有一点叽叽咕咕的声音,但是隔着一扇门,哪里听得清楚,空立了一会子,无精打彩的回房,清醒自醒的睡在床上,自己恨晚香玉一会,又骂自己一会,一直听到夹道里的钟打过四点才睡着了。
第六十四回已尽黄金曲终人忽渺莫夸白壁夜静客何来
却说宋桂芳问冯太太,要怎样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汤。冯太太便对宋桂芳耳朵里,轻轻说了两句。宋桂芳对冯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不成?妈,我这里给你磕头了。”宋桂芳说毕,果然磕了头去。冯太太叫了一声,“哟”,连忙将宋桂芳扶起,笑着说道:“你真做得出来。我给你说着玩,你真拜起来了。”宋桂芳笑道:“认干儿子干姑娘,先都是说着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认是认了,可是认姑娘没有白认的,你得给点儿赏钱啦。”冯太太笑道:“没有什么赏钱,晚上带着小姑娘睡,给点乳水小孩子吃,解解饿罢。”宋桂芳笑道:“成,我也只要吃一点儿乳水就成了。”宋桂芳这一阵恭维,恭维得冯太太真个喜欢起来。让冯太太将大烟抽完,宋桂芳索性装作了女儿的样子,和冯太太一头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尽法子,把冯太太弄醒,说道:“干妈,我要走了,你说的那话,怎么办?”冯太太笑道:“我既然答应了你,还能冤你吗?”于是将散着蓬蓬的头发,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就打开箱子,取了三叠钞票,交给宋桂芳。宋桂芳远远的对箱里碰了一眼。说道:“妈,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叠上,还分一半给我罢。”说时,用手对那箱子里一指,冯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有点不知足吧?”宋桂芳道:“你老人家再给我几十块,若是金大爷给我打牌,那个钱我就不要了。”说时,宋桂芳顿着脚,扭着身子,撅着嘴,只是发出哼哼的声音。
冯太太对于她老爷,也是这样撒娇惯了的,可是宋桂芳对她一撒娇,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里,拿了几十块钱给她,共总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块。宋桂芳接了钱,给冯太太请了一个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后,冯太太倦得很,往被服里一钻,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方才起床。冬日天短,梳梳头,洗洗脸,天已黑了。于是又抽了两口烟,便在电灯底下吃早饭,正吃饭,金大鹤来了。冯太太依旧吃饭,没有起身。金大鹤自己在她对面坐了,笑道:“今天的饭很早,吃了饭,打算上哪儿去?”冯太太笑道:“这是早饭,不是晚饭。”金大鹤道:“什么,今天闹到这时候吃早饭,昨晚上没有睡吗?”冯太太笑道:“和我干女儿闹到四点多钟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来?”金大鹤道:“哪个干女儿?”冯太太道:“你说还有谁?”金大鹤笑道:“是宋桂芳吗?那倒巧,她有一个年青的干爸爸,现在又有一个年青的干妈了。”冯太太正用筷子夹了一片风鸡,要送到嘴里去,听了这话,筷子夹着菜悬在半空,连忙就问道:“谁是她的干爸爸?我怎样不知道?”金大鹤看了一看冯太太的脸色,摇摇头,笑道:“你两个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诉你,伤了你两人的感情。”冯太太这才吃着菜,扒着饭,随随便便一笑。说道:“我们有什么感情?叫干妈也是好玩罢了。慢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干老子啦。”金大鹤点着脑袋笑道:“你两人仅是干亲,那倒罢了。”冯太太便又停着了碗筷,对金大鹤一望,问道:“不是干亲就是湿亲了。我问你怎样的湿法?”金大鹤笑道:“你别着急,我也没说你是湿亲啦。我的意思,以为你们不应该称为干儿干母,应该称为干夫干妻才对哩。”冯太太鼻子里呼了一声,冷笑道:“干夫妻就是干夫妻,怕什么?你不服气吗?”金大鹤道:“笑话!我为什么不服?因为这样,所以你问她的干老子,我不能告诉你。”冯太太道:“一个坤伶决计不止一个人捧她,别人在她头上花钱,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说她拜了别人作于老子,我可没有听见说。”金大鹤且不作声,在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个人斜坐着抽烟。冯太太道:“你说那人是谁?”金大鹤道:“你已经表示不相信了,我还说什么?”冯太太道:“你果然说出真名实姓,有凭有据来,我当然相信。”金大鹤慢慢的喷出一口烟,笑道:“自然有名有姓,难道凭空指出一个人,说是她的干爸爸不成?”冯太太道:“你说是谁。你说!你说!”说时用两只胳膊摇撼着桌子。金大鹤互抱着两只胳膊,昂着头,(口卸)着雪茄,只是发微笑。冯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夹了一块残剩的鸡骨,往金大鹏脸上一扔。说道:“说呀!耍什么滑头?你再要不说,我就疑心你是造谣言了。”金大鹤道:“你真要我说,就说了,你可别生气了。”冯太太道:“你说得了,绕这些个弯子作什么?”金大鹤道:“你在包厢里,天天对池子里望着,不见第二排有个小胡子吗?”冯太太道:“不错,是有那样一个人。他是谁?”金大鹤道:“他叫熊寿仁。可是因为他老子的关系,那样的漂亮人物,却得了一个极不好听的绰号。因为他父亲绰号狗熊,他就绰号小狗熊。
父子一对,都是嫖赌吃喝的专家。此外他还有一门长处,就是能花钱捧角。捧起角来,整千的往外花。宋桂芳是一个刚刚红起来的角儿,添这样,添那样,哪里不要花钱。现在有这样一个肯花钱的人棒她,她哪有不欢迎之理?在一个月前,她就常和熊寿仁在一处盘桓了。其名说是拜小熊为干爸爸,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叫过一句。“
冯太太听了,虽然有些不高兴,可也不肯摆在面子上。便笑道:“她靠唱戏,能弄几个钱,有人这样替她帮忙,我也替她欢喜。”金大鹤道:“我没有说完啦,说完你就不欢喜了。小熊这个人员肯花钱,可是大爷的脾气,很厉害。他要在谁头上花钱,谁就要听他的指挥,受了他的捧,又要受别人的捧,那是不成的。他早知道宋桂芳和你很好,因为你是位太太,他没挂在心上。可是他因宋桂芳常在你这里住下,总不放心。听说他已经和宋桂芳说过,不许她再在你这里住。宋桂芳不能不答应,因为一刻儿和你就断绝关系,不好意思,叫小熊给她一个限期,她要慢慢丢开你哩。”
冯太太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玩戏法了,你大概碰了她的钉子,就在这中间挑拨是非,对不对?”金大鹤道:“我说了不必告诉你,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现在告诉了你,你倒说我挑拨是非。我反问你一句话,你就明白了。这几天,她和你要钱没有?”冯太太见他问得很中关节,倒是心里一跳。却依然放出镇静的样子,笑道:“问我要钱了,怎么样?”金大鹤道:“大概开口不少吧,给了没给?”
冯太太不愿意往下说了,便道:“你怎样知道她和我要钱,而且开口很大?”金大鹤道:“她要了这回,就要不到第二回了,怎样不大大的开口?”冯太太不能再吃饭了,将碗筷推在一边,拿一只手撑着头,望金大鹤呆了一会。金大鹤道:“我这话说得对不对?我看你这样子,钱都给她了。不给她呢,她还要敷衍敷衍你。你这一给了钱,我刚才说慢慢丢开你的话,恐怕都办不到,简直就要断绝关系了。”冯太太道:“你说的这样厉害,你是听见谁说的?”金大鹤道:“和那小熊跑腿的人,有一个也常常跟着我一处混。因为他和小熊借两次钱没有借到,昨晚上在戏园子里遇见我,将我拉在一边,他告诉我说,小熊是天津一家戏园子里的股东,已经和宋桂芳约好了,叫她到天津去唱戏。宋桂芳挣的包银,是宋桂芳的,小熊跟着她到天津去,供着她的吃喝穿。宋桂芳的母亲,走是让她走,要她先拿出一笔安家费。她因为要大大的敲小熊一笔钱呢,这安家费不愿和小熊要,打算出在你头上,那个人要见好于我,所以把这话对我说了,好让我们防备着呢。”冯太太道:“据你这样说,这事竟是千真万确的了。”金大鹤笑道:“那我不敢说,你瞧罢。”冯太太一想昨晚上宋桂芳要钱那种样子,实在可疑。把金大鹤这话,合并起来一看,竟有几分真了。便道:“你说她要到天津去,这话倒有些象。在一个礼拜以前,她曾说过,天津有人请她去作台柱。不过后来我问她,她又含糊其辞了。”金大鹤道:“那个时候,大概就打算和你要钱了。说明了,怕你不给钱呢。”冯太太越想越疑,便进房修饰了一番,和金大鹤同到荣喜园去听戏。
冯太太且不进包厢,一直便上后台。天天宋桂芳来的挺早的,今天只剩一出戏,就要上台了,还是没来。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才见她拥着斗篷,推开门匆匆往里一闯。她一见冯太太在后台,笑着说:“今天你倒比我早。”说毕,一面脱下长衣,就去扮戏。冯太太本想问她一两句话,一来因为此处人多,怕人听见了。二来又怕她并无上天津去的意思,糊里糊涂一问,未免有伤感情。依旧还是忍住了。她对镜子在擦粉,冯太太站在身后,对着镜子里问道:“今天晚上散了戏,还到我那里去吗?”宋桂芳刚要对镜子里点点头,又变作想摇摇头。头刚摇了一下,于是说了三个字:“再说罢。”冯太太是有心的人,看她这种情形,果然认为她变心了。也就坦然置之,不再追问。戏毕也不上后台了,就叫金大鹤把汽车送回家,要看宋桂芳究竟怎样。不料这天晚上,宋桂芳果然就没来陪她烧烟。冯太太一想,拿了我的钱去,马上就不来,其情可恼。我们虽同为女子,但是我爱你的程度,在爱男子以上,你这样待我,那完全是骗我的钱了。想到这里,便将自己的存款折,仔细算了一算。
自从结合金大鹤捧宋桂芳以来,前后不到两个月,足花了二千五六百元。当时用钱只顾痛快,没有计算到一切利害,而今一想,那些钱花了,买不到人家一点好感,算是白花了。若是换过来说,将这些钱用在一个男子头上,那男子对我,当如何感激呢?常言道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点也不错。转身一想:“金大鹤说的话,也不能有一句信一句,也许宋桂芳拿了钱去,碰巧有事不能来。”因此又慢慢想开,到了次日下午,接到金大鹤的电话,说是荣喜园,今天回戏了。我在电话里打听了一下,说是宋桂芳走了呢。冯太太听了这话,气得身上发抖。呆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又亲自打一个电话到荣喜园去问。那里前台的人,票房以至看座儿的,没有不认识冯太太的。听说是冯太太来的电话,便把实话说了。说是宋桂芳脱离了这里的班子,又带了几个人走,今天不能开演了。冯太太这才死心塌地,将原谅宋桂芳的意思,完全抛去。走回卧室,点了烟灯,倒上床去烧烟。除了吃两餐饭,连房门也不出,只是睡在床上。一睡两天,什么事也没问。
金大鹤见她两天没出头,又亲来访她。走进房,只见她披着一把头发,梳的发譬都拖到背上来了。再看她穿了一件小毛皮袄,只是披着,没有扣住纽扣,露出里面的对襟红锻小紧身儿。金大鹤笑道:“怎么着?这时候,还是刚起来吗?”冯太太道:“我这两天睡也睡得早,起也起得早,哪是这时候起来,不过没有出房门罢了。”金大鹤道:“宋桂芳到天津去的事,你打听清楚了吗?”冯太太道:“打听什么?我无非花几个钱,可是这样一来,我倒看破了,世上人除了自己,是没有可靠的。以后我也不出去了,也不要交朋友了。”金大鹤笑道:“你所说的不交朋友,是单指不交女朋友?还是男女朋友都不交?”冯太太道:“女朋友都不要,还要男朋友作什么?”金大鹤道:“你这话,在男子口里说出来,还可以。在女子口里说出来,恰好是相反。”冯太太道:“怎么样相反,我不懂。”金大鹤看床上点着烟灯,伸了一个懒腰,歪身倒在床上烧烟。笑道:“若把宋桂芳换个男子,你花了这些钱,就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冯太太道:“呸!不要我骂你。”金大鹤一跃站起身来,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快梳头去罢。梳了头,我们一块儿瞧电影去。”
冯太太将金大鹤的手一推道:“为什么这样拉拉扯扯的。以后无论有人没人,你少和我闹。”金大鹤道:“哟!宋桂芳不来了,你也讲起规矩来了,你不愿我在这里,我就走。”说时一伸手就要去掀帘子。冯太太道:“你瞧,烧了我挺大一个泡子,又扔在那里了,你好好把那个泡子抽了,我才让你出去。”金大鹤道:“我不要抽,我烧给你抽罢。”这句话刚说完,陈妈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金大爷。金大鹤道:“怪呀,谁知道我在这里,就打电话来找我。”陈妈道:“他说姓胡。”金大鹤这就知道是富家驹打来的电话,便去接话,问有什么事?富家驹道:“我请你打牌,你来不来?”金大鹤道:“是替晚香玉打牌吗?你在哪个地方开房间?”富家驹道:“不开房间,就是她家里。”金大鹤道:“她家里吗?那个小屋子挤的实在难受,我不能来了。”富家驹道:“我们这是打小牌,抽不了几个头钱,再一在旅馆里开房间,人家落什么呀?”金大鹤笑道:“你真会替晚香玉打算盘,我看她又怎样的报答你。”富家驹一再的在电话里要求,说是临时找人,东不成,西不就,无论如何,你得来一趟。金大鹤推辞不掉,挂上电话,也不进冯太太的房,只隔着门帘子说了一声“明儿见”,就坐了汽车到晚香玉家来。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所冷静的胡同,街灯非常稀少,恰好这天晚上电线又出了毛病,黑黝黝的,只是在星光之下,看见一路矮屋子。金大鹤只和富家驹白天里来过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记不起来。便叫汽车夫停住车子,敲门去问一问。
汽车夫更有主意,将喇叭一按,呜呜响了几声。一会儿工夫路南呀的一声门开了,由门里射出一道黄光来。只见一个人手上捧着一盏玻璃煤油灯,探出半截身子来。
那人将一只手掩着灯光,对汽车望了一望。自言自语的道:“是的吧?”这边汽车夫就问道:“劳驾,哪儿是田家?”那人听说,捧着灯,直走到胡同外面来,说道:“这里就是,这是金大爷的车子吗?”金大鹤眼尖,早望见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下汽车。那人道:“您啦,今天这胡同里黑,我照着一点罢。”于是侧着身子举着灯往前引导,金大鹤就跟着一盏灯走。走进院子,只见左右摆着两个白炉子,上面放着拔火罐子,那浓烟标枪似的,直往上冲。下手厨房里灯火灿亮,两三个人,在那里忙得乱窜。上面那间房子里,一片笑语声,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爷来了。”
晚香玉的娘田大妈,早已将风门打开,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我说怎么样?
我说是大爷来了不是?我们这穷胡同,还有什么人在这儿按喇叭。哎哟!大爷,您仔细点儿,这屋子可没你们家茅房那样平整。又没个电灯汽灯,漆黑漆黑的,您瞧不见吧?“金大鹤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句未了,只听见当郎扑通两声响,倒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问道:”怎么了?“屋子里早有人接着笑道:”你可仔细一点,她这里满地下都安下了机关,你别象白玉堂一般,走进铜网阵去。“田大妈笑道:”我的大爷,你进来罢,没甚么,这又是他们刚才搬炉子添煤球,把簸箕水壶,扔在路头上,没有收好。“金大鹤一面走进屋里一面笑道:”富大哥太不会办事了,怎么不送田大妈几盏电灯点点。“富家驹道:”我不知道金大爷赏光,肯到这地方来,若是知道,我早就在这里安上‘电灯了。“金大鹤走进屋子,只见富家驹殷小石任黄华三人,围着铁炉子向火。屋子中间,斜摆着桌子,配着椅凳,正是等人打牌的样子。金大鹤笑道:”瞧这个样子,竟是局面都成了,只差我来呢。“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样东西,往嘴里一触,回过头一看,却是晚香玉含着笑斜站在身畔,拿了一根烟卷在嘴上一碰,说道:“大爷,请抽烟。”说毕,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金大鹤俯着身子,就着火将烟吸了,笑道“劳驾,田老板。”说时见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旗袍,细条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领子,头分左右,挽了双髻,在后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发和毫毛,乱蓬蓬地,有一种自然美。金大鹤喝了一声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们同行,穿着男子的长衣,带上男子阔边呢帽,把一种曲线美,完全丢了,我就反对。象你这种打扮,多么好。”晚香玉啐了金大鹤一声,说道:“什么曲线直线,别让我骂你。”金大鹤对着富家驹道:“你问问你大哥,有这句话没有?这‘曲线美’三个字,是不是骂人的话?”富家驹笑道:“你那张嘴,真是不能惹,又骂到我头上来了。”金大鹤本是站在晚香玉面前,于是执着她的手问道:“有这个好妹妹,你还不要吗?据我看她未必愿要你作她的哥哥呢。”晚香玉道:“你们说话,干吗拿我开心?”说着将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个指头儿一弹,弹到金大鹤脸上来,说道:“我烧你的眉毛。”金大鹤身子一闪,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妈却捧了一杯热茶,送到金大鹤面前,说道:“您喝茶罢,别小孩子似的闹了。富大爷他们等您半天了。”她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周旋得金大鹤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毡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哗啦啦向桌上一倒,于是用手将牌搅动了一番,说道:“快动手罢,别挨了,恐怕又要闹到夜深散场。”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驹身边,将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金大爷不来,这会子人家来了,你又坐着不动,是怎么一回事?”富家驹便道:“来罢,来罢,我们来罢。”于是和着任黄华殷小石金大鹤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就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富家驹身后。任黄华正坐在对面,偏着头,用眼光自桌面上向这边看来笑道:“好意思吗?我们都是单的,就是你那边是双的。”晚香玉道:“你们一样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个人,我们可以请来。”田大妈在一边笑道:‘你这孩子不会说话,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过来给他看牌得了。“她说了这句话,听厨房里刀勺碰着响便出去了。金大鹤在桌子犄角边和任黄华头就头的说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种情形,竟是开了禁了。“任黄华对富家驹一努嘴,笑道:”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竭诚报效。“金大鹤道:”报效后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你知道吗?“富家驹将手上的牌,敲着桌子道:”打牌,你们说什么,要公开说的,不许这样私下瞒着说鬼话。“任黄华和金大鹤,彼此都对着富家驹一笑。也不往下说什么。任黄华问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爷家里去过没有?“晚香玉道:”没有。“
任黄华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爷那间住房。据他们老太爷说:娶第一个儿媳,总得大大的热闹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许多人来看,自然也要办的十分美丽,我想你虽没有看过,大爷一定也对你说了的。”晚香玉道:“他没有对我说过。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着吗?”任黄华道:“你管不着,谁管得着?”晚香玉挺着脖子道:“别拿我开心了。我们是什么东西,配吗?”又扭头一笑。任黄华道:“你别生气,我有证据的。”便对富家驹道:“老富,我问你,你托我作媒没有?”富家驹皱眉道:“哪里来的事?你还是打牌,还是说笑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面打牌一面闹着玩,非常的热闹。
这个打牌的意思,并非是论输赢,也不是消遣,第一个目的,就是给晚香玉抽头,因此四圈牌打下来,就有二百多块钱头钱了。田大妈不时的在桌子前后绕来绕去。便说道:“先吃饭罢,吃完饭再打,就有精神了。”金大鹤道:“我不能再打了,还有事呢。”大妈道:“早着呢,忙什么?”金大鹤掏出金表来一看,说道:“咦!这就十二点了。”田大妈道:“您那表一定不准,我看还不过十一点吧?你要有事,吃饭后只打四圈罢。”金大鹤道:“照你这样说,打四圈还是最少的数目啦。”田大妈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诸位老爷请了来,总要大大的热闹一番,您给我们菊子多做两件漂亮行头,才有面子。”殷小石便拍着晚香玉的肩膀道:“菊子,这是你的小名吗?”于是学着戏腔,唱着韵白道:“好一个响亮的名字哟。”晚香玉举起拳头来,作要打的样子,说道:“我揍你。”任黄华金大鹤不约而同的叫好,说道:“这可真是演《美龙镇》啦。”大家正闹之际,酒菜已经摆上,虽然是晚香玉家里办的菜,可是叫了山东厨子在家里做的,所以酒席是很丰盛。席上有一碗烩割初,又多又鲜又嫩。金大鹤拿着勺子舀着往嘴里送,便将嘴唇皮拍着板,研究那汤的后味。笑道:“这厨子不错,我们得叫他到家里去做两回吃吃。”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们上山东馆子去吃这样菜,若是有七八个人,一个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过瘾。”任黄华道:“这是杀鸡的时候,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给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杀多少鸡呢?”金大鹤将勺子在烩割初的碗里搅了一搅,说道:“这一碗割初不少,似乎不是一只鸡的。”田大妈正站在桌子一边点洋烛,说道:“我知道您几位都喜欢这个,所以叫厨子多做一点,这是五只鸡做的呢。”金大鹤道:“您太花费了。”
说毕,又对富家驹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驹见田大妈如此款待,心里越发是得意。
觉得头钱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后四圈牌,头钱越发多,竟抽有三百多元。富家驹本来也赢了几十块,益发凑在里面,于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头钱。这样一来,田大妈自然是乐不可支。
金大鹤殷小石都有汽车,停在胡同口上,打完了牌,让车子开进来,各人坐了车子要走。任黄华殷小石却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车去了,这里只剩下富家驹一个人。
富家驹道:“我这车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田大妈给我雇一辆车罢。”晚香玉正站在他身边,听见他说,暗暗的将他的衣服,牵了一牵。富家驹会意便不作声了。
田大妈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子收拾碗碟,他们的老妈子也在外面屋子里收拾东西。
晚香玉沏了一壶好茶,便陪着富家驹在里面屋子里喝。富家驹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雇车走。”晚香玉道:“沏了这一壶好茶,您喝一碗。”富家驹道:“就是这个吗?”晚香玉道:“今天因为你们来,把我父亲都赶起走了。他预备了一点好烟膏,我给你烧两口玩玩,好不好?”富家驹道:“我不会那个,算了罢,我倒是要洗澡去。”晚香玉道:“什么时候了?哪里去洗澡。”富家驹道:“到饭店里开一个房间去,就可以洗澡了。”晚香玉道:“为洗澡去开房间,那不花钱太多了吗?”
富家驹道:“这种办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么。”晚香玉笑道:“有钱的大爷,不在乎吗?”富家驹笑道:“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晚香玉红了脸道:“胡说!”
富家驹见她所答的话,那样干脆,与自己原来预想的情形,大相径庭,不免大为失望。于是取出一支烟卷来,擦了火柴吸烟,默然坐在那里。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干吗?想什么心事?”富家驹笑道:“我不想什么心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心事。”晚香玉将一个指头对富家驹的额角,戳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想,就在今天这一场牌之后,说出这句话来,不是太……”晚香玉说到一个“太”字,就不能往下说了。富家驹正要追问时,田大妈已经进门来了。富家驹道:“我的车夫来了没有,我等着要回去了。”田大妈道:“倒是有两点钟了,车夫还没来呢。”富家驹不愿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门来了。胡同口上,停了一辆汽车,却也没留意。富家驹一想这个时候回家,捶门打壁,惊醒家里许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饭店很近,就在那里开一个房间睡一晚罢。
就此倒真可以洗个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饭店来。这饭店里茶房迎上前来,笑道:“大爷,您就只一个人吗?”富家驹道:“一个人,天晚了回不了家,只好来照顾你们了。”富家驹正在夹道上走着,只听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茶房,这声音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驹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着来了吗?我且别让她找着,先躲一躲,看她怎么办。”于是将身子一闪,藏在一扇木屏风后。那里正是茶房的休息所,听候叫唤的。只听晚香玉问道:“今天掉到哪间屋子去了?”一言未了,有一个人答应道:“这儿这儿,怎么这时候才来?”又听见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说了,今天许来得很晚吗?”说了那话,接上听见砰的一声,关了一扇门。这茶房看见富家驹突然藏起来,也莫名其妙,不便作声。这时富家驹走到屏风外来,自言自语的笑道:“我还以为是熟人,躲着吓她一吓,原来不相干。”茶房笑道:“这人大大有名,提起来,富大爷就知道了。”富家驹道:“提起来就知道?这是谁?”茶房道:“唱戏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吗?”富家驹听了这话,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难过。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持着镇静。笑问道:“这夜半更深,到这儿来作什么?”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声。富家驹因要侦察他们的情形,就叫茶房紧间壁开了一个房间。轻轻的问道:“间壁住的这个人,是作什么的,你知道吗?”茶房轻轻的答道:“是一个镇守使呢。打湖南来,还不到两个月,在晚香玉头上,恐怕花了好几千了。”富家驹道:“他叫什么?”茶房道:“名字我可不很清楚,只知道他姓马。”富家驹道:“他叫晚香玉来,今天是初次吗?”茶房道:“不,好几天了。”说毕,昂头想一想,笑道:“大概是第四天了。”
富家驹听了这一套话,心里真是叫不出来的连珠苦,在浴室里先洗了一个澡,然后上床才睡。但是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睡了半天,又爬起来打开房门。在夹道里张望张望。见茶房都已安歇了,走近隔壁的房间,便用耳朵贴门,听了一阵。那里虽然还有一点叽叽咕咕的声音,但是隔着一扇门,哪里听得清楚,空立了一会子,无精打彩的回房,清醒自醒的睡在床上,自己恨晚香玉一会,又骂自己一会,一直听到夹道里的钟打过四点才睡着了。
第六十五回空起押衙心终乖鹣鲽不须京兆笔且访屠沽
富家驹次日醒来,已是十一点钟,洗了一个脸,茶也没吃,慢慢的就走出大门。
只见田大妈坐了一辆人力车迎面而来,富家驹见了她,她却没有看见富家驹。车子到了饭店门口,就停住了。田大妈给了车钱,开步就要向里走。富家驹忙叫住道:“田大妈,这样早到饭店里来找谁呀!”田大妈一回头,看见富家驹,脸上立刻变了色,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的说道:“大爷你早呀,在哪儿来?”富家驹微笑道:“昨晚上我没回去,住在这饭店里,刚才起来呢。”田大妈道:“我说呢。
昨天晚上太晚了,回不了家,这可真对不住。“富家驹笑道:”是我懒得回去,不是不能回去,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田大妈这时候来了,到饭店里找谁?“田大妈道:”上海来了一个人,要请我们姑娘到上海去,我去回断他呢。“富家驹道:”这是好事呀,回断他作什么?“田大妈道:”咳!话长,再谈罢。“田大妈说完这话,匆匆忙忙,就进饭店去了。富家驹在街上雇了一辆车,垂头丧气的回家。一进房门,就见钱作揖留了一个字条在桌上。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老富,昨晚上乐呀,这时候还没回来。钱留字。“富家驹也不知道心中火从何处而起,一把就将它撕了,扔在地下,便倒在床上,摇着两只腿想心事。听差走进房来说道:”后面杨先生说了,您回来了,请您到后面去坐坐。“富家驹正也没了主意,和杨杏园谈谈解闷也好,便走到后面来。只见杨杏园捧着一本英文书,躺在沙发椅上看。富家驹道:”杨先生还是这样用功。“杨杏园将书一扔,笑道:”我很有到美国去玩一趟的野心,所以几句似通非通的英文,总不时的温习一两回,以备将来出洋应用。其实这倒是妄想了。我要是能和贤昆仲掉一个地位,我这个希望,就不成问题。可是天下事就是这样,想不到的难于登天,想得到的,反而看作平常。“富家驹心虚,生怕杨杏园绕着弯子说他,未免脸上红了起来,笑道:”这些日子,我实在荒谬极了,学校是没有去,钱倒花得不少。从今日起,我要改过自新了。“杨杏园笑道:”你怎样忽然觉悟起来了?“富家驹叹了一口气道:”咳!我到今日,才觉得娟优并称,实在是至理。把爱情建筑在金钱上,那完全是靠不住的。“杨杏园道:”我看你这样子,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何妨说出来听听。“富家驹道:”我真不好意思说。因为杨先生劝我多次了,我总是不觉悟。“杨杏园笑道:”这样说,大概是晚香玉的事了。她有什么事对你不住吗?“富家驹也不隐瞒,就将自己昨夜在晚香玉家打牌,和在饭店里碰到晚香玉的事,一一说了。杨杏园笑道:”你这弄成了偷韩寿下风头香了。“富家驹道:”说出来,杨先生或者不肯信,连这个偷字,我都是不能承认的。我想,我昨晚倒住在上风,可是晚香玉的香味,倒在下风头了。“杨杏园不觉触起他的旧恨,长叹一声道:”都道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老弟,你能觉悟,花了几个钱,那不算什么?以后还是下帷读书罢。象你这样年轻,前途大有可为。在花天酒地里,把这大好光阴混了过去,岂不可惜?不是你自己说破,我也打算劝你一番。现在你已在情场上翻过筋斗,这话,我就不用得说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常常看佛书,要怎样入手。一定知道。象我们从来没有研究过佛学的人,也能看佛书吗?“杨杏园笑道:”何至于此,受这一点刺激,你就看破红尘了吗?
老实说,佛家这种学说,把世事看得太透彻了,少年人看了,是要丧元气的。“富家驹道:”那末,杨先生为什么看佛书呢?“杨杏园道:”我是老少年了。你我何可并论?况且就是我许多地方,也未能免俗,这佛书算是白看了。我以为倒不必看佛书,就是把你所研究的功课,设法研究出一些趣味来,那些牢骚,自然也就会丢掉的。“富家驹道:”从今天起,我要把功课理一理了。况且不久就要年考,真要闹个不及格,那倒是笑话。“杨杏园笑了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在这一天下午,杨杏园接到李冬青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衣服,要杨杏园转交给史科莲的。杨杏园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史科莲,问道:“衣服是送过去,还是自己来取?”史科莲说:“自己来取,请明天上午在家候一候。”到了次日,史科莲果然来了。杨杏园道:“年考近了,密斯史,还有工夫出门?”史科莲道:“嗐!不要提,为着一个同学的事,忙了四五六天,还是没有头绪。”杨杏园笑道:“大概也是一个奋斗的青年。”史科莲道:“从前也许是奋斗的青年,现在要做太太了。”
杨杏园道:“这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可以宣布吗?”史科莲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必我宣布,杨先生也许知道,因为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杨杏园道:“是了,仿佛听见人说,贵校有个学生,好好的跳楼,就是这个人吗?”史科莲道:“正是她。”于是把蒋淑英和洪慕修一番交涉,略略说了一遍。又说:“蒋淑英为洪慕修的交涉跳楼,她跳楼之后,还是到洪家去养病。她的情人张敏生,因为和我见过两次面,麻烦极了,天天来找我,叫我给他邀密斯蒋见一回面。我本想不理他,但是我看他实在受屈,所以曾去见了密斯蒋两次。真是奇怪,那密斯蒋住在洪家,竟象受了监禁,一切都失却自由,我真替她不平。”说时,脸也红了,眉毛也竖了,好像很生气似的。杨杏园笑道:“早就听见密斯李说,密斯史为人豪爽,喜欢打抱不平,据这件事看起来,真是不错。”史科莲道:“并不是我多事。密斯蒋和我相处很好,差不多成了姊妹了。我见她被那个姓洪的软禁,非常的奇怪。我们既没有写卖身字纸给人,这个身体总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让人困住家里,不能出大门一步呢?”杨杏园道:“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那姓洪的把密斯蒋关在家里,那和强盗差不多,是掳人绑票。可以叫那姓张的,以密斯蒋朋友的资格,告姓洪的一状。”
史科莲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密斯蒋不承认姓洪的关住她,那又怎么办呢?”
杨杏园道:“她不至于不承认。”史科莲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呀!昨日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诉她:”姓张的天天找你,你应该去见他一面。‘她说:’我姐夫不让我出门,我也没办法。‘我说:“行动自由,你姐夫还能干涉吗?’她说:”并不是他干涉我,他总劝静养,我不能拂他的情面。‘杨先生,你想这人说话怪不怪?为顾全情面,闹得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杨杏园听了她的话,仔细一揣想,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她的话,说的并不可怪,不过密斯史没有听懂,觉得倒可怪了。你想,一个天天要她来,她不来,一个随便一留,她就不去。这哪里是人家软禁她?分明是自己愿要受软禁。我看她和姓张的要绝交了,你不管也罢……“
杨杏园说时,望着史科莲,似乎下面还有话,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莲道:“我看也是如此。不过我很替她发愁,她若是不回来,学业固然是荒废了,恐怕还不能得着什么好结果。我今天还去看她一次,作为最后的敦劝。她真是不觉悟,那也就算了。”杨杏园笑道:“不必了。天气很冷的,在路上跑来跑去,为别人喝饱了西北风,人家也不见情。不如在我这里便饭,然后将我的车子送密斯史回校去。”
史科莲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见那个姓洪的。我看见他那种殷勤招待,一脸的假笑,就觉有气。”杨杏园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这儿来,我很随便的。
不然,密斯史倒要厌我一派虚情假意。“史科莲笑道:”我说话是不加考虑的,杨先生不要疑心。“杨杏园笑道:”我也用不着疑心,冈为我招待得很冷淡呢。“正说到这里,只见听差托了一个托盘,端着一壶咖啡,两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几上来。
听差将咖啡斟了两杯,自走出去了。杨杏园搭讪着将糖罐子里的糖块,一块一块,望着咖啡杯子里放。史科莲见他一直放下五块糖,还要向下放。不觉笑道:“你既喝咖啡,为什么又这样怕苦?”杨杏园道:“我并不怕苦。”史科莲道:“既不怕苦,为什么要放下许多糖呢?”杨杏园这才省悟过来了,一看手上,两个指头,还钳着一块糖呢。史科莲一说破,越是难堪。便笑道:“我听了密斯史所说密斯蒋的事情,我正想得出了神,我不知所云了。”史科莲也略略看出他的意思,并不客气,一面喝咖啡,一面吃蛋糕。因为这样,杨杏园也不便再说请她吃饭,又谈了一会,史科莲告辞要走,约了年考考完,再来畅谈。杨杏园和她提着东西,送到门口,看她雇好了车子,上了车,才转身进去。
史科莲到了洪家,一直进去,只见蒋淑英围着炉子,在那里结红头绳的衣服。
她见史科莲进来,连忙将那衣服,交给旁边的老妈子,让她带去。笑问史科莲道:“学堂里问了我吗?我现在身体全好了,决计明后天回学校去。”史科莲见屋子里并没有人,便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蒋淑英脸一红,说道:“我前前后后想了几夜,觉得还是回学校去的好。况且年假到了,我总要去考一考。”史科莲见她已这样说了,当然用不着劝她,而且谈了没有多久,洪慕修就回来了。自己不愿多坐,便回学校去。
洪慕修笑问蒋淑英道:“你这位同学,年纪很轻,衣服又很朴素,倒觉得淡雅宜人。”蒋淑英道:“你不要看她年纪轻,她很能奋斗,她现在念书是她一个人的举动哩。”洪慕修道:“这过渡的时代,青年男女,真是危险,据我看,十人就有九个发生了婚姻问题的。”蒋淑英道:“你不要瞎说,她自己念书,是因为她寄住在亲戚家里,不愿看人家的眼色,因之离开那些人,自己干自己的,并不是为了婚姻脱离家庭。她自己的婚姻,我想她一定能完全作主,谁也干涉不了,谁也破坏不了。”洪慕修觉得话中有刺,笑道:“那是自然,谁也不能干涉谁。”蒋淑英趁着这种说话的机会,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我在这里叨扰许多天,我实在不过意,我要回学校去了。”洪慕修听她这话,脸上并不表示诧异,很自然的答应道:“二妹怎样客气起来了?我怕你是把话反说,觉得有什么事不安适了。”蒋淑英道:“笑话了。姐夫这样招待,还有什么不安适?我到姐夫这里来,原是养病。现在病既好了,我怎样还在这里叨扰?况且马上要考年考,我当然要回学校去考的。不然,我岂不要留级?”洪慕修道:“那是当然。今天晚上,二妹不必去,明天去罢,用功也不在这一天。今天晚上,我请二妹吃小馆子,吃完饭,一同去看跳舞,这算我是欢送你。”蒋淑英道:“我又不出京,欢送什么?”洪慕修道:“实在因为令姊去世以后,你帮我不少的忙,这算是我酬谢你。”蒋淑英道:“这样说,我越发不敢当了。”洪慕修笑道:“其实都是笑话。不过因为留洋学生会,今天晚上开纪念会,我有两张票,顺便请一请你。”蒋淑英向来就羡慕这种文明的集会,听了洪慕修这样说,便欣然的答应去。
一到了六点钟,洪慕修先换上了一套极漂亮的西服。便问蒋淑英要穿长衣,穿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里都有。蒋淑英道:“不必费事了,我就是随身的衣服去。”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实人,你说外行话了。象这种会里太太小姐们,是越穿得华丽,越是有身分。若穿着随随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
蒋淑英道:“若是非穿华丽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里有的是,你随便就可以挑一件穿,为什么不去?”于是找了一把钥匙交给蒋淑英,让她去开箱子。洪慕修把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蒋淑英正搬弄着衣服,只见金光灿灿,一件颜色鲜明的衣服,闪入眼帘。提起来一看,乃是一件鹅黄电印缎的灰鼠旗袍。周身滚着绿色的花珠辫,越是闪映生光。洪慕修在一边看见说道:“就是这件好。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块钱啦。那个时候,我正在得到一笔意外的财喜,有一千多块钱,所以给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眼。这是去冬做的,她只穿了一回,所以还象新的一样。你穿着试试看,一定很合身的。”蒋淑英一看,也是很爱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橱抽屉里,找了姐姐的一双鞋子换了。立时,便一洗寒素之态。洪慕修因为天气冷,坐人力车是不好,叫一辆汽车来,和蒋淑英同坐,并把他夫人的皮外套,亲自给蒋淑英套在上身,然后才一路出去。到了留洋学生会,一看那朱漆的大门,四柱落地,一盏大月球电灯,照得通亮,气象已然非凡,门口汽车马车,摆了满地,赴会的人,纷纷进去。这地方真是能表现出中国人确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进门的人,无一个男的不是西服,无一个女的不是绮罗遍体,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对一对去。蒋淑英心里想道:“幸而我换了衣服来,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车了。”洪慕修把她扶下车来,二人进去。里面果然是钦光鬓影,履舄交错。东边大饭厅里,坐着许多男男女女,在这休息吃东西。
洪慕修和蒋淑英拣了副坐头,叫着西崽过来,要了两份大菜。蒋淑英一面吃饭,一面看那吃饭的人,都是男女并肩,谈笑风生。那赴会的人,纷纷而来,越发的多了些。喝过咖啡,也就跟着洪慕修上跳舞厅去。这时,那院子里的松架挂着五彩绢灯,和那迎风飘荡的万国旗,互相映辉。跳舞厅里,灯光如昼,一对一对的男女含着满脸的笑容,在人堆里找着朋友说话。西边音乐队里顷刻奏起乐来,这里男女各自成双,就拥抱着跳舞。洪慕修低着声音,轻轻的问蒋淑英道:“二妹,你也会跳舞吗?”
蒋淑英摇摇头。洪慕修道:“可惜你不会这个。你若是知道,我们也就可以加入了。”
说话时,只见一个艳装女子,坐在一边,来了一个穿漂亮西服的男人,和她行一个礼,说了几句话,两人就挽着胳膊,加入跳舞队里去了。蒋淑英道:“这跳舞也可以和生人来的吗?”洪慕修笑着轻轻的说道:“别说外行话了,让人听见好笑呢。”
蒋淑英道:“那末,你怎样不去找一个人跳舞?”洪慕修道:“我是可以去的,丢下你怎么办呢?我们看一会子,也就行了。”这样的跳舞,足足闹有两点多钟,蒋淑英看得乐而忘倦,一直等会也散了,方才坐车回家。
洪慕修在汽车上问道:“你觉得有趣吗?”蒋淑英道:“有趣是有趣,但是这种的交际地方,我们当学生的人,不宜常来。洪慕修道:”那为什么?“蒋淑英道:”太繁华了。“洪慕修道:”你这话就不对。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不找些乐趣,老老实实的过着,那是何苦?尤其是人生的青春时代,是平生最美的一段岁月,若不在这个时候找一些快乐,到了年老,自己就有那种豪兴,处处不得欢迎,也找不到一相当的伴侣,回想今日,可惜不可惜?“蒋淑英笑道:”照你这样,青年人不应该做事,是应该玩的。“洪慕修道:”做事也要做事,玩也要玩,那些刻苦耐劳的人,我以为是没有看透世事,究竟是个傻子。“蒋淑英到了这繁华场中,本来就受了一种冲动。加上洪慕修拚命鼓吹取乐主义,仿佛也觉得人生在世一场,为什么不快活快活?那些到会的男女,一对一对,既得了精神上的愉快,物质上也是享受不尽。要说青年人,实在要这样寻快乐,才算美满。她心里这样想着,自己依傍着洪慕修坐在车里,只是出神,她的手被洪慕修握住,也不觉得。
到了家里,已然是夜深,老妈子伺候着茶水已毕,便已走开。蒋淑英喝了一盏茶,便要回房睡去,洪慕修道:“二妹,你别忙着睡,我有一句话问你。”蒋淑英道:“什么事?”洪慕修道:“你明天果然要回学校去吗?”蒋淑英道:“年考快到,我不能不去了。”洪慕修沉吟了一会,问道:“那是留不住的了。”蒋淑英笑道:“你虽留客,也不能让客把正事都丢了呀。”洪慕修道:“二妹要是走了,小南儿就要闹了。因为他丢不下你。”蒋淑英道:“没有的话,至亲莫过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把他丢下,也就算把他丢下了。我和他有什么深切的关系,哪有丢不下之理?“洪慕修道:”正因为他没有母亲,才要你呢。“说到这里,洪慕修一看窗户外面,夜色沉沉,万籁无声。于是又走近一步,放着很低的声音面对蒋淑英说道:”二妹,我的一番心事,你还不能谅解吗?我觉得我们要图这一生的幸福,最好是合作。“蒋淑英自和他看跳舞以来,已经心神不定。及至他表示很恳切的样子,要有话说,自己心里就乱跳起来。便掉着身去,背对着洪慕修坐下。洪慕修抢着上前,握住了蒋淑英的手道:”淑英,我一颗心早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记着你姐姐的话,可怜小南儿无靠,允许我的要求。“蒋淑英道:”姐夫,你放手,我有话和你说。
我老实告诉你,我是早与人有婚约的了。“洪慕修道:”我也知道一点。但是据我想,决没有人象我这样爱你。而且叫你嫁给那漂泊无依的青年,去吃辛苦,我也很是不忍。你今天晚上,没有看到跳舞会里的那些人吗?他们是多么快活?你我二人,若是能合作起来,也就一样的可以快活起来。你若是愿意吃辛苦,不要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若得不着你,我这几个月的心事,付诸流水,我今生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就死在你面前罢。“说着就跪了下来。蒋淑英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尽管站起来说。“洪慕修道:”你不答应我的婚事,我就不起来。我不但无面见别人,而且无面见你。我这一生的幸福就靠你这一句话了,淑英!你忍心不答应我吗?
你一点都不能怜借我吗?你这一走,我只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一是自杀了。“说着,那声音越短促越凄惨,竟会掉下泪来,于是举起衫袖,在脸上擦泪。蒋淑英道:”这也不是什么悲惨的事呀,你怎会哭起来?“洪慕修见她一说,越发的大哭起来。
呜呜咽咽,闹个不止。蒋淑英坐在椅子上,他就伏在椅角上哭。蒋淑英本想详详细细解说几句,无奈他哭得抬不起头来,无词可进,真闹得蒋淑英没奈何。只得说道:“你这也不是尽哭的事呀,有话你起来再说。”洪慕修道:“淑英,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吗?”蒋淑英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让我慢慢的对你说,你只管起来坐着。
你这样子,倘若老妈子撞了进来看见,怪难为情的。“洪慕修道:”那我不管。你不答应,我是不起来的。“蒋淑英皱着眉顿着脚道:”你这样子,叫我怎说话呢?“
洪慕修看她的样子,差不多算是松了口了,这才站起来。蒋淑英道:“你对我这一番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洪慕修一听她说到但是两个字,赶快的拦住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婚事,决没有人有权干涉你。“
蒋淑英道:“虽然没有人干涉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可以干涉我。”洪慕修道:“我对你这样表示诚意,难道还不能得你一分同情吗?不然,为什么答应了我的婚事,你良心就要干涉你?”蒋淑英道:“我不是那样说。你不知道我还认识一个姓张的吗?”洪慕修道:“认识他要什么紧呢?无论男女,一个人总有几个朋友。就是朋友关系密切,却也不能干涉朋友的婚姻大事。”蒋淑英道:“你可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洪慕修道:“我全知道,你不用说了。你若不能允许我的要求,干脆你就说个‘不’字,只要你说了这话,断绝我的妄念,我自然有我一番打算。”
蒋淑英在洪家住了这久,受了洪慕修种种优待,心已软了一半,这是不能坚决拒绝者一。加之,洪慕修是部里一个秘书,对于物质上的供给,很是令人满意。张敏生呢,只是一个穷学生。这其间,当然洪慕修可取,这是不能坚决拒绝者二。若谈到感情,洪慕修目前的情形,简直以性命相争,这又是断断不能坚决拒绝者三。
惟其如此,所以总想洪慕修谅解,不要求婚。如要自己说出一个“不”字,却没有这种勇气。但是要说答应呢,自己和张敏生虽没有正式订婚,但是两人必然成为夫妇,都已默认。就是朋友方面,大家常常说笑,也成了公开的秘密。这时要抛弃姓张的,一来不忍,二来怕生枝节,三来怕外人议论。因此在允与扳两上字上,自己都不能决定。当蒋淑英尽量犹豫的时候,洪慕修握着她的手,做很恳切或焦急的样子,望她答应。洪慕修越是这样,她越是没有了主意。洪慕修道:“你到底怎么样?
你若是不做声,我就算你默认了。“说时,将正屋门一关把背撑着门,静静的立着,听蒋淑英的吩咐。到了这时,蒋淑英不依允,也只有依允的一法了。
到了次日,蒋淑英已不谈上学的事,据洪慕修的意见,家里正缺少人主持蒙政,蒋淑英嫁过来了,就不必到学校去,年考不年考,就不成问题了。她这天既然没有到学校去,史科莲料定了她已实行要嫁姓洪,也就不去再多她的事。可是此日下午,张敏生又到学校门房里来,请史科莲问话。史科莲也不让他上接待室,就在学校门口挡着张敏生,正色说道:“张先生我们并不是朋友。我不过因为密司蒋的关系,给你带了几回口信,并非我喜欢多这种事。你们的事还是请你们自己去解决。张先生常常到我们学校里来,很不合适。我要说句很爽快的话,彼此都应该避嫌疑才是!”
张敏生拿着帽子在手上,微微的鞠了一个躬。说道:“我原因为密斯史非常任侠,所以敢来问一两句话。而且我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密斯蒋的消息,只好来麻烦。既然密斯史认为不便,以后决不敢来烦扰。”说毕,抽身就走。自己正是满怀悲忿,现在又被史科莲说了几句,越发的难受。他自己一人,一面走着,一面低头想心事,抬头一看,路旁有一家大酒缸,忽然想起喝酒来。于是走进酒店,就在那大缸边坐下。
这种酒店,是极其简陋,一个一丈来见宽的铺面,东西横列着两口极大的酒缸,倒有一小半埋在上里。缸面上,铺着缸盖,也象桌面似的。上面摆着几小碟东西,什么油炸麻花,花生豆,咸鸭蛋之类。另外有一张一尺见方的桌子,横摆在小柜台面前,上面也摆了几个小碟子。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一杯酒放在小杭凳上架着,一只手抱扶着膝盖,一只手扶着酒杯子出神。看他嘴上也有几根稀稀的长胡子,他不时的把手去慢慢理着。张敏生正和他对面,他也偷看了几眼。这酒店里,就是掌柜一个人,没有伙计,他正靠着柜台上几只小瓦坛,在那里看小报,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张敏生进来坐下,连忙丢了报,笑着问道:“您来啦,喝酒?”张敏生道:“喝酒,来一壶白干。有什么下酒的?”掌柜的一看他穿西式大衣,不是主顾,大概还是初次到大酒缸,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下酒的。待一会儿,有一个卖烧肉的来,你可以切些烧肉吃。”张敏生道:“好!你先把酒拿来。”掌柜在那瓦坛里打了羊角壶一壶酒,放在他面前,又送了一份杯筷过来。这时张敏生又看喝酒的那人,穿了一件羊皮黑布大马褂,反卷着一层衫袖。手腕上带着一只绿玉镯子,完全是个旧式的人物。可是看他的胳膊,筋肉结实,那手指头黄黑圆粗一个,并不像斯文人。他一双眼睛,却是垂下眼皮来看人,好像不肯露他的眼神一般。一张马脸有几个白麻子,脸上被酒气一托,黄里透红,精神极是饱满。张敏生一看,这人虽没穿长衣,气概非凡,恐怕不是下贱之辈,一时又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这一来,倒把自己一腔心事,扔在一边,不住的偷看他。自己闷闷的喝了半壶酒,卖烧猪头肉的,背着一只小木盆,走了进来,把盆放在地下,自己也蹲着抬起头来问道:“先生,要肉吗?”张敏生笑道:“我不是先生。有几个先生上大酒缸来喝酒的?”
这句话说了,连那个喝酒的胡子也笑起来了。便搭腔道:“你老哥这话很对,可是象您这个样子,到哪儿也有人叫先生。”张敏生拍着衣服道:“大概是这件旧大氅的原故吧?”一面说笑,一面买了一大块猪头肉。卖肉的切好,张敏生分了一半,送到那胡子面前,说道:“老人家,这个送你下酒。”那人道:“咱们并不认识,你请我吗?”张敏生笑道:“我请了您以后,就认识了。”那人道:“你这大哥说话痛快,我交你这个朋友,咱们坐到一处喝两盅,好不好?”张敏生听说,就把酒菜搬了过来,对面喝酒。后来一谈,才知道这人叫袁卫道,前清是开镖行的。现在没有事,靠他儿子养活。他只说他儿子是一个学校里的技术教师。张敏生道:“令郎就是袁经武先生吗?老先生,失敬!失敬!”袁卫道笑道:“刚才你自己说了,这大酒缸没有叫先生的人来,怎么您也叫起先生来?”张敏生见他说话,极为痛快,便有些高兴,和他喝酒吃肉闹了一下午,问明了袁经武的地点,约着明日去拜会,会了酒账便走出酒店来。
这时,淡淡的黄色日光,照在人家西边墙上,空气里一点阳气也没有。那挟着尘土高飞的西北风,向人扑面而来,令人走路都抬不起头。衫袖及脊梁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气袭人。张敏生本想挟着酒兴,到洪慕修家去,当面质问蒋淑英去的。这时酒被风一吹,在胸中荡漾起来,人有些支持不住。便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迳直回家去。正走到王府井大街,有一辆马车,追上前来,偶然一看马车里面,坐着一男一女,笑嘻嘻地。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蒋淑英。张敏生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一股热气,由胸中勃发出来,直透心顶,一时天旋地转,人几乎要从人力车上跌将下来。马车快一点,不多一会,已走到人力车子前面去了。正好马车后那片玻璃窗,并没有放下窗帘,在后面看那马车里面,蒋淑英和那男子并肩而坐,时时交头接耳,很亲密的说话。张敏生只是发冷笑,鼻子里不住的发出来一个哼字的声音。那马车到了东安市场后门停了,蒋淑英扶着那男子下车,并排的走进东安市场去了。
第六十六回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禅关拥雪僻地更逢僧
却说张敏生遇到了蒋淑英,心里非常难过,一路走着,一路揣想。心想,那男子一定是洪慕修。这时他二人精神上物质上都感受着愉快,自然舒服。我用冷眼看你吧!现在我且不理你们。张敏生坐在车上呆想,车子已到了市场北门。忽然一想,我何妨也到市场里去走走,看她在里面,究竟作些什么。这么一想,立刻叫车子停住,给了车钱,自己进去。先在市场兜了一个圈子,没有碰到。回头重又走回来,只见他两人在一家洋货铺里买东西。洪慕修低声下气含笑问蒋淑英,要这样还是要那样。这洋货铺门口,正有个卖纸笔的摊子,张敏生一面买笔,一面对洋货铺里望着。蒋淑英起先并没有向外望,也没有看见张敏生。后来起身要往外走,见张敏生正站在门口,四目相视,立刻涨得满脸通红,心里也就情不自禁的,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在洪慕修他并不认得张敏生,自然也不觉得蒋淑英有什么特别情形。便挽着她一只胳膊,说道:“走罢,我们吃面去。”蒋淑英既不能拒绝他搀扶,又不好意思和张敏生招呼,只得退在洪慕修身后,低着头走路,和张敏生挨身而过。卖笔的问道:“先生,你倒是要笔不要?”张敏生这才不呆望着这一双比翼之影,付了笔钱,就随后跟来。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小铺子,也就跟着进去。听见他二人在一间屋子里说话,便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坐了。只听蒋淑英说道:“刚才真吓我一跳,我遇见那个人了。”洪慕修道:“是那个姓张的吗?你在哪里看见他,怎样不作声?”
蒋淑英道:“就是在那洋货铺门口。那个穿破西装,傻子也似的站在摊子边,那人就是。你正搀着我呢,我怎样好作声?”洪慕修笑道:“你从前不是说,他的学问很好吗?这会子也说他是傻子了。”蒋淑英道:“傻他是不傻,不过读书读成了一个书呆子,没有活泼的精神。”张敏生听到这种批评,爽然若失。自己本打算当面去见蒋淑英,去质问她几句的。现在一想,就是去质问她几句,她也未必自己认为无理。由此看来,天下人除了自己,是靠不住的。胡乱吃了一碗面,也不再往下听了,会了账,一个人快快不快,走回寄宿舍去。天气既冷,酒意也没有散尽,打开被眼便睡了。到了次日,在寄宿舍里闷坐了半天,懒去上课,也懒去会朋友,随手拿了一本拜伦的诗,坐在火炉边看,看不了几页,就发生厌倦。忽然一想,昨日和袁卫道有约,要去拜会他父子两个,我何不去和他谈谈。他那人非常痛快,请教些武术,也可以一破胸中的积问。于是立刻披了大衣,到袁卫道家来。
因为袁经武是个技术教师,家里也有个小小客厅,听差把他一引,引到小客厅里来。正中横着一张红木炕,上悬信武将军亲笔画的一丛墨竹。旁边是彭刚直一副对联,“威武不能屈,力行近乎仁”。左壁悬了一张前任总统画的一笔虎,也有一副老对联配着,是“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右壁四副故事画,乃是圯桥进展之类。对面对,一列八把太师椅。炕几和方桌上,也陈列一些古玩,却有两样特别的。一是一柄古剑,一是一只磁器的五色斑斓神虎。张敏生一看,这屋子里,倒是别有风趣,一望而知袁氏父子,虽是武人,却也很解事。不多大一会,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了一套猎装,黑黑的皮肤,身体魁梧,精神饱满。一脚跨进门,对张敏生注视了一番,然后笑道:“你老哥,莫非是来会家父的?”张敏生道:“阁下是经武先生?”袁经武笑道:“草字经武。昨天家父说了,今天有位张先生到这里来,我想就是张先生。”张敏生道:“兄弟姓张,老先生在家吗?”
袁经武道:“在佛堂里,可以引张先生去。”于是他在前引导,转了几个弯,进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上面三间正屋,全打通了,正中悬着一副如来入定的大圣像,下面一张琴台,只陈设了一只墨石古鼎,一磁盘香椽,一只大木鱼,并没有信香纸烛之类。屋子四周,都是经书的架子,和百叶梅花的小盆景。不但没有古玩陈设,连桌椅都没有。地下干净无尘,一列排着五个高矮蒲团。袁卫道和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和尚,相对在蒲团上坐着。老和尚手里念着一把佛珠,用指头一个一个的掐着,眼睛似闭不闭,脸上似笑不笑的和袁卫道谈话。张敏生一进门,他两人都站起来,袁卫道便给两个人介绍,那是张先生,这是清水方丈。张敏生见老和尚慈祥的面目,和蔼可亲,便对他一鞠躬。清水合掌笑道:“我们有缘,请坐。”袁经武退出去,他们三人都在蒲团上坐下。张敏生和袁卫道谈了几句话,那和尚却是手上掐着珠子,一声不响。
袁卫道道:“昨天我在酒店里看见你,心神不安,拚命的喝酒,我就料你精神上很不自然。今天你又变了一个样子,好象心里有一桩事,极想丢开,又丢不开似的。
我听你说话之中,不断的想心事,常常丢了下旬,你心里一定很乱呢。“清水笑道:”何必管人家的心事?“袁卫道道:”我问明白了,好替他帮忙。“清水摇摇头笑道:”这个事,你不能帮忙。“袁卫道道:”怎么不能帮忙?“清水笑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应当怎样?“袁卫道分明知道是一句机锋,可以参禅,但是自己是个豪爽人,哪里能这个,却是默然无语。张敏生本来喜欢研究哲学,佛书也看过一点,这时听了清水的话,忽然大悟。便道:”生米煮成熟饭,就吃了它。“清水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着张敏生的肩膀道:”你有缘。“说毕,掀门帘笑着去了。张敏生呆了半天,便问袁卫道道:”这老和尚在哪个庙里?“袁卫道道:”他是个有德性的和尚,和北京城里这些开和尚店的和尚,是不通往来的。他现在住在后门一个小庙里,只有一个粗和尚给他烧饭。许多大庙大寺请他去,他都不去。据他说在北京城里稍微耽搁一两个月,就要上五台山去。我向来不喜欢和尚老道,因为他们全是些混帐东西,惟有这个老和尚,真是干净人,我自从认识他以后,非常佩服他,也慢慢的信佛了。“张敏生听了袁卫道的话,自己默然了一会,说道:”老先生的话不错,这个和尚,是个有本事的和尚,和他多谈几句话,也要开智慧的。“
张敏生谈了一会,自回寄宿舍来。一个人间坐了一会,忽然一笑,连忙打开抽屉,取出信纸信封,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一封是呈给校长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远地方去,呈请退学。一封是留别各位同学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幽静地方,去研究哲学,恐怕以后不容易见面了。一封是写给他叔叔的,说是自己看破了世事,要去出家,家里不必找了。张敏生将信发出去,一直便来找那清水方丈。清水捧着一本经,正盘坐在蒲团上,并没有注意身外,张敏生走上前,恭恭敬敬,双膝一屈,就对清水跪了下去。清水一抬头笑道:“你不是在袁家相会的那位张先生吗?到这里来做什么?对老僧行这个大礼,却是不敢当。”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张敏生道:“师父曾说和我有缘,我是来结缘的,希望师父慈悲慈悲,收留我做一个弟子。”清水道:“什么?你想做和尚?做和尚并没有什么快活。”张敏生道:“没有什么可以快活,那才是真快活。”清水笑道:“好,我收留下了。我们厨房里,你们大师兄正在煮饭,你帮着他煮饭去。”张敏生欣诺,就做饭去。自这天起,高高兴兴,做他的和尚。可是他的同学,接了他的信,见他不知去向,有知道失恋这段故事的,都疑他自杀了。
张敏生除了几个同乡而外,要以吴碧波最是他的好友。他告别的信,就是要吴碧波转告各同学的。吴碧波看了,心里很是难过,就在他书架子和箱子里,和几个同学,公开的翻了几遍,没有找到可以寻他的线索。又过了一天,来替他收拾东西,在一个信纸盒里,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写明德女子学校,蒋淑英女士收,忽然之间,触动了灵机,心想那学校里,不是有杨杏园一个女友吗?何不托杨杏园去打听,准有些蛛丝马迹,可以明白。这样想着,先打好了一个电话,约他在家里等。见了杨杏园,便将张敏生失踪的话,说了一遍。杨杏园道:“这事你怎么一点不知道?
你没有听见女学生跳楼一段新闻吗?“吴碧波道:”仿佛听见过一回,可是不料这事就和张敏生有关。“杨杏园道:”这个蒋女士,已经另行嫁人了。就是那位张君退学出走,她也未必知道。而且张君是失恋的人,他要出走,若把出走的地方,告诉蒋女士,显然是要蒋女士去挽回他,更觉无聊了。他不走则已,既要走,对于蒋女士,是绝对不提一字的。这要到哪方面去打听张君的下落,真是问道于盲了。“
吴碧波道:“你这话很有理。难道这人的下落,就一点探听的法子都没有吗?”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现在让我来当一回福尔摩斯试试看,也许可以查出来。你愿意当我的华生吗?”吴碧波道:“我可以跟着你去查。我看你是怎样的查法?”
杨杏园道:“你今日且先回去,明天十二点钟,你可以在张君的寄宿舍里等我。我先到他房间里检查一下。他屋子里的东西,想必你们已经翻过了一次,希望你们不要再翻,让我到了再说。”吴碧波笑道:“说做福尔摩斯,你就真摆出大侦探的架子来了。”杨杏园道:“你别管,姑妄试之。”吴碧波点一点头,笑着去了。
这天杨杏园打一个电话,给史科莲,将张敏生失踪的事略说了一说,问张敏生有几天没来了。据史科莲说,照日子算,在张敏生失踪的前三日,就不见他的面了。
杨杏园记着了,到了次日,正是星期,按着时间,便到张敏生的寄宿舍来,吴碧波果然在这里等候。杨杏园将张敏生的箱子书桌,都检查了一次,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后来在抽屉里寻到了一个袖珍日记本子,杨杏园连忙抢在手里,对吴碧波一扬,笑道:“哈哈!线索在这里了。”可是一翻呢,记到他失踪的前三天为止,以后就没有。空欢喜一场,一点影子没有。杨杏园将日记本交给吴碧波道:“这里面,大概有不少的情支在内,我不便看,你给他保存起来罢。”再在抽屉里一翻,都是些不相干的稿纸抄本之类,抽屉角上,倒有几张名片,和一个邮票本子,一个上海朋友的通信地点,大概是夹在日记本子里面,一块儿落了出来的。杨杏园全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吴碧波道:“怎么样?你以为这个通信地点的字条,是个关键吗?”杨杏园道:“这个也许是关键之一,不过不能说定。只是这里几张名片,都是崭新的,并且全夹在日记本子里,一定是新得来的。你看看这名片上的人名字,有熟的没有?”
吴碧波接过来一看,共是四张名片,有两张认得,两张不认得。说道:“这里面两个是他的同乡,一定不知道他的去处,若是知道,他早已说出来了。这两张一个姓贺的,一个姓袁的,我却不认识,也许是他的生朋友。”杨杏园道:“在泰出走前几日,和生朋友往来,这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向这生朋友去打听打听,也许有些线索。”一面说着,一面检查零碎东西。抬头一看,帽架上悬着一顶呢帽,远看去帽匝的围带上,夹了一张小红纸条儿。连忙去取下来一看,却是一张电车票,那电车票上记的站名,在百花深处一站,红铅笔画了一条线,是表示在那里上车的。杨杏园道:“你们这儿到西北城,路很远啦,他到那儿去作什么?”吴碧波道:“这电车票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月的,有什么关系?”杨杏园道:“要是很久的,不会还插在帽子上。就是插在帽上,露出来的半截,和这藏在帽带里的半截,应该是两种颜色。现在看那颜色,却是一样,一定没有好久的日子啦。我们再查一查他的日记,在十天半月之内,提到上了西北城会朋友没有?”吴碧波听说,当真查了一查,在一个礼拜之前,倒有一笔,提到了那个姓贺的。至于姓袁的这张名片,和百花深处那张电车票,却一点没有交代。杨杏园笑道:“碧波,我对这事渐有线索了。我猜这张电车票和这张名片,就是他失踪的前一两日得到的。这个姓袁的,我仿佛听说他是一个技击家。这位张君去找他,难保不是请他作黄衫客古押衙哩。”吴碧波一拍手道:“对了,准是这样。我现在想起来了,这袁经武是个有名的技击家,他在西北城住家,他家必有电话。我们查一查电话簿,百花深处一带,有没有姓袁的,若有,这电车票就是访他而得的。”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提议不错,真是我的华生了。”连忙叫听差,拿了电话簿来。一查,果然袁经武家有电话,号码下注的地点,离百花深处不远。两个人偶然学做侦探,所要的线索,居然迎刃而解,真是大喜若狂,连忙就到袁经武家来拜会,由吴碧波委婉的说出来意。袁经武道:“不错,他是到舍下来了一次。昨天听到家父说,他已跟着清水师父出家了。这两天以来,家父还只是叹息呢。”于是便把清水和尚住的庙址告诉他们,请他们自己去寻访。
他两人也叹息一番,道扰而出。吴碧波道:“趁着今天礼拜,我索性到庙里去找他。
你一个人回去罢。“杨杏园道:”这位张君忽然出家,我又是怜惜,又是钦佩,我也跟着你去看看。“吴碧波道:”那就好极了。我们都没吃午饭,先在小馆子里,吃一点东西再去罢。“于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门馆子里吃了午饭,约摸耽搁了一小时的工夫。出得店门,只见半天里飘飘荡荡,下起雪来。这雪片又大又密,半空中白漾漆的,由马路这边看马路那边,竟模糊不清。吴碧波道:”好大的雪,回去罢。“杨杏园道:”要什么紧,下在身上,一拍就落了。这时去访人,是冒雪,回家去,也是冒雪。我们正在兴头上,不要扫兴而返。“吴碧波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罢。“两个人冒着大雪,坐着人力车,就向袁经武指的那个地方来。
到了那里,原来是靠城墙脚下,半边人家的冷街市。这时,经过一场大雪,地下已是一片白色。一带矮屋,面着城墙,都闭上了大门。雪地里,除了杈杈桠桠,三四棵无叶枯树而外,没有见一个人影。杨杏园道:“好荒僻的地方,这个地方,倒是宜于建设庙宇。”于是两个人跳下车来,在雪地里走着,挨着人家,一家一家找去。不多远,有两棵老树,立在雪里,树底下,有两堵红墙,被这高树一比,越发见小。墙上爬着扒壁虎的枯藤,零零碎碎,撒上一些雪,风吹着,沙沙地响。红墙中间,有两扇红门,也是紧闭着。门上横着一块匾,乃是宝树寺三字。吴碧波道:“就是这里了,让我上前敲门。”敲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开门。吴碧波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黑和尚。穿着一件黑布棉袖,又是满脸的落腮短胡子,他身上也扑了几点白雪,他将手扑着,不在意的问道:“我们这里是庙,二位走错了吧?”杨杏园便抢着说道:“知道是庙,因为这雪下得太大,车夫望不见走路,想在贵刹暂避避,讨一口热水给车夫喝。”那和尚道:“热水倒是现成,就都请进来罢。”吴碧波会意,和杨杏园闯进佛殿,见一青年和尚,穿着灰布僧袍,正笼着衫袖,站在屋檐下,看瓦上的积雪。吴碧波一看,正是张敏生,不觉失声喊道:“敏生兄。”张敏生回转头一看,见是吴碧波,脸色一变。但是立刻他就镇静着,放出笑容来,和吴碧波合掌为礼,笑道:“阿弥陀佛,这大的雪,你怎样到我这里来了?你是特意来寻我呢,还是无意中碰见呢?”吴碧波道:“自然是特意来的。而且有一位朋友,非常的钦佩你,和我一路来拜访。”于是便介绍杨杏园和他相见。张敏生道:“二位冒雪而来,真是不敢当,请到里面坐罢。”于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边,一间小屋子里来。上面也供着一个神龛,虽然还洁净,黄色帷膜,都变成灰色了。上首摆了一张小斋饭桌,和着三条板凳,已经都分不出什么颜色。下首一列放着几个蒲团,和一个白灰煤炉子。此外,这里别无所有。吴碧波看见萧条如此,庙里的清苦,就不必说了。大家围着那张小斋饭桌坐下。张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壶,三只白瓷粗茶杯来。看他揭开壶盖,在笼下掏出一个黄纸包茶叶,放了下去,就将白炉子上的开水壶来沏上,斟出三杯茶来,放在桌上。吴碧波道:“我还没有请问你的法号呢。”
张敏生笑道:“我现在叫悟石。可是我这个和尚,倒是很随便,你愿意叫我敏生,依旧叫我敏生,都未尝不可。”杨杏园道:“我看法师说话,极是解脱,在这萧寺之中,安之若素,没有大智慧的读书人,决计办不到。法师的前途,未可限量。”
张敏生笑道:“这不敢说,只是看各人的缘法。”杨杏园道:“我见了法师,也引起了我出尘之想,我也很愿意出家了。”张敏生没有作声,对他微笑。吴碧波见杨杏园只谈一些没要紧的话,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张敏生道:“你这回出家,实在出于我们意料以外。究竟为着什么原因?”张敏生道:“碧波,我听说你也抄过佛经,至少懂得一点浅近的佛学。佛家不是有绮语一戒吗?”吴碧波笑道:“我怎样不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出家,又不是教你说些风流佳话,破坏清规。”张敏生道:“我正是为着犯了佛家十戒,所以赶快出家。到了现在,从前那些烦恼事情,还提它作什么?”吴碧波道:“你对于以前的事,能不能略说一点,好让我告诉一班好友,让他们放心。”张敏生道:“进了佛门,就是极乐世界,你致意他们,都放心罢。”吴碧波道:“唉!我不料你一入空门,变了一个人了,竟是这样冷淡。爱情这样东西……”杨杏园见吴碧波不识时务,以目示意,摇头学着佛语道:“不可说,不可说。”张敏生哈哈大笑,说道:“杨先生真是解人。”吴碧波道:“我是一个俗人,实在不懂佛家的奥旨。不过我们好容易找着了你,以后躲避不躲避我们,我不敢说定。你有什么未了的事,尽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去办。”张敏生道:“我没有什么来了的事。有了未了的事还出什么家?”吴碧波道:“据我看,你未了的事,太多了。就依学校里,你丢下来的那些书籍行李而论,也不能不有一个交代。”
张敏生笑道:“那些东西,管它怎么样呢?我看见就算是我的。我现在看不见,与我就无干了。东西是这样,其他一切,也是这样。阿弥陀佛,象这一类的话,你不要谈罢。”吴碧波明知道他这些话,是把一切世事看空,全不挂在心上了。可是眼睁睁一个至好的朋友,就这样斩断情缘,和这个世界,绝无关系,另外成了一种人,究竟心里也觉着黯然,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说了。我们朋友还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后常常去会我。”张敏生道:“那自然可以。”说时,抬头望窗外一看,说道:“雪已经住了,你二位快走罢。再过一会,又下起来,天色一晚,就不好走了。”杨杏园很知趣,立刻逼着吴碧波告辞。吴碧波道:“我听说老方丈,道德很高,能不能引我们见一见。”张敏生道:“见了也无甚可说。出家人是不讲应酬的,不必见罢。”吴碧波没法留恋,只得告别出来,一走出大门,那两扇庙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吴碧波道:“咳!这个人竟是铁打的心肠,一点情义都没有了。”杨杏园道:“他大概因为是初出家,怕道力不坚,就容易摇动,所以不得不如此。”说着,各人又叹了一口气。倒是杨杏园十分钦慕,回得家去,做了一篇《雪寺访僧记》,登在报上。
这一篇记,恰好被蒋淑英看见了,她这才知道张敏生做了和尚。她仔细一想,张敏生本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从来都说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并没有这虚无寂灭的意思,现在突然改变了态度,不用说,一定是为着我和他脱离关系,受了刺激,所以把世事看破了。好好一个青年,为了我抛弃一切,跑到破庙里去吃苦,学业也丢了,家庭也丢了,一生的幸福也丢了,实在可惜。由可惜这一点,又慢慢想到张敏生许多好处,自己无故的抛弃他,实在没有理由。这样一想,心里非常难过。她是早上看的报,由早到晚,人就象脏腑里有病似的,说饿不是饿,说渴不是渴,只是一阵一阵心里放着一团热气,郁结一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晚饭也没有吃,便倒到床上去睡了。睡也睡不着,那无情的眼泪,只在心里一刻悔恨之间,便涌泉似的流了出来,把一只白绫芦花枕头,染湿了大半边。再又回想到洪慕修,虽然有几个钱,又是个外交官,究竟年岁比张敏生大多了,论起学问人品来,也不如张敏生。
自己图了物质上的享受,牺牲了真爱情,牺牲了学业。甚至于许多的朋友,都以为我无情无义,看不起我,于是又牺牲了人格。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悔,再想张敏生对我很平淡,也还罢了。偏是他又出了家,不说我良心上过不去,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啦?想到这里,就萌了死念。看见桌上,有一把剪刀,猛然间爬起来,便拿在手上打算自杀。当她伸手拿着剪刀之时,恰好洪慕修从外面走进房来。说道:“你不是不舒服要睡吗?怎样又爬起来了?”蒋淑英道:“我睡不着,起来要茶喝呢。”
洪慕修和她说话之时,一看她脸上泪痕狼藉,很是诧异。又见她手上拿着一柄剪刀,只向身后藏掩。连忙上前,将剪刀夺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他不问犹可,洪慕修一问,蒋淑英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洪慕修摸不着头脑,说道:“好好的,怎么样闹起来了?真怪呀。”蒋淑英倒在床去,便伏在枕头上,只管息率息率的哭。洪慕修坐在床沿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给她理鬓发。低着头,轻轻的问道:“你倒是说,为什么事受了委屈。只要是我错了,我都可以认错。”蒋淑英这一团委屈,怎样说的出来?说出来了,又显然是不满意于洪慕修。所以问的他尽管问,哭的还是尽管哭。洪慕修顿脚道:“这真是急死人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倒尽管是哭,这样拚命的哭,就哭出道理来吗?”蒋淑英道:“你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埋怨哪一个,也没有受哪一个的委屈。我想我的事做错了,心里难受。”洪慕修听她的话音,已经明白了一半,故意问道:“你有什么事做错了?我很不明白。”蒋淑英道:“你不明白就算了,也不必问。”洪慕修道:“你闹到这个样子,我怎能不问哩?你设身处地和我想一想,能够不问吗?”
蒋淑英道:“你把桌上那个报纸的副张,仔细看一看,你就明白了。事到如今,叫我说什么呢?”洪慕修听了她的话,当真捧着报仔细看了一看。当他看到那篇《雪寺访僧记》,上面有几句说:据友好相传,上人之所以皈依我佛,情海归搓,实亦有托而逃。但言及于此,上人合十称佛,作拈花微笑状,不及一字耳。是真大解脱欤?
抑其蕴悲苦于中,以减口率欤?不可知也。虽然,上人愈如此,愈令旁观者叹息痛恨情场多不平事。尘海茫茫,使果有其人。一问上人身居萧寺,闭门于深雪之中,亦有所动于中否?色即是空,我悟矣。
洪慕修看了这几句话,知道蒋淑英受的刺激太深,便对她笑道:“你理他呢。
据我看,这一定是人家弄诡计的,来破坏我们的幸福。这出家是迷信的事,那姓张的是个学科学的人,和这些迷信,冰炭不相投,他怎样会去出家。这一篇记,一定是他化名做的,正要你看见,好怜惜他呢。这种欺骗女子的手段,十分卑污,亏你还相信他呢。“蒋淑英听他所说,也有些道理。便道:”他怎样知道我们就看了这份报,特意登在这上面。况且那篇记署名的人,就是那报馆里的记者。他化名冒充别人可以,在那家报馆投稿,就冒充那家报馆的记者,人家肯替他登出来吗?“洪慕修道:”也许那报馆里的人和他认识,他托人家做的,也未可知吧?你这个傻子,不要上人家的当了。“蒋淑英经他这样一再相劝,也就罢了。洪慕修总怕她还把这事搁在心上,又再三的对她说:”这种事,在爱情场中,是很平常的。慢说姓张的并没有出家,就是真个出了家,这也只好由他。无论是谁,到了演成三角恋爱的时候,总是两个成功,一个失败。设若这回我要得不着你,不是一样的失败吗?据我想,岂但出家,恐怕性命都难保呢?“蒋淑英听了,一撇嘴道:”得了,你说人冤我,你才真是冤我哩。“于是他俩说笑一阵,把这事就丢开了。
第六十七回对席快清谈流连竟日凭栏惊妙舞摇曳多姿
却说蒋淑英听了洪慕修的话,把事丢开了。可是洪慕修总怕报馆里再帮张敏生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报馆去,将张敏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哪知道编稿子的就是作访僧记的杨杏园。杨杏园看了,倒不觉大笑一阵。
过了两天,已经快到阳历的年尾,史科莲在学校里已放年假,便带了一包东西,来看杨杏园。这时,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笔作文,偶然一抬头,见史科莲进来,隔着玻璃窗点头道:“请进请进。”史科莲一直走进他写字的房间来,将手上那个纸包,放在他写字桌上,笑道:“这是送杨先生的一点东西,请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开来看,我在这里打开来,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杨杏园见纸包的漏缝里,露出一小块毛绳,便笑道:“不用打开,我也看见了。你这何必?一件毛绳衣眼,价值要几块钱。老实说,在你这种经济状况之下,还不能送人家这一种礼。”
史科莲道:“就为这个,才不让你打开看哩。褂子都不能办,只凑了一件小坎肩。”
杨杏园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厌毛绳衣服那两只衫袖太小,绑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莲道:“这样一说,倒是花钱少,礼倒进得好了。”杨杏园道:“送礼原是一种人情,不应该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买卖了。好象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去看张敏生君,他在白炉子上作开水,把瓦瓷壶沏茶敬客。我们一样的感谢他招待,并不觉得怠慢。”史科莲道:“我正要问这件事情。听说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吗?”杨杏园道:“怎样不真?”便把那天到庙里寻张敏生的事说了一遍。史科莲道:“这人太无出息。为和一个女友绝交,何至于就去做和尚。”杨杏园笑道:“象这样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还有为这种事自杀的哩。”史科莲道:“这种办法,我不同情。青年人应该奋斗,为什么弄出这种丑态来。”杨杏园道:“爱情上失败,和事业上失败,那完全是两种事,没法子奋斗的。譬如张君是失败了,要说奋斗,怎样奋斗呢?一死劲的还去找那密斯蒋吗?或者和那个姓洪的拚命吗?但是密斯蒋总不睬他,他也没有办法呀。”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这事不就结了?自己已经受了欺,再要自杀或者是出家,不但一点碍不着别人的事,自己越发委屈了。”杨杏园笑道:“要那样说就没有事了。这爱情是一样神秘的东西,情场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别样的人不同,他也含种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动,你要用常理去推测,那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史科莲笑道:“这话我就一点也不懂。谈爱情怎样会含神秘的意味?”杨杏园道:“要说所以然,我就说不出来。若是说得出所以然来,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莲想了一想,笑道:“杨先生既说这话,我想总是对的。因为杨先生这两年环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杨先生又喜欢做诗,做诗的人,是喜欢谈情的,当然很在行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报上的新诗,总是谈着甜蜜的爱,所以认为我们做旧诗的人,也是这样。”史科莲皱着眉道:“新诗,我向来就怕看得。我觉得他们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带几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爱人譬作小鸟儿,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当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总长,我就要请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这些无赖的文人做爱情诗。”杨杏园笑道:“这样说,要禁止的诗,我也在内了。”史科莲道:“嗳哟!你可别多心,我没有说你。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留神,你千万别多心。”杨杏园笑道:“老实说,文人十有八九是无赖的,是新是旧,那倒没有关系。密斯史这话,虽然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倒很赞成,觉得骂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几句诗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问人家对他怎样,他总要在刊物上轻薄一阵的。果然两相爱好,那还没有什么。公开的给社会上看了,不过说你对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会你这样闹,简直是公然侮辱。况且既然两相爱好,对于对方的人格,就应该设法去抬高。若形容对方成了一种玩物,也就不算懂爱情了。”史科莲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将手轻轻拍了几下。笑道:“杨先生这话对了,正是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几句话。”杨杏园笑道:“冬青常对我说,密斯史为人,极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听了密斯史的话,越发可以证明了。”史科莲笑道:“并不是爽快,我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我就吃亏在这上头,现在弄得飘泊无依,前路茫茫啦。”杨杏园道:“你的祖老太太,没到学堂里来看望过你吗?”史科莲道:“来过几回。我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怕有什么差错,再三的说,不让她出来呢。好在我那姑丈,对老人家倒还不错,我是很放心的。”
杨杏园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没来看看吗?”史科莲知道他说的是余瑞香,笑道:“这又要算是我的脾气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学校里来看我,是我进了学校两个月了。我因为她来迟了,见面说了她几句,她很不好意思。后来她叫听差送十块钱来了,我因为还不短钱使,又没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为这件事,就和我恼了。”杨杏园道:“令祖母既然还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绝太甚,还得她照应一二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要写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们呢。”
杨杏园只管和她谈话,不觉已有很久的时候。冬日天短,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史科莲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杨杏园道:“快吃晚饭了,在我这里吃便饭去。”史科莲道:“冬夜里,街上冷静静地。加上我们那学校,又在一个僻静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杨杏园道:“不要紧,我没有什么事,可以送到贵校去。”史科莲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吗?”说着,起身便走,杨杏园也不能强留,便一路送将出来。一到大门口,恰好胡同里的电灯坏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莲道:“咦!好黑。你们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样也是这样黑?”杨杏园道:“怎么样?密斯史有些怕吗?我送你出这胡同口罢。”史科莲道:“离大街不远,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车罢。”可是一看这附近,并没有停着人力车,杨杏园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后面送着。送到大街,正好是电车到了,送着她上了电车。电车上人多,史科莲不便问他是到哪里去。电车到了站,一同下车,史科莲道:“你这一送我,回去要赶不上晚饭了。这南头有一家小江苏馆子,我请你吃点心再走罢。”杨杏园道:“哪有要你请的道理?当然是我作东。”于是二人又在那馆子里吃了晚饭,这时天更黑了。杨杏园笑道:“我这人情要做到底,还是送到贵校罢。”史科莲道:“路不多了,我雇车回去,不怕的。”
杨杏园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旧是一面说话,一面慢慢走。就是这样着,已经走到史科莲的学校这条胡同里来,史科莲也就无须推辞了,就让他一直送到学校门口。
杨杏园望着所送的人,进了学校门,这才回家。一进房门,看见电灯依然亮着,那件毛绳坎肩透开了,铺在桌上。上面有一张白纸,写着十几个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制,且带脂粉香,决非购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认此为一重公案矣。
其有以语我来。“这下面又有几个瘦小的字,乃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最后署着“剑莲”两个字。这正是何剑尘夫妇的笔迹,便知道他两人来了。一会儿听差也进来说,是何先生何太太来了,请杨先生明天去吃午饭。说时,他又送上一张条子,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客有自南方来者,携来安徽冬笋,南京板鸭,镇江肴肉,皆隽品也。愚等不敢独有,愿分子一杯羹。明午无事,至舍共享此物,如何?”旁边又批道:“条由尊纪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传,则我危矣。”杨杏园看了,也不觉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吃吃喝喝逛逛,我却十年人海,还是一个孤独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剑尘家去。何太太穿着轻便的青缎驼绒袍子,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靠着廊柱晒太阳。一个奶妈,抱着白胖的小孩,在她面前引笑。她看见杨杏园,笑道:“果然来了。我们还没有催请啦。”杨杏园笑而不答,一直走进何剑尘的书房,便叹了一口气。何剑尘正在作文稿呢,放笔而起,笑道:“进门一声长叹,必有所谓。”杨杏园道:“还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隶。”何剑尘道:“怎么突然提出这一句话来了,有触而发吗?”杨杏园笑道:“我说了这话,你夫人一定不答应我的。”何剑尘笑道:“你所说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个人出来打什么抱不平?”杨杏园道:“我正看见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叹啦。你瞧,你现在屋子里呕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装轻服,闲着没事,看奶妈带少爷。是多么自在?我想天下的动物,只要是阴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义务,不然,乳何以长在母亲的身上?现在一般贵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来的钱,尽量的花,不但一点儿事不做,连自己本分应当尽的职务,乳孩子这一类,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笔钱,去请了人来,代领这项职务。也不必谈男女平等。
这样一来,女子实在太受优待了。“何剑尘笑道:”我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男子到了那个时候,不能不这样办。每月花钱也有限,若是不办,她一带孩子烦腻了,就不唠叨我们,对孩子一骂二打,我们心里也不安。“杨杏园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亲的,都应该请奶妈替她带孩子,自己享福,请问谁又来作奶妈呢?“何剑生道:”发空议论,谁都会哟。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会走上请奶妈的一条路。“他二人正在这里谈论,何太太隔着窗户说道:”好哇,你们讨论起我来了。“何剑尘道:”我正在替你辩护呢。“何太太道:”你不用替我辩护。我问杨先生一句话,妇女出外找职业好呢,还是带孩子好呢?“杨杏园笑道:”我也要问一句,设若天下的妇女,和男子一样,都找职业,不带孩子,孩子该归谁带?“何太太被杨杏园反问得没有话说了。笑道:”我不过说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并不是天下妇女都不要带孩子呀。“何剑尘道:”得了得了。这种无聊的讨论,不要说了。
你不是说吃了午饭,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会吗?快些催老妈子预备饭罢。“何太太这才走了。何剑尘笑道:”的确的,应该你出来打一个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带罢了,还是要赶热闹花钱去。“杨杏园笑道:”前言戏之耳,其然岂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错,她到你这里来了,把一切的繁华习气,完全去掉,头一件就不容易。现在字也认识了,相当的女工,也会做了,那是旁人办不到的。至于持家,不很大在行,这也难怪。一来她从前没有习过这个。和你结婚以后,又是一个小家庭,没有一个有家务的经验人来引导她,她自然是不会了。至于偶然出去听戏逛公园,花钱有限,那不算短处。“何剑尘笑道:”我现在新发明了一个结婚的定论了。
要主持家务,是旧式的女子好。要我们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识,又能耐劳处理家务。那末,一出门,不致为孤独者,回家来,又不至于一团糟,那就是十足美满的婚姻了。“杨杏园笑道:”这不但是你的主张,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张。这其间还有一个必备的条件,女子须要性格温和,不能解放过度,你不见征婚广告里,都提到这一层吗?“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着道:”这样说,不是求婚,是收买奴隶了。“杨杏园笑道:”何太太还没走吗?幸而没有骂你。不然,这南京板鸭,安徽冬笋,我都绝望了。“何太太进来,笑道:”不要说了,就去吃饭罢。吃了饭,我们一块儿去看溜冰。“杨杏园跟着她到正屋子里来,果然摆着有所说的那几样菜。杨杏园吃着饭笑道:”南边风味,必定要南边厨子做才对劲。你看这肴肉,切着椭圆形的片子,上面加着头发似的姜丝,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何太太笑道:”不要夸奖了,少说几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隶,就得了。“杨杏园笑道:”别人夫妇间的事,我不能管。若论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何剑尘道:”我真抱愧,我许了和你做一个月老回礼的,偏是这位梨云女士,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纱窗下,学士无缘。“何太太道:”也不见得就是无缘,我们何不写一封信给李老太太,问她一问。就是不答应,大家不见面,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啊剑尘拿着筷子头,对何太太点了几点,笑道:“你真是一个傻子。杏园和李女士这样浓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结秦晋之好,还用得着人作媒吗?”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无话不谈了,何以提到婚姻两个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杨先生你今天说一句实话,和她谈到婚姻的问题上去了没有?”何剑尘笑道:“你这话越问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两下相逢,成为密友,请问,这应该往哪一条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谈到婚姻问题上去了,何以又没有一点头绪哩?”何剑尘道:“这就要问杏园自己了。”杨杏园凭他两人怎样说,总是不作声。何太太道:“杨先生为什么不说,不好意思吗?”杨杏园笑道:“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冬青对婚姻二字,有难言之隐。是怎样的难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样说?剑尘刚说的,茜纱窗下,学士无缘。这话很对。我也只知道她是无缘罢了。不要谈罢,提到这话,就叫我觉得人生无味,要发牢骚了。”何太太笑道:“杨先生用情,倒很专一。”何剑尘道:“我觉得他用情十分滥呢。你说他专一,奇怪不奇怪?”杨杏园道:“我用情很滥,你有什么证据?”何剑尘道:“你还要我指明吗?我听见碧波说,你和一位很年轻的女士,过从甚密呢。”杨杏园道:“你一说,我就明白了。
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质上接济她,没有别的关系。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里也会过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会发生爱情?“何剑尘笑道:”据你这样说,那三角恋爱,竟是没有的事了。“杨杏园道:”你要那样说,我就没法子辩白了。“何剑尘见他不认,也只是微笑。三人吃完饭,何太太首先不见了,过了一会出来,只见她已换了绛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脸上擦着粉,肩上披着围巾,手上提着钱袋。杨杏园笑道:”我说催着去看溜冰大会,怎样倒不见了,原来换衣裳去了。“何太太笑道:”别笑我,你们出门不换衣服吗?何剑尘笑道:“别的我都不反对,惟有手提钱袋,我觉得有些画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里也可以放钱,为什么一定要手里另外提着这一个呢?”何太太道:“里面放些铜子,也是便当的吧?”何剑尘笑道:“从前大家不提钱口袋出门,就不带钢子吗?”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追问什么理由了。譬如日本妇人衣服上背着那个小包袱,既不美观,也没意思,可是日本妇人非背这个不可。而且很贵的包袱,有值几百块钱的,有什么理由呢?经杨杏园这一调停,他夫妻骑虎之势的辩论,才算终结,然后三人坐车到北海来。
杨杏园的车子到的早,就先上柜上买票。当他正在买票时,有三个时装女子,也在买票。其中有一个看去不过十六七岁,梳着松辫,穿着电光乌绒的旗袍。由着衣服和头发的黑色映着手脸白色的皮肤,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种极浓厚的香粉,馥郁扑鼻。因为这样,杨杏园就不免对她看了一眼。谁知她毫不避人,对杨杏园反而注视起来。她好象有句话要说似的,见杨杏园不打招呼,却回头对她的同伴一笑,这才走了。杨杏园心想很怪,这人我并不认识她,她怎样会认识我?
看她的样子,不象学界中人,又不是交际场中的人,何以这样爽直不避呢?买了票过去,和何氏夫妇一路进门,遥遥见着那女子,还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剑尘道:“前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你认识吗?”杨杏园道:“我不认识。”何剑尘道:“你不认识,何以刚才在票房门口,她向你打招呼?”杨杏园道:“她并没有打招呼。不过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说话。我也不解,这为什么原由?”何剑尘笑道:“可见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认识你,你反不认识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杨杏园道:“我没有法子和你辩白,但是我断定,在今天以前,决没有会过她。”
说时,已到了漪澜堂。只见北海的水面,全部结成了冰,真像一面大镜子一般。
靠石栏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两三百人,在冰上溜来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装溜冰的,有的扮着戏子,有的扮着清朝的老爷,有的扮着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袄,扮着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还有一棵大白菜,和一个大火锅子,都是纸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锅子有圆桌面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里面,在岸上看去,只见一棵白菜,和一只大火锅,在冰上跑来跑去。那个装狗熊的,跟着白菜后面追。后面扮戏子的,扎着长靠,手上挺着大门杠,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让一个人,向旁边一闪,屁股触在门杠上,跌了个狗吃屎。于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来。何太太扯着何剑尘的大衣,闪在他身后,笑的前仰后合。何剑尘微微的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乐的,乐成这个样子。”回头一看杨杏园,他靠着石栏,已是看出了神。原来其中有十几个穿长袍的女子,在人堆里溜。刚才那个穿黑绒长袍的女子,也在里面,她的溜法最好,只管向前直冲。对面遇着人,将身一闪,那长袍波动的形势,和她手上携着白绒绳的围巾,摇曳生姿,风流已极。何剑尘走到杨杏园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线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杨杏园指着那穿黑绒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两只脚,走着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摇右摆,真个如风前之柳一般。不过在许多人里面,这样卖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闺秀所为。”何剑尘道:“女子在交际场中不卖弄风流,怎样能出风头?
你说这话,真是奇怪。一个女子,加入了溜冰大会,还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吗?“正说时,那些溜冰的女子,渐渐走到一处。人越多,势子越溜得快,迎面的微风,将衣袂掀动起来,态度翩翩,真个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只大火锅,它最是滑稽,看见四五个女子挤在一处,它便老远的撞将过来。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阵笑,便门将开去。最好的是那个穿黑绒的女子,绕额至鬓,有一丛蓬松的卷发。
人一跑,卷发被风吹得颠之倒之,越发增了不少的妩媚。杨杏园不觉笑道:“此交际丛中之尤物也。”何剑尘道:“你怎么连声赞好,真个未免有情吗?”杨杏园道:“我不过看她太妖冶了,白说一声,有情二字,从何谈起?”说时,溜冰队中,忽然钻出一个穿西装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胡子,态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面,那个穿黑绒袍子的女子,就满面春风的对他一笑。何剑尘失声道:“啊,吾知之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这样惊呼,便问道:“怎么着?你知道这人的来历吗?”何剑尘连道:“知道知道,我们坐下再说罢。”于是在避风之处,找了一个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场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见。再看和那穿黑绒衣服同来的女子,都与那矮人点头。杨杏园笑道:“看这矮子不出,倒是一个交际家啦。”何剑尘道:“那几个女子都很愿意交朋友的,你愿认识她们吗?我可以请那矮子介绍,我想他也一定乐于介绍的。你答应请我,我可以替你办到。”杨杏园道:“笑话,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她不是交际女明星,我没有理由要认识她。她若是交际女明星,我认识她,我也要自惭形秽。”何剑尘见他这样说,也不再提。可是杨杏园看那几个女人衣袂飘摇,腰肢婀娜,在冰上种种的姿势,真有古人所说罗袜凌波之概。至于那个穿黑衣服的,又是云鬟雾鬓,愈见风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后来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来。他一到漪澜堂,看见何剑尘,早是取下帽子弯腰一鞠躬。
杨杏园看他鞠躬那种度数,几乎成了个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剑尘和他招呼之后,从中一介绍,果然不错,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员,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剑尘有同学之谊,乃是至友。何剑尘让他一同坐下,请他喝茶吃点心,因对他道:“你会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并道:“自从到贵国来,不很溜冰,现在很生疏了。”说到这里,何剑尘望了一望太太,叽哩咕噜,和板井说了一遍日本语。板井一面点头,一面笑着答应。杨杏园是一句日本话也不懂的,看他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都含着一点笑容,而且板并不住的对杨杏园望着,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几个女子。只苦于不知道他们意思何在,也就没法子过问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会儿,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杨杏园把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脑后了。
这天正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报馆里,何剑尘问道:“明天你哪里去玩?”杨杏园道:“没有定,大概是听戏吧!我是个孤独者,叫我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呢?”何剑尘笑道:“我有一个极好玩的地方带你去玩。
而且也是你极愿意去的地方。“杨杏园道:”我极愿意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呢?据我自己想,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何剑尘道:”暂时不必宣布,让你到了那个地方才让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杨杏园道:”你不说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带我到一种什么地方去呢?“何剑尘道:”我能去的地方,你总也能去。难道我还害你不成?“
杨杏园道:“你何妨先告诉我呢?”何剑尘道:“告诉你就没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听戏吗?我请你。听了戏之后,我们一路去吃烤鸭。吃过烤鸭,然后从从容容到这地方去玩。”杨杏园道:“你何必这样客气,大大的请我?”何剑尘道:“我不是请你,另外请了一个客,不过请你陪客罢了。”杨杏园听他所说,全是疑阵,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却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应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着何剑尘的约,到他家里去相会。大门口却早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走到客厅里,只见前次会的那个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经先在那里。他这才明白,何剑尘所请的客,就是这个日本人。何剑尘道:“我们等你好久了,走罢,时候不早了。”于是三人一同出来,坐了门口停的汽车,一路到华乐园看戏之后,就到鲜鱼口一家烤鸭店去吃晚饭,走上楼,便在一间雅座里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来了这久,样样都试过了,只有这烤鸭子店,还没有到过,今天还是初次呢。”
杨杏园道:“一个吃羊肉,一个吃烤鸭,这是非常的吃法。外国人到敝国来,那是值得研究的。”说时,进来一个穿半截长衫的矮胖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操着山东口音对板并问道:“您就是三位?拿一只鸭子来看看?”板井摸不着头脑,不知怎样回答。何剑尘道:“你拿一只来看看罢,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们还要吃一点别的东西呢。”那伙计答应去了。板井正耍问,拿一只鸭子来看作什么?要审查审查,鸭子身上是否有毒吗?中国人对于卫生是不很讲究的,何以对于吃烤鸭却格外考究呢?不一会儿工夫,只见那伙计老远提着一块雪白的东西前来。及至他进屋,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钳了毛的死鸭,最奇怪的,鸭子身上的毛虽没有了,那一层皮,却丝毫没有损伤,光滑如油。板井看着,倒是有些趣味。那伙计手上有一只钩,钩着鸭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给三人看。何剑尘看了一看,说道:“就是它罢。多少钱?”伙计道:“这个是两块四。”何剑尘点了一点头,伙计就拿着去了。
板井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一个规矩,吃烤鸭子,主顾是有审查权利的。其实主顾倒不一定要审查,不过他们有这样一个例子,必经客人看了答应以后才去做出来。犹如贵公司订合同,必经两方签字一道手续一般。”
板井笑道:“要馆于里适用这个例子,吃鱼要拿鱼出来看,吃鸡要拿鸡出来看,这不太麻烦吗?”何剑尘笑道:“板井先生将来要作中国游记,少不得对吃烤鸭子大记一笔。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贡献给你。论起吃烤鸭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里是一所两进的楼房,当我们主顾落座之后,伙计照例问是否吃鸭子?拿一只来看看?若是主顾答应是,伙计站在后面,向前面柜房极力的叫着说,拿鸭子呀!在这‘拿鸭子呀!’四个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笔交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何先生有小说家的手笔,形容得出。”杨杏园道:“这却是真事,并非形容过甚。
刚才这里的伙计也叫过,不过不是那样大叫罢了。“说时,何剑主又开了一张菜单交给伙计,让他在烤鸭以外,又添几样菜。过了一会,只见伙计端上两只碟子来,一碟子盛着酱,一碟子盛着青白分明,齐齐整整的生葱段子。板井想道,这也算两样菜吗?怎样吃法呢?接上,另外一个伙计,用一只木托盆,托着一只完全的烤鸭,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里向外望,见那鸭子,瓦自热气腾腾的。随后又来了一个伙计,同先前送鸭子的那个人,各自拿着一把刀,将那鸭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放在碟子里,放满了一碟子,然后才送进来。板井这才明白原来是当面割下,表示整个儿的鸭子,都已送来了之意。他就笑着对何剑尘道:”这实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后我真要把吃法记下来,告诉敝国的人了。“三个人将一只鸭子还没有吃完,别的东西,就不能再吃了。杨杏园对何剑尘道:”你不是说,我们一块出去玩吗?上哪里去?“何剑尘道:”自然不能失信。“于是又对板井说了几句日本话,板井笑着点点头。三个人出了饭馆,坐上汽车,进了前门,直向东城而来。
第六十八回心隔蛮弦还留芳影在目空螳臂起舞剑光寒
却说板并引着何杨二人,向东城来,过了东单牌楼汽车一拐弯,转进一个小胡同。杨杏园心里很纳闷,这地方有什么可玩的?这时,汽车便在一家人家门口停了。
那大门是个洋式的围墙,进里面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幢东洋式的房子。大门上挂着一丛草茎和白纸条一类的东西,在中国是个丧事人家树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却是庆贺新年的东西。三人下得车来,板井一个人首先进门。杨杏园轻轻的问道:“这是板井先生……”府上两个字,还没有说出,何剑尘好象很惊讶似的,极力的扯了他几下衣服,不让他说。杨杏园会意就不作声。穿过那院子,只见那屋门上,一个玻璃电灯罩子,上面有三个字“琵琶亭”。将门一推,杨杏园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东洋妇人,拥抱着一个西装汉子接吻。他们虽然走进来了,那个东洋女子,却熟视无睹的,依然和那男子亲亲热热的情话。杨杏园一直到了此时,心里才为明白,原来是个日本妓馆,何剑尘所说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里是个小过堂,四面是玻璃门围着,上去两层术梯,又进一重门,便是那半截楼式的正屋。当板井走到木梯边下,一个四十来岁东洋妇人出来,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边脱鞋。杨杏园一想,糟了,我这双毛袜,破了一个窟窿,这一脱鞋,岂不有伤国体?人急智生,便对何剑尘道:“呀!我一样东西,大概丢在汽车上了,让我找来,请你等等。”于是抽身便出来,一脚跨上汽车。恰好汽车夫不在车上,连忙将毛袜和衬的线袜一齐脱下。何消片刻,把毛袜穿起,再把线袜罩在毛袜上,穿好了,再进门去,何剑尘也脱了鞋,站在梯上等了。这时,杨杏园也就大大方方的脱鞋。那东洋妇人,将鞋子一齐接了过去,放在梯子边一只木柜里,便让他们进去。这里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门,和外面护檐玻璃门,恰好夹成一条夹道。
大家光着袜子,在这夹道里走。只一拐弯,那东洋妇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上面有纱罩笼住的电灯,下面铺着整洁的东洋席子。这屋与别间屋,也是菊花玻璃格扇隔的,推开一重格扇,又进一重,一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重屋,席上多了几方绸制的软垫,和一个四方木板的小火笼。笼里一只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个东洋妇人,操着极不规则的北京话对大家说道:“请坐下,请坐下。”于是大家盘着腿,团团的坐下。
就在这个工夫,进来两个日本女子,都不过二十岁附近。两个人手上,各托着一只铜托盘。当她一推开那格扇门,早就蹲下身去,向这边带跪带鞠躬,满面堆下笑容,说了一句日本话。板并听着笑了,何剑尘也笑了,杨杏园也跟着笑了。她们将东西送过,是三个茶碗,三个小碟子,三双银筷。那茶碗里有大半碗有色的热水,也不知道是茶不是茶,水里浸着几丝一寸来长指头粗细的糯米糕,还有一两样不识的菜叶,飘在面上。这小碟儿,也只和平常的酱油碟子那么大,里头放着三四条一寸长的成鱼,四五条直豆般的小秧瓜,两三条咸萝卜片。杨杏园心里想着,这或者是如中国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出来。但是那两个日妓送了东西来之后,就坐在一处谈笑,并没有离开。接上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子,里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进酒。她敬酒敬到杨杏园面前,便操了日本话来问他。杨杏园摇摇头道:“我不懂日本话。”她就说中国话道:“你先生贵姓?”杨杏园道:“姓杨。”她就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杨,姓杨,我明白了。”杨杏园道:“我可以问你的贵姓吗?”
她倒是说了,可是闹了半天,还是没法儿懂。何剑尘才接过来道:“她叫川岛樱子。”
樱子笑道:“对了,山大影机。”杨杏园听说,心想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倒糊涂了。”便问何剑尘道:“是哪几个字?”樱子捉住杨杏园的手,便用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东西南北,乱画了一阵,说道:“这个影,这个机,明白不明白?”杨杏园笑了一笑,也不说不明白,还是何剑尘说明了四个字,他才恍然。
正在这时,照样的又有一个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进来,一直到第四个人头上,是个小小的身材。杨杏园一见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原坐在板井身边,板井用中国话给她介绍道:“这位是杨先生,认识不认识?”她对杨杏园望了一望,说道:“认识。”又摇摇头道:“不认识。”杨杏园这时看清楚了,正是穿黑绒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个女子。原来她是日本妓女,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了。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吗?”于是私问何剑尘她叫什么名字?何剑尘和她说了一大串日本话,她笑着点点头,便坐到杨杏园一处,伸手递了一张小名片过来。杨杏园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园杏子。何剑主笑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内。”杏子问道:“说什么?不明白。”何剑尘又用日本话,对她说了一遍。芳园杏子对杨杏园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将他的玻璃杯拿过来,给他斟上一满杯,说道:“请干这一杯。”杨杏园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将玻璃杯捧在手上,送到杨杏园嘴边,一定要他喝。杨杏园没有法子,只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剑尘因对杨杏园道:“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听了何剑尘说,因问道:“什么?
我不明白。“何剑尘于是说了几句日本话,把意思告诉他听了。板井一看这种情形,也就哈哈大笑。这时那山岛樱子,已经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扑通扑通,弹了起来。
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随琴调而唱,日本人说话,声音极是粗野,她那种歌调,却也不大受听。板并听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拥抱着一个日妓,站了起来,在一边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杨杏园的衣服,对着他笑。杨杏园又不能说什么,也对她一笑。何剑尘让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语和她谈话。谈完了,又对杨杏园道:“怪不得她对你很有意。据她说,她在长崎的时候,有个好友,和你很相象。”
说到这里,故意说两句文言道:“所谓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约,啮臂之盟者耶?”
杨杏园只是以目示意,叫他别说。何剑尘哪里管,依旧笑道:“可惜你双方,言语不能了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杨杏园道:“你这真打趣得无所谓,不让主人难为情吗?”何剑尘道:“主人翁正因为我从中说明,他要给你俩作撮合山呢。”
杨杏园道:“全是你一个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剑尘道:“不会把你放下来作押账,你放心坐下罢。”但是杨杏园以言语不通,只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党乏味,坐了会子,一定要走。何剑尘见他不受强留,也只得由他,对板井道:“都走吧?”
板井以为二人有事,便答应走。芳园杏子见杨杏园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举起来,强要杨杏园喝下去。杨杏园见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绝。杏子等他把酒喝完,转身就走开。一会儿工夫,她又跑回来,取了杨杏园的大氅,给他披上,临别的时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个日本妇人,便在木柜里取出鞋子,让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气,把他的汽车亲送何杨二人回家。杨杏园到家,一脱大氅,忽觉胸面前有一阵香味,冲了出来。心想我身上并无一件香的东西,这香从何而来,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实在不少,我只和她们坐在一处两个钟头,身上就会惹了这很浓的香味,怪是不怪?这样想时,大襟一掀,又是一阵香味,这香味从大氅里面出来,决不是粉迹余香,便拿起大衣来,仔细一看,却闻见那香气是从大衣袋里出来的,心想大衣袋里如何有气味呢?顺手向里一掏,却掏出两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一方水红绸手绢,却拴了一个同心结子。第二件是一张四寸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园杏子的芳影。他这就明白了,当大家动身的时候,杏子曾匆匆的跑了开去,然后又把大氅取过来了,不用说,相片和手绢,就是那个时候放进去的。她何以对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个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似吗?杨杏园胡思乱想了一会,却又把手绢相片放下,转身一想,我这不是太傻。
这不过是妓女一种谎话,藉以打动人心罢了,我何必理她。这晚酒意很浓,老早的便睡了。次日起来以后,听差的忽然进来说道:“杨先生,有一个和尚要见您。”
杨杏园道:“有一个和尚要见我?这很奇了,我哪里认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认得不认得,见一见也不要紧,你请他在前面客厅里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来就是出家的张敏生悟石和尚。连忙笑道:“悟石师,难得来的,快请到里面。”于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这屋里来。悟石道:“杨先生大概不会想到和尚会来找你,就是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来找哩。阿弥陀佛,清水老师父前天在庙里圆寂了。他老人家圆寂以前,对我说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两天内就动身。到过五台之后,我就要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要到印度去。”杨杏园拱手道:“恭喜恭喜!
这是好事。我早就说悟石师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并不是来辞行,出家人也用不着辞行。我还是为老师父一件事来的。“说毕,在他的僧衣大衫袖里,掏出一个手抄本子,捧着交给杨杏园看道:”这是他老人家半生来所作的诗。不是和尚阿私所好,这诗很有可传的。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抛弃。
但是我飘荡天下,带着到处走,不是办法。我想把这事拜托杨先生。“杨杏园不待他说完,连忙说道:”请你放心,我可以负完全责任,将来可以找一个机会付印。“
悟石笑道:“杨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请看一看再说。不要先依允了,后来一看待不好,又停止了。”杨杏园道:一清水方丈这样道德清高的人,只看他行事,就不带人间烟火气,决不会做出不好的诗来。不好的诗,我猜他也就不至于做了。“说时,翻开那抄本,只见都是蝇头小字,誊写得很清楚。随便看了两首,诗的体格,在王维储光羲二人之间。笑道:”我就原说不错,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我一定留着印出来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为感谢,我要去了。“说毕,转身便走。
杨杏园送到大门口,他已扬长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庙里,路要经过袁卫道家,他心想袁卫道与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经圆寂三天,这事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这事报告了。袁卫道听说,嗟叹不已,埋怨悟石,怎样当时不来说。悟石笑道:“老先生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况且他老人家早起还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盘坐入定,后来嘱咐几句话,就圆寂了。就是要报告,也来不及。”袁卫道点点头道:“来清去白,好和尚。”后来悟石说要出去游历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卫道又赞赏不已。他的儿子袁经武也道:“我们空活一辈子,哪有这个机会?我也愿意出家了。”袁卫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没有那个福气。”他父子二人,都在羡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们合掌打个问讯,转身就走了。袁经武道:“这个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实在可怪。这样看来,不见得和尚都是坏人。从前我说看见和尚就生气,倒是错了。”袁卫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气,和出家人就没法子接近,你还说要出家呢。”袁经武笑道:“古人说,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有一点子火气,那要什么紧。”袁卫道笑道:“别和我说嘴了,时候到了,上衙门去罢。”
袁经武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实在也不能耽搁。戴上一顶帽子,套上一件马褂,便走出门来。偏是他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在家喝一饱茶。街边有一家新开的水果铺,陈列着许多红红绿绿的水果。于是一脚走进水果店,在果盘子里,拿起一个梨同价钱。这水果店里的掌柜,是个肉胖子,坐在那里也不动身,只把眼睛斜着望了一眼。袁经武道:“这梨多少钱一个?”掌柜的道:“不打价,十六个子一个。”袁经武道:“这也不是那样顶好的东西,卖这些个钱,十个子,成也不成?”掌柜的嫌他不是好东西这一句话,不大受听,就没理他。袁经武倒也没有留意,又在盘子里将梨挑着看了一看。掌柜的高声说道:“你买不买?不买,就别乱动手。”袁经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气生财,说话客气一点。这样大呼小叫的作什么?我没把梨掐一块,挑着看看,要什么紧。”掌柜依旧高声说道:“爱买不买,我们这东西就不让看。买一个梨,还不够你麻烦的,你给我出去罢。”袁经武道:“你又不是批发生意,一个梨当然卖,为什么这样凶?”掌柜的道:“我就有这样凶!你怎么样?”袁经武本来不屑于和这个人生气,看他那一派骄傲样子,料他向来是这样藐视主顾惯了的。便冷笑道:“我没有瞧见过做生意人这样不讲理的!
我问你,你是个什么来头?“掌柜的道:”告诉就告诉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对你实说了罢,我们少爷是筹边使边防军营长。“袁经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这个,还有吗?“这吗字刚说完,耳边听见身后有响动,赶紧抽身望旁边一闪,只见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拿着一根藤鞭子,向前扑了过来。幸喜袁经武躲闪得快,那人扑了一个空。袁经武瞪着眼睛说道:”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怎样动手就打人?“
那人举着鞭子拦腰又向袁经武抽来,口里说道:“揍你这混帐小子,你妈的!”袁经武倒退两步,又躲开了。那人追过来打两回,袁经武都不生气,惟他开口便伤人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么。我问你是掌柜的什么人?”
那人道:“我就告诉你,看你怎么样?我叫毕得胜,是这里朱营长名下的弟兄。”
袁经武笑道:“那也难怪,你是要打人,向老太爷讨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软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闲着没事,找个地方闹着玩两手,你看好不好?”这时,他们已闹到果子铺门口来了,街上人看见有个穿便衣的要和一个穿制服的打架,就停住脚来看。正这么闹着,接上铺子里又出来三个穿制服的人。其中有一个,是一套黄呢的制服,而且挂了指挥刀,这样子,大概就是朱营长了。他一看见袁经武,便喝道:“你是什么混帐东西,敢在这里胡闹?”毕得胜道:营长,这小子他充好汉,要和咱们讲打。“朱营长听说这句话,早就挺着胸脯,抢上前来。
袁经武不等他上前,已经退到街心。街心里的人,见有这样热闹的事,就围了一个人圈圈。袁经武道:“我说较量较量,决计不会逃走的。可是这地方,是来往过路的大道,咱们别因为打架,连累别人不能走道。就是南头,有一个大敞地。咱们到那儿去玩玩。”朱营长将两只手掌,互相将手腕一擦,说道:“好!谁揍赢了谁有理。咱们这就走。”街上几个警士,看见有人和朱营长在这里闹事,不解劝,责任所在,说去解劝,又实在不便上前。急得没法,只好轰看的人。现在听说他们愿意走开,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着去干涉。那朱营长拖着指挥刀,挺着胸脯在前走,毕得胜拿着鞭子,和其他两个同伴,押解着袁经武,别让他逃跑。那些看热闹的人,哪里肯放,也就遥遥的跟了下来。到了敞地上,他们五人一站,周围又是站满了的人。袁经武早就看见了,他们并没有带手枪,就是朱营长身上有一把指挥刀,毕得胜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这时,毕得胜两个同伴,各人在街上夺了一根扁担带了前来。看的人却都替袁经武捏着一把汗。他在许多人中间一站,笑道:“怎么着,你们四位一齐上吗?”毕得胜一看袁经武从容不迫的样子,就料定他有点武术,和他一个对一个,恐怕有些敌不过。便道:“我不管那些,揍得赢的就是。”袁经武笑道:“全来也好,打得热闹些。我有话在先,凭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当面,请他们将来作一个证据。我若被你们打死了,不要你们偿命。你们呢?”毕得胜道:“自然也是一样。”袁经武道:“好!你们就动手罢。”在这一句之先,朱营长和他的同伴,丢了一个眼色,又把嘴一努,自己和毕得胜站在对面,让那两个拿扁担的,也各占一方,恰好四人各居东西南北一面。袁经武早看在眼里的,只不理他。
当他说完了“动手罢”三个字,右边一个拿扁担的,对着袁经武的脑袋直砍下来。
同时,毕得胜的鞭子,也由背后,横着抽了过来。袁经武且不理那鞭子,横着一只右胳膊,向右边扁担迎了上去,已算躲开了鞭子。可是那扁担不偏不歪,正砍在胳膊正中,只听见啪轧一声,哎哟一声,扁担中断,成为两截,那个拿扁担的人,竟伏在袁经武脚下。毕得胜还没看清楚,第二鞭子又来。袁经武身子一闪,毕得胜已窜到身边,他一伸手拉着鞭子向怀里一带。恰好左边那根扁担,也侧着扑了过来。
袁经武两只手抓住毕得胜,已不能去抵御。他索性让那扁担来得近切,口里喊道:“好!我给你们一个玩意儿看看,身子一跳,左脚一踢,那一条扁担竟让他踢在半空,落到人圈子以外去了。扁担飞了出去,那人竟也会站不住,仰跌在地上。那毕得胜仍旧被袁经武抓着,摆动不得。袁经武笑着把手一松道:”就是这副本领,还凶什么?“毕得胜哪里还能打架,只觉两条被执的胳膊,象触了电一般,都酥麻了,便蹲在地下,站不起来。那个朱营长,究竟位分高些,他早就没预备动手,除了冷不防拣两下便宜而外,便把这事,交付三个弟兄了。不料这三个人,都只战了一个回合,各各躺下,这自己还动什么手?呆在一边,却不知怎样好?袁经武对朱营长一拱手道;‘营长,您不是说一齐动手吗?还有您没来较量,这场架还没分胜负,我得领教领教!您别瞧这三位都躺下了,一来是他们不留神,二来也是兄弟碰在巧上,未必您上前,也躺下来吧?”他说到这里,周围看的人,轰天轰地的笑了起来。
朱营长逃又逃不得,打又打不得,便喝道:“你这东西,打倒我三个弟兄,你还敢和我开玩笑?你叫什么?我要叫警察拿你。”袁经武道:“我们有言在先,打死人都不要偿命啦!怎么着?你们刚刚躺下,就要和我打官司吗?打官司我也不怕,咱们这一场架,总非得打完不可!”说着,身子只一耸,便立在朱营长面前。朱营长到了这时,势成骑虎,不打不行。他就存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等袁经武过来,抽出指挥刀,劈柴也似的,向袁经武脑袋上身上乱砍。袁经武且不夺那刀,也不还手,只是东问西窜,不让他砍着。朱营长虽然身上没有挨到一下,可是砍来砍去,老砍一个空,却累出一身的臭汗。袁经武老是这样躲来躲去,只把打架当游戏一般。朱营长越是着急,看的人越是好笑。袁经武也觉闹得够了,然后停住脚步,故意让朱营长砍将过来。身子一偏,朱营长往前一栽。袁经武然后提起后腿对他手腕一踢,将那一把指挥刀踢在地上。一伸手把刀拾将起来,笑着将朱营长一推,对他笑道:“念你是个军官,我不让你躺下。别说你这四个人,就是四十个人,也不放在我眼里。靠你们这样一点小前程,就作威作福,比你前程大的多着啦,那还了得吗?今天若是别人,骂是让你们骂,接是让你们揍了,遇着我教训教训你,那是你合该倒霉。我这算是十二分宽待你们,不要你们的性命,只扫一扫你的面子就得了。你们以后,别再这样子,第二回碰到我一样的人,就不能放过你了。你不信的话,我耍两套玩意给你看看。”说时,将指挥刀拿在手上,当他是一柄单剑,就将左手一比剑诀,右手拿指挥刀向外一指,先起了一个势子,试了一试。然后上腾下扑,左盘右转,便舞将起来。他舞得一阵快似一阵,太阳底下,竟看不清指挥刀,只见一道寒光,在袁经武四周飞舞。舞到吃紧之际,空气中更是呼呼作响。那道刀光,几次逼近朱营长,离人只有几寸路,却又收回去,他吓得那敢作声。猛然间寒光一闪,袁经武就不见了。只听当的一声,那把指挥刀落在地上。这个时候,看的人不由得轰然一声,都含有惊异的意味。那朱营长也就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先在地下躺着的那三位,这时勉强爬了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毕得胜道:“营长,我们今天白白的吃了这一个大亏,不能放过这小子。不知这小子是谁?”这些看的人里面,有嘴快的,便搭腔道:“论起这人,倒是别和他斗的好呢。他是袁卫道的儿子,父子俩,都练把式,他父亲从前还走镖啦,谁不知道?”毕得胜道:“这人我知道了,还和咱们同事啦。他就在咱们二爷那里教把式。”朱营长道:“真的吗?
弄到这样,咱们还有什么面子在这儿混事?得了,我也不回去了,另找上司去。若是找得了,咱们一块儿走,你就回衙门去听我的信儿罢。“
朱营长扑了一扑身上的灰,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到铁儿胡同鲁公馆去。这鲁公馆的主人鲁大昌,是一个现任巡间使,手下带有几十万大兵,拥有两省的地盘,他所用人,专以师长而论,就有一百多名。而且他极肯顾同乡,只要是他夕县的人,他总得给你一点事干。于是当时有了一种童谣。乃是:会说少县话,就把洋刀挂。
据人调查,夕县的男子,没有官衔的,只有两种半人。一是鲁大昌的仇人,二是没有出世的,还剩下半种人,就是不会说话,或不会走路的小孩。因为小孩里面也有少数挂官衔的,所以叫做半种。
朱营长原是夕县人,只因差事干得还好,所以没有去找鲁大昌。现在为了面子关系,只好靠着夕县话,去把洋刀挂了。他当时到了铁儿胡同,早就见胡同外三步一警,两步一兵,杀气森严。朱营长原知道鲁大昌在任上,不过到公馆去找他的留守副官,现在看这个样子,胡同里已经戒严,不知来了什么人。自己穿了一身武装,又不便上前去打听,只好离了胡同口,远远的站着。只在这个时候,只见马路上远远尘头大起,几辆油亮崭新的大汽车,风驰电掣而来。车子两边,各站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车子里面,却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辆车里有五个的,一辆车里有半打的,但至少也是四个,看这些女子的装束,一望而知,是窑子里的姑娘。
一辆一辆的过去,一直过去六辆,都进了鲁公馆。朱营长心里一想,这除了鲁大帅自己来了,不会有别人,这样大叫条子。他自己在这里,要碰上机会这就更好办了。
自己踌躇了一会子,只得大了胆子,走上前去。那守卫的兵士,看他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个军官。走上前一步,问他是哪儿的。朱营长不敢说是见大帅,只好说是去会黄副官的。兵士一听他的口音,明明是夕县话,不敢得罪他,就让他进胡同口。
到了号房里,朱营长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让传令兵送了进去。他所要会的这位黄副官,也是和鲁大昌一样的人,非常的照顾同乡。他一见有同乡前来拜访,而且又是一个营长,当然不能拒绝,便说一声请。朱营长到了副官室里,不由大出乎意料之外,却是满堂不可思议的怪客,简直不愿意进去。要知道是些什么怪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宽大见军威官如拾芥风流关国运女漫倾城
却说朱营长走进副官室,只见有十七八个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坐站站,挤了满屋子。有的提着胡琴蓝布袋,有的挟着琵琶。说出话来,都是上海口音。脸色虽然有黄的有白的有黑的,可是都带上一层鸦片烟黝,两腮上似乎有点浮肿。看那样子,分明是跟着窑姐儿来的乌师。这种人让他待在门房就行了,或者就叫他站在走廊下,也无所不可,何必一定还把他们引到副官室里来?自己心里,确是老大不高兴,但是看那黄副官穿了一套整齐黄呢军服,还加了一根武装带,只管在这些黑袍队里挤来挤去。自己要和黄副官说话,就不能不向前,要避嫌疑,也是不行。远远的一举手,和黄副官行个礼。黄副官笑道:“原来是朱营长,好久不见啊。我听说你在那边混的很得意啊。”朱营长道:“凑合劲儿。我老想来和黄副官谈谈,可又不得这个便。”黄副官道:“我平常是很闲。今天你老哥来,又算赶上了。今天上午,我们大帅刚刚从任上回京。我上上下下,都得张罗。不然我一定陪你吃小馆子去。”
说着话时,朱营长可就和黄副官并排的在椅子上坐下了。朱营长四围一望,将声音放下,低低的说道:“怎么回事?屋子里这些个人。”黄副官笑道:“上面叫条子了。先叫了十几个还嫌不热闹,这又叫了二十多个。你瞧罢,这还早着呢。这就该闹到亮电灯,亮了电灯之后,一直又要闹到天亮。”朱营长道:“我这回来,是想见一见大帅,这样一说,可又不行了。”黄副官道:“瞧他高兴,他要是高兴,打着牌,搂着姑娘,都可以和你见面。若是不高兴,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和你说话的。”朱营长笑道:“既然这样,我今天愿意在这里碰着试试瞧,真碰上了,也许有个乐子。”黄副官道:“我们自己兄弟说话,可别撒谎,你是愿意找事呢?还是想弄两个钱?”朱营长笑道:“找事就不是弄钱,弄钱就不是找事?”黄副官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这儿,可比别处不同,有弄钱的事,有名义的事。譬方说,你要到外县去弄个什么禁烟委员,或者地皮捐徵收委员,你是准弄钱。不过是个短局。
你若是弄个团长旅长,正式成立了军队的,现在没有缺出来。若是光弄个空衔,我想很容易办。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有军队给你带。不带军队就没有饷,也没有防地,试问,哪儿去弄钱呢?不过有本领,把委任状弄到手,再设法子招兵。一个旅长吧,会弄的,总可以弄到一二千人,按说,这就可以说是足额的军队了。有了名义,有了兵,这财可就发大啦。所以弄钱的差事有好处,不弄钱的差事也有好处,这就事在人为。所以我说不知道你愿意干哪一门的事啦。“朱营长笑道:”我们扛枪杆儿的,干别的是不成。我想我要是干的话,还是带兵罢。“黄副官道:”好!你这话搁在我心里,说不定三两天就给你弄到手。也说不定是一月两月,反正给你办到才算。“正说到这里,一个传令兵走过来说道:”大帅传黄副官。“黄副官听说,对朱营长笑了一笑道:”你听信儿,也许这个机会就给你找着了。“黄副官说着话,向上房而去。
那鲁大昌巡间使是今天下午到北京的。他向来是这样,到了什么地方,别的什么事可不办,第一件就得叫条子,先弄些姑娘来闹一阵。若是没有姑娘玩,他觉得枯燥无味,无论什么事情,也办不好。这北京他有公馆在这里,八大胡同,又是全国驰名的莺花之窟,玩起来显着更是便利。所以他一到北京公馆,马上就吩咐开八辆汽车去接姑娘。一会子工夫,莺莺燕燕,他的那大客厅里,就挤满了一屋子人。
鲁大昌躺在一张大沙发上,身子向后仰着,两脚向茶几上一架,口里(口卸)着大半截雪茄烟,慢慢的抽着。左右两边,坐了两个细小身材的姑娘。一只手伸出去,绕过来,紧紧的抱上一个。嘴上一撮短胡子,笑着一根根竖了起来。将手拍着右手一个姑娘道:“我们三个人,是两个么抬一个六,这骰子的点儿不错。”说着,仰了头哈哈大笑。正在这时,黄副官进来了。鲁大昌道:“我听说这些姑娘,她们都带了师傅来了。我又不请客,无非叫几个人来玩玩,要他们瞎起什么哄?一个人赏他二十块钱,让他们去罢。”黄副官答应了一声“是”,却站着没有动。鲁大昌道:“为什么不走,你还有什么话说吗?”黄副官走近了,低着声音答道:“是。有一个同乡姓朱的,现时在边防军那里当营长,想到大帅手下来投效。”鲁大昌道:“是我们夕县人吗?”黄副官道:“是的,倒是很能办事。”鲁大昌道:“别是你捣鬼吧?他怎么就知道我今天来了?”黄副官道:“他今天原是来找副官的。听说大帅来了,可不敢求栽培,托副官遇着机会就回一声儿。”鲁大昌道:“他来了吗?
叫他进来,让我瞧瞧他是怎样一个人,究竟成不成?“黄副官答应两声”是“,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把朱营长引进来。
朱营长在客厅外面,就是三万六千个毫毛孔,向外冒着热气。浑身自然寒冷,要抖战起来。脚紧紧的踏着地,浑身使出劲来,然后才跟着黄副官进了客厅门。四围都是红红绿绿,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虽然很是奇异,却不敢正眼儿去看,只有那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冲进鼻端,令人有些支持不住。抬头一看见鲁大昌在前面坐着,赶快就站定,举手行了一个礼。但是这儿还相距得远。黄副官却不曾停步,依旧走上前去。朱营长知道这种行礼不成,还是跟着人家走,走了三步,停住脚,又行一个礼。黄副官哪里理会,还是向前走,一直走到鲁大昌身边,才将身子一闪。
朱营长觉得第二次行礼,又非其时,不得不举手,再行第三次礼。那些姑娘,见他走几步立一回正,行一回礼,犹如烧拜香一般,很是有趣,不由得都吃吃吃的发出笑声来。鲁大昌见他是生人,只好把搂着姑娘的两只手抽了回来,挺着胸一坐,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朱营长道:“是,叫朱有良。”鲁大昌听他说话,果然一口家乡音。便问道:“你也是夕县人了。那小地名在什么地方?”朱营长道:“是小朱家庄。”鲁大昌道:“是小朱家庄吗?是我表兄家里啊。你一向在外就扛枪吗?你们那里人坏事倒是不做,就是一样,喜欢和日本人合伙卖吗啡。”朱营长道:“是,是,有良可是没有做过。”鲁大昌道:“卖吗啡的我倒是不恨,我就是恨卖海洛因的。我部下的军官,让卖海洛因的害苦了,谁也抽这个。东西又贵,卖贵到三十块钱一两。一两海洛因,瘾大的还抽不了一个礼拜。他们发几个钱饷,就全在这上头花了,真是可恶。”朱营长大窘之下,大帅虽不是骂自己,可是在发脾气,自己身当其冲,站着发愣,也不知道怎样好。鲁大昌见他这样子,笑道:“不用提了,你是来和我求差事的。谁叫咱们是同乡哩,我总得给你一点事。不过你是当营长的,我不给你团长,你也不会在我这里干。老实说,你叫我委一个司令,委一个军长,那都容易。就是这中级军官,自己要带兵的,可不能胡来。等我想想,给你一个什么事。”说时,口里咬着那半截雪茄,偏了头去沉想。
就在这时,上差送上一张名片来,他一看,是王又仙王道尹来了,便笑道:“王老道来了,叫他来罢。”又对营长道:“你别走,等一会儿。”朱营长听说,果然就不走。一会子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下巴颏上,垂着一把五寸长的马尾胡子,一见就让人注意。看他尖削的脸儿,戴上红疙疽瓜皮小帽,挂着一副玳瑁边大框眼镜。身穿枣红缎子皮袍,外套玄缎团花大马褂,一步一点头的走将进来。进来之后,他还是行那种古礼,对了鲁大昌一弯腰,深深的就是一揖。鲁大昌笑道:“这回你给我占的一卦,有些不灵。你说我这个月偏财好,要钱准赢,可是这个月快完了,赢钱的日子少,输钱的日子多,仔细算一算,恐怕我都输的不少。”王道尹道:“我并不是算不准。我算的偏财,并不是指着耍钱说,只要不是职分上挣来的钱,都是偏财。大帅这个月发的公债,有三千万,这一项偏财,还算少吗?”鲁大昌道:“发公债怎样能说是发偏财呢?这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用,一大半发了饷了。”
王道尹道:“公债怎样不是偏财?大帅发一道命令,就到各县去摊派,又不费力,又不花本钱。而且这种偏财,要福气大的人,才镇得住,差不多的人,还不能发这财呢。”鲁大昌道:“这样说,我要发公债,也是命里早注定下的了。不知道这偏财,我今年还有没有?”王道尹道:“让我算一算看。”于是掐着指头,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念得那下巴颏下的长胡子,只是一掀一动。念完了,他睁开眼来,给鲁大昌作了三个揖,笑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下个月偏财大发,比现在还好。”鲁大昌笑道:“果然是这样吗?他妈的,下个月我再发它三千万公债罢。”
王道尹道:“那准成功。”鲁大昌道:“你也管了十几县,你那些地方,能摊派多少呢?这个月的公债,你就办的不大好。”王道尹走近前一步,低着声音道:“禀大帅的话,化仙管的那些县分,都是灾区,实在不容易办。”鲁大昌道:“你别胡说了。前些日子,你送来看的那几个小姐儿,都长的挺俊。灾区里面,长得出那样花朵似的人吗?先别说废话,你跑到北京来作什么?”王道尹道:“前天接到大帅由天津发去的一个电报,叫化仙来算一张命。”鲁大昌笑道:“哦!是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是宋督办给我作媒,要送我一个姨太太。相片子我瞧了,人倒是对劲,可是我从前算过命,说是我今年下半年,不能办喜事。我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好?宋督办就说,打个电报把你叫来仔细算一算就行了。电报是谁打的,我倒不知道,任上没有什么事吗?”王道尹道:“任上没有什么事,伺候大帅要紧。那很容易,回头我就去仔细算一算。最好大帅把那相片也贷给我瞧一瞧。”鲁大昌道:“瞧相片作什么,干脆,你就瞧人得了。她叫赛瑚,在居仙院,是宋督办招呼的人儿。我因为宋督办在天津,没有叫她的条子,省得宋督办疑心我等不及,割他的靴腰子。”王道尹道:“那就是了,今天晚上,我就到居仙院给那姑娘先看一看相,然后再算一张命。”说毕,王道尹转身要走。鲁大昌道:“别走,你给这个人看一看相,他的官运怎样?”说时,指着一边站立的朱营长。王道尹心想,在大帅身边站着,这人总非等闲,一定是大帅给他升官了,要试一试我的本领。因对朱营长一望,手将胡子一摸,点了一点道:“巧得很,这位现在正交官运。”鲁大昌道:“能不能抓印把子?”王道尹又点了一点头道:“可以。”鲁大昌道:“既是这样说,你把他带了会罢。你那里有十几县,随便给一个知县他干都成。”因对朱营长道:“他以前是有名的王老道,现在当了泰东道尹,你跟了他做知县去。王道尹很好的,又能未卜先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给他说说,他自然有法子办。总算你的官运不错,碰到这种好机会。去罢。”说时,将手一挥。朱营长做梦也想不到,这样随随便便的,就闹了一个知县做了。当时和鲁大昌行礼告别,就和王老道一路出来。
他们走了,鲁大昌便将上差叫了进来问道:“我叫你打电话请韩总指挥,请了没有?”上差道:“韩总指挥打球去了,还没有回公馆。已经托他那边打电话通知去了。”鲁大昌点了点头。鲁大昌身边坐的妓女,叫晚霞的,就问道:“大帅,是哪个韩总指挥?”鲁大昌道:“嘿!连他你们都不知道吗?他叫韩幼楼。”晚霞低着头一想,口里念道:“韩幼楼这名字好耳熟。”鲁大昌道:“我说他的号,你不知道,我说他的名字,你就知道了。他叫韩传信。”晚霞笑道:“哦!是他,他很年轻啊,怎么做上这大的官了?”鲁大昌道:“这就叫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人家有能耐吗。看你这样子,你倒很佩服他。一会儿他来了,我给你介绍介绍。”
晚霞笑道:“我不过这样随便问一问罢了。”鲁大昌笑道:“不成,我总得给你介绍。”一会子工夫,韩幼楼果然来了。他头上戴着一片瓦的学生帽,上身是细呢西装,下身是裹腿绒裤,喜洋洋的走进来。鲁大昌推开妓女,站将起来,先叫了一声“伙计”。韩幼楼道:“伙计,你是真舍不得北京,又来了。你只顾玩儿,什么事都搁得下。”鲁大昌道:“人生在世,干什么来了,为什么不乐?这样冷天,你跑到敞地上打球去,那也不是玩儿吗?”韩幼楼站在屋子中间一望,四面都是妓女。
只有鲁大昌原坐的地方,才只有两个妓女,算是最少的了。因一面在那里坐下,一面笑道:“打球玩,要什么紧,不花钱,又不耽搁正事。这样冷天,运动运动,出点汗,也是好的。”鲁大昌笑道:“我叫了这些条子,我真办不了。伙计,你也分几个去,好不好?”韩幼楼笑道:“不行,你的人,怎么能要?”鲁大昌道:“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在我这里坐着,是我的人,离开了我这里,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多,你也不要,给你来两个罢。“于是指着晚霞道:”她很羡慕你,别辜负人家的好意,你得招呼她。“那晚霞见韩幼楼进来,早已打量一番,心想他很象个学生,一点不象鲁大昌那种粗鲁的样子,武官里头,倒是少见!这时鲁大昌硬给她作媒,心里很欢喜。不过自己是一个红姑娘,在许多姊妹们当面,却不能不持重一点,站着靠住了沙发椅子背,低了头不作声,却又偷看了韩幼楼一眼。韩幼楼怕拒绝太深了,与主人翁和姑娘的面子都有碍,只好对那姑娘微笑着点了一点头。鲁大昌道:”那不行。老大哥的面子,不能不答应。“走上前,牵了晚霞的手,拖将过来,就向韩幼楼坐的沙发椅子上一推,笑道:”坐着罢。“说毕,回头将眼睛向一群妓女里射去,口里笑道:”瞧瞧那一个合适,我给你挑一个好的。“这时有一个姑娘看不惯他那傻样,笑了一笑。鲁大昌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看这样子是自己中选了,心里一喜,索性扭着头笑将起来。鲁大昌道:”管你什么名字,你告诉他罢。“拉了过来,又推到韩幼楼椅子上去。韩幼楼没有法子,只得敷衍了一阵。因笑对鲁大昌道:”我们先别乐,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说。“
鲁大昌道:“你说罢,有什么事?”韩幼楼道:“叫了许多姑娘在这里,你有心听我说话吗?”鲁大昌道:“也好,我们再找一个地方说话去。”于是二人离开这里,走到一间小屋子里来。
这里也可算鲁大昌公事房,门口站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屋子里除了平常的桌椅之外,也有一张写字台。韩幼楼牵着他的手,和他一同坐下道:“老大哥,你刚到京,什么事没有办,先叫上这些条子,不怕人家议论吗?”鲁大昌道:“哪个敢议论我?咱们的势力到了这里,就是这里的皇帝,报纸都得恭维咱们。他来说我,我就抓他枪毙。”韩幼楼笑道:“你在这儿,哪家报纸敢惹你。我说的,并不是指着报纸。无论是谁,在政治上活动,总有个活动的方法,玩是玩,办事是办事。象你这样办法,办事简直不在乎。你想,你带二三十万兵,有两三省的地盘,是多么大的范围,事情多么麻烦?咱们就不说替国家办事,这也总算私人的产业,好比就是铺子里的一个大掌柜的。现在你自己就正事不管,乱花乱玩。那些小伙计替别人办事,他们倒肯负责任给你干不成?人家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部下的人,也跟着你这样胡逛起来,你还办什么事……”鲁大昌笑道:“伙计,你别说了,今天我不玩了。等办完了事再乐罢。”于是按着铃就叫上差进来,因对他道:“叫的那些姑娘都让她们回去罢。通知马军需官,每人给她们二百块钱,都给现洋,别给公债票。人家一个姑娘,拿了公债票,到哪儿花去?还有叫娟娟妹妹的两个,叫她到这儿来一趟,我还有话对她说。”上差答应去了。不多一会儿,他领着两个姑娘进来,自退出去。鲁大昌一手搂着一个,因道:“对不住,我今天要办公事,没有工夫玩。
怎么办?“娟娟笑道:”我们不敢耽误大帅的公事,等大帅公事完了,我们再来伺候得了。“鲁大昌问妹妹道:”她这话对吗?“妹妹道:”自然是对的。让大帅公事办好了,大帅的心里无挂无碍,玩起来就更有趣了。“鲁大昌道:”好!话说得好,你们都有贪。“于是就在写字台里一翻,翻出一沓支票簿。就站着在那里抽起笔架上的笔,墨也来不及蘸,就填了两张支票。将支票撕下来,一个人递给她一张,笑道:”你们话说得不错,每人赏你四千。这是日本银行的支票,一块算一块,不含糊。“两个姑娘,做梦也想不到,一赏就是四千元,连连说了几声谢谢大帅,一同走了。韩幼楼道:”伙计,你是钱咬手吧?怎么随随便便,一赏就是四千。“鲁大昌道:”四千就算多吗?“韩幼楼道:”凭你这样子会弄钱,一天花一百个四千,也不在乎。可是你得想想。“说着低了一低声音道:”你不瞧别人,你只看看你房门口两个护兵,人家不分黑日白日的,给你守卫,保护着你,他挣多少钱一个月?
就算十块大洋罢,跟你一辈子,也挣不到四千块钱。两个姑娘就只说了两句好话,你听得乐意了,不到五分钟,你就赏这些。当军官的,要讲求与士卒同甘苦,才能够成大事。你这样子,是故意惹起人家的不平了。“鲁大昌道:”你这话有理。他两个人,应该谢谢你才对。“于是一招手,将两个护兵叫进房来,笑道:”你两个人造化,今天遇到韩总指挥给你说好话。我照样一个给你四千。“于是又到写字台边开了两张支票,一个人一张。这两个护兵这一阵欢喜,几乎连五脏都要炸将出来,倒弄得手脚无所措。韩幼楼一想,这更不对了。我劝你不给姑娘那些钱,是为你好,并不是给这两个护兵争钱。你赏这两个护兵四千,他两人乐意了,其余的护兵呢?
就算护兵全赏四千,护兵以外的弟兄们呢?这一赏,弟兄们自己因为苦乐不均,倒更要眼红了。不过人家钱都到手了,也不能破人家的财喜,只得默然。鲁大昌赏完了钱,因道:“我今天不乐了,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韩幼楼道:“怎么没有,就怕你不听。刚才的话,你仔细去想想,对不对?你不要看着这钱来得容易,一发公债,就是几千万。你发了三千万,加到六千万,六千万又加到九千万,都算你加过去了。三个月就是一批。那些可怜的老百姓,能让你老往下加吗?大不了,他跑了不种地,也就算了。你还到哪里弄钱去?你自己就这样胡闹胡花,手下人都学样起来,军队怎样带得好?现在你就愁着军队多了,饷没有办法。若是将来筹不到钱,你这么些军队,怎样去维持?”鲁大昌越听越对,听到最后,忽然双泪交流,哭将起来。因道:“老弟,你算我一个好朋友。别人都是劝我花,都是说我还要往上升,没有谁肯对我说这实话的。我并不是一个傻瓜,这样干下去,我也知道将来是不得了。到头来,我总是要让人家抓去枪毙的。”说到这里,伏在桌上,索性大哭起来。
韩幼楼见他这样,以为一席话把他劝醒过来了,倒很高兴,便道:“这何必哭呢?
只要你觉悟起来,从此以后,把玩儿的事搁在一边,好好的干,前途还大有可为。
老哥,你没听说吗?美女就是倾城倾国的东西,古来多少英雄,都败在女色上面。
况且你上火线,都带着美女,哪里有不坏事的道理。“鲁大昌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韩幼楼又劝了一会,因为要到公府里去,约了晚上会,就先走了。
这里鲁大昌一人在家里,究竟问得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玩意儿消遣才好。便叫听差到外面会客厅里去看看,有什么人在这里没有?听差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回来报告,将人名字背了一回,其中却有一个吴莲氵止局长。王化仙王道尹也在那里。鲁大昌忽然想起来了,吴莲氵止这家伙吃喝嫖赌,什么玩意儿都懂,把他叫来问一问,看有什么玩的没有?因道:“把吴局长叫进来。”一会儿工夫,吴局长来了。他不过三十上下年纪,头发分开,梳得漆黑溜光。脸上一点胡桩子都没有,刮得干净雪白。身上穿了绿哔叽面的皮袍子,外套大花青缎坎肩,坎肩纽扣上挂着了一串金练子,大概是悬着金表或徽章。这人若不是有人喊他一声局长,真会猜他是个唱小旦的。他一进来,见了鲁大昌,老远站着,就弯了腰,垂着手站住。鲁大昌道:“有什么玩意儿没有,给我想想看。”吴莲氵止道:“下午的时候,大帅不是叫了许多条子吗?”鲁大昌道:“咳!别提,一时我不高兴,把她们都打发回去了。”
吴莲氵止道:“叫多了,也实在不好,不如挑几个好的叫了来,也有趣,也清静。”
鲁大昌听说,垂头想了一会子,笑道:“法子倒是使得。刚才小韩在这里劝了我一阵,我说要改变宗旨的,怎么不到六点钟,我又还原了。王老道不是来了吗?叫他进来给我算算命看,我究竟能不能够玩。若是我命带桃花,那是命里注定了的,或者不要紧。”于是又叫上差出去,把王道尹叫进来。王道尹一进门就笑道:“大帅叫我算的那一张八字,我已经打听得来了,赶着算了一算,八字很好,那人命带贵人。”鲁大昌道:“你先别算人家的命,把我的八字,仔细推算一下子看。据人说,美人儿是要不得的,有什么倾城倾国的话。我想人生一世,不乐作什么。可是也不能误了正事。若是象我一样,为了玩儿,把地盘全丢了,我还乐什么呢?我上次堂会,听到《珠帘寨》那出戏,那个老军,说什么纣王宠妲己,周王宠褒姒,唐明王宠爱杨贵妃,都弄出乱子来。我倒要算算命,究竟能玩不能玩?”王道尹道:“大帅的八字,我仔细算过多次了,大帅是劫重,可是妻宫也好。正要借一点阴性,把劫一冲,才不至于阳气太重。古来的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要这么着,才阴阳合德,能成大事。凡是大人物,都是天上星宿下界,他命宫里有多少妻财子禄,没有下凡之先,天上就给他配好了。要不这样,他在天上做神仙多么快活,何必下凡呢?所以玉皇大帝,就许下许多好处,让他下凡,安心去整顿乾坤。大帅的前身,我也占过卦的,大概是天浪星。这天浪星越有美人配合,才越能替国家作事。国运也象人运一样,国运走到命带桃花的时候,就要这种风流将军来治。天下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会用的,害人的东西,会用得有利。不会用的,有利于人的东西,反而会坏事。美人虽然能倾城倾国,可是相夫成功的也不少。象薛丁山的樊梨花,杨宗保的穆桂英,韩世忠的梁红玉,不都是前朝的故事吗?”鲁大昌道:“得!你这话有理。不管美人好不好,反正我是不得了的。现在想改良,也来不及,豁出去了,我还是玩。”这时,那吴莲计局长,还垂手垂脚,站在一边。鲁大昌望着他道:“要玩得斯文一点,我们可以到饭店里去开一间房间,少找几个人乐一乐。
你先去定好房子,我就来。“吴莲氵止答应去了坐上汽车,一直就到西方饭店来,一共开了四间大房间。然后打电话给他的朋友卫薄。这卫薄号伯修,原是铁路上一个段长,只因为常在火车上伺候大帅,鲁大昌就认得他了。有一次火车在一个小站上,要耽搁一天一晚,非常的枯寂。便跳脚道:”这地方我真待不住,一个娘儿们也没有。“卫伯修看见大帅这样着急的样子,便私下对鲁大昌道:”找是可以找到一两个,不过是规矩人家的,不知大帅要不要?“鲁大昌道:”管他呢?你把她叫来瞧瞧看。“卫伯修说是白天人家害臊,不肯来,晚上一定送到。这是正午说的话,鲁大昌倒催了好几次。到了晚上,果然送了两个女子来了。一个二十四五岁,一个十六七岁,都有七八分姿色。鲁大昌大喜,就留在专车上。到了晚上四点多钟,鲁大昌赏钱,她也不要,后来说了实话,年纪大的,是卫伯修的太太,年纪小的,是卫伯修的妹妹。因为大帅在这里闷不过,所以来陪大帅,不敢领赏。鲁大昌听了,大为不过意,只得让她们去了。一回了任,就升了卫伯修做副局长,卫伯修总也算如愿以偿了。
第七十回声色相传儿原跨灶物锱铢计较翁是惜财人
鲁大昌手下高等的军官和几个高等文官,见公馆里没人,便找到饭店里来了。
一见吴莲氵止,便问道:“大帅呢?”吴莲氵止先是装假不肯说。到后来被催不过,就说在楼上,一百零二号。大家听说,一阵风似的,拥上楼来。这些人差不多和鲁大昌同惯了的,不客气就推开一百零二号的门,只见正面桌上摆了酒菜,鲁大昌和两个艳装女子同饮。大家都道:“不行,不行。找妙人儿,大帅一个人乐吗?大家都得乐。鲁大昌又不好说是卫局长的太太和姑小姐,只是傻笑。这两个妇人的脸都红破了,不知道怎么好。还是卫太太年纪大些,只得硬着头皮,招待大家坐下,卫伯修一见众人上楼,十分不好意思,就溜了。吴莲氵止上楼,只听到嚷成一片:”还找两个人吧。“吴莲氵止因为太太也在这里,别让人硬拉了去,溜下楼来,带着太太出了饭店,至于饭店里闹什么乱子,只好暂时不管。走出饭店之后,吴太太道:”你别走啊,一会儿大帅叫你怎么办?“吴莲氵止道:”许多客在这里,大帅不会叫我的。这里到游艺园近,我先送你到那里去听戏。“
二人到了游艺园,在坤戏场,包了一个厢听戏。一看这天晚上的戏单,乃是虞美姝的大轴子。吴太太道:“听说这虞美姝是一个阔人介绍来的,所以一来就这样红,你知道这阔人是谁?”吴莲氵止道:“怎么不知道?是冉老头子啦。这老头子和我一起赌过好多场,牌九很厉害。去年他在天津,赢过八十多万。现在这老头子手上有几十万家私,什么事也不干,专门捧男女戏子消遣。就说他的干女儿,以打数论,恐怕也有好几打了。这虞美姝,不知道他在哪里认识了,把她带到北京来,恐怕不会红,极力的和她鼓吹。自己又定了许多包厢,请人去白听戏。他这样一来,也就慢慢的捧起来了。”吴太太道:“这样捧法,那得花多少钱呢?”吴莲氵止笑道:“那倒不要紧。他是父子两个捧,分着出钱,就不多了。”吴太太笑道:“胡说,哪有父子二人捧一个坤角的道理?”吴莲氵止道:“我说这话,你自然不信,他的儿子叫冉伯骐,也玩儿票。玩票的名字,叫耕云阁主,他又绰号花花太岁,玩笑场中的人,谁不认得他?”吴太太笑道:“若真有这事,这儿子年轻些,岂不占老子的便宜?”吴莲氵止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呢。”说着茶房过来沏茶,摆水果碟子。吴莲氵止问茶房道:“冉将军常来吗?”茶房满脸堆下笑来,弯了一弯腰,说道:“您哪,将军不大来,倒是大爷常来。”吴莲氵止道:“冉大爷今晚上来了没有?”茶房对池子前排一望说道:“这也就快来了。”茶房走了,吴莲氵止脸对着太太道:“怎么样,我说的话是对了吗?你看,已经来了。池子里那个穿绿哔叽长袍子,戴瓜皮小帽的,那人就是冉老头子的儿子冉伯骇。”吴莲氵止由这里望下指,恰好冉伯骐抬着头,要看包厢里的女客,二个打了一个照面。吴莲氵止笑着点了一点头,又将手招了一招。冉伯骐也拱了一拱手,因见吴莲氵止招他上楼,虽然他带有女眷,料也无妨,便笑着走上楼来。吴莲氵止从中一介绍,然后落座。
在这时候,吴太太就留心看了一看冉伯骐的形状,见他绿哔叽长袍上,又另套上青云霞缎的马褂,光烁烁地钮扣上悬了一串金链子,似乎也系着一个徽章。他约在四十上下的年纪,虽然脸上刮得光光,又抹了一层粉痕,两鬓下一道青隐隐的痕迹,却看得出,分明有了落腮胡子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阔边大框眼镜,眼珠不停的在那里面转。他头上戴的那顶小帽子,是一个圆圆的小珊瑚顶儿,帽子迎面,又嵌了一块小小的翡翠。看他这样大年纪,打扮起来,倒又是十四五年的公子哥们一样。彼此坐得离着很远,他身上那一阵一阵的香味,偏是向人鼻子上直扑将来。吴太太心里想,看他这样就不是好人,怪不得说他父子二人,同捧一个坤角了。这里正在看他,他也向这边偷看过来。目光一对,彼此倒有些难以为情。冉伯骐是很机灵的人,索性面对着吴太太问道:“吴太太听过这虞美姝的戏吗?”吴太太道:“没有听过。
不过听说很不错呢。“冉伯骐道:”这就快要出台了,待一会儿你瞧罢。“吴莲氵止笑道:”贤乔梓对于这虞美姝,倒是很肯提携,大概花钱不少吧?“冉伯骐笑道:”咳!我们老人家,他冤罗!花了一千开外了,只得人家叫两句干爹而已。若是由我一手包办,决不能花了这些钱。“吴莲氵止听他说出这种话,也不免好笑,说道:”伯骐兄,你既可以包办,为什么又不包下来呢?“冉伯骐还没有答话,只见台上的电灯,突然一亮,那鼎鼎大名的虞美姝已经出台。冉伯骇道:”你瞧瞧,她出台这一亮相,多么有精神?“吴莲氵止仔细看时,那虞美姝大概也有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儿,身体倒是长得很肥满。不过人不很高大,胖而不失其活泼,也就不见得怎样美丽。今天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戏,穿着一套时髦的宫装,在电光底下,鲜艳夺目。冉伯骐道:”今天的戏,她还不十分对劲,最好她是去一种小丫环,颇能显得聪明伶俐。“吴莲氵止笑道:”这个样子,我就很满意了。“冉伯骐听到人家认为满意,心里一喜。笑道:”只要老兄有一句话,她在北京就有饭吃了。“吴莲氵止道:”我又不是一个评剧家,又不是什么内行,怎样来一句平常的话,就这样值钱呢?“冉伯骐道:”自古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您在鲁大帅那儿,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人,而且朋友又多,只要替她一鼓吹,大家一棒,就抖起来了。“吴莲氵止笑道:”别说我不是红人,就是红人,与戏子有什么相干?“冉伯骐笑道:”关系大着啦,譬如我们家父,他不过是一个退职的武官。您瞧,他经手捧的人,有几个不红起来的?老实说,他老人家,就不懂的什么叫看戏,只要女孩子长得还漂亮,他老人家就说这是好的。“吴莲氵止笑道:”冉将军虽不懂,伯骐兄可是名票友啦。
你不会当当将军的顾问吗?“冉伯骐笑道:”别提了。老爷子疑心重,说多了话,那是找骂挨。“吴莲氵止倒引得笑了。因为惦记饭店里的事,起身先走,很不在乎的留吴太太和冉伯骐同座听戏。他二人有说有笑,一直到戏唱完了,冉伯骐还约着说,过天再会。
这个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将冉伯骐的衣襟,扯了一下。回头看时,乃是虞美姝一个跟包的。说道:“虞老板请大爷到她家里去一趟。”冉伯骐向周围一看,没有熟人,低低的说道:“这夜深我不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跟包的笑道:“她父亲知道大爷不高兴他,大爷要去,他决不出面。有什么话,大爷就和虞老板当面说得了。”冉伯骇道:“她没有什么很急的事找我呀,明天就迟了吗?”跟包的笑道:“总有点事情。要不,何必一定要您今天晚上去哩?”冉伯骐被他说得活动了,便道:“你先告诉虞老板,叫她先回去罢,一会儿我就来的。”跟包的见他已经答应,便先去了。冉伯骇踌躇了一会子,不去吧?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去吧?
又怕虞美姝要这样要那样。这几天自己就很闹饥荒,没有钱用,哪里还经得起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来需索呢?冉伯骐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要是不去,总有些对人不住。
走出戏园子,见自己的小伏脱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自己觉得有点渴,顺步便推门进去,找了一间雅座坐了。要了一杯乳茶,一碟乳油点心,一面吃着,一面在想心事。就听有女子的声音问道:“哪屋里?”伙计将门帘一掀,说道:“在这儿。”
冉伯骐回头一看,只见虞美姝蓬着一把头发,身上披了一件玄呢斗篷,托肩下一排水钻辫子,在电灯下光闪闪地。原来她正耸着肩膀笑呢。冉伯骐手上拿着一方玫瑰蛋糕,向盘子里连指了几指,对她笑道:“来来!吃一点儿点心。”虞美姝手扶着门帘子,笑道:“我不吃点心,特意来请你的。劳您驾,把车送我回去罢。”冉伯骐道:“你自己的马车哩?”虞美姝道:“我嫌那匹马太老了,跑又跑不动,车夫要起钱来还是挺上劲,昨天包满了月,我就把他辞了。”冉伯骇道:“既是虞老板没有车,我当然可以送你回去。还早呢,坐下来喝一点再走,忙什么?”虞美姝见他一再的相请,只得走进来,解开领下的斗篷扣带。冉伯骐看见,连忙走上前给她提着后领,将斗篷提了起来,挂在墙上的衣钩上。这时虞美姝露出身上一件豆色绣花缎袍,十分光耀夺目。她在冉伯骐对面一张椅上坐下,嫣然一笑道:“咱们倒好像初见面似的。你老望着我干什么?”冉伯骐说着戏白道:“因为大姐长得好看,为军的就爱看上一看。”虞美姝笑道:“别损了,你请我吃什么?”冉伯骇道:“也喝杯茶罢。”虞美姝道:“我不,我要喝一杯咖啡。”冉伯骐道:“咖啡这东西,非常兴奋的。你要喝了,这晚上别打算睡觉了。”虞美姝道:“不要紧,我非到三点钟,也睡不着。”说时,便按着铃,叫伙计来,要了一杯咖啡。冉伯骇笑道:“你真有本事,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马上跟了来?”虞美姝道:“你到哪里,还要人找吗?你自己先就告诉人家了。这门口不是停着你的汽车在那儿吗?”冉伯骇笑道:“你知道我汽车的号码吗?”虞美姝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车子的号码,我只要一见你的车子,我就认得。”冉伯骐道:“你的眼睛,倒真是厉害。”虞美姝笑道:“咱们不是有交情吗?这一点儿小事,那又算什么?”冉伯骐偏着头,望着虞美姝的脸,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咱们真有交情吗?”这时,伙计已经将咖啡端上来。虞美姝夹了糖块放在杯子里,只管用茶匙在杯子里搅,低着头没有理会。
冉伯骐道:“咱们有交情吗?你说这话,可别屈心。”虞美姝眼睛一溜,伙计已经出去了,然后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一个冒失鬼。刚才伙计在这里,你老钉着我问,教人家多难为情呀。”冉伯骐道:“又不是说别的什么,说的是朋友的交情,那要什么紧。”
虞美姝喝着咖啡,默然了一会。冉伯骐道:“在戏园子里,你叫跟包的,找了我一次。现在你又亲自找来,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吗?你就在这儿对我说,省得我到你家里去,不好吗?”虞美姝道:“我没有什么事要找您。不过我妈说,有几句话,要和您谈谈。”冉伯骇笑道:“你妈要绑我的票吗?”虞美姝道:“大爷,您这话说得欠慎重一点,也不管别人受得起受不起吗?我说句老实话,现在天天拿的戏份,那足够花的了。这回由上海来,用了老太爷几百块钱作盘缠,心里就很过不去了。哪里还能够再问大爷要钱?就是走来添两件行头,对付着也办过来了。上次老太爷给我编了一本戏,叫作杨贵妃,我就急着为难。不演吧?我妈说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编的戏,做不好,还对不住人呢,还敢说别的吗?演吧?就得再添好几件行头。只好对他老人家说,等天气暖和点再演。我妈就有个糊涂心事,说是不好意思对老太爷说,对大爷提一提,也许大爷能捧一捧你。我就说要大爷出钱,不是要老太爷出钱一样吗?就没有让她说。”冉伯骐用脚抖着,笑道:“我很佩服你,你真会说话。绕了老大一个弯子,还是要我帮忙呢。”虞美姝道:“不敢啦,是这样比方着说呢。”冉伯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这用不着到你家里去,你对我这样比方着一说,我十分知道。制行头呢,我不敢承认那个话。一千八百是制行头,三十五十,也是制行头。多了,我拿不出。少了,制出来也不是个东西。干脆,过两天我送你一百块钱,你自己去办。你办也好,你不办也好。”虞美姝听了冉伯骐的话,觉得他虽然是一个捧角家,倒不容易骗他的钱,比他父亲,真胜似一筹。便笑道:“谢谢大爷,唱戏的人,行头是一样本钱,只要大爷拿钱出来,敢说不办吗?不过还是大爷那句话,一千八百是办,三十五十也是办,可办不好呢。”冉伯骇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嫌少呢,过两天再说罢。”虞美姝因为今晚是初次开口,也不便怎样深追,说道:“大爷说的话,全叫人家没法子回答,我只好不说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冉伯骐道:“去了,你妈还是这些话,我也是这样答应,何必多此一举呢?”虞美姝笑道:“大爷总以为我们除了要钱,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这样说,那我也不敢再请了。我还想借借光,请大爷把车送我到家门口,成不成?”冉伯骐道:“那自然可以的。你妈若是疑心要说什么,那怎么办?”虞美姝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大爷的汽车,送我们一回,那也不算什么,怎么就东拉西扯,说上这些话。不送就罢,现在还雇得到车呢。”便喊道:“伙计,你给我去雇一辆车。”伙计一掀门帘,伸进头来问道:“虞老板,回家吗?”冉伯骐便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于是在身上掏出钱来会了账,就在衣钩上取下虞美姝的斗篷来。虞美姝将背靠近冉伯骐,冉伯骇将斗篷向她身上一技,她回转头来,望着冉伯骐笑道:“劳驾。”冉伯骐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门,坐上汽车,送她到家。
这时候已经快到两点钟了,冉伯骐在虞家门口并未下车,一直就回家去。他和他父亲冉久衡虽都住在北京,可是早就分了家,各立门户,并不住在一处。所以他这边,就是他夫人主持家政,并无别人。这时候,他夫人正生了病,彻夜不睡。冉伯骐进了房,冉少奶奶便哼着道:“我病得这样子,你也该早点回来,哪有这样不分昼夜捧角的。”冉伯骇道:“你一有了病,心里不耐烦,就要向我找岔。我回来早些晚些,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冉少奶奶道:“你回来早一点,遇事也有个照应。象你这样昼夜不归家,我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呢。”冉伯骐道:“能生气,能和人家吵嘴,这还会死吗?我看你的精神十足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顿,也没有吵出一点头绪。到了次日清早,冉少奶奶趁着冉伯骐没醒,就摸下床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婆婆冉太太,把冉伯骇的错处,数了一顿。
冉太太虽然不能偏听儿媳的话,可是冉久衡父子昏天黑地的捧角,她也是不以为然的。当时冉太太放下电话,便和老头子又唠叨了一顿。冉久衡听说,便吩咐听差打一个电话给大爷,叫大爷到公馆里来。
冉伯骐屡次打算和父亲借钱,都没有得一个回信,这时候父亲忽然打了电话来,心下倒是一喜,心想莫非老头子心里活动了,愿意给我几个钱,这个机会不要错过,趁着他高兴,三言两语,也许可以和他借个一千八百的。这样一想,连午饭也没有吃,便坐了汽车来看他父亲。冉久衡口里(口卸)着虬角小烟嘴,烟嘴上插着一支烟卷,直冒青烟。他身上穿一件淡青哈喇袍子,笼着衫袖,躺在一张软椅上出神。冉伯骐进来了,他只把睛睛望了一望,没有作声,依旧抽他的烟卷。冉伯骐在面前站了一站,回头看见一筒三炮台烟卷,正放在他父亲面前,便在筒里自拿一根。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茶几上顿了几顿,很随便的望着他父亲的脸,问道:“叫我有什么事吗?”冉久衡道:“你以为我借钱给你呢,所以来得这样快。不然,三请四催,你也不来吧?”冉伯骇笑道:“你老人家这样一说,这就难了。来快了,你老人家要说是想钱来了。来迟了,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不听话。到底是来得快好呢?还是来得迟好呢?”冉久衡道:“这个我且不说,今天你母亲和我吵起来,说是你昼夜不归家,少奶奶在家里生病,你也不管,这成什么事体?”冉伯骐道:“何至于就昼夜不归呢?不过这两天晚上,听虞美姝的戏,散了戏才回家,可是也没到别地方去。至于她的病,我是天天请大夫瞧,有两个老妈子伺候着茶水,也就很周到了,还要我在家里愣陪着她吗?”冉久衡道:“虽然这样说,家里有病人,究竟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的好。”冉伯骐道:“既然你老人家这样说了,从今天起,我就晚出早归。不过有一层,这两个月钱花得太空了,还想向您借几个钱用用。”冉久衡一摄胡子道:“没有!我也不得了,顾不了你。”冉伯骐道:“这回的确算是借款,三个月内准还。去年借您几百块钱,没敢失信,到日子就还了吧?”冉久衡道:“你别提那笔款子了,拿来不到两个月,零零碎碎,又被你弄回去了。现在我对你是坚壁清野,谈到银钱,一个镚子也不和你往来。这并不是我绝情,我仔细替你算算,你连衙门里的薪水,和各处挂名差事的津贴,一共有一千七八百元了,这还不够你花的吗?”冉伯骇道:“我不想多,就是八百元现洋,包给你老人家罢。”冉久衡道:“据你这样说,七百元一月,应该是有的了。凭你夫妻两个人,带上两个小孩子过日子,有这些钱还不够吗?”冉伯骐道:“怎样会够呢?您就照自己用度算一算,就知道我并不是说谎。就象虞美姝这回由上海来,您这里就给她垫了六七百块钱川资。”冉久衡道:“那也是偶然的事情吧?而且她也是要还我的呢。”冉伯骐道:“我看她家里开销很大,挣上来的,剩不了多少钱,未必能还钱吧?就是勉强挤出来,人家这趟北京,又算白跑了,咱们也不忍心呢。”冉久衡听了这句话,把小烟袋嘴的烟卷头,向烟托子里敲着灰,对着烟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这话倒也有相当的理由。我若不问她要这一笔钱,这个忙可帮大了。”冉伯骐道:“您还不知道呢。她得了您的钱,不但打算不还,现在又跟上我了,叫我替她帮忙。那意思,因为您编的两本戏,她没有行头,不能演,要我给她制几件行头呢。我自己都不得了,哪有那种闲钱给她帮忙。”冉久衡道:“不能哪,我编的那两本戏,添三件行头就够了。而且三件行头,就有两件不值钱,我给她算好了,共总不过要一百二三十元,我已经给了她一百五十元,难道还不够吗?”冉伯骇道:“怎么着?您另外又给了她一百五十元吗?”冉久衡皱了一皱眉道:“她只是来麻烦,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答应她。”冉伯骐道:“我看你老人家对于这些人,心太慈了,总是受她们的包围。我和她们也常有来往,她们若想要我的钱,那可不容易。”冉久衡道:“我听了几十年的戏,这里头的弊病,我哪样不知道,你倒在我面前夸嘴。”
冉伯骐道:“那看各人的手腕如何,听得年数久不久,那是没有关系的。别的什么,我学不上你老人家,若说听戏这件事,决不会赶你老人家不上。”冉久衡道:“你听戏赶得上我,挣钱也要赶得上我才好。只学会了花,不学会挣,那算什么本事?”
冉伯骐心里虽然说老子没有捧角的本领,可是问他借钱来了,面子上总不敢得罪他。笑道:“要到您这个位分,一国也找不到多少,叫我怎样学哩?以后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少花几个,补救补救罢。”冉久衡道:“据你母亲说,你又在起糊涂心事,打算把汪紫仙讨回来,这话是有的吗?现在你一房家眷,已经弄得百孔千疮,你倒还要讨妾。”冉伯骐道:“哪里有这件事?不提别的,这一笔款子,又从何而出呢?”冉久衡道:“哼!没有款子,若是有款子,你早已把人家讨回来了。据说汪紫仙不上台了,就是你的关系。”冉伯骐道:“那真是冤枉了,她原是和后台说好了的,五块钱一出戏。这已经是有一半尽义务,偏是领起戏份来,七折八扣,老是不痛快。她一发脾气,就告假不演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冉久衡道:“既然和你没有关系,她的事情,你又怎么这样熟悉呢?你有钱你捧戏子,我不管你,你要把这种人讨回来,我不能不管。你想,你的妇人,已经病成这样,你还有心讨戏子回来,不把她气死吗?”冉伯骐道:“绝对没有这件事,汪紫仙也拜过你老人家做干女儿的,不过有两三年没有来往罢了。您不信,打一个电话给她,叫她来问问。”冉久衡道:“你不要用这种话来狡赖。我不要你讨汪紫仙,是怕你没有本事养活。并不是因为我认识汪紫仙,我就不许你讨。”
说到这里,冉太太由屋里走出来,冷笑道:“你倒是一对贤父子,老子捧角捧得精力不够,有儿子接脚。老子认的于女儿,儿子就要讨了做姨太太。”冉久衡皱着眉,把手上的小烟嘴指着他太太,口里说道:“嗐嗐嗐。”冉太太道:“嗐什么呀?伯骇这样不成器,全是你带的。”冉伯骐走到他母亲身边,笑道:“你老人家要骂就骂我罢。回头为了一点小事,大家又要生气。”冉太太道:“还提生气!你媳妇快要给你气死了呢。”冉伯骇道:“您别听她电话里说的那些言语。那全是她气头上的话,骗你老人家的呢。因为她要请德国大夫瞧,我说并不十分要紧,不要花那个冤枉钱,来一趟要十几块呢。她不服气,就告起上状来了。”冉太太道:“本来的不服气吗!你们坐包厢有钱,捧女戏子有钱,请大夫吃药就没钱了。”冉伯骐走近一步,扯着他母亲的衣眼,低低的说道:“哪里有钱呢?这个月短好几百块钱的收入,全是和人借来花的。”说到这里,对冉太太一笑道:“嘿嘿。今天我就和您求情来了。您借个三百五百的给我,让我挡一挡债主子罢。”冉太太将衫袖一拂道:“我没钱,你别来麻烦。有钱的坐在你面前呢,你不会求去?”冉久衡一听他太太的话,就知道是指着他。把脸一板道:“我哪里来的钱?这几天房钱没有收起来,你不知道吗?”冉伯骐道:“这次借的钱,以一个月为期,到期一准归还。
求求您通融个二三百元吧?“冉久衡道:”你的信用破产,我不能借给你。你既然到日子就可以还,何不和外人借去?“冉伯骐看看这样子,实在借不动钱。然而借不动也罢了,倒反挨了父母一顿臭骂,心里倒是有些不服。于是也不说什么,懒洋洋的走出来。正走出大门的时候,只见替他父亲收房钱的李老三,提了一只皮包,走将进来。因问道:”房钱收得怎样,不差什么了吗?“李老三道:”天津的款子,全收齐了,就是北京还差个二三百元。“冉伯骐道:”天津的钱,是哪天来的?“
李老三笑道:“大爷,你要和将军要钱,就打铁趁热罢,钱是昨日下午由天津带来的,存在保险箱子里,还没有送到银行里去哩。”冉伯骐一笑,说了一声“劳驾”,出门自上汽车去了。便吩咐汽车一直开向虞美姝家而来。
那虞美姝的父亲虞德海,提着一只画眉笼子,正自出门,要去上小茶馆子,看见汽车到了,连忙向门里一缩。冉伯骐刚要下汽车,虞美姝便由屋子里迎了出来。
冉伯骐一下车,携着她的手笑道:“你猜不到这时候我会到你家里来吧?”虞美姝的母亲虞大娘也笑着走出院子来说道:“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大爷吹了来呢?”
冉伯骐道:“虞老板昨天晚上请我来吃早饭的,你怎么装起糊涂来了?”虞大娘道:“成!成!只要大爷肯赏面子,就在我这里吃早饭。”那虞德海因冉氏父子不大喜欢他,趁着他们说得热闹,提了画眉笼子,轻轻悄悄的一溜出门去了。这里虞氏母子,把冉伯骐引进北屋。虞美姝陪着说话,虞大娘就去张罗茶烟。冉伯骐笑道:“我并不是到你家来吃饭,我是要请你去吃饭,不知道你肯赏面子不肯赏面子?”
虞美姝道:“大爷叫我去,我能说不去吗?”冉伯骐道:“干脆,要去就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虞美姝将嘴一撇道:“你又要拿我开玩笑。”冉伯骐正色道:“我那样没有事,老远的跑了来,找你开玩笑吗?我实在有一桩事和你商量,你准有好处没有坏处。虞美姝红了脸道:”你既然请客,何必请我一个呢?顺水人情也请我妈一个不好吗?有什么话说,让她也商量一个。“冉伯骐知道虞美姝又发生了误会,笑道:”你总不把我当老实人,青天白日,同去吃一餐饭,要什么紧?难道我还能吃你一块肉吗?“虞美姝听他这样说,脸越红了,笑道:”我也没说别的,不过要大爷多请一个客。大爷不愿请,也就算了,我能说什么呢?你等一等,我去换一件衣服。“她说完进屋子去了。虞大娘走过来道:”怎么着?又要去花大爷的钱。“冉伯骐笑道:”吃一餐小馆子不算什么,我还要送虞老板几套漂亮行头呢。
你先别谢我,等到行头拿来了,一块儿谢我罢。“说毕,掉头见虞美姝换了衣服出来,戴上帽子就要走。虞大娘道:”干吗这样忙?多坐会儿,也不要紧。“冉伯骐道:”我商量的这一件事,时间很有关系,咱们就不必客气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虞美姝也就跟了出来。两人坐上汽车去。冉伯骐就对车夫道:”就在这附近找一家馆子吃饭,不要走远了。“汽车夫答应着,开着车子,只绕了两个弯,就停在新丰楼门口,冉伯骐笑道:”回家去不远,也不耽搁时候呢。“
二人进了馆子,找了一间屋子坐下,冉伯骐马上要了纸笔,就开菜单子,自己先写了一样,然后就停着笔偏着头问道:“你要什么?快说!”虞美姝笑道:“什么事,你这样急法子?”冉伯骐道:“把菜要好了,我自然告诉你。”虞美姝当真含着笑容,要了一个菜,一个汤。冉伯骐自己又开了两样菜,右手放下笔,左手两个指头,夹着写菜单子的纸条,向桌子当中一扔,对着站在一边的伙计说道:“拿去。越快越好!”伙计走了,虞美姝道:“你这样急,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说,我不吃你的饭了。知道你弄些什么玩意哩!”说着,将身子站了起来,两手扶住桌子,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憋不住了”。冉伯骐扯着她的衫袖道:“你别走。坐下来,让我慢慢告诉你。”便将自己要行的计划,对虞美姝说了。然后笑道:“事成之后,我谢你五百块钱,你还嫌少吗?”虞美姝听他说了一遍,只是含笑静静坐着听,还有些不肯信。现在冉伯骐居然说达五百块钱,这事倒是真的了。她用上面的牙,咬着下面的嘴唇,定着眼光,想了一想。冉伯骐道二“你不用出神,这决计没有你什么事,你若不答应,可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虞美姝道:“老太爷若是知道这个事,我可不得了。”冉伯骐道:“这样子办,他怎样会知道?不过据我估量的数目,怕也只有一千多块钱。若是上了两千的话,我就再分你两百。”虞美姝笑道:“我倒不是说钱多少,就是和你大爷办这一点子事,又算什么呢?我实在怕老太爷要疑心我起来,我可受不了。至于上两千不上两千,大爷总应该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冉伯骇拿着两只黑木筷子,敲着桌子沿,忽然亻并住筷子,向下一拍。说道:“好!
不问上两千不上两千,我决计分你六百元,你看我这事对得起你,对不起你?“虞美姝道:”你老疑心我嫌钱少,这事,我倒不得不办了。“说这话时,伙计已送上菜来。虞美姝笑道:”你别忙,我去打一个电话,把老太爷安住在家里,回头咱们喝两壶,慢慢再去。“说毕,虞美姝果然就去打了一个电话。回头一进门便笑道:”这电话打得真凑巧,他本来就要出去,现在在家里等我,不走了。老太爷反正在那里等着,慢慢的去,就不要紧了。“于是两人一面谈笑,一面吃喝,吃完了,冉伯骐握着虞美姝的手道:”事成之后,我还要重重的谢你。“虞美姝将手一摔道:”你这人真不好惹,托我办这大事情,你还要占我的小便宜。“冉伯骐哈哈大笑,这才会了账,两人分途而去。要知道他们究竟办的一件什么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妙手说贤郎囊成席卷壮颜仗勇士狐假虎威
却说虞美姝和冉伯骇出了新丰楼,雇了人力车,自行回家。到了家里,和她母亲通知了一声,说是暂时不能回来,便又雇了一辆车,直到冉久衡家来。冉久衡先接了她的电话,知道她要来,因此坐在外面一间小客房里等她。冉家的门房,知道虞美姝是冉久衡新收的一位干小姐,很是相爱,因此她来了,并不阻拦她到里面来。
冉久衡只一听见听差说,“将军就在这外面客房里,”连忙笑着接住说道:“是美妹吗?快进来。”虞美姝掀着门帘子,探进半截身子,先就叫了一声干爹。冉久衡坐在沙发上,连连招手,笑道:“进来进来。你这孩子说话,还是有些给干爹开玩笑,说了一会儿就来,怎么这大半天的工夫你才来?真叫我等的不耐烦。若是别人这样约我,我就早走了。”虞美姝走了进来,也在那沙发椅子上坐了,一皱眉道:“别提了,我刚要走,排戏的来了,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废话。他是为了正经事来的,我又不能不听,所以迟了一会儿。”说时,把手摇撼着冉久衡的大腿道:“对您不住,要您等急了,您别生气。”冉久衡摸着胡子笑道:“哪个和你们小孩子生气。我来问你,你今天来找我,说是有好话对我说,有什么好话要和我说,要什么吗?”虞美姝道:“慢说是干爹,就是自己的爹,也不能来一趟,要一趟的东西呀?
我是看到今日天气太好,要您陪我出去逛逛。“冉久衡点着头笑道:”这是好话!
这是好话!“虞美姝道:”我很难得的请您一回,您既然答应了我,就得陪我好好的逛一回。“冉久衡用手理着胡子笑道:”可以,你说,要到哪里去吧?“虞美姝道:”我要到西山去玩玩?“冉久衡道:”嘿!老远的跑出城去作什么?“虞美姝道:”城里这些地方,我都到过了,就是没有到过西山。我现在又没有车子,干爹不陪我去,我就没有法子去了。“说时,将身子一扭一扭的,鼓着两个腮帮子。冉久衡笑道:”得了得了,你别闹了,我陪你去就是了。“于是就按着铃,吩咐听差,叫汽车夫开车,却又轻轻私下对听差说了,别让太太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点钟。冉久衡换了一件衣服,就要和虞美姝同走。虞美姝忽然想起一桩事情,说道:”干爹,您等我一等,我要回家去一趟。“冉久衡道:”那为什么?时候不早了。
再要一耽搁,到西山,可就赶不回来了。“虞美姝道:”我耳上戴着一副钻石环子,可是借得人家的,上山若是丢了,那怎么办?我送回去罢。“冉久衡道:”傻子,就是这一点事,就把你愣住了吗?你不会存在我这里?“虞美姝道:”这东西可小着哩,存在哪里呢?您出去,又不让干妈知道,我这东西放在哪里呢?“冉久衡道:”放在我的保险箱子里,你还不放心吗?“他说着,将壁上一架穿衣镜只一碰,就现出一扇门来。里面却是一间很精致的屋子。这是冉久衡的外卧室,虞美姝也来过一次。一张小钢床后面,挂着一张放大的半身相片。将相片一推,露出一个保险箱子门。虞美姝问道:”干爹,这是什么?怎么墙上嵌一块铁板子“冉久衡道:”傻孩子,这就是保险箱。“说时,他将保险箱的圆锁门,左转了几转,又向右转了几转。右转完了,复又左转了几转,然后随便一带那门就开了。虞美姝偷眼一看,只见那箱子里放了一堆钞票,另外还有些方圆小匣子,重重叠叠的放着。冉久衡随手拿了一只小盒子,将它打开,笑道:”你有什么宝贝,都拿来罢。“虞美姝将两只耳环摘了下来,用手托着交给他,他便放在盒子里了。将盒子放到箱子里去,又把箱门来关上。虞美姝笑道:”这箱子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叫保险箱?“
冉久衡道:“这箱子的锁门是私配的,锁门上有许多英文字母,由我们愿对那个字,就对那个字开。我这个箱子门,必定要颠来倒去许多回,对上最后那个字,门才能开。这个箱子的开法,只我和你干妈两人知道,这还不谨慎吗?”虞美姝道:“我不信,让我来开开看,碰巧,我也打开了。”冉久衡笑道:“这个锁门,千变万化,你要得不着诀窍,一辈子也不能碰那个巧。”虞美姝哪里信,用手去乱转一阵,哪里转得开?笑道:“真邪门儿,我就真打不开。干爹,只怕你也打不开了吧?”冉久衡笑道:“一物服一物,你瞧,我只要几下工夫,就可以打开了。要象你这样费劲,那还了得!说时,冉久衡自己,便来开那锁。锁门先顺过去,对上一个L字,回头转过来,对了一个小写的i字,再又顺过去,对上一个小写的e字,末了,反过来对上一个S.虞美姝也认识几个英文单字,光是字母,她自然分别得出来。她见冉久衡转来覆去的转着,笑道:”好麻烦,就是您自己,也未必记得吧?“冉久衡笑道:”不麻烦,还算什么保险箱呢?你瞧我这又打开了不是?“虞美姝笑道:”原来保险箱子有这样巧妙,我明白了。“冉久衡将箱门一关,笑道:”不要闹了,走罢。“
于是和虞美姝二人,同走出门来,两人刚要上汽车,虞美姝忽然一笑道:“您等一等,我还要进去一回。”冉久衡道:“你哪里这样不怕麻烦。”虞美姝笑道:“您等一等就得了吗!”冉久衡猛然省悟,说道:“好罢,我在车上等你。”虞美姝走到冉久衡小客室里来,先看一看,便到他私设的浴室里去。这浴室里安设有西式的秽桶,虞美姝也是来过的,进了门,就把门关上,停了一会,然后才出去上汽车,和冉久衡一路逛西山去了。冉久衡虽然风流自赏,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看见少年人携侣游山,很是羡慕,以为自己哪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有这位花枝般干闺女,陪他出来游山,自然乐而忘返,因此留恋复留恋,一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同车而归。虞美姝因汽车之便,让冉久衡先送她回家,然后冉久衡才一人坐车回去。
冉久衡实在也有些倦了,到家便睡了一觉。及至一觉醒来,已是晚餐时候,冉久衡洗了一把脸,坐了一会,便和太太去吃晚饭。冉久衡虽然还有两个姨太太,但是他家太太的规矩,两位姨太太,让她另外一桌吃。所以吃饭之时,桌上只有老两口子,并无别人。冉太太便道:“你这样一大把年纪了,还带着那十几岁的戏子,城里城外乱跑,难道你就不怕人笑话?”冉久衡道:“哪里就乱跑了哩?也不过是同去了一趟西山。”冉太太道:“管他到哪里呢?反正你带着一个戏子同进同出,总有些不象话,慢说旁人说你,就是你儿子也有许多闲话,他说他钱不够用,和你要个一百二百的,你不肯。这房钱收来了,就一次好几百的赏给戏子。”冉久衡道:“你听这混帐东西瞎说呢。他是没有得着钱,特意在你面前来挑是非的,你真相信他这无聊的话吗?”冉太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要说他无聊。就是无聊,也是跟你学的。”冉久衡道:“怎么你今天这样让着他?大概我出门去以后,他又来麻烦了半天了。”冉太太道:“他来是来了,可是在外面闹了一阵子,在我这里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冉久街道:“他知道这几天我手上有钱,一定要多来几趟。
罢罢罢!明天我赶快把这钱送到银行里去,绝了他的念头,我包以后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一回面了。“冉太太道:”我这里还有二百多块钱,我也不要用,你一块儿带去存罢。“吃过饭之后,冉太太便取了二百元现洋出来。冉久衡道:”累累赘赘,给我这些个现洋,我又放到哪里去呢?不如暂且放在里面箱子里,明天再来拿罢。“
冉太太道:“你就放到保险箱子里去得了。明天要送到银行里去,拿了就走,也省得进来再拿。”
冉久衡在外面卧室里睡的时候较多,所以他就拿了钱到外面而来。因现洋在手上,先就去开保险箱子。这箱子一打开,冉久衡大为惊讶之下,所有的里面的珍珠宝石,现洋钞票一扫而空。只有一叠公债票和两份公司股票,留在箱子里。就是虞美姝留下来的一对钻石环子也卷去了。估计一下,约摸值一万二三千元。他说了一声“哎呀”,只一失神,把手上两包洋钱,落将下来,花啦啦一响,撒了满地,口里连说不得了。外面听差听见,便跑了进来,问有什么事。冉久衡跌脚道:“快请太太出来,快请太太出来。”上房和这里,只隔一重院子,冉太太也就听见一阵声音。因也赶到前面来,问有什么事。冉久衡道:“你开了这保险箱子吗?”说这话时,可站在屋子中间发愣。冉太太道:“我没有开你的箱子呀,丢了什么东西吗?”
冉久衡拍手道:“丢了什么?除几张公债票,东西全丢了。怪呀!除了你,谁还会开这保险箱子的门呢?这一丢,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把虞美姝存在这里的一对钻石环子也丢了,这还得赔人呢,冤不冤?”冉太太道:“她好好的把环子放在你这里作什么?”冉久衡就把上午存环子的事说了一遍。冉太太道:“这还说什么,是你自己拖她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冉久衡道:“你以为这钱是虞美姝拿去了吗?
她和我一路出门,寸步未离,就是回来,还是我送她先到家的。她没有分身术,无论如何说不上是她。“冉太太道:”我也知道说不上她。从前是咱们两个知道开这箱子,如今是共有三人知道开这箱子。船里不漏针,漏针船里人。我没有开你箱子,你自己不能说这话骗自己,又不是虞美株拿了,难道这钞票和首饰放在箱子里,它会飞吗?“冉久衡道:”我也是这样觉着奇怪。难道听差和老妈子拿了不成?可是他们不但不会开保险箱子,就是会开,也没有这么大胆。“冉太太道:”虽然是这样说,人心隔着肚皮呢,谁敢说这话呀。咱们可以把老妈子和听差全叫来问一问,就是你两位姨太太,哼!也得问一问。“冉久衡躺在一张睡椅上,望着那保险箱子门出了一会神,忽然往上一站,连连摇手道:”不用寻了,不用说了,全是你那个宝贝儿子做的。他平常半月也不来一回,这两天是天天来,来了就是借钱。我看他样子,就有好些个不愿意。准是他一起恶心,所以把钱全拿去了。“冉太太道:”他也不知道开这门呀。“冉久衡道:”我们是无心的,他是有心的,也许他话里套话,把开这门的法子得去了。至于家里人呢……“说到这里,向外面屋子一望,只见挤了一屋子的人。一个老听差首先说道:”给将军回话,听差谁都不敢走,谁走谁就有嫌疑。“冉久衡两个姨太太这时也来了,说道:”我们都不敢走开一步,连箱子和身上,都可以检查的。“
冉久衡观测这种情形,家里人都不象拿了。便吩咐太太在家里看着,关上大门来,谁都不许走,自己就出其不意的,坐了汽车,突然到冉伯骐家来。他们虽是父子,冉久衡一年也难得到儿子家里来一回的。这时门房看见老主人来了,忙着就要到上房去报告,冉久衡问道:“大爷在家吗?”门房道:“大爷到天津去了,汽车还是刚打车站回来呢。”冉久衡听了这话,就是一怔。走到上房里去,冉少奶奶听见公公到了,预料必定发生什么重大问题,只得叫老妈子搀着,走出正屋里来。冉久衡见她面色黄黄的,一绺散发,披到脸上,形容推摔得可怜。便道:“我是来找伯骐说几句话。你身体不好,何必出来呢。”冉少奶奶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他突然告诉我,要到天津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冉久衡道:”他不在京就算了,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坐着谈了几句家常话。冉久衡看她的态度十分自然,料想她没有什么虚心事,也不提起丢钱那一套话,正在这时,乳妈牵着冉伯骐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由外面进来。冉少奶奶招手道:”玉宝,来,爷爷来了。“玉宝果然走上前,叫了一声”爷爷“。冉久衡牵着她的小手正要和她亲一亲,只见她手上拿着一个锦绸小巨子,正是自己放一串珠子在里面,藏在保险箱子里的。冉久衡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一看,里面空无所有,问王宝道:”你在哪里弄了这一个好花匣子玩?“玉宝道:”是爸爸给我的,他还有呢。爷爷。你要吗?“冉久衡看见了这个真凭实据,实在不能忍耐了,将腿一拍道:”不用提,这些钱一定是这混账东西拿了无疑。“冉少奶奶看见公公脸上,忽然变色,不知原因何在,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正色问道:”他又捣了什么乱子吗?“冉久衡便将保险箱子丢了东西的话,对他儿媳说了一遍。因道:”拿了我的钱去,我不怪,还把一些珠宝也拿起走了,这里面还有人家存放的钻石环子,也被他拿去。这样一来,我倒要买了会赔人家。
想起来,教人气不气?“冉少奶奶听了,倒觉得过意不去,极力的辩论,说是自己并不知道。冉久衡道:”这是我自己的儿子不好,我怎样能怪你?我想他手边有钱,那几样首饰,不至于就会换掉,也许还放在家里,你若寻出来了,我可以分一点东西给你。“冉少奶奶道:”您老人家怎样说这种话呢“寻出来了,还不该还您老人家吗?除非他带走了,若是没有带走,他再要回家来拿那东西,我一定要留下来。”
冉久衡知道他儿媳还老实,既然这样说,也只好暂且按下,咳声叹气,坐着汽车回去了。
那冉伯骐掳了他父亲这一笔大款,自然是十分快活,不过究有点骨肉之情,他到天津去的时候,坐在火车上一人问着想,老头子虽然挥霍,突然丢了这些钱,心里总不好过,难免要出什么岔子,越想越不妥,到了天津,当晚住在旅馆里,便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探问消息。他在电话里,只略问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事?冉少奶奶就先告诉他,说是父亲来了一次,你拿了他的钱,他已知道了。钱他已不要,算你用了。可是那些首饰你得送回去。冉伯骇听了他夫人的话,当时随便的答应了。
也就挂上电话。可是他夫人知道他在天津住的地方,就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给他,劝他把珠宝首饰拿回去。况且以后总还有请求父亲的日子,何必此次就做得这样绝情呢?这几句话倒是把他的心事打动了,就写了封信给冉久衡,说是实在为债务所逼,所以做出这样事来。钱是用了,珠宝没敢动,只要父亲再借个两千元出来,就把东西送回。那珠宝要值五六千元呢,冉久衡虽明知道他儿子存心讹索,还是拿钱赎回来的合算,因此又存了二千元在冉少奶奶那里,让她做赎票的,到一个礼拜之后,才把东西弄回来。
冉伯骐身边陡然有了六七千元的收入,回到了北京,花天酒地,就大闹起来。
冉伯骐左右本有一班随着捧角的,他一有了钱,他们都知道了,天天晚上,找着冉伯骐听戏逛窑子。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位侯少爷,名字叫润甫,倒是有几个钱,除了冉伯骇而外,没有人能和他比较的。有时冉伯骐误了卯,大家就专捧侯润甫一个人来抵缺。这一天晚上,暗暗的,满天飞着烟也似的细雨。虽然没有刮风,可是在屋外走着,却有一种冷气往人身上直扑。冉伯骐被人约去打牌去了,便懒得到胡同里去。这一班人里面王朝海马翔云二位,绰号叫哼哈二将,一天不让人花几个钱,心里不会痛快,这一天晚上找不着冉伯骐,便接二连三的打电话给侯浦甫,要他出来。侯润甫吃过晚饭,不知怎么好,又想看电影,又想去看戏,倒是想隔一日再到胡同里去。偏是王马二位拚命的打电话,只得约着二人在球房里等候。王马二人得了电话,便雇车一直到球房里去。他们刚一进门,球房里的伙计,便笑着喊道:“王先生马先生。冉大爷没来吗?”王朝海只点了一个头,却向地球盘这边走来。
伙计问道:“就您两位吗?”说着话,便沏了一壶茶来。球盘这时还有人占着,二人便坐在一边喝茶等候。刚喝了一杯茶,侯润甫便进来了。便问道:“又打地球吗?
扔得浑身直出汗,什么意思?打一盘台球罢。“王朝海道:”我们本是在这里等你,谁要打球?你来了,我们就走,不打球了。“说时,掏了两毛钱算茶钱,扔在茶桌上,便拖他出来。侯润甫道:”上哪一家呢?今天我们找一个新地方坐坐罢。我听说翠香班有一个叫拈花的,会做诗,很有些名声。我不相信,得瞧瞧去。“王朝海道:”她不会做诗,那倒罢了,她要是会做诗,一盘问起来,我们不如她,那可是笑话。“侯润甫道:”我总得去瞧瞧,把这个疑团解释了。我不信这里面的人,真比我们还强。“马云翔道:”也好我们去看一看。不合适,我们走就是了。“
翠香班离这球房,本不很远,三个人说着笑着,就走到了。他们三个人走进一间屋子,就由龟奴撑起帘子,叫了姑娘点名。点到拈花头上,只见一个姑娘,瘦瘦的一个身材,也是瘦瘦的面孔,不过眉宇之间,还有一点秀气。她身上穿了一件绛色的薄绒短袄,倒很素净。侯润甫指着拈花道:“就是她罢,就是她罢。”拈花转回身,正要走进自己房里去,龟奴却一选连声的叫拈花姑娘。拈花只得走进房来,问是哪一位老爷招呼?马翔云指着侯润甫道:“就是这一位小白脸,不含糊吧?”
拈花微笑了笑,便说道:“请三位到我那边小屋子里去坐坐。”拈花在前,三个人便随着跟了过来。进了这屋子,只见除了家具之外,壁上却挂了字画,也陈设些古雅的玩品。侯润甫正抬头看了一看正中间,悬着一副黄色虎皮笺的对联,写着行书的大字,有一边是“理鬓薰香总可怜”。王朝海背手靠住椅子背,却拍着念道:“这字写得很好,理发薰香总可怜。”拈花含着微笑,问了各人的姓,却又接上问王朝海道:“王老爷贵省是哪里?”王朝海道:“江西靖安。”拈花笑道:“原来呢,王老爷念的音和北京音不同呢。”他们二人随便支手架脚的坐着。拈花笑捧着一玻璃杯白开水,却坐在屋子犄角上,眼望着他三人,算是相陪。马翔云觉得王朝海念别了字,一时想不出话来,把这事遮盖过去。他转眼一看,见茶几下层,乱叠着几张报纸,随手拿起来翻着一看,正是今天的日报。因对拈花道:“究竟有文才的姑娘,与别人不同,天天还要看报呢。”拈花笑道:“我这种看报,与旁人不同,不过是看看小说和笑话,还问得了什么国事吗?”侯润甫道:“我就知道你看报,常在报上看到你的大作。”拈花笑道:“那些花报上登的诗,全不是我做的。都是人家署了我的名字投稿的。在人家这自然是一番好意,其实真要我做起来,那个样子,也许我做得出。”侯润甫道:“这样说,你的大作一定是好的了。何以自己不写几首寄到报馆里去呢?”拈花笑道:“虽然可以凑几句,究竟见不得人。有一次,我寄了一张稿子到影报馆去,登是登出来,可是改了好多。”侯润甫道:“一定是改得不好。”拈花道:“就是改得好,改得我不敢献丑了。编这一类稿子的,编辑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是很佩服。”王朝海笑道:“你和他认识吗?”拈花道:“我也是在报上看见他的名字,并不认识。”王朝海笑道:“我听你这口气,十分客气,倒好像认识似的呢?”拈花被他一言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也许三位里面,有和杨先生认识的呢。我要是在人背后提名道姓,传出去了,可不是不很好。”马翔云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我们果然有人和他认识。”拈花听了就欣然的问道:“哪一位和杨先生认识?”马翔云道:“我们三个人都不认识,但是我们有一个朋友,却和他认识。这个朋友,也是天天和我们在一处逛的,不过今天他没有来。”侯润甫道:“谁和杨杏园认识?”马翔云道:“陈学平和他认识,据说是老同学呢。听说这姓杨的也喜欢逛,后来因为一个要好的姑娘死了,他就这样死了心了。”拈花道:“对了,那个要好的姑娘,名字叫梨云,还是他收殓葬埋的呢。
这种客人,真是难得。“侯润甫笑道:”拈花,你倒算得杨杏园风尘中一个知己。“
拈花道:“侯老爷,你想想看,多少患难之交的朋友,一死都丢了手,何况是一个客人和一个姑娘呢?我在报上,看了他做的一篇《寒梨记》,真是写得可怜。”侯润甫见她老夸者杨杏园,心里却有些难受,只淡笑了一笑。王朝海道:“既然你这样钦佩他,不能不和他见一见。我一定叫我那朋友转告杨杏园,叫他来招呼你。”
拈花脸一红道:“那倒不必,只要他来谈一谈,让我看一看,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侯润甫见她这样说,越发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外面不住跌脚道:“真冤!你看她坐在屋子犄角上,仿佛我们会沾了她什么香气似的,老不过来,真不痛快。”马翔云道:“那就走过一家得了,这算什么呢?”侯润甫道:“我是挑新姑娘失败的,我还要挑新姑娘补上这个乐趣。”
正说话时,站在一家班子门口,电灯灿亮,有两个桃子形的白磁电灯罩,上面写了银妃二字。侯润甫道:“就是这里吧?咱们进去看看。”于是侯润甫走前,王马两位在后,走了进去。侯润甫为了门口两盏电灯所冲动,指明了要挑银妃,恰好银妃屋子里,已经有了客人,就请他们在别人屋子里坐了。银妃穿了一件粉红色锦霞缎的旗袍,满身都绣着花,华丽极了,跟在他们三人后面,走了进来,只问了一句贵姓。然后站在玻璃窗边,对镜子看了一看后影,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就走了,屋子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娘姨陪着。后来娘姨也走了,只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大姐,靠着窗子嗑瓜子,问她的话,她就冷冷淡淡的说一句。不问她的话,她也不理。侯王马三人,只是抽着烟卷,彼此找话说。约摸有半个钟头,那银妃也不曾来一回。
侯润甫心里明白,这一定是看不起他三人,老坐也没味,就出来了。临走的时候,银妃才赶了来,说一句“何必忙着走。”侯润甫走出来,用脚一跌道:“好大架子,我怎样能出这一口怨气?”一面走着,一面跌脚。马翔云道:“你别忙,今天晚了,也来不及。明天我找了陈学平一路来,看他有没有办法?他是一个花界智多星,总有妙计。”侯润甫道:“好!我们明日在五湖春吃晚饭,在那里计划。”这一晚上,各人不逛了,垂头丧气的回去。
到了次日晚上,在五湖春集会,陈学平和马翔云先来了。马翔云把昨晚的事,对他一说,问可有什么法子出气。陈学平想了一想,说道:“法子是有一个,但是今天晚上万来不及了,只好等到明天罢。”马翔云道:“你要能办,今天就办了罢,又何必挨到明天去呢?挨到明天,我们又得多憋一天的气。”正说着,侯润甫来了,他一听陈学平说有法子报仇,比着两只衫袖,就和他连连作了几个揖。说道:“昨天你虽然不在场,你是我们一党的人,丢了我的脸,也和丢了你的脸一样。”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举起手来,比着眉毛,行了一个军礼,笑道:“这还不成吗?”
陈学平道:“既然这样,你们在这里喝着茶,先别要菜。让我把事办妥了,再来吃饭。我回来的时候,也许有几个客来,你们要好好的招待。”侯润甫道:“你还要带谁来?”陈学平道:“天机不可泄漏,那就不能先说,反正是救兵就得了。”说毕,他掉头就走了,侯润甫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等着。一会王朝海也来了,三个人互猜了一会了,也想不出什么妙计,便静等陈学平回来。
也不过四十分钟的工夫,只见他领着四个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一路闯将进来。
侯润前最是胆小,脸一红,向后退了一步。王朝海和马翔云都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只翻着眼睛,对陈学平望着。陈学平见他三人发怔的样子,知道是吓倒了。便先道:“这四位是我的朋友,就住在我的对门,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侯润甫这才明白,原来是他请来的人。陈学平一介绍,一个叫刘德标,一个叫王金榜,一个叫蒋如虎,一个叫吴国梁。侯润甫一想,带了他们来,想大闹一场吗?那可玩不得,心里倒捏着一把汗。眼里望着陈学平,有句什么话要说,一时也说不出来。陈学平明白了他的意思,给刘德标四人各递一支三炮台烟卷,又斟了一遍茶。笑着对侯润甫道:“这四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刚才对四位一说昨晚上的事,他们四位都说,彼此都是朋友,要和银妃开一回玩笑。”因就把预定的计划,对侯润甫说了一遍,侯润甫也禁不住笑道:“这法子太好了,可是有些对这四位老总不住。”王金榜道:“大家闹着玩,要什么紧,象你们先生们花了钱还直受气,真不值。要咱们弟兄给她闹闹,她才知道利害。”侯润甫道:“我们没有别的来谢,明日约四位老总,多喝一盅。”刘德标道:“咱们交朋友吗,不在乎这个。”马翔云一看他们也很和气的,便说道:“这四位老总真痛快,不要客气,就请要几个菜,我们好先叫做去。”说时,把菜牌子送了过来。刘德标将手一拦道:“咱们全不认识,瞧什么呢?”回头对那三位兵士道:“你看咱们吃个什么?”蒋如虎道:“有羊肉吗?我来一个炮羊肉。”吴国梁道:“我要炸丸子。”陈学平一听,糟了,这是江南馆子,到哪里来的北方菜呢。便笑着说道:“这个菜,全不值什么,来好一点的吧?”王金榜道:“这馆子,咱们真没有来过,可不知道怎样吃。再说这大馆子的菜,还坏得了吗?”
陈学平一想,他们大概是不会要菜,他们不讲究什么口味,给他来些大鱼大肉,就得了。于是将红炖肘子,青菜烧狮子头,大碗扣肉,一些肥腻些的菜,来了五六样,然后便请四位老总入座,侯润甫执壶劝酒。刘德标在四人之中,比较懂交际些,陈学平一定要他坐了首席。侯润甫举杯一敬酒,刘德标道:“你们都是先生,我坐着在上面,可有点不得劲。”侯润甫道:“刘老总,不要说那个话。你们都是替国家出力的好汉,我们算什么呢?”这一句话说出来,他们四人都笑了。吴国梁道:“你这四位先生都好,咱们这朋友交上了。老刘,咱们喝一个痛快。”刘德标道:“你别忙。今天吃完了饭,得给人家办一点事,喝醉了怎么办?人家明天还请咱们呢,留着量明天喝罢。”吴国梁举起杯子向口里一倒,杯子刷的一下响,然后说道:“这事交给我了。”说着,把右手向桌子当中一伸,竖起他一个大拇指。吴国梁的身材最高,可以说得是个彪形大汉。马翔云笑道:“吴老总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他去。”蒋如虎笑道:“谁不知道,他就叫吴大个儿。别说闹,瞧他这样子,就他妈的够瞧了。”大家一阵说笑,这四位佳客,被四个先生恭维的心满意足。饭吃得饱了,一个人嘴里办了一支烟卷。刘德标道:“咱们走啊,别老在这里待着了。”
说了一声“再会”,他四个人径自走了。
走不多路,就到了银妃搭的那家班子,四个人一溜歪斜的走着,便闯了进去。
龟奴看见四个人进来,就引他进了一间屋子坐了。龟奴还没有开口问,吴国梁道:“把你们这里所有的姑娘,全叫了来看看。若有一个不到,我就捧他妈的。”龟奴看四人脸上都带着些酒容,一想这些人不大好惹,不敢作声,暗暗的通知了全班的姑娘,都送来给他们四人看。龟奴唱名一唱到银妃,她还穿得是昨天穿的那件粉红旗袍。蒋如虎笑道:“他妈的,衣服真好看,她叫银妃吗?就让她陪咱们坐坐。”
银妃没有法子,只得敬茶敬烟,远远的站着,陪他们说话。刘德标道:“这是你的屋子吗?”银妃不敢撒谎,说道:“不是的。”刘德标将两眼一瞪,拿着一只杯子,向地下一砸,说道:“他妈的,你瞧咱们当兵的不起吗?咱们有子儿,不白逛。”
说着,掏了一块银币,啪的一声,向桌上一拍,银币由桌面向上一蹦,落在一只茶杯子里,把杯子又打了一个。银妃吓得不敢作声,满脸通红,靠着门象木头人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早有两个年纪大些的阿姨,抢了进来,放出笑脸,对刘德标道:“老总,你别生气。因为她屋子里有客,所以没有请过去。现在就给诸位腾屋子,请你稍微等一等。”王金榜用脚在地上一顿,说道:“叫他快一点腾屋子,老子不耐烦等。”银妃见有阿姨在那里敷衍,便想抽身逃走,脚刚一移动,王金榜喝道:“你往哪里去?不陪咱们吗?咱们一样的花钱。”银妃吓了一跳,又站住了。一个阿姨笑道:“她去腾屋子呢,那里是走开?”娘姨一面说着,一面在茶杯里掏出那一块钱,交给刘德标道:“老总,这个我们可不敢收,千万收回去。”刘德标接着钱,眼睛一瞪道:“怎么着,嫌少吗?”阿姨道:“不敢不敢,没有这样的规矩。”
刘德标这才将钱收下。娘姨回头问屋子腾好了吗?外面答应腾好了。娘姨便道:“四位老总请,请到我们屋子里去坐。”刘德标口里唱着梆子腔,便和他同志三人,一齐到银妃屋里来。四个人唱是唱,闹是闹,银妃坐在屋里笑又笑不出,哭又不敢哭,真是进退两难。
约有半个钟头,侯润甫一班人来了,银妃掀起一面窗纱,隔着玻璃,向院子外一看,认得这是昨天新认识的一班客,连忙招呼娘姨出去招呼。娘姨将他们引在隔壁屋子里坐了,轻轻的说道:“诸位老爷,对不住。我们姑娘在屋子里陪上了几个大兵,走不出来。”侯润甫道:“那要什么紧。你们也太胆小了。”娘姨道:“我们总是不得罪他的好,坐一会子,他也会走的。”侯润甫皱着眉对陈学平道:“这种情形,实在不好,我们得取缔取缔。”陈学平道:“这事老头子一定不知道,给他一说,他必然要办的。”正说时,刘德标四人在银妃屋子里,高声唱蹦蹦儿戏,难听已极。侯润甫对着壁子喝道:“是哪里来的这班野东西,这样胡闹。”那边吴国梁,听到有人喝骂,便抢出房门,站在院子里,骂道:“那屋子里骂人的小子,给我滚出来。”班子里见他这个大个儿往屋外一挺立,早有三分惧怕。他不住的卷着两只衫袖,鼻子里出气,呼呼有声,大家越是吓得面无人色。在这个时候,刘德标王金榜蒋如虎都闯将出来,口里只嚷要打,满班子里人,都闪在一边,睁眼望着,以为今日难免要出人命的。不料门帘一掀,侯润甫走了出来,这四人立刻软化了。
各人的脚一缩,挺着身躯立正,同时向侯润甫行了一个举手礼。侯润甫背着两只手,站在他们当面,昂头冷笑了两声,说道:“我说闹的是谁?原来就是你们。”说到这里,嗓子突然加紧,喝道:“你们这样闹,还要你那两条腿不要?我现在也不难为你们,你给我立正在这里,让大家看看,免得人家说我们没有军纪风纪。”这四个人立着象僵尸一般,哪个敢说话。于是陈学平王朝海马翔云都出来了。对侯润甫道:“叫人家立正在这里,怪寒碜的,让他们去罢。不许他们以后再闹就是了。”
侯润甫道:“我向来不发脾气的,发了脾气,可就不好惹,我非……”陈学平不等他说完,便道:“这里也不是管他们的地方,让他们回去罢。明天回去罚他们也不迟。”侯润甫于是对刘德标四人道:“看大家讲情分上,饶恕你一次,去罢。”刘德标听说,又行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出门去了。满班子里人一见侯润甫这种情形,才知道他大有来头,都叫痛快。
银妃先就觉得侯润甫是极平常的人,这样一来,她懊悔不迭,昨天不该冷待他们,一来几乎丢了一班好客,二来又怕侯润甫发脾气。连忙走过来,牵着侯润甫的手道谢。两个娘姨,赶快给他们拿着帽子,就向自己屋里引。侯润甫坐着,银妃就站在他面前说笑。对于王朝海三个人,也是老爷长老爷短的称呼。侯润甫让她恭维得够了,起身要走,银妃一歪身,坐在他怀里,口里说道:“我不许你走,至少还坐一个钟头呢。”侯润甫笑道:“你就留住了我一个人,我几位朋友,也是要走呀。”
银妃听说,又将陈学平一一敷衍了一阵。最后又伏在侯润甫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问道:“烧两口烟玩玩,好不好?”侯润甫道:“玩两口倒可以,可是我们都不会烧。”银妃道:“自然我来烧。可是您只玩两口得了,不要抽多了,抽多了要醉的。”又对马翔云道:“你三位老爷,也来玩玩。”娘姨听见她说,早在橱子抽屉里拿出烟家伙,放在床上。银妃躺在左边,侯润甫四个人,轮流的躺在右边抽烟。
又闹了一个钟头,侯润甫才走。银妃挽着他的手,直送到院子中央,还是十二分的表示亲热。他们四人出了班子,这才哈哈大笑。
第七十二回漂泊为聪明花嫌解语繁华成幻梦诗托无题
当时,在胡同里走着,向四个八大爷,连声道谢。又道:“痛快痛快,昨天晚上一股怨气,完全冲出来了。那拈花虽然没有银妃那样冰我们,但是她也很瞧我们不起。我们再请这四位大爷到她那里去闹一闹。”陈学平道:“闹一国还可以,那算是出气。若是闹了又闹,人家疑心我们拿她作幌子,那可不好办。”马翔云道:“这事也用不着那样做圈套。拈花不是很羡慕杨杏园吗?叫老陈邀着杨杏园和我们一块儿去,她就会好好的招待了。”侯润甫道:“要这样,今晚上可就去不成了。”
陈学平道:“本来也就不必今天去。好玩的地方,留着慢慢的玩,何必一天晚上,就把它玩一个干净哩?”侯润甫道:“我们还走一家吗?”陈学平道:“不必,打两盘球得了。坐久了,也该松动松动身体呢。”陈学平一提,大家都同意,又到球房里去。这打球也象抽烟一般,不抽烟倒也不过如此,一抽上了瘾,就非抽足不可,所以打一两盘球,决是不能休手的,他们一打球,一直就打到十二点钟方始回家。
到了次日,陈学平记着侯润甫的约会,一吃了早点心,便到杨杏园寓所里来。
这个时候,已是阴历三月快完,天气十分暖和。院子里摆满了盆景,新叶子上,一点儿尘土没有,生气勃勃的。那两株洋槐,稀稀的生出茧绸一般的嫩叶,映着院子地下的树影,也清淡如无。沿着廊沿下,一列有几盆白丁香花,一股香气,直在太阳光里荡漾。陈学平走进来,只见杨杏园捧着一本书在廊下走来走去的看。正要喊他,他已看见了,便请他进屋子去坐。杨杏园道:“我们好久不见面了。初听说北京有一个老同学,便很高兴的找到一处谈谈。见了几回面之后,究竟因为出学校门以后,年数隔得多了,性情都有些改变,见个一二回面,感情依然恢复不起来,所以又淡下来,你说是不是?”陈学平笑道:“这话果然,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什么难事,经你们新闻记者一揣摸,就有头有尾了。”杨杏园笑道:“这并不是揣摸,事实就是这样。就象你到我这儿来,不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吗?”
陈学平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无缘无故我是不来。不过今天来,完全是为你的事,不是为我的事。”杨杏园道:“为我的事吗?我很愿闻其详。”陈学平道:“你有多久不逛胡同了?”杨杏园一合掌,微笑道:“禅心已作沾泥絮……”陈学平道:“我最讨厌佛学,玄之又玄,你别和我闹什么机锋。”杨杏园道:“大好春光,什么玩的地方也好去,为什么要到胡同里去?”陈学平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先别拦着,让我说完了,你就知道我有提到的理由了。”因就把拈花钦慕他的话,说了一遍。杨杏园笑道:“你不要骗我,我不相信你的话。”陈学平昂着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拈花拈花,你这一番好意,真是埋没了。你很崇拜人家,人家绝对不肯信,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又望着杨杏园道:“这人实在是你风尘中的知己。你不去看她,那都不要紧。你说没有这一回事,连我听了都不眼气。”说着将手上的手仗,戳着地板咚咚的响。杨杏园道:“有就有,何必发急呢?”陈学平道:“今晚上有工夫吗?我陪你一路去见一见这人。”杨杏园道:“那倒不忙在一时,过两天再去罢。”陈学平笑道:“你当着我面说不去,可别今晚上一个人溜去了。
我有事,是常在胡同里走的,我若遇见了你一个人去,可不能答应你。“杨杏园道:”我又不认识这人,一点感情没有,我何必瞒着人去呢?“陈学平不能瞒了,就把侯润甫受了冷落,要杨杏园给他去争面子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杨杏园听了这话,更不要去了。笑道:”我又不认识那位候君,怎样好去镶人的边?“陈学平道:”那要什么紧,游戏场中,一回见面二回熟,只要我一介绍,就是朋友了。况且人家对你,本来就很欢迎,决不嫌你去得冒昧的。“杨杏园道:”也好,过个两三天,我再奉陪罢。“
陈学平倒信以为真,果然过着几天之后再来约他。但是杨杏园居心不和他去,后来陈学平两次打电话来找他,他都推诿过去了。四五天之后,是个阴天,早上下了一阵雨,下午虽然住了,兀自阴云暗暗的。先在前面邀着富氏兄弟研究了一会子汉文,讲得有些口渴,自回后面来喝茶,屋子里凉风习习,觉得身上有些凉,找了一件薄棉衣服穿上。恰好这两天,报馆里收到的稿子,异常拥挤,又没有什么事,摊书坐了一会,总是无聊。吃过晚饭,对着电灯枯坐,不由得乱想心事。忽然想到陈学平提的那个拈花,趁着今晚无事,何妨去看看。华伯平对我,也曾提过,只是我没有留心,就抛开了。若据他们的话看来,竟是真有其人,我倒应该证实一下。
若这话是假的,我坐一会就走,那也没有关系。这样想着,立刻就有要去的心事,于是换了件衣服,拿着帽子,就要去。转身一想,不去也好,不要由此又坠入情网。
这样想着,把帽子摘下来,向衣架上一挂。接上第三个念头:“若是不去,真辜负了这人的一番好意。我能说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吗?”到底戴上帽子,坐车到了翠香班。
这天因为天气不十分好,胡同的游客,并不多。杨杏园走进门去,先且不叫拈花,依然过了一道点名的手续。点到拈花头上,是个二十岁附近的女子,少不得仔细看了一眼。凡是一个人来寻花问柳的,妓女也就认为是专诚而来,况且今天人又少,一个人进来,越发是容易让人注意。拈花看见他这样,心里也就有所动。名点过了,杨杏园便对龟奴道:“你叫拈花罢。”拈花正站在院子里听了这话,又猜上个两三分,便请他进屋子去坐。杨杏园不等问,便先笑道:“我姓杨。”拈花脸一红,点点头道:“哦!是的。”她屋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阿姨,正拿着一把茶壶,要出门去,听了“我姓杨”三个字,手叉着门帘子不走,却回转头来笑道:“哎哟!
我说呢。“又对拈花笑道:”我猜的话,也就有个五六成对啦。“拈花道:”你倒是沏茶去,怎么站在门口?“阿姨笑着去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桌上来,她将果碟放在桌上,两只眼睛,由头上至脚下,却把杨杏园看了一个够。
杨杏园看她穿了一身绿格子布衣服,倒也干净。圆圆的脸儿,薄薄的敷了一层扑粉,例显得两只眼珠,分外的黑。杨杏园见她望着,便笑问道:“你认识我吗?”小姑娘低头咬着嘴唇一笑,说道:“我在报上老看见你的名字。”杨杏园笑道:“你也会看报吗?”她道:“认识几个字,不能全认。”杨杏园道:“据你这样说,一定很好的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说。杨杏园对拈花道:“这大概是令妹了,怎样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拈花笑道:“她对生人,是瞎诌一个名字的,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对杨先生不肯说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说真名字,所以只好不作声了。”杨杏园道:“有其姊必有其妹,这小妹妹,又玲珑,又温柔,很可爱呢。”拈花笑道:“一个糊涂孩子,不要太夸奖了。”
杨杏园一面说话,一面抬头看时,见正中壁上,虎皮笺的对联,是“春花秋月浑无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一副对联上很看得出来了。”拈花道:“这也是一个客人送的,我只觉得很自然,所以爱挂着,其实我是不敢当。”
拈花说话,可就坐近了,和杨杏园只隔了一张桌子面。仔细看她脸色,虽然很是清秀,可是血气不足,未免露出几分憔悴。杨杏园一想,这人一定身世可怜,就是以目前而论,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见他对面平视,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碟子里的纸包花生糖,剥了两颗吃了。低着头,目光射着手背,手上折叠着糖纸,笑着问道:“杨先生不大出来玩玩了吗?”杨杏园听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从来爱逛似的。因道:“从前倒是在胡同里有一两个熟人,现在因为事忙,晚上不大出门了。”拈花笑道:“这样说,今天晚上何以又出来了哩?”杨杏园道:“这话恐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来拜访的。”那阿姨进来倒茶,便笑道:“杨老爷怎么知道我们四小姐是老四?”杨杏园道:“因为知道,所以才特意来拜访。”阿姨笑道:“我们小姐,天天看杨先生做的那个报。”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说了,编报都说不上来。”阿姨道:“我又不认识字,知道什么叫做编呢?杨老爷,我们四小姐,就喜欢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对我们说。她说你有一个要好姑娘……”说到这里,回头对小妹妹问道:“叫啥个……哦?想起来哉,叫梨云,阿是?先是交关好(口虐),到后来……”拈花笑道:“得了,别说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自己还不知道,要你来告诉他?”杨杏园道:“这事很奇怪,你们何以会知道呢?”
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无题本事诗,就知道一些了。后来我们这里一个老六的阿姨,跟过梨云的,没有事的时候,她常和我们说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详细。
我就常说,客人中果然有这样的好人,有机会我总要见一见他。“杨杏园笑道:”现在见着了,大失所望吧?“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太客气,是瞧我们不起的话了。“杨杏园道:”果然是瞧不起,我又为什么来了?“讲着,便拉住小妹妹的手问道:”小妹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小妹妹笑了一笑。
拈花道:“我虽是今日认得你杨先生,可是你的为人,我也猜到一半。”杨杏园道:“那是什么缘故?”拈花道:“就因为天天看报。”杨杏园道:“老四天天看报?你喜欢看哪一门?”拈花笑道:“照例天天先看小说和小品文字,再看社会新闻。”杨杏园道:“紧要新闻不看吗?”拈花道:“至多看看题目。我觉那些事,看了也没有什么兴味。象我们这种人,可以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了。”杨杏园只听了她这一句话,知道她果然有些学问。便笑道:“老四的唐诗很熟,大作一定很好。据我的朋友说,你寄过稿子到我那里去,我可没有收到。”小妹妹在一边接嘴道:“寄过的,还在报上登出来了哩。”杨杏园道:“真的吗?我真是善忘,怎么不记得?”拈花道:“不是您善忘,我是用外号投稿的。除了我几个熟人外,是没有人知道的。”杨杏园道:“用的哪一个外号,我很愿知道。”拈花笑道:“不要说罢,要是说出来了,杨先生回去把陈报翻出一查,就要羞死人。”杨杏园道:“不是我自负一句的话,无论什么稿子,凡是经我的手发出去的,总可以看看。大作既然是登了报,大概总还好。”拈花笑道:“我那几首歪诗,载出来已非真面目,杨先生改了好多了。”杨杏园道:“呀呵,对不住,我是胡闹了,不要见怪。”拈花道:“那个时候,我还和杨先生不认识,怎样客气得起来?就是认识,请杨先生改还请不到哩,哪有见怪之理?”杨杏园道:“现在有什么富稿没有,我很愿意瞻仰瞻仰。”拈花笑道:“住在这样昏天黑地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窗稿?”
杨杏园心想,听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厌弃这青楼生活。但是她为什么不跟着人去从良呢?难道她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心里想着,手上拿着桌上炮台烟的烟筒,只是转着抚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为他要抽烟,就取了一根烟,直送到杨杏园嘴边。杨杏园未便拒绝,只得抿着嘴唇,对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给他点上烟。杨杏园将烟抽了两口,放在烟灰缸子上。抚着小妹妹的手,却对拈花笑道:“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让人家欢喜,读书一定很有希望的。现在还在读书吗?”
拈花道:“她自己倒愿意读书。不过我看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认字认得太多了,徒乱人意。”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笑道:“老四,我们是初交,我自然不便多谈。但是徒乱人意,有些解法吗?”拈花道:“‘花如解语浑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这就是我的解法。”杨杏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时举着茶杯,嘴唇抿着杯沿,慢慢的呷茶,脸上现出笑容。拈花道:“这一笑大有文章。杨先生笑我吗?”杨杏园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很佩服你老四会说话。你若加入文明交际场中,是一个上等人才。”拈花道:“嗐!什么上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女子到了我们这步田地,堕落不堪了。第一,就是没有人格。”说到这里,她竟哽咽住了,眼睛里水汪汪的,就要滚下泪来。她自己不好意思对生人这样,便向北转身,对着橱上的玻璃镜去理鬓发。说话到这里,杨杏园倒没有法子去安慰她。
难道说青楼生活不是堕落,劝人家往下干不成?便搭讪着和小妹妹说道:“你姐姐说,不让你读书,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小妹妹笑道:“不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这是菩萨话,小姑娘不许说这样的话。我可劝你读书,读了书,什么事,也不受人欺的。”拈花听说,走过来,仍旧在对面坐下。笑道:“杨先生,你有这样的美意,倒不如给她找一个人家,就算成全了她了。”杨杏园笑道:“好,可以,我路上还有几个很漂亮的青年朋友,都等着结婚呢。”拈花道:“我是说老实话。你想,我已经自己害了自己,难道又害她不成?人家常说,胡同里的姑娘,五年一个世界,这是真话。慢说这是人间地狱,就是因为表面上的繁华,很可以不顾人格,但也不过五六年的事。一生一世,为了这五六年的繁华,牺牲个干净,那也很不值得。所以莫如趁她年纪不大,赶快找个安身之处,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没有好结果。”杨杏园道:“老四这话,倒是实情。你的意思,要怎样的人才合适呢?”
拈花道:“我第一个条件,是要一夫一妻。第二,只要有碗饭吃。第三,是个有知识的人。别的我都可以不必管。至于坐汽车,住洋楼,那是难得的事,也不要希望了。多少人为了想坐汽车住洋楼,弄的不可收拾呢。”杨杏园偷眼看那小妹妹,低头卷着衣裳的下摆,正静静的往下听着。阿姨在一旁插嘴道:“四小姐倒是老早就有这句话的,不让她吃这碗饭。”杨杏园道:“老四既有这一番好意,我先有两个前提,请你解决。其一,这脂粉队里,最会引诱青年的。你不让她吃这行饭,你就不要她到这里面来,我想老四也不在乎她给你作什么事。其二,你要趁她未成人,给她一些相当的知识。我这几句话,未免交浅而言深,你不见怪吗?”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完全对的,我也就是这样想。可是我又有我的难处,我们就是姊妹两个,又没有租小房子,不让她跟着我,让她跟着谁呢?至于给她的知识,无非是读书。由我教她,现在也能写账,也能写平常信了,我以为就当适可而止。文字为忧患之媒,倒是糊涂一点子的好。”杨杏园笑道:“何言之激也?”阿姨道:“她倒不是着急,女人认字多了,究竟不好。你看,我们四小姐,可不是……”拈花接上长叹了一声。
这时,外面一阵吆唤,拈花又来了一帮客。她暂让小妹妹陪着杨杏园,又到隔壁屋子里去了。杨杏园笑问她道:“你姐姐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小妹妹回手在背后换了辫子过来,却用辫子梢去扫桌子沿,一只手撑了半边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脸色。杨杏园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是终身大事呀!你现在若好好的拜托我,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两口儿,手牵着手逛公园逛北海,那是多么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声,两只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上面,藏在怀里笑。杨杏园笑道:“这就害臊。将来我做了媒人,你还要不好意思呢。”
小妹妹听说,只是藏着脸笑,不肯抬起头来,直到拈花进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杨杏园笑道:“我问她,她害臊呢。”拈花也笑道:“去罢,有人问你呢。”她才站起来,对镜子牵了牵衣襟,抚了一下鬓发,然后走了。杨杏园道:“这小妹妹,性情温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不肯让她也堕落了。从来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这孩子虽不聪明,她的面相,倒是带几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将来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对于她,总望安分一路上办。”拈花说得高兴,又坐下谈起来了。这时屋里并无第三个人,杨杏园笑道:“我们虽然初次会面,一见如故,谈得很痛快。将来我多一个谈心的地方了。”说着,看了一看茶杯。拈花连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杨杏园举起,一饮而尽,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红了脸抿着嘴一笑,说道:“我是不大会应酬的,杨先生不要见怪。”杨杏园道:“我们谈得很合适,哪有见怪之理。”
拈花又一笑。看她那种情形,有什么话要说,又忍回去了似的,所以她坐在桌子横头,身躯靠着椅子背,支着脚,不住的摇撼。杨杏园坐在一边,冷眼看她的态度,也有感触。小妹妹忽然进来说道:“都想什么呢?还要拿我开玩笑吗?”杨杏园醒悟过来,便起身说道:“坐得久了,改日再谈罢。”拈花伸了半个懒腰,强自的制住了。站起来笑道:“我是不敢留,若是并没有什么事情,就请再坐一会儿。”杨杏园道:“我们既然认识了,以后就可以随便的来往,倒不在乎一夜的畅谈。”拈花点头笑道:“那也好。可是……可是……”杨杏园不知道她有什么转语,便道:“自然是还要再来访的。”拈花笑道:“不是那句话。我很冒昧的问一句,能把贵寓的地点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吗?”杨杏园道:“可以可以。”便掏了一张名片给她,“地点和电话号码,上面都有了。”拈花笑道:“也许有一个日子,我到贵寓来奉看,不要紧吗?”杨杏园道:“不要紧的。”小妹妹道:“坐下罢!为什么站着说话呢?”拈花坐下了,杨杏园笑道:“哪有再坐之理!再谈罢。”说毕,自走出房门。拈花在房门口,叉着门帘子望着,杨杏园回头一看,和她笑着互点了一个头,这才走出这家班子来。
杨杏园既是一个人,也无别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家。这晚上,天气很是阴凉,拿了一本书,在电灯下看了两个钟头。只觉脚上一阵凉气,直冷到大腿以上来。一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的小闹钟,已打过了一点,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声全都安息了。丢下书,正要上床睡,只听见前面屋里,一阵电话铃响。他知道大家睡了,便到前面去接电话。在电话里一问,正是陈学平打电话来找,心想,他们消息真灵通,怎样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们就会知道了?那边一听声音,便问道:“你就是杏园吗?”杨杏园道:“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来?明天大兴问罪之师,还不算晚啦。”陈学平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杨杏园也注意起来,便问是什么事?陈学平道:“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认识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现在得了急病晕过去了。要想送到医院里去,又怕越搬动越出毛病。要请医生来看,手边一时也没有钱。这样夜深,请医生来一次,没有十块二十块是不行的。
这位朋友,已经是很窘,我来看他,来得很急,又没有预备钱,这事十分棘手。我听说你有个医生朋友,你能不能做一点好事,打一个电话,请医生到平安公寓来一趟。至于医药费,我以人格担保,将来由我归还就是了。“杨杏园道:”这位任君也是我的熟人。这是一桩小事,还说什么人格担保吗?“挂上这边的电话,于是打一个电话给他相熟的医生刘子明,请他就去。把医生约好了,这才去睡觉。
到了次日起来,刘子明也来了电话。杨杏园接着电话先道谢了一声。刘子明道:“你不要向我道谢,我先向你道歉。你那贵友,我昨晚匕到的时候,人已不中用,没法子救了。”杨杏园道:“死了吗?什么病?病得这样急。”刘子明道:“并不是病,是服了毒了。我看那情形,很是凄惨。”杨杏园道:“服了毒,很奇怪。这人是个很活泼的青年啦。‘划子明道:”这事你一点不知道吗?为什么你又打电话找我呢?“杨杏园道:”我也是接了朋友的电话,转达给你的。既然这人出了这种惨事,我倒要去看看。“挂上电话,并不耽搁,便到平安公寓来。
一进门便见西厢房门外摆了一张桌子,五六个人在露天里坐着,好像议论一件什么事似的。陈学平精神颓丧,也坐在一张藤椅上。两只脚却一直架到桌子上来,人倒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杨杏园先叫了声“学平”,他睁眼一看,连忙站起来道:“你怎么来了,知道这一件事吗?”杨杏园道:“我是听见医生说的。他现在什么地方?”陈学平道:“在屋里躺着。”杨杏园道:“我和任君,也是朋友,”
虽然交情不深,人到这步田地,实在可惨。我要进去看看。“说时,顺手将房门一推,只见屋里的东西,弄得异常凌乱。桌子上摆满了茶壶茶碗药瓶药罐之类。靠着床两张椅子,上面堆了许多衣服和几双脏袜子,满地上是纸片药汁棉絮,床上直挺挺地睡着一个人,脸上把一条白手绢盖着。他身上穿一件旧湖绉夹袍,上面也粘满了斑斑点点的痕迹。自然,这就是任毅民的尸首。杨杏园想他也是风度翩翩的一个少年,活的时候,是多么活泼,一口气不来,就躺在这里,一点事情也不知道了。
他这样想着,正要走上前,伸手去揭面上那块白手绢。陈学平连忙执着他的胳膊。
杨杏园回头看时,陈学平连连摆手说道:“不要看罢,你若看了,你心里要难过的。
你看看他那手,你就知道了。“杨杏园走近一步,俯着身子一看,只见他的手指,全是紫的。手指甲,还变作青色。陈学平道:”你看见吗?就此一端,其余可知了。
出来坐罢。他这样一来,让我受了很深的刺激。不要尽看,越看越让人伤心。“杨杏园和这任毅民,虽然不是深交,看见这样子,也是恻然不忍,便同到外面来坐,陈学平顺手就把门带上了。杨杏园道:”他这人很活动的,何以出此短见哩?“陈学平道:”正是因为他太活动了,所以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头。“杨杏园道:”是什么原故呢?你能告诉我吗?“陈学平道:”我很愿告诉你。你若隐去名姓,把他的情节在报上登出来,倒可以劝劝人。不过说起话长哩。“正说到这里,一阵五六个人,抬了一口白木空棺材进来。又有一个人捧着一叠纸钱,三四束线香,一齐放在房门口。院子里这几个人,都张罗起来。杨杏园看这样子,现在才开始料理身后,人家各有事,不便在这里说闲话,便对陈学平道:”有什么事要我办理的吗?“陈学平因为他和任毅民交情很浅,而且又是忙人,不便连累他,就说:”身后的事,草草都已料理清楚了。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到他家里去,预料一个星期之内,就要来人的。你有事,请便罢,两三天之内,我到贵寓来看你,可以把他的事,详详细细奉告。“杨杏园听他这样说,便回去了。
过了两天,陈学平手上捧着一本很厚的抄本书,来访杨杏园。说道:“我不是在朋友死后,揭破他的阴私。这实在是一部惨史,少年人若知道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杨杏园接过随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页新诗。诗前面并没题目,只是写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数的次序,总题目在最前面呢。一页一页,倒翻过去,翻到最前面,原来题目是“无题”两个字。旧诗的题目,新诗倒借来用了,这很是奇怪的。于是先看第一首,那诗共有五句。诗说:“人声悄悄,见伊倚着桌儿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摇动了孤灯的冷焰,我的痴梦醒了。”这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翻过一页去,再看前面写着“五”字的一首。那诗说:“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黄金来填它。黄金填不满的欲壑,我又想用情丝来塞它。青苔下的蝼蚁,哪能搬动芳园的名花?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呵!怎样反埋怨着她?”杨杏园点了一点头,陈学平在一旁看了说道:“你是反对新诗的人,怎样点起头来?”杨杏园道:“我因为他偷了几句旧诗词,学着曲的口气一做,倒很是灵活。这一首诗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象是觉悟了。”陈学平摇头道:“他哪里能觉悟?他要觉悟,就不会死了。你再往后看去,你就明白了。”杨杏园道:“我不要看了。与其我看了来猜哑谜,何不干脆请你说出来呢?”陈学平的肚子里,早也就憋不住了,于是就把这一段小史说出来。
第七十三回慷慨结交游群花绕座荒唐作夫妇一月倾家
原来这任毅民家里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亲希望他在大学毕业,得一个终身立脚的根基,就极力的替他筹划学费,整千的款子汇到北京银行里来存着,让他好安心读书,不受经济压迫。不料经济不压迫他,就放纵了他。他有的是钱,做了绸的,又做呢的。单夹皮棉纱,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里待着。不然,穿了好衣服,给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华场中去瞎混。中央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这三个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处,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三国巡阅使。他听到这个绰号,倒不以为羞辱。以为朋友中只有我有钱,能够这样挥霍。这三园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会面。而且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戏场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会慢慢认识。认得了茶房,这三园出风头的是些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打听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个头,明日换一件衣服,时时变换装扮的人。任毅民看见,不免多注一点意。她出入三园,老和任毅民会面,也就极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游艺园电影场里看电影。休息的时候,见那女子也在那里,而且是一个人。任毅民便悄悄的问茶房道:“那个女孩子,常到这儿来,你们认得她吗?”茶房笑道:“任先生连她都不认识吗?她就是杨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堂里念书?”茶房道:“那可不知道。
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谈上一谈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总看见她有两三个人在一处,今天就是她一个人吗?“茶房道:”就是她一个人,今天要认识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听说,笑了一笑。一会儿工夫,那杨三小姐,忽然离位走出场去,沿着池子边的路,慢慢的走着。任毅民一时色胆天大,也追了上来。不问好歹,在后面就叫了一声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看,见是他,也没有作声,也没发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见她不作声,又赶上前一步,连喊道:”密斯杨,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发胆大了,便并排和她走着。笑问道:”怎么不看电影?“杨三小姐却不去答他这句话,笑道:”你怎样知道我姓杨?“任毅民道:”以前我们虽没说过话,可是会面多次,彼此都认得的。要打听姓什么,那还不容易?“杨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说。我看你还是刚才知道我姓什么呢。你和茶房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口里说话,眼睛只管向我这里瞧着,不是说我吗?我让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开来的。“任毅民笑道:”其实我们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紧。“杨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见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贵姓是任呢。“两人越谈越近,便交换名片。原来杨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学校读书,现在虽然不在学校里,自己可还是挂着女学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认识了,很是高兴,当天就要请她去吃大菜。杨曼君道:”我们交为朋友,要请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后日子长呢。“任毅民觉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热烈了,当天晚上,各自散去,约着次日在北海漪澜堂会。
这个时候,还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没有枯谢。二人在漪澜堂相会之后,任毅民要赁一只小游船,在水上游玩。杨曼君说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罢了。过了几日,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龙亭相会,在水边桥上,择了一个座位,杨曼君和任毅民对面坐下。任毅民坐了一会,然后笑道:“论起资格来,我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是在我个人的私心,倒只愿我一个人和你常在一处,你相信我这话吗?”
杨曼君淡淡的笑道:“有什么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这样的。”任毅民笑道:“口说是无凭的,总要有一点东西,作为纪念,那才能表示出来。”说着,就在身上将一个锦盒掏出,说道:“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你可以带在身上,让我们精神上的友谊,更进一步。”杨曼君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人心式的金锁,锁上铸了四个字,乃是“神圣之爱”,锁之外,又是一副极细致的金链子。这两样东西,快有二两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价值。杨曼君笑道:“谢谢你。你送这贵重的东西给我,我送什么东西给你呢?”任毅民道:“我们要好,是在感情上,并不在东西上。我送这点东西给你,不过是作一种纪念品,何必谈到还礼的话。”杨曼君笑道:“虽然这样说,我应该也送一样东西给你作纪念品才好。”说时,把一个食指点着右腮,偏着头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语道:“我送你什么东西呢?”任毅民笑道:“就是依你这种样子,照张六寸的相给我吧?”杨曼君道:“要相片子,我家里有的是,何必还要新照一张?”任毅民道:“只要你给我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杨曼君笑道:“既然这样,我到水中间摘一朵莲花给你吧?”任毅民道:“也好,但是你怎样得到手呢?”杨曼君道:“那还有什么难处?回头我们赁一只船在水里玩,划到荷叶里面去,就可以到手了。”任毅民笑道:“荷花丛中,配上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真是妙极。我是一个浑浊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后艄,给你划船。”杨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干吗说这种话?那是除我不起了。”
任毅民因为上次请她坐船,碰了一个钉子,所以这几天总不敢开口。现在她自己说出来了,自然是不成问题了。不过要把这句话说切实些,还得反言以明之,所以带说带笑的试了一句。杨曼君风情荡漾的,反来见怪,那就是十分愿意同游的意思。
任毅民得了口风,赶快就要去赁船。杨曼君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笑道:“何必忙呢?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阳光不晒人再去罢。“任毅民巴不得这样,她先说了,自然是更好。坐了一会,又吃了些东西,等太阳偏西,然后赁了一只小船,划到北海偏西去。一直等到夜幕初张,星光灿烂,方才回码头。
到了次日,任毅民是格外的亲热,雇了一辆马车,同她坐着到大栅栏绸缎庄去买衣料。买了衣料,又陪杨曼君去听戏。听了戏,又上馆子吃晚饭。接连闹了几天,杨曼君才慢慢高兴起来。以先任毅民说家里怎么有钱,父亲怎么疼爱他,杨曼君听说只是微笑,并不答话,那意思以为任毅民是说大话。任毅民见她不相信,就不肯再说,免得在朋友面前,落了一个不信实的批评。这一天下午,二人在公园里玩够了,杨曼君要他在一家番菜馆里吃大菜,任毅民便陪着去。两人找了间雅座,一并排坐下。杨曼君笑道:“今天不是我要你到这儿来,你一定不肯这样请我的,以为这是小番菜馆子呢。”任毅民道:“我也不是那样的阔人,连这种地方,都当他是二荤铺。况且这种地方阔人到的也很多呢。”杨曼君道:“我看你用钱,很是不经济,大概你府上,汇的学费,不在少数吧?”任毅民道:“也没有多少钱,够用罢了。”杨曼君笑道:“我们还算外人吗?为什么不说哩?我知道,你府上是个大财主,你的日子,很是舒服,你所说的话,我都相信了。不过有一层,府上既然这样有钱,难道你还没有……”说着,咬了一块面包,笑了一笑。任毅民忙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杨曼君笑道:“你既然是个有钱的少爷,自有许多人家想和府上提亲。”任毅民正色道:“婚姻这一件事,我和家父交涉过多年,他早许了我,让我绝对自由的。”杨曼君摇着头笑道:“你没有少奶奶,这话我不相信。”任毅民见她如此说,赌咒发誓,恨不得生出一百张口来否认。杨曼君道:“没有就没有,何必发急呢。”任毅民笑道:“别人问上这话,我不急。你问我这话,我是要发急的。”说时,将手胳膊拐了杨曼君一下。杨曼君道:“不见得吧?”说时,笑着两肩只是耸动,低头用勺子去舀盘子里的鲍鱼汤喝。任毅民看见这种情形,情不自禁,便握着杨曼君的手道:“我想找一个地方和你细细一谈,你同意吗?”杨曼君道:“什么地方呢?”任毅民道:“旅馆里你肯去吗?”杨曼君右手拿着勺子,依旧是舀汤喝,没有作声。任毅民摇撼着她的手道:“怎么样?怎么样?”杨曼君红了脸笑道:“我没有去过,我害怕。”任毅民道:“那要甚么紧?去的多着呢。”杨曼君道:“我们感情既然很好,要向正路上办,就当正正堂堂的进行。这样……究竟不好。”任毅民道:“自然是正正堂堂的进行。但是……”说着对杨曼君一笑。杨曼君道:“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对我说,还不行吗?”任毅民道:“话太多了,非找一个地方仔细谈谈不可。”杨曼君道:“那就过些时再说罢。”任毅民见她老老实实的这样说了,倒不便怎样勒逼她。便笑道:“过几天也好,我听你的信儿。”
杨曼君道:“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路出门了。我家里有事,我得先回去。”任毅民道:“真有事吗,不要是因为我刚才一句话说错了?”杨曼君笑道:“那是你自己做贼心虚了。我没有存这个心思。”任毅民道:“你没有存这个心思就好。我们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曼君也不再驳他,随他说去。当时二人吃完了饭,各自分手而去。
任毅民回家,筹思了半天,竟想不出一条妙法。到了睡觉的时候,左一转来,右一转去,倒做了一夜的梦。一直到次日清早,接到一封信,是朋友自天津寄来的,就在这一封信上触动了他的灵机,于是先和杨曼君通了一个电话,问今天有工夫出来玩吗?原来这杨曼君的父亲是个烟鬼,不管家务,生母早死了,现在是一位年轻的继母,乃是太太团里的健将,杨曼君在外面怎样交际,她不但不干涉,反极端的奖励,所以打电话到她家里去,那并没有关系的。当时杨曼君接了电话,带着笑音说道:“我有四五个女朋友,昨天约我在中央公园相会。我打算临时请她们在来今雨轩吃饭,大概有大半天的应酬。我们是明天会罢。‘任毅民笑道:”我加入一个成不成?“杨曼君道:”我不请男客。“任毅民道:”我倒有个法子。回头在公园里找着你,你给我一介绍,统同由我请。她们不拒绝,自然很好,拒绝了,我们两人可以单独去吃饭,那也好。“杨曼君听说很为欢喜,便答应了。到了下午一点钟,任毅民换了一套西装,先到来今雨轩去等候。不一会工夫,杨曼君带着一个时装女郎来了。据她介绍,是密斯邱丽王,任毅民请她坐下,就添咖啡开汽水。不多一会,又来了林素梅、赵秋屏两位小姐,也在一处坐了。大家谈得热闹,杨曼君又打了电话,请着张五小姐张六小姐两人来。任毅民只一个人,陪着许多女宾,恍如在众香国里一般,花团锦簇,左顾右盼,极是高兴。便叫西崽在大厅里开下西餐,邀请众女宾大嚼。凡是做交际明星的女子,无非是爱男子的招待。任毅民虽然和这班女子不认识,但是由杨曼君从中介绍,她们也就不必客气,大家饱啖一顿。吃饭已毕,喝咖啡的时候,邱丽玉说道:”今天中央戏院的戏太好,有人去听戏吗?“杨曼君道:”诸位若是愿去,我可以奉请。“便吩咐西崽道:”你给我打一个电话,问还有一级包厢没有?若是有,叫他不要卖,我这里就派人去买票。“西崽果然打电话去问,说是还有一个包厢。任毅民要在各女宾之前,表示好感。连忙站起来,拿着帽子在手,说道:”我马上坐了车去买好,不要让别人捷足先得了。请诸位等一等,大概有三十分钟,我就回来了。“邱丽玉笑道:”那就劳驾得很。“其余几位小姐,也是不住的叫谢谢。任毅民听一片颂扬之声,不由得眉开眼笑,连忙就走出公园,坐上自己的包车,去买包厢票。买了票之后,又怕女宾惦记,赶紧又回来,果然来去不过三十分钟。这些女宾,见任毅民花了许多钱,又是这样殷勤,异口同声的把密斯脱任叫得山响。在来今雨轩闹到夕阳西下,大家便簇拥着任毅民在公园里散步。
到了电灯上了火,大家又一阵风似的,一齐到中央戏院来。大家坐在一个包厢里,任毅民越发是和衣香鬓影接近,自有生以来,真没有享过这种艳福。一直到散了戏,各女宾纷纷散去,还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谢,说声再会。
任毅民见人都去了,便对杨曼君道:“这儿不远,有家二美堂咖啡馆。我们同去喝点水,吃点蛋糕,你看好不好?”杨曼君今天见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块钱,于本人很有面子,这一点小要求,当然依允。两人同走到咖啡馆去,找了一副雅座坐着吃喝。杨曼君轻轻的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放我回去吗?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
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会子才好,因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杨曼君突然听到这话,心里倒觉得若有所失,第一件,从哪里再去找这样慷慨的游伴?便道:“我不信你这话。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作什么?”任毅民道:“这是不得不去的。
在天津我有几千块钱的款子,摆在那里,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别人拿动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总没有玩成功,现在我倒想趁这个机会,到天津去玩几天。“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个,好吗?“杨曼君笑道:”我在天津,又没有一个熟人,我去作什么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尝有什么熟人。
我这一去,打算住在国民饭店,并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话,逛起来有个伴,就不寂寞了。“杨曼君道:”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任毅民道:”你别问我多少时候回来,我要问你去不去?“杨曼君端起杯子来,喝着咖啡,笑道:”你几时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说这话时,杯子举得高高的,将它高过鼻梁,眼珠刚打杯子上源过来。可是那种害臊的笑容,却看得出来呢。任毅民知道她愿意去了,又接上夸赞了天津一阵。杨曼君笑道:”让我考量,明天再说罢。“任毅民道:”不必考量了,我决定搭四点半钟的车去天津,早一个钟头,我在西车站食堂等你,你看好不好?“杨曼君听说,也就点点头。当晚两人高高兴兴的分手。到了次日,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来任毅民的父亲,在天津做了一笔生意,约莫有三千块钱的股本。早两个月,打折扣退了股,还存在店里。曾写信给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时候,到天津取了款子带回家去。这时交了杨曼君,很想和她结婚,杨曼君总是没有切实的表示。任毅民因为父亲的吩咐,住在学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杨曼君去,两人总是公园戏园饭馆几处会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两人好在旅馆里逗留些时候,解决这个婚姻问题。现在杨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计划,总算成功。在天津玩了一个礼拜,两千多块钱的款子,也拿回来了。任毅民在杨曼君面前,不肯说是父亲退股的钱,只说是随便拿了一点款子。杨曼君见他随便的就把钱拿来了,很是方便。用钱又挥霍,并不计较。对他说的话,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结婚?杨曼君笑道:“我们在天津住了这久,回去还结什么婚?
我们回京去,干脆就说结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不过我们一说结了婚,回京就得赁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杨曼君这时一点也不高傲,极端的服从。任毅民说赁房,就答应赁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时候,在火车上看报,见小广告里,登了有一则洋房召租。上面说明有房十间,电灯电话自来水俱全,并且有地板,有车房,极合小公馆之用,只租四十块钱。杨曼君就说这房子很好,而且价钱不贵。下了火车,便一直去看房子。进门一看,果然是洋式的房子,而且院子里有两棵洋槐,一个花台子。地下不铺石砖,有块绿毡子似的草皮。
任毅民看了很是满意。问了一问看房子的,并不打价,倒只要交两份半,就可搬进来。任毅民手里有的是钱,既然愿意,也不再说二字,就付了定钱。接上就买家具,制新帐被,忙个不了。因为任毅民很急于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办妥。到了第六天,任毅民和杨曼君,都搬进新房子去住,他们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一个厨子,又是一个听差,如火如茶,家里很热闹。老妈子们,自然也老爷太太的叫得嘴响。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致的小公馆,他不肯埋没了,因此接连请了两天客,帖子上大书特书的“席设本宅”。任毅民请了客,杨曼君又请客。
那些女宾,见她房子既好,屋子里家具,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极其羡慕。对于任毅民也格外的亲热一层。其中邱丽玉、赵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好,任毅民瞒着杨曼君,曾请过她们好几回,她们并不推辞,就受任毅民的请。赵秋屏于装束时髦之外,又会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华洋饭店去参与跳舞盛会,不到两个礼拜,任毅民也会跳舞了,觉得这种地方别有趣味,常常的来。礼拜六这一次,无论如何总要和赵秋屏到的。跳舞场中的时刻,极是易过,不知不觉,就会到了半夜。杨曼君也问过几次,何以常回来得这样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里打牌,她也不深究。有一晚两点钟回来,杨曼君也不在家,问老妈子太太哪里去了,却说不知道。这样一来,心里好个不痛快,抽着烟卷,背着两只手,只管踱来踱去。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末了,打开那银的扁烟盒子,里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点钟,知道杨曼君不回来了,这才去睡。到了次日两点钟,杨曼君才慢慢的回来。任毅民憋了一夜的气,少不得问一声,她也说是打牌来。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一声?”杨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过我吗?我打牌为什么要通知你哩?”这理很对,任毅民不便驳回。便笑道:“我打牌虽不通知你,可是当晚总回来的。”杨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满街跑吗?我在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这样盘问,以后我的行动,还能自由吗?”任毅民见她这样说,便不敢作声。
原来任毅民手上两千多块钱,经这样一铺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杨曼君的衣饰,没有力量担任,只好要个四五样,答应办一样。杨曼君由这上面,慢慢看到他的钱也不怎样多,心里大不高兴。任毅民越见她这样,反不敢说有钱,但是也不好意思说没钱。若说有钱,怕她要东西,若说没钱,又怕她赚穷。因此只好遇事将就,打算双方感情好了,再把实情告诉她。可是邱丽玉那几位女朋友,又新自认识,舍不得就这样扔下。因此在家应酬新夫人,出外应酬女朋友,逐日还是流水般的用钱。那有限有几个死钱,哪里禁得住这样用,看看钱要用光。也不知杨曼君怎样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辞退,最后只剩一个老妈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妈子也辞了,把所有细软东西,竟席卷而去。任毅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检查东西,还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没有拿去,随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乃是杨曼君留下的。信上说: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别去了。我们本来没有结婚,自然也不算夫妇,各人行动,都可以自由。我虽然在名义上,暂时认为夫妇,但是我自己定了一个标准,没有五万元家财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为要图你个人的肉欲,就拿话来骗我,说是有十几万家产,我一时不察,上了你的当,被你破了我的贞操,我实在后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没有主张,受了男子的蹂躏,也要负些责任。
现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应当以法律解决。因为念你起初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只好算了。你所为我制的东西,俗语说送字不回头,你当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誉都被你牺牲了,我拿去,不能赔偿万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过,我走去,没有当面和你说声再会,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杨曼君启任毅民看了这一封信,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气得两只手抖颤不已。
这时,一个人陪着一所空洞的屋子,静悄悄也没有一点声息。一看厨房里,煤炉也灭了。提了一把水壶,在斜对门小茶馆里,要了一壶开水回来,关上大门,沏了一壶茶,坐在空屋子里慢慢的喝着想办法。喝了一杯茶,不觉又斟上一杯,茶干了,又沏上,就这样把一壶开水沏完了。这一壶开水喝完,心里依旧象什么燃烧着,不能减脱那火气。心里一烧人,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刚黑,电灯也懒扭得,便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电话,找了两个熟人来,把行车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来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给拍卖行里拍卖。热热闹闹的组织了一番家庭,到此总算过眼成空。
不过杨曼君虽然去了,赵秋屏这几位女友,感情还不算错,还和她们往来。可是赵秋屏见他用钱,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远许多。任毅民有一天打电话约赵秋屏到来今雨轩去谈话,赵秋屏回说对不住,有朋友邀去听戏。后来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公园去,见他和一个男子并排在酒廊上走着,说说笑笑。任毅民知道她们交际广,并不在意,老远的取下帽子和她点一个头,不料她竟当着不看见,偏过头去和人说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玩了,便走出园来。到了园门口,又遇见林素梅。她也是出来只和任毅民点了一个头,却和一个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辆汽车去了。任毅民气上加气,哪里也不愿去了,闷闷的口公寓来。心想这世界全是金钱造的,有了钱,就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没有金钱,一切全都失掉了。这时我手上若有个几万块钱,我一定要在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摆一回阔。那时,她们来就我,偏着头和人说话的,我也用偏着头和人说话去报她。
见了我以坐汽车来摆阔的,我也以坐汽车摆阔来报她。但是,我哪来的那些钱呢?
任毅民这样想着,觉得积极的办法,已是不可能。于是又转身一想,看起来,爱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钱,就买了那些人来假殷勤我,我虽然很得意,人家也会把我当个傻子,我又何必争那一口气呢?从此之后,什么女子,我也不和她来往,我只读我的书了。从这天起,他果然上了两天课,上了课回来,就闭门不出。但是自己逍遥惯了的,陡然间坐起来,哪里受得住。自己向来喜欢做新诗的,便把无题诗,一首一首的做将下来。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犊儿游行在荒郊,狮子来了,对着它微笑。我不知道这一笑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然而小犊儿生命是危险了!”他作诗作到得意的时候,将笔一扔,两只手高举着那张稿子,高声朗诵起来。
这一天,天气阴暗暗的,没有出门,只捧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看了几页,依旧不减心里的烦闷。一见网篮里,还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赁小公馆的时候,买了和杨曼君二人同饮的。看了这瓶酒,又不免触起前情,便叫伙计买了一包花生,将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剥花生,喝闷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亲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说:“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经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
家中现被兵灾,荡然一空,所幸有这三千元,还可补救万一,你赶快寄回,不要动用分文。“任毅民接到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个干净,父亲叫我分文不动,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样办的到?但是家里遭了兵灾,等钱用也很急,若不寄钱,父亲不要怪我吗?信扔在桌上,背着两只手,只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个什么办法。心里尽管想,脚就尽管走,走着没有办法,便在床上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又爬起来。足这样闹了一下午,总是不安。后来伙计请吃晚饭,将饭菜开到屋子里来,摆在桌上好半晌,也没有想到要吃。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来了一封电报。任毅民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电报纸封套,抽出电报纸来,上面却全是数目字码,这才想起还要找电码本子,偏是自己向来不预备这样东西的,便叫了伙计来,向同寓的人借借看。伙计借了一遍,空着手回来说:”有倒是有,一刻儿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临时跑到书馆子里买了一本电码回来译对。译出来了,除了地址外,电文说:”款勿汇,予即来,敬。“这敬字是他父亲号中一个字,正是他父亲要来。他此来不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家里遭了兵灾,不能立脚。在他父亲快信里,已经微露此意,不料真来了。不用说,父亲的计划中,总把这三千元作为重振事业的基本金,现在把它用个干净,他这一层失望,比家里受了兵灾还要厉害了。他想到此处,又悔又恨,心想父亲来了,把什么话去回答他呢?两手一拍,不觉把脚一顿,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将两只手撑着脑袋,不住的抓头发。公寓里的伙计,送饭收碗送水,不住的进出,看见他起坐的一种情形,便问道:”任先生,您晚饭也没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去买瓶药水回来喝。“说毕,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就向外走。伙计道:”任先生钥匙带着吗?我好锁门。“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锁门作什么?东西丢了就算了,管他呢。“伙计以为他说笑话,也就没留意。不一会儿工夫,他拿来了一瓶药水,脸上红红的,倒好象酒意没退。他进房之后,就把门掩上了。伙计因为他有病的样子,不待他叫,水开了,就送到他屋里来,先隔着门缝向里一张,只见他伏在桌上写信,那眼泪由面上直掉下来,一直挂到嘴唇边。伙计也听他说了,家里受了兵灾,想是念家呢?就不进去,免得吵了他,又走开。过半个钟头,伙计再送水来,又在窗户缝里一张,只见药水瓶放在一边,他手上捧着一只瓷杯,抖战个不了,两只眼睛,望着一盏电灯,都定了神。脸上是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半晌,只见他把头一摆,说了一声:”罢“。一仰脖子,举着杯子向口里一送,把杯子里东西喝下去了。
伙计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于是惊动了满公寓的人。此一惊动之后,情形如何,下回交代。
第七十四回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
却说伙计一阵狂喊,叫来许多人,大家拥进任毅民屋子里去,只见他满床打滚,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于是一面请医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头想法子来救。无如服毒过多,挽救不及,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当日陈学平把这一件事从头至尾对杨杏园一说,杨杏园也是叹息不已。说道:“他和那位杨曼君,前后有多久的交情呢?”陈学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认识了,冬天便散伙。由发生恋爱到任毅民自杀,共总也不过十个月。”杨杏园道:“于此看来,可见交际场中得来的婚姻,那总是靠不住的。”陈学平道:“自有这一回事而后,我就把女色当作蛇蝎,玩笑场中,我再不去了。”杨杏园道:“年轻的人,哪里能说这个话!我们这里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为花钱还受了欺,也是发誓不亲坤伶。这一些时候,听说又在帮一个朋友的忙,捧一个要下海的女票友。将来不闹第二次笑话,我看是不会休手的。所以说,年轻人不怕他失脚,只要一失脚就觉悟,就可以挽救。但是个个少年人都能挽救,这些声色中人,又到哪里去弄人的钱呢?所以由我看来,觉悟的人很少。”陈学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吗?”
杨杏园道:“我不敢这样武断,但是根据你以前的历史,让人不放心呢。”陈学平仰在沙发椅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事不久自明。今天说话太多,再谈罢。”
陈学平说完话,告辞出门,杨杏园送到大门口。回转来走到前进屋子,只听见富家骏屋子里有吟咏之声。便隔着门帘问道:“老二很高兴呀,念什么书?”富家骏笑道:“杨先生请进来,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杨杏园一掀门帘子进来,只见他那张书桌上堆了许多书,富家骏座位前,摊了一张朱丝栏的稿纸,写了一大半的字,旁边另外还有一叠稿纸,却是写得了的。前面一行题目,字体放大,看得清楚,乃是“李后主作品及其他”。杨杏园笑道:“又是哪个社里要你作文章?这样费劲。”
富家骏道:“是我想了这样一个题目,竟有好几处要。倒是樱桃社的期刊,编得好一点,我打算给他们。”杨杏园道:“你不是说了,摒绝这些文字应酬吗?怎么还是老干这个?”富家骏笑道:“他们愣要找我做,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是不做,他们就要生气,说你搭架子,不是难为情吗?”杨杏园道:“做稿子不做稿子,这是各人的本分,他为什么要生气呢?”富家骏道:“若是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不能说这个话。无奈我也是他们社里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为他们做的稿子,或是散文,或是小说,对于文艺上切实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闹恐慌。所以我的稿子,他们倒是欢迎。”杨杏园道:“你既然还是各文社里的社友,为什么又说要摒绝文字应酬?”富家骏笑道:“因为他们要稿子要得太厉害了,所以发牢骚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做做稿子,练习练习也是好的。”杨杏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将那一叠稿纸拿起来看,开头就用方角括弧括着两句,乃是“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不幸作君王”。下面接着说,这就是后人咏李后主的两句诗,他的为人,也可知了。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赚我嘴直,这样引入的话来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这一格。但是每每如此,就嫌贫。你这办法,我说过几回,不很妥当,怎么这里又用上了?”富家骏笑道:“的确的,是成了习惯了,但是这种起法,现在倒很通用。”杨杏园道:“惟其是通用,我们要躲避了。”富家骏笑道:“管他呢,能交卷就得了。我为了找些词料,点缀这篇稿子,翻书翻得我头昏眼花,这样的稿子,还对他们不住吗?”
杨杏园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么事呢?”富家骏笑道:“因为杨先生极力反对我作新诗,我就不做了。这几天我也学着填词。偏是有一天翻词谱,樱桃社的人来看见了,就要我给他们两首。我想着总可以作得出的,就指着词谱上的《一半儿》,答应给他们两首。不料一填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简直不能交卷了。”杨杏园道:“象《一半儿》《一剪梅》这一类的小令,看起来极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浑成,填出来就碍眼。你初出手,怎么就答应给人这个呢?”富家骏听说,便深深的对着杨杏园作三个长揖。杨杏园笑道:“此揖何为而至?”富家骏道:“就是为了这《一半儿》,我向来是不敢掠人之美,这一回出于无奈,务必请杨先生和我打一枪。”杨杏园道:“不成,我哪有这种闲工夫填词?”富家骏又不住的拱手,说道:“只要杨先生给我填两首,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唯命是听。”杨杏园道:“你为什么许下那样重大的条件?还有什么作用吗?”富家骏道:“并没有作用,不过是面子关系。”
杨杏园见他站在门帘下,只是赔着笑脸,那样又是哀求,又是软禁,便只得坐在他位子上提起笔凝神想了一想:“这事太难了,海阔天空,叫我下笔,我是怎样落笔呢?”富家骏笑道:“杨先生这句话,正问得好,已经有个现成的题目在这里,我正踌躇着不敢说,怕杨先生说我得步进步哩。”说着,在抽屉里拿出两张美术明信片,给杨杏园看看。司时,都是香闺夜读图。一张是个少女,坐在窗户下。一张是个少妇,坐在屋子里电灯下。笑道:“这题目倒还不枯涩,让我拿到屋子里去写罢。”富家骏两手一撒开,横着门道:“不,就请在这里做。”杨杏园笑道:“你这种绑票的手段,不是请我打枪,分明是考试我了。”富家骏连说不敢不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笑道:“先请喝一杯茶,润润文思。”杨杏园笑了一笑,对他点点头。于是放下笔,慢慢的喝着茶,望着那茶烟在空中荡漾,出了一会神。富家骏笑道:“我看杨先生这种神气,就有妙作,可以大大的给我装回面子了。”杨杏园道:“你先别恭维我。我写出来了,未必就合你的意呢。”于是先把那个少妇夜读的明信片,翻转来写道:月斜楼上已三更,水漾秋光凉画屏。莫是伊归依未醒,倚银灯,一半儿翻书一半儿等。
杨杏园写一句,富家骏念一句。写完了,富家骏笑道:“正合着那面的画,一点儿不差,可是……”杨杏园道:“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满意呢。”富家骏道:“阿弥陀佛,这还不满意,我是可惜这是说闺中少妇呢。”杨杏园点头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我再写那阕给你瞧罢。”于是又在那少女夜读图反面写道:绣残放了踏青鞋,夜课红楼三两回,个里情思人费猜,首慵抬,一半儿怀疑一个儿解。
富家骏拍着手道:“对对对!就要这样才有趣。”杨杏园道:“词实在不好,但是很切题。你要送给那位密斯看,大概是可以交卷了。”富家骏道:“那倒不是,这不过是给一个同学要的。”杨杏园道:“管你给谁呢?我只要看你怎样实行唯命是听这句话就得了。”丢了笔,便笑着去了。
这天下午,富家骏下了课,就没有回来。次日晚间吃饭的时候,他却不住夸着昨晚看的电影片子好。杨杏园道:“看电影,为什么一人去,何不请请客?”富家骏一时不留神,失口说道:“昨天就是请客。杨先生那两阕词,我也拿给我那位朋友看了,他不相信是我做的。我怕人家再考我,我就直说不是我做的了。”杨杏园道:“哪有这样不客气的朋友,我不相信。”在桌上吃饭的富家驹富家骥都笑了。
杨杏园知道富家骏新近和一个女同学发生了恋爱,一天到晚,魂梦颠倒,都是为了这件事奔走。他本来是爱漂亮的人,新近越发是爱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讲究面子,而且要讲究里子。头发总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乱。同在桌上吃饭,杨杏园正和他对面,他穿的玫瑰紫的哔叽夹袍,外套素缎的坎肩。浅色上面,套着乌亮的素缎子,配上白脸黑头发,自然是净素之中,带了一种华丽。这坎肩的袋子里,露出一撮杏黄绸,正是现在时兴的小手绢,塞在那里呢。杨杏园笑道:“老二,你上课也是穿得这样俏俏皮皮吗?”富家骥道:“上什么课?哪天下午,也不上学校里呢。
他穿着这衣服,不在公园里来,就是看电影来。“富家骏道:”别信他。这几天下午,都没有课,我去作什么?“杨杏园笑道:”男女互爱,这是青年绝对少不了的事,瞒什么,只要正当就是了。我最不懂的是,对朋友不肯说,在报上公开做起文字来,倒只怕没有这样的好材料。有了,固然尽量的说,没有还要撒谎装面子。“
富家骏笑道:“我可没有在报上发表过这样的文字。杨先生不是暗指着我说吧?”
杨杏园道:“我绝不欢喜这样妇人气,作那指桑骂槐的事。”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这句话有语病。妇人就是指桑骂槐的吗?”杨杏园笑道:“果然我这话有些侮辱女性哩。”大家说着话,不觉吃完了饭,杨杏园斜在一张软椅上坐了,富家骏屋子的门帘卷着,正看见他洗脸。见他将香胰擦过脸之后,在书橱一层抽屉里,拿出好几样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块石攀,洒上一些花露水,在脸上一抹。抹了之后,在一个很精致的玻璃罐子里,用指头挖了一点药膏,囗在手心,对着壁上的大镜子,将脸极力摸擦一顿。杨杏园一想,是了,这是美国来的擦面膏,要好几块钱一小瓶呢。看他擦过之后,把湿手巾将脸揩了,再抹上润容膏,对镜子先看了一看,再将放在桌上的玳瑁边大框眼镜戴上,又对镜子一照。杨杏园不觉失声笑道:“谈恋爱者,不亦难乎?然而,这该在头上抹上几士林,罩上压发网子了。”富家骏一回头,见杨杏园还坐在外面,不觉红了脸,笑道:“我有一个毛病,脸上喜欢长酒刺。虽然不痛不痒,脸上左一粒红点,右一粒红点,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么脏病。这一年多,我是不断的在脸上擦药,好了许多。我为预防再发起见,所以还擦药。”杨杏园笑道:“这酒刺另有雅号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学的少年,倒是有八九这样。”
富家骏笑道:“疹子这个名词,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没有这句话。至于太太疹,尤其是没有来历了。”杨杏园道:“这正是一个北京朋友告诉我的话,怎么没有?他还解释得明白,据说,娶了太太,这疹子就会好的。似乎这类毛病,为太太而起,所以叫太太疹。太太来了,疹子就会好。又好象这种毛病专候着太太诊似的。太太疹太太诊,一语双关,这实在是个好名词了。老二脸上,倒不多,偶然有一两颗罢了。这是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并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么力量。据我说,下药要对症。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脸,下这一层苦工。”富家骏笑道:“杨先生做这种旁敲侧击的文字,真是拿手,从今以后,我不擦这些东西就是了。”杨杏园笑道:“我是笑话,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还要出去拜客吗?”正说到这里,听差进来说道:“外面有女客来了,要会杨先生。”杨杏园心想,这倒好,我在笑人,马上就漏了。问道:“这时候,哪有女客来会我?谁呢?你见过这人吗?”听差道:“没见过。”杨杏园道:“多大年纪?”听差道:“一个十八九岁的样子,又一个,倒有二十好几。”杨杏园道:“怎么?还是两个吗?她怎样说要会我呢?既然是你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和她要张片子?”听差道:“她一进门,我就问她找谁?她说找你们老爷。我说是找杨先生吧?她说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说不必,杨先生一见面就知道的。”这话越问越不明白,杨杏园叫听差请那客到客厅里去。自己随便洗了一把脸,便出来相见。
刚进客厅门,两个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电灯之下,仔细一看,果然年岁和听差所报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着灰布褂,黑绸裙,而且各登着一双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纪大的梳了头,小的却剪了发,不用说,这是正式的女学生装束。但是这两个人,面生得很,并没有在什么地方会过。杨杏园心想,或者是为新闻的事而来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这里呢?便道:“二位女士请坐,可是我善忘,在哪里会过,竟想不起来了。”她两个人听说,就各递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杨杏园手上。他看时,大的叫赵曰娴,小的叫卢习静。大家坐下,赵曰娴先问道:“阁下就是杨先生吗?”杨杏园道:“是的。”卢习静未说话,先在脸皮上泛出一些浅红,然后问道:“杨先生贵处是……”杨杏园道:“是安徽。”卢习静抿嘴一笑道:“这样说,我们倒是同乡了。”杨杏园道:“密斯卢也是安徽吗?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卢习静道:“来京多年了,现在简直说不来家乡话了。”赵曰娴道:“杨先生台甫是……”杨杏园又告诉她了。可是这一来,心里好生奇怪,她们连我的名字和籍贯全不知道,怎样就来拜访我?正这样想着,赵曰娴又道:“衙门里的公事忙得很啊?”杨杏园想更不对了,她并不知道我是记者,当然不是为新闻来的了,问我干什么呢?当时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个卖文的人,没有衙门。”赵曰娴道:“啊,是的。杨先生也是我们教育界中人。”杨杏园道:“也不是。”心里可就想着,我何必和她说上这些废话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来,不知有何见教?”赵曰娴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现在朝阳门外,办了几处平民学校。开办不过三个月,学生倒来的不少。就是一层,经费非常困难。鄙人作事,向来是不愿半途而废的,而且这种平民教育,和国家前途,关系很大。我们应当勇往直前,破除障碍去做。决不能因为经费上一点困难,就停止了。因此和这位密斯卢相约合作,到处奔走,想在社会上找些热心教育的人,出来帮一点忙。”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答言。卢习静含着笑容也就说道:“杨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对于这事,一定乐于赞成的。”说时,赵曰娴已把放在身边的那一个皮包拿了起来,打开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齐交给杨杏园看。口里可就说道:“总求杨先生特别帮助。”杨杏园万不料这两位不速之客,却是募捐的。心里算计怎样答复,手里就不住的翻那捐簿。只见捐簿第一页第一行,大书特书韩总理捐大洋一百元。
第二名刘总长,捐洋五十元。心想这就不对了,哪有写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衔的?
再向后翻,就是什么张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后几页才有书明捐一元捐几角的。
杨杏园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见上面三个学校的地址,都在朝阳门外。有一处还在乡下。赵曰娴站在身边,见他注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为城里各校的学生,都办有平民学校,平民求学的机会,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没有这种学校了。所以我们决定以后办学,都设在城外。将来南西北三城,也要设法子举办的。杨先生若肯去参观,是十分欢迎的。”杨杏园道:“有机会再说罢。”
卢习静笑道:“这事还请杨先生多帮一点忙。”杨杏园心里正在计算,应该捐多少。
听差却进来说道:“杨先生,我们三爷请。”杨杏园对二位女士道:“请坐一会儿。”
赵曰娴笑道:“请便请便。”杨杏园走到北屋子里,富家骥跳脚道:“杨先生,你还和她说那些废话作什么,给她轰了出去就得了。这两个东西,我在北海和车站上,碰过不知有多少回,她哪里是办平民学校?她是写捐修五脏庙啦。”杨杏园道:“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富家骥道:“这种人,要给她讲面子,我们就够吃亏的了。我去说她几句。”说毕,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骏走上前,两手一伸,将他拦住,笑道:“不要鲁莽。人家杨先生请进来的,又不是闯进来的。这时候把人家轰走……”杨杏园道:“我倒没有什么。她就只知道我姓杨,从来不曾会过面。”听差道:“我想起来了。她也并不知道杨先生姓杨。她进门的时候,我问她找杨先生吗?她就这样借风转舵的。”杨杏园笑道:“大概是这样的,谁教我们让了进来呢?说不得了,捐几个钱,让她走罢。”富家骥道:“做好事,要舍钱给穷人。象她们这样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时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骏道:“别胡说了。穿得好这让你看见了。吃得好,你是怎样的知道?”富家骏道:“你是个多情人,见了女性总不肯让她受委屈,对不对?”杨杏园道:“你兄弟两人也别抬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话,照理说,这种人等于做骗子,我们不必理他,无奈她是个女子,总算是个弱者。而且她见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个无知识的女叫化子,我们既然把她叫进来,也该给她一碗剩饭。况且听她的口音,说话很有条理,很象是读过书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读书人,落到牺牲色相,沿门托囗,这也就很可怜。我们若不十分费力,何不就捐她几个钱,让她欢欢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轰出去,我们不见是有什么能耐,而且让了人家进来,轰人家走,倒好象有意捉穷人开心似的,那又何若呢?”他从从容容的说了一遍,富家骥才不气了。杨杏园道:“她们和我太客气了,我倒不好意思给少了她。可是给多了,我又不大愿意。不如让听……”一个差字还没有说出来,富家骏道:“让我出去打发她们走罢。”
富家骏说着,就走到客厅里去,富家骥老是不愤,也跟了去。那赵曰娴卢习静见他二人进来,同时站起,含着笑容,两手交叉胸前弯着腰,先后各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富家骥原来一肚皮不然,一进门来,见是两位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先有两分不好意思发作。再见人家深深的两鞠躬,越发不便说什么。富家骏见了那种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层,便向赵曰娴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寄宿舍的性质,并不是什么大宅门。不过二位既然来了,我们多少得捐一点。”赵曰娴听说,又是一鞠躬,笑道:“总求先生多多补助一点。这不比别的什么慈善事业,这是提倡教育,是垂诸永久的。”富家骏本来想捐几毛钱,见赵曰娴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阵阵的粉香,只管向鼻子里钻,甜醉之余,真不忍随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转头来,好象对富家骥作商量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捐一块钱罢。”富家骥还没有什么表示,那卢习静却也走上前来,先笑着对富家骥看了一眼,回头又笑着对富家骏道:“还求二位先生多多帮忙。”富家骥笑道:“我们也是学生,并不是在外混差事的。这样捐法,已是尽力而为了。”卢习静听说,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骏道:“正因为是学界中人,我们才敢来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们倒不敢去写捐了。先生现在在哪个学校?”富家骏见她说话很有道理,更是欢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学。”卢习静道:“有个密斯李,先生认识吗?”富家骏道:“我们同学有好几位密斯李,但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卢习静道:“先生认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骏道:“是密斯李婉风。”卢习静道:“对了。我和她很熟。未请教贵姓是?”富家骏便告诉姓富。她道:“密斯脱富,请你问一问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骏见她说是同学的朋友,又加了一层亲密,只得再添一块钱,共捐了二元。心里还怕人家不乐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杨杏园迎了出来,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样会捐许多钱呢?”富家骏道:“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给她钱呢?”
杨杏园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话信以为实呢?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姓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笑道:“这倒值的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
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后夜隔河看”十个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一复为盼。
杏团拜手信写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给听差,次日一早发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来了。信上说:杏园先生雅鉴:尊示已悉,冬青姊于两星期以前,曾来一函,附有数语令莲转告。因莲功课忙碌,未能造访。下星期日上午,请在贵寓稍候,当趋前晤面也。特此奉覆。
科莲谨白这天是星期五,过两天便是礼拜日了。杨杏园因为人家有约在先,便在家恭候。
平常十二点吃午饭的。今天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客来。就叫听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饭,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史科莲才来。因为这里的听差,已经认得她,由她一直进去。她一进那后院子门,杨杏园早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槟榔格子布的长衫,梳着一条松根辫子,听着步履声得得,知道她穿了一双皮鞋。连忙迎了出来,见她满脸生春,比平常却不同了。史科莲先笑道:“真对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两位同学,一定拉到她府上闲坐。她们还要留我吃饭,我因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辞出来了。”杨杏园道:“那就在这里便饭罢。”史科莲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杨杏园道:“我也没有吃饭,又不费什么事,就是平常随便的菜,又何必固辞呢。”史科莲道:“倒不是因辞。我看见前面桌上的碗,还没有收去,猜您已吃过了。吃过了,再预备,可就费事。”
杨杏园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饭的碗,我却没有吃饭呢。”史科莲道:“杨先生为什么不吃饭?”杨杏园道:“我因为密斯史约了上午来,上午来,自然是没有吃饭的了。既然没有吃饭,我这里就该预备。但是请客不能让客独吃,所以我就留着肚子好来奉陪。”史科莲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以后要来,我只好下午来。”
杨杏园道:“下午来,就不能请吃晚饭吗?”史科莲一想,这话很对,不觉一笑。
当时杨杏园就叫听差把饭开到屋子里来,菜饭全放在写字台上。杨杏园让史科莲坐在自己写字的椅子上,自己却对面坐了。史科莲一看那菜,一碟叉烧肉,一碟炝蚶子,一碟油蒸马头鱼,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烧蚕豆,一碗黄瓜鸡片汤。
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这竟是预备好了请客的,怎样说是便饭呢?”杨杏园道:“我呢,自然没有这种资格,可以吃这样时新而又讲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们是资产阶级……”史科莲连忙笑着说道:“您错了,您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这菜里面,有好几样是广东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这马头鱼,简直不曾看见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杨先生特设的。“杨杏园道:”既然指出破绽来了,我也只好承认。可是这样的请客,未免太简单,我只好说是便饭。一指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莲道:”就是这样办,已经十分客气了。再要嫌简单,二次我就不敢叨扰。而且吃东西,只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从前我寄居在敝亲家里,对于他们每餐一满桌菜,我很反对。因为吃东西和逛名胜一样,逛名胜要留一两处不到,留着想想,若全逛了,结果,容易得着‘不过如此’四个字的批评。吃东西不尽兴,后来容易想到哪样东西好吃,老是惦记着。若是太吃饱,就会腻的,一点余味没有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这一番妙论,扩而充之……“史科莲笑道:”我不敢掠人之美,这是冬青姊说的话。“杨杏园道:”是,她的主张总是如此,以为无论什么都不可太满足了。许久没有来信,难道也是这个缘故吗?“史科莲道:”这却不是。她给我的信,也只一张八行。说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有话都请方先生面告。她只在信上注了一笔,问候您,没说别的话。“杨杏园道:”那位方老先生要来,那倒好了。有许多信上写不尽的话,都可面谈呢。“
二人说着话,就吃完了饭。坐下来,又闲谈了几句。杨杏园因看见她的新衣服新皮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从前曾对冬青说过,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费,但是太刻苦了,也觉得人生无味。密斯史你以为我这话怎样?”史科莲道:“我倒是不怕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象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临了,送了我的皮鞋丝袜,又送我许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矫情。”杨杏园见她说话,针锋相对,倒又笑了。史科莲因无甚话可说,便道:“密斯李给我的信上,就是刚才那两句话。其实我不来转告,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得了。
可是她总再三嘱咐,叫我面达,我只得依她。杨先生这样客气招待,我倒不好意思来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很随便了。密斯史既然这样说,以后我再加一层随便就是了。“史科莲笑道:”那末,过几天,我还要来一次,看看方老先生来了没有?因为密斯李信上说,他到了京,先上您这儿来。因为我的学校太远,怕他没有工夫去,让我出城来找他。“杨杏园道:”他来了,我就会打电话到贵校,决不误事。“史科莲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意思就要走。杨杏园道:”时间还早,何妨多坐一会儿。“史科莲道:”我还要去找两个同学,过一天会罢。“抬手一指壁上的钟道:”我和她们约好了时间,现在过了二十分钟了。“说毕,匆匆的就走了。
第七十五回辛苦补情天移星替月殷勤余恨史拊掌焚琴
史科莲走过之后,杨杏园见她坐的沙发椅子上,却扔下了一条白绸手绢。拿起来看时,又不是手绢,乃是一条白纺绸围脖,叠得好好的放在那儿。她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围着,就是拿在手上的。大概向来朴素,突然时髦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走的时候,却忘了带去呢。便拿进屋去,顺手搭在床的栏干上,打算一两日之内,专人送给她。就在这天晚上,李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杨杏园未开信之前,见那里面厚厚的,预料就有什么事,要谈判。这时,他也来不及坐,拆开信,站着在桌子边,便看起来,那信是:杏园吾兄:迭接手书,倍增思慕。偶然羁覆,不觉两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碍在口,置之而疚于心,徘徊复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后思之,吾侪为文章性命之交,更有手足金兰之义,生死可共,热血可倾,更奚得以儿女子态,略嫌猥亵,遂误大事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潮鼓荡起来,她如今忽然回心转意了吗?更向下看是:故青乃决计暴露真相,以去兄疑。更为炼石补天之计,以减自误误人之罪。以青观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今日言之,正其时也。青与兄所言者,非他事,乃吾侨之婚姻耳。去秋在京见屡以秦晋之好相要,青皆伪为不知。最后一书,则直使兄绝望。在兄观之,必以为青为人特忍,不知青优柔寡断,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而不与兄为友,或直言我之决不能以身事兄,则兄即不以不祥人视我,亦必等于水月镜花,淡焉若忘。惟青终不忍出之,使兄两年来徒为我作画饼充饥之计,真我之大罪也。今愿一倾所言,请见细细读之;杨杏园念到这里,觉得真怪了,这是些什么话,简直不解。她既说要细细的看,倒不可忽略,于是拿了那一叠八行信纸,坐在沙发上,反手扭着电门,将墙上那电灯拧着,躺在沙发上,从从容容的往下看:去秋青致兄书,不已言乎?青自呱呱里地以来,即与人世姻缘无分,此非诈言,乃属事实。盖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体未全,世之赘人也。青深闺弱质,原不解此,七八岁时,家慈一度求医,仿佛犹忆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诸长,每以废物相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辄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忿交集,遂一举而自立门户。此青终身隐事,虽手足有不能告者,独对兄告之。无他,以兄爱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遗家庭之羞,更因兄爱我而使昆终身为鳏夫,我不忍也。古人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此其言虽略近于腐,然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为父母博物质之享受,不能为父母博精神上之愉快,则仿佛我之于父母,仅有权利而无义务,今转以其遗体,使其大增痛苦,则人又何贵乎有子女?而为人子如青者,呱呱堕地,即与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背人,便泪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牵累父母,多一人知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恶,囊之山穷水尽而不直告者,正在于此。
然家慈洞烛其隐,严责以不得因小节而误人大事,此又青之卒为兄言之也。此语一出,则兄对青以前一切所为,必为涣然冰释。于是爱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亦不虞其为人所得矣。虽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负兄,便认其事已毕也。更进一步,则青当为兄谋一终身伴侣,以补我此生不能追随左右之遗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一日,曾屡屡于女友中注意之。顾就我所知,其足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之矣,两不相识,又作合之无由。填海有心,移山无日,怅望前途,固不禁负负徒呼也。乃为日无多,卒得一人,而此人于兄,固不胜其钦仰,即见与彼,亦为于青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见,则兄之伴耦,舍此莫属矣。然兄与被,以有青在,初未丝毫涉及爱情范围,又青所可断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实以见与彼,为最可配耦之人,不应失之交臂也,其人为谁……
杨杏园看到这里,便将下面剩下的几张信纸,暂按住不看,心里不由跳荡起来。
看到前面一段话,倒好象是事实,后面这一转,却有些可怪了。这种说法,无论如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写一封信去,痛驳她一番,迟疑了一会,再看下面是: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当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识字略逊于青,则容貌品行以至年龄,无不胜我数倍。而其天涯沦落,伶仃孤苦,则又吾兄所每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复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可收一闺中弟子,从容以陶镕之而成为人才。故责此谋,乃一举三得之事也。青为此谋,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与否,然既不能娶青,则当无拒绝史女士之理。遂不嫌冒昧,竟为吾兄言之。同时,青以我之所以不嫁,与夫劝兄之必要,亦已尽情函告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谋,徵史同意,彼果洞悉此中曲折,决无异词。敝亲方老先生,已启程来京。来京后,当与吾兄向史老夫人道达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线孙技之有托也。吾书至此,言已尽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郑重告兄者,则此书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决无丝毫之虚伪与勉强。兄能爱我,必能信我,能信我,当又无不从我之所请也。千里引领,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杨杏园将这信从头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对于她这种办法,却不能同意。当日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样的回她一封信?既而一想,方好古日内就要来,却等他来了,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自己这样想着,不料到了次日,方好古便来了,杨杏园陪着他,说了一些闲话,后来方好古摸了一摸胡子,正色说道:“杨先生,你知道我来京的意思吗?我虽然为私事要来,可是展期到明春,也无妨碍。一大半的原因,就是为了你老兄的婚事。因为我受了舍甥女的重托,不能不来。”
杨杏园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为了我的事来,我的确不知道。”方好古道:“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
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来意,杨先生怎样又说不知道呢?”杨杏园道:“李小姐给晚生的信,确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只赘了一笔说方老先生要来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这话就对了。北京人所说,喝冬瓜汤,我想你老兄这一碗冬瓜汤,是非给我喝不可的了。”杨杏园很淡漠的样子微笑道:“老先生虽有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为什么,难道那一方面不同意吗?我想决不至于。我倚老卖老,要在你们少年面前,揭出你们的心事。在杨先生一方面,是很想和敝亲结为秦晋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说一句,论性情,说模样儿,也是可相配。”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嗐!她这人是要以处女终身的,一段好姻缘只算戏台唱戏一般,总是假的。但是这样的隐事,别人哪会知道?我那贤甥女,她真是有计划的人,她早早就暗中留意,给你另外物色了一个来代她,不但物色好了,而且给你双方,想了种种的法子,让你们接近。这一套把戏,我在去年这时,同在舍亲家里吃寿酒的时候,我已看在眼里了。”这时,只理他颏下的胡子。杨杏园一想,这话果然不错,那回行击鼓催花令,那花两次都不是由史科莲递到我手上鼓便停了吗?便道:“这却未必。”方好古笑道:“这却未必!你老哥怎样会认识那史姑娘呢?”杨杏园道:“那是李小姐介绍的。”方好古笑道:“却又来。只要在此一点,慢慢去推想便明白了。”杨杏园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代,一个女朋友又介绍一个女朋友,这也是很平常的,有什么可想?”
方好古道:“说是这样说,但是冬青的心事,却实在是这样。不过她起初有这番意思,也不过尽人事。至于你二位是不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也未必能担保。据她对我说,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二位相处得果然不错。”杨杏园听了这话,连忙说道:“那是冬青误会了。不但那位史姑娘无可议论。就是晚生绝不会想到婚姻头上去。”说时,脸上挣得通红。方好古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我所说相处得不错,也不过是朋友之谊罢了。因为这样,冬青就想到移花接木的办法。”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这事我全明白。今天晚上,晚生就写一封信给冬青,把这事详细解释一番。史老夫人那里老先生千万不要去说。”
方好古道:“你老兄这样坚决拒绝,倒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到底是持的什么理由呢?”
杨杏园道:“你老先生,和我们的长辈一样,而且对这事又知道很详细,我就不必瞒了。我原和冬青有约,非她不娶,现在把她抛开,另娶史女士,不但我无面目见她,就是我一班朋友,恐怕都要说我这人负情,此其一。我的年龄,和史女士相差很远,婚配极不合宜,此其二。史女士也是不能十分自主的人,提到婚姻,恐怕有纠葛,此其三。而且还有最大一层障碍,这半年以来,我有点金钱,资助史女士,我若娶她,我以前所为,就是居心示惠,于我的人格攸关,此其四。”方好古笑道:“老弟台!你所说的几个理由,都很勉强。最后一层,也说得有几分是。但是彼此既然是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你接济她一点款子,这也不见得就可以限制你不能和她结婚。”杨杏园道:“无沦如何,反正这事,我不能从命。至于有理由无理由,我都不必管。”方好古道:“这话也长,暂不必说。我肚子饿了,老弟能陪我去吃小馆子吗?”杨杏园道:“可以可以,就算我给方先生洗尘罢。”说毕,套了一件马褂,便和方好古一路去吃小馆子。在吃小馆子的时候,方好古偶然提到婚姻的事情,杨杏园还是坚决谢绝。方好古一想,此次在京还有一二月耽搁,有话慢慢说,何必忙在一时,因之也就放下不说。
杨杏园和方好古各人存着心,静默了一会,只听隔壁雅座里,有一男一女,带说带笑的声音,闹个不歇。女子是上海口音,男子是云南口音。那男子声音,杨杏园听着很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这雅座是木板隔开的,到处露着板缝,靠着板向那边张望一下,恰好那男子面向着这板壁。仔细一看,记起来了,在舒九成请客的时候,和这人同过一次席。虽然是一个官僚,倒也是个很洒脱的人。他叫甄大觉,正捧一个唱戏的餐霞仙子。当时他主张餐霞仙子拜在自己名下为女弟子,好跟着学诗,所以很和他敷衍了一番。那餐霞仙子正是上海人,听这个女子的声音,大概也是她了。当时杨杏园看了一下,回转头来,脸上带带着一点笑容。方好古道:“笑什么,有什么趣事呢?”杨杏园道:“隔壁是一个熟人。”杨杏园说这句话,声音略微高一点,那边的甄大觉却听见了,连忙走到门外,接着说道:“可不是杏园先生吗?我听了这声音,似乎很熟,却不便过问呢。”说着话,便闯了进来,杨杏园给方好古一介绍,甄大觉十分客气,便要给这边会账。杨杏园道:“大家都是请客,各便罢。”甄大觉笑道:“我并不请客,也是熟人呢。”便对着壁子喊道:“餐霞到这里来坐坐罢,杨先生也在这里。”餐霞听了这话,果然走过来了。方好古一看,见她有二十岁上下,瓜子脸儿,倒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雪白的牙齿,增助了她不少的秀色。她穿了绛色印花印度绸的短旗袍,露出下面一截大腿,穿着米色丝袜,和黄色半截漏花皮鞋,十分时髦。甄大觉笑道:“我介绍她做你的门生,你怎样不肯收?”杨杏园道:“笑话了。我于戏剧一门,完全外行,怎样谈得上这句话哩?”甄大觉道:“我早就声明在先了。她是崇拜你的学问,跟着你学些文学。
要说跟你学戏,把杨先生当作梨园子弟了,那怎样敢呢?“餐霞笑道:”杨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收这样无用的学生,不但没法儿教,倒要连累他的大名呢。“杨杏园道:”这样说,越发不敢当。倒是餐霞女士的戏,我还没有领教。哪一次有机会,一定要去瞻仰的。“餐霞笑道:”后天我在春明舞台唱《玉堂春》,很欢迎杨先生去,指教指教。“于是回转头对甄大觉道:”包厢留下了,你就暗杨先生去。“杨杏园道:”我听戏与人不同,愿意坐池子,不愿意坐包厢,不必费事。“甄大觉道:”反正留有两个包厢的,又何必不去呢?“杨杏园道:”既然如此,我就准来。“
甄大觉听说,就对杨杏园表示好感,一定抢着会了饭账,杨杏园和方好古有事,先走了。
甄大觉却对餐霞道:“我们一路到廊房二条去,去买网巾抓髻珠包头那些东西罢。”餐霞道:“你带了多少钱?”甄大觉道:“钱虽带的不多,讲好了价钱,让店里派伙计到家里拿去。你现在正式上台,不象从前那样客串了。客串不好,人家可以原谅,现在你老老实实的唱大轴子,样样都得过些讲究。现在我给你算一算,象你的行头,至多只能唱十五出戏,新学的《贵妃醉酒》,就没有行头,我算这一件红缎女蟒,和一条缎裙,一件绣花宫妆,还有云肩,珠子点翠凤冠,倒要一笔大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制完。”餐霞道:“我倒很想唱《奇双会》,可是又没有红缎花技,和绣花斗蓬。”甄大觉道:“不要在这里算计了,先去买些小件。买一样是一样。”餐霞听了,果和他各坐一辆包车,到廊房二条去买了东西。
买了东西之后,甄大觉又亲自送她回家。餐霞的母亲蒋奶奶看见又买了这些东西,喜欢了一阵。甄大觉道:“蒋奶奶,你看我可办的好。将来餐霞唱红了,有的是钱,你就要发财享福了。”蒋奶奶笑道:“这事都是甄老爷捧的。将来我家大姑娘红了,总忘不了你。”甄大觉笑道:“现在的这个时候,你说的很好。到餐霞不要人帮忙的日子,就未必记得我了。”餐霞笑道:“不要说那些废话了。你说做稿子到报上去登的,报上登出来没有?”甄大觉道:“靠着一两条戏界新闻,哪里捧的起来?
我已经做了一个广告底子,送到报馆去登,明天你瞧罢,足能引人注意的了。现在你没有事,到我家里去打小牌,好不好?“餐霞道:”这一个月,我倒有二十天在你家里,今天我是不去了。“甄大觉道:”你不是要看报上的广告吗?你到我家去,明天一早,就都可以瞧见了。“餐霞道:”真是!我刚回来,又要跟着你去。“蒋奶奶道:”你就去罢。明天回来,不是一样吗?“餐霞见母亲也是这样说,只得去了。
原来甄大觉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云南,没有接来,在北京却另外娶了一房姨太太。这姨太太虽是北里出身,过门以后,却添了两个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无异了。因为她向来是持开放主义的,甄大觉拚命去捧蒋餐霞,她却毫不过问。后来甄大觉索性在家里另辟开一间屋子,让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蒋家妹子,两个女孩子称她为小姨,差不多象一家人,简直不分彼此了。这天,餐霞跟着到了甄大觉家,次日早上起来,脸还没洗,蓬着头找了衣服,便叫老妈子拿了报到床上来看,将报一翻,就见新闻版的论前,登着酒杯来大“餐霞仙子”四个大刻字,大字下面,才是五号字的广告,那广告说:蒋静芬女士,别署餐霞仙子、为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女士籍隶江南,幼居燕北,素爱丝竹,善操皮簧。论其貌则问月羞花,论其艺则升堂入室。前次登台客串数日,九城轰动,色艺之佳,可以想见。现本舞台再三礼聘,蒙允再现色相。逐日专演拿手好戏,以尽所长。
女士既系出名门,又复学问高深,一鸣惊人,决不可与凡艳同日而语,欲一暗女士丰彩者,易兴乎来?
春明舞台谨启餐霞看了这个,接连翻了几份报,每份报上,都是如此说。这才相信甄大觉替她鼓吹的话,并不是假的。当日在甄家吃过午饭,才由甄大觉亲自送回家去。又过了一天,第二日,便是餐霞登台的日子了。甄大觉总怕餐霞红不起来,自己花了两三千块钱,费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个好面子的女子,受了打击,一定要大大伤心的,这却使不得。因此头一天就包了六个厢,定了三排座,专门请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来听戏。可是一般看报的人,看见广告中“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八个字,好奇心动,来看的人,却实在不少。接连这样唱下去,餐霞的名声,大红而特红。春明舞台和她订了合同,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块钱的包银。
餐霞有了这样的身价,人就抖起来了,就不象以前那样,天天到甄大觉家里去。
甄大觉以为她白天上台,晚上在家里学戏,实在也没有工夫,也就原谅她。可是餐霞的戏越进步,甄大觉就捧得越厉害,一面给她制行头,一面又给她请名师教戏。
在餐霞唱了一个礼拜戏之后,忽然休息一天。甄大觉便雇了一辆汽车,约着餐霞一路去逛西山,到了西山饭店,对着山拣了一副座位,并排坐下。甄大觉笑道:“蒋老板,你现在是红人了。请你来逛,你还肯来,将来你一成了坤伶泰斗,再要请你那怕就不容易了。”餐霞笑道:“为什么好好的把话来损我?”甄大觉道:“人情都是这样,并不是故意这样说。”餐霞笑道:“也许有例外。”说到这里,把颜色一正,说道:“我唱戏将来若是站得住脚,无论如何,你这一番盛意,我总记得。
所有你的花费,我必定双倍奉还。“甄大觉道:”你猜错了我的意思了。我和你提这话,难道是和你讨债吗?“餐霞道:”我并不是说你和我讨债,因为你提到人心不好,所以我说这句话。对你是受恩深重,你要疑心我负情,我怎样不急呢?再要说到报答你一层,我们大家心里,都也明白。谁不知我蒋某人和你甄老爷的关系呢?
我想我的牺牲,也不小吧?“甄大觉笑道:”你若以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不大合适,我倒有一个解决的法子。“餐霞道:”有什么解决法子?“甄大觉笑着摆了几摆头,说道:”你就不能跟着我姓甄吗?“餐霞呼的一声,从鼻子里笑了出来,说道:”我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你罢,你要我做姨太太的姨太太,那是办不到的。“甄大觉道:”你就为的是这个吗?这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呢。“当时甄大觉不往下说,餐霞也不往下说,二人都靠在椅子背坐着,呆呆的看山。正好有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由面前走上山去。女的背着花绸伞,荷在肩膀上。走远了,看不见他俩的头,只觉在路上停了一停,两人是越发挤到一处。甄大觉笑道:”他两人好甜蜜的爱情呀。“餐霞听了,也不作声。坐谈了一会,又同坐汽车回城。
这天晚上,甄大觉没有到餐霞家里去。次日整整一天,也是没有去。到了第三天下午,餐霞正要上戏园子去,甄大觉高高兴兴的跑到她家来,见了餐霞,便笑道:“好了好了,我们的事解决了。”餐霞摸不着头脑,问道:“我们什么事解决了?”
甄大觉道:“你不是嫌我还有一个姨太太吗?我回去和她一商量,可不可以离婚,她正埋怨我捧你捧得过分,一口气便答应愿离婚。多了也不要,少了也不肯,只要我一千块钱的离婚费。昨日我筹划妥了,就把款子交给她,现在她已走了,就搭四点钟的火车上天津去,她算不是我家人了。”餐霞很惊讶的道:“什么?你和她离婚了?你姨太太为人很好呀,你为什么和她离婚呢?你这人太忍心了。”甄大觉道:“嘿!你还不明白吗?我……”餐霞道:“我赶快要到戏园子里去了。去迟了,来不及扮戏,就要误了。”说着,匆匆的出了大门,坐上新雇的包月马车,迳自走了。
甄大觉是每日一个包厢,一排椅子,专为捧餐霞而设的。他虽不去,也请得有人去听戏。但是自己有一天没有到,心里便过不去,所以餐霞去了,他也跟着去。散了戏,又先到餐霞家里来等着她。餐霞见他又在这里,便高声喊着道:“妈,我累极了,我先睡去。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我吃饭罢。”甄大觉笑道:“怎么着?累着了吗?今天的戏,是吃力呢。你先别睡,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餐霞因为他老实的说出来了,不能不听,只好坐下听他说。甄大觉道:“先因为你要上戏园子里去,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不是说我为什么和她离婚吗?我为什么呢?就为的是你一句话啊?”餐霞道:“你这话可奇怪,我几时说过这句话,要你和你姨太太离婚?”
甄大觉道:“你虽然没有说,你因为有了她的缘故,才不肯到我家去,这是你一再表示过的。现在我没有了她,你总可以跟我了。”餐霞用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摸,笑道:“我和你站在一处,人家还以为我是你的女儿呢。”甄大觉见餐霞嫌他养了胡子,默然不语,也就由此过去。
到了次日,他走到一家上等理发馆去理发,对着镜子,坐在理发的活动椅上,向镜子里一看,只见嘴上的胡子,倒有一寸来长。心里想,怪不得她不愿意,这也实在长了。正在这里出神,理发匠站在身边问道:“理发吗?”甄大觉也没听清楚,就点了点头,心里可就想着,我一剃了胡子,她就无可说的了。尽管沉思,理发刮脸,都已办完。伙计拿了帽子来,甄大觉一照镜子戴帽子,只见嘴上胡子,依然存在。心里好个不快。便问理发匠道:“你刮脸,怎么不把我胡子剃下去?”理发匠道:“先生,你那胡子大概蓄了好久的,不是新长的。您不说,我们怎样敢剃呢?
这不象别的东西,剃下了,可没法再插上去。“甄大觉道:”剃下来就剃下来,谁要你插上去?“理发匠笑道:”您别着急,这个很容易办的。您坐下来,给您剃掉就是了。“于是甄大觉重新坐下,这才把胡子剃了。理发匠笑道:”您这一剃胡子,真要年轻十岁。我们这里,有美国搓脸药粉,给您搓一搓脸,好不好?这药粉真好,只要搓上几回,脸上的斑点小疙瘩儿,全可以去掉。您要是常搓,真会者转少,你别提多么好了。“甄大觉听他一说,心里又欢喜了,抬头一看那价目表,搓脸一次三毛,那也有限得很,便搓了一回脸。于是头上是油香,脸上是粉香,一身香气扑扑的,直向餐霞家里来。两人一见之下,都不觉一笑。甄大觉笑道:”你还认得我吗?“餐霞一撇嘴道:”就凭这一剃胡子,我就不认得你吗?就是脸上重换一层皮,我也认得你。“甄大觉以为她总会说两句好听的话,不料自己一问,倒反惹出她一句骂人的话。大为扫兴之下,停了一停,便拉着餐霞坐在一张长榻上,说道:”我看你现在的态度,很不以我为然了。“餐霞道:”那是你自己多疑了。现在我是这样子,从前我也是这样子。“甄大觉道:”那我也不管了。干脆,你答应我一句话。
起先你嫌我有姨太太,我就把姨太太休了。其次你要我剃胡子,我又把胡子剃了。
事到如今,你究竟怎么样呢?“餐霞道:”你这话问得好不明白,什么事究竟怎么样?“甄大觉笑道:”你何尝不知道,存心难我罢了。我就说出来,那也不要什么紧,就是你能不能和我结婚?“餐霞道:”哼!我和你结婚?“说着就把嘴又一撇。
甄大觉见这样情形,未免难堪。便道:“怎么样?我不配和你结婚吗?”餐霞道:“并不是配不配的话。你想,你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我一个刚到二十岁的女子,倒要嫁你这年将半百的人,人家看见,能说相称吗?你这样不自量的心事,少要妄想罢。”甄大觉道:“餐霞,你不嫁我不要紧,你不要用这样的重话来攻击我,我们虽不必有什么结合,旧日的感情,总是有的。”餐霞道:“有什么感情!不过你花了几个钱,赁了我去取乐罢了。”
甄大觉花了许多钱,又费了许多心血,自以为可与餐霞合作。不料到了现在,事情大白,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留在自己头上。而且她词锋犀利,教人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当时也只得冷笑了两声,就回去了。一到家里,一看自己两个女孩子,一个只有七岁,一个只有五岁,没有人照应,很是可怜,大悔自己孟浪,不该和姨太太离婚。他知道姨太太离婚以后,是到天津去找一个亲戚去了,便写了一封自己后悔的信,加快寄到天津去。那姨太太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离了甄大觉也不容易嫁人。甄大觉既然后悔,她就不必追究。接了信,第二天就回来了。到底因为离了一次婚,二人之间,添了许多的猜忌,无知识的妇人家,心肠又是窄狭的,对甄大觉常常就有点冷讥热讽。最难受的两句话,就是:“你不要我吗?人家也不要你哩!
如今你才明白我不错呀,我若是个男子,丢了女人,再弄不到一个,宁可做一生的寡汉,我也不把丢了的再弄回来。“甄大觉先听了这话,以为姨太太是要出一口气,且自由她。
这个时候,餐霞还在春明舞台,逐日唱戏。和她同台演戏的,有一个程再春,戏虽不十分好,长的倒还不错。程再春是由天津来的角色,却很希望人捧。甄大觉因餐霞的关系,曾和程再春见过几面,现在在家里不免受姨太太的气,就改变方针,到戏园子里来捧程再春。一来自己消遣消遣,二来故意做给餐霞看,好让她生气。
那蒋餐霞看见他这种样子,知道他居心要来扫面子的,更加恨他一层。有一天,餐霞和她母亲由外面进戏园子来,恰好顶着遇见了他。蒋奶奶究竟抹不开面子,依旧上前招呼。餐霞就不然,只当没有看见,把头偏到一边。甄大觉鼻子里,接连呼呼的哼了几声,也就冷笑着走了。这天凑巧餐霞演双出,一出是《坐楼杀惜》,一出是《彩楼配》,听戏的人,个个满意,就拚命的叫好。她在《坐楼杀惜》的这出戏,把阎婆惜骂宋江的话,故意改变些词句,暗骂台下的甄大觉。甄大觉面红耳赤,一肚子牢骚,走了回去。
偏是那姨太太又犯了前病,只管说甄大觉无良心无用。甄大觉道:“我虽要不到别人,你这种人,我还要不到吗?你要走,只管走,我不留你。我这才明白最毒妇人心那一句话。”姨太太知道他又在捧程再春,认为这人是无合作诚意的,听了甄大觉又叫她走,她第二句话也不说,收拾了东西,立刻就预备走。甄大觉道:“我对你说,我一两天内,就要离开北京了。我这要去四海飘流,我不能带这两个女孩子,你带了去罢。”姨太太道:“你不要,我才管不着呢。孩子跟你姓跟我姓呢?凭什么我要带了去。”她也不和甄大觉多说,叫听差雇了车子,拉着行李,就上东车站去。那两个女孩子,正在门口买糖葫芦吃,见母亲坐上车子,连问妈上哪里去。姨太太先是硬着心走,这时两个小孩子追上来问,倒觉有些不便。便用手绢擦了一擦眼睛,说道:“好乖儿,你在家里等着罢,我打牌去。打牌赢了钱,我买吃的回来给你。”两个孩子都站在车子边,手扶车把。大的女孩子道:“妈,你可别冤我,我望着你的吃的呢。”姨太太道:“好罢,你等着罢。”说毕,正用手去抚摸这孩子头上的头发,猛抬头,只见甄大觉出来了。她见了甄大觉就有气,也不顾小孩子了,踏着车铃叮当叮当的响,催车夫快走。车夫一听铃声,拉了就跑。两个女孩子,眼见母亲坐车去了,不带她们去,都哇哇的一声哭了。小的在门口,把手揉着眼睛哭。大的张着两只手,口里直喊妈呀,妈妈呀。但是车子跑得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甄大觉一只手牵一个,把她们牵了进去。当晚气得在家里睡了,哪儿也不去。
自己仔细想想,天下的妇女,简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我见这个钟情,见那个钟情,真是一个傻瓜。由此看来,世界上的人,都是人哄人,决不能谁有真心待谁。我不必在外混了,回家去罢。不过这里到云南,路太远,这两个小孩子,没有一些象我,我就很疑心。而今看她母亲这一番情形,并无意于我,这女孩子未必是我的吧?她母亲都不要她,我还要她作什么?甄大觉这样一想,倒觉得无挂无碍,无往不可。
抬头一看,只见墙上挂着一柄胡琴,一柄月琴。这两柄琴,正是甄大觉和餐霞女士要好的时候,一弹一唱,取乐的东西。现在自己是双倍失恋的人,看了这种乐器,越是愤火中烧。自己一气,按捺不住,就把两栖琴一块取了来,拿到院子里去,在地下一顿乱砸。砸坏了还不休手,找了一些煤油,倒在上面,擦了取灯,将它点着,自己却拍着手笑道:“痛快痛快,我脑筋里不留一点痕迹了。我对于琴是这样,对于人也是这样。我要下一个绝情,全不要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又鼓掌笑了一阵。
到了次日,将老妈子散了。叫了听差和包车夫来,当面告诉他们,可以把这屋里的东西全拍卖了,卖了的钱,两个人可以去分着用。这两个女孩子,大的让听差带了去,小的让车夫带了去。听差和车夫听了这话,先是不肯答应。甄大觉说让他们先带去,养几个月。自己现在要到云南去,不能带孩子。几个月之后,也许再到北京来,那时送回来就是了。听差和车夫贪着他家东西,可以拍卖几百块钱,也就勉强答应了。甄大觉见诸事均已料理清楚,自己带着两百块钱川资,逍遥自在的出京去了。这时只可怜那两个小女孩子,父母都抛了,却改叫佣人做爸爸。那车夫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心想餐霞或者会可怜她,又可以弄几个钱,便带她到蒋家来。谁知餐霞一见,更说了令人难堪的话,连车夫都哭了。要知餐霞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入户拾遗金终惭浙脸开囊飞质券故泄春光
却说甄大觉的车夫,带了那个小女孩子到蒋家来。意思餐霞念起甄大觉一番交情,对于这女孩子,总会可怜她的。就此就好弄几个钱了。因此到了蒋家之后,自己站在院子里,却让那小女孩子去见餐霞。那女孩子听见餐霞说话的声音,在外面就叫起小姨来。一面叫着,一面向里跑。餐霞一见她,便问道:“嘿!怎么你一个人来了?”女孩子道:“车夫送我来的。”车夫也站在院子里头,遥遥的叫了一声蒋小姐。餐霞听说,便走出来问道:“有什么事吗?”车夫因她一问,就告诉主人如何和姨太太又离了婚,如何将东西和女孩子丢下,因道:“蒋小姐,您想想看,我们这小姐,娇生惯养,寄在我们家,那个昔日子,怎么对付得过来呢?”餐霞冷笑道:“他丢了妻儿不管,一个人走了吗?活该!谁叫他向来不存好心眼?现在落得这个样子,那是报应了。我和他早就翻了脸,他的孩子,你别带到这里来。将来出了三差二错,我担不起这个责任。”说时,便喊着那小孩子道:“二丫头,你走罢,不是我不让你在这儿玩,实在因为你爸爸不成个脾气,别为了你,又来和我麻烦。”说着,在身上掏了几个辅币,就交给女孩子道:“拿去罢。”女孩子哭道:“小姨,我爸爸我妈全走了,我要跟你呢。”餐霞道:“别胡说了,谁是你小姨?”
小孩子哭着,以为餐霞必然来安慰她。不料事情恰恰相反,竟碰了一个钉子。这样一来,越发哭的厉害了。车夫一想,我们老爷在这臭娘们身上,用了好几千块钱,事后一句好话也落不到,这是捧角的下场头。想到这里,一股酸劲,直冲脑顶,几乎要哭出来。便对着那女孩子道:“二小姐,咱们走罢,别在这里现眼了。”把那小孩子牵过来,又接过她手上几个辅币。他用手托着,看了一看,冷笑道:“这倒够煮两餐细米粥喝的,可是人要饿死,靠喝两餐细米粥,也活不了命。”说着,捏了那几个辅币,向屋顶上一抛,骂道:“去你的罢。得了人家的钱。将来怎样报思呢?”说毕,牵着孩子走了。这里餐霞看见这种情形,只气得浑身发抖,脸都黄了。
蒋奶奶道:“嗐!你真叫爱生气,为什么和拉车的一般见识呢?”餐霞也不回她母亲的话,跑进屋去,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一直到两点钟,擦了一把脸,弄点东西吃着,才上戏院子去了。到了后台,脱了穿的旗袍,便去扮戏。只听那边有人吵起来。一人说道:“姐姐一百块钱的包银全是你拿了,我挣的戏份,也是有一天,你拿一天,这还要怎么着?抽大烟也不要紧,抽的是我自己钱,又没花你的。给你钱,你胡花了,人家讨债,我管得着吗?”餐霞听这声音,是唱花衫的纪丹梅说话。伸头一看时,她母亲纪大娘也站在那里。大概纪大娘和她女儿要钱,女儿不给,母女二人就吵起来了。餐霞走了过来,拉着纪大娘的衫袖道:“哟!什么事?你娘儿俩又吵起来?”纪大娘一回转身,见是她,便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笑道:“蒋老板,叫您看见真是笑话。没有钱,跑到这儿来打吵子来了。”餐霞道:“谁家也是这样,那要什么紧?不知道,要多少钱用?”纪大娘道:“倒不是要多少钱。只差个四五块钱罢了。”餐霞道:“大概大妹子手上是真没钱,在我这里先挪几块钱去用罢。”说时,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纪大娘拿去了。原来餐霞当了一个台柱子,正要拉拢几个角儿,在一处合作,对于纪丹梅,特别表示好感,所以纪大娘没有钱用,她连忙就来拿出,垫给她使。
纪大娘得了五块钱,买了一两烟土之外,还多了一块钱,非常高兴回家去了。
她一进门,恰好她的大姑娘纪玉音,也从戏院子回来了。笑道:“妈又买回来了,今天有得抽了。”纪大娘道:“你别废话,这是我借钱买来的土,你别想。”纪玉音道:“这两天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您分一点给我抽抽,也不要紧。”纪大娘道:“我不想抽你的,你倒抽我的,真是岂有此理?”纪玉音道:“您别说那个话,我若是挣的包银,自己能留着一半,我也不会这样叫苦。现在我的包银,是没有到日子你就拿去了,一个子儿捡不着,我怎样不着急呢?”纪大娘道:“唱戏的坤角儿,都要靠着包银吃饭,那要饿死人了。你不埋怨自己没有本事找钱,倒要说我花你的呢。”纪大娘一面啰嗦着,一面熬烟。纪玉音虽然不愿意,可是她母亲脾气很厉害,也不敢十分得罪,当时就算了。不过她正等钱要作夏衣,又被她母亲的话一激,就盘算了一晚弄钱的办法。她原是个唱小生的,捧的人,没有捧小旦的那样多。不过她的戏,确乎不错,要扮扇子小生,正当得风流潇洒四个字,而且她一张嘴又会说,倒懂得一点交际。所以有些受捧的旦角,给她介绍介绍,虽然得不着象男伶一样的老斗,熟人倒也不少。这其中有个李三爷,是财政机关的人,年纪又不很大,钱又松,纪玉音若是穷了,常常就望他通融。李三爷因为要的不多,也就不断的给钱。
现在纪五音没有钱了,又想到了他。次日清早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粗点心,便来拜访李三爷。到了李三爷家,门房认得她,笑道:“嘿!纪老板今天真早。”纪玉音道:“三爷在家吗?”门房道:“在家是在家,可是没有起来。”纪五音道:“他睡在外边,还是睡在里边?”门房道:“昨晚上打牌回来,夜深了,就睡在外面书房里呢。”纪五音笑道:“你别作声,让我去吓他一下。”门房因她是常来,又不受拘束的人,就随她进去,并没有加以拦阻。纪玉音走到李三爷书房里,外面屋子是没人。里面屋子,可垂下了门帘子。掀开门帘子一看,只见李三爷睡在一张小铁床上。只用了一条厚毯子,盖了腹部,弯着腰睡着了。纪玉音就把一只手撑着门帘子,站在门边,向里面叫了一声“三爷”。那李三爷正睡得有味,哪里听见,纪玉音见叫他不应,便走到床边来摇撼他的身体,连叫了几句三爷,笑说道:“醒醒罢,客来了,客来了。”李三爷被她吵不过,用手揉着眼睛一看,见是她来了,就笑道:“来得真早。对不住,我实在要睡。”说毕,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纪五音道:“嘿!这样爱睡,我真没有瞧见过。”偶然一回头,只见临窗那把围椅上,乱堆着袜子带子。一件哔叽长衫,也卷着一块,半搭在椅子圈上。笑道:“昨晚上回来,大概是摸不到床了。你瞧他乱七八糟,就塞在这儿。因此走上前去,提起长衫的领子,倒是一番好意,想要把这衣服挂起来。只在这一抖之间,忽然有一件东西,扑突一声,落在地下,低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皮夹子。挂起衣服,将那皮夹子捡起,捏在手上,里面鼓鼓的,象有不少钞票。因对着床上笑道:”昨晚上准是赢了吧?这里可象不少呢。我瞧瞧成不成?“说时,见那李三爷依然好睡,并不曾醒过来。纪玉音道:”你装睡吗?我把你这皮夹子拿了去,看你醒不醒?“说着,就把皮夹子打开。见里面大大小小果然塞着不少的钞票,抽出来一数,共有一百二十多块钱。她又举着钞票对床上一扬道:”三爷赢了不少啦。借几个钱给我,好不好?“
那李三爷还是睡着的,不曾答言。纪玉音见李三爷始终不曾醒过来。心里不免一动,心想乘他没醒,我何不拿了去?他未必就知道是我拿的。他就是知道了,我慢慢的和他纠缠,钱在我手上,料他也不好意思就拿了回去。这样一想,将钱揣在身上,就轻悄悄的退出房来。幸亏李家的人,全不知道,拿了钱,太太平平的回家。到了家里,第一项就是拿出四块钱来,买了一两烟土。纪大娘一见她有了钱,先笑道:“大姑娘,你先别忙着买,我这里还有好些个呢。你先在我这里挑一点膏子去抽,抽完了再买,不好吗?”纪玉音道:“昨天我只问了一句,您就骂上了。这会子人家自己买了土,你又做起人情来。”纪大娘道:“我昨天说的,和你闹着玩呢。”
纪玉音道:“所以哪,一个人就别量定了别人不会挣钱。在昨天,你是对我说,只会挣包银,不会找零钱,怕我拍你的烟。现在我有了钱,要想抽我的烟,就说昨天是闹着玩的了。”纪大娘道:“凭你这样说,我成个什么人了。”母女两人,正在辩论,只听屋檐下,悬的拉铃一阵乱响。这院子住了三家人家,都是女戏子,一家屋檐下各悬了一个拉铃。门口拉铃绳头上,标明了哪一家。现在响的,正是纪家的铃。纪玉音道:“这又是谁来了,拉铃拉得这样紧。准是面铺里送面的那个小山东。
我讨厌那小子,天天来的人,不送进来,倒要拉铃。“纪大娘道:”也许是关上大门了,我瞧瞧去。“她说着,就上前来开大门。一看时,门却是开的,只见门外停着一辆包车,一个穿纱马褂,哔叽长衫的人,当门立着。纪大娘认得,这是纪玉音的好朋友李三爷,可是他和纪玉音虽十分要好,这儿还没有来过。当时满脸放下笑来。便道:”哎哟,我说是谁,原来是李三爷。难得来的,请里面坐。“李三爷道:”你大姑娘在家吗?“纪大娘走近来,看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点笑意,而且目光灼灼,直射到人脸上,说话的声音,也很是急促。这一副情形,分明是来找岔儿来了。就不敢直率的说在家。便道:”她到戏园子里去了,您找她有事吗?“李三爷道:”现在刚到十二点钟,她到戏园子里去作什么?我要见一见她,有几句话要说。“
纪大娘笑道:“我还能冤您吗?他们今天排戏哩,所以去得格外的早。”李三爷道:“那末,我告诉你也成。我就对你说清楚。”这纪大娘先还请人家进去坐哩,这个时候决没有拒绝人家道理,只得让他进去。身上可只流汗,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不定见了玉音,会闹起来。但是李三爷在外面说话,纪玉音早听见了。她知道李三爷必是为了钱来的,赶快就向屋子里一缩。李三爷走到院子里,她早藏起来了。纪大娘一看正中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她已藏起,这倒心里落下一块石头。李三爷跟着纪大娘,进了正中屋子坐下。因道:“我来不是别事,就因为你大姑娘有件事做的太不对,我向来待她不坏,她不该拿坏意待我。”纪大娘道:“她有什么事得罪了您吗?”李三爷道:“得罪了倒不要紧。她今天上午到我家里去,趁着我没醒,把我一百多块钱拿走了,请您告诉她,叫她若是把钱全拿出来,我就一笔钩销,不然的话,我一定要报区,给她仔细算一算这笔账。”纪大娘道:“呵哟!我也一点不知道。让我问问她看。若是五音她拿去,一定还三爷,一个也不能短少。”李三爷道:“好在这里到戏园子里也不远,我在这儿等一会儿,你就去问一问,看她怎样说?她若是不承认,我自有我的办法。”纪大娘道:“三爷,您先请回去。若是她拿了……”这李三爷的脾气极坏,将手向桌上一拍,说道:“怎样不是她拿了?她拿我皮夹子的时候,我仿佛之间,听她说了一声,因为要睡得厉害,所以没理会,后来,我一醒,想起这事,你大姑娘是不见了。我皮夹子里的钱,也不见了,我住的屋子里,除了你女儿而外,以后有三四个钟头,没有人进去,这钱不是她拿了,是谁拿了?”纪大娘听了他的话,想起纪玉音刚才买烟土,和她躲起来两件事,就断定李三爷所说不冤枉。为面子关系,不好马上就承认。现在见李三爷这样子,也未免有些怕,便道:“你别急,我问她去就是了。”李三爷道:“要走我就一块去,你别冤我在这里老等,你倒跑了。”纪大娘道:“那怎样能够?我为冤您,把家全都不要了吗?”正这样说着,她的二姑娘纪丹梅恰巧回来了。她见母亲和李三爷拌嘴似的,便问是什么事。纪大娘不等李三爷开口先抢着说了。纪丹梅笑道:“您还在乎此吗?为这点小事情,今天用得着生这大气吗?”李三爷见她媚着一双眼睛,显出两个小酒窝儿,只管含笑向这边看来,一腔肚子怨气,不由就消了一半。因道:“并不是我爱惜这几个钱。你姐姐这个事,做的太要不得了。体体面面的朋友,就借个三百二百,那都不要紧。惟有这样暗下拿人家的,这事不是咱们应做的事。”
纪丹梅道:“您说的是,我姐姐这事,做的要不得。您也别和她当面,一来免得您生气,二来也不好意思见您。请您赏她一个面子,回头我见着了她,一定把钱要了来,亲自送到您府上去。您不疑心我也靠不住吧?”李三爷听不得纪丹梅这样从容婉转的好说,笑道:“令姐要象你这样懂事,我就不生气了。我就信你的话,听你的回信。”纪丹梅道:“准没有错,今天下午五六点钟,一定到府去奉看的。”李三爷没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便走。纪丹梅笑道:“三爷是难得来的,来了就这样走。
茶也没喝一杯,我很不过意。要不三爷还坐会儿,好不好?“李三爷笑道:”那倒不必客气,下午我在家里候你得了。“说毕,他负气而来,竟是无气而去了。纪玉音由屋子里伸出一个脑袋,先望了一望,然后才走出来。纪大娘将一个食指,在脸上掐了几掐,将脸对她一伸,说:”你,你好!把咱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没有钱用饿死了也只好认命,怎样去偷人家的呢?“纪丹梅道:”事已然做了,说也无益,但不知道人家那个钱动了没有动?“纪玉音道:”我已经用了十块了。要我拿还他,我可拿不出来。“纪丹梅道二”我们既然答应他送钱还人,就得全送去。缺个十块八块的,为事不大,依然还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纪大娘道:”你倒是说得对,钱是让她花了,这会子哪儿找钱补上去?“纪丹梅道:”无论如何,也要把原款子凑着还人家。若是钱不够,可以把我的行头拿去当几块钱凑上。“纪大娘道:”那可不成。你明天用着的呢,哪一件也不敢当。“纪丹梅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保管两三天之内,就会取出来。“纪大娘道:”你又有什么法子?“纪丹梅脸一偏,脸先红了,笑道:”我和宋旅长借几个钱赎行头,他还能够说不肯吗?“纪大娘道:”那倒是成。可是他不在城里呢。“纪丹梅道:”今天进城来了。刚才我看见他坐在包厢里。我下了装,要派人去问个信儿,他先就派人到后台来了。说是他约了几个人晚上在平安饭店打牌,叫我一会儿就去。“纪玉音道:”那我也去一个。“纪丹梅道:”晚上你还有戏呢,能去吗?这两天我劝你安静一点的好,今天要不是我,这事可就闹大了。你是听到有钱得,又想去呢。“纪玉音被她妹妹说破心事,倒不好说什么,也就默然无声。纪大娘果然依着纪丹梅的意思,把几件行头当了十块钱,凑上李三爷的款子,叫她在下午送去了。
到了晚上,纪丹梅依着宋旅长约定的时间,便到平安饭店来。这来旅长名叫汉彪,是个老军务,而且他办理军需多次,手上也有几个钱。当那承平之时,无所事事,就常常进城来听戏。无意之中,看上了纪丹梅,因此就不断的到春明舞台来。
这一天,他看纪丹梅的《梅龙镇》触动了情绪,越是忍耐不住。便叫着包厢里的茶房过来,叫他买一点点心。搭讪着和茶房说起话来,便对着纪丹梅的年岁住址,问长问短。茶房笑向隔壁包厢里一指道:“您问这位赵先生,他就能全告诉您了。”
宋汉彪向隔壁包厢里一看,一个西装少年,独坐在那里。自己还没有开口,那少年早站起来点头。宋汉彪也点头笑道:“到我这边来坐坐,好吗?”那赵先生听说,果然过来了。一问起来,他叫赵文秀,乃是这戏园子股东的表兄弟,在这戏园子里也担任点稽查的职务。宋汉彪还没有说出来意,赵文秀先就笑着说道:“宋旅长觉得这纪丹梅的戏还不错吗?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宋汉彪忍不住笑道:“真的吗?
要怎样的能和她认识呢?“赵文秀笑道:”容易极了。只要宋旅长请她吃饭,就可以认识了。“宋汉彪道:”从来不认识,怎好请她吃饭呢?我真请她,她知道我是谁?“赵文秀道:”她不认识宋旅长,她可认识我。只要我一说明,她就会来的。“
宋汉彪笑道:“说来说去,我倒想起一件事。你老哥怎样会知道我姓宋,而且是一个旅长。”赵文秀道:“我们这里的茶房,大概都认得宋旅长了。何况是我呢。”
宋汉彪笑道:“这大概为我常来的原故,所以许多人认识我。也许台上的那个人,也就认得我了。”赵文秀道:“请你稍等一等,她还没有走,让我到后台去问她一问看。”说毕,他匆匆的就走了。不多大一会儿工夫,赵文秀笑嘻嘻地走来,说道:“我已和她约好了,咱们在新丰楼相会。咱们先到,她一会儿就来。”宋汉彪道:“戏完了再去不成吗?”越文秀笑道:“宋旅长,你对于捧角这个事,真是外行。
捧角的规矩,你是捧谁,谁的戏完了,你就得走。若要往下瞧,你就是听戏来了,不是捧她来了,你怎样花钱,她也不会领你情的。走罢,您跟着我学,准没有错。“
宋汉彪见他说得还有几分理由,将信将疑的,便跟着他走。两人到了新丰楼,沏了一壶茶,刚只倒了一锺喝了,就听见外面伙计喊道:“宋旅长吗?在四号。”说话之间,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长衣女郎,正是纪丹梅。宋汉彪却不料赵文秀有这样大的魔力,说办到就办到。当时见了纪丹梅,只是张着嘴乐,一刻儿工夫,不知怎样说好。倒是赵文秀从从容容的,从中给他们介绍。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认识的时候还不到一个月,宋汉彪已经花了好几百块钱,也是赵文秀给他出的主意。每逢进城,就在平安饭店开一个房间,然后叫纪丹梅来,吃大菜抽大烟,足乐一阵。
这天纪丹梅到平安饭店的时候,宋汉彪另外还约着几个朋友。一个是师部参谋长孙祖武,一个是旅长吴学起,一个是军需孔有方。纪丹梅一进房间。宋汉彪正和孙祖武两对面,躺在床上抽大烟。吴学起和孔有方坐在沙发上,拍着大腿,摆脑袋,合唱《武家坡》。吴学起一见纪丹梅,先迎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道:“嘿!真俊!
下了台,比在台上还要好看。“纪丹梅出其不意的被一个粗黑大汉拿住了手,倒吓了一跳。孙祖武丢了烟枪,坐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吴大哥总是这样性急,人家还不认得你是谁,你就和人家开起玩笑来。“宋汉彪也起来了,这才给纪丹梅一一介绍。吴学起道:”老宋,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小赵儿,怎么还没有来?他是对我说了,也给我找这一个呢。你知道他家电话,打一个电话催一催罢。他要不来,我不在这里干着急,我要逛胡同去了。“宋汉彪听他这样说,既然邀他来了,只得去打一个电话。
赵文秀原曾和吴学起会过一面,见他那一副样子,不大好惹。若是给他介绍一个坤伶,一见之后,恐怕人家不愿意,所以会面时,含糊答应了,并没有诚意给他介绍,今天宋汉彪在平安饭店开房间,就不敢来。现在宋汉彪打电话到戏院子里一催,不来,又怕得罪了人,想弄点小差使的希望,也不免断了,如此,只得告诉就来。挂上电话,却低头想着,介绍哪一个好呢?这电话重,正在经理室隔壁,忽听有男女谈判之声。有一个女子说道:“这样说,是不成了,咱们再见罢。”赵文秀伸头一看时,是一个十八九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蓝竹布长衫,头上戴了一顶四川软梗草帽,脸子长的倒还清秀,就是鼻梁高一点。这人见过几面的,她在天桥唱戏,还有一点小名,现在很想在大舞台搭班呢。不过她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不好叫她。让她出去了,自己开了屋后门,绕道抢到她前面去,两人顶头相遇,赵文秀不管她认识不认识,先笑着点了一个头。那女孩子见有人招呼,也就站住了脚。赵文秀道:“瞧你这样子,好象又没有说妥啦。你的戏,很不错,我是看见过的,正用得着你这样一个花衫。可借刚才我不在当面,我在当面,一定给你说好。我姓赵,这里经理是我的亲戚。”那女孩子听他这样说,便笑道:“您现在还能给我去说一说吗?我只要戏码排得后一点,什么我都可将就。”赵文秀道:“那就很好办。你瞧你叫什么名字,一刻我会想不起来了。”那女孩子笑道:“我叫周美芳,赵先生记得吗?”赵文秀道:“对了对了,这样极熟的名字,我会想不起来,该打该打。”
周美芳笑道:“赵先生真客气。只要您和我多说两句话,我就很谢谢了。”赵文秀笑道:“要说请人说话,这里有个人比我还有劲,可借周老板不认得他。”周美芳道:“是哪一位?”赵文秀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平常老在一处谈的,他可不是个平常的人,他是个旅长呢。”周美芳道:“他是这样一个人,那就没法子认识了。”
赵文秀道:“怎么没法子?只要您有工夫和我去会他一会,就认识了。他今天正和一个姓宋的旅长,在平安饭店打牌呢。”周美芳道:“哪个来旅长?就是捧纪丹梅的那个人吗?”赵文秀道:“这算被你猜着了。纪丹梅现在也在那里呢,你去不去?”
周美芳听说,低了头将竹布长衫牵了一牵。赵文秀道:“周老板若是愿去的话,回家去说声儿也好,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你雇个来回车儿也很快的。”周美芳见赵文秀说的话,无不合她的心意,十分欢喜。当真雇了个来回车儿,回到家去,换了一套绸衣服来。她初见赵文秀,倒好象难为情,赵文秀却毫不理会,又同她雇了车,一路到平安饭店来。周美芳坐在车上,心里可就想着这不是活该!正在为钱逼得没法儿办,现在若和这旅长认识了,还愁什么?不多大一会儿工夫,两辆车,便停在平安饭店门口。赵文秀和周美芳下了车,便向饭店里走。走到楼梯当中,赵文秀停住了,对着周美芳轻轻的说道:“无论如何,你别说是在天桥唱戏的。你就说向来在京外唱戏,现在回京来搭班,还没有说妥呢。”周美芳笑道:“我正想这样说呢。
就怕不能撒谎,所以没跟您提。“赵文秀笑道:”你敞开来撒谎罢,他们是不懂的。
可是还有一层,你那个名字,在天桥用过没用过。“周美芳道:”我在天桥出台的时候,名字叫小玉铃。后来在家里学戏,就用的是现在这个名字。原是为着天桥的名字不能用,才改的。“赵文秀笑道:”那就好,算是一点儿破绽也不露了。“商议已好,两个人便到宋汉彪开的房间里来。吴学起见宋汉彪拉着纪丹梅坐在软榻上,卿卿我我的说话,急得他只爬耳挠腮。现在见赵文秀带着一个漂亮女子进来,不由龇嘴一乐,便道:”嘿!小赵儿,这是你给我介绍的朋友吗?“赵文秀笑了一笑,回头对周美芳道:”这就是吴旅长。“周美芳心里想着的吴旅长,也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倒不料是这般一个长大黑汉,一见之后,未免愣住了。吴学起笑道:”咱们一回见面,二回就熟啦,别害臊,请坐罢。“周美芳一想,自己干什么来的,怕什么?这样一想,就对吴学起嫣然一笑。吴学起哪里见得这个,便拉着她问长问短。孙祖武笑道:”嘿!吴大哥,你真不客气,这位来了,咱们都没有交谈,你就先和她好上了。以后有这种好事,还敢请您加入吗?“吴学起笑道:”我是一时大意,把你们耽误下了。“于是牵着周美芳的手,一一给她介绍。
纪丹梅知道周美芳是天桥的角色,很瞧她不起,只是和宋汉彪说话,不大理她。
宋汉彪横躺在床上抽烟,纪丹梅便伏在床沿上,拿着十几根取灯,在烟灯边摆字。
宋汉彪笑道:“这么大人,还是淘气,你给我烧两个泡子罢。”纪丹梅笑道:“我烧泡子,很费烟。弄的不好,就给烧焦了,这事我办不好。别抽烟了,坐起来咱们谈谈罢。”说时,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面粉镜,一叠粉纸,对着烟灯的光,就照着镜子,将粉纸向脸上扑粉。在她扑粉的时候,无意之间,粉纸里面,忽然落下一张字纸,宋汉彪眼快,伸手便捡来一看,原来不是别物,乃是一张当票,当了什么东西,那是看不出来,当的钱,却是七两二钱银子。宋汉彪轻轻将她的衫袖一扯,笑道:“你掉了东西了。”因把当票,给她看道:“这是你的吗?”纪丹梅一把抢了过来,便向袋里一塞。笑道:“怪寒碜的,你别嚷。”宋汉彪道:“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今天送去的呢,你有什么急用,这样等不及?”纪丹梅道:“我们有什么等不及,还愿意吗?可是欠人家的,人家真等不及呢。”宋汉彪道:“你既然早知道要和我会面的,为什么不等着和我见了面再说呢。”纪丹梅道:“我原知道旅长会帮我的忙,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宋汉彪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这样好的交情,还在乎吗?”说时,拉了纪丹梅的手,让她把身子就过来,却对着她耳朵,轻轻说了两句话。纪丹梅夺了两手,向怀里一藏,对宋汉彪笑着呸了一声。宋汉彪就爱这个调调儿,当时哈哈大笑。坐了一会,他一声不响,掏了两张十元的钞票,塞在纪丹梅手里。纪丹梅在家里就料定了可以和宋汉彪借钱。不料自己还没开口,人家的钱就送来了,这真是痛快极了。因此,她便专门陪着宋汉彪说话。
那个周美芳也是和吴学起纠缠在一处,因就乘机向吴学起道:“我是由京外回来搭班的,他们都不很大理我。您能够抽出一点工夫,再捧我一捧吗?”吴学起道:“你无论哪个班子里,我都会去捧你。”周美芳道:“哪有那么容易,无论哪个班子都能去哩?我现在想搭春明舞台那个班子,他们排挤得很厉害,不让我搭上呢。
您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吴学起道:”班子有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到春明舞台去露?“周美芳道:”这自然有原因的。因为春明舞台有的是钱,能照着数目给包银。而且在那里看戏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只要能搭个周年半载,自然就会红起来。“吴学起笑着将大腿一拍,啪的一声响,笑道:”这话有理,非在春明舞台露一露不可。露了本事,人家都说好,这名声就算打出来了。“周美芳笑道:”你知道这不就结了。“他们这两对人情话绵绵,赵文秀可就不敢搭腔,只是有一句,没一句,找着孙祖武孔有方两人说话。吴学起突然的对赵文秀笑道:”小赵儿,我派你一个差事,你可愿干?“赵文秀听了这句话,真觉得吴旅长是十二分痛快,连忙站了起来,眯着两眼笑道:”随便吴旅长派我什么差事,我都从命。我虽然不懂军事,在学堂里也学过兵式操,先生也给我们讲过一些军事学,军佐的事,总担任的下。“吴学起把头一摆,微笑道:”你别犯官迷了,哪里有这样没人干剩下来的军佐,让你当去?我是派你去说合一件小事,不是叫你去当差事,你可听清楚了。“
赵文秀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不异喝了三斤花雕,浑身火烧一般,觉得是站着不好,坐下来也不好。孙祖武究竟是个识字的人,觉得赵文秀很难堪,便笑道:“吴旅长是跟你开玩笑的。也许他真有事托你,你给他办得好好儿的,他自然就会给你差事。”
吴学起道:“这话算我承认了。我来问你,你不是和春明舞台的经理是亲戚吗?你给周老板帮个忙,给她来一分儿怎样?你可别推诿,我全知道了,你们那儿的经理,是前后台一把抓,他也能请角儿的。”赵文秀这才定了一定神,把脸上的颜色,转白了一点,也笑道:“我要能说上,还不说吗?可是我的话不灵呢。请吴旅长问一问周老板就知道。依我说,莫如吴旅长把经理找着当面,只要一提,事准成。”吴学起道:“我又不认识那个经理是张三李四,怎样能够找他?”赵文秀道:“那我倒可以介绍。就说吴旅长是我的朋友,要找他谈一谈,他一定会见您的。”吴学起笑道:“嘿!我是你的朋友?可给你露脸。得!看在周美芳的情分,就那么办罢。
咱们是哪一天见面?“赵文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这就去找他来,您看怎样?“吴学起走过来,用他的大巴掌,拍着赵文秀的肩膀道:”好小子!这样办,算你有出息,这朋友算咱们交上了。“赵文秀被他骂了,心里虽然一阵难过,面子上倒也不好怎样反对,只当”好小子“那三字没有听见,便笑道:”我这就去。若是要快一点,最好借您汽车我坐一坐,就是车外边站着的两个护兵,也得跟了去。这样办,敝亲他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来得快了。“吴学起道:”好!我全依你,快去快来罢。“就吩咐饭店里伙计,把护兵叫来,告诉了他这话。
于是赵文秀坐着站了两名护兵的汽车,向春明舞台而来。
第七十七回颊有遗芳半宵增酒渴言无余隐三字失佳期
这个赵文秀的表兄王实公,这两天是常在戏院子里办事,所以赵文秀来找他,是十拿九稳可以会着的。当时汽车到了戏院子门口,门口站岗的巡警,也不知道来了一个什么阔人,赶紧靠旁边一站。及至车门一开,却是赵文秀走出来,倒出于意料以外。向来赵文秀进出,是和门口巡警要笑一笑的,这时下了车,昂着头进大门,巡警和他笑时,他却没有理会。走到了经理室,王实公正在写信,抬头一见是他,刚要说话,接上又看见他身后站着两名挂盒子炮的兵士,倒不由得吓了一跳。赵文秀先笑道:“表哥,我的好朋友吴旅长,现在平安饭店。刚才我是坐了他的汽车来的。这两位就是他的护兵。那里还有来旅长,孔军需官,孙参谋长。”王实公听他说了一大套,却是莫名其妙,只白瞪两眼,望着他,他这才道:“我的好朋友吴旅长,他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特意来找你去谈谈。”王实公道:“哪个吴旅长?我又不认识他。”赵文秀道:“不认识他不要紧,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和我一路去见他得了。”王实公道:“若是有事,非我去不可,我一定去。但是你也要说出原委来,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我去。”赵文秀怕王实公不去,就把吴学起要荐角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这角儿是谁。王实公听了一个详细,心里这才放下一块石头,原来是不要紧的事。依着王实公,便要坐自己的小汽车去。赵文秀道:“何必呢,我们就同坐吴旅长的车去得了。”回头一看,见两个护兵已走,便低低的笑道:“坐他的车,车子外站着两个兵,那是多么威风?而且车子开得飞也似的跑,坐在上面,真是痛快。”说时,催着王实公就要他走。王实公被催不过,只好和他一路去。
到了平安饭店,和吴学起会面,一眼就看见周美芳,恍然大悟,原来荐的就是她。吴学起笑道:“王先生,这周老板,大概他也认识?”王实公道:“我们原是极熟的人。”吴学起道:“既然是极熟的人,贵园子里怎样不请她唱戏呢?”王实公道:“原有这个意思。”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因道:“无奈人是早请好了的,这个时候,实在不敢加人。”吴学起见他有拒绝的意思,就很不高兴,脸上的颜色,由黑里泛出一层浅紫来。眉头一耸,眼睛一瞪。王实公见他大有不以为然的样子,怕得罪了他,赶快说道:“不过吴旅长介绍的人,总要想法子的。让我回去,和后台商量商量看。”吴学起道:“不用商量了。你要回去商量的,不是为着怕花钱吗?
这一层没关系,该花多少钱,由我拿出来。你瞧怎么样?“王实公笑道:”那是笑话了,哪有这种道理呢?“吴学起道:”怎么着?你瞧我不起,说我不能花这个钱吗?“宋汉彪怕两人言语闹僵了,要闹出什么笑话,因就对王实公道:”我这位吴大哥可是说得到做得到,并不是客气话,王先生就斟酌办罢。“王实公道:”吴旅长有这样的好意,那是很感激的,可是那样办,不敢当。“吴学起道:”你戏园子里自己舍不得花钱,人家花钱,你又不好意思。说来说去,那我荐的人,一定不给面子了。“王实公道:”不敢,不敢,周老板本很好,我们就打算请。有吴旅长这样一介绍,格外的要请了。不过……“吴学起道:”别又不过不过的,干脆你就算请了她。至于钱多少,我们满不在乎,可就是要这个面子。“王实公见吴学起一再的说,不在钱之多少,料想是不要多少钱,不如就此答应了。遂答道:”既然吴旅长这样帮忙,我就负一些责任,算是请了周老板。至于包银多少,让我回去商量定了,再答复吴旅长。“吴学起道:”你说这话,就不通。我还在平安饭店待个十天八天,等你的回信吗?一了百了,有什么话,当面说了就结了。“王实公被他一顿硬话相撞,倒弄得不好意思。又是宋汉彪说道:”王先生,你不必考虑,索性把这责任担一下子。你当面把包银说定了。“王实公笑道:”兄弟在戏院子里虽然是个经理,只有请那二三十块钱的杂角儿,可以随便调遣。至于好些的,总要和股东会几个出头的人,商量商量。“吴学起道:”我瞧你这样子,也未必能出个三百二百的。若说百儿八十,那不在乎,我每月只给周老板打一场牌就准有了。你不是说二三十块钱,能负责任吗?现在我三十块钱也不要你出,只要你出二十块钱就成了。“
说到这里,回头又对周美芳道:“你别嫌钱少,我每月给你添上一百。这一百块钱是我出,我倒不怕戏园子露脸。”说时,脸又向着王实公道:“你们对外可别说实话,若是我荐的人,只够二十块钱,可就骂苦了我了。”王实公不料吴学起费这么大力量荐一个人,仅只二十块钱包银,真是一场怪事。当时便答道:“果然如此,兄弟就是可以负责答应。但不知周老板愿意什么时候登台?”吴学起笑道:“这个我可不能作主。世上的媒人,只能给你找新媳妇,可不能给你包养小子。”周美芳听他说话真粗,倒有些不好意思。吴学起见她没有作声,便道:“怎么着,你嫌钱少吗?你放心。我答应了的钱,若不算事,我吴某人,就不是人造的。”他这一起誓,满屋子人都笑了。吴学起道:“别笑,我这是真话。纪老板,咱们办的这事,你可别对外人说。你一说了,周老板就怪寒碜的。”纪丹梅还未答言,吴学起又掉过头来,对赵文秀道:“你可得给她鼓吹鼓吹。你不是要我找差事吗?你就得把这件事,办得好好的。我就给你设法。你听准了,姓吴的说话,没有失信的。”赵文秀心里是欢喜,恨不得立刻答应几个是字。无奈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意思说那话,只是干笑了一阵。王实公问周美芳几时登台那一句话,始终没有问出来,自己逆料,这未必就谈得到什么头绪。谈了一会,约着周美芳在戏院子里再商量,告辞先走了。
赵文秀在平安饭店又胡混了一阵,直到只剩宋吴二旅长纪周两老板,他才走了。
他听了吴旅长可以给差事的话,就盘算了一宿。心想要捧周美芳,论到钱,我是不够资格,除非在报上替她鼓吹鼓吹。这影报的编辑杨杏园,和自己曾有点交情,不如去找找他看。他若肯在副张上画出一块地盘给我作戏评,我就可以尽量捧一棒了。
但是突如其来的找人,人家不疑心吗?赵文秀想了大半晚上的法子,居然被他得着一个主意。到了次日,便来拜访杨杏园。因道:“上两个月,我就说了,要请您去听戏的。只因为事情一忙,就把请客的事忘了。昨天有两个朋友,要我请他听戏,我就忽然把这事想起来了。因此再也不敢耽误,今天特来拜访,请您自定一个日期,将来我好来奉请。”杨杏园道:“那是很感谢的。但是你老哥并没有邀我听戏,恐怕是您自己记错了。”赵文秀道:“不错,不错,恐怕杨先生正事多,把这个约会忘了?”杨杏园对于人家来请听戏,总不能认为是恶意。便道:“这几日很忙,没有工夫去,怎么办呢?”赵文秀道:“若是事忙,可以晚点儿去,只听一两出好戏得了。我们那儿,有一个现成的包厢,随便什么时候去,那儿都有位子空。只要您去,您先招呼一声,我就给您预备一切。明天的戏,我看不大好,不来请了。后日的戏,好还不算,还有一个极美丽的新角儿上台,可以请杨先生去看看。只要杨先生说一声好,报上再一鼓吹,那末,就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了。”杨杏园笑道:“您说这话,我可不敢当。而且我的事很多,哪有工夫去作戏评?”赵文秀道:“那不要紧。您若不嫌我的文章狗屁胡说,我就给杨先生担任这项工作,每日送五百字到府,请您改正。”杨杏园一想,他是一个皮簧研究家,很懂一些戏理。若是每日能送四五百字的戏谈,倒是一笔好买卖,不可失之交臂,便笑道:“若能帮我这一个大忙,我是感激不尽,要我什么交换的条件呢?”赵文秀道:“尽纯粹义务,什么条件也用不着。杨先生若一定要报酬,至多有什么不要的旧小说书,送两套给我看看,那就成了。”杨杏园笑道:“当编辑先生的人,有人送好稿子给他,犹如厨子得着人送大米一般,岂有不受之理。你老兄有此一番好意,就请早早的把大稿赐下罢。”赵文秀道:“我虽愿意班门弄斧,还不知道杨先生的主张如何。我们就以后天的戏,作为标准,一面看,一面讨论,讨论完了,我记起来,就是一篇好文字了。后日之约,请你务必要到。”杨杏园正有所求于他,也就答应一准前去。
到了那天,赵文秀好几遍电话相催,正午打过一点钟,就去了。等到周美芳上台,唱的是《女起解》,杨杏园认为很好,不觉夸赞了几句。一会儿工夫,赵文秀离开包厢,不知道在哪里去了一趟,然后笑嘻嘻的走了来,说道:“杨先生,你说这周美芳不错不是?她也认识你。”杨杏园道:“这是荒唐之言了。我虽爱听戏,却和戏子向无往来,何况她是一个新到京的坤伶,和我怎会认识?”赵文秀道:“这里面,自然有一层原由。一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杨先生同乡里面,有没有和你借川资回家的?”杨杏园笑道:“你这话越说越奇了。周美芳难道还是我的同乡吗?”赵文秀笑道:“我不说破你不能明白。这周美芳虽不是贵同乡,她有一个跟包的,可是你的同乡。这同乡姓名不传,只叫老秋,有这个人没有?”杨杏园笑道:“不错,有这一个人。他在北京飘流得不能回南,和同乡告盘缠动身,我略略的资助了一点。但是这事有好久了,他还没有走吗?”赵文秀道:“可不是,他现在给周美芳跟包了。他对周美芳一夸奖你,凑上我一介绍,周美芳就说,明天要到贵寓去奉看。”杨杏园道:“那我预先声明,要挡驾了。并不是我不愿见,我的居停,他最喜欢捧坤角,我就常劝他。坤伶再要去拜我,我未免太矛盾了。”赵文秀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到她家里去玩玩也好。”杨杏园道:“向来不认识,前去未免冒失吧?”赵文秀笑道:“她们本来就是抱开放主义,现在初上台,更要广结人缘。
你去,她极欢迎,一点也不冒失。“杨杏园一看周美芳出台,就觉得她很有几分秀气,经不得赵文秀一再鼓励,只得答应去了。赵文秀也不等散戏,就带着他到周美芳家来。这里相距很近,只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这是市政公所新盖的一带上海式的小土库门平房,一幢房子一个小天井,三面包围着四间屋子,两排房子夹成一个小胡同。屋子小,人家多,泔水桶土筐破桌椅之类,都由门里挤到胡同里来。走过一条小胡同,拐弯的地方,有个窄门儿,半开半掩着。门框上贴一张小红纸条,写着“尚寓”两个字,又有一块小白木板,写着“李寓”两个字。赵文秀道:“这就是了。”上前将门环敲了两下。正面屋子伸出一张白面孔来,见人就一笑。她正是周美芳,马上对赵文秀点了一点头,又叫了一声“老秋”。那老秋向外一闯,看见杨杏园,连忙说道:“周老板,这就是杨先生。”
周美芳直迎了出来,让他屋子里坐。杨杏园看那屋子里正中有一张光腿桌子,桌子下堆了一堆煤球。又是大半口袋白面。四围乱放着几张不成对的椅子,墙上挂着一张面粉公司月份牌美女画,还有几张富贵有余的年画,就别无所有了。所幸倒还干净,可以坐下。杨杏园万不料美人所居,是这样简单,不免有些惊异的样子。倒是周美芳看出来了,笑道:“我们这屋子实在脏,可真不能招待贵客,怎么办呢?”
赵文秀道:“不要紧的。让你拿了大包银,赁了大屋子,再来请我们喝酒得了。”
老秋搓着两手,站在屋门口。笑道:“我们这儿周奶奶,正要请赵先生,可是她又刚刚出去了。”周美芳道:“何必还要她在家呢。”便对杨杏园笑道:“就在这街口上,新开了一家江苏馆子,我请二位,到那里吃一点点心去。您二位要是赏这个面子,就请同去。不赏这面子,我也不敢愣请。”赵文秀笑道:“去的去的,我就不客气。”杨杏园一想,推辞就太俗了,回头接过来会东得了。也默认了去。周美芳听说,便换了一件月白绸衫,和他俩一路到江苏馆里来。
三人找了一个雅座,解人意思的伙计,早把门帘放下来。周美芳含着笑容,指着上面对杨杏园道:“您坐这儿。”说时,赵文秀已和她坐在两边,只空了下面。
杨杏园要让也没法可让,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坐下了。”周美芳和伙计要了菜牌子,笑着交给赵文秀道:“赵先生,请你代表吧?我可不会写字。”赵文秀道:“你不是说吃点心吗?”周美芳道:“不!我请您二位喝一盅,来两样儿菜罢。”杨杏园有心要作东,就不辞谢。赵文秀和周美芳更熟,越不推辞,就要了笔墨,开了菜单。周美芳问杨杏园道:“您喝什么酒?”杨杏园道:“我不会喝酒。”
他说话时,手本在抓桌上的瓜子。周美芳却把手心按住杨杏园的手背,瞅着一笑道:“总得喝一点。”她一笑时,两腮微微的有两个小酒窝儿一晕。杨杏园手背一阵热,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触,他便笑道:“一定要我喝,我就能喝一点黄酒。”赵文秀道:“那就好。这里正有陈绍兴呢。”说定了,就先要了半斤黄酒。菜单交下去,不多大一会儿,酒菜都来了。周美芳接过小锡酒壶,提着壶梁儿,伸着雪白的胳膊,就向杨杏园大酒钟子里斟上。杨杏园来不及举杯互接,只把两只手来扶着杯子,连说好好。斟完之后,赵文秀倒是不客气,已经端起杯子,架空等候了。周美芳给他斟上,自己也斟上了大半杯。周美芳笑着说了一声“没菜”,就端起杯子,向杨杏园举了一举,杨杏园也笑了一笑,举着杯子喝了。从此以后、周美芳一端杯子,就向杨杏园举一举,笑着一定要他喝酒。杨杏园却情不过,接连喝了三大杯。周美芳看他喝干了,伸着壶过来,又给他斟酒。杨杏园笑道:“周老板,不要客气了。我的量小,实在不能喝了。”周美芳手上提着酒壶的高梁,悬在半空,不肯拿回去。
笑道:“您不接着,我可拿不回来了。”杨杏园却情不过,又喝了一杯。于是把一只手盖着酒杯,向怀里藏,对周美芳笑道:“实在不能喝了,我是向来没有酒量的。
回家路很不少,若是醉了,很不方便。“周美芳一笑,两个酒涡,又是一动,便道:”得,再喝个半杯,这就来饭。你看怎样?“杨杏园道:”若只是半杯,那还勉强。“
说着,将杯子伸出去接酒,不料周美芳趁着这个机会,把酒壶对着杨杏园的杯子,拼命一倾。杨杏园笑着把酒杯向怀里一藏。酒杯子里酒一荡漾,溢了出来,便把胸面前的衣服,泼湿了一块。周美芳笑着身子向回一缩,说道:“我这人不知怎么办的,斟酒也不会。”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走了过来,俯着身躯,给他揩胸前的酒痕。杨杏园接住手绢,自己拂几拂。周美芳连说对不住。杨杏园笑道:“这对不住,是南方人老说的话,周老板怎么也学会了。‘凋美芳笑道:”这也是听来的。说的不对吗?“杨杏园笑道:”极对。但是你这样客气,还要说对不住,那也太难了。’滞说着,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边桌上去。赵文秀笑着对周美芳道:“你就别敬酒罢!你再要敬酒,杨先生非逃席不可了。”周美芳回头一看杨杏园,果然面上红红的,大有醉意,也就不再劝酒了。杨杏园向来不肯努力喝酒,也就没有醉过。这种黄酒,进口并不觉得厉害,不料喝下去一会儿,酒在肚里发作起来,便觉头脑有些昏沉沉的。平常很爱吃的菜,这时吃起来,却又是一种口味。勉强要了半碗凉稀饭喝了,心里才觉舒服一点。于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伙计,叫他去算账。一会儿伙计将账单和找的钱一路送来。杨杏园笑道:“账已会过,我们不让了。”周美芳一见,笑着只说使不得,但是钱已交柜,也就只好算了,笑道:“得,过一天再请罢。”那赵文秀倒是很老实,将上的菜汤,陆陆续续,舀着向饭碗一淘,更把汤计将饭一拌,唏哩呼噜,连菜夹饭,自吃他的。
杨杏园总觉心里有些乱,生怕闹起酒来,在人当面吐了,很不象样子,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两句,便告辞先回家。回到家里赶紧叫听差泡一壶浓茶来。一面喝茶,一面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沦落到以色相示人,还要用酒食来联络人,可见世人吃饭之难。但是这样殷勤招待,也就难得了。想着,一直把一壶茶喝完,还是口渴。这个时候,酒意兀自浓厚。杨杏园便点了一支安息香,插在钢炉里,坐住定了一定神,看见桌上横着一支自来水笔。因为笔头没有套起来,偶然将笔拈起,就拿桌上练习英文的横格厚纸,用笔写着玩。也不知道顷刻之间,怎样会记起两句唐诗,便写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写到这里,又记不起来了,把纸一推,把笔套起,站立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觉大有睡意。因招呼听差,有了开水,把茶还沏上,便拿了一本书,坐在沙发椅上看书,再等茶喝。
先看半页书,还能了解书上的话,看过半页以后,就不知道书上说些什么,渐渐的连坐在这儿干什么的,都也忘了。及至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光烂夺目,窗户里吹进晚风来,扑在人身上,有点凉阴阴地。除了窗子外墙脚下,有几个小虫,叽叽喳喳叫着外,其余并没有一点声音。向窗子外看时,天黑如漆,只能看见对面一点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来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着静静一想,我怎样会靠在这里睡着了。就在这个时候,微微的有一阵酒气,夹着花香,在若有若无之间,隐约可闻。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样睡了这久,还是有这种酒的幻象?”于是静静的注意了半天,看这花香酒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闻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原来酒气,不是由哪里来的,正是自己口里呼出来的气。自己静静的在这儿坐着,就会闻到这种气味。心想这正是所谓芳留齿颊间了。这一场酒东,虽然是自己出了钱,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觉可感。坐着想了一会,因为喉咙里依然十分干燥,又把一温水壶开水,全倒出来,倾在茶壶里,正要找杯茶喝,只见桌上一张白纸,盖了一样东西,纸上写着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烂醉如泥。来时好梦正酣,不敢惊动。特买黄柑一盘,置兄案上,以备不时之需。月斜风定,城上三更,断梦初回,余醒何在,揭纸乍睹此物,得毋惊喜互半乎?一笑。剑尘、碧波同白。”杨杏园看那茶盘子里,果然陈列着八个黄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纸刀,也擦得干净雪白,放在一边。他正在口渴,又想吃凉物之际,遇到这种东西,极是合意,用刀子切着黄柑,一口气就吃了三个。吃到四个头上,才觉口渴好一点了。吃了一顿黄柑,方才上床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披衣起床,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还有张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莲的笔迹。拆开看时,只寥寥几句话,说是冬青姊有两张全家影片存在敝处,嘱将其一,交与先生,以便与贵处所留李伯母相片,一并寄交青姊,收到此片,请回一信,以免悬念。此处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杨杏园也明知双方有一层缔姻的关系,踪迹已疏,她当然不好在信上说什么了。当时杨杏园毫不踌躇,顺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纸,写了一封回信,不过是说相片业已收到,那反面,自己曾在昨晚上写了几个字,却没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让人拿去寄了。
昨日既玩了半天,今日又起来得迟了。这工作自然紧挤到一处,就要忙起来。因此房门也不曾出,极力的做稿编稿,到了下午六点钟,把各事才算办理完毕。五六个钟头,不曾停笔,这人也就十分疲倦,便在外屋子里沙发上,半坐半躺的靠着。直静坐了半个钟头,也不曾动一下。忽听外面院子里有人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伤了酒吗?又病了?”又一个道:“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听那声音,先一个是何剑尘,后一个是吴碧波。杨杏园便假装睡熟,且不理他,他二人进来,一直就奔里屋。何剑生道:“怎么没有人?”吴碧波道:“虽去不远,你不看见桌上的稿子,堆着没理,墨盒子也没盖。”何剑尘道:“我们给他开个玩笑,把这稿子收起来。
回头他回来了,你看他找罢。“吴碧波道:”最妙是把稿子收起来,另外弄几张纸烧了灰,放在地板上,就说把……“说到一个把字,只见杨杏园正睡在外面屋子里,笑道:”我们还打坏主意呢。主意还没有想好,人家全知道了。你瞧,他不睡在外面。“杨杏园依然不理,只是装睡,何吴却都走了过来,连连叫道:”醒一醒,来了客了。“何剑尘道:”看这样子,伯叫不醒,大概他太辛苦了。“杨杏园笑着站起来道:”不要白心痛我了,还打算要下毒手烧我的稿子呢。“何剑尘笑道:”我的主意,只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还没有要烧纸来吓你。这个毒主意是碧波出的。“
吴碧波道:“他太快活了,我们应当要吓他一吓。”杨杏园道:“我什么事太快活了。觉是人人有得睡的,这也算快活吗?”吴碧波笑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杨杏园道:“呵哟,就是为这个吗?不错,仿佛昨天晚上把这十四个字,写在什么地方来着,你怎么看见了?”吴碧波道:“你吃了我们留下的蜜柑没有?”杨杏园道:“吃了,谢谢。”吴碧波道:“我们就为了你那十四个字,才买蜜柑给你吃的。今天我们要来问问你,你醉的是哪一个人家?好汉就不要撒谎。”
杨杏园道:“这是很公开的事,我为什么撒谎?”因就把昨天下午听戏,以及周美芳请吃饭,自己会东的话全说一遍。何剑尘道:“幸而是你会的东,要是她会东,你又够麻烦的了。”杨杏园道:“那为什么?”何剑尘道:“吃了人家的口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这是两句老话,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周美芳和你有什么大交情,怎能一见面就请你吃饭?”杨杏园道:“这一层,我早已明白,无非是要我们在报上替她鼓吹鼓吹。她是一个初出山的人,偶然榆扬一二,这也是栽培脂粉的意思,有什么不可以。”吴碧波道:“你这话简直就是给她鼓吹,怪不得在社会上办事,第一件就是要请客,请客难怪有这样的好处。其实那种人物,倒也罢了。”杨杏园道:“现在不是社交公开的时代吗?男子可以请女子,女子也可以请男子。为什么坤伶请客,就不能到呢?”何剑尘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坤伶之联络报馆里先生,无非是想报馆先生给她鼓吹鼓吹。吃了以后,你还是鼓吹还是不鼓吹呢?
若是不鼓吹,你对不住人家,若是鼓吹,你愿意捧角吗?“杨杏园道:”你这话也顾虑得是。但是坤伶的艺术,果然不错,我们也该奖励几句。不能因为有捧角的嫌疑,遇到坤伶就骂。“何剑尘道:”我并没说坤伶该骂。但是周美芳的艺术,你也未曾看见,你何以说应该奖励几句?“杨杏园笑道:”你二位不辞辛苦而来,就为的是要驳这一件事吗?“何剑尘道:”不辞辛苦而来,这被你猜着了。至于干涉你捧角,那倒不是。我们负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和你谈谈,你能不能容纳?“杨杏园道:”我并不知道你商量什么事,我怎能先容纳你的要求?设若你要砍我的脑袋呢,我也糊里糊涂先答应下来吗?“吴碧波笑道:”虽不至于要砍你的脑袋,但是这件事说了出来,有相当的麻烦。“
杨杏园一听他两人的话音,又看了看他两人的脸色,就明白这事十之八九,却依然装为不知道,笑道:“既然这样说,我越发要你们说得详详细细的了。”吴碧波望着何剑尘微笑道:“你说罢。”何剑尘微笑了一笑,且不说话,对杨杏园的面孔凝视着。杨杏园道:“这为什么?有话只管一说啊。”何剑尘道:“说我自然说。
我声明一句,大家实事求是的说话,不许唱高调。“杨杏园道:”这样就好,我最怕的是唱高调呢。请说罢。“何剑尘笑着,凝了一凝神,然后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我们这样郑而重之的说起,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来谈的,并不是别事,就是你本人的婚姻问题。“说到这里,杨杏园身子坐在椅子上微微一起,就有要说话的样子。何剑尘将手一伸,连摆了几摆,说道:”且慢且慢,你让我说完。照说,你的婚姻大事,当然无我们插嘴之余地。不过我们受了人家的重托,既然有话,也不能不对你说。“吴碧波笑道:”你且听清楚了这话,这是明白交代,不要当是一个虚帽子。“何剑尘道:”不要和他开玩笑罢。这样一来,他越发不注意我们的话了。杏园,我想你自己的事,你是有一番打算。可是到了推车抵壁的时候,你就得自己转弯,不能一定要冲过壁子去。前天那位方老先生特意请我两个人吃饭,说是密斯李有万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和你的感情,再进一步。而且这类苦衷,你也完全知道,对于李女士这类态度,十分谅解。因为这样,李女士很不愿因为她个人的关系,耽误了你的婚姻,所以她就荐贤自代。至于这位支女士呢,我们见面很少,不能知道她的学问如何。但是就外表看来,也是一个聪明俊秀的人物。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较为活泼,不能象李女士那样极端的幽静。“杨杏园道:”你二位不用提了,你们所要说的话,我全知道。我这事不但要二位来劝我,就是我自己,也时时刻刻劝我自己。不过我现在感到婚姻这件事,与其带些勉强的意思,不如无有。绝不是对人问题。我是实说了罢,现在已计划定了,秋后回南去,一度省视老母,然后再谈这一件事。在我未回南以前,暂且不提。“吴碧波道:”你既然说得这样坚决,你会了伯母以后,要不要去找李女士呢?府上和琵琶亭畔,只一衣带水之隔,前去是很便利的。“杨杏园道:”我虽愿意前去,她若不见我,我又怎么办呢?所以这个主意,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何剑尘道:”他也不用提了。你所要说的,我全知道。你的意思,无非要和李女士当面解决这个困难问题。在未和李女士面谈以前,你不能拿定宗旨。所以对于任何人来说婚姻事件,你是不能接受的。对与不对?
碧波,算了。我们空计划了一阵子,据他这样说,我们的话,是没法可以入耳的。
不必说了罢。我托你请褒扬的那一件事,倒很要紧,还是去办那一件事罢。“
吴碧波笑道:“这是你们新闻记者所常用的话,就这样急转直下的。把这一个问题揭了过去吗?”何剑尘道:“不急转直下怎么办?还要不识时务,老和他谈不入耳之言不成?”杨杏园道:“你这全是骂我的话。我是主意打定了。不但今生不望褒扬,就是定我及年不婚的大罪,我也愿意承当。”何剑尘道:“胡说,我说请褒扬是一件真事。”杨杏园道:“是谁请褒扬,怎么要经碧波的手,你不会直接去办吗?”吴碧波笑道:“我现在是专门做这种生意,到处兜揽。你路上有人请褒扬没有?我可以包请,极快,两个星期,准可以下来。”杨杏园笑道:“我看不出碧波,得了一度挂名差事的便宜,就这样官僚化起来。”碧波道:“你以为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吗?这是极公开的买卖呢。现在内务部是不发薪水,每个人倒存着百十元的代用券。这种代用券,扔在大街上,让人捡起来,还有一弯腰之劳。不过在本部有一层好处,若拿这个代用券去请褒扬,一块钱当一块钱用,不折不扣。所以有人到部里去请褒扬,现钱就会由经手的人落下,给你缴上代用券。请褒扬的人,没有什么损失,他一转手之间可就把废纸换了现钱用了。这种事情,只有主管司科的人得着,旁人岂能不眼红。因之部里索性公开起来,无论是谁,只要是本部的人都可以介绍请褒扬。主管的人和介绍的人,另订一种调剂的办法。这一来,他们就四处打听,有人请褒扬没有?只要你肯请,阿猫阿狗,都可以办。而且另外订几个优待条件,可以照章程上的价目,打折扣缴款。并且可以指定日子完事,不象从前,平常请褒扬,拖了整年的工夫才能发表。”杨杏园道:“这倒有趣,是打几扣呢?”
吴碧波道:“这就早晚市价不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杨杏园道:“你并不是内务部的人,你为什么倒要出来兜揽这件事情哩?”吴碧波道:“这我自有缘故在其中。我有一个亲戚,在那边办事,穷的了不得。他自己上了几岁年纪,懒在外面兜揽,却把那事拜托了我。我想一个两个人,那是有限的事情,我就和剑尘约起来,各人分头写信到南方去,问有要办的没有。说明了,只要来请,准可办到。不料成绩很好,在一个月工夫里,我们两人凑起了十几位请褒扬的,有几百块钱的买卖。我想和敝亲商量,并案办理,代用券换下来的现金,就三一三十一,各人分一点,留得看电影吃小馆。这种事,一方面救济了灾官,一方面又替人请了褒扬,一功而两得。虽然从中挣几个手续费,也不能算是造孽钱吧?”杨杏园笑道:“挣钱的人,他都有要挣钱的理由,不过象你二人,还少这几个钱用吗?我觉得你们这样办,未免细大不择了。”何剑尘笑道:“不劳而获的钱,又管它多少呢?你等着罢。
将来我得了钱,可以请你吃饭。“杨杏园笑道:”我是贪泉勿饮,请你不必作这个人情罢。“何剑尘道:”这样说,我们可以从今天起,画地绝交,因为我还是个贪人呢。“吴碧波笑道:”你别忙,你看有了钱,请他吃小馆子,他去是不去?剑尘,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到敝亲衙门里去一趟,若是他有相当的答复,今天晚上,我们就先吃一顿。“说时,拿着帽子在手,站起身来就要走。何剑尘道:”好,你快走罢。我静等着你的好音。“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笑着去了。
第七十八回一局诗谜衙容骚客集三椽老屋酒藉古人传
这个时候,在下午两点钟,正是衙门里当值的时候。吴碧波的亲戚梁子诚,是一个老部员。除了上衙门,也没有别的事情,他是天天必到的。吴碧波要找他,到衙门来找,比到他家里去找,还要准些,所以毫不踌躇,一直找到部里来。到了他这一科,隔着玻璃窗户一看,只见俯在一张桌子上,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戴着大框眼镜,拿着笔,文不加点的写下去,好象在拟什么稿子。仔细看时,并不是拟稿,是将一张报,叠了放在面前,对于报上一篇什么文字,在那里圈点。口里念着,头是摆着,好象很有趣。这邻近一张桌上,有两个人,对坐在那里谈话。一个笑道:“今天我得早些下衙门,东安市场有一个饭局。”又一个说道:“是谁请客?”那个道:“是同乡一个姓吴的,在刘省长那里当机要秘书。那回刘省长出京,他是再三要我走,可惜我没有跟了去,不然,现在也抖起来了。”这个道:“我这两天的口福也不坏,明天上午有一个饭局,后天下午是两个饭局。”他们说到这里,回头一看见吴碧波在窗外,便道:“子诚子诚,有人找你的来了。”梁子诚正伏在桌上打吨,听见有人叫他,连忙将头向上一抬。那枕着手的半边脸,睡得红红的,而且被衣服折印了两道直痕,嘴上的口水,直望下淋。他伸了一个懒腰,又哎呀了一声。
那两个人都笑道:“好睡好睡。”梁子诚揉着眼睛,笑道:“科长呢,下衙门了吗?”
一个人道:“今天总次长没来,他坐了一会子也就走了。”又一个向窗外一摆头,笑道:“没有走,到对过打诗条子去了。”说这话时,吴碧波早已走了进来。梁子诚笑道:“你才来,我正等得不耐烦了。”吴碧波道:“这是怪话了。你办你的公,我来迟来早,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梁子诚道:“我要知道对过打诗条子,我早就过去赶热闹去了,还等你吗?”说到这里,和吴碧波丢了一个眼色说道:“晚上你到我家里去一趟罢。”吴碧波道:“那就更好,哪里打诗条子,你引我先看看去。”
梁子诚道:“不大便罢,引了一个生人去,他们要见怪的。”吴碧波道:“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不是部里人,关起门来,都是一家。谁还瞒得了谁吗?”梁子诚道:“就怕科长在那里,他认得你,其余的人,倒是不要紧。”吴碧波道:“科长若在那里,我不停留,马上走开得了。”梁子诚也是急于要去看,就不再问,取了一根烟卷,燃着吸了,背着手,对吴碧波道:“走,我们瞧瞧去。”
这对面屋子,和这边隔一个院子,也是一科,和这边的情形,正差不多。梁子诚口里抽着烟卷,背了手慢慢的走过来。到了这时,先隔着窗户,向里面看了一看,果然各人桌上,都干干净净,墨盒也盖上了,笔也插好了,不见放着一件公事纸,倒有一张桌上,两个人在那里下象棋,其余的人,便拥在西边犄角上。梁子诚、吴碧波一路走了进去,一直就奔西边桌上。果然七八个人,围住一张桌子。正位上坐着一个人,口里撒着一根假琥珀烟嘴,向上跷着,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静望着众人微笑。桌上有一个印着官署衔的信封,正中却用墨笔写了四个字,乃是“钩心斗角”,信封敞着口,套了一叠字条,露着大半在外,乃是用部里公用信笺,裁开来的。面上那张字条,写着“风风雨雨落花时”,一句诗,五六两个字,没有写出,画两个圈来替代,这句诗一边,写着暮春,落花,太平,劝农,嫩寒,一共十个字,是每两个字作一组,这就是让人猜的了。梁子诚一见,便笑道:“哟!今天学海兄的宝官,一定不弱。”文学海道:“凑凑趣罢了。子诚兄何妨也试一试?”
梁子诚挨身向前,靠住桌子,口里便哼哼的吟道:“风风雨雨暮春时,风风雨雨落花时,好,落花时好。”说时,又摆了一摆头。在他身边,站着一个老头子,用手摸着胡子笑道:“不然吧?据我看,应该是太平时好,五风十雨为尧天舜日之时。
风风雨雨,就是风吹得不大不小,雨下得不多不少,这岂不是太平之时?风风雨雨太平时,好,这很有涵蓄,我就押太平这两个字。“又有一个酒糟鼻子小胡子的人,笑道:”这样说来,劝农时更好了。风调雨顺,天时顺利,岂不是劝农之时吗?“
先那个胡子点点头道:“学曾兄这一猜也很有理。”当时你一句我一句,就乱七八糟,乱评了一顿。吴碧波听了,觉得都不大对劲儿。这时,却有一个人笑着说道:“无论如何,风风雨雨嫩寒时是对的。不是这样,这诗的价值,也要减除一半了。”
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块现洋出来,啪的一声,向桌上一扔,却用两个指头,将洋钱按住,笑道:“我押定嫩寒两个字了。学海兄,你让我押这多的钱吗?”文学海道:“我们都是好玩,并不是赌钱,何必下那大的注于。吕端明兄,少押一点,留着慢慢的玩罢。”吕端明见文学海一定不让他下许多钱的注,便猜死了,这诗条子一定隐着嫩寒两个字。便道:“那就下一半的注罢。”文学海道:“大家都是三毛两毛的,目的都只在取乐,并几个钱,好买东西吃吃。惟有你这个人特别,偏要干大的。
我现在可声明,只有一回,下不为例。“吕端明笑道:”别废话了,你开诗条子罢,我猜就是我中了。“说到这里,大家都已下了注。吕端明也是非下嫩寒两个字不可,多少钱,都不在乎,无非是现一现自己的手腕。文学海看各人的款子都押定了,便抽出诗条来,大家看诗,却是”落花“两个字。吕端明一团高兴,以为文学海心虚,见自己押中了,所以不让下那许多钱。谁知道他偏偏不是的呢,这也怪了。当时便问道:”学海兄,你既然看到我所猜的不对,为什么不让我押了,你好收钱呢?“
文学海道:“我为人不图眼前便宜的。赢了你的钱,你还要押的,这个例就是由我而破了,我又何必呢?”吴碧波心里想道:“怎么都是些穷酸?很风雅的事,这样一闹,就无味了。”梁子诚却站在那里,不住的点头,口里说道:“我就猜这风风雨雨之下,应该是落花时。风风雨雨,不见落花之时,是什么之时呢?”说时,把脑袋画圈圈儿摇着,十分得意。在这个时候,文学海揭过去一个诗条,上面一张,乃是人与黄花瘦一秋。旁边注比,与,共,似,爱,五个字。这一下子,大家的议论又出来了,那个酒糟鼻子道:“这句诗是很熟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谁不知道。”梁子城道:“那是两句词,分作九个字,那样念好听。现在七个字并拢一处,用比字不妥当。”说时,比着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不住摇头念道:“人与黄花瘦一秋呀,人爱黄花瘦一秋呀。共字好,人共黄花瘦一秋罢。”说到这里,猛一抬头,笑道:“刘科长来了。”大家昂头一看,果然,见刘科长从外面进来。刘科长笑道:“你们下象棋打诗条子,我倒是不反对,不过你们要斯文些才好。
这样议论纷坛,闹得里外皆知,却不大好。“大家听见科长说,望着他笑笑,科长也不说什么,在身上取出一只眼镜盒子,拿出一副大框眼镜,就向鼻梁上一架,于是坐在公事桌去,拿了一份报,映着阳光来看。吴碧波对梁子诚轻轻的说道:”倒是好好先生,大有无为而治之势。“梁子诚笑道:”实在也没有事可办,他不让科里的人,找一点事消遣,大家怎样坐得住呢?作官上衙门,无非是这么一回事。“
吴碧波笑道:“国家造了这大一个衙门,又花了许多薪水,专门养活你们这班人,来消磨光阴吗?”梁子诚连连摇手,叫吴碧波不要说,免得大家听见了。
吴碧波一回头时,见一群人后面,有一张小桌子,有一个人独坐在那里,比较沉静。心想这个人倒也是铁中铮铮的一个。但是他也执着笔,好像在写什么似的,不定也是在圈点报纸呢!因慢慢的绕到那人身后,看他写些什么。只见他面前铺着一张纸,正在那里一行一行的写着,文前面写了一个题目,乃是《花城一夕记》。
后面随写了几行小题目,乃是《李红宝多病多愁》,《史香云有情有义》,《走花街笑逢王老骚》,《过柳城巧遇张小脚》,文下署名是“。冶红公子”。再看那正文是:星期六之夜,雨窗寂寞,甚觉无聊。乃电约双人、九二、长弓、口天诸君,作八埠之游。先王莲香部画到,访红宝校书,校书虽为北地胭脂,面似梨花,身如杨柳,莲步盈盈,纤腰楚楚,真个是多愁多病,令人魂消。月里嫦娥,不过如是。而校书九二之心头肉也。
吴碧波看到这里,那人猛一抬头,见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将稿子纸一翻,把字覆在桌上,将白纸朝着外。吴碧波也觉自己冒失一点,便掉过脸去,再看桌上打诗条子。一直看了半点钟,忽然想起何剑尘还等着回信,便别了梁子诚回去。梁子诚一直送出重门,轻轻的对他说道:“晚上我在家里候你得了。我还等着钱用,最好是快一点进行。”吴碧波道:“这又不是作买卖,可以想法子拉拢。这是国家奖励人民的事。”梁子城连连说道:“得了,得了,不要说官话罢。过两天,我请你吃小馆子,报答你这一番盛情,那还不成吗?”吴碧波道:“你既然请客,我就不用客气。是哪一天,请你说明,我也有个指望。”梁子诚笑道:“你真是厉害,一点也不饶人。就是明天下午罢,至于什么地点,由你和那位何先生商议好了,我们晚上再定,你以为如何?”吴碧波道:“天气热,我们上公园逛去,惟有那样吃,才能够痛快。”梁子诚点头道:“好!就是这样办,可是你也要把事情凑成功,才好意思去吃我的哩。”吴碧波一笑而去。
到了杨杏园这里,何剑尘和他买了一大包蟹壳黄烧饼,在那里一面闲谈,一面喝茶吃着。吴碧波一看,就连挑了两个葱油椒盐的吃了。笑道:“这种烧饼,在上海的时候是很容易有得吃。北京城里,却很稀奇,只有南城八大胡同里,有两三处有得卖。我们住在东城的人,很不容易碰着了。”何剑尘道:“胡同里的江苏人多,他们是专做烧饼给江苏人吃的。他要到内城去,到哪里去找这种吃烧饼的知音?”
杨杏园笑道:“不是我说句刻薄话,自从北京有了南班子以后,对于南北人情风俗,他0倒是沟通不少。”吴碧波道:“何以见得?就在这蟹壳黄烧饼上,能看出若干吗?”
杨杏园笑道:“可不是!现在有许多北方人,吃了蟹壳黄之后,觉得酥薄香美,远在北方烧饼硬厚糊淡之上,于是也常常派人到胡同里买蟹壳黄吃,这岂不是一证?
其他如拆烂污揩油种种名词,也是由胡同里传出的。南班子能沟通南北人情风俗,于是大可见了。“何剑尘道:”幸而我们都是南边人,若有北方人在此,南方人究竟以此事为荣呢,还以此事为辱呢?“杨杏园道:”这南方两个字,在北京说出来,太广阔了。他们对于各省的人分法,只有几:其一,东三省的人,都叫奉天人,三特区的人,叫口外人,山东叫老杆或叫山东儿,山西叫老西儿,陕西甘肃人,都不大理会。此外无论是那一省,都叫南边人,连河南江北都归入南边之列。这其间有一省有不漂亮的事,其余各省,远如云贵,近如豫皖,都要沾光,未免说不过去。
所以人家说南边人怎样,我是不在意。“何剑尘道:”这样分法,固然是不对,但是南方人也未尝不承认。你看那江苏人挑担子卖南菜的,他是遇到大江以南的人的住宅,都要去撞一撞,他就是大南方主义。“吴碧波道:”我也知道他们那里有南货,全是稻香村贩来的。就靠他那一口苏腔,引起人家同乡之念来卖钱罢了。“何剑尘道:”说你们不肯信,有一个卖南菜,发了几万银子财哩?“吴碧波、杨杏园都不肯信。何剑尘道:”怎么没有?而且这个人的生意,还在做呢。这个人叫王阿六,是上海人,一个大字也不识。他不知道怎样到北京来了,无以为生,就挑了一担南货,到南边人家去卖。他走的人家,和别人不同。别人挑了南货是到大宅门里去卖,他挑了南货,却到南方姑娘小房子里去瞎闯。无论人家买不买,他总说了一顿闲话再走。因此这些老鸨和龟奴,他认识的实在不少,熟悉了,生意自然也不坏。
后来他翻然改计,不干这生意,却花了一大笔运动费,在津沪海轮上,弄了一名茶房当着。靠着他在北京南班子里人眼熟,就常替他们向上海带东西。北京的南班子,和上海的长三堂子多是有关系的,东西带来带去,无非是班子堂子之间。日子一久,上海长三堂子,他又认识人不少了。这一来,南北跑的姑娘,没有人不知道王阿六,来往坐船,也非等王阿六这条船不可。甚至有些老鸨子不能亲送姑娘,简直就送王阿六多少钱,请他包接包送。连北京到天津这一段火车,王阿六都代为照应。因为这样子,他另请一个人替他茶房的职务,自己却北京上海两头跑,带贩烟土私货,带为姑娘解款项珍宝。总而言之一句话,京沪之间,窑子里的事,他无所不办,无往不弄钱。“杨杏园道:”我仿佛听见有个姓王的茶房,在北京盖了两幢房子,就是他吗?“何剑尘道:”对了,就是他。盖的两幢房子,也是离不了吃窑子,全是赁给窑子里的人住。据人说,他手上大概有两万多了。作一个茶房,能挣到两三万,我们衣冠楚楚之士,得不了他十分之一,说起来,岂不令人愧煞。“杨杏园道:”茶房挣两三万,你就觉得多吗?我听说,闵克玉家里有一个听差,家私快到十万了,那不让我们听了,要恨无地缝可钻吗?“吴碧波道:”你两个人说的,还不算奇。我倒知道一个最妙的财主。不知道你二位,有银行界的朋友没有?若是有,应该知道银行界里有一个甄厨子。“
说话时,茶几上一大包蟹壳黄已经吃完,只剩一个椒盐的。杨杏园是坐着,吴碧波是站着,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伸手来拿这个烧饼。杨杏园坐得近,就先拿到了。因笑道:“我倒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名人,真是枉为新闻记者。你既知道,我很愿闻其详,这个烧饼,我就算是报酬罢。”说时就站了起来,把这个烧饼塞在吴碧波手上。吴碧波也就接着,笑道:“这要加点作料做一篇稿子,投到上海各报上去登,准可以弄个块儿八毛的稿费,还不止一个烧饼吃着的价值呢。”说着,用两个指头钳了烧饼吃着。杨杏园让他将烧饼吃完,笑道:“不管酬金多少,你既然无法退还,当然要给我们新闻了。”吴碧波笑道:“实在我说得高兴,你就不行贿赂,我也是要说的,你又何必多送一个烧饼给我吃呢!我这就告诉你罢。这个甄厨子,他向来是在大华银行包厨的。行里有上百行员,都是由他开上等伙食。他们可放着正餐饭不吃,每人又凑出十块钱,另办伙食吃。他们总裁的伙食,每席是十二块钱。
总裁一高兴,也许不要现成的,另外开了菜单子去办。你想,要办的不必办,却又来办菜可以挣钱,这样双倍的进款,岂有不发财之理。而银行里的钱,都是现款,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甚至于菜还没办,钱还可以先支。此外有些阔人,慕甄厨子之名,家里办酒,以得甄厨子办的为有面子。“杨杏园道:”你先是郑而重之的说,这甄厨子有趣,现在说了一大串,一点也不趣。“吴碧波道:”先要不趣的,才有趣的,你慢慢听呀。这甄厨子是不好听,但是你见他本人,却看不出来。上年有个林总裁,就任还没有多久,一天,自己行里办公已毕,刚出门口,只见一辆光亮的大汽车,又快又稳,一点声音没有,便停在大门口。汽车门开了,走出一个大胖子,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罩着玄呢哔叽马褂,胸面前钮扣上,挂着一串金表链。
头上戴着厚呢帽子,脸上架着玳瑁边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克。“吴碧波说时,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当一根手杖拿着,走出客厅门去,一摆一摆的走进来。杨杏园笑道:”这为什么?这就是那阔人走路吗?“吴碧波且不答复这个问题,依然摇摇摆摆的走着,笑道:”林总裁一见他这种情形,以为是什么阔主顾到了,不免全副的精神望着他。那大胖子顶头碰到了林总裁,先要躲闪来不及,只得取下帽子,对他微微一鞠躬。林总裁正想回礼时,恰好他的听差,站在身边,因抢上前一步,轻轻的说道:“这是甄厨子。‘林总裁听了这话,立时把笑容收起,板着面孔,只望了他一望。到了次日,林总裁到行里来了,就和李副总裁说:”这还了得,我们行里的厨子,都要坐汽车跑来跑去,我们这应该坐什么车子呢?’这位李副总裁,名声不如林总裁,家私比他就大的多,很见过一些奢华的场面。因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他有钱,他自然可以坐汽车。’林总裁道:“虽然这样说,他究竟是我们行里一个厨子。外面人看见他这样举止阔绰,岂不要疑心我们奢侈无度吗?‘副总裁觉得他这话有理,就不好怎样再驳他,只笑一笑。这话被甄厨子听见了,吓得有半个月不敢坐汽车。这些行员,知道他得罪了总裁,故意和他找岔。甄厨子怕火上加油,把事真弄僵了,因此对于各项伙食,一例加厚,就是极普通的饭,间个三餐两餐的,就有红烧鱼翅或烤肥鸭。有一次我去找朋友,还扰了他一餐哩。”
何剑尘道:“我听说银行界里的人,喜欢在观音寺吃福兴居。捧甄厨子倒没有听见过。”吴碧波道:“也不见大家喜欢吃福兴居。不过有一批小行员,专在那里聚会,聚会之后,贪一个逛窑子听戏都方便。好比传说教育部的人喜欢到穆桂英家去,其实也只有一小班人。”杨杏园道:“我也仿佛听见说,有一家穆桂英牛肉庄,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吴碧波道:“怎么着,穆桂英这个地方,你都没有去过?
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算白待了。“杨杏园道:”听这个招牌的名字,好象居停是异性,而且很漂亮。“何剑尘也笑道:”漂亮极了,现在虽然有几家新开的商店,用女店员来招待,究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的多。不能象穆小姐那样弱不胜衣,幽娴贞静。“杨杏园笑道:”你不用往下说,我全明白了。她那家馆子所以脍炙人口,原因就在于此,未必菜好吃。“吴碧波道:”那可有些冤枉了,她那里的菜,都是家传秘诀,穆小姐按着食谱,分别弄出来。“杨杏园道:”这穆小姐认得字吗?“
何剑尘道:“怎样不认得字,还当小学教员呢。”杨杏园笑道:“此教育部部员所以光顾之由来乎?也可以说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这样说来,那馆子里,一定陈设得很雅致的。”何剑尘道:“可不是!就是一层,地方小一点。”吴碧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馆子不在大,有女主人则成。”杨杏园道:“我看二位,也是捧她的,何妨请我到那里去吃一餐。”
何剑尘笑道:“我想你的目的,未必在于吃,恐怕是要看一看这位穆柯寨的女大王吧?”杨杏园道:“我不敢说是风雅。但是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听到说有这样一个以异性为主干的馆子,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吴碧波笑着对何剑尘道:“他既这般高兴,我们何妨陪他去吃一餐。”何剑尘道:“好罢,马上就去。”
杨杏园真也是好奇心重,说走就走。当时三个人坐了车一直就到穆桂英家来。
下了车,杨杏园一抬头,只见是一个小小的窄门面,窗门洞开。门内一列土灶菜案子,油味煤气熏天。七八个人在那里搓面切菜,原来是一家纯粹的北方小馆子。杨杏园把一腔钦慕风雅的念头,早已减了一半。走进屋子去,首先便见几个伙计中间,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人不过三尺多高,倒有五尺来肥的腰围。
额头前面,荒着大半边头发,后面打疙瘩似的,挽了一个髻。她虽上了年纪,却还是面大如盆,腮上两块肉,向上一拥,把一双单皮眼,挤成了一条缝。耳朵边下,又印着一搭黄疤。她身上穿一件深蓝布褂子,两只衫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胳膊,有碗来粗细,一只手拿手巾在头上擦汗,一只手拿着铁勺。却不住的向头上揩汗。他们进去,正走她身后经过。她却回转脸来笑着欢迎道:“您来啦。”大家点了头,就进去了。走进去,是一个大敞座,人都坐满了。伙计一见是三位主顾,不愿让他走了,便道:“三位请上楼罢,楼上有雅座。”三人也是既来之,则安之,便一同登楼。上得楼来,原来是个灰房顶,倒也开阔凉爽。屋顶靠后有两个小屋子,一排列着,大概那就是雅座了。那里面都有人说话,已经也坐满了人,就不必进去。
只有这屋顶平台上,摆了四张桌子,倒有一张桌子是空的。三人坐下,何剑尘笑道:“你看这儿怎样?不亚于真光开明的屋顶花园吧?”吴碧波也笑道:“你瞧见穆桂英没有?小鸟依人,多么美丽呀!”杨杏园笑道:“不就是那位老太太吗?你们也够冤我的了。女居停这一个哑谜,算我打破了。我再来尝尝这里的菜怎样?”何剑尘道:“这里的炒面片有名,我们一个人来半斤。此外便是炖牛肉,炒疙瘩,炒牛肉丝,酸辣汤。还有一个拌粉皮,不必要了,留作他们作敬菜。”伙计站在一边,也笑起来。说道:“这位先生,真是老主顾,全知道了。”吴碧波道:“不,你们这里还有一样,我喜欢的,就是酱牛肉。”伙计笑道:“是,切一盘尖子来下酒,很不错。”何剑尘道:“我们就是这样吃,你去办罢。”杨杏园道:“旧式馆子里敬菜的习气,实在不好。有一次在鲜鱼口吃烤鸭,伙计敬了一碗鸭杂样,我们另外给五毛钱小账,他还不以为多。”何剑尘道:“此非论于穆桂英。穆桂英敬菜是真敬,不算钱的。”杨杏园笑道:“照这样说,也许这是以广招徕之一道。人都是贪小便宜的,只要有点小便宜,花了大钱去赶,也是愿意的。譬如中央公园的门票,不过一二十子,只要一开放,准有人花五六十个字的车钱来白逛的,这不是一个例子吗?”大家一面闲谈,一面候菜。不料一候不来,再候不来,一直候过去一个钟头,伙计才端了一壶酒,一盘酱牛肉来。大家将酒喝完,将牛肉吃光,又继续的等着,还不见动静。杨杏园笑道:“这样的等法,恐怕不上馆子还不见得饿,一上了馆子,就一辈子也不会饱。”伙计听了,在一边笑道:“您四五点钟来就好了。这个时候,可是正上座哩。”何剑尘轻轻的说道:“你瞧,楼上楼下,这些个主顾,全凭女大王一双巧手去办,怎样不要等?”杨杏园道:“北京人吃馆于,真是有毅力,只要看中那家馆子,等座儿也行,等菜也行,非达到目的不可。而且只要中意,馆子还不论大小。这在南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说了半个钟头的话,这才等到酒菜齐上。虽然吃得还有」白味,究竟等得过久,也就乐不敌苦了。
杨杏园吃饱,便问道:“该谁会东,我可要走了。”吴碧波道:“你望有事,你就请罢。”杨杏园不耐烦再坐,真个走了。吴碧波道:“杏园为人,现在变了,事业心很重,不象从前那样逍遥自在了。”何剑尘道:“他哪是事业心重,他是因情场屡次失败,有些灰心了。”吴碧波笑道:“失败乃成功之母,也许将来结果十分圆满呢。”何剑尘道:“你这叫胡说了。别的事,失败了可以再来,情场失败了再来,是没有意思的。譬如一面镜子,把它来打破了,你虽想尽了法子,将它粘在一处,然而总留下一道裂痕了。”何剑尘又笑道:“我听说你有一位腻友,热度很高,大概将来是一面又平又滑,又圆又亮的镜子了。”吴碧波道:“你有什么根据造我这种谣言?”何剑尘道:“大概不至于假,我在电影院碰见过两回哩。”吴碧波笑道:“你大概是认错了人吧?”说到这里,你就说些闲话,把话扯了开去。何剑尘也是高兴,要话里套话,把他的话套出来。于是会了饭账,要吴碧波到家里去坐坐。吴碧波不知是计,而且有请褒扬的事要接洽。果然到何剑尘家里去。
第七十九回妙语如环人情同弱柳此心匪石境地逊浮鸥
这个时候,何太太早添了一个男孩子,就叫小贝贝。这“贝贝”两个字是由英语里“小孩”译音的,差不多快一岁了。奶妈正抱着小贝贝站在门口望街,他穿着一件又短又小的海军衣,露着又胖又光的胳膊和小腿。头上的红胎头发,蓄着半寸来长,在头上弯弯曲曲的卷着,见着他父亲来了,眼睛看着眯眯地笑,两只手在空中乱招。何剑尘走上前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吻,便抱着走进去。走到屋里,何太太迎了出来,首先一句,就问吃了饭吗?顺手就将帽子接了过去。何剑尘道:“吃过饭了。我们带着杏园拜访了穆桂英哩。”何太太道:“又是在那种小馆子里吃了来,恐怕手巾把子,也没有一个干净的。”于是笑着对吴碧波道:“还要擦把脸吧?”
吴碧波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是一来就要嫂嫂费事了。”何太太抽身转去,老妈子舀了一盆洗脸水来,何太太也就送着香胰子来。吴碧波明知何太太要何剑尘洗脸,自己不过沾一点光,只胡乱擦了一把。何剑尘对小贝贝额角上,亲了一个吻,将他交给奶妈抱,自己却大洗大抹了一阵。脸盆端过去,何太太就拿一只绿瓷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何剑尘面前。何剑尘对她一望,何太太笑着望后一退,将脚顿了几顿,于是对吴碧波道:“我这人真该打,有客在这里,都忘记了。”遂把杯子放在吴碧波面前,他一看杯子里的茶,绿阴阴地,微微有点菊花清香。因笑着对何剑尘道:“当你进大门前时候,小贝贝一伸手,我心里就是一动。一直到闻着这杯香茶,我有四五个感想,风驰电掣而过。你和嫂子,固然是相敬如宾,异乎寻常。但是就以普通的人而论,多少也有些室家之乐。”何太太正另外找了一个茶杯,斟了一杯菊花茶,放在何剑尘面前,见吴碧波说话,眼光只注意自己的行动,便已了然。
因笑道:“剑尘每天回来,我都是这样伺候他的,我想他工作辛苦了,应该安慰安慰他,所以……”何剑尘笑道:“得了,得了,人家正感到寂寞哩,你还故意给我装面子,碧波你别信她这样客气,一年也难逢几次呢。”吴碧波笑道:“你怕我妒嫉吗?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剑尘道:“你这人说话,简直自相矛盾。刚才你说有四五个感想,风驰电掣而过,这会子又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太笑道:“吴先生,你怎样不结婚?”吴碧波道:“嫂嫂这句话,问得奇怪,我一个人怎样结婚呢?”何太太撅嘴笑道:“现在年轻的人,尽管说社交公开,切实论起来,一点也不公开。人家都说吴先生有个女朋友,吴先生自己就一回也没有提到过。”何剑尘道:“你这话越发不通。社交公开起来,男女朋友,这就更是平常平常。怎样有了女朋友就可以结婚?难道认识多少女朋友,就结多少次婚吗?”吴碧波笑道:“这算何剑尘说了一句公道话。”何剑尘道:“尽说闲话,把正事都忘了。我问你,托你到内务部办的事,怎么样了?”吴碧波道:“我那敝亲,见钱眼开,已经答应请我们在公园里吃饭,把这事完全决定,而且还可以给杏园吃一顿。”
何太太道:“剑尘你出去的时候,不是给杨先生作媒的吗?怎么样了?”何剑尘一皱眉道:“嗐!我不愿提这事了。这是一个负情的三角恋爱,说起来真有些酸溜溜的。”吴碧波捧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着。眼睛望了桌上摆的一盆盆景,尽管微微笑着出神。何太太道:“吴先生笑什么?有什么办法吗?”吴碧波笑道:“我想这新式结婚的事,有女方肯不肯发生问题的。没有男方肯不肯发生问题的。”
何剑尘道:“那也不见得。”吴碧波道:“怎样不见得?我只听说男子向女子求婚,没有听见女子向男子求婚。而且男子求婚,只要女子一答应,事就成了,这岂不是一个证据。不但此也,男子对着女子总不忍让她难堪的。只要女子有爱男子的意思,男子总会软化的。所以现在与其和杏园提婚事,莫如向那位史女士提婚事,只要史女士依允了,杏园就不好不答应。若是不答应的话,他和史女士交情也很好的,未免太对不住朋友了,他忍心吗?况且史女士又是无父无母,原也是个清秀人物。第一,杏园就不能说不好两个字来。他所以不愿者,无非为了李女士。可是这件事,就是李女士希望他们成功的。也就无所谓对不住。”何太太听了这话,仔细一想,觉得也有理。因道:“这位支女士,我也很熟的。明天我到她学校里去看她一次,探探她的口风怎样样?若是她愿意,再和杨先生说,也许可以成功。”吴碧波道:“我这话不错不是?犹之乎画画,总要先把全局的轮廓画好了,然后信笔一挥,便可成就。”何剑尘笑道:“碧波现在很喜欢研究美术,动不动就谈画,我倒有一把扇子,想找人画,你路上有会画画的人没有?”说这话时,趁碧波不留意,给他夫人丢了一个眼色。何太太会意,却接着说道:“扇子上画西洋画是不大好看的,要画中国画才好,吴先生路上,有这种人吗?”吴碧波见他夫妇二人正正经经说着,不带着笑容,倒信以为真。当时他答应遵:“你们要画什么画?彩笔的呢,还是墨笔的呢?”何剑尘道:“我想要张山水,墨笔彩笔倒是不论。”吴碧波道:“那也很容易,为什么就料我办不到。但不知你们几时要?”何剑尘道:“现在天气很热了,扇子正当时,自然是越快越好。”吴碧波道:“好吧!今天拿去,明天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我就带来交给你。”何剑尘脸上一点不带笑容,说道:“那就好,我想画国粹画的,一定是老前辈,请你人情作到底,转托那位老先生,要署上下款。”
吴碧波笑嘻嘻地,望着何剑尘道:“看罢。那也看人高兴罢。”何剑尘果然就到里屋子里去,拿了一柄仿古雕刻檀香骨的扇子交给吴碧波,还说道:“这东西就雅致,老先生一看就中意。”吴碧波丝毫未曾留心,谈了一会,拿着扇子去了。何太太笑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怎样他一点儿不知道呢?何剑尘笑道:”我们别自负罢。人家是不是中我们的计,还不知道呢!“何太太道:”倒是他说史女士的话,我有些相信,明天我到史女土学校里去一趟,你看怎么样?“何剑尘点点头。
到了次日,何剑尘也没提到这话,吃过饭,何太太就预备去。她是有个学生癖的人,现在要到女学校里去,更要学生装束,换了一件白底蓝色梅花点的长袍。脖子上纽了一条芽黄色嫩绸围巾,穿着褐色皮鞋,米色丝袜。长袍底摆,小得非凡,一走起来,两只膝盖,只撑得衣服前一突,后一裹,何剑尘不觉失声“唉”了一句。
何太太正拿了一只水钻头发夹子,对镜站正,在那里将双钩式的头发来夹着。她听见何剑尘唉了一声,便扭转身来问道:“为什么,不愿我出去吗?”何剑尘笑道:“你不要这样扭着身子了。这样一来,衣服裹在身上,越发现了原形。我不是个画家,是个画家,我倒不用得出去找曲线美了。我给你商量商量,把你那衣服的下摆解放解放,不要太小了,我看你走路,迈不开两条大腿,怪难受的。走还罢了,一跑起来我看着真有些象戏台上市李七戏里的强盗。走起来,那高跟鞋一跳一跳,象带了脚镣一般。”何太太“呸”了一声,说道:“啥个闲话,现在大家在是格样穿,在说好看,就是亻奈看勿过。啥个解放囗,我勿曾上过一学堂,亻奈勿要把我当女学生。”何太太说话一说急了。就要把苏州话急出来的。何剑尘又最爱女子说苏州话,何太太每和他闹小别扭,他倒乐意,便笑嘻嘻的不言语。何太太一想,也明白了,便不再啰嗦,就转着身子,四处找东西。何剑尘道:“这样乱翻,你找什么?”
何太太道:“我一支自来水笔呢?”何剑尘道:“你该打嘴不是?叫人不要把你当女学生,自己学女学生,还惟恐学不象。你不信到街上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保管掌柜的称呼你作小姐,不称呼你作太太。”何太太道:“废话少说罢。今天我打算邀史女士上北海五龙亭,回来晚了,请你去接我,成不?”何剑尘道:“现在早着呢。还有大半天的工夫,还不够你玩?”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去接。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太太早已走得远了。
何太太以前曾到这民德实业女校来过两回,所以进门的时候,当一个女学生走了进去,一直就闯到史科莲寝室里来。她那寝室门是半掩着,推门伸头一望,只见史科莲穿了一件齐腰短褂,散着大脚短裤,踏着一双半截鞋,躺在一张藤椅上,左手拿着一本半卷的线装书,右手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门一响,她昂头一望,连忙抛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啊呀,原来是何太太,少见少见。”
何太太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你们学堂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史科莲道:“现在是暑假时候,留堂的学生极少,所以这样安静。平常这屋子是五个人睡,现在却只我一个人睡。你瞧,多么痛快。”说时,让何太太在床上坐着,就拿桌上的茶壶斟茶。恰是茶壶干了,滴不出一滴水来。史科莲开着门,就要叫老妈子。何太太连连说道:“不必不必,我现在不喝茶。你有工夫没有,我们一块儿逛北海去。”
史科莲笑道:“我除了睡觉吃饭,全是工夫。”何太太道:“好极了,好极了,请你换一件衣服,我们一块就走。”史科莲道:“大远的道来了,应当休息休息。‘啊太太道:”出门就坐车子,再远的道也不要紧。要休息上北海去休息罢。“史科莲道:”什么事,这样忙法?难得来,来了又不肯多坐一会儿。“何太太笑道:”正因为难得来,这才愿意和你去多玩一会儿,别客气了,我们走。“史科莲因为她催得极厉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们进的是大门,走过了琼岛春阴,何太太便觉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我们到漪澜堂去坐船罢。”史科莲道:“走这一点儿路就嫌累,那还了得?越怕累,越不运动。越不运动,也就越怕累。将来身子一点也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洒,就会生病。”何太太笑道:“要运动也不在今日这一天。你别鼓励我,鼓励我,我也要坐船的。”史科莲也笑道:“遇到你这种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劝你,也是枉费的了。
好吧,就依着你罢。“二人走到漪澜堂码头上,刚好,有一只小船,就要开走。买了票,史科莲先一脚踏上船头,何太太却牵着一只旗袍的下摆,先慢慢的在码头上移了几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这才伸过一只脚来,作那试试的样子。史科莲走上前,便牵着她一只胳膊,向怀里一带,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这边一歪,那只脚也不由自主的走过来了。何太太不料她有这一着,吓了一身汗。
史科莲却没有事似的,引了她一路进船舱来。因笑道:“天下无论什么事,越顾虑越胆子小,一鼓作气的干,倒是十有八九成功,你相信我这话吗?”何太太定了一定神,笑道:“我相信你这话。‘脱时,对满舱里一望,见有许多人,便道:”我们再谈罢。“大家默然坐了一会,船已行到海心。这时满海的荷叶,层层叠叠,堆云也似的长着,一片的绿色,不看见一点水光。荷叶丛中的荷花,开得正好,高高低低,都高出荷叶一尺或数寸,风一吹来,如几千百红鸟飞舞。荷叶中间,一条船行路,只有文来宽,并没有荷叶,两边的荷叶,倒成了绿岸,这仿佛是一条小水沟了。太阳晒着荷叶,蒸出一种青芬之气,一坐在船上,时时可以闻到。史科莲伏在栏杆上,正看得出神,何太太却在她肩上摇了一下,说道:”看看,那边有熟人来了。“史科莲见前面来了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一个人,点头向这边微笑。正是杨杏园,手上拿了一柄招扇,招着拿在手里,不住的敲着船篷,态度好象很闲雅。两只船越走越近,走得极近,两船相挨而过。何太太便笑道:”杨先生几时来的?怎样往那边走?“杨杏园道:”我早来了,现在回去呢。“何太太道:”怎样回去这样早?“杨杏园笑道:”我是一个人,太无聊,回去罢。“何太太道:”现在我们来了,剑尘也会来的,待一会回去,好不好?“杨杏园道:”我现在到了那边,复又回来,那往来得一个钟头,太费时间了。怎么二位同来?“史科莲笑着点了点头。
说话时,两边相去渐远,只好遥遥相望。过了一会,船停在一排大柳树荫下。于是史科莲与何太太一路登岸。这时五龙亭一带的人渐多起来,树荫底下人来人去,很是热闹。史科莲道:“我们别上前去罢,那亭子里全是人,乱七八糟。”何太太道:“哟!你们天天嚷解放,男女平等,还这样怕人。”史科莲道:“不是怕人。我们不是来乘凉休息的吗?怎样到人堆里头去挤呢?”两人沿柳荫,在岸边一面说,一面走,只是徘徊不定。突然有个人在身后说道:“两位小姐,这里不错,很凉爽,就在这里坐罢。”何太太回头看时,见一个穿半截蓝布长衫的伙计,肩膀上搭了一条长手巾,站在面前,还没有理会他,他又笑道:“这儿好,没有人,我给您搬桌子椅子来。”何太太对史科莲道:“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罢。”一言未了,那个伙计早向着柳荫那边茶柜上嚷道:“打两条!”一刹那间,半空里飞来一卷白手巾,只听啪的一声,这个伙计,已在空中捞住。他将手巾卷打开,便给何太太史科莲,各人送上一条。二人接了人家的手巾把子,再不好意思不坐了,只得听着伙计的支配,就在这里坐下。
史科莲坐下时,脚踏着一丛青草,椅子背又靠了一棵树,忽然想起去年和李冬青在这里喝茶的时候,有一个杨杏园加入,自己也是坐在这个地方,和杨杏园开始作正式的谈话,时光容易,这不觉已是一年了。那事恍惚如象昨日一样,李冬青已遥遥在数千里之外了。史科莲想出了神,手扶椅子站着,竟不晓得坐下。何太太看见,笑了起来,说道:“史小姐,你在想什么,都忘记坐下了。”史科莲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我真是想出了神,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和密斯李,也在此地坐着喝茶,一转眼工夫,不觉倒是一年了。”何太太道:“那天就是你两个人吗?还有别人没有?”何太太绝对不知道,那一回还有杨杏园在坐,不过白问一声,史科莲被她逼得不觉脸上红了一阵。好在那天在坐是三个人,而且自己还是和杨杏园初次搭谈,这也就无须乎隐讳,自己的椅子,本来不和何太太对面,乃是朝着水的,因搭讪望着水里的荷花,说道:“那天还有那位杨先生在座。去年这个时候,我还不大十分认得这位杨先生,我看密斯李和他感情极好,结果,是不必猜想的。刚才我们在船上遇见那位杨先生,现在我又坐在去年谈话的地方,可是密斯李,就不知是哪时会面了。她待我太好,简直和我亲姐姐一样,我十分感激她,所以遇到这种可作纪念的地方,我就要受很大的刺激。”何太太一听她的话,知道她误会了,所以引了许多话,自来辩白。正在肚子里计划,怎样把这话掩饰过去。现在她偏重于李冬青个人,正好把这问题接了过来。因道:“我也是这样。她虽然不过大我一岁,可是我的见识和学问,和她差一万倍。她就老实不客气,遇事指教我。”史科莲道:“指教我们那都罢了。最难得的是她对人说话,总是蔼然可亲的样子。别说她的话有理,就是她那诚恳的态度,也可以感动人。”何太太道:“正是这样。自从她离京以后,我以为有两个人最难堪。第一个自然是那杨先生,第二个就是我。据你说,现在你也是一个了。”史科莲手上,端了杯茶,头上的柳树影子,正倒映在杯子里。
她看了杯子里的树影,又出了神。何太太说了一套话,她竟会没有听见,何太太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情场中的变幻更是熟透,她看见史科莲这种情形,也就知道她心里很大的感触,也就默然。
两人坐了一会子,闲看着那些小游船在水里走,这时有园里一个采嫩荷叶的小船,直撑进对面荷叶深处。船的浑身都看不见了,船上两个人,就象在荷叶堆里溜冰一样。史科莲手指笑道:“你看这两个人很有意思。”何太太道:“这还不好,若是换上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才象图画上的美人儿哩。”一语未了,只见离船前面,不到一丈远,一只雪白的野鸭,扑通一声,飞上天空。这一只刚飞上有两三丈来高,接上又飞起一只。两只野鸭,比着翅膀,一直飞过金鳌玉囗桥去了。何太太笑道:“这一对野鸭,藏在荷花里面,也许在那里睡午觉。这两个人一来捣乱,可就把人家好梦打断了。”史科莲笑道:“密斯李她就喜欢说这种呆话,你这说的,倒有些相象。”何太太道:“怎么会不象呢?这就叫有其师必有其弟了。”史科莲笑道:“我在密斯李当面,也这样说过。我说她愁月悲花,近于发呆。她就说虽然是发呆,但是扩而充之,却是一种博爱心。人有了这种心,才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
你瞧,这种话,她也言之成理,我们能反对她吗?“何太太道:”这是因为她书读得太多了,所以见解得到。我们书读得少,就比她不上了。“史科莲道:”虽然如此,她这人有些地方,性情也太孤僻些。在这种社会上,太孤僻了,是没法生存的。“
何太太道:“可不是。最奇怪的她有些地方,很不近人情。这种时代,大家总是愁着找不到相当的人物,不能有美满的婚姻,她是找到了相当人物,有美满的婚姻,又偏偏要抱独身主义,我觉得这事实在有些不对。”史科莲道:“这件事我又和她同情了。美满的婚姻,虽然是人的幸事,但是谁能保证可以美满到底。若是抱独身主义,反正是我自己一个人,就没有问题了。”何太太道:“若是为了这种顾虑,就不结婚,岂不是因噎废食?你要知道婚姻这事,不过一男一女,两人有一个往美满路上走,就是一半成功。对手方更迁就一点。就有七八成希望了,还有什么不成功?”史科莲笑道:“据何太太这样一说,这简直是不成问题一件事。”何太太笑道:“可不是不成问题的事,谁说是成问题事呢?说到这里,我有一个很好的譬喻,从前有一对表兄妹,感情很好。这表兄就是一个书呆子,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
史科莲笑道:“何太太这一向子,喜欢在家里看鼓儿词。大概这又是新从鼓儿词上得来的材料。”何太太道:“你别管我是哪里得来的,你让我说完了再说。这表兄原先是在家里读书,后来就到姑母家里读书,无意之中,就和他表妹认识起来。久而久之,这书呆子就想讨那表妹。他的姑父知道了,笑说老实人也会有这种意思,我是料想不到。因看见院子里,一丛竹子边,开了一丛桃花,就出了一个对子给他对。那对子是‘竹傍桃花,君子也贪红杏女’。”史科莲笑道:“这君子是指竹,红杏女是指桃花,很双关了。”何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但是我也和密斯李谈过,她可说是很浅薄,你说奇怪不奇怪?”史科莲道:“别管她了,你且说那个书呆子怎样对呢?”何太太道:“那个书呆子书读得不少,可是没有这种偏才,想不起来,想了一会子,始终没有想出。到了晚上,他一想,这个对子,是姑父试他才学的,如若对不出来,就休想娶那表妹。因此睡觉也睡不着,只在书房外,院子里走来走去。这院子里正有一棵杨柳树,一轮刚回的月亮,照在树头上,那月光可从柳树里穿了过来,那种清光,映着绿色,非常好看,他灵机一动,忽然想了起来,马上跑到上房去捶姑父的房门,说道:”我对着了,我对着了‘!姑父正在好睡,让他吵醒过来。连忙开了门,问是什么事。“史科莲笑道:”你这也形容得太过了。
有对子到明日对出来也不迟,为什么连夜赶了去对?“何太太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男子对于求婚的事,都是这样着急的。当时那人的姑父一问,他说是对子对得了,姑父也不由得好笑起来。就问他怎样对法。书呆子就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月窥杨柳,嫦娥似爱绿衣郎。‘他姑父听了这七个字,知道他也双关着对的。便笑着点了点头说:”倒不大勉强,总算你交了卷了。’到了第二日,这姑父要探一探女儿的意思如何,就把这副对子,说给女儿听。那女儿说:“出面很好,对的不响亮‘。”
史科莲笑道:“这事吹了,书呆子算白忙一会子了。”何太太道:“一点儿也不吹。
那位姑娘提起笔来,把窥字改了穿字,似字改了原字。就文意一看,这还有什么话,于是乎就把女儿许了这个书呆子了。由这段故事看起来,我觉得有了美满的婚姻,千万不可错过。不要远说。就好譬这一棵柳树,若是长在马棚外,臭沟边,那就没什么意思。现在生长在一片大水边,又有板桥水亭来配,就象图画一般。若是晚上再添上一轮月亮,那真好看了。若是说这一颗柳树,不爱美满,一定要把它移到马棚外,或者臭沟边下,那岂是人情?所以你刚才说的话,我极端反对。“史科莲笑道:”何太太说了一段鼓儿词,原来是驳我的话。但是一个人怎样能用柳树来比。
我觉得你这话有些不合逻辑。“何太太笑道:”你这完全是个学界中人了。说话还要说什么逻辑。你要早一年和我说这句话,那算白说,我一点也不懂。后来常听到剑尘说什么逻辑逻辑,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照逻辑说,我这话也未尝不通。
就好譬我们两人罢,在这水边上喝一碗茶,还要选择一个好地方。可见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愿找一个很稳妥很美观的所在。为什么对于婚姻问题,就不要稳妥和美观的呢?“史科莲道:”你这话也很有理,但是各人的环境不同,也不可一概而论。“何太太笑道:”我要说句很冒昧的话,就照史小姐的环境而论,对于婚姻问题,应该怎么样办呢?“
史科莲不料她三言两语的,单刀直入,就提到了自己身上,红着脸,沉吟了半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望着水里的荷花出神。何太太道:“我们见面虽不多,但是性情很相投。我今天说一句实话,我看见史小姐一个人孤孤单单,很是和你同情。
但是我猜想着,史小姐对于将来的事,一定有把握。我很愿意知道一点,或者在办得到的范围内,可以帮一点忙。“史科莲被她一逼,倒逼出话来了,因叹了一口气道:”咳!我还有什么把握,过一天算一天罢了。但是我也不去发愁,作到那里是那里,老早的发愁,也是无用。“何太太笑道:”你所说的,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问你将来的话怎么办?“史科莲道:”我也是说将来的话呀。“何太太笑道:”我说的这个将来,有些不同别人的将来。“史科连笑道:”将来就是将来,哪里还有什么同不同?“何太太笑道:”你是装傻罢了,还有什么不懂得。我和你实说罢,我今天请你来逛北海,我是有意思的,要在你面前作说客呢。我有言在先,答应不答应,都不要紧,可不许恼。“史科莲听她这样说,脸越发的红了,搭讪着抽了大襟上的手绢,只是去擦脸。何太太道:”这是终身大事,你还害臊吗?“史科莲将脸色一沉道:”何太太有什么尽管说,我决不恼的,但是我的志向已经立定了,你说也是白说。“何太太道:”你的志向立定了吗?我倒要请教,是怎样的定法?“
史科莲道:“我愿意求学。”何太太噗哧一笑道:“说了半天,还是闹得牛头不对马嘴。你求学尽管求学,和婚姻问题有什么关系?”史科莲道:“怎么没有关系?”
说完了这句话,她依然是没有话说,把一只胳膊撑住了桌子,手上拿了手绢托着头,还是瞧着水里的荷花出神。何太太看她那样子,抿嘴一笑,因道:“史小姐,我这就说了,这话也不是由我发起,是李先生的舅老太爷方老先生提的。他到北京而后,就到我那里去了两回,要我和你说这一件事。我觉得这里面周转太多,不好提得,可是前两天李先生直接写了一封信来,是给剑尘和我两个人的,要我两个人分途办理。我想那一方面,大概是没有问题的,总得先问一问你这一方面的意思,才好说。”
史科莲道:“谁是这一方面?谁是那一方面?我不懂。”何太太道:“你是这一方面。刚才我们在水中间,遇着对面船上的那位杨先生,就是那方面。这话你可听明白了?”史科莲以为自己一反问,何太太总不好再向深处说的,不料她毫不客气,竟自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因道:“这是无稽之谈,你怎样相信起来呢?”何太太道:“怎样是无稽之谈?”史科莲道:“我虽和这位杨先生认识,但是交情很浅,决谈不到这一件事上去。况且杨先生和密斯李的关系,又是朋友都知道的,怎样会把这种话,牵涉到我头上来。”何太太道:“因为这个原故,就是无稽之谈吗?第一层,这事原不是你们自己主动,是一班热心朋友,要玉成这件事。第二层,我和你都已说了,李先生她自己避开婚姻问题。她因为自己没有这种希望,不愿将这美满的姻缘,送与别人,所以她亲自出面来作介绍人,希望你承当。她这事,有种种好处,第一,那位杨先生情天可补,不算失望。第二,史小姐也就有个人和你合作,不象现在孤苦伶什了。第三,李先生自己,也就很痛快了。”史科莲道:“说起此话,密斯李这人十分聪明,这件事可糊涂得厉害,自己要避免的事情,要人家去上前,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姓史的就没有价值,是该给人补缺的。”何太太道:“史小姐,你可别说这话,你要说这话,埋没了人家一番好心。咱们平一平心说,象杨先生这种人,和史小姐不能平等吗?”史科莲道:“我虽十分不懂事,何至于说杨先生不如我。”何太太道:“这个人性情不好吗?”史科莲笑道:“怎说起这种话来?况且杨先生少年老成,我很佩服的。”何太太道:“再不然,他有什么事,你不满意他?”史科莲道:“你越说越远了。他和我不过是个平常朋友,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什么对他不满?”何太太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末你就没有反婚的理由了。”史科莲道:“怎么没有?”何太太道:“若是有,你就说出来听听。
若是你的理由充足,我就不再说。可是有一层,你不要再牵扯到李先生头上去,因为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能谈婚姻问题。“史科莲道:”这就是我唯一的理由,不说这一层,我还说什么呢?“何太太道:”好!我说了半天,算得了一个结果,你的意思,是替李先生为难。现在我就写信给李先生,请她抽出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亲自到北京来一趟,给你当面解除一切误会,你看这个办法怎样?我本来早有这个意思,请她自己来说。但是怕你在这一层之外,还有别的意见。现在既然说明了,就只这一点,我可以请她来了。至于她能得好结果不能得好结果,那看她的手腕怎样,我们这班干着急的朋友,就不必多事了。“史科莲道:”千里迢迢,叫人跑了来,那是何苦?“何太太道:”那末,不用得她来,你也可以依允吗?“史科莲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说话者是断章取义,我不和你说了。“说着将身子一扭。
何太太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就觉得话不是怎样十分难说。跟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她正望着西边荷花中间,一片白水,两个小白野鸭,在水面上飘着。何太太道:“你看看这两个小野鸭子,来来去去,总是成双。一个人还要不如一个鸟吗?”史科莲依旧望着水里,却没有说什么。何太太道:“这种婚姻问题,是自己一生幸福的关系,要怎样就怎样,老老实实的办去,用不着一丝一毫客气。谁要客气,谁就是自己吃亏。我常听见剑尘说,人生得一知已,可以死而无憾。若是遇着一个知己,男未婚,女未嫁,若不结合起来,那真是个傻子。”史科莲还是不言语,斟了一杯茶,回转身去捧着,斜望对面的景山,慢慢的喝着。何太太笑道:“两方我都是朋友,我很希望这事办成功,从明天起,我要努一努力,我也不要你们什么报酬,只别在我面前说谎,那就得了。”史科莲喝完了茶,扭转身来,将茶杯放在桌上。恰好和何太太四目相射,她就不由得一笑,因道:“我看你一个人叽叽咕咕说到什么时候为止?这真有味,好象一个傻子一样”。何太太笑道:“哼!就算我是傻子得了。但是我心口如一,有话可不放在心里不说。”史科莲点了一点头笑道:“好罢,我就算心口不如一罢。”何太太道:“什么时候有工夫,我打算请史小姐到我家里去吃便饭,史小姐肯赏这一个面子吗?”史科莲道:“请我吃饭,我是到的。但是不必专请我,最好是我哪天到府上去,撞上早饭,就吃早饭,撞上晚饭,就吃晚饭。”
何太太笑道:“撞上我们吃窝窝头,也就让我们拿窝窝头请客吗?那究竟不好。依我的意思,是要约定一个日子,好预备点菜,我也不请外人,就找几个极熟的人……”
史科莲道:“谢谢!谢谢!我是最怕正式赴席的。”何太太道:“一点也没有吃到我的,怎么就来了许多谢字?”史科莲笑道:“这就叫礼多人不怪了。”何太太探她的口风,她竟是不肯去,也就不再向下说。便谈了一些别的事,谈到后来,一轮红日,落在水西边树丛头上,水光反射着琼岛上的塔顶,金光灿灿,史科莲指看景山头上,过去一群乌鸦,因对何太太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学校去了。”何太太道:“在这里是闲坐,回去也是闲坐,有什么早晚。”史科莲道:“这时候回去,已经赶不上吃晚饭。再要晚些,厨子走了,要吃什么也弄不上来了。”何太太道:“就在这里弄点东西吃吃罢。”史科莲道:“你不必客气,府上到这儿路远,也可早回去。”何太太抿嘴笑道:“不要紧的,我家里有人来接呢。论到这一层,这又觉得结了婚的女子,有一点好处了。你瞧,他走来了。”
史科莲跟着何太太指着的一只手,向对面望了去,只见那游船码头上,果然是何剑尘缓步而来,不一会工夫,走到面前,史科莲起来让坐。何剑尘道:“请坐请坐,好久不见了。今天会着是难得的,我要清史小姐在这里吃晚饭。史小姐没什么事吗?”史科莲道:“我刚才和何太太提到,正要回去呢,趁着天色还没有黑,我要先告辞了。”说着这话,史科莲站起身来,牵了牵衣襟,就有要走的样子。何剑尘笑道:“这倒是我来的不好了。来了,就催着史小姐要走。”史科莲道:“我本来要走的,不信请你问何太太。”何太太道:“你不是怕回头一个人回家去,嫌孤单吗?回头我两个人一块儿送你回去,你看好不好?”史科莲道:“那何必呢?这时候我先走,省得二位送,不更好吗?”她于是将头微微弯着,对何剑尘道:“再会。”何太太连忙走上前,牵着她的手,笑道:“怎样?真要走。”史科莲道:“改日再谈罢。”于是二人牵着手,沿着海岸,向前走去。
第八十回满座酒兴豪锦标夺美一场鸳梦断蜡泪迎人
一会子工夫,何太太回来,何剑尘道:“怎么一回事,她见了我来,就一定的要走?”何太太道:“她倒是先说要走,你一来,她更要走了。因为杨先生那一件事,我已经和她提了。”何剑尘将眉毛皱了一皱,说道:“嗐!你怎么性子这样急,若是说决裂了,把一件好事,从中打断,岂不可惜?”何太太说:“我说决裂了吗?”
说时,用一个食指,指着鼻子尖,笑道:“你们这样想主意,那样想主意,都是瞎扯。我就凭一个钟头,已经就把这事说妥了。”何剑尘道:“真的吗?若是真的,这事只在杏园一人身上,那就容易得多了。她既走了,我们回家吃饭罢。我今晚,要早一点见着他,和他切实的谈一谈。”何太太道:“你刚来,又要走,要跑死车夫了。”何剑尘道:“我是坐汽车来的。”何太太道:“你又花那冤钱作什么?我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接。”何剑尘笑道:“事情还不清楚,你先别褒贬人。我这车子是白坐,不花钱的。”何太太道:“是谁的车?”何剑尘道:“这人你还没有会过,是我一个老朋友,他现在关督理那里当副官。”何太太道:“就是你常说的傻二哥柴士雄吗?”何剑尘道:“正是他。他特意到我们家里要见见你,你不在家,他就要走。我随便说借他的汽车用一用,他一口就答应着,自由南华饭店去了。他说那边今晚开饯行大会,汽车有几百辆,他有事,可以随便借一辆坐,我们尽管迟些送去,不要紧。他的意思,还要留一个护兵跟车,我怕人家见了笑话,极力的辞掉了。”何太太道:“既然有汽车,可以回去吃饭,我们走罢。”
何剑尘会了茶钱,夫妇二人坐了汽车回家,到家不大一会儿,那柴士雄便来了电话。何剑尘以为他是要汽车,说马上就叫车开回来,柴士雄在电话里说道:“你骂苦我了,我还不知道你回来没回来呢。现在咱们大帅用不着我,正乐着呢。同事的全逛去了,跑的一个鬼毛也没有,我闷死了。我想请你来,咱们找个乐儿。”何剑尘道:“我的老大哥,我怎能和你打比呢。我这吃了晚饭,就要上报馆去了。”
柴士雄道:“哦!我倒是忘了。但是你来吃一个大菜也没有工夫吗?”何剑尘道:“那个我倒可以请你。”柴士雄道:“我住在饭店里,怎么要你请?当然吃我。你来罢,越快越好。”何剑尘挂了电话,坐着汽车,就到南华饭店来。一到饭店这条马路上,汽车和汽车相连,停在马路两边,中间只剩了两三尺宽一条人走路,于是车子只得停下。
何剑尘下车,走进饭店,只见来往憧憧,全是挂着盒子炮吊着刺刀的武装护从。
那一种喧哗笑语的声浪,只觉四处都是,也不知从何处出来,夹着来往的皮鞋,踏着地板声,震耳欲聋。何剑尘看见穿了白色制服的茶房,连问几个人关督理的柴副官住在哪儿,茶房点了一点头道,在这儿,或者说在几号,一句话没说完,马上就走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一对,三个一群的妓女,打扮得奇装异服,都由面前上楼而去,何剑尘见没有人过问,等了一个茶房过来,抓住他的衣服,非要他引去见柴副官不可。茶房无法摆脱,只得将他带去。
那柴士雄站在屋子当中,一只手拿了一瓶汽水,口对着瓶子骨都骨都只往下喝。
一只手拿了一份小报,眼睛对住,正看那上面的戏单子。他见了何剑尘,放下瓶子,握着何剑尘的手道:“你是怎么回事?让我真等久了。”何剑尘道:“今晚上这饭店里太乱,我竟没法子找你。”柴士雄道:“可不是,乱极了。今天晚上,阔人窑姐儿到齐了。”何剑尘笑道:“你这是什么话,要让阔人听见了,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柴士雄道:“我是说真话,并不是骂他们。”何剑尘道:“怎么样?今天大叫其条子吗?”柴士雄道:“哪里是叫条子!就是传差。你要听个新鲜事儿,这里全有。”何剑尘笑道:“我是没有工夫了,你不是请我吃饭吗?我们就去吃罢。”
柴士雄道:“大饭厅里是他们占上了。我们找个小雅座儿吃去罢。”于是,他引着何剑尘在一间小屋里谈天吃大菜,把这些阔人的秘史下酒,越说越高兴。何剑尘因为时间到了,咖啡一来,喝了两口,就告辞而去。柴士雄许多好话,都未曾报告,他心里倒好象有些不自在,快快的走回房去,顶头碰见一个马弁,他笑道:“柴副官,大帅请你说话。”柴副官道:“这个时候,大家都乐着啦,找我干什么?”马弁道:“大帅问有谁在家里,我就说出柴副官来。他听说,就传副官去。”柴副官道:“人都跑光了,这不定有什么麻烦的事来交我办。”马弁见柴副官不愿意,就不敢作声。但是关督理传下令来了,柴士雄也不能不去。只得认了倒霉,找着军帽戴了,直上大饭厅里来。
这个时候,满饭厅全坐的是阔人。关督理坐在一张大沙发上,一边坐着一个姑娘。左边一个姑娘,歪着躺到关督理怀里来,伸着手去摸督理的脖子。右边坐着一个姑娘,捏了两个小拳头,只管给他捶腿,他却伸了一条粗腿,横搁在一张小方凳上。嘴角里斜(口卸)着一支烟卷,要抽不抽,那样子自由极了。柴士雄走上前,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关督理也不起身,也不回礼,笑道:“你怎样还没有走?”柴士雄道:“这儿的人,都走光了。我怕大帅有事吩咐下来,没有人办,所以不敢出去,在这儿伺候大帅。”和关督理坐得最近的,是顾国强督理,他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叫着关督理的号,说道:“孟纲兄,你这个副官,倒是不坏。”关督理见人当面一夸奖,这面子就大了。因对柴士雄道:“你这样做事,很不错,我就升你做副官处处长,另外赏你四百块钱,你可以在北京买点东西回去,给你们太太。你看大帅作事,公道不公道?”柴士雄不料留何剑尘在家里吃了一餐饭,升了处长,又落了四百块钱,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当时给关孟纲督理行了一个军礼,就退出去了。
顾国强笑道:“关督理办公事是公道,办家事可不公道。”关孟纲道:“你这话是怎么说法,我倒有些不懂。”顾国强道:“我请问你老哥,这次到北京来,为什么把许多如夫人丢在衙门里,就只带一个人来呢。”关孟纲哈哈大笑道:“这可让你问倒了,其实我是走得匆忙,抓了一个,就让她跟着上火车,并不是爱谁就带谁来。
要是爱的话,这儿还搁的住这两个。“说话时,一只胳膊,环抱着一个姑娘,用巴掌在她两人肩膀上,轻轻的拍着。这其中有个杨毅汉总司令,和关孟纲是个把兄弟,常常和关孟纲闹着玩的。因道:”嘿!老大哥,今天晚上看你要迷糊了,你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你瞧今天在座这么些个,爱哪一个好呢?“关孟纲笑道:”这话算你说着了,我真不知道爱哪一个好。我现在想了一个法子,把到场的小妞儿都用纸写上名字,搓成纸阄儿,放在一处。回头咱们用筷子夹那阄儿,夹着谁,就是谁。大家看这个办法好不好?“一个好字未间完,满堂的贵客,早已叫起好来。就在场的贵人而论,第一就算关孟纲督理,因为他带着几十万兵,正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其次就是杨毅汉总司令,顾国强督理,乌天云督理,魏元高参谋总长,王泰石督理。再次是几个内阁的总长,不过是来凑趣的,那就无足重轻了。至于徵的妓女,却是用十八辆汽车在胡同里分批接了来的,稍为好一点的妓女都叫来了,一共有四五十位。这大饭厅,花团锦簇,人都挤满了。关孟纲提到抓阄,顾国强很是赞成。
笑道:“这个法儿最好,大家有缘法。她们谁也不能卖手段,咱们谁也不能偏心。”
关孟纲怀里搂着的那两位妓女,听到这句话,都鼓着两片小腮帮,扯着关孟纲的胳膊,把身子不住的扭着,说道:“那样不好,那样不好,就是我们伺候大帅罢。”
关孟纲笑道:“别吃那个飞醋了,我抓阄儿还不知抓着谁呢。也许抓着你两个人那不更好吗?”这两位姑娘,都紧紧地挨着他坐下,把头枕在他怀里,只是摇撼,鼻子里也不住的作蚊子哼。关孟纲笑道:“好罢,你两个人也算我的,我也要另外给钱,两人都有一份这不成了吗?”这两个姑娘,听见他说照样的给钱,也就无话可说。这里在场的人,都是捧关孟纲的。关孟纲出了主意要抓阄,早就有人忙着找了纸笔,将姑娘的名字,一一写好,折成小纸捻,放在桌上,又找了一双牙筷,放在纸捻边。在场的贵人,由关孟纲起,每人用筷子夹一个纸捻起来。夹着了,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人的名字,就由什么人坐到身边来陪。关孟钢本来有两个了,再又漆上一个,前后围了三枝花,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当他们将阄抓过以后,就正式入座吃大菜。这是一列长桌子,因为没有正式的主人翁,关孟纲却坐了横头的主席,所招呼的三枝花,左边坐两个,右边坐一个。这三个人,一个给他在面包上抹酱,一个给他用刀叉切盘子里的菜,一个给他拿玻璃杯子,接茶房斟的酒,只有他面前最忙。此外桌子两旁,坐着两排人。两排人身后,便紧贴着两排姑娘。把这一群战甲初卸的将领,全围在衣香鬓影,绮罗丛里,自然是一番盛会。吃过头一道冷菜,姑娘们就开始要唱。因为这种场面不同,除了拉胡琴乌师,另外有四个人帮助,一个是掌鼓板的,三个是配琵琶月琴三弦子的。远远的靠住饭厅侧门,摆了四张方凳,他们把脸子板成紫色,一点笑容也不敢露,侧着身子坐下。这里茶房解事,早将一玻璃杯白开水,送到关孟纲附近,看见一个姑娘,将手绢握住嘴,微咳嗽了两声,就将杯子递给他。那个姑娘接住杯子喝了几口水,便掉过脸去,向乌师微微的声音,说了一句“摇板,《珠帘寨》”,便唱将起来。她唱完了,大家就乱嚷了一阵子好,于是各人抓彩式招呼的姑娘,都轮流各唱几句。每唱完一段,换一个拉胡琴的乌师。由关孟纲吩咐,每个乌师给二十块的赏钱。大家唱完一圈,大菜吃到了上咖啡,也就快完了。关孟纲站了起来,笑道:“大家知道的,我老关见着娘儿们,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今天到这儿来,咱们都算有交情,有主儿的,我是不管,省得回头大家吃醋。若是没有主儿的,我算作一个东,一人送一百块钱。”在座阔人听说这话,都叫了一声好。关孟纲对着厅门外,叫了一个来字,就进来一个马弁。
关孟纲道:“你进到我睡觉的屋子里,把枕头底下压着的一个小皮包拿了来。”马弁答应着出去,不多一会,就将皮包拿来了。关孟纲将皮包向桌上一放,揭开来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沓用绳捆扎的钞票,他将钞票向空中一抛,又用手接着。笑道:“他妈的,不能再好了,这票子都是五十块钱一张的,每人两张,数也不用得数。”说明拿了切大菜的小刀,将绳子割断,掀了两张钞票,两个指头捏着,向空中一晃,说道:“要的就来,客气可是自己吃亏了。”当姑娘的人,虽然无非为的是钱,但是要得好有光彩,当着大庭广众之中,走上前去接钱,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关孟纲见钱没有人来接,笑道:“真邪门儿,这年头儿,会有钱没人要。”因对坐得最近的一个姑娘说:“你要不要呢?”这个姑娘,正是一个倒霉的人,怎好说不要,只得红着脸走上前,说了一声谢谢,伸手将钱接过去了。有一个人开了端,这事就好办,因此挨挨挤挤,一个一个的,走到他面前来接钱。关孟钢笑得翘起两撇胡子,来一个就盯着眼睛望一个。人家伸手接钱,他就把钞票向人手心里一塞。一个一个的将钱领下,关孟纲就笑嘻嘻地说了一声“痛快”。乌天云笑道:“关大哥是痛快,我们这些人就白了吗?”关孟钢道:“我虽然送这一点子小礼,谁和我也没关系。她们还没有走,诸位爱怎么乐,就怎么乐。你别瞧我各人送钱,我是得来不痛快的钱,现在要痛快用。我这次到北京来,费了许多的事,才弄到五万块钱的现饷。说是说还有八十万可以拿到,但是还不知道哪一天到手呢。这五万块钱,我想也办不了什么事,把它花掉了拉倒。”杨毅汉笑道:“关大哥的算盘,倒算的挺干净。但不知五万块钱现在还剩多少?”关孟纲将皮包一拍,笑道:“多没有,还有两万元。怎么样?咱们吃狗肉。”杨毅汉道:“关大哥的牌九,推得太厉害,我不敢领教。这儿人多,摇一场摊,倒是热闹。”乌天云道:“另要钱了。叫这些条子,咱们该在这上面乐一乐,为什么把人家丢开,咱们闹咱们的呢。”关孟纲道:“吃也吃了,唱也唱了,我想不出一个乐儿来。”顾国强笑道:“咱们一点儿余兴,好不好?”关孟纲道:“什么叫余兴?”顾国强道:“就是闹完了,还来一段很有趣的事儿。”关孟纲道:“这个我很赞成。但是这有趣的事儿,是怎样的来法呢?”
顾国强走近前来,把一只手掩住半边嘴,俯着身子,对了关孟纲的耳朵,唧唧哝哝说了一遍。关孟纲笑道:“这个事情有趣,可是真的假的,咱们也没法子预先知道。”
顾国强轻轻的道:“咱们先叫人问好了,若要不是,咱们就罚他。”关孟纲哈哈大笑道:“笑话,笑话,事后要罚人家,也忍心啦。”杨毅汉道:“二位鬼鬼祟祟,笑一阵子,说一阵子,到底闹些什么。好事别一个人知道,说给大家听听。”关孟纲道:“说就说,要什么紧?顾二爷的意思,别人是不问,咱们住在这里的人,明儿早上就要走,得留个纪念。咱们一共四个人,四个都找一个人儿,给她点大蜡烛,咱们哥儿们来个临时的新郎官,你看好不好。”关孟纲个子又大,声浪又高,站起身来一说,把姑娘丛中几个清棺人听了,都臊得低了头。关孟纲笑道:“咱们的事情,是敞开来办,在场的姑娘,有点红蜡烛资格的,自己可得说出来,不说出来,就都不许走。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不说出来,我们也问得出来的,反正有关大帅在场,决不能亏你们,你们把领家找来,我们这就开支票给他。”这些姑娘,谁也知道关孟纲是能花钱的。可是同时又怕他蛮不讲理。因为这个缘因,上前应卯是不好,不上前应卯,也是不好。有些彼此认识的,都对着几个清情注意。有几个放肆些的,索性把认识的清棺,推上前来,这些清倌含羞答答的,低着头拈衣弄带,上前两步,便又站住。关孟纲一看,一共倒有六个之多,因笑道:“我怕还找不着呢,这倒有得多了。”在他们说笑之时,这些窑姐儿里面的人,早已打了电话,报告关系方面。
这南华饭店,距离八大胡同,正不甚远。不到二十分钟的工夫,各清倌的关系人,都悄悄的在大饭厅外面听信。饭厅里面,笑语喧哗,正闹成一片。各清倌人轮次的溜了出来,和自己领家商量。领家的目的,只是要钱,其余的事,倒在所不问。现在这些大帅,一个个只说点红蜡烛,可是并没有提到赏钱上面,未免着急,而且这里是满堂阔人,又不便上前去问,十分为难。就在这个当儿,走来一个黄色制服的人,说道:“你们的姑娘,都是清倌吗?”大家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那人道:“金厅长在前面屋子里传你们问话。”大家平常听到金厅长三个字,就骨软毛酥。
如今金厅长要当面问话,大家不由心里扑通一跳,但是有人在这里传见,要躲也躲不及了。只得跟着那人一路来见金厅长。金厅长坐在一张沙发上,有意无意的抽烟卷,进来六个领家,有胆小些的,便跪了下去。金厅长道:“你们认得我吗?”大家死命的挣扎着,才答应出来认识两个字。金厅长道:“既然认识,那就不用多说了。现在你们自己说,你们的姑娘,谁真有点红蜡烛的资格?”金厅长见了上司,笑得两眼会合起缝来,但是他见治下,那就威严得不得了。所以他见了这六位领家,面孔早是板得铁紧,黄中透紫,现在说到谁真有点红蜡烛的资格这一句话,自己就也忍俊不禁,略略放出一点笑容。将两个门牙,咬住下嘴唇皮,瞪眼望着他们,静等回话。大家都硬着头皮,说有那个资格。金厅长微笑道:“你们可不要说得那样干脆,若是不对,是领不到赏的,恐怕还要受罚。我是知道的,许多红倌人喜欢冒充清倌人,而且她们清不清,你们也许不知道呢。”说到这里,索性大笑起来,因道:“你们糊里糊涂,就能保那个险吗?去罢,和你们的姑娘去商量,共推出四个人来,再来回我的信。我这里先给你们四张支票,都是一千块钱,可并不拿你们当差,你们别鬼头鬼脑的。这不是叫条子打茶围,我是没好处的。”说时,摸着两撇八字胡子,对这六位领家,也就如见了六位上司一般,眯眯的笑起来了。这六位领家,见金厅长也随便说笑,各人的胆子才大了些说道:“让我去问问罢,反正请厅长预备五对大红蜡烛得了。”金厅长笑道:“我没有那个福气,我预备什么?”有一位领家,格外讨好,却问金厅长道:“那有什么难处。厅长若是愿意,我倒可以做一个媒人。”说时,也是望着他傻笑。金厅长笑着挥手道:“去罢去罢,你还是去办你自己的事是正经。”这六位领家叫了姑娘,彼此商量一阵,结果,就推出了四个姑娘来点红蜡烛。金厅长得了消息,马上就向关孟纲来报告,乐得关孟纲翘起两撇胡子,笑个不已。他和顾国强、乌天云、王泰石三督理,一共四大金刚都是明天要走的。所以大家凑趣,来这一套余兴。其中惟有王泰石年纪大些,性情也老实一点,笑着摇手道:“我可以不来,让给毅汉吧。”关孟纲道:“嘿!二哥。你客气什么?咱们是明天要走。金厅长办这点小差,给咱们送信来了。你要是不干,人家可没有面子。”乌天云道:“关大哥说话老是夹枪带棒,你说人家没有面子,是金厅长没有面子,还是姑娘没有面子呢?”金厅长站在一边,脸上红将起来,笑着叫了自己的名字说道:“佩书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正说着,那四个清倌,也和领家商量好了,重进饭厅,脸上都是断红双晕,喜气洋洋。杨毅汉看见,先鼓着掌道:“嘿!好漂亮新娘子。”他一声喝着,全堂的人,都鼓起掌来。杨毅汉笑道:“这应该送新人入洞房了,预备了大红蜡烛没有?”关孟纲笑道:“不要胡说了。点红蜡烛,那是一句话,谁见人真会点起红蜡烛来。”杨毅汉笑道:“为什么不能真点,真点起来,才是有趣?不瞒你说,我早给你预备好了。”说到这里,便对马弁道:“叫他们拿上来。”马弁答应一声退出去。却引着四个人,捧了四对锡制大烛台,各插着一支胳膊粗也似的大红蜡烛。拿了进来之后,没全放在大餐桌上。杨毅汉用手对在场的姑娘一点,还有十二个人,笑道:“好极了。”因对她们笑道:“遇到这种好喜事,你们也别闲着呀。劳你们的驾,请你们自己分配,用八个人捧烛台,四个人搀新娘子。捧烛台的在前走,搀新娘子的在后跟着,各是三个一组。办完了,我给你讨喜钱,好不好?”这事本来就有趣,加上杨总司令当面说了,可以讨喜钱,这班姑娘,遇到这种事,无不眉飞色舞。先有两个大方些的上前点烛,其余的也就一拥而上。四位清棺人可就各红着脸,坐到一边的矮沙发上去。这些姑娘也就凑起趣来。说道:“去呀,到新房里去呀。”清倌人都笑着把身子扭几扭。关孟纲哈哈大笑道:“慢来慢来。你们说送新娘进房,不问三七二十一,向哪里送?哪个新娘是我的?一哪个新娘是别人的哩?这样罢,咱们再来抓一回阄,抓着是谁就是谁,大家看好不好?”在场的人,都是爱闹的,就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关孟纲笑道:“这阄还不让别人写,我才相信没有弊端。”因要纸笔,写了四个纸块,自己郑郑重重,一笔不苟,写着“一、二、三、四”四个字。关孟纲当众写字,这却是大家少见的一桩奇闻,大家都异常的注目。及至他写完,却原来是“一、二、三、四”
四个字,大家又要好笑起来。他把四个小纸块卷纸煤似的卷着,然后用手点着四个清倌道:“你是一,你是二,你是三,你是四。话可说明,这一会子,你们暂且别动,让我们把阄拈过去了,这就分出一个彼此来了,你爱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
说着,把四个纸阄向桌上一抛。因道:“这个纸阄儿是我作的,我可不能先拿,你们来罢。”顾国强究竟爽直,他走上前,就拿了一个。乌天云见有人拿了,笑着摸摸胡子道:“看我和谁有缘?”于是也取了一个。王泰石坐在一边,只是微笑,却不肯上前来取。关孟纲道:“王大哥,这是怎么着?剩了两个,你全要让给我吗?”
王泰石笑道:“让给你就让给你,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关孟纲笑道:“究竟不能够。咱们说好了,是一个人一个的,这会子我要一箭双雕,可就有些不讲理了。”
他于是拖了王泰石一只手,给他按住在桌上,王泰石就趁此机会,抓起一根阄来,各人依着阄上的字,各人带笑去亲热所得的姑娘。杨毅汉拍着手笑道:“得了得了,别闹了,应该送人家入洞房了。”关孟纲笑道:“就这么办。那二位是我这一边送红烛的,跟着我,请在头里走罢。”果然有两个姑娘捧着烛台,跟住了他。更有一个姑娘搀住那位新娘一只胳膊。这新娘因为饭厅人太多,越坐越不好意思,低头走了。这一下子,两支红烛引着一个清棺,就分头各向各房间去了。
关孟纲这屋子里的,叫着美情,今年才十六岁。小小的身材,穿了一件豆绿银条纱的长袍,露出一大节白丝袜。小腰只好一把大,配上一条漆黑的辫子。辫子梢蓬蓬的,有四五寸长,就象一把黑丝穗子一般。美情处处是小孩子打扮,越显得身材瘦小。和关孟纲这一个彪形大汉一比,真正是个两走极端了。关孟纲见美情一挨身在床面前沙发椅上坐了,雪白的圆脸,添上两道深晕,电灯一照,象苹果一般娇艳,心里大喜之下,一摸身上,还揣着一沓钞票,于是将送新人进房的三个姑娘,一人送她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这三人都是喜出望外,称谢而去。接上杨毅汉率领着一些阁员,闹进房来。有一位教育总长曹祖武,倒是和关孟纲接近的人,因之他说笑起来,比较自由些。他这时看着美情羞不自胜,含情脉脉坐在那里,却也看出了神。关孟纲和其他的人说话,眼晴可放在曹祖武身上。他咖着一支很粗的雪茄,仰着躺在一张睡榻上。睡榻边正是一张桌子,他却用胳膊平放在上面,屈着五个指头,将桌面当军鼓打。不料曹祖武看呆了,竟不曾理会到关孟纲身上。关孟纲一把无明火起,放开巴掌,轰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把桌上放在几个茶杯,震动得翻过来了一个。呛啷呛啷,滚到地下,在地板上砸了个几多块。他接上嚷道:“曹祖武,好小子,你不要脑袋了!”曹祖武正看出了神,突然被关孟纲一喝,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几乎要由口里跳将出来。他呆住了脸,望着关孟纲,不知为了什么事。关孟纲道:“我的人,你看得这样眼馋为什么?你的意思,打算怎么样,要割我的靴子吗?”曹祖武听了,心里越跳得凶。这位先生说恼就恼,翻起脸来,是不认得人的。因站起来勉强笑道:“大帅有所不知。这位姑娘,非常象我的舍妹。”关孟纲被他这样一解释,早去了三分怒气,因瞪着眼睛问道:“真的吗?”曹祖武道:“实在太象了。我是越看越象。”关孟纲道:“你令妹几时丢的,不会就是她吧?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曹祖武道:”舍妹现在天津,并没有丢。不过这一位姑娘,实在象得厉害,若不是她说出话来,口音不对,我真要认错人了。“关孟纲哈哈大笑道:”闹了半天,不过是有些象,我倒以为真是你令妹呢,这也不要紧,难得遇得这样巧,你们两人就拜为干兄妹罢,今天晚上,你可临时做了个大舅子。“这话说出来,曹祖武臊了通红一张脸。关孟纲倒毫不以为意,坐到美情一张沙发椅上去,拉着她的手,指着曹祖武道:”认这样一个哥哥,还对你不住吗?“曹祖武见关孟纲有些很喜欢美情的样子,也上前一步,站在面前说道:”若论起来,象是真有些象,你若不嫌弃,我就算老大哥了。“说毕,也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把难为情掩饰过去。大家见关孟纲的情形,似乎不愿意人在这里闹,因此大家借着这点事情,一哄而散。
关孟纲见屋子没有了人,便笑嘻嘻地拉住美情的手道:“你今年十几岁?”美情将牙齿咬住下嘴唇皮,半晌,才笑道:“十六岁了。”关孟纲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钞票,便向美情手里一塞,笑道:“你拿去花罢,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人不错。”
美情知道那票子,都是五十元一张的,估量着约也有四五百元。她真不料这人有这样慷慨,不由得从心里笑出来。连叫了几声谢谢。关孟纲笑道:“我讨你作姨太太,你愿意不愿意?”美情道:“没有那好的福气。”关孟纲道:“怎样说没有福气?
我是愿意的了,只要你一愿意,这事就算成功。有什么福气不福气呢,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美情点头道:”愿意的。“关孟纲伸手轻轻的拍着美情的脊梁道:”你这小小的东西,倒会灌米汤。“美情抿嘴一笑,说道:”大帅想想,我是初做生意的人,今天大帅招呼了,以后就伺候大帅,那我就算有始有终了。“美情这几句话,正中了他的意思,笑道:”你这话是不错,可是我的姨太太很多,你知道吗?“
美情道:“这要什么紧,各看各人的缘法罢了。古来的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关孟纲被她几句话说得心痒难搔,连说:“好孩子,今天这个不算,明天我再给你钱。”美情心想这个钱,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大可以私落下来的。关孟纲多给一个,自己就多得一个,千万不可放松。因为心里一打算盘,就斜靠着在关孟纲怀里,逗他玩笑,关孟纲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桌上点的那对红蜡烛笑道:“你瞧瞧这一对蜡烛,点得这样红红亮亮的,这个彩头儿不错。你若是愿意做我的姨太太,对着这红蜡烛,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美情心里一想,答应就答应,反正我是有领家的,我也不能作主,因笑道:“好!就是这样说,只要将来大帅多疼我一点就是了。”关孟纲连连点头道:“成!成!不过你也要好好的听话呢。”两个人你劝我,我劝你,这一番情形,实在浓密到了极点。
但是关孟纲闹着点红烛,原是饯行酒之后闹一点余兴,已经和几位要出京的阔人约好,明天早上八点钟,就一律出京。这句话,本来要和美情提一提,因怕提了之后,美情要不愿意,先就没有告诉她,后来说到要讨美情作姨太太,这话更不便告诉她了。到了晚上三点多钟,府里忽然来了电话。说是总统吩咐下来,四位督理动身之前,五点半钟要到府里去开会。他睡觉的屋子里,就有分机电话,关孟纲接了电话一听,只是唯唯答应,也不说什么。年纪轻的人,是爱睡的,早上四五点来钟,更是正好睡觉的时候,当关孟纲起床进府去之际,美情一个人正睡得又酣又甜,哪里知道一点。
等到美情醒了过来,已经是九点钟了。睁开眼睛一看,床上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人。静悄悄的,只听见桌上放的那一架闹钟的摆轮,嘎叽嘎叽的响,窗帘垂着,并没有卷起,屋子里是阴暗暗的。美情心里好生奇怪,在床上撑起半截身子来一看,屋里放的几件行李,却也不见,这分明是人走了。别的倒罢,不知道昨晚上关孟纲给的一卷钞票如何,赶紧将手在枕头底下一摸,还在那里。掏出来一看,依然是原来的数目,并未少却一张,美情将钱揣在袋里,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子呆,究竟也猜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穿了鞋,走下床来,掀起窗帘,向楼外一看,只见人家屋顶上,已是一大片太阳,回过来一看钟,这才知道是快到九点了。饭店里的客人,都睡得极迟,所以到了这般时候,都未起床,依然是沉静。美情看那桌上关孟纲‘应用的小件东西,都已带走,惟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是饭店里的,却依然还在。
杯子里有半杯剩茶,还是自己斟给关孟纲喝的,放在桌子沿上,倒没有动。那一对高锡烛台点的红烛,不知几时点完的,由烛签子一直到烛座上油淋淋的,堆了大片蜡泪。美情随身向沙发椅上一坐,自己呆呆的想到,倒不料昨晚上有这一件事。他和我昨晚才认识的,说了许多废话,今天一早,他倒跑了,不知道的,说我不会作生意,我还有面子吗?美情想到这里,倒真疑心关孟纲是生了气,一怒而去。他这一去不要紧,无非走一个客人而已,若是领家追究起来,为什么把客人得罪了,何言答对。将来姊妹班里,把这一件事传扬出去,说是给美情点大蜡烛的客人,不到天亮,就生气走了,这岂不是生意上一场大笑话,以后还怎样站得住脚。因此越想越害臊,越臊越害怕,一个人不由哭将起来。正在这时,只听见房门上冬冬打几下,一叠连声,有人叫老五。美情一听,是自己房间里阿姨的口音,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开门,谁知门已锁上暗锁了,竟开不动。美情道:“这门是谁锁上了。这屋子除了我这里没有人,一定是由外面锁上的,你找一找茶房,叫他打开罢。”阿姨在外面听见,便找了茶房来。茶房将门推了一推,见是锁的,也奇怪起来。说道:“这门的钥匙,是在屋子里桌子抽屉里的,里面不锁上,外面没有钥匙,怎样锁上的呢?一定是里面的姑娘锁上了,她不肯开门呢。”阿姨一想也是,没有人住在里面,反来锁上门的,于是捏了两个拳头,又冬冬的打着门。口里喊道:“老五不早了,还开什么玩笑呢?要睡回去再睡罢。”美情在里面顿脚道:“谁开玩笑呢,我也是刚醒,我怎样会锁起门来。我又不寻死,关了门作什么?”这一说,大家更是不解,里头没锁,外面没锁,是如何锁上的?要知道这门怎样开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药石难医积劳心上病渊泉有自夙慧佛边缘
却说美情被锁在房间里,里外都没有钥匙开门,大家非常的着急,阿姨便问茶房道:“你们这房门的钥匙都差不多的,你不会到别外借一把钥匙来开门吗?”茶房笑道:“若是别间屋子的房门,也可以同用这房间的钥匙,那就不谨慎了。”阿姨道:“那怎么办?就把人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吗?”茶房道:“你不要发急呀,这又不是我锁的,哪能怪我。今天早上关督理走的时候,是我在这里侍候的,并没有关门。不过他留了一个副官在这里,也许他知道,让我去问问看。”美情在里面拍着门道:“快去吧,我要急死了。”茶房因关督理还留了副官处长柴士雄在这儿,便去问他知道不知道。柴士雄在衣袋一掏,掏出一把钥匙来,笑道:“在这儿,那姑娘醒了吗?”茶房道:“早醒了,关着不能出来哩。他们班子里又来了人,站在房门外,只管要我开门。”柴士雄道:“这是我忘了,我好意倒反成恶意,我去开罢。”因此在前走,走到房门口,见阿姨一手撑着门,站在那里发呆。因笑道:“你不能怪我,我是好意。督理走得早,这房门虚掩着,一个小姑娘睡在里面,可是危险。你别瞧这些茶房,全没有好小子,他要趁天不大亮,冒充我大帅……”那阿姨笑着顿脚道:“我的太爷,你就开门罢。人家正等的发急哩。”柴士雄开了锁,一推门,见美情蓬着一把辫子站在一边,就向她一笑,美情看见人进来,退了两步,红着脸,用手去理鬓发。阿姨还不明白,她睡着了,并不知道关孟纲已走。因问道:“关大帅一早就走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美情点了点头。柴士雄站在一边,却对她微笑。美情道:“大帅昨天晚上,并没有说今天早上要走,突然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你们知他为什么事走了吗?”柴士雄笑道:“你问这个话,问别人不成,你得问我。昨天晚上的支票,还是我开的呢。”美情对他点点头。阿姨道:“究竟关大帅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柴士雄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回任去了。这个时候,火车开过五六百里地去了。”说时,望着美情微笑道:“早上她睡得真熟,大帅走了,这门是虚掩着。是我在抽屉里找了钥匙把门关上了。你瞧我这人好不好?”
美情一想,自己睡着的时候,他一定进房来了,倒不好意思,也并没开口。阿姨却很诧异道:“什么?关大帅回任去了吗?”柴士雄道:“可不是!不但关大帅回任去了,昨晚上住在这里的四位督理,都回任去了。”说话时,乌天云招呼的那位姑娘艳妃,听见这屋子里有人说话,披了一件蓝色的印度绸单斗篷,两手向前抄着,也是蓬着头发,走进房来。对美情道:“老五,你刚醒吗?我们乌大帅,也是一早就走了。要走的时候,他只说是到府里去见大总统,一会儿就来的。现在听说是回任去了,是吗?怎么一点也不对我们说哩?”柴士雄笑道:“慢说是在这儿,就是在衙门里,什么时候要走,太太也不知道呢。”大家一听,才觉得这些大人物对于儿女私情,实在是无凭证的。姑娘让大人物招呼了,犯不着去贪他们什么虚荣,只要弄他几个钱,也就是了。倒是美情看到柴士雄给他关房门,其情非常可感,不住的看了柴士雄几眼。柴士雄笑道:“你在哪家班子里?有空,也许我可以去看看你。”
阿姨连忙说道:“我们在五云楼,你老爷若是肯去,我们是极欢迎的。”柴士雄点点头笑道:“一二天之内,也许就来。”说到这里,美情才实实在在知道关孟纲是回原任去了。男子汉是这样能忘情,倒是预猜不到。刚才以为怕是把人家气走了,吓得哭了一场,真是白费眼泪了。这饭店里也无所留恋,大家都怅怅而去。
柴士雄跟着后面,送到大门口,目睹美情艳妃阿姨三人坐车而去,自己便站在饭店门口,闲望着街上。不到五分钟工夫,只见何剑坐坐了自己包月车,飞驰而来。
下得车,柴士雄便笑道:“来得早啦,昨晚上扰了我一顿,没有够,这又要来让我请你吃早茶吗?”何剑尘道:“别在街上嚷了,进去说罢。”二人走进去,到了柴士雄屋子里,何剑尘笑道:“我这早来,一半为私,一半为公。为私呢,昨天我接了你的电话,你升了处长,应该请我。为公呢,听说这四巨头,一早就进府去了,然后出京的,望你把确实的情形告诉我。”柴士雄伸了大拇指,笑道:“噫!报馆里的人,耳朵真长,怎么全知道了。”何剑尘道:“你们遇到这样的上司,真是不错。他若有什么军事行动,叫你们卖力,你们也只好硬干了。”柴士雄微笑道:“那可又是一件事。”何剑尘笑道:“要听你这话,当军阀的,真要冷了大半截。
象老关这样待你们,你们还不能卖力,若是待得更不如你们的,可想而知了。“柴士雄道:”干脆一句话,谁愿卖命?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一半跑不掉,走不脱,一半又想再升官发财,只好干罢了。“何剑尘道:”想发大财,总是要冒险吃苦的。
象我们吃不了大苦,也发不了大财了。“二人接上又谈了一阵,何剑尘已得了不少的消息,便告辞回去。
柴士雄想何剑尘陪他玩,很是客气,又要把他的公事汽车来送。何剑尘因坐了自己车子来的,倒是谢绝了。到了家里,何太太道:“那位吴先生来了,他说内务部的那一位亲戚,请你今天晚上在来今雨轩吃晚饭,他们七点钟在那里相会。这大概就是请褒扬的事,他要谢你们了。他这事由你们经手,要分个二八回扣,另外还要人家来请,你们也特难了。”何剑尘道:“有什么特难!那是他们自己愿意的。
你想,他们熬两三个月,才可以望到五六成薪。这一下子,他们落下现款,把代用券缴账,就要得百十元,何乐而不为。“何太太笑道:”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和那吴先生,为什么要敲人家的竹杠。“何剑尘说:”我们给他弄一笔财喜,就白尽义务吗?我们这已经是万分客气了。听说介绍请褒扬的,还有对半分账的呢。“何太太道:”做官的人,做到了这种样子,那也没有意思。要是我,我早就改行了。“
何剑尘笑道:“太太们只会说便宜话的。改行谁不知道,没有本领,怎么去改行呢?”
说时,乳妈正抱了小贝贝来了,何剑尘接着抱了。笑道:“将来你作官不作官?”
小贝贝舞着两只手,只是傻笑。何剑尘笑道:“你这孩子倒不怕吃苦,愿做灾官。”
于是把两只手将小贝贝举着,逗他说笑。一眼看见他胸前悬着一块玉,用豆绿丝线打了络子,挂在脖子上。何剑尘道:“嗐!你真有闲工夫,这一块玉,你还打一个络子给他挂上呢?你不知道这是杏园给我们开玩笑的吗?他照着《红楼梦》上所说贾宝玉那块玉的样子,让玉器店里给洗磨出来,分明说我们的孩子是贾宝玉。我是存了这个心愿,等他娶了夫人,头一胎就添个女孩子,我马上照着薛宝钗的锁样,打二把金锁送他。这个时候,让小贝贝带玉去,我看他怎么办?”何太太笑道:“你那种笨主意,等到哪一年才实行呢?况且杏园娶了太太,不见得头一胎就是小姐,你这条计,不是白想了吗?我现在这个玩笑,就给他开得很大了。昨天我把硬纸剪了一个样子,请史小姐打了络子,我只说给小孩子络一块宝石。她毫不思索,就答应了。她是一个快性人,说办就办,昨晚上就做好,她刚才就让校役送来了。
我想这玉是杨先生的,络子是史小姐做的,把他两人的东西,并拢在一处,让他明日来看见了,那才有趣呢。“何剑尘道:”这个却使不得。杏园正避讳这一件事,你这样给他纠缠上去,仔细他为这一点小事恼羞成怒。开玩笑看什么时候,这个日子,哪能和他们说这种笑话呢?“何太太笑道:”你倒看得郑重其事,我不挂就是了。提到杨先生,我倒记起一件事。听他前几天旧病复发了,现在好了没有?“何剑尘道:”这几天,他还照常到报馆去的。他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病怎样。据他说,十八岁的时候,就吐过一回血,后来好了。到北京来过一回,不大重。这两年来,他境遇还不十分坏,身体强壮得多,更不会生肺病。不知道近来怎么一回事,他常说有些头昏脑晕。我看不是传染的肺病,莫是用心过度罢。这倒不要紧,让他休息两天就是了。我因为他照常到报馆去,所以没有留心。报馆里不便说心事,今天我让他到公园里去谈谈,看他究竟怎么样?“何太太道:”你们有人请吃饭,叫他去白望着吗?“何剑尘道:”杏园为人,就是这样容易交朋友,他绝对不拘形迹的。我告诉他,让他吃了饭去得了。“何剑尘说毕,就用电话通知报馆听差,就是杨先生来了,请他打一个电话来,我有事和他说。听差答应了,到了下午四点钟,杨杏园到了报馆,就给何剑尘通电话。何剑尘将用意告诉了他,问他可到。杨杏园道:”正想走走公园。“便答应了来。
到了下午七点钟,何剑尘到来今雨轩去,外面平台的天棚下,已经坐满了人。
吴碧波梁子诚在靠栏杆的一个座儿坐了。吴碧波站立起来,在椅子上拿了草帽,向空中一招。何剑尘见了,老远的点了点头,走到一处。梁子诚一面拱手,一面站立起笑道:“诸事都费神帮忙,非常感激。”何剑尘笑道:“这也无所谓,不过碧波对我说了,我是落得作一个人情。”梁子诚早就递了一根烟卷过来,又问是喝汽水,还是喝茶。何剑尘坐下说道:“我们免除客套,一切随便,我想什么就要什么。”
梁子诚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何先生现在恭喜还在哪个衙门?”何剑尘笑道:“我就是干新闻事业,此外没有兼差。从前倒也混过几个挂名的事,如今办事人员,都拿不到薪水,何况挂名的,所以我索性不想这种横财。”梁子诚道:“当然是财政部或者交通部了。”何剑尘微笑点了点头。梁子诚道:“他们都不错呀。从前交通部路政司长是敝亲,兄弟倒也兼了一点事。别的什么罢了,就是应酬大一点。那边陈次长是个大手。”说着,把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每日非打牌逛胡同不乐的。为了公事,他也常传兄弟去谈话,待僚属却很和气。有一次,他打牌凑不齐角儿,一定要我算一个。我没法子推诿,四圈牌几乎输了一个大窟窿,以后我们就很认识了。他现在南边很得意,我打算去找他。”何剑尘道:“他是在南边很得意,不过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梁子诚道:“正是这样。”说到这里,将眉毛一皱,又遭:“可是北京这地方,山穷水尽,也实没有法子维持下去。今年翻过年来,半年多了,只发过一次薪。那还罢了,衙门里的办公费,也是穷得不可言状。这两个多月以来,部里的茶水,都是茶房代垫。他们不但领不到工钱,而且还要凑出钱来买煤球烧炉子,买茶叶彻茶,本也就很为难了。自从前天起,他们约着大罢工,不发薪不沏茶,也不打手巾把。我事先又不知道,那天坐了半天,连喊几声都不见一个答应。我们部里的茶房,这两个月来,本来就成了茶房大爷,不来也就算了。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却是一半杯开水。我刚说了一句混蛋,屋子里的一个同事,连连摇手说;‘你就算了罢,这一壶开水还是大厨房里弄来的,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你还想喝茶吗?’我一问,这才知道是茶房罢工了。这两天以来,衙门里地也没人扫,公事桌也没人收拾,糟得不象个样子,至于茶水二字,更是不必提了。”
梁子城越谈越有劲,说得忘其所以。吴碧波笑着轻轻的说道:“不要哭穷了,这里人多,让人听见,成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事很有趣,大家也是乐于听的。”
吴碧波笑道:“别告诉他了,他这是采访新闻呢。”梁子诚道:“我正也是希望报上登出来,看政府里那些阔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见了报上登着这段消息,惭愧不惭愧。”吴碧波道:“这也不算怎样穷。穷得不能开门的机关,还有的是呢。”
梁子诚听了他这话,接上又要说。吴碧波笑道:“我肚子是饿了,我们一面吃一面说罢。”对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他拿了菜牌子过来,大家看了,随便换了一两样菜。梁子诚是个守旧的人,用起刀叉来,就觉得不大合适,所以不很大吃大菜。
这会子别人换菜,他不知道哪样好,哪样不好,将牌子看了一看,就交给茶房道:“好罢,就是它罢。”一会儿,茶房托了一托盘小碟子来,里面全是冷食。他见吴碧波和何剑尘挑了几样冷荤放到盘子里之外,又另外要了些小红萝卜去,碟子里小红萝卜就只几个,吴何二人都爱吃,竟是包办了。临到他面前,素的除了几碟酱菜之外,便是一碟生白菜叶。他见人家并没有吃酱菜,又以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于是叉了一大叉白菜叶在盘子里。何剑尘笑道:“梁先生也喜欢吃生菜?”梁子诚道:“是的。”他也没加酱油和别的什么,将叉子向白菜上戳了一阵,菜叶贴在盘底上,老不上叉。就把刀一夹,向刀尖上一送,这一下子,倒不算少,便很快的送进嘴去。
嘴里一咀嚼,不但清淡无味,还有一种生菜气触人。吐是不便吐的,只得勉强咽下去了。所幸盘子里还有冷荤,赶快吃了两片灌肠,才觉得有些味。第二下子,是红柿牛尾汤,他看见通红的一盘子汤汁,热气腾腾,有些牛肉擅味。自己向来不吃牛肉的,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只好用勺子舀着喝了。这一分汤喝下去,倒不怎样,第二盘菜,却是罐头沙丁鱼。何吴二人,都换了别的什么,梁子诚却是原来的。
茶房将一盘沙丁鱼放在他面前,他看见是大半条鱼,旁边有些生菜叶。生菜是领教了,这鱼是圆滚滚的一节,料想还不会错,举起刀叉,就叉了一块,送到嘴里去,咀嚼以后,既觉得腥气难闻,又是十分油腻,而且很淡。这一块叉得太太了,简直难于下咽。勉强吞了下去,再要继续的吃,实在不能够。不继续吃下去,又觉原物端了回去一,怪难为情的。正踌躇着,吴碧波可看出来了。笑道:“怎么?这沙丁鱼,你忘了换吗?这个东西,除非吃鱼腥有训练的人,不然是吃不下去。我就最怕这个。你大概以为是炸桂鱼,所以没换。我劝你不要吃罢,吃着下去,腻人得很。”
梁子诚道:“我倒是不怕腥。但是这口味不大好,我也不要吃了。”
说到这里,吴何都向平台外点头,梁子诚却也认得是何吴的朋友,杨杏园来了。
梁子诚站了起来,连忙让坐,说道:“好极好极,平常请不到的,大家在一处谈谈。”
于是就叫茶房递菜牌子给杨杏园。杨杏园摇手道:“请不必客气,这几天不大舒服,平常只吃一点汤饭和稀饭,荤菜也不爱沾,西餐更罢了。”吴碧波让他坐下,笑道:“我是半主半客,我作主,请你吃一份布了如何?”杨杏园道:“我怕那种怪甜味。
来一份柠檬冰淇淋罢。“何剑尘道:”什么?西餐不能吃,倒能吃冰淇淋?“杨杏园笑道:”凉东西我是一概怕沾,就是不嫌这个。“吴碧波道:”这里的冰淇淋,大概是熟水做的,吃了不得事,就让他来一份罢。“梁子诚道:”就是不吃饭,也可以吃些点心。“杨杏园道:”我向来是不会客气,倒不论生熟朋友,在吃上我不肯吃亏。“梁子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勉强了。“在这一阵周旋,梁子诚已让茶房把沙丁鱼端去,这倒减轻了一层负担。他们吃大菜,杨杏园陪着慢慢吃冰淇淋。梁子诚道:”杨先生身上有贵恙吧?“杨杏园道:”是的。可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就是觉得心头象火烧一般。一个人好好的会发生烦恼,在表面上看,是一点病也没有。“梁子诚道:”请大夫瞧了没有?“杨杏园笑道:”那未免太娇嫩了,这一点小病,何必去诊治。“何剑尘道:”不然。小病不治,大病之由。况且你这病,好象潜伏在心里,你还是请大夫瞧一瞧的好。就是病不要紧,检查检查身体,也是好的。“梁子诚道:”不知道杨先生是相信中医还是相信西医?“杨杏园道:”中医的药是不假,就是治法不对。我以为西医是根据科学治病,总比较稳当一点。“
梁子诚道:“若是杨先生相信西医,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这人既然懂中医,又在日本医科大学毕业,用西药治中国人的病,极是对症。他叫陈永年,自己私立了一个医院。”吴碧波道:“不必介绍了,他自己有个很好的朋友,是位西医,何必再去求别人呢。”杨杏园道:“你不是说刘大夫吗?他也说了,对于我这病很疑惑,怕要成肺病。主张我静养。我不相信他这话,倒要另请一个人诊察诊察呢。”何剑尘道:“既然如此,你就到这位陈大夫那里去看看得了,若果是肺病,只要吐些痰,让大夫去化验化验,总看得出来一点。”杨杏园一皱眉道:“我情愿害别的什么重病,睡个十天半月,我却不愿意害痨病,不死不活,拖着很长的日子,而且害这种病,总是自己不卫生所致。”何剑尘道:“那倒不尽然,凡是忧思过度,或积劳过度的人,也容易害这种病。”杨杏园道:“果然如此,我就难免了。”梁子诚笑道:“杨先生若是为了第一个问题,怕要生病,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来治。这叫做心病还要心药医。”吴碧波笑道:“你以为他是害相思病吗?”梁子诚正用刀在那里切盘子里的烤野鸭,手上连忙将刀举起来。摆了几摆,笑道:“不是不是。”说这话时,脸都红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的,我们在一处,不开玩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我果然如梁先生所说,心里好象有一种什么事放不下去,每每一个人会发起牢骚来。”梁子诚道:“我说句冒失话,这是失意的青年人,同有的毛病。若要治这个病,又有四个极腐败的字,乃是清心寡欲。这欲字并不一定指着淫欲之欲,一切嗜好,都可以包括在内。一个人要做到清心寡欲,那是不容易的事。但是第一步,就要看佛书。兄弟于佛学倒也有些研究……”他说到这里,吴碧波却把脚在桌底下轻轻的敲杨杏园的腿,脸上略略有点笑容。杨杏园以为他是生朋友,还是很注意的听。梁子诚不明就里,见杨杏园听了入神的样子,却笑说道:“杨先生不嫌这是迷信吗?”杨杏园道:“佛学也是世界上一种伟大的哲学,并不是说研究佛学的,就是婆婆妈妈似的,要逢庙烧香,见佛磕头。不过看了佛家的书,减除嗜欲,发现人的本性。”梁子诚被他道着痒处,将刀叉一放手一拍桌子道:“这非深于佛学的人,不能斩钉截铁,说出这一针见血的话。我会到许多谈佛的人,他们都谈得不对劲。以为佛学,不修今生,就是修来生。若果如此,学佛倒成了运动差事,恭维哪位大人物,就想那位大人物给他事了。不瞒你先生说,自从衙门不能发薪。家里又发生许多岔事,比前几年高车驷马,肥鱼大肉的日子,真是相差天壤。但是我因为平常看了几本佛书,心事自然淡了许多,倒不怎样难受。就是一层,对于家庭有骨肉之情,抛不开他,既抛不开,还得干事。学佛是学佛……”吴碧波笑道:“以下几句,我替你说了罢,要钱是要钱,作官是作官,吃大菜是吃大菜。”杨杏园道:“你不懂佛学,所以这样说。其实佛叫人出家作和尚,未尝不知强人所难。这也不对是取法乎上,斯得乎中。但愿人安分守己,知道一切是空的,不强取豪夺,也就很好了。”梁子诚越听越对劲,用三个指头拍着桌子,不住的点头。何剑尘拿了一把干净的刀子,平着伸了过来,轻轻的敲了杨杏园两下手背笑道:“你从哪里学得这一套?”杨杏园道:“你就藐视我不能看佛书吗?早两年我就看过一部《金刚经》。
不过因为没有注解,只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觉得有些道理。这些时候,朋友送了好几部详注的经书给我,我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书上的问答,正和《孟子》一般,越辩驳越奇妙,越奇妙理也越明瞭.“梁子诚道:”那《金刚经》,本来有大乘有小乘,是佛家预备雅俗共赏的书。若是《莲花经》,《楞严经》,还有那《大乘起信论》,……“吴碧波皱着眉道:”得了,我们谁也不能去作和尚,管他九斤八斤。我们还是谈我们生意经罢。我们的款子,一切都预备好了,明天就可送到府上。只是公事日期,望您催着提前一点。干干脆脆,我就是这几句话。因为天一黑,何先生就要回报馆去的。“梁子诚笑道:”你这小孩子,总是这样顽皮。我们做不了好人,说说好话也不成吗?“吴碧波道:”不能做好人,光说好话,那更是要不得。还是我这人坏嘴也坏,胡闹一起好些。“梁子诚本来佛学谈得很起劲,无奈吴碧波极力的在里面捣乱,没有法子说下去,只好休手。
西餐吃完,梁子诚会了账,大家散开,吴何二人,便陪着杨杏园在园里大道上散步。杨杏园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没喝酒,怎么疯疯癫癫的?”吴碧波道:“你是说我不该和那位亲戚开玩笑吗?你不知道,他有两件事,不可以和人谈。一件是衙门里的穷状,一件是佛学。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装疯拦住怎么办呢?”何剑尘道:“既不是失恋的病,为什么你心里老感着不痛快?”杨杏园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许是积劳所致。”吴碧波道:“这位梁先生介绍你去请一位陈大夫瞧瞧,你何妨试试。”杨杏园道:“若是要住院呢?……”
吴碧波道:“我可以替你两天工作。”何剑尘道:“病也不是那么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们自然责无旁贷,替你工作。”杨杏园笑道:“若我死了呢?”
何剑尘道:“当然由我们替你办善后。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会,不要中午去。那个时候,正是这位大夫出诊的时间哩。”说话时,将社稷坛红墙外的树林大道,已经绕行了一周。依着吴碧波还要到水榭后面,山坡上走走。杨杏园说了一声“哎哟”,扶着走廊的栏杆柱子,一挨身就坐下。两只手捏着拳头,不住的拯腿。何剑尘道:“你这是怎么了,真个有病吗?”杨杏园道:“精神有点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吴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里,越是这样,病就越要光顾了。
走,我们还走走。“杨杏园也不作声,微摆了一摆头。站起身来,背着两只手,随着走廊,就哼了出来。吴何二人随到门口,各自坐车回家。
这时,天色已然昏黑,街灯全亮了。杨杏园回得家来,见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间,就在月亮底下吃饭。杨杏园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么不把檐下的电灯扭着来?”富家驹道:“一扭了电灯,就有许多绿虫子飞来,满处乱爬,讨厌极了。”杨杏园说着话,人就向里走,富家驹连忙喊道:“我们这还没有吃哩,杨先生怎不吃饭?”杨杏园道:“我不想吃饭,有稀饭倒可以来一点。”富家骏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几天不能吃饭了。”杨杏园道:“大概因天气热的原故。”说着,自己便走进自己屋子来,扭着电灯,见桌上茶杯凉着两满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盘绿丝卫生蚊香。心里就想着,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样样妥贴。
人生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过日子,何必一定要组织家庭呢。脱下长衫,于是就在一张藤椅上躺下。心里仿佛难过,可是又不怎样厉害,只得静静的,眼望桌上铁丝盘里,杂乱无章的叠着许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过。报馆稿子,一点也没预备,还有两篇自己要动手撰述的文稿,也还没有一个字。翻过手背上的手表一看,已有九点钟。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发出的稿件,现在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呢?一挺身站了起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未干。”坐到书桌边来,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凉茶的,今天心里焦灼难过,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里凉了一阵,似乎精神一爽,于是把铁丝盘里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来,就不觉得时间匆匆的过去。
忽然听差捧着大半个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进去。杨杏园问道:“你们少爷,刚吃饭,又吃凉东西吗?”听差道:“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是刚吃饭吗?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杨杏园道:“哎呀,这样久了,我倒要休息一会子。”
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一把铜勺子,插在西瓜里。听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说心里发烧,吃一点这个不坏。”杨杏园看了这凉东西,也觉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铜勺子只在瓜里一揽,就搅起一大块瓤来就吃。吃在嘴里,不觉怎样,可是吃到心里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于是又接上吃了几片藕。有意无意之间,不觉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让听差拿了走。这时心窝里觉得有一丝凉气,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凉快的。于是继续的赶稿子。稿子赶完了,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钟。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凉还没有睡,正要踱到前院来找他们说话,忽然肚子里骨都一声响,肚子微微有点痛。心里想,不要是西瓜吃坏了吧?正自犹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于是拿了手纸,绕出这里的走廊,到后院厕所里去大解。果然是凉的吃坏了,大泻特泻起来。事毕走回屋子,两只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痒,走起来,脚板仿佛也没有踏着地。
扶着窗台,走进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点预备的暑药吃,偏是肚子里又闹起来。
一刻儿工夫,来来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没睡,就看见窗外的天,由淡淡几个星光里,变成鱼肚色。由鱼肚色变成大亮。一片金黄色的日光,就由树叶子里,射到另一边墙上。富家骏屋子的窗户,正对后院,听见杨杏园一宿跑来跑去,知道他闹肚子,一清早醒了,推开窗户,见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说道:“杨先生昨晚上吃了一个亏。”杨杏园一回头,脸瘦削了不少,两只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这都是那半个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家骏道:“西瓜是新破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过的,怕不大好。”杨杏园没说什么,皱了皱眉毛又转向后院去了。他回来之后,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风,天气还凉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点。醒过来肚子还是不能舒服,预料今天万难工作,只得把所有的事,一齐让听差打电话告了假。
他本来是有病的,这一来,越是身体支持不住。富学仁早得了子侄们消息,便特意来看他。他这屋子窗格上,新换了绿色铁纱,房门外又挂着一幅绿纱帘子,映着院子外的树荫,屋子里阴沉沉地。富学仁走进屋子来,见他侧着身子睡在床上,盖了一床白绒毯。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放一把茶壶,斟了一杯极浓的茶,在那凉着。他枕头边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莲华经》。这边竹案上,花瓶里,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个黑色古鼎。燃了两枝线香。不由得笑道:“病态太重了。”
这句话却把杨杏园惊醒了。一翻身起来,见是富学仁,笑道:“学仁兄怎样知道我病了,特意来探病的吗?感谢感谢。”富学仁见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显得瘠瘦,说道:“杏园兄,你这病不能一味蛮抵抗了,应该瞧瞧去。”杨杏园笑道:“闹肚子不过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会好的。”富学仁道:“我不是说闹肚子,我是说前几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杨杏园道:“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闹起肚子来。
我是先想吃点药,去除肚子里的杂病。“富学仁道:”那倒不用请大夫,我家传有个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泻以后,可以吃这个清清肺腑。回头我就叫他们给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剂试试。杨杏园虽不赞成中医,料到这种平常药,可以当茶喝,用不着拿科学的眼光去看它,便点了点头。富学仁见他如此说,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开了那方子,交给他看了看。上面除了二三样特别的药而外,其余也不过竹叶甘草之类,于是大胆吩咐听差照单去抓药。富学仁道:“不知道杏园兄看佛经是好玩呢,还是研究佛学?近来我看你是常看这东西呢。”说着,指着他枕头边的《莲花经》。杨杏园道:“原是好玩,现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有些东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满意。我是与佛学无缘,留在家里,也是废物。”杨杏园道:“好极,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经书。”富学仁道:“我现在且不说明,让我送来了的时候,你再看罢。”便问他还想吃什么不想?杨杏园道:“只因为嘴馋,才病上加病,这应该俄两天了。”富学仁道:“你静养静养罢,我不和你谈话了。”说毕便自走了。
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许多东西来。杨杏园看时,有一尊一尺高的乌铜佛像,一挂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对联,乃是集句,一联是“一花一世界”,一联是“三藐三菩提”。另外一轴绢边的小中堂,打开一看,却是画的达摩面壁图。杨杏园非常欢喜,马上就叫听差挂将起来。那个时候听差把那剂药抓来,已经给他熬上了。杨杏园喝下去之后,觉得舒服些,便拿了一卷《楞严经》,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梦。醒来,电灯又亮了。富家骏在窗外听见屋子里响动,便问道:“杨先生好些了吗?我叫他们熬了一罐荷叶粥等你吃呢。”杨杏园道:“好些了。
也许是你府上那个清暑秘方有些灵验,心里居然舒服些。“富家骏说着话,就踱进来了。说道:”既然如此,就多吃两剂罢,明天照旧再抓去。“杨杏园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家骏一见佛像高挂,笑道:”了不得!杨先生已经是沉迷佛学了,现在家叔又送了这些东西来,越发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对。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为什么要这样消极。前途很大,我们应当奋斗,造成一番世界。为什么抱这种虚无寂灭的主义,把自己好身手毁了。“杨杏园手上正拿着一本经,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家骏道:”杨先生笑什么,你以为我不配谈佛学吗?“杨杏园道:”不是不配,不过你们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鲜艳的香花一般,开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闹热。我们是忧患余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极空虚,终久是等于零。用你的主观,来批评我学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痒。“富家骏微笑道:”无论怎样说,我总觉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种赘物,大可不要。“杨杏园笑道:”我又没有作和尚,你怎能因为反对有和尚,就反对我学佛学?“富家骏因为他是师兼友的人,不便极力和他辩驳,而且他是病刚有起色,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得微笑一阵。后又道:”杨先生这病,其实是虚火。既然那种清暑秘方吃得很对劲,明天就可以继续的吃。“
杨杏园道:“反正当茶喝,我也赞成。”
富家兄弟,对杨杏园的感情,本来极好,听了这个话,知道杨杏园是不反对。
到了次日,因为上街之便,就亲自到大栅栏同仁堂去抓药。这个时候,沿着柜台外面,一个挨一个,由东到西,整整站了一排买药的人。富家骏见无隙可乘,只得站在一边稍等。背着手看那柜台里的铺伙来来往往,只是忙着开药架上的抽屉,却是有趣。忽然眼面前有一个人影子一动,已经有一个买药的走了。富家骏正要上前去补那个空,忽然有个女子和他一样,不先不后,也要前去补那个空,各出于无意,几乎撞了一下。这一下于,彼此都注意起来了。
第八十二回一榻禅心天花休近我三更噩梦风雨正欺人
原来那女子正是杨杏园的朋友史科莲。富家骏与她虽未交谈过,但也认识。于是两人各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要让富家骏上前,富家骏却又让史科莲上前,两个人互相谦逊起来,史科莲只好上前。因为不便不理人,要理人一刻儿又找不到一句相当的话,不觉就问了一句:“杨杏园先生在家吗?”富家骏道:“他病了,我正是给他抓药。”史科莲道。“前几天会到他,不象是有病的人。”富家骏道:“他原来身上有点小病,前天又加了新症,因此就躺下了。”史科莲道:“哦!是这样。富先生回去,请您转告一声,说是我本当就要来看他。但是家祖母在亲戚家里也病得很厉害,离不开来,请他不要见怪。”富家骏笑道:“那是不至于的。”
史科莲抓完了药,对富家骏道:“我先走一步了。”说时点了点头,就先出店门去了。她本雇的是来回车,抓药的时候,车子在铺门外等着。她这时坐上车去,车子拉了几步,她又连忙喊道:“停住!停住!”车夫以为她遗落了什么东西在铺子里,果然停住。史科莲下了车,复又走进药店。富家骏一回头,见她又来了,问道:“密斯史丢了东西吗?”史科莲道:“没有丢什么……丢了一条手绢……”说着,对地下略看了一看,说道:“一条破手绢丢了算了。富先生您回去见了杨先生,请您告诉他,我现在回亲戚家里去了。明日上午,我去看他。”富家骏道:“可以可以。他这几天,我们劝他在家里静养,一定在家里的。”
史科莲道了一声“劳驾”,然后坐了车,上她姑父余家而来。到了余家,提着药包,一直走回史老太太的屋子里,这时史老太太睡的一张旧钢床上,垂着那灰旧的珍珠罗帐子,史老太太将一条毯子,盖了半截上身,侧着面孔向里睡。帐子外边,放了一把小茶几,上面放着半碗稀饭,一碟子什锦咸菜。史科莲一看,定是祖母吃了稀饭,已经睡了,且不去惊动她。窗外走廊上,本有小炭炉预备熬药的。因就在窗台上拿了药罐,自己到烧茶水的小厨房里。上了一罐自来水。由这里正要经过余三姨太太的房后面。忽然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老的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还不是跟人跑吗,我们这里不能容留她,她也不会要我们容留,她有的是朋友接济她的钱,怕什么?你不信,就算她的学费,老的有几个钱津贴她,她出去以后,做了不少的新衣服,又是哪里来的钱呢?哼!这事情总很糟吧。”史科莲听了这话,不由得浑身抖战,手上拿的那个药罐子,一松手,就向地下一滚。所幸这里两边是很深的草地,只中间一条石路是人走的。药罐子里装满了水,是实的。又落在草地上,没有硬东西抵抗,只流出去一些水,罐子未曾打破。老人家是最忌讳打破药罐子的,以为这是根本解决,因此药罐子一落下去,她脸都吓变了色,现在捡起来一看,并没有破坏,赶快去重上了水,送到走廊下去熬药。端了一个一尺大的小凳,便坐在炉子边候着药好。忽然屋子里哼了两声。史科莲赶快走了进去,便隔着帐子,叫了一声“奶奶”。史老太太慢慢翻着身过来,史科莲给她将一边帐子挂起。史老太太揉了一揉眼睛,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你又哭什么,我不见得就会死哩。”史科莲笑道:“我哪里哭了。我是刚才咳嗽一阵,咳出眼泪来一了。”说时,在大襟钮扣上抽下手绢,便去擦眼泪。史老太太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李小姐来了。她是来了吗?”史科莲笑道:“您怎么把做梦当真事呢?”史老太太道:“我倒是很惦记她。前天,那位方老先生还到这里来了,我就说望她来。”史科莲听了祖母如此说,就知道要提到自己婚姻问题上去。便道:“您好好养病罢,不要挂念旁的事。病好了,什么事都好办。”史老太太道:“前天方老先生说,那杨先生人有些不大舒服,是真吗?”史科莲道:“我今天到同仁堂去的时候,碰见他那富家的学生,在给他买药,听说躺在床上呢。”史老太太道:“你没问什么病吗?”史科莲道:“大概不会轻。要是轻的话,那富家的学生何至于亲自来和他抓药呢?”
史老太太道:“这话很对。你应该去看看才是。人家待我们不错,这一点儿面子上的人情,也不敷衍一下,心里过得去吗?”史老太太是有病体的人,说了许多话,精神就来不及了,头躺在枕头上,望着史科莲静等回话。
史科莲心里,凭空添了许多感触,祖母一问,要完全说出所以然来,又不好意思。若直截答复不去,又觉不对。好久不言语,史老太太很是诧异,问道:“你为什么不言语?平常送信接信,你也去过的。人家病了,正大光明去瞧瞧,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若是觉得不便,就说我吩咐你去的得了。”史科莲道:“去一趟倒不算什么,他们这里人多嘴杂,恐怕又要生出是非来。”史老太太道:“你去一会儿就来,谁也不会知道的。”正说到这里,余太太派了老妈子来问,外老太太吃什么不吃。史老太太回说不吃什么,老妈子自去了。随后余瑞香买了一大包梨脯葡萄干蜜枣之类,陪着谈了一阵,她祖孙的话,就不好说了。史科莲自向长廊下去煎药煮茗。
史老太太对余瑞香道:“你表妹回来,什么东西也没带,我明天还叫她到学堂里去一回,也好把换洗衣服带来。”余瑞香道:“就随她去罢。要换洗衣服,把我的衣服,先换一换得了。”史科莲隔着窗户说道:“我还要去拿我的书呢。”余瑞香道:“姥姥,你听听,她还是分彼此分得这样厉害。”史老太太道:“她要去拿书,也是实情。你想我这病,这一闹下去,知道哪一天好。我的病不好,她也不能离开的。
这日子一长久,又把书送还先生。她拿了书回来,闲着的时候看看,倒也不坏。“
余瑞香道:“什么时候去?表妹,我们一块儿去,好吗?”史科莲正冲了一小盏西湖藕粉进来,便笑着点点头说:“明天再说罢。”但是有了这一层约会,史科莲倒显得为难。到了次日,只得在九点钟出门,这个时候,余瑞香还没有起床,自然是不知道了。
史科莲出了门,坐着车子,一直就向杨杏园寓所来。到了那里,前面富氏弟兄,早已上学去了,史科莲故意把脚步放响些,踏着地的得的得响,接上又轻轻咳嗽了两声,站在走廊上停了一停。这时走出来一个听差,伸头一望,便笑道:“史小姐,您好久不来了。”史科莲点头笑了一笑,问道:“杨先生病好些吗?”听差道:“倒是好些,现在看佛经呢。您请里面坐。”他就在前面引路。走到后院,就闻到一阵沉檀香气,在空飘扬。帘子静静的垂下着,一点声息没有。就在这时,杨杏园在屋子里,笑了出来。史科莲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比往常到这儿来不同。脸上先是一阵发热,不觉低了头。因问道:“杨先生不大舒服吗?家祖母也是人不大好,让我前来看看您。”杨杏园把她让到自己屋子里来坐,自己却坐在一张沙发榻上。
史科莲见他穿了一件哔叽长衫,乱蓬蓬的一头长发,两胜显出苍白色,瘦削了许多。
那榻上几卷木刻大本书,又是一串黄丝线穿的佛珠。看那样,那书就是佛经了。案上古鼎里,正燃着一撮细檀木条子。史科莲笑道:“这久不见,杨先生佛学的功夫,又有进步了。”杨杏园笑道:“病里头借这个消磨光阴罢了。”说这话时,声音似乎很急促。史科莲道:“您躺躺吧,不必客气。”杨杏园道:“不要紧,有人谈谈我倒愿意坐起来。”史科莲此来之目的,是在问病,但是仔细的盘问,又象过于关切,似乎不便。除了这个又没有什么话可说,反而沉默起来。杨杏园见她如此,便问道:“快开学了吗?”史科莲见他忽然谈到学校去,倒以为他又有什么资助的意思。便道:“倒还有两个星期。现在经济方面,比较活动一点,倒可以安心读书了。”
说了这句,依旧是默然起来。史科莲走近前,拿了一本佛经,翻着看了一看。杨杏园道:“史女士,这上头的话,也懂吗?”史科莲摇着头笑道:“一点也不懂。倒好象译音的外国人名地名一样,都是在字面上看不懂的。杨先生看这个看得很有趣,就奇怪了。”杨杏园道:“研究佛经,不是趣味问题,要看这人有缘无缘。”
正说到这个缘字,外面院子里,早有人叫了一声杏园。杨杏园一听,是何剑尘的声音,便道:“请进罢。”何剑尘走进,何太太也来了。何太太一见史科莲,连忙走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早啊。”史科莲道:“家祖母也病了。昨天到同仁堂去抓药,遇到这儿的富先生,他说杨先生也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我一早就来看看。我也是刚到呢。”何剑尘只和她稍微周旋了两三句话,因对杨杏园道:“今天怎么样,你觉得舒服一点吗?”杨杏园道:“舒服一点了。不过没有气力,想照常工作还是不行。”何剑尘道:“既然如此,你就躺着罢,都不是外人,不能说你是失礼节。”杨杏园道:“坐坐也好。有人谈话,心里一痛快,就忘记疲倦了。”何剑尘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早的来,很晚的去,整日的陪你谈话罢,让你精神上多痛快一点。”何剑尘本是一句无心之言,但是说出来之后,何太太下死劲的盯了他一眼。何剑尘忽然醒悟过来,才想到自己的不对,连忙说道:“你这病应该切实的瞧瞧,不要马马虎虎,喝点药水就了事。头回他们不是介绍一个陈永年大夫吗?
我劝你明天可以去看一趟。“杨杏园道:”过两三天再说罢,真是不见好我就瞧去。“
史科莲道:“这个陈大夫医院,可在东城,这儿去,不见得远吗?”何剑尘道:“只要把病瞧得好,路远倒是不要紧。杏园你明天早上去试一试罢。”杨杏园却也同意,点了点头。史科莲还要上学校去拿东西,不敢耽误久了,马上要告辞,大家挽留,也挽留不住。
史科莲去了之后,何剑尘笑道:“你们的友谊不错啊,她来探病,比我们倒先到了。”杨杏园道:“这真是骑驴撞见亲家公,知道你非说闲话不可。但是都敞开来说,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婚姻关系是婚姻关系,不能因为史女士到这儿来了,就是婚姻问题有了进步。”何剑尘笑道:“刚才你们谈些什么呢?我仿佛听到什么有缘似的。”何太太皱了眉道:“你这个说话,真是有些不知进退。”杨杏园笑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不错,我是提到了有缘无缘这一句话。
但是我所谓有缘无缘,是指学佛而言,并不是说别的什么事情。“何剑尘道:”人家来探问你的病,你倒对人谈一阵子佛学吗?“杨杏园道:”可不是!“何剑尘笑道:”从前维摩有病,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群弟子围坐,道心坚定的,天花就撒不上身。你呢?“杨杏园微笑道:”我虽然不敢说道心怎样坚定,但是在这一刹那间,果然有个天女前来散花,我想这天花不会撒到我身上来。“何剑尘微笑道:”果然是真吗?你刚才和史女士说话,你的坐相是怎样的,你还照那个样学给我看看。“杨杏园听说,便收住笑容,正着胸襟,目不斜视的,垂了头坐在软榻上。左手上拿着佛珠,就一个一个的,用大拇指头掐着。何剑尘笑道:”好,这个态度不错。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不动心?“杨杏园道:”絮已沾泥便不飞。“何剑尘道:”不带一点强制的性质吗?“杨杏园道:”蚕到三眠哪有丝。“何剑尘道:”这样说,你不是逃禅,你是无可奈何而出此了。“杨杏园道:”阅尽沧波自到天。“何剑尘道:”现在还在半渡吧?“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扬眉微微一笑道:”天外灵峰指顾中。“何剑尘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出家了。“杨杏园道:”石自无言岂有情。“何剑尘道:”一切一切,你都放得下手吗?“杨杏园被他问到这里,不觉心里一动,半晌没有答应出来。对着何剑尘点了一点头道:”长城万里关山在,天下如今不姓秦。“何剑尘道:”解得透澈,算你觉悟了。我来问你。……“
何太太道:“你两个人闹些什么?尽管打哑谜,我一点也不懂。还要望下说吗?
我给你腻死了。“何剑尘笑道:”不但你不懂,就是把你老师李女士请来,也不能全懂。“何太太道:”要说就说,要问就问,为什么要那样文诌诌的?我觉得真有些酸味。“何剑尘对杨杏园道:”你听,这也是催租吏打断诗兴了。“杨杏园笑道:”不谈也好,若是老挂在口头,那真成了口头禅了。“何剑尘笑道:”当然是口头禅,难道还是心头禅不成?我来问你,设若李女士来了,你能不能转一个念头,当为空即是色呢?“杨杏园笑道:”她决不能来,就是来了,我也是不更改态度的。“
何剑尘听说,对他夫人望了一望。何太太笑道:“杨先生,你这话说得不大好,将来要露马脚的。现在李先生已经来了信,说是一个月之内,准到北京来。你要是满口要做和尚,岂不让她伤心?”杨杏园笑道:“这种话,没有真凭实据,我是不相信的。”何太太忍不住了,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杨杏园,笑道:“请你看一看,这是她本人的亲笔,我们能撒谎吗?”杨杏园抽出信笺一看,果然是李冬青亲笔,约定一个月之内就来,请何太太给她预备一间住房。信很简单,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要来。将信交还何太太道:“这很奇怪,好象只有她一个人要来。究竟为着什么呢?”何剑尘道:“我敢猜个九成九,必定是给你作媒来了。我们在家里研究了一天,以为她决计不是自己答应你的婚事。要是她自己答应你的婚事,写一封信来一切都解决了,何必自己来呢。”杨杏园道:“你说得很对,然而未免多事了。”说毕,头便靠在沙发上的高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何剑尘道:“前后你陪两批客谈话,未免太累了。你好好的休息罢,我们去了。明天上午你务必到陈大夫那里瞧瞧去,不要自己误自己的事。”杨杏园笑道:“人没有不怕死的,我为怕死起见,也要赶快去医治的,这倒不会误自己的事。”他说时,已经站起身来。何剑尘道:“你就躺着罢,用不着你送了。”他夫妇二人,告别而去。
杨杏园真个觉得累了,一歪身躺下,便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只见书桌子上,放着两样装璜美丽的锦匣,拿过来看时,一匣子是西湖藕粉,一匣子是杭州白菊花。
匣子旁边,放着一张史科莲的名片。那名片上写着“杏园先生,尊恙请多珍重。送来微仪两样,极为可笑,聊表敬意而已。”字是用钢笔写的,大概就是出去以后,买了就叫人送来,掏了随身的自来水笔,写了这几个字。听差恰好进来,杨杏园便问东西是谁送来的。听差道:“你睡着了的时候,史小姐又来了,她走到前院,把东西交给我,又去了。我见您睡着了,只虚留了一声,没怎么样留她。”杨杏园知史科莲困难,受了她这两样东西,老大过意不去。但是东西已留下,也无可如何了。
到了次日,自己急于想病好,便在早上九点钟到陈永年医院去诊治。正好看病的人多,只好在候诊室里坐着。不料坐不到五分钟,史科莲也来了。杨杏园很诧异,便上前问道:“密斯史,怎么你也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儿到这里很近。家祖母也想到这里来医治,让我先来打听住院的规矩。杨先生今天可好些?”杨杏园道:“还是这样。还没有看,究竟不知道是大病潜伏在身上不是?”史科莲道:“若是病症不轻,我很主张杨先生住院。有医生和看护妇照应,总比住在别人家里好得多。
就是我因为路近……也可……以多来探望几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微极了,断断续续,几乎听不出来。杨杏园道:”是不是住院,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只好听大夫吩咐罢。“说到这里,诊病室里出来一个治眼疾的,院役就叫杨杏园进诊病室里去诊病。一推开门,围着一个花布六折屏风,那陈永年大夫,穿了一身白布衣服,坐在屏风边,圆圆的脸儿,沿上嘴唇蓄着一小撮短胡子,架着大框眼镜。见了杨杏园进来,只略微点了点头,用手指着面前一张方凳,让人坐下。桌上本放着一张挂号单子,他一面看那单子,一面拿桌上的听脉器,将两个橡皮管的塞子,向耳朵里一塞。杨杏园知道要听听胸脯面前的,便将衣眼的钮扣解开了。他拿了那个听脉气的头子,在胸口,乳旁,两助,各按了一按。摘下听脉器,拿了一个小测温器,便交给杨杏园口里(口卸)着。大概也不过两三分钟,取出测温器,举起来就着阳光看了一看。于是抽了钢笔,便将桌上铜尺镇压的纸单,抽了一张,连英文带汉字,横列着开了四五行,就对杨杏园道:”这不要紧,吃两瓶药水就好了。“杨杏园道:”这是肺病吗?“大夫偏头略想了一想,说道:”大概不是。“说话时,已经按了铃,叫了院役进来,把配的单子交给他,随对他道:”传十二号。“杨杏园看这样子,只六七分钟的工夫,病已看完了,只得走出来。一出门,却是一个治烂腿的进去了。杨杏园国问院役道:”你们这儿,几位大夫?“院役道:”就是我们院长一个人。“杨杏园道:”内科外科小儿科花柳科全是你们院长一个人包办吗?“院役笑道:”是的,忙也就是早上这一会儿。“杨杏园道:”你们早上能挂多少号?“
院役道:“总挂四五十号。”说这话时,史科莲已迎上前来,问道:“杨先生就看完了吗?真快。”杨杏园笑着点点头,因道:“你看这廊下长椅上,还坐着十三四位呢,他要不赶快一点看,两个钟头内,怎样看得完?怪不得治外科另外要手续费,因为看一个外科要看好几个内科,实在是耽误时间。”史科莲道:“这院长很有名,这医院也很有名,何以这样马虎?”杨杏园道:“因为有名,他才生意好。生意好,就来不及仔细了。”史科莲道:“看医院外面,很大一个门面,倒不料里面就是一个大夫唱独脚戏。杨先生打算怎样?”杨杏园道:“我的朋友,都说这里好,所以我老远的跑来。这位陈大夫,本事是有,不过只凭四五分钟的工夫,就说能诊断出我的病来,我不大相信,吃了这药下去再说罢。”杨杏园说话时,看见走廊尽头,还有一张长椅,一挨身就坐下去了。史科莲道:“杨先生,看你这样子,很累,药还没有拿吧?我给你拿去,好不好?”杨杏园觉得坐一下也好,便拿了钱让她到配药处去取药。她把药取来,一直等到杨杏园上了车,将药瓶子交到他手里,然后自己雇车回家去。
到了家,一直就回到祖母屋子里去。一看史老太太,还是睡着的,就不作声。
就是刚才看见杨杏园的事,本来要完全告诉她,也就一字不提。顺抽了一本书,也坐在床面前看。她在学校里拿回来的书,本都摆在一张小条桌上。另外有一个小匣子,就盛着自己一些来往的书信,以及账单之类。这时刚伸手到桌上去拿,只见书都摆列得参差不齐,好象有人动了。再看那个匣子,盖子并没有合拢,露出一条缝,在那缝里,正好露出一截信封。自己的东西,向来是收得好好的,何以会这个样子呢?抽开盖来,只见里面,文件乱七八糟,原来分类整理的,这全都变动了。这用不着清,一定他们曾来搜查文件。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冷笑一声:“我一点错处没有,哪怕你们查。就是有错处,我早也收起来了,还会让你查着吗?是谁来查了,祖母一定知道的,等她醒了,她一定会说,先且不要问她。”因此也就安然放心,没有搁在心上。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睡了老是昏迷不醒。史科莲一急,更不能挂记旁的事了。但是从这天起,余家人见了她,都带一种冷笑的样子,越来越凶,竟会当面说起俏皮话来。有一次,又是到茶水灶上去冲水,走三姨太太房后过。三姨太太隔了窗子,看得明白,她提高嗓子说道:“而今是改良的年头,女孩子什么不知道,先就谈自由恋爱。见了人鬼头鬼脑,好像二十四分老实。一背转身,和男朋友酒馆进旅馆出,有谁知道。女孩要到外面去读书,都是假,要结交男朋友倒是真。”史科莲听三姨太太这种话音,分明是骂自己。好在自己早已知她们有这种闲言闲语的,却也不睬她。那三姨太太又道:“来来往往,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写在信上,不怕糟塌笔墨吗?”史科莲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刚才搜检我的信件匣子,就是她吗?但是我自信没有什么亏心事,也没有什么文件,可以做她们的话柄,她这句话,从何而来。无奈自己不能问她,也只得罢了。上了一壶水回房来,重新把木匣打开,将信件查了一查,想起来了,内中有两封杨杏园写来的信,已经不见,一定是他们拿去了。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话,并不涉于暧昧事情,这有什么可以说的。若要捉我的错处,除非说我不该和男子通信,其余的话,我是不怕的。检着信件,靠住桌子,发了一会子呆。只见史老太太躺在床上,还是双目紧闭,昏昏的睡觉。两个颧骨,高高的挺起,越发见得两腮瘦削。在颧骨下面,微微的有一层惨淡的红晕,那正是温度增高,烧得那种样子。人睡在被里,一呼一吸,两脯震动得那盖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动。就只这一点,看去病人无恙。不然,老人家直挺挺的睡着,真不堪设想了。史科莲一想,自己因为有一个祖母,所以不得不寄人篱下。自己总想奋斗一番,找点事业,来供养老人家。现在一点成绩没有,倒惹了一身是非,而且老人家也是风中之烛。想到此,眼睛一阵热,泪珠儿突然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推,余瑞香伸进半截身子来。轻轻的问道:“姥姥睡了吗?”史科莲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轻轻进来,说道:“表妹,老太太在病里头,遇事你忍耐一点。她们说什么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史科莲道:“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瞒我呢?刚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里,看见你过去,她才嚷起来。我知道你对于她说的话,心里是极不痛快。”史科莲道:“我到府上来,实在是因为奶奶的关系,不然,我何必那样不知耻的来打搅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兴,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块儿搬到医院里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这样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来说是好心,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史科莲道:”表姐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你想三姨太太说的那种言语,我听了还不打紧,若是她老人家听见,那还了得吗?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里多加一层不痛快。“余瑞香望着床上便说道:”呆子,人是这个样子了,还搬得吗?“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你这个人作事,也不仔细,究竟露出一点马脚来。“史科莲听说,脸就是一红,便板住面孔道:”说话是说话,玩笑是玩笑。你说,我有什么马脚露出来?“余瑞香道:”你总是这样不服气。“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来。史科莲一看,正是杨杏园给她的。便冷笑道:”这就算是露了马脚了吗?不见得吧?“余瑞香道:”男女来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但是你这信上,无缘无故写几句诗在上面作什么?“史科莲道:”并没有题什么诗句呀,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笑道:”你这就不对了。为什么对我也不说实话哩?“于是掏出信来,将信的反面给史科莲看道:”这不是,是什么?“史科莲一看,乃是写洋文的横格纸,上面写了两行字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反过一面,正是杨杏园写来的一封信。这才想起来了,不错,前些时候杨杏园的来信,是有一张洋文纸的。但是,当时看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事,匆匆的仍折叠着捅进信囊里去,决不料信纸那边,还题有什么诗句。要说这诗是另一个人写的,可没有这种道理,因为这字的笔迹,和杨杏园的字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但是杨杏园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问题,自己并没有和杨杏园在哪里醉过一回。况且他对于本人的正式婚事,还避之惟恐不及,哪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句子前来挑拨。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见她呆呆的,倒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话也就不好继续的向下说。便笑道:”男子汉写信,总是尽量的发挥,没有一点含蓄的,这也不能怪你。“史科莲道:”老实对你说,他写的这几行字,不是你今日提起,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简直猜不透,非写一封信去问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吗?那倒不必去问人家,问起来反会感到不便。我想朋友来往得熟了,在书信上开一两句玩笑,这也是有的,不算什么稀奇。“
史科莲道:“表姐,连你对我都不相信,这旁人就更难说了。”余瑞香道:“得啦,这一桩事把他掏过去算了,老提他作什么?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应该换一个大夫来看看才好。”史科莲皱了眉道:“我现在一点主意没有了。先是请中医看,中医看了不好,改为西医,西医还是看不好,依旧得改中医。这样掉来掉去,没有病,也会吃药吃出病来。我看现在就是用西医医治到底吧!”余瑞香道:“我们是隔了一层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决定这样办罢。”
说到这里,三姨太太却和余瑞香的父亲余梅城来了。余瑞香的继母余太太也跟在后面。史科莲向来是不很大和他们见面的,这次回到余家之后,因余梅城常来看岳母的病,倒是多见了两回。余梅城觉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怜,却也很亲爱的说了两次话。这时史科莲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姑丈,却不料余梅城的态度,大为变更,板着脸要理不理的样子,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问史科莲,老人家的病如何,却是自己走到床边,伸手抚着史老太太的额角。回过脸来对二位夫人摇了一摇头道:“这样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笔款子来预备后事罢。瑞香,你在这屋子里多坐一会,不要大离开。有什么变动,就来告诉我。‘他说这话,脸却不朝着史科莲,三姨太太却对余瑞香笑道:”只管在这儿坐,可别乱翻人家东西。有些东西,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说着,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余太太是无所谓,看是来敷衍面子的,并不作声,跟着来跟着去。史科莲明知道这话是暗射她的,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若在往日,拼了和他们翻脸,也要说几句。无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心只望老人家化凶为吉,对于这种谣言,也只好由他。余瑞香和她同坐了两个钟头,先说些闲话,慢慢的又谈到那封信的问题。后来余瑞香道:”我是听见梅双修说,李冬青要给你作媒,这话是真吗?若是真的,我倒赞成。“史科莲道:”我心里已经碎了,你还有心和我开玩笑。“余瑞香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实心眼儿的话。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也见过,似乎是个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还可以,不至于发生问题。姥姥这大年纪了,你还能倚靠她一辈子不成?设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前途,也有个归宿。要不然,我也不说这句话,姥姥的病,到了极点了,你不能不早点打算盘。今天厨子上街买菜,回来说……“说到这里,望着史科莲,又微微一笑。史科莲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医院里去看杨杏园,曾送他上车,一定被厨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门房里就在自己身后有一阵嘻笑之声。今天他们对我的舆论格外不好,大概就是为这事引起来的了。便正色道:”不错,我今天是到医院里去看望过姓杨的,我自信是正当的行为。“余瑞香笑道:”你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这样把直话告诉你,你倒以为我是说你不正当吗?“史科莲道:”我并不是说你,我也不是说哪一个。但是这种行为,我是知道为社会所不能谅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里正难受,不要再提这个了。坐在这里,也怪闷的,我们来下一盘象棋,混混时间。“说着叫了老妈子取了棋子棋盘,就摆在床面前一张茶几上。史科莲道:”我心里乱极了,哪里还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为心里乱,才要你来下棋,好混时间。“
史科莲也是觉得无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莲已经就把土象破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个沉底炮去将军,史科莲只知道撑起士来,却不走士路,把士撑到象眼里。余瑞香道:“你是怎样走的?士走起直路来了。”史科莲两个手指头,夹着一个棋子,却不住的抖战。勉强笑道:“我实在心慌得厉害,没有法子下了”。说着,就把棋子一推,两只手伏在棋盘上,头又枕着两只胳膊,好象是要睡。
余瑞香见她这样,知道她心里已是难过万分,便不下棋了。将手推了一推她道:“不许只是想心事了。吃饭罢,我去叫把我的饭开到这里来,我们两个人吃。”史科莲正怕见余家人,她说在屋子里吃饭,正合其意。这一天,两个人吃饭在一屋里,谈话也在一屋里。十个月以来,姊妹们的感情生疏已极,这样一来,又似乎恢复原状了。
这天过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没有大变动。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阴云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这已是七月下旬,西风吹将起来,阴天格外凉快。风吹在院子里树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史科莲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褂,便在院子里背靠着树,两手互相抱住,抬头看那树叶子翻动,却发了呆。伺候余瑞香姊妹的胡妈,正来问病,见史科莲一清早就靠着树发愣,也觉得她心里一定异常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应该保重一点。
为什么这一早响,就出来站住。院子里又刮风又下雨,您不怕招凉吗?“史科莲道:”哪里下了雨?“胡妈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莲低头一看,果然,院子里面的砖块,和花盆上的叶子,都已湿了。这里并排的两棵树,树荫底下,却依旧是干的。干湿显然,这里倒成了一个白圈圈。不觉失声道:”下雨了,我倒一点也不知道。“于是走到村外抬头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细得象烟丝一般。风一吹,无千无万的小点,攒成一团,向人身上扑来,格外有一种凉气。史科莲一人自言自语的道:”斜风细雨,好凄凉的天气。“胡妈听说道:”你说天气凉,为什么还穿了一件褂子,站在院子里招凉哩?凉了可真不好,进来吧?“史科莲也觉手凉如铁,便带胡妈一路进去看史老太太。胡妈却通她换了一件褂子,另外还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莲笑道:”谁也不理会我会害病,要你这样挂心。这就冷了,在大雨里头拉车的,那不是人吗?“胡妈还没有答话,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说了。说道:”我不冷,倒是想点茶喝。“史科莲听说,连忙伏到床沿上,连叫了几声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苍白的头发,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史科莲道:”你老人家觉得心里舒服些吗?“
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就禁不住问道:“先生,病不要紧吗?”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说着一面向外走。
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不要给点药水喝吗?”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本可以注射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罢。”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屋子里去看啦。”史科莲哽咽着道:“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余瑞香见她这样,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
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道:“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家一只手,说了“您放心”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赶快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口里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史小姐,你躺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史科莲道:“不要紧的。”于是扶着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
第八十三回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史科莲原不是内症,在医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为依着看护妇的吩咐,要在院子里散散步。就走出来,倚着栏杆站立了一会。只看见杨杏园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湖绉夹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诊病室出来,因此就远远的叫了一声。杨杏园见是史科莲,走上前来便问道:“密斯史也看病吗?我看你这样子,病象很重呢。”史科莲道:“没有什么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便无法说下去。杨杏园道:“什么?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莲道:“今天已去世十几天了。我觉得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
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她却关了寝室的门,写了一天的信。
这许多信中,就有一封给李冬青的,有一封给杨杏园的。信写好了,把其余的信暂收在箱子里,给杨李两封信,便藏在身上。当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里来。何太太正盼望着她,见她来了,很是欢喜。及至史科莲说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贵校去了两回,说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余府上,不便去拜访你。预料你总有什么事耽误了,不然,你不能离学校这样久。老太太这大年纪归西去了,也是人生落叶归根的事,不必去伤心。你是难得来的,我要留你吃晚饭,肯不肯吃?”史科莲笑道:“可以,我正有话和你谈呢,本不能来了就走的。”何太太道:“这样就爽快。你有事就说罢。我早就承认极力帮忙了。”史科莲知道她犹自误会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就是有两封信,请你转交给两个人。”说时,便在身上将信取了出来,交给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给杨杏园和李冬青的,心里就有些疑惑,冬青总是要来的,有话可以面谈,何必要写两封信,让自己去转交呢?史科莲见她踌躇的样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这里面写什么,你就不管了。这两封信,请你在一个礼拜之后,才可以拿出来。一个礼拜内,无论如何不要发表。”何太太皱着眉偏了头呆想。史科莲笑道:“我事先不便说,一个礼拜之后,拆开信来,反正也瞒不过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见她笑嘻嘻的,逆料这里面有许多儿女私情,既然她要一个礼拜之后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问,笑道:“好罢,我就猜一个礼拜的哑谜。将来打开信来,我看究竟有些什么奥妙。”史科莲道:“自然有奥妙。可是一层,你若不到时候就发表,那是不灵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个礼拜,看你是怎样的灵法?”
史科莲见她答应了,心里很痛快,有说有笑。当晚在何氏夫妇家里吃晚饭,还喝了一点酒。晚餐的时候,何剑尘也同席,她这样欢喜,却出乎意料以外,以为她究竟年轻,现在婚姻有了着落,连祖母丧事也都忘了。吃过饭之后,史科莲要走,对何太太道:“送送我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面呢!”何太太听说,果然不替她雇车,送出大门口,还陪她走了一条大街,她这才雇车去了。坐上车还连说了两声再会。
何太太见她很高兴的回去,以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满意而归,回家就对何剑尘道:“史小姐对于杨先生的婚事,总是千肯万肯十分满意的了。但是杨先生老是咬定什么嫌疑不嫌疑,这件事叫我们旁边人怎样去措词。”何剑尘笑道:“不要忙,我有一个机会。上次我们探吴先生的口气,他不是有了情人吗?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确定的消息,他和同乡朱韵桐女士,已经在西山订了婚了,我们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写得很好,朱女士又会画中国画,因此他办了许多合作的扇面条幅,预备宣布婚约后,就分送男女朋友,作为纪念。你想他两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这和杨先生又有什么相干?”何剑尘道:“青年人见别人结婚,没有不羡慕的。我要对碧波说,叫他招待宾客宣布婚约的时候,办得热热闹闹,把史女士也加入这宴会。杏园自然是到的,就趁那个时候,向他进言。”何太太笑道:“我以为你真想了什么法子,原来就是这样一头屎主意。要是杨先生那样容易受感动,早就解决了,还等今日吗?”何剑尘笑道:“其实我是真没有法子,不过这样说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没有来以前,探探他的口气。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们就转过来劝李女士罢。”何太太笑道:“你简直是傻瓜,越说越远。李女士要愿意结婚,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来劝吗?”何剑尘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们会罢,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说出这话来,简直该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当年我们的事,人家是怎样帮忙的。
到了现在我们就不应该帮人家一点忙吗?“何剑尘笑道:”你这人倒是知恩报恩,今天晚上他要上报馆来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吗?“
何剑尘道:“哪里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请假,勉强做事呢。他不但照旧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两件事做。”何太太道:“那为什么,不怕受累吗?”何剑尘道:“我也是这样劝他,据他自说,这两年以来家道中落,南边全靠他寄款子接济,他自己的钱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说杨先生不知道什么叫算账,这是他一个大坏处,这个样子,每月挣一万也是穷。”何剑尘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要象你们一样,抱着一本奶奶经,掐着指头过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是杨先生那句话了,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余积几个不好吗?杨先生若是能余积几个,何至于现在生病还要卖苦力做事呢?”何剑尘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为这话有理,人家还以为这话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说了。”何剑尘说到这里为止,就上报馆去了。
到了编辑部,只见杨杏园撑着头,一只手在桌上写字。身边站了一个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剑尘一偏头看他,见他紧锁着两眉,一语不发。手上捏的正是一枝无尖秃笔,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瑟瑟之声,在纸上响。连书带草,在那儿赶着做稿子。电灯映得他那两领,越见得苍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经写好题目是“三大快活主义”。何剑尘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贫病交加,还说三大快活主义,你真是一个能苦中作乐的人了。”杨杏园道:“我干的这个买卖,不是要给读者一种兴趣吗?依你说,我该天天对了读者痛哭才对呢。”何剑尘道:“不是那样说,你既然有病,应该多休息些时候,何必这样拼命的挣扎着来做呢?”杨杏园长叹了一声道:“我的责任太重了,我的负担也太重了。春蚕到死丝方尽,宁人负我罢。”何剑尘本来要慢慢的和他谈到婚姻上去,现在见他满腹牢骚,就不愿意再谈那个。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和朱女士订婚了。”杨杏园道:“我原也仿佛听到这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来看我的病,我问他,他说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气,还是顽皮。打算择一个日子,他和朱女士各人单独的下帖子,请各人的客,这地点可在一处。等客到齐了,他们做起主人,临时宣布婚约,让人家意外的惊讶,而且还有许多合作的书画小件,当场送人。不过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经公开了,打算三五天内,就要请客。请客的地点也特别,在香山甘露旅馆。约好了地点齐集,他赁了两辆长途汽车载鬼,一车装了去。”
何剑尘笑道:“不要胡说,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气,你怎样把宾客当鬼,那主人翁成了什么呢?”杨杏园笑道:“我一时不留神,说出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和碧波提起,他纵然不忌讳,也不能认为这是好话。”何剑尘道:“那自然。你和两方面都认识,大有作证婚人的资格。”杨杏园道:“不错,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里会过两次。她怎样认识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剑尘道:“碧波这上十个月,不是开始研究图画,加入了什么书画研究会吗?这就是他们认得的原由了。”杨杏园道:“是真的。现在男女社交,还不能十分公开,大家只有借着什么研究会,什么文学社的幌子,来做婚姻介绍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样好好学起画来?原来他是学着画眉呢。”说话时,杨杏园已将文稿做完,将笔一扔,昂头长叹了一声说道:“累够我了。”何剑尘道:“你回去罢。稿子若是不够,我来和你设法子。”杨杏园对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浅。”于是立刻就坐车回去。到了家里,脱衣上床便睡。
富家骏这几天正赶着修理自己的旧作,预备出单行本。每天晚上,总要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能睡觉。他房后一扇窗户,正对着杨杏园的房间,他理一理稿子,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屋子里黑洞洞的。心想刚才电灯亮了一阵,怎样又灭了,难道杨先生没有回来吗?正好听差进来沏茶,一问时,他说杨先生今天回来,茶也没喝一杯,就睡下了。富家骏知道杨杏园的病没有好全,怕是病又复发了,因此轻轻的走进他屋子去,将电灯一扭着,只见杨杏园向里侧身而睡,桌上有一个贴着快信记号的信封,旁边乱铺着几张信纸,有一张信纸,却落在地下。因俯身给他拾了起来,无心中却看见上面有一行触目的字样。那字是:“今年岁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紧迫。信到之后,务须查照前信,筹洋一二百元寄来。”富家骏只看了这几个字,知道是杨杏园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给他放在桌上。那么,杨杏园所以力疾从公,也大可以想见了。当时也不惊动他,依旧熄了电灯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见了富学仁,把杨杏园经济恐慌的话告诉了他。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开一张两百块钱的支票,你送给他,就算是你们的束修。他是不乱要钱的人,你这话可要好好的说。”富家骏也觉他叔叔这事办得很痛快,趁杨杏园不在家,把一个信封将支票封了。信封写了几个字:“奉家叔命敬献薄仪以代束修,学生家骏上。”杨杏园回来,将信拆开一看,就知道富学仁是有心救济自己。不觉叹了一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自己正要钱用,用不着虚伪谦逊,就收下了。吃晚饭的时候,亲自告诉富氏兄弟,叫他转为致意道谢。次日便忙着把款子汇回家去,款子刚汇走,当日又接了家里一封信,说是银钱周转不过来,家里要卖了房子还债,以后接济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举债。本来,想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辞了一两件事,轻闲轻闲,看到这封信,又不敢着手了。自己转身一想,天天这样干下去,也不见有什么痛苦。大夫虽说病根未除,作医生的人,是过分的细心,用话来吓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痒,有什么病呢?这样一想,把继续工作的心事,复又决定。过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不过饭量减少,懒于动作而已。
这日清早起来,刚一醒过来,忽听得听差在外面说,赶快去告诉杨先生,这是一件喜信,他听见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杨杏园听了此话,以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来了,一翻身爬起来,趿着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块窗纱,向外看去。只见听差手上拿了一个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进来。杨杏园便问道:“是我的信吗?拿进来瞧瞧。”听差送进来,接过来看时,是一个洁白纸面,上面一个犄角,印着几片绿色的叶子,间着两三朵菊花。用红丝格框了一个框子,中间就写着收件人的姓名。
那字写得非常端正秀丽。杨杏园一看,就知道是吴碧波的笔迹。翻过来看时,却是红色印的仿宋字迹。那字道的是:“我们因为彼此情投意合,一个月以前,已经订婚了。近来许多好友,曾问及这一件事。而且许多好友,只认识韵桐或碧波一个人。
我们为彼此介绍和诸位朋友见面起见,特定于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馆,洁樽候光。当日并备有长途汽车迎送。诸位好友,均请至西四亚东茶点社齐集,以便登车,务请光临。朱韵桐吴碧波敬启。“杨杏园心想这样好的纸和这样美丽的印刷,我以为要写上些很雅清的小启,不料却是这样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不卖弄卖弄呢?正在这时,何剑尘来了电话,也是说接到了这一封帖子。杨杏园便告诉他,这帖子何以用白话写?何剑尘道:”我听到说了,他本来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这位朱女士说,他们的朋友新人物多,若要那种文字,是丢在臭毛坑里三十年不用的东西,恐怕朋友们要笑的。而且他也说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过在重阳佳节前后,这一段风流韵事,情愿让给你去干了。“杨杏园在电话里听了,也笑个不止。何剑尘道:”如何?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喜礼。杨杏园道:”订婚是用不着送礼的。不过我们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几首歪诗贺他。既然他跟着夫人转,嫌腐败,我们就买点雅致些的小纪念品得了。我这一向子疲倦极了,不能上街,东西就全由你买。等他结婚的日子,再送礼罢。“何剑尘道:”你身体弱到这样,西山还能去吗?“杨杏园道:”到那天再说罢。“挂上电话,杨杏园拿了那帖子出一会神。心想以情而论,不能不去,刚才不该说再看的话,很是后悔。偏是何剑尘又把这话通知了吴碧波,说是杏园身体弱,你可以劝他,香山不必去了。吴碧波觉得也是,又亲自来见杨杏园说道:”由宫门口到甘露旅馆,上山有半里之遥,若是找不到轿子,恐怕你上去不了,你就不必会罢。“他这样一说,杨杏园觉老友体贴周到,越是要去。说是并没有什么病,应该参与喜事,让精神上愉快愉快。吴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另雇辆车子接你罢。长途汽车,坐得不舒服。“杨杏园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费了。“吴碧波笑道:”那也说不得了。谁教我们的交情很厚呢?“杨杏园见他如此说,更是要去,便认定了必到。可是就在这日晚上,有些发烧。到了次日,烧得厉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觉。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着也总不会恰在这个时候,就会生大病的。
晚上要表示无病,还挣扎到报馆里去了。何剑尘等他稿子发完了,就拉他到编辑室隔壁屋子里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红鸾星动了。”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他道:“你看看,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转致的一封情书,你什么时候能作答呢?”杨杏园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写着“烦代交杨杏园先生启史托”。杨杏园倒很为诧异,她为什么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转交过来呢?心里默计着,总不外婚姻问题。在这里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说道:“又不知道你们弄什么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说。”何剑尘道:“这可不干我事,人家托了,我不得不交给你。至于信上说的是些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杨杏园道:“这时我也不和你分辩,让我看了信再作计较。”当时各不言语,杨杏园先自回家,坐在车上一路想着,史女士为什么写信给我呢?答应我的婚姻吗?不能够。无论女子如何解放,没有反先向男子谈判婚姻问题的。拒绝我的婚事吗?也不对。我和我的朋友,只是背地里讨论这件事,并没有谁正式和她提到这一层。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样能无的放矢的来拒绝哩?一路想着到了家,什么事也不管,首先就把这一封信拆开来看。倒是厚厚的有几张信纸。那信道:杏园先生惠鉴;在您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上海了。我这次南下,没有一定的方针,要到哪里去,也不必计划着到哪里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原来我的意思,只图报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别的事情,我是不计较的。杨杏园劈头看了“我已经到上海了”一句,心里已经是扑通一跳。看到这里,这次南下,却是为着本人,这就很可诧异。我有什么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这倒要看她所举的理由。再向下看时,那信道:二位对我的恩惠,也不必来说,您二位当然也认为有的。我虽不能象孔夫子所说的话去做,以德报德,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以怨报德。我既不能以怨报德,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着。因为先祖母去世以后,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极点。我在北京没有家,到别处去,也是没有家,所以我就觉得无论走到哪里去,无非是一个人,走与不走,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许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问题,我为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决定了等车女士来再说。这话怎样说呢?以先生品学情谊和我来缔婚,我当然无拒绝之余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对我,恐怕谈不到爱情二字。既没有爱情,婚姻从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纸写的。第一二张,还行书带草,写得匀匀的。现在写到这里,字迹更潦草了。字体固然大了许多,墨迹也很淡。下面写得是: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为什么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爱情作用,所以这样办。但是无论如何,您和李女士的爱情,也是公开的,我万万赶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这样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后我又想,她或者怜惜我,让我有终身之靠。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来帮我的忙。然而这下并救人的行为,我也不大信任。最后我听人说,她立誓要抱独身主义,她落得做个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荐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应这件事。因为您和李女士两方面的关系人都来劝我,我想您两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贵寓处,听见您和方老先生谈话,您和李女士的情爱,是万万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愿意这件婚事,那已是丝毫不错。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后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谢,我们有缔婚的意思。不过碍着她,不好进行罢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爱范围,来主持这件事。这正是她爱您之极,不愿您不快活。同时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却不知这完全出于误会。先生原不曾爱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横生了一种隔阂。由此说来,李女士忽然消极,为的是有我。先生坚决的要李女士到北京来,也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误会,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会明白,也许再添些纠缠。我与其费许多唇舌笔墨,来解释这个误会,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开。那末,李女士一到京,听我走了,自然把疑云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谓了。杨杏园看到这里,才把一天云雾拨开,情不禁的,将脚一顿道:“她自己完全误会了,还说是我们误会,这不要命吗?”再往下看是:因为如此,我就在写信的第二日动身南下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和先祖母所遗留下的东西,一齐变卖,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这个钱,我就可以去找我的归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个远房的叔叔。听说他在一个工厂里管账,我和他找点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设法回云南故乡去,因为那里还有些家长,或者可以给我一点安身之所。不过我有一句题外的话,要告诉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训,我决计守独身主义了。不独守独身主义,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亲戚朋友来往了。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谅解,就不必往来。然而谁又能谅解谁呢?自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守独身主义投身到社会上去,是很危险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危险可怕呢?
杨杏园看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恻然不忍,叹了一口长气道:“聚九州十三县铁,不能铸此大错也。”再看下去是:既然我不怕死,哪里也可以去。纵然是载途荆棘,我也看成是阳关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临。所以从此一别,也许三十年五十年后我才死,也许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总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欢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这就是以后我的下场,请您转告我的朋友罢。大家永久不见了,也不必挂念了。先生对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来生决不忘的。若无来生,就算天下多一个负您的罢了。除函告先生外,并另有一函,将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尽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莲谨白杨杏园反复将信看了两三次,越看越心里难过。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要子身只影,去飘荡江湖,这岂不是危险万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种形势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种种误会,种下这种恶果。看她这信,竟是很钟情于我的,不知道听了我什么话,愤而出此。我一向梦梦,不知她是很有意于我的,我真负疚良深了。几张信纸,散乱着摊在桌上,他却两手相抄,向后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语的,又叹一口气道:“今生已矣。”这个时候,业已夜深,杨杏园尽管坐着,只觉两只脚冰冷。
冷到极点,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第八十四回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次日还未起床,华伯平就来了,站在床面前连连喊道:“杏园!杏园!怎么还不起来,今天有盛会,忘了吗?”杨杏园醒过来,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见是华伯平,便坐了起来,强笑道:“你来得早呀!”华伯平道:“起来得早吗?今天碧波在香山请客,还要把汽车……”说到这里,逼近了他的脸看了一看,问道:“呀!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有些肿了。脸上也似乎清瘦了许多,你熬了夜了吗?”杨杏园道:“昨晚上睡得很早,并没有熬夜。不过我的电灯用得光太强了,常常总是眼睛闹毛病。”华伯平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光闹眼疾,精神也很颓丧。你这一向身体不好,自己又不善于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劳动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杨杏园道:“我自然去,他还为我另雇了一辆汽车,我能说不去吗?”华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极好。但是我一看你脸上的气色极是不好,不要为了这个再受了累。”于是就把旁边茶几上放的一面小镜子,交给他手上,说道:“你照一照看。”杨杏园照了一照,将镜子向床上一扔,笑道:“这算什么病容,不过昨晚睡觉没有睡好,把眼睛睡肿了,过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说着打起精神,就坐起来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闹钟,还只八点半钟,笑道:“伯平,天气很早,我们到胡同口上咖啡馆里去吃一些点心罢。你看看,吃起来,我就不象病人了。”华伯平见他谈笑自若,也以为他真没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馆去吃点心。回来之后,又高谈了一个钟头,汽车才到。
这小车就只华杨两个人坐,很是舒服。开到香山宫门口,正有吴碧波两个同学,穿了西装,胸前挂了一个小红条子,站在宫门口,见了华杨二人,就上前招呼。杨杏园原怕自己走不动,想骑头上山驴子到甘露旅馆去。现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说,就由一个招待员引导,顺着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几次台阶,只到旅馆大门,杨杏园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又不休息,接着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面红耳赤,气喘不止。到了食堂,只见东西对列,摆着两张长桌子,里里外外有许多男女。最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给李老太太贺寿那一会的女宾,如梅双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这里。那梅双修和史科莲李冬青比较是亲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认识杨杏园。当时见了他,笑着微微一点头。杨杏园也就笑道:“梅女士,我们好久不见了。”梅双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见。那位史女士怎么也好久不见?”杨杏园随便答应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见了。”说到这里,有一个西装少年和梅双修打个照面,他就走开了。当梅双修说话时,见她手指上带着一个定婚戒指。现在看那西装少年手一扬,也带有定婚戒指,这就了然了。梅双修穿了一件墨绿绸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哔叽便服,都把皮肤反映得雪白,真是一双壁人。杨杏园看着,真添了无穷的感慨。心里正这样想着,又看见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同站在石栏边,向着山头指指点点。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的拍了一下,笑道:“什么事看得这样出神?”回转头看时,却是吴碧波。见他穿了一件新制的西装,领襟上插了一朵新鲜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吴碧波未曾开口,那朱韵桐女士,正走过来。只见她穿着一件浅霞色的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头发上,又扎了一根浅霞色的丝辫。在左耳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这浅霞色就是俗传的印度红,颜色非常鲜艳,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脸上敷了一层粉,在两颧之上,又浅晕了一层胭脂,真个是明露朝葩,东风醉蝶,虽浓艳却不伤雅,而且喜气洋洋,和别人的气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认识,杨杏园和她彼此一点头,吴碧波笑道:“这不用得我介绍了。”杨杏园笑道:“还是要你介绍的,从前是朱韵桐女士,现在……”说到这里,忽然一想,这话说糟了,现在人家未结婚,还是女士呀。便改口道:“虽然还是朱韵桐女士,和从前不同,从前不过是朋友认识的朋友,而今因为你的关系,直接是朋友了。在这个关键上,你负有说明的责任啦。”吴碧波微笑,朱韵桐却在颊上更增了一层红晕。杨杏园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
我在李女士家里赴寿会的那一天,认识了朱女士,不想今天会由朱女士来请我。“
吴碧波笑道:“说这话,似乎有些感慨系之呢。但是一时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时候,我相信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杨杏园笑道:“我的什么事快解决了?我倒不明白。”朱韵桐以为杨杏园有意装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过他一对未婚夫妇,今日是主人,要到处招待客,和杨杏园只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客已到齐多时,吴碧波就请大家入席。那两张大餐桌,一边是吴碧波主席,一边是朱韵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写好男女来宾的位次纸片,却是不分男女,间杂而坐。吴碧波特别看得起杨杏园,竟将第一席分给了他。他的紧邻,是那位杨爱珠女士,对面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妇二人,杨杏园看了,正踌躇着,华伯平在他身后牵了一牵他的衣服。杨杏园会意,就跟着他走到一边去。华伯平轻轻的笑道:“你知道吗?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对一对的排下坐着。若不是一对夫妇,他也要用别的方法,想法让你配成一对儿。你看你的紧邻,不是杨爱珠女士吗?你姓杨他也姓杨,这也勉强可以说是一对儿了。”杨杏园一想,果然。笑道:“这未免太无聊了。我宁可不入席,我也不坐。”华伯平道:“写好了位次,那是不许再让座的。你要再让座,就画蛇添脚了。”这时,吴碧波已亲自走过来,拉他人席,杨杏园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一看满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红粉佳人,席上自融和着一片芬芳馥郁的脂粉气,别有风趣。不过他自己这一次上山,极是受累,到了甘露旅馆,人便是勉强支持。这个时候入席吃东西,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慢慢的有些头昏。在场的人说笑话闹酒,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发出一种微笑,向人家望着。后来大家一阵起哄,要吴碧波演说,碧波红了脸,勉强站立起来,用手去理面前摆的刀叉,好半晌才笑着说道:“今天请到这里来,无非是介绍各位朋友彼此见面,蒙诸位老远的来了,我很荣幸。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可演说的。”有几个调皮青年,就非要他说订婚的经过不可。碧波逼得没有法,只得继续说道:“订婚是恋爱的结晶,这原不必说的。我们订婚,也不过如此。现在诸位一定要我说订婚的经过,我可以略略报告。碧波是个喜欢美术的人,朱女士也是一个喜欢美术的人。因为如此,我们就都在美术研究会成了朋友。后来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订了婚了。碧波希望许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终身伴侣,最好在朋友里面去找。这样办,才可以彼此知道为人,容易结合。这是我一点经验,就此可以供献给诸位。诸位到此,我也不过是请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对着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纪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请大家干一杯。”于是举起玻璃杯对两边座上举了几举,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说是敷衍了事,非朱韵桐演说不可。许多女宾跑上前和她交头接耳,牵衣扯袖。朱韵桐无论如何不肯。
后来大家公推何剑尘演说。他背了两手,站起来笑嘻嘻的说道:“剑尘今天且不谈恋爱,我先主张大家要注意宪法。宪法上说,人民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我们知道这一点,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赶快多办些研究会同盟会联合会,要男女会员都有。”大家先听到他说要注意宪法,都很诧异,今天这一会,与宪法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他说到宪法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有些神经过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开上去,便发出微笑来。后来他果然如此说,大家就是一阵哄堂大笑。何剑尘停了一停,然后说道:“好在宪法上定了的,结社自由,在社以内的正当交际,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于是男会员女会员,因志同道合,可以变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变呢?这就不必我多说,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着一阵鼓掌。何剑尘正了一正颜色道:“我这话似乎很滑稽,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男女的交际场合,现在很少,能够在集会结社的中间,带寻终身的伴侣,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会结社里,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作为奖励,可以使得一班人对于会务,格外热心了。”在座正有几个人在学生会和同乡会的,听了这话,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这一层的,又狂笑着鼓起掌来。何剑尘道:“吴碧波先生,朱韵桐女士,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满,很可以给未婚者作一个榜样。我现在请大家干一杯,与主人翁祝福。”大家听他的话很高兴,都干了一杯。
何剑尘和杨杏园却隔了一张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状态,现在偷眼看他,见他脸上虽然带有笑容,却是气色很坏,而且腰部微弯,没有一点振作的样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体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闹,让大家自然的结束。不多一会,咖啡已经送了上来。杨杏园倒是觉得这个对劲,趁着杯子还在冒热气,端了杯子骨都一声,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觉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来,对何剑尘点了点头。何剑尘走过来轻轻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受了累吧?”杨杏园眉毛微微一皱说道:“我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不过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说生病,坏了他的兆头。”何剑尘道:“好在汽车在山下等着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内人在这里,碧波问起来,就说我陪你到双清别墅去了,那也就不关事了。”杨杏园道:“那也好,劳你驾,你就扶着我下山罢。”何剑尘看他样子,实在不行,私下对茶房说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轿,停在旅馆大门外。然后和杨杏园象闲谈似的,一路走出门来。杨杏园坐上轿子,何剑尘也跟着在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何剑尘到山下时,杨杏园已斜躺在汽车里多时,何剑尘坐上车,车就开了。因问道:“杏园,你今天何必来呢?你这个身体坏极了,实在不能再受累呀。”杨杏园道:“碧波有这样一段美满因缘,我很欢喜,我怎能不来呢?”
说时,将手握住何剑尘的手道:“老大哥,我们交情,不算坏呀。我看我是不行了。
我很喜欢这香山下临平原,形势宽展,我的身后之事,你自然是有责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这里呢?“何剑尘笑道:”你简直胡说,多大年纪,就计算到身后的事了。“杨杏园道:”你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想那义地里没有什么意思,最好你把梨云棺材也挖了搬来,我也有一个伴。“何剑尘道:”你何必记挂到这上面去。你要知道你的病这样延下去,一来常因你心灵不解放,二来就为你工作太多。
你休息不休息,还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该解放你的心灵,凡事都不要抱悲观,向快乐方面做去。“杨杏园斜躺在汽车犄角上,汽车一颠动,他的身子也是一颠动,人只是懒懒的躺着,那手握住何剑尘,兀自未放,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环境,叫我怎样解放心灵呢?你昨天所给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吗?“
何剑尘道:“这话从何说起?史女士难道对你还有微词吗?”杨杏园摇了一摇头,半晌才说道:“非也。到了我家里,我将信给你看,你就明白了。”说完,他就默然。何剑尘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作声。何剑尘见他面色苍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场坎坷,把一个词华藻丽,风流自赏的少年,憔悴到这般田地,也为之黯然。两个人都寂然。汽车到了寓所,杨杏园将何剑尘引进屋,一声不言语,就把史科莲的那一封信,交给他看。何剑尘从头至尾一看,连连跌脚道:“嗐!怎么会弄成这种错误。”看杨杏园时,只见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张纸,挥笔狂草。何剑尘看时,却是填的一阕《浣溪沙》。那词道:欲忏离愁转黯然,西风黄叶断肠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将诗当药,啼痕犹在行波笺,心肝呕尽更谁怜?
莫道相思寸寸灰,离魂欲断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飞……
何剑尘见他填得字句这样凄楚,不等他将第二阕写完,便用手来夺去。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你以为我还是无病呻吟吗?”何剑尘道:“你病到如此,怎么无病?不过我不主张你在这伤心之境,再作这种伤心人语。你尽管好好休养。只要有人在,婚姻问题经济问题都容易解决。”杨杏园昂着头淡淡一笑道:“我用不着解决这两件事了。”说这话时,手扶住桌子犄角,说道:“我头晕得很,我要睡了。”何剑尘道:“大概是坐汽车颠的。”杨杏园道:“不但是头晕,而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饿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烧得心里难过。又似乎心里有几十件事要安排,都没有安排得好。”说话时,吐了一口痰。因没有够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剑尘一看,竟是一朵鲜红的血。不觉浑身一阵发麻,急出一阵热汗。连忙将身一闪,闪了过来,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说道:“你实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罢。”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剑尘把他那床青罗秋被,轻轻展开,给他盖了。不到三十分钟,竟睡熟了。
何剑尘悄悄走出房门,对听差说,把那血扫去了。然后到了前面,会富氏兄弟说话。正好他们都在家,富家骏受杨杏园的熏陶最深,听了杨杏园吐血,连顿两下脚道:“真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杨先生作文章是凄凉感慨,富于病态,我就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
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枝烟卷,(口卸)
在嘴里。因为找不到取灯,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个指头,将烟卷夹着,呆立着不动,把烟卷都夹得松开了。富家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请便罢。大夫来了,我们会引他去诊脉的。何先生把事办完了,回头再来就是了。”何剑尘道:“事倒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等大夫来了,瞧过了病,究竟好不好,说出一句话来,我也好放心。”说时,又悄悄的走到杨杏园屋子里来。见他双目紧闭,睡得正是沉酣,这脸色却分外的苍白,微微显出两个颧骨影子。何剑尘走上前,伸着手抚摸了他的额角,又伸手到被里去摸了摸他的手,觉得他微微有些发烧。想到平常人说,害肺病的人,是不能发烧的,胸口上不由的扑突扑突接连跳了几下。轻轻的将手缩出来,站在床面前,对他的脸,望着发了一会呆。忽听得屋子外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四点半钟,自己还有朋友到家中来会,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里,何太太也回来了。何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高高举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这个人望到了。”何剑尘道:“是李女士来了快信吗?”
何太太道:“她说发信后两三天,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也许在汉口登车了。”
何剑尘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如此说。点了一点头道:“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剂的续命汤还要值钱。刻不容缓,就该送给杏园去看。不过我在家里,要等一个朋友,马上走不动,你先拿了信送去罢。”何太太道:“那忙什么?晚上你和他见面,递给他也不迟呀。再不然,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也可以。”何剑尘跌脚叹道:“嗐!
事情大变了,你哪里知道呢!“于是将史科莲的信,杨杏园的病,说了一个大概。
何剑尘说一声,何太太嗐一声,何剑尘一说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来的一封信走了。何剑尘在家里等那客,先是久等不来。等得来了,又是谈个滔滔不断。
糊里糊涂一谈,不觉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该吃晚饭。这时太太又不见回来,恐怕杏园的病,是没有好现象,心里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饭,一面想着。他忽然将碗一放,便走去打电话,问杨杏园的病况。那边听差,知道是何剑尘,便叫何太太来接电话。何太太道:“你吃饭罢,我暂不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把事办完,你就来。”何剑尘道:“杏园的病怎样?”何太太道:“倒不怎样。不过我看他很可怜,我在他这儿陪着他谈谈罢。”何剑尘听他夫人如此说,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这才去吃饭。不过心里念着杨杏园的病,总觉不大放心。在报馆里编稿子的时候,好好的将笔一放,两只手捧住胳膊,望着电灯呆了半晌,叹一口气。
同事的史诚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了。因道:“剑尘,你和杏园的友谊,实在不错。他的病重一点,你就这样惦记。”何剑尘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们虽不能说是知己之交,我觉得杏园,实在是和蔼可亲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们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协助不少。我对于他的困难问题,丝毫不能帮忙,我心里异常抱歉。他若是病没有起色,这种人是这样下场,我也要灰心跟着他学佛了。”他一说,编辑部同人,大家都议论起来。虽然也有素来对杨杏园表示不满的,这时也很原谅他。何剑尘听了这种言论,心里越是难过。也不到稿子办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象那斜阳落土,照着一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族摇摇不定。黑暗中到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
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说这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嘴角微动一笑,又遭:“这孩子我喜欢他,我明天要送他一点东西给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罢,我不要紧的。”何剑尘见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紧,就安慰了杨杏园几句,和太太一路出门。走到院子里,首先一句话,就问太太,大夫来瞧病的时候,究竟怎样说?何太太道:“照大夫说,那太可怕了,吓得我都不敢走。”何剑尘道:“他怎样说?”
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
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床面前,执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
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寻味。就是树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带黄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象蠕蠕欲动,要向山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纸被风吹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阵鸡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一声,一口痰向床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床面前,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床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
这时,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
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
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
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到屋子里,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
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射了两针,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床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第八十五回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
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秋叶,不时的劈扑劈扑,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枝桠。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了,光阴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
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象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吹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如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作件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
吴碧波道:“并不是为了别的,病人看不得镜子。因为害病的人,一定气色不好的。
总怕病人看了会烦恼,所以不把镜子给病人,也是医理上所应有的一条。“杨杏园对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点一点头,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镜子取了过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拿了镜子在手,低着头,仔细的看。看了之后,将镜子覆在棉被上,静静的出了会子神。呆着半晌,复又把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会。于是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亦负君君负我。“将镜子交给吴碧波。又道:”索性劳你的驾,请把我写字台右边那第五个抽屉打开,里面有几张相片,给我拿过来。“吴碧波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又照着他的话,将纸袋相片拿了过来,完全交给杨杏园。他将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的拿出来看。后来他抽到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相片,两手捧着高举一些,好象是对着表示敬意。碧波在侧伸头看时,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偿梯的老太太。吴碧波知道这就是杨杏园的太夫人。杨杏园到了这时,对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忆念。只见他两国注视着相片,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只是在眼眶上活动,几乎要流将出来。半响,只说了两个字:”唉!妈!“便用两手抱着被里的腿,伏在棉被上。吴碧波也是一个天涯游子,家里一般的有一个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杨杏园这种情形,不由得自己心里,也替他一阵难过。因拉着杨杏园的手道:”你病体很沉重,应该好好的养病,不要把这种很苦闷的事放在心里。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见老太太,那还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杨杏园伏着好久好久,然后才抬起头来,那棉被上已经有两块湿印了。
杨杏园执着吴碧波的手道:“老弟,这个时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时候了。”
他说这话,声音极低,手执着吴碧波,却十分的紧。人靠着棉被,两目注视着吴碧波。吴碧波心里很不安,默然半晌,说道:“我劝你不要伤感,并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诉你养病的要诀。”杨杏园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觉得生意毫无了。老弟,我们是好朋友,我死后,你当然有一副亲撰的对联挽我。你何妨先写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吴碧波正色道:“杏园,你这种思想,完全不对,连‘亲在不许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吗?”杨杏园道:“老弟,你说这句话,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现在是为谁死呢?你以为我情场失败,我就死吗?那决不对。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说道:“我到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个是我对家庭对事业对朋友,责任心太重,受累过分了。一个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发泄出来,精神上受了打击。再加上病一来,身体和精神,没有法子去抵抗。”说到这里,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来解释了,就伏在被上不动。许久许久,然后对吴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误会我弃亲为友而死,社会上一般人的批评,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于心了。”吴碧波自知失言,懊悔万分。于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杨杏园很亲切的说道:“我不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我们天涯游子,有白发高堂在家,我们总要保重身体。人的祸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乐观。”杨杏园淡笑道:“这话是人人能说的。但是精神无论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颜回是个大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周瑜是个大将,还娶着个小乔作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两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现在,我是没有挣扎的力量了。”他说着话,把身边一叠相片,就向枕头下乱塞,闭了眼睛,养了一会神。然后睁着眼睛问吴碧波道:“今晚剑生来不来?”吴碧波道:“大概来的。”于是他在被上点了点头道:“请你打一个电话去告诉他,叫他十一点钟到西车站去。”吴碧波道:“那做什么?”杨杏园在身上摸索一会,摸出一个小表来。将表门一开,门后嵌着一个女子相片。吴碧波接过来一看,是李冬青的像,问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吗?”杨杏园又点点头。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算来算去,她今天该来了,我正等着她呢。”吴碧波听了他这话,不觉毛发悚然。见他那黄瘦的脸儿,蓬乱的头发,心里那一阵凄楚,就象有一种说不出的一股寒气,直透顶心。反而比病人还难受,有话说不出来。杨杏园有气无力,慢吞吞的说道:“你去问罢。我是真话,并非和你开玩笑。不管对不对,你姑且对他说一说看。”吴碧波也是不忍拂他这一番意思,只得照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剑尘。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或者是电报,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因此赶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到了车站,买了月台票进站,车是刚到。
何剑尘夫妻二人,站在月台当中,东张西望,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只要是个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尽,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何剑尘还不放心,在头二三等车,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在家里就计算好,见面怎样招呼,怎样说话,而今扑了一个空,好不扫兴。对何剑尘说道:“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糊里糊涂把人拖来,真是冤枉极了。”
何剑尘道:“你别埋怨。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她先下车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许是这样。她一下了车,不到杨先生那里去,就会去找我们的。我们赶快走罢。”
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但是到了家里,也并不曾见客到。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念,而且特地去报告。到了那里时,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他一见便问道:“李女士呢?”何剑尘道:“我上了你的当,空跑一趟,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吴碧波连连对他摇手,又回身指指屋子里,走近一步轻轻的道:“他以为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若是没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剑尘道:“没有到的话,总要告诉他的,难道还让他等到天亮不成?”吴碧波道:“你就对他说,火车误了点,没有到……”说到这里,上面屋子里哼了一声。何剑尘道:“我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他罢。若不去看,他也会发生误会的。”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
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忽然看见一部《大乘起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不是佛书有以致之?”吴碧波道:“学佛原不是坏事。像他这种学佛,犹如打吗啡针治病,那是越治越坏的了。”回头看杨杏园时,只见他闭着双眼,睡在梦里微笑。
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紧紧地。脸上慢慢紧张,忽然双眼一睁,接着又复闭上。停了一会,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便道:“怎么样,她没有来吗?”何剑尘道:“火车误了点了。”杨杏园微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是神经错乱,胡说的。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他已自认了,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说道:“那也总快来了。”杨杏园道:“其实……
唉……不来也好……可也少伤心些。“于是昂头睡着,半晌无言。只觉头上的汗,一阵阵向下落,用手去抚摸时,又没有什么。睁开眼,一只手握了何剑尘,一只手握了吴碧波,慢慢的道:”我简直不敢闭眼了。闭了眼我又做事,又会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么办呢?“何吴听了他这话,心里都万分难受,当夜并未回家,就在这里胡乱睡下。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浓的时候,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剪着新式双钩短发,站在床面前道:“大哥,我来了。”杨杏园想着,她不会这样时髦的,这梦梦得有趣了。我不要动,一动,就会把梦惊醒来的。李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怎样不作声。”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着,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很清楚。因问道:“我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的?”说着话时,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树叶子,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这不是梦,这是自己家里了。于是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梦!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说不定啊。你的来意,全是为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办呢?”
李冬青不象从前那样避嫌疑了,就握了杨杏园的手,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你病虽重,精神还好,慢慢的总会好的。”杨杏园点头微笑。将她动身和到京的日期,略问了两句。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刚下车先到何家,因为听见大哥身体不好,马上就赶来了。杨杏园道:“多谢你,我何以为报呢?”李冬青听了他的话,默然不语。见这屋子里,壁上挂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团,越是有一种感触。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觉到了黄昏时候。杨杏园道:“外面什么响,下雨了吗?”李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三三两两的乌鸦,掠空归去。
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被几阵风,吹得乱转。因道:“没下雨,是风声。”杨杏园道:“我有几句诗,请你给我写一写。”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费心机罢。”杨杏园道:“不要紧的,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李冬青听说,果然搬了一个茶几到床面前来,在桌上拿了纸笔,坐在床边提了笔,等候他说。杨杏园念道:可怜茧束与蚕眠,坠落红尘念七年,一笑忽逢归去路,白云无际水无边。他念一个字,李冬青写一个字。
因为他是一顺念下去的,就不曾拦住他。写完了,李冬青将笔一放道:“这种诗,我不能写。等你病好了,要我写多少都可以。”杨杏园将头抬了一抬,说道:“你不写,我自己来写。”李冬青将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写罢。……”只说了这三个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杨杏园又念道:王侯蝼蚁各空回,到此乾坤万事灰,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
李冬青抄到这里,一阵伤心,已是不能抬头。杨杏园道:“冬青,无论如何,你得忍痛给我抄完。这是我一生的大事,你不要忽略过去。”李冬青点了点头。他又念道:白发高堂怆客情,三千里外望归程,明宵魂断江南路,黄叶村前有哭声。
莫向知音唤奈何,人生会合本无多,只愁残照西风里,为我高吟薤露歌。
李冬青听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觉的,在写的纸上,接连滴了两点水。先还不知道水是哪里来的,后来因为眼睛里滚热,才明白是自己流泪了。直到第四首,是对朋友而发,连送殡都说了。实在不能写了,就伏在胳膊上。杨杏园见她如此伤心,实在不忍再向下说,便默然无语了。李冬青伏在茶几上,半天也不能抬起头。许久,才对杨杏园道:“你如何作出这种诗来?我的心都碎了。”杨杏园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这样说吗?其实……”他说到这个实字,见李冬青两行泪珠,有如抛沙一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两点泪,一翻身,便向里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张诗稿,只是呆着,什么话也不说。何太太却打了电话来了,叫听差请她说话。她在电话里说:“李先生,你的行李,车站上还有没有呢?你放下行李就走了,我们又不知道是几件。”李冬青道:“管他几件呢。人都不得了,还管什么行李。”何太太没头没脑碰了一个钉子,却是莫名其妙。问道:“你到我这儿来吗?”李冬青道:“杨先生的病,我觉得太沉重。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
说毕,挂了电话,又走进杨杏园的屋子里去。杨杏园面朝里依然未动,似乎是睡着了。李冬青也不惊动他,只拿了一本书,默然的坐在一边看。看不到三两页,便走近床来,用手抚摩抚摩他的额角。或是抚摩抚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么也不曾感觉。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间也有几度人来瞧杨杏园的病,李冬青并不避嫌疑,依然在屋里照料。
富家骏是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这位李女士自进门以后,不曾吃东西,也不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这时,进屋来看了看杨杏园的病,便问道:“李女士,你不曾用饭吧?”李冬青道:“没有,但是不饿。”富家骏道:“是上午饿到这时候了,岂得不饿。杨先生这病。实在是沉重,但是也没有法子。”富家骏说完这话,心里忽然一动,这话未免过于着实一点。但是李冬青丝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脸子道:“可不是吗!听说今天上午医生来了一趟,我想还是催一催医生来吧。”富家骏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看着床上的人,不由得浑身有些颤动,强自制定,走到椅子边,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应该说什么话了。李冬青本来就懒得说话,心里慌乱,更不能说话,屋子里是更沉寂了。富家骏坐了一会,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断的进房来看病的,因为李冬青在这里,他们就不进来了。只叫厨子下了一碗素菜面,另外摆两碟子冷荤,送到屋子里来,给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将面挑了两挑,随便吃一点就不要了。
时间易过,不觉到了晚上九点钟,杨杏园醒了。睁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将手对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笔墨。问道:“大哥,你又要写什么吗?”
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道:“我要自己写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摔了纸让他写。杨杏园咬着牙,用力写道: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自挽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李冬青一面指着眼泪,一面又拿了一张纸来。杨杏园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
杨杏园再自挽把笔一扔,长叹一声道:“可以去矣。几点钟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纸放在茶几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曾了啊。”杨杏园先流了几点泪,后又把手抬起,要擦泪。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梁,一手抽了手绢,给他揩泪。杨杏园收了泪,放出淡淡的笑容,两边腮上,有一层薄薄的红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搅扰我,你去给我焚好一炉香,让我定一定心。”李冬青信以为真,就在抽屉里寻出一包细劈的檀条,在书架上拿下那只古钢炉焚起来。焚好了,送到床面前茶几上。只见杨杏园掀开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衣,靠了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比在胸前。双目微闭,面上红光,完全收尽。见李冬青一过来,他眼睛要睁不睁的,看了一看,于是两手下垂,人向后靠。李冬青知道他学佛有些心得,不敢乱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细微得很。
不觉肃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里道:“哥哥!愿你上西方极乐世界。”再起来时,杨杏园两目闭上,他已然圆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里和杨杏园说话时,富氏兄弟几次要进来,又退了出去。富家驹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闪,只见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诧异。及至她起来时,只见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泪人儿了。便隔了窗子问道:“李女士,杨先生怎么样?”
李冬青原还不曾放出声来。有人一问,就哽咽着道:“他……他……他去了。”只这一声“去了”,再禁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富家驹嚷道:“你们快来啊,杨先生过去了。”本来这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一听说杨杏园死了,大家都走进房来。
连听差厨子车夫都站在屋子里,望着床上垂泪。富氏兄弟,总算是学生,就各念着愁容,对杨杏园三鞠躬。接上在屋子里乱转,不住跌脚叹气。听差忙得去打电话,到处报告。还是厨子说:“大家别乱。问问李小姐,杨先生过去多少时候了,也好记个时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钟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过去的。你们瞧,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参禅的样子吗?”说时,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杨杏园。
富家驹道:“我以为他学佛,是可以解除烦恼的,不料他先生竟是这样撒手西归。”
说毕,也是牵线般的流泪。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说道:“正是十点刚过去,十二时辰之末。”一言未了,只听院子外,有一种颤动的声浪,由远而近。喊道:“杏园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这样去了吗?”那何剑尘满脸是泪珠,跌跌倒倒,撞了进屋来。他一见杨杏园这样,反不能言语,就走上前执着富家驹的手,相视放声大哭。这一哭,李冬青更是伤心了。大家哭了一阵子,何剑尘见杨杏园的尸身,还是坐着,因对李冬青道:“他虽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这样不成样子。”李冬青点点头,大家就走上前,牵开被褥,将杨杏园的尸身放下。
这个时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来了。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顶头碰到吴碧波。电灯光下,见他愁容满面。何剑尘叫了他一声,他倒放声哭起来了。何剑尘牵了他的手进屋,他看见纱帐低垂,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不住顿脚问何剑尘道:“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何剑尘道:“我没有接到电话。我编稿子的时候,只是心神不宁,我心里一动,莫是杏园不好吧?于是我丢了事不办,特意走来看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人已经过去多时了。”吴碧波道:“他的后事怎么样呢?”何剑尘道:“他是一点积蓄没有。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还有两家报馆东家,几百元是不成问题。可怜他卖文半生;殡殓虽不必从丰,也不可太薄。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也不用得焚化纸钱,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行了。他虽没有遗嘱,他生前的论调,就是这样。照他的主张去办,我想他英灵不远,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就插嘴道:“就是这样好。依我说,连杠夫都不用。只用一辆长途汽车,把灵柩送到义园,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我,我就愿抬一个。我对他是无可报答,只有这一点敬意了。”说着又哭起来。何剑尘道:“这话很对,我们也主张这样办。这些后事,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你不要挂心,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蓬着一头的头发,坐在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只是流泪。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闹了一夜到天亮,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而且嗓子也哭哑了。
说一句话,一大半是嗳嗳之声。她把两只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头偏了靠着右肩,就是这样望了床上,目不转睛。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脸子黄黄的,煞是可怜。便道:“李女士由汉口来,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实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会子罢。”李冬青摇摇头。何剑尘道:“这时没有什么事,不如休息一会。回头寿材来了,就可以预备收殓,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就在外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会工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来了。
李冬青和朱韵桐还是别后初见面。都不能有笑容,只是拉了一拉手。朱韵桐叹气道:“想不到杨先生就是这样下场。前几天我们在西山请客,他也到了,还逗着我们说笑话呢。”李冬青昨天曾听到何太太说,朱韵桐和吴碧波订了婚,现在她左一句我们,右一句我们,当然是兼指吴碧波而言。人家多们亲密。也叹了一口气道:“人生如朝露,真是一点意思没有。我现在觉得他学佛,大有理由在里面了。”何太太和朱韵桐极力的劝她一顿,她也觉心里宽慰一点,偶然站起来,只见七八个人吆吆唤唤。抬着一口棺材,直送进里面院子里来。李冬青看见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泪珠向下直滚。何太太拉着她的手道:“人已去了,伤心也是枉然。你不要这样闹,苦苦的伤坏了自己的身子。本来呢,大家相处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来,心里自然难过。莫说是你和杨先生象手足一样。就是我们,也觉可……”可字下还不曾说出,劝人的也哭起来了。那屋子里,何剑尘早已指挥人将杨杏园殓好。
本来用不着等时候,所以即刻就预备人格。吴碧波悄悄对何剑尘道:“入棺时候,我看最好是避开李女士。不然,她看见把人送进去,格外伤心,也许出什么意外。”
何剑尘道:“这个时候,要她离开这里,是不可能的,有什么法子,让她避开呢?”
吴碧波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把杏园的书件文稿,一齐送到前面屋子里去,请她去清理出来。就说我们要把他的得意之作,列个目录,登在明日的报上。如此一说,她必然尽心尽意去清理的。那时候就可以轻轻悄悄把杏园入棺了。”何剑尘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罢。”于是把话对李冬青说了,还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帮忙。
李冬青信以为真,在杨杏园屋子里,搜罗了两篮子文件,到前面去清理。李冬青认为这事很是重要,仔仔细细的在前面料理。检了约有一个钟头,忽然听到隐隐有一片啜泣之声。心里一动,忽然想到要到后面去看看,于是就走出来。何太太一把拉住道:“那面乱七八糟,人很多,你不要去罢。”这样一来,她更是疑心,把手一摔,向后院子就跑。走进那篱笆门,就看见上面屋中间,用板凳将棺材架起,许多朋友,围了棺材流泪。几个粗人抬了棺材盖,正向上面盖住。李冬青忘其所以了,将手一举,乱嚷道:“慢着,慢着。”一面如飞似的就向里面跑。不问好歹,一头就向棺材头上撞去。何剑尘见她跑进来的时候,情形不同,早就防备着。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这一撞,正撞在何剑尘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几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赶上前,各执着她一只手,苦苦的相劝。李冬青哭着道:“何先生吴先生都是朋友呀,为什么不让我和他最后见一面呢。打开盖来啊,打开盖来呀,我要看一看。”说时,尽管向前奔,别人哪里拉得开。吴碧波拦住道:“李女士,您别忙,请听我两句话。这话,我也对杏园说过的,就是亲在不许友以死。李女士这样的苦恼,就不替老太太想吗?见一面的话,原无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见是可惨,见他睡在那里面,更可惨了。我们都不忍多看呢,况是李女士吗?”
这几句话,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转身,跑进里面屋子里去,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大家和杨杏园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伤感,所以李冬青那样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来。混闹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极,一大半朋友,都在这里住下。因为李冬青不肯走,朱韵桐女士也在这里陪着她。
又过了一天,正中屋里已布置了灵位。棺材头上,便挂了李冬青所献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间,是原来杨杏园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悬了一根绳,挂着杨杏园自挽的两副对联。灵位前的桌子上,挂着白桌围,上面只有一个古钢炉,焚着檀香。一只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摆着四大盘鲜果,两瓶鲜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夹袄,一条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头发,在左鬓下夹着一条白头绳编的菊花。她本来是个很温柔沉静的人,这样素净的打扮,越发是凄楚欲绝。她不言不语,端了一张小方凳,就坐在灵位旁边。两三天的工夫,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两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颓废,而且那张清秀的面孔,也瘦得减小一个圈圈儿了。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里来,看见正屋里那种陈设,旁边坐了这样一个如醉如痴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怜。走进来,李冬青望着她,只点了点头。一手撑着灵桌,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语。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这样终日发愁,恐怕会退出病来。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去谈谈罢。”李冬青摆了一摆头,轻轻的说道:“我一点气力没有,懒于说得话,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来。好容易望得您来了,一下车,就到这儿来了没走。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说,可是一句也没有谈上。您瞧,我可也门得难受。您就瞧我这一点惦记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这话是激将法。无奈她说得入情入理,未便过于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谈谈。但是我丧魂失魄,语无伦次,要我谈也谈不上来的。”何太太道:“就是因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谈谈。也好解一解闷。”
李冬青心里虽然十分难受,表面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只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块儿到何剑尘家去。当时也不觉得怎样,不料在吃晚饭的时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边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连忙过来将她搀起,只见脸色白里变青,双目紧闭,嘴唇带了紫色。何太太跳脚道:“不好哟!不好哟!”何剑尘道:“不要紧,这是她两天劳累过分了,人发晕。”就叫老妈子搀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面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病。据医生说,也是不要紧,不过精神过于疲倦,要多休息几天。何剑尘是格外体谅,自己搬到书房里去住,却在何太太隔壁屋子里,另外设立了一张小铁床,让李冬青在那里睡。
李冬青当天晕倒以后,到晚上八九点钟,也就清醒过来。无如人是累极了,竟抬不起头来,眼睛里看的东西,仿佛都有些晃动,只好微微的闭着眼。何太太几次进房看她,见她闭着眼睡着,也就不作声。不过枕头上湿着两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人家伤心。”说到这个字回头一见她两颗泪珠流到脸上,就不敢作声了。当时拿了一点女红,就坐在这屋子里做,陪伴着她。一直做到十二点钟,李冬青才缓缓的睁开眼来。何太太便问道:“李先生要喝点茶吗?”李冬青摇摇头。“眼睛却尽管望着窗户出神。何太太问道:”李先生,你望什么?“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没有,谁有那么大胆呢?“李冬青道:”刚才有谁进了屋子吗?“何太太道:”没有。我坐在这里也没有动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梦了。我看见杏园走进来,摸着我的额角。他说病不要紧,不过小烧热罢了。他还是那个样子……“
李冬青只见何太太听了,脸色都呆了,只是睁着眼看人。她想起来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说。何太太道:“怎么样,杨先生说了什么吗?”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说了。”何太太道:“怕什么?我和杨先生也熟得象家里小叔子一样。
只因是刚才李先生说话,我也仿佛听见有杨先生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听下去呆了。“
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影响?这不过我们的心理作用罢了。”
何太太见她说话渐渐有些气力,就让她喝了一碗稀饭。何太太因为大夫说,李冬青的病并不怎样重要,所以也不主张她进医院。以为在家里养病,究竟比在医院里便利,而且也不至于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败极了,哪管病在哪里养,所以静静的在何家养病,关于杨杏园的身后事务,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并没由她操一分心。
光阴易过,一眨眼就是十天过去了。李冬青身体已经大好,据何剑尘说,明天就和杨杏园开追悼大会,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这是我不容推辞的。
不过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单独的祭一祭才好。“何剑尘道:”李女士身体是刚好,还要这样去费心血吗?“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缘,这是最后的事,我想我就费些心血,也是应该的。“何剑尘想了一想,点头道:”那也好。
追悼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想把白天的钟点,缩短一小时,李女士就可以在四点钟另祭。“李冬青道:”缩短时间,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
我不过表示我对死者的一点敬意,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剑尘道:”晚上祭也好。不过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万言才好。作得太长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过来。“李冬青道:”我想请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应吗?“何剑尘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她肚子里的字有限,她能念得过来吗?“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让我作好了之后,把祭文的大意,对她先讲一讲。她自然会念了。“剑尘道:”好,就是这样办。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书房里从从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愿先睹为快呢。“李冬青却淡笑了一笑,没有作声。在她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难说了。
第八十六回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
这日下午,何剑尘果然避了开去,把书房让给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里插的菊花,换了两朵洁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壶极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来,先在屋子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定了一定神。然后走到何剑尘书房里去。自己心里一腔幽怨,只待机会发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点的,不到两小时,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还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文道:维重九之后三日,义妹李冬青,敬以鲜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于如兄杨君杏园之灵前而言曰:嗟夫!天之处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吾识兄今才两年又八间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离之怅们,今年此日,更有死别之悲哀。人生最苦者,厥惟生离死别,而吾与知,只相识二年,只于此二年中乃备尝之。似天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来而匆匆演之以终其场也者。造化不仁,吾欲无言矣。不然,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读兄和梅花诗十首之时。吾诚不知此诗何以得读之也。假使妹不读此诗,虽见兄犹不见也,则亦无从用其眷眷矣。即读兄诗,而未有何剑尘君家之一晤,终其身心仪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适为何君之友,致妹之与其夫人友,而决不能不识见也。妹之于兄,则不过世俗所谓红粉怜才之一念,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于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见吾二人情谊之笃。妹尝发愚想,必将此事,与死一详尽讨议之。顾犹不得尽除儿女子态,未能出于口而笔诸书。今欲出于口而笔诸书,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呜呼!吾兄英灵不远,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梦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兄,更不能与此世界有姻缘之分。故其初也尼友我,则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师之。
城府不置于胸,形骸遂疏于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为终身之伴侣。妹欲拒之,情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迁延复迁延,卒以一别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诚人也,其爱人也,而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惟其诚而远,则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视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态度待我。妹之去,不仅苦兄,且不知兄也。兄以我为知己,我乃适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凡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兄者,悠悠然以思,郁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铸成不可疏解之大错。妹之负兄,将于何处求死在天之灵以原宥之?呜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见之知己,因非自今日始也。当去秋致书吾兄之后,已自知觉其措置之谬误,遂以古人炼石补天之言,以为李代桃僵之举,惨淡经营,以为可于异日作苦笑以观其成。乃妹知兄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而独不悟兄情爱精神之绝不磨灭。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在兄精神间斧凿无量之创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负咎耶?妹之在赣也,为兄熟计之久矣。来京而后,将如何以陈我之痛苦,将如何以请见之自处,将更如何以保持吾人之友谊,使其终身无间。且预料妹果言之,兄必纳之,乃于冥冥中构一幻境,觉喜气洋洋,其华贵如我佛七宝琉璃法座,灿烂光荣,不可比拟。且妹直至长辛店时,回忆知去年送我之留恋,恍然一梦,以兄乌料有今日更能见我?今故不使已预闻,及时突然造君之寓,排阔而入兄之书斋。时兄左挥毫而右持剪,栗碌于几案之间。忽然翘首见我,将为意外之惊异,妹喜矣,兄之乐殆不可思议也。呜呼!孰知妹之所思者,适与事相背也哉!当妹至何君之家,闻兄小不适,以为兄体素健,年来劳顿过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则见仆役惶惶然走于廊,药香习习然穿于户,是室有病人,已不啻举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见兄,我已心旌摇摇矣。及见兄,更不期其昏沉如梦,消瘦可怜,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于是妹之所欲言,不及达一词于兄耳,妹之所欲为,不得举一事于兄前,我之筹思十余月,奔波三千里,排万难以来京者,不过为兄书挽联二副而已。妹之来,犹与兄得一面,此诚大幸。然一面之后,乃目睹其溘然长逝,目睹其一棺盖身,将人生所万万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犹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减少其创痕也。虽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一面,有以慰其长归之路,则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创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创痕,尚可得乎?妹为不脱旧礼教羁绊之女子,未尝与人有悻悻之色。闲居自思,赋性如此,何其境遇之遍处荆棘又如彼?乃遇见也,乃知道德与遭际,实为两事,见之为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弃,在所非计。妹自视如如兄,而死之身世,初乃不胜我,于是坦然而无所怨于身外矣。今也,冗乃弃世长去,年且不及三十,其遭际更不可以因果之说论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长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
兄自挽之诗曰: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人生如此,果不必重来矣。虽然,使死不遇我,而其遭际或稍稍胜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惨也。吾闻之于吾兄,亲在不许友以死,小人有母,亦复如兄。妹爱兄思兄敬见德兄,虽有任何牺牲,所不能计,而身则不能随之以去,尊重吾亲,亦复尊重吾兄之旨也。虽然,不随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则早赠与吾兄矣。今而后,妹除力事砚田,以供吾母外,不仅声色衣食之好,一例摒弃,即清风明月不费一钱买者,妹亦不必与之亲且近矣。
何也,一则妹己无心领略之,二则声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风明月,皆足动我今昔不同之悲思,而成伤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后,旬日中,未尝一亲笔砚,今勉强亲作此文以告兄,但觉千言万语,奔腾脱下,既不知应录何语,亦不知应不录何语,且哭且书,且书且忘其作何语矣。兄知我方寸己乱,当知应言者不言,不应言者且漫无伦次也。妹之言不尽,恨亦不尽耳。吾兄在天之灵不远,其有所闻乎?呜呼!尚飨。
李冬青把这一篇祭文作完之后,用了一张洁白的纸誊好了,便折叠了放在桌上,将一根钢尺,把来压了。恰好何太太走进来,见李冬青已是坐在这里,默然无言的向着书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没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请你讲给我听听。”李冬青将稿子一抽,递给她道:“你先看看罢,若有不懂,你再问我,我希望你明天给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将祭文接过去,从头至尾,先看了一遍。其后把几处不懂的,提出来问一问,竟是大致了然。李冬青道:“这回我到北京来,没有工夫和你谈到书上去,不料你的学问,却进步得这样快。再过两年,何太太要赶上我了。”何太太道:“这句话,望那一辈子罢。慢说我没有那个天分,就是有那个天分,以后也不行了。这一年来,多读些书,全靠剑尘每天给我上一课古文。他现在嫌着麻烦,不愿干了。”李冬青一只胳膊靠撑住了椅背,托着右腮,半晌未说话,却吁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接上说道:“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太虽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却不好怎样劝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李先生,史女士给你那封信,那天交给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没有?”
李冬青点了点头。然后回转头对房门外看了看,遂轻轻的对何太太道:“有话我不瞒你。”说到这里,她那冷若冰霜的脸,竟也带些红晕。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说道:“我是不乱说话的,你还不知道吗?”李冬青道:“那天我陪着杨先生,曾提到这件事。我心里所有的话,甚至乎对你不能说的,我都对他说了。”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她半月来憔悴可怜的面色,却淡淡的带了一点笑容。然后说道:“杏园被我一场披肝沥胆的话提醒了,他很觉对不住史女士,便说‘史女士这一去,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若是她还肯回北京,本人决计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给他的信,也给我看了。那个时候,我虽然觉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只算是我们这段伤心史的回光返照罢了。不过我一天不死,我决计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处,过惨淡无聊的日子。”何太太听说,不觉站起身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李先生,你若是这样办,你积的德大了,将来自有你的好处。”李冬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还谈个什么因果吗?”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话撇开。
到了次日,已是杨杏园追悼会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点钟,人已散净,何太太雇了一辆马车,将李冬青买好的四盆鲜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车带去。到了杨杏园寓所,门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着白布球,被风吹得摆荡不定。门外原是土路,横七竖八,散了满地的车迹。下得车来,只见墙上贴了很大的字条,“来宾请由西门向前进,领纪念花入内。”但是这个时候,西边夹道门已经关上了。
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还是由东门进去。前边也是挂了青黄白布的横披和长球。一进后面篱门,墙上就满贴的是挽联,大小花圈,靠了墙摆着。正面门户尽撤,扎了孝堂,靠墙有一个大茶壶炉子,一张桌上,兀自陈列百十只茶杯。孝堂上四壁的挽联,是一副叠着一副,非常的拥挤,简直看不出墙壁的本色来了。正中的灵位,几乎是许多花圈,把它堆将起来。秋尽冬来,天气是十分的短促,这个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院子里带着一片浑黄之色,孝堂上留了几盏电灯,也是黄不黄,白不白,发着一种惨淡之光。李冬青一见一丛白色的鲜花里,拥着一块白术灵牌,上写“故文人杨先生杏园之灵位”。不由得一阵心酸,双泪齐下。何剑尘和富氏弟兄,自然是在这里的。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因为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来帮忙。这时他们吩咐听差,忙着把水果用瓷盘盛了,供在灵前,几盆鲜花,也都放在灵位左右的花架上。因为这是何剑尘预为他留下的地位。那鲜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绸带,系在花枝上。绸带上书明“故如兄杨杏园灵右,义妹李冬青敬献”。花果陈列得好了,将一只古钢炉的沉檀焚着,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张茶几上。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会,恭推富家驹吴碧波司仪。他们站在灵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着一身黑衣裙,站在灵位前两三尺的所在。先献花,朱韵桐拿了一束鲜花,递到李冬青手里,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里。第二是上香,朱韵桐递了一束小檀香条给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在炉里。最后进茗,朱韵桐将茶杯送到她手上,她双手高举呈到桌上,退后一步,三次鞠躬。李冬青进茗已毕,司仪的就呼主祭者致敬,读祭文。李冬青又行个三鞠躬礼,便低着头静默。这个时候,灵位上放着杨杏园的一张半身大像,兀自向人露着微笑。香炉里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里卷着云头,伸将上去。那半身像被烟挡着时显时隐。何太太拿着誊写清楚的祭文,在李冬青的右手前两步站着。略一鞠躬,将祭文高举念了起来。她倒不晓得念祭文的老腔调,只是读书一般,把祭文清清楚楚读将起来。这样读法,大家倒是听得很明白。李冬青始终不曾抬头,一篇祭文念完,胸襟上点点滴滴添了许多泪痕,吴碧波见她呆立着,面向里,喊道:“李女士,已经祭完了,请里面坐,谈谈罢。”何太太也觉她是伤心极了,牵着她的手,蛮拉到杨杏园旧卧室去坐。
李冬青一句话不说,总是牵线一般的下泪。何剑尘道:“李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就是杏园在日,他和我说过笑话,说他死后,要埋在西山脚下。但是我的意思,埋在义地里为宜。因为他还有老太太在堂,保不定是要迁枢回南的。况且那义地里,有一位梨云女士,正好作他九泉的伴侣。论起交情来,我们都是好友。
不过女士和他多一层兄妹之情,还是取决于李女士。“李冬青道:”当然暂葬在义地里。万一不迁回南,我们在他墓上栽些花木。也有管园的人管理。若葬在西山,日子一久,朋友四散,那就无人过问了。“吴碧波道:”我也以为葬在义地里比较葬在香山好。既然李女士也是说葬在义地里,我们就决定这样办。剑尘,我们明天抽大半天工夫,先到义地里去看一回,然后再布置一切。“何剑尘还未曾答言,李冬青就说道:”我反正没事,我也可以去。“何剑尘道:”路太远,不必去。等送殡的时候,李女士再去罢。“李冬青不明原因,问道:”有什么关系吗?“何剑尘望着吴碧波道:”你瞧那种地方,又在这种暮秋天气,你以为如何?“吴碧波点了点头。何太太道:”你们不必打哑谜了,李先生还不知道你们什么用意呢?李先生,你猜他们什么意思?他们以为那地方遍地都是坟堆,你看了是很伤心的。你少去一趟,就少流一回眼泪了。“李冬青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哭死也是无益,我又何必呢。“说时,手撑在桌上,扶着额际,两目直看了桌面,竟象睡着了一般。何太太道:”李先生,你很疲倦了,我们回去休息罢。“于是牵着她的手,她也随随便便,跟了她低头走去,对何吴等都未曾打一声招呼。不过出孝堂的时候,回头对灵位上的杨杏园像望了一望而已。大家都觉得这一回追悼,是异常惨淡,都也没说什么。可是不多一会儿,李冬青又慢慢走回来了。何剑尘道:”李女士丢了东西吗?“李冬青摇摇头,轻轻的说道:”不是。“何剑尘道:”有什么话要说吗?“李冬青道:”没有什么事。不过……“说时,对朱韵桐淡淡一笑道:”我好象有什么事要对你说似的,可是我又记不起来。我这人怎么回事,恍惚得很。“
朱韵桐眼珠一转,心里很明白,便笑道:“密斯李请回去罢。待一会我也来,我们有话再说罢。”李冬青道:“好,我在何太太这里等你。哟!何太太呢?我们同走啊!”朱韵桐道:“她不是和密斯李一路出去的吗?大概她还在门口等你哩。”李冬青又淡淡一笑道:“哦!是的。”点了点头,匆匆的就走了。吴碧波问朱韵桐道:“她有什么事要对你说?”朱韵桐道:“我哪里知道。我看她神经有些错乱,就因话答话,敷衍了她走,好回去休息。你看她连同一路出大门的人,她一转身就忘了,不是失了常态的一个明证吗?”大家一想,此话果然,未免又叹息一番。
这时,天色越发黑了,大家各自散去。只有富家骏一人,在院子里散步。屋檐下的一盏小电灯,光线斜照着院子里。院子大,灯光小,光线带些黄色。那两边半凋残的盆景,石榴花夹竹桃之类,都将模糊的影子,斜倒在地下。加上左角上那洋槐的树荫,掩护着一边墙,一只院子犄角,阴森森地。很凉的晚风,从矮墙上吹过来,把那些花影子颠倒着。富家骏想起去年此时,杨杏园曾在那墙角下种菊花,那天的声音笑貌,只一回想,好象都在眼前。这样想着,偷眼看那几盆大夹竹桃后面,影子摇动,真有人在那里似的。富家骏虽然是和杨杏园很好,但是想到这里,也有些毛骨悚然。再回头一看孝堂,只剩一盏清淡的电灯,在白布围里。灵位上香炉里的香,只剩了一条细线,向上直冒。那杨杏园的遗像,似乎对着这一缕轻烟,向下看着微笑。富家骏看他的像,还和生前一样,这又不怕了。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只是想过去的事,回头看看杨杏园那卧室,黑沉沉的,窗户上破了许多纸,也没有人管,让晚风吹得一闪一闪。一个大蜘蛛网,就在撑窗户的铁钩上结成一个八卦。富家骏一想,人生就是这样。杨先生在日,常说希望找一个清清楚楚的女子,给他料理书房和卧室。而今蛛网封门,也管不着了。回头再看杨杏园的遗像,依然还是向下微笑,富家骏感慨极了,离开院子。但是走过篱门,偶然回头,那遗像还笑着呢。
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心里好象很空,从当晚起,就说不希望什么了,决计做和尚去。
富家骥笑道:“你这是受了一点感动,就说做和尚去。一遇到密斯李要你去看电影,密斯张要你去逛公园,你就觉得做和尚没有味了。”富家骏道:“你这话不然,杨先生也是有一两个女友的人,何以他生前就学佛呢?”富家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富家骏道:“你们没有慧根,不懂这个。我看只有那李女士,是个有慧根的人,她纵不当姑子去,迟早会去学佛的。你看今天回去,神经受很大的刺激,外表却不露出来,要不是她说两句话,谁知道呢?”富家驹笑道:“你是神经过敏,怎样知道李女士就受了刺激。”富家骏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猜她这一回去,就得躺下,明天你听听她的消息看。”富家驹听说,始终认为他是揣测之词。不料次日何剑尘来给杨杏园收拾东西,果然对富家驹说,李冬青回去就病了,口里乱说,幸而发觉得早,医生给她安神药吃了,现在只是病着睡了。一言未了,只见富家骏一掀门帘子,说道:“你瞧怎么样?”何剑尘看他时,见他穿了一件湖绉薄棉袍,脸上黄黄的,两太阳穴边,贴了小指大小的两张头痛膏药。脚下趿了一双鞋,靠住门说话。何剑尘道:“家骏,你一夜之间,何以也闹成这个样子?”富家驹笑道:“他昨晚上一个人在后院子里,追想杨先生的事。他说看见杨先生相片,对他微笑,他吓出病来了。”富家骏道:“胡说,你这话对何先生说不要紧,知道你是说着玩。
若是让外人听了,说出许多疑鬼的话,岂不是侮辱杨先生?我生平最不愿意人家骂死人,因为他是不能出面辩护的。我不过受了一点凉,病什么?“
富家驹自知话说错了,不敢再辩。可是这话让听差听到,当着一件新闻,便对富家来的人说了。富家的妇女们,说是这一幢屋子有邪气,一天病了两个人,立逼着富氏弟兄搬回家去。富学仁因为富家驹兄弟原是和杨杏园住在一处,补习国文。
杨杏园一死,当然不必再住在外面。所以对他搬回去,也不反对。于是一幢房子,两天之内,里面只剩下一具灵柩,把大门锁了。这样一来,这一幢房子,顿时变成凄凉愁惨之场。何剑尘和吴碧波一商量,不必久占住了富家的房子,就把杨杏园的葬期,赶快提前。这已是阳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择定了一个日子,邀了一班友人,就来移杨杏园的灵柩出城。他们是照李冬青所说的办,用了一驾长途汽车,扎满了鲜花,算是灵车,就把这个载着灵柩,车子上随带着八名杠夫。所有执绋的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辆车一同走。
吴碧波何剑尘要布置坟地,同坐一辆车,先走了。出了永定门,汽车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两边的柳树,叶子都变成焦黄色。路外村庄上的树木,在风里吹着忽突忽突的响,露出许多疏枝。庄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时树着光秃秃的几根高粱杆儿,被风摇得咯吱咯吱响。乡下人家菜园里,也是空撑着倭瓜架儿,垂着些干柴似的枯藤。吴碧波黯然道:“这条道,我来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明来的,小路上杏花正开着。一回送梨云,乃是大雪天。那两回都不觉得怎样。这一回恰好是满天黄叶的残秋,对着这凄凉的秋郊,我心里很难过。”何剑尘道:“送梨云的时候,我们还议论着呢,不定明年今日谁送谁?不料不到两年,我们又来送杏园。一句无聊的话,不料成了谶语。”吴碧波嘴里,连吸两口气。叹道:“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痴。”何剑尘摇摇头道:“别提罢,我不忍向下说了。”
两人默然了一会,汽车开上小道,就到了同乡义园。
义园门口满地的树叶子。吴何二人下了汽车,足下踏了堆着的枯树叶子,还发出一种唏喳唏喳的响声。那位管理员还在这里供职。他听了门口汽车喇叭响声,早在壁上抢了一件马褂子加在身上,一面扣纽扣,一面走了出来,见了何剑尘,远远并了脚跟站定,比齐袖口,对着他就是三个长揖。然后笑着迎上前来。说道:“督办,您好,两年不见了。”何剑尘这才想起从前说的那一回笑话,现在要更正也来不及,只得答应了一声“久违”。那管理员道:“前几天有人到这里看地,我还不知道是谁。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抬来了,我才知道是杨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不料在青年就伤了。”何剑尘随便答应着话,便一路走进园来,只见各处的树木,都剩了(木牙)(木牙)杈杈的空干。梨云墓上,罩着桔黄的草根。墓前栽的几种树,倒是长得好。虽然并没有叶子,却有两丈来高,树身子也有茶杯粗细了。那石碑和坟台相接的地方,被风卷来的落叶,也有黄的,也有红的,也有赭色的,聚着一小堆,把坟台附近所栽几本丁香榆叶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边地已创了一个大坑,砌了一层椁阝砖。有个工人,在那里工作,另外一个人在那里监督着。何剑尘认得,那是富学仁的大管家。他一见便鞠着躬。何剑尘道:“这几天,你着实受累了。‘她笑道:”那是应当的。一来杨先生是我们老爷朋友,二来又是我们少爷的先生,再说他待我们下人都不错,没有重说过一声儿。替杨先生办这一点小事,那算什么?“
何剑尘点点头对吴碧波道:“公道未亡于天壤。我就觉得这种话不是金钱所能买的。”
两人说着话,在坟前坟后看了一番,吴碧波不由得“哎呀”一声。何剑尘见他望着一块石碑,倒退两步。看那石碑上刻着大字,乃是“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吴碧波道:“前年春天我和杏园在这里遇着,因为看见张君的坟墓,彼此伤感得很。不料今日,此碑还在。一同伤感的人,又要我们来伤感他了。”何剑尘道:“这还不算奇。杏园的那一块碑,你还没有看见吧?我引你去看看。”于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杨树下。见一块雪白的石碑,斜靠着杨树,立在浮土面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红来涂了,上写“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何剑尘一指道:“这两幢碑一先一后,他们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吴碧波道:“杏园附近,还有个梨云呢,比那位张君的夜台寂寞生活,又差胜一筹了。”何剑尘道:“不要去为张为杨叹惜罢。知道我们死后,又是谁来给我们料理?”二人彼此谈论,嗟叹不已。不多时候,灵车也就来了。一班杠夫,将棺材抬进园来,送殡的朋友,都在后面纷纷乱乱随着,却不见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韵桐早在人丛里走上前,扯了吴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晕了。何太太已坐了车回去,送她进医院。我特意来给你们一个信。”何剑尘道:“那是怎么办呢?”吴碧波道:“我在这里照料罢,你先回城去。事情闹得这样落花流水,实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剑尘心里很乱,出了门,坐上汽车,就催汽车夫开走。车进了永定门,何剑尘才想起一件事,并没有打听李冬青是到哪家医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谁去打听,只好坐了车子回家。到了家,坐着闷闷等候。闷不过,自己查着电话簿,向各家大医院打电话去问,偏偏不是电话叫不通,就是没有确实的答复。闹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为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么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电话回家,问何剑尘回家没有。这才问明就在这街口上一家医院,偏因为它近,不曾想到。当时挂了电话,就匆匆的到医院里,问明房间,寻着推门进去。只见李冬青让白被包住了,只有一张排红的脸,蓬了一头头发,偎在那白色的软枕里。她双目紧闭,似乎已睡着。何太太坐在一边看报,见了何剑尘也没有起身,将嘴对床上一努,轻轻说道:“闹了半天,这才睡了。你们一个人也不来,把我急死了。”何剑尘道:“她闹些什么?”何太太道:“倒没有闹什么,就是嘴里乱说。”正说到这里,只见李冬青一翻身,闭着眼睛说道:“那岂不是无味的牺牲?你这样办,我良心上说不过去。”说了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说这一类的话,好象就和杨先生对面说似的。先不是看护妇在这里,我真听得有些害怕。”何剑尘道:“医生怎么说呢?”何太太道:“医生说她受了刺激,医院里住一个礼拜,就会好的,不过我非陪着她不可。”何剑尘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吗?你怎样能伺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对床上一努嘴,低声道:“不要胡说了。”正在这时,房门一推,看护妇进来了。何剑尘有话要说,又不好说,坐了一会,只得先回去。
恰好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来了,说是坟仅今日大半天,可以筑好。树要到明春,才能补种。何剑尘道:“那都罢了,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里,我只好让内人陪着她。”
吴碧波笑道:“你糊涂,嫂子哪能受那个累。”何剑尘道:“大概不要紧。她不过是坐在一边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来,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里。”朱韵桐正坐在一边,拿了一张报看,吴碧波走上前,两手撑了椅子,身子俯将下去,笑着轻轻的对她说话。何剑尘虽听不出说什么,也料吴碧波是请示去了,若是碰钉子,他一定不大好意思。于是背转身,假装了寻火柴抽烟。吴碧波忽然笑道:“劳驾,我明天再谢你。”何剑尘回转身看时,只见朱韵桐已站起来,身子向后退了一退,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何必要你劳驾呢?”何剑尘笑道:“客气一点,倒不好吗?你们是相敬如宾哩。不过碧波向来是好说话的。”朱韵桐道:“何先生你又说俏皮话了。要知道我到医院里去是替何太太回来。何先生要谢谢我才对。”何剑尘笑道:“你这话太老实了。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帮忙。朱女士现在帮了内人的忙,放这一笔债,将来让内人去还债,那不好吗?”吴碧波对朱韵桐笑道:“你不要说了。剑尘是有名的会说话的人,你和他斗嘴,你总只有上当。现在我们无事,就到医院里看看去罢。”于是吴碧波就带着朱韵桐到医院里去,催着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挂念她的那个少爷,所以不客气,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医院里睡了一个礼拜,人才回转过来,身体虽然很疲乏,脑筋可复原了。她先是只知道有朱韵桐在医院里伺候她,却不明白这里面和她自己有没有关系。一个礼拜之后,每日就看到吴碧波要到医院里来一趟。来了之后,而且是好久不走。李冬青心里明白了,他们正是一对快要结婚的夫妇,那种日月,其甜如蜜,本来也就感到不大容易离开。最好的游公园吃馆子看电影的,总在一处。现在把朱女士整个的礼拜关在医院里,一定有许多好机会都给耽误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便对朱韵桐说,自己愿一个人在医院里,请她不必在这里。朱韵桐猜中了她的心事,哪里肯走。又过了三四天,李冬青只好勉强搬出院来,依旧回到何剑尘家里去住。在医院里看到吴碧波一对,到何剑尘家里,又看见他们一对。一对是未婚的,一对是已婚的,各有一种风情。李冬青病里无事,只是闲看他们的言语动作,来消磨自己的光阴,当时看了是有趣,倒是过后一想,又太难堪了。这个时候,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连来了两封快信,问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给她看。现在见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瞒着,只得告诉她了。李冬青也怕母亲挂念,立刻回了一个简单的电报。又勉强起来,写了一封快信。因为这样,她的宗旨立刻变了,急于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剑尘商量,请他陪着到杏园的坟上去一回。何剑尘以为她不能再受刺激,总是推诿。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性将此事一字不提。过了两天,托辞说要雇一辆汽车,满城访一访朋友。访了之后,就要回南。何剑尘对于她这话,并不见疑。
李冬青等汽车叫来了,提着一个小手绢包儿坐上车去。先在街上买了一些鲜花水果,檀香果酒之类,然后才告诉汽车夫出城。恰好这辆汽车,就是上次送何剑尘到义地来的,车夫是熟路,毫不踌躇,就开到义地里来。李冬青是没有到过这地方的,车停住了,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义园门里,一片敞地,两只长尾巴喜鹊和着七八只小麻雀,都散在太阳地下找野食吃。人来了,它们轰的一声,都飞走了。李冬青让汽车夫拿了东西,就走进来。见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门外,先微微咳嗽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那管理员原已听见汽车响声,正满屋子里找马褂,现在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隔了纸窗窟窿眼里向外一看,就不穿马褂了。他随便的走了出来,对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的很朴素,料得是一位女学生,便淡淡的问道:“小姐,您是来上坟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杨杏园先生的新坟,在什么地方?”那管理员将手一指,说道:“往西一拐弯,靠北的那新坟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劳你驾,请借四个碟子,一只香炉给我。”
管理员道:“您不是摆供品吗?碟子没有,只有饭碗,您对付着使吧!”李冬青道:“真是没有,就将就罢。”管理员便叫了一个园丁拿了饭碗香炉,一块儿送到坟上去。汽车夫要守汽车,不肯再向里走,李冬青只得将买的东西,自己拿着。走过一条冬柳下的黄土便道,转过矮矮的一丛扁柏篱笆,早就看见雪白石碑的后面,一个黄澄澄土堆的新冢。那碑上一行朱红涂的刻字,依旧是鲜艳夺目,老早就可以看清楚,乃是“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冢的紧邻,也有一堆老冢,一猜就着,这是梨云的墓。李冬青走到墓边,将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会。那个园丁倒还好,给她将一蒲包鲜果都打开,分为四碗盛了。他问道:“小姐香炉有了,你没带纸钱吗?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纸钱。你给我拿盒取灯来就行了。”
那园丁去了。
李冬青周围一望,倒是树木丛密,不过这树木的叶子,完全落了,刺猬似的,许多秃枝儿纵横交加,伸张在半空里。树枝上露着两团大黑球,乃是鸟窠。树外半天里,飘着几片淡黄的云彩。有风吹来,把树枝在半空里摇撼着,越发显得这天空是十分萧瑟。李冬青低头一看,这一堆寸草不盖的黄土,对了这寒淡的长空,已觉万分清凉,何况这黄土里面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这时柔肠寸断,泪珠尽管直涌了出来。那园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来了。李冬青打开手绢包,将一包香末放在香炉里。擦了火柴,将香末点上,然后把檀条一根一根插在里面。自己倒退两步,站在草里,就对石碑鞠了三个躬。默然的一会,然后把四碗供果,一炉檀香,一齐移到梨云这边坟上。也就对着石碑,鞠了一个躬。回头一看,不见园丁,便叹了一口气道:“梨云妹妹,你们虽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们的家乡,都在江南,在这里很寂寞的,然而你们是一对儿,比他人又好些了。”呆呆的又站了一会,便绕着坟前坟后,看了一番,不知不觉的,又走到杨杏园坟上。
将手扶着碑,偏了头对碑说道:“大哥,后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机会祭你的坟了。我现在虽看不见你,还看得见盖着你的土,我们相去,还不到一丈路,以后就算了。我今天带了一个照相机来,把你的坟摄了影去,我带回南,以后我就对着这坟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来祭你了。”说毕,在手绢包里,取出个折叠的小照相机,退在一丈以外,先对杨杏园的墓,左右照了两张相片。照完之后,又稍远两步,把杨杏园和梨云两个人的坟墓,一块儿照了进去。自己总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镜箱子里所有的半打干片,完全摄去。正在这时,忽听见叽呱叽呱几声凄惨的声音。抬头看时,有一群断断续续的归鸦扇着翅膀,喳喳作声,掠空而过。因为这一抬头,看见那轮黄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来几片似有如无的淡云,复又由黄变成了红色。
李冬青出城的时候,本来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头一买东西,把工夫耽搁多了,所以到了这义地里,时间已经显得很迟。这时她一见夕阳半天,余霞欲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对这故人之墓,虽依依不舍,一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关在城外,也是一件可虑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树上,折下两枝二三尺长的树枝。
一面在手绢包里,取出两个白纸剪的招魂标儿来,在一根树枝上给它拴上了一个。
亲自爬到杨杏园坟头上,给他插上一枝。然后把那一枝插在梨云的坟顶上。恰好有一阵轻轻的晚风吹来,把那两个纸标,向着站人的这一方,吹得飘飘荡荡,似乎和人点头一般。李冬青不觉失声叹了一口气道:“碧空无际,魂兮归来。”一语末了,真个有两只单独的白鸟,一先一后,悠然无声,由北向南飞去。
李冬青看那天色,已益发昏暗,便叫了园丁,收去东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园丁道了一声谢,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交给那人,说道:“这杨先生的坟墓,和那连着的何小姐的坟墓,请你多照顾一点,明年我们有人来,还是给你钱。”那园丁接了钱,满脸都是笑。说道:“您哪,这可多谢。明年您就来瞧吧!要是照顾得不好,我算是畜类。”一面说着,一面屈了腿,向李冬青请安。恰好这个时间,那管理员出来,见园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着钱,倒有些后悔。于是也走上前来,笑着对李冬青道:“这位小姐贵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里正是万分难过,走了两步路,又回头向着坟墓看看。管理员和她说话,她实在没有十分留心,所以说着话,也就走过去了。管理员见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兴。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年头儿,什么都有,哪有一个大姑娘,跑了来祭别人的坟的。”
见李冬青走得远了,便对园丁咬着牙道:“我看这位,来路就不大正。她给了你多少钱?‘圆了还没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来了。她见着管理员道:”这园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吗?“管理员道:”是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她,见她已伸手到衣服里去掏东西,好象是要给钱,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请到屋子里去坐坐罢。不要紧,天气早,还可以赶得进城的。我叫园丁们给您烧一点水,喝点茶再走罢。“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说时,那手可就掏出来了,手上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那管理员满脸就堆下笑来。李冬青将那张钞票,顺手交给他道:”我要请你明春买一点树苗,在坟的前后栽种。若是钱不够用,请你向那位吴碧波先生去要,他会如数给你的。“管理员接着了钱,连连向李冬青拱手。
眯了两眼笑道:“小姐,这个钱,尽够了。你不坐着喝一杯茶去吗?”李冬青点了点头,便出门而去。坐上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李冬青由汽车玻璃窗内向外一看,只见义地园里,一片寒林,在苍莽的暮色里,沉沉地树立着。林外横拖着几条淡黄色的暮云,益发是景象萧瑟。这个地方,埋着许多他乡的异鬼,也就令人黯然了。
不过这一个时机最快,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一切了。
李冬青进城时,已经天色很晚,满街的电灯,都亮了。恰好这汽车回到何剑尘家,却走李冬青旧住的那条胡同经过。一进胡同口,她心里就一跳。走到自己门口,却支了棚,停着马车人力车,塞了半边胡同。汽车被挡着,一时开不过去。她仔细一看,门口悬了一盏大汽油灯,雪白通亮。门框两边,贴了两张斗大的红纸喜字。
有几个穿红绿衣服的男女孩子,进进出出,正是新住户在办什么喜事呢!胡同里的车,挪移了半天,才能让开路。由这里过去几家,便是杨杏园的寓所了。大门是紧闭,门环上倒插着一把锁。斜对过有一盏路灯,照着这边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张招租帖子。汽车呜的一声开了过去,这条胡同便成了脑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剑尘家,何太太一直迎到门外来,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里去了这一天?
可把我急着了。“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么呢?别说已经坐了汽车出去,就是走出去,这样大人,也不会跑了。“何太太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身体初好,受不得什么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这个样子,是出城去了罢?“李冬青道:”不要紧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何太太一面叫听差去开发车钱,一面又叫老妈子预备茶饭。李冬青却默然的坐在一边。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双修小姐,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来了,她听见你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来看你,恰好你走了。“
李冬青听说梅双修到了,添了一个久别好友,心里一喜。便问道:“她来作什么?
为我来的吗?“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来完婚的,而且就是后天的日子哩。
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没有工夫来看你。她住在静园饭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后,补来了两份帖子,一份是给我们的,一份是给李先生的。“说时,便拿了一份红纸金字喜帖给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虽看到上面有字,但是字上说些什么,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只淡笑了一笑,说道:”她也结婚了。“何太太道:”明天去不去看她呢?“李冬青道:”不必吧。后天下午去贺喜就是了。她真是福慧双修啊!“何太太道:”其实一个女子,总有这结婚的一日。这是人生常事,也算不得什么福慧双修。“李冬青道:”凡是一个人,都有和人结婚的一日吗?未必吧。“她这样一反问,何太太却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为意的样子,便问道:”这男的叫什么名字?“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吗?怎么样,李先生没有看见吗?“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再拿过帖子一看,帖子上面,写的是”梅双修华仁寿敬订“。李冬青道:”这华仁寿是干什么的?梅小姐那种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何太太道:”听朱小姐说,是个公子哥儿。“
李冬青道:“当然是如此。我是决定了,到后天他们结婚的时候去贺喜。平常,我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纸半张,送他们一些词章,现在是没有这种兴趣。就请你去办礼物,用我两个人的名字,一块送去就是了。”何太太知道她遇到这种事,是格外感触的,因此买了东西来,也不给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东西收拾了,说是两三天后,就要回南,东西先收好,以便随时要走随时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说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现在来了,住在前门外旅馆里,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块儿去,将来由那里上火车,也路近些。
何太太虽然留她,因为她是同舅父一块儿去,当然不便拦住,便道:“李先生东西搬去了,我希望这两天还是天天来才好。”李冬青道:“当然。我晚上还是在你这儿睡,好多谈几句话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说到这里,我不免要高谈佛学了。
无论什么事,都是佛家一个‘缘’字。有了缘,凡事不必强求,自然会办好。若是缘法尽了,一点也强求不得的。我们呢,或者还有短时间的缘法。“何太太道:”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大谈起迷信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人说,人到穷途迷信多吗?无可奈何的时候,迷信却也是一个解闷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来,就有办法了。他说人是有来生的,死了之后,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何太太点头道:”这话是说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实在看得透彻。“根据这一点,两人又大谈起来。这天李冬青比什么人都高兴,越谈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过午饭,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贺喜。那华仁寿梅双修结婚的地方,是在会文堂大饭庄子里,她们去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马。走到里面,佳宾满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双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宾这边招待室里,早是珠围翠绕的,一大群人将她围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杨爱珠没有知道她回北京来了的,于是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句,弄得她应接不暇。不多时候,门外一片军乐之声,大家轰的一声,向礼堂上一拥而去,说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丛中看时,红男绿女,站着散开了一条人巷。早有四个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拥着四个花篮进来。花篮的后面,两个穿湖水色长衣的女郎,头上勒着水钻花辫,身上也是以水钻辫子滚边,珠光灿灿的。这边一个是余瑞香,那边一个是杨玛丽,正是一对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对不长不短的女傧相。她俩后面,便是新人梅双修。
她穿了一身水红衣裙,披着水红喜纱,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层薄纱的里面。
新人后面,还有两个粉抟玉琢的女孩子,给她牵了喜纱。新人走上礼堂来,大家簇拥着进了休息室。梅双修一眼就看见李冬青,连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双修笑道:“你好哪,怎么到了北京来,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直等到我会到密斯朱,才知道你来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畅谈畅谈。”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畅谈呢。”梅双修道:“我有什么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爷啊,不忙吗?”梅双修将手一点她的头道:“你一个老实人,怎么也和我开起玩笑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江南人说过吗?三日不分大小呢。”梅双修道:“我们许久不见面,怎么样见了面,倒说这种话?”李冬青再要和她说时,许多女宾,一齐拥上来,把她挤退了后。那一班人,围着了梅双修,更是有说有笑的了。一会工夫,已到了行礼时间,行礼之后,既有演说,又是摄影,还有来宾闹余兴,乱极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边,只是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过二十多点年纪,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礼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处,脸上总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时候,共是两次。一次是两个新人同照,二次是将在礼堂上的男女来宾,完全照了去。当第二次照相的时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却对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处送给人看的,我们不要在这里面照相罢。”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这道理,反以为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哩。”李冬青见她如此说,也就没有深辩。这时,礼堂上人挤成一片,何太太一转眼,却不见了李冬青。其初还不以为意,后来有个老妈子手上拿了一张名片来,问道:“您是何太太吗?”何太太道:“是的,谁找我?”
老妈子道:“没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个名片给您。”何太太接过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写道:“眼花心乱,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为我一辞,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这人也是太固执,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儿?但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仪,一切完毕了,便是吃喜酒了。梅双修脱去了喜纱,周围一看,不见李冬青,便问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强,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
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脱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交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生,无日不徘徊于进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
何剑尘道:“说得是多么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论其文,也让人不堪卒读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吴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道:人世富贵国缘,自知与我无份,今复遭此次奇变,愈增感慨。凄凉旧事,本为池底之灰。惆怅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后化鹤归来,闭门忏悔,养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与人往还,亦不过添人怆恻。故知己之交,亦恕我将来之少通音问矣。数年笔砚之交,一朝永别,实为凄然。好在吾姊力求上进,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无须思我也。赋诗一律,另纸书呈,以见我志。此书可传观友好,以当告别,恕不一一走辞矣。百尺竿头,诸维珍重。
李冬青临别赠言大家将信看了,又将那诗念了。何太太和朱韵桐都不懂诗的,何剑尘便将诗拿在手里,一边念着,一边解释给他们听,都叹惜的了不得。这两对夫妻,四双眼睛,彼此相望。何剑尘笑道:“在我们这种月圆花好的队里,她这一只孤雁,也难怪她不堪了。不过这一首诗,倒可作为一种纪念,留起来罢。”于是他果然将那张诗笺裱好,放在镜框子里,悬在壁上,给杨杏园一生,添了一种纪念。那诗是: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
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
乾坤终有同体日,天海原无不了缘。
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债谁怜。
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
——代后记张友鸾一张恨水(1895—1967)是我们同时代的一位章回小说大师。
他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写小说原是他的副业。由于他努力写作,惨淡经营,他的小说为读者所喜爱,自然而然地他成为小说专门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还没有人把它整理出一个完整书目。字数远远超过干万,也从来没有人加以统计。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个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于出版他的作品,有人争取承受“版权”,特意因为他组织一个出版社。由于改编电影,有人争取“摄制专有权”,大打官司。各个剧种,以及曲艺评弹,纷纷改编他的作品。在当时作家之中,这种情况是颇为突出的。
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阶层。作品的刻画入微,描写生动,文字浅显,口语自然,达到“老妪都解”的境界。内容主要在反对封建,反对军阀、官僚的统治,反对一切社会不良现象;主张抗战,主张恋爱真诚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旧民主主义的,在当时却自有他一定的进步意义。
我不知道我们的图书馆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动乱中,这是被封存不供借阅的“禁书”。它被“否”了,说是黄色读物。现在,更多的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是礼拜六派。有的大学生很想研究一下“张恨水及其作品”,却只是趑趄不前,他们害怕会被打成“小鸳鸯、小蝴蝶”。
现代文学史家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谈。使人联想到,“汉代也许没有杨子云”这个历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扬;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
视而不见,不能不说是文学史家的失职。
还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国际声誉。举个例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书目里,收藏有他的小说近六十种。有些大学图书馆,也分别藏有三二十种。大学毕业生考博士《张恨水研究》是论文的专题。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快快停止你们的研究吧!”或者我们也来研究一下张恨水,重新作出适当的评价呢?
这里,为我们研究者提供一点浅薄的研究参考资料。
二张恨水的小说,根据写作和发表时间的先后,约可分为四个时期。每一时期有客观上不同的时代背景,有主观上的思想嬗变的痕迹。艺术技巧上也可看出,他从幼稚到成熟、到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末年却是可悲叹的衰退。
初期所有作家都一样,起初总有一个模拟练习写作时期,这个时期的作品,不问可知是幼稚的。
他的处女作,是一篇武侠小说,他自己到后来也记不得全题,但能隐约想起题目中有一个“侠”字。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发表,更没有想到将来要成为小说作家,只是写好了念给弟弟妹妹们听,说故事好玩。一股“创作欲”开始萌芽。这时他十七岁。论年龄,他开笔不算太早,然而这毕竟还算不得真正写作的起点站。
十八岁,死去了父亲。十九岁,由于家庭包办婚姻的不如意,在成亲后不几天,他就离开家,出外谋生。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挣扎在饥饿线上,流浪江南。对于世态人情,有切身的体会。当时的生活十分困苦,却给后来写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岁那一年,他在苏州,写了《旧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
二十岁,写《青衫泪》,大概穷途未路,发牢骚,寄幻想于未来。原计划写成长篇,可是只写到十七回为止,没有写完。二十一岁,写《未婚妻》、《紫玉成烟》。二十三岁,写《未婚夫》。二十四岁,写《南国相思谱》,曾在芜湖《工商日报》连载,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这些早期习作,都是文言的。在叙述描写之中,夹杂许多诗词,用以表露文采。
他寄了一些给《小说月报》的编者恽铁樵,得到回信称赞,但始终未见发表。
二十四岁的后期,他开始写白话小说。一篇《真假宝玉》约三千字;一篇《小说迷魂游地府记》,约一万字。他记得是在《民国日报》连载的。他的“创作欲”
这时已经上升到“发表欲”,以在报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为乐事,并不计较稿费。
事实上,报刊对于这样初事写作的人,肯寄点邮票作为报酬,就算得相当重视的了。
时间是民国初年,社会还完全在封建势力支配之下。知识分子从帖括中解放出来,为时未久,能够致力于小说的创作,原是难能可贵的。但从他初期作品那些篇名中,却看不出有什么重要意义的题材。可以说,那只是追求时好,投合编者口胃,争取发表而已。
当时报刊,按照小说故事情节,分为:社会小说,言情小说,政治小说,爱国小说,伦理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说的读者最普遍,编者最欢迎,作者最多,因而又细分作:爱情小说,哀情小说,奇情小说,侠情小说等等。他的初期作品,无疑是属于言情小说一类。他自己说,写《青衫泪》是模拟《花月痕》的。其实不仅如此。当时言情小说作者当作典范的,还有《青楼梦》、《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小说。走这条路子,决非“取法乎上”是很明白的。
然而值得庆幸的,他走这条路没有走通,到此止步了。
二期1919年秋天,他来到北京,先在《益世报》做校对,后在上海《申报》驻京办事处做编辑。“五四”运动的浪涛,震撼着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无从例外。只是他爱好钻研古典文学,装了一肚皮词章,对于《文学改良刍议》,虽然原则赞同,究竟不无保留。他有了正式工作以后,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写作了。因为却不过朋友的情面,到京第二年,给芜湖《工商日报》写了一篇《皖江潮》,约莫七八万字。这篇之后,有四五年他没有再写小说。
写《皖江潮》这一年,他二十六岁。从写作时间的连续性说,应是他初期作品的最末一篇。但无论就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看,却属于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为他开始从旧式言情小说的窠臼中摆脱出来,走向讽刺和谴责的路子了。他自己不大重视这一篇,我却认为这是他从事写作以来的重要转折点,是关键性的一篇。
1924年4月,《益世报》总编辑成舍我,离开报社,自己创办《世界晚报》。他们是老同事,在《益世报》的时候,互相唱和,诗酒留连(《春明外史》中有杨杏园和舒九成联句的描写,就记的是他和成合我吟诗故事),很谈得来。成舍我“知人善任”,心目中早安排了他在晚报担任的角色,约请他主编一版副刊,并言定写一篇连载小说。他接受了,副刊取名《夜光》,小说取名《春明外史》。——自此以后,他无论在哪家报社担任何种职务,总归要兼编一个副刊,自撰一篇、甚至两篇小说,按日连载,这成了惯例。一般是每天刊登五百字左右。《春明外史》共有一百多万字,直到1929年才告结束。也就是说,他三十岁时写起,三十五岁才写完。
这篇之后,接着他又在《世界晚报》发表了《斯人记》。
1925年2月,成舍我于晚报之外,又创办了《世界日报》。仍然请他兼编一个副刊,取名《明珠》(另外有个新文艺副刊,刘半农主编)。他先发表的连载,题为《新斩鬼传》。针对当时社会不良现象,备极讽嘲。因为写的是抽象人物,尽管也很淋漓尽致,一般读者不能十分理解,“叫座”的能力不高。这篇登完,接着发表了《金粉世家》,却又引起热烈的高潮。特别是有文化的家庭妇女,都很爱读;那些阅读能力差的、目力不济的老太太,天天让人念给她听。受欢迎的情况,可以想见。这篇小说也很长,报上连载好几年。结束后,他继续给《世界日报》写了《第二皇后》。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这篇没有在报上登完。
自从《春明外史》在报上发表,很吸引读者,大大有助于报纸发行量,因而北京有几家大报,都来请他写小说。这个期间,他同时给《益世报》写《京尘幻影录》,给《晨报》写《天上人间》(此篇后来《上海画报》转载)。这两篇都没有像《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那么轰动。
虽然早年他曾在上海报纸上发表小说,但是篇幅不长,数量不多,时间不久,一抹而过,没有被人注意,不生什么影响。及至他在北京发表多篇小说,成了很有名气的作家;只是当时交通不便,北京报纸的发行网限在华北,南方难于看到,他也仅仅为北方人所知。1929年,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严独鹤,来游北京,知道他是北京人所喜爱的作家,又从报上读到他的小说,就浼人介绍,约他给《新闻报》写一个长篇。他答应了,拟了故事梗概,取名《啼笑因缘》。稿子陆续寄出。当第一部分寄去之后,似乎并未得到十分重视,被搁置五个月,才开始刊载。这一炮打得响亮,很快就成为家弦户诵的读物。《新闻报》是当时发行最多、面向全国的报纸。长篇小说,在它是聊备一格,看作与印数多少无关的。谁知登了《啼笑因缘》,销数猛增;广告刊户,纷纷要求小说靠近的地位。张恨水成了《新闻报》的财神,读者崇拜的偶像。以前《新闻报》连载小说,是由所谓“名家”轮流执笔的;自此以后,这个席位,却归他包办了。陆续发表的有《太平花》、《现代青年》、《燕归来》、《夜深沉》、《秦淮世家》、《水浒新传》等长篇,一直到上海被日寇占领、和内地邮件不通时为止。
这一时期,客观上他是南北驰名,约他写小说的报社函电交至;主观上却正精力充沛,一天不写小说就一天不痛快。他以惊人的速度,分别同时在各地报刊上发表的长篇,有:《北京新晨报》的《满城风雨》,《剑胆琴心》(后在《南京晚报》重刊,改名《世外群龙传》),《水浒别传》,《欢喜冤家》(后改名《天河配》);《北平朝报》的《鸡犬神仙》;北平真光电影院画报的《银汉双星》;沈阳《新民晚报》的《春明新史》,《黄金时代》(后在《旅行杂志》重刊,改名《似水流年》);《旅行杂志》的《秘密谷》,《如此江山》,《平沪通车》;《申报》的《小西天》,《换巢鸾凤》;上海《晶报》的《锦片前程》;《太原日报》和《南京晚报》同时连载的《过渡时代》;南京《新民报》的《旧时京华》,《武汉日报》的《屠沽列传》等篇。
上海世界书局出于“生意经”,愿意多出稿费,请他写小说,而以不经报纸刊载为条件。他接受了这个条件,写了三部。《满江红》,《落霞孤鹜》,《美人恩》。
1935年,成舍我在上海办《立报》,创刊时约他去编副刊《花果山》,兼写长篇连载,题名《艺术之宫》。这是他第二期作品的最后一篇。
1924年到1935年,这十一二年间,是他写作的黄金时期。年龄从二十九岁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想象能力非常发达。所有小说,主要矛头都是指向封建主义。
特别谴责那些统治阶级——军阀与官僚,为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大众鸣不平。从《春明外史》起,到《艺术之官》止,都是这个基调。在《夜深沉》的序言里,他说:“这里所写,就是军阀财间以及有钱人的子弟,好事不干,就凭着几个钱,来玩弄女性。而另一方面,写些赶马车的、皮鞋匠以及说戏的,为着挽救一个卖唱女子,受尽了那些军阀财阀的气。”他用深刻而通俗的笔调,写他观察入微的熟悉生活,所以能够那么娓娓动人。也有人说:他的小说,果然揭露了一些问题,只是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某些篇的结局,呈现一片迷惘状态,是很不足取的。这种批评,原有一定的道理,指出了他的缺点和不足。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处于“五四”运动的初期,新思潮开始萌芽,是大革命的前夕。
有那样一位作家,站在劳昔大众一边,为之呼吁,引起读者的共鸣,肯定他的进步意义,承认他的作品是于革命有利的。
三期“九一八”事变后,为了保卫家园,敌汽同仇,他开始写抗战小说。起初写的是短篇,合印成集,取名《弯弓集》,显然是以“射日”为隐语。其后在很多作品中,都插入一些抗敌御侮的情节,然而究竟还不是以抗战为中心内容。正式以抗战为主题,却是1936年后写的作品。
《立报》初创时期,我担任总编辑,和他同住在德邻公寓,朝夕相晤。我们都不喜欢当时那个上海城市,嫌她太嘈杂、太乱。因之,在接受成舍我之约时,都说定短期帮忙,唱个“打炮戏”。大约四五月后,他接到北平朋友来信,说是冀东敌伪组织,开了一张北平文化人的黑名单,将要采取行动。他因在小说中宣传抗日,也被列名其内。随着,家中来了电报,嘱令“勿归”。他踌躇仿煌之际,我便建议他举家南迁,到南京去办一张小型报。我把办报计划,说给他听。他欣然同意,就拿出稿费当资金,叫我先回南京,从事筹备。真正用自己劳动得来的血汗钱来办报的,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他还没有第二个。
1936年4月,《南京人报》出版。他是社长,我是副社长兼经理,后来又兼总编辑。日常事务,由我承担;只是提纲挈领的大事,才向他请示。这样做,也是我们在上海商量好的,要保证他有足够的写作时间。虽则如此,为了号召读者,他还是编一个综合性副刊,取名《南华经》。每天刊登他两篇连载小说,一名《鼓角声中》,一名《中原豪侠传》。从此连续不断写了多部宣传抗战的小说,其中有:《申报》连载的《东北四连长》,《新闻报》连载的《热血之花》、《续啼笑因缘》,《中央日报》连载的《天明寨》、《风雪之夜》。
1937年底,日寇进逼南京。11月,《南京人报》宣布停刊,把印刷器材拆卸,附木船运赴重庆。我和他各自拖着庞大的家眷,先后西上。我经过汉口,接受陈铭德之约,到重庆参加《新民报》的筹备工作。1938年,在重庆,印刷器材运到,我问他,有无复刊《南京人报》之意。那时由各地撤退到重庆的新闻记者很多,是不难组织一个办报班子的。但他考虑到各种困难,愿意继续从事写作,不再办报了。
于是,我介绍他和陈铭德相识,拉他加入《新民报》。起初编一个副刊,取名《最后关头》。
这时候,他仍然不废抗战小说的写作,在报上连载的有:《时事新报》的《冲锋》(后出书改名《巷战之夜》,曾拟改名《天津卫》),香港《立报》的《红花港》、《潜出血》(未完),汉口《申报》的《游击队》,《立煌晚报》的《前线的安徽、安徽的前线》,香港《国民日报》的《大江东去》,上海百新书店出书的《虎贲万岁》。他是安徽潜山人,抗战小说有许多是家乡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亲切动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说能成为具体的动力,所以宁愿在《立煌晚报》那样地方性小报上发表,号召子弟兵。他是强烈的爱国主义者,写抗战小说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长篇,谁比得上呢?
为了抗战,他歌颂了那些浴血献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扬了那些敌忾同仇、毁家纤难的人。到了重庆,号称“大后方”,所见所闻,有的是:口头抗战,心里投降的政府;争权夺利,枪口向内的新军阀;贪污腐化,对人民残酷压迫剥削的官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们,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度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生活。通货膨胀,民不聊生,走私猖撅,偏有人在滚油锅里捞钱,大发其“国难财”。一切现象,使他目骇心惊,痛恨无比。用这些不利于抗战的因素,作为题材,加以鞭挞。先后在重庆《新民报》连载的有:《疯狂》,《偶像》,《牛马走》(解放后出书,改名《魍魉世界》),《八十一梦》,《第二条路》(后改名《傲霜花》)。又还在《旅行杂志》发表了《蜀道难》、《负贩列传》(后改名《丹凤街》)。他写这些批判谴责小说,目的只在促进抗战,不过取材于另一侧面而已。
第三时期较短于第二时期,他的作品也较少。除了这个原因以外,也还由于;这个时期生活极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几年之后,再回北平,饱尝转徙流离之苦;其次是,身体较差,在南京时生了一场病,好多时没有复原;其三是,由于连年战争,交通梗阻,许多报纸停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作品也无处发表。但是,他还是写了二三十部长篇小说,所可惋惜的,是没有写出第二时期那样动辄百万言的巨构了。
末期抗战结束后,他任北平《新民报》经理,兼编一个副刊《北海》,连载小说《巴山夜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于一些人事上的不协调,他辞去《新民报》职务,准备从事专业写作。却没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风。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自然是致命的打击。经过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流涎不止,发音感觉到困难,记忆能力既大大衰退,想象能力更远非昔比。只因写作已成习惯,在能起坐的时候,就又提起笔来。
1950年,我来北京开会,他正在病中,听得朋友说,他终身卖文,辛苦劳动,薄有积蓄,却被一个恶友坑骗,席卷逃去国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动产以外,几乎一无所有。家中人口众多,嗷嗷待哺。他又气又急,所以得了病。后来,他卖了大房子,买了一个小院,生活暂时得以维持。只是水准大大降低,每天孩子们都吃窝窝头就咸菜。他见着心中不安,于是不等病好,就又从事写作。这样压榨出来的作品,当然缺乏挥洒自如那种意境了。
他自己也感到写作能力的衰退,这就把写长篇小说改为中短篇,把创作改为再创作。从古代爱情故事中觅取题材,写作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秋江》、《白蛇传》、《孟姜女》、《孔雀东南飞》、《磨镜记》、《牛郎织女》、《凤求凰》等篇。这些作品,尽管一般还保持他原有的风格,然而也有许多是异样的。五十年代末,记得他曾和我说:“以前语言辞汇,摇笔即来;如今寻思半晌,却还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可见这时期的写作,对他而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并非无意从事长篇创作,病后也曾试写一篇《记者外传》,小说中胪述了他所熟识的一些新闻记者的故事,实际与新闻业务无甚关联。当时在上海《新闻日报》连载,没有结束,却中止了,没有续写下去,也说明他精力不继了。
这是他一生从事写作的第四个时期。为什么称为“末期”而不称作“晚期”呢?
因为一般作家,到了老年,身体衰病,往往搁笔不再写作;个别的作家,老而弥健,晚期的作品,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读者赞赏为“顶峰”之作。两者他都不是。他这个时期的作品是硬挤出来的,虽未必一无是处,但和早期诸作,究竟不可同日而语。
我于惋借之余,不得不将这个时期定为“末期”。
三张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评介,势不可能,也无此必要。这里,按写作年代的先后,试对《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这四部书,作一简单说明,介绍产生的客观背景和思想内容。这四部书,都是重版多次,发行范围广,影响较大的。有人把这四部书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春明外史》《春明外史》1924年4月12日起,在北京《世界晚报》连载,每天刊登不足一千字,直到1929年1月24日结束,一共登了五十七个月。大体上,这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一部谴责性小说。主角杨杏园,约略如《怪现状》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写杨杏园先后和何梨云、李冬青的恋爱,有许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写得那么干巴巴的。书中主角被安排做新闻记者,为的容易引出当时政治上、社会上种种千奇百怪的内幕新闻,从而加以谴责。艺术手段是婉而多讽,也不像《怪现状》写的那么剑拔弩张。
鲁迅介绍清末谴责小说,说他们所用手法,“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春明外史》尽管有个杨杏园做主角,但他所用手法,却不能离开这个窠臼。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个手法,以先,他在芜湖报纸上发表的《皖江潮》,也正如此。只是他到北京之后,接触方面广,听到东西多,题材十分丰富,和在芜湖时不一样罢了。《皖江潮》原是一个大题目,但在报上刊载不到一年,也没有写完。他自己对于这部小说并不怎么关心,后来简直是忘怀了。他能记得起的,是听说当地学生,曾经截取其中一部分,编成戏剧演出。可见当时是发生过一定的影响的。
《春明外史》写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笔锋触及各个阶层,书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们,是不难为它作索隐的。在《世界晚报》连载的时候,读者把它看作是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个“大子儿”
买张晚报,就为的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发展,如何结局的。当时很多报纸都登有连载小说,像《益世报》一天刊载五六篇,却从来没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么叫座。作者诅詈那个时代,揭发抨击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现象,乃是出于当时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某些地方,刻画形容,的确也似乎太过,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与“丑低私敌”之作是不同的。几十年后,读这部小说,还觉得当时情景,历历如在目前。年轻的人,没有那些经历,却可从此中得到一课历史知识,看出旧社会的丑恶面貌,也是有益的。
小说是二十年代的产物。半个多世纪以来,祖国飞速的进步,从封建、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差距之大,是无法估量的。人们的思想意识,显然今非昔比。
今天读二十年代的小说,如果不了解当时历史环境,就难以读下去,更不用说什么分析批判了。例如说,小说中有些并不甚进步的地方,还存在残余的封建道德伦理观。但是,也应指出,当时一般人确有这种观念存在。对于恋爱问题,处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爱和妓院调情,写来无甚分别了。青年学生的思想活动,有时是走在时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这种经验,对某些新事物的出现,有时流露出抵触情绪。这都是严重不足之处。幸而好,它没有据有小说主体的地位。再还有,小说中旧诗太多,也是承袭封建时期作家表露才情的旧习;当然,我们还记得,他最初写小说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这部小说,是他蜕变过程中必然会留下的一些痕迹。
《金粉世家》认真写小说,把写小说当作著述事业,实际他是从《金粉世家》开始的。这部小说,1926年在北京《世界日报》连载,1932年刊完,全长共九十来万字。小说以一个豪门弃妇做引子,写出了这个豪门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军阀卵翼下的官僚们,如何钩心斗角,如何骄奢淫逸;他们的家庭成员,那一群寄生虫,如何醉生梦死,如何糜烂堕落。因为小说写的是姓金的国务总理的家庭,于是许多大官僚,尤其是当过国务总理的,特别是姓“金”的,都以为是写自己,生怕自己的阴私被揭发。事实上是,他是新闻记者,朋友多,日常闲谈,每以豪门生活为资料,他选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儿,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谁看像谁,就算是谁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写小说之中,是结构最严谨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写作,是意兴所至,涉笔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杨杏园故事以外,多半是随时听到新闻,随时编作小说,可以写一百回,也可以写二百回,是讲不到什么章法的。及至写《金粉世家》,却是以小说家的地位写小说,精心布局,有个完整的计划。比如写金家诸子,各有爱好,彼此性格不同,错综复杂的故事梗概,都是预先想好了的。至于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长,在本书中也有所表现。
主要的故事,通过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冷清秋,和国务总理的小儿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到被遗弃、逃走的凄凉结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齐大非偶”,这是他的婚姻观。是不是他就主张“门当户对”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说在报上连载时,受到读者的注意,是为的许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秘闻。对于故事情节兴趣更为浓厚的,却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妇女们,包括老太太群在内。抗战时期在重庆,我曾陪他出席过朋友的家宴,他的读者——那些太太、老太太们,纷纷向他提出问题,议论这部小说人物处理的当否,并追问背景和那些人物后来真正的结局。一部小说在发表若干年后,还得到读者如此关心,可见不是寻常之作。
我曾有设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用的现代语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见吧?
《啼笑因缘》1925年,我进《世界日报》,和他朝夕共处。他最爱听戏,常约我去。有一次,记者门觉夫,请我们到四海升平园去听高翠兰唱大鼓,说是唱得极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没有去成,两三天后,恨水和我说:“请你去听你不去,如今你要听也听不成了。”原来就在那天晚上,高翠兰被一个姓田的旅长“抢”走了。门觉夫义愤填膺,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实在太强横了。恨水却说:“如果高翠兰非常不愿意,那个田旅长何至就下这一手。一定田旅长也有让高翠兰满足的地方。”
大家因为那时军阀横行,肆无忌惮,一个唱大鼓的受欺凌压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论断。谁知又过了几天,门从照相馆里弄到一张照片,却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兰在照片中笑逐颜开,容光焕发,丝毫没有出于勉强的样子。大家回头一想,恨水当初的论断,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并未了结。高翠兰的父母,原把女儿看作摇钱树,被人抢去,岂能善罢甘休。他们不向田家要人,却向田家索讨身价银子。“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终于没有谈妥。高翠兰的父亲,一张状子告到法院。田旅长是现役军人,由军事机关军法会审,开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长身为军人,强劫人家女子,处徒刑一年;高翠兰交其父母领回。案件结束,高翠兰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泼不起来了。在家里时常哭闹,更表达了对田旅长的不能忘情。
显然这一事件对他发生很大影响,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缘》的影子。他不能用这一件事作蓝图。军阀是人们所憎恶的,如果写军阀竟然谈恋爱,那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可以裁取的只是抢人的一幕。借这条线索,有理由的发展,刻画了军阀的残酷暴行。他创造了许多传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设想,可能是写两个三角恋爱关系;在写作过程中,逐渐演变为多边关系了。传奇故事本来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越复杂越曲折,就越觉得有意思。这是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但也应该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恋爱自由、反对封建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为主题的。由于太复杂曲折了,反对门当户对,终于还是门当户对,这就未免伤害了主题了。
《啼笑因缘》1929年开始在《新闻报》连载,第二年就登完了。连载期间,轰动一时:上海市民见面,常把《啼笑因缘》中故事作为谈话题材,预测他的结果;许多平日不看报的人,对此有兴趣,也订起报来了;预约改戏,预约拍制电影的,早已纷至沓来;为了出书牟利,《新闻报》三位编辑,临时组织“三友书社”,优先取得版权。书出版了,当然畅销。电影摄制时,因为“摄制专有权”的问题,明星电影公司和大华电影社打起官司来,后来经过章士钊律师调停,大华停拍,明星赔款十万元。这件事,当时报纸记载很详细,转而成为小说的宣传资料。
一部小说,引起社会上这么“狂热”,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这在当时就有些为人们所不理解;五十年后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试图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奋努力,作品的艺术成就这些主观因素而外,寻找他的客观因素。我认为:当时小市民被压迫、被剥削,生活极为苦闷。他们憧憬着一个新世界,他们的要求水平并不高。一个“女侠”(在小说中写的是有血有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杀一个“花花太岁”式的军阀,这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却又希望出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啼笑因缘》使他们得到很大的满足。其次是,上海报纸连载小说,例请南方“名家”执笔。名家们总是信手拈来,随笔写去,很少精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缘》之前,先是连载所谓“联环小说”(约定几位名家,彼此合写一篇小说,每天一人写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字,于是那位名家就接着写下去),这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除了名家们自我陶醉之外,怎么能吸引读者呢?其后又连载想入非非的武侠小说,读者也腻烦了。这时候,《啼笑因缘》一出现,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强烈的传奇性,读者顿觉耳目一新。再其次,从前交通不便,旅游困难,南方人向往北京,常借文字记载,以当“卧游”。
南方名家们,足迹不离上海、苏州、杭州、扬州,写来写去,总以诸地为主一要背景,读者自然感到狭隘。《啼笑因缘》却写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风物,介绍得活了。
描画天桥,特别生动,直到今天,还有读过这部小说的南方人,到北京来必访天桥。
当然,今天的天桥,已经不是那个面貌了。
《啼笑因缘》的产生,和它的红极一时,决非仅仅出于偶然,一定还有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种种因素,有待于将来研究者们的探讨。
《八十一梦》他写了二三十部抗战小说,应该说,《八十一梦》是代表作。这部小说所取的是侧面题材,指斥那些不抗战和不利于抗战的人。他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揭露政治上、社会上许多丑闻秘幕。意图引起读者对这些人和事的憎恨厌恶,与众共弃;而要求同心协力,大家一致抗战。
写作手法大体和《春明外史》、《新斩鬼传》相仿,胪述一件一件罪恶事实,可以多写几件,也可以少写几件。名为长篇,其实是短篇的合集。表面上托之于神话,迷离倘恍,这和《春明外史》直接写人事不同;所写的又十分具体,明有所指,这又和《新斩鬼传》写抽象事物不同。
这部小说1941年在重庆《新民报》连载,嬉笑怒骂,读者感觉痛快,深表欢迎。
但到1942年就结束了,名为“八十一梦”,实在只写了八九个梦。其余的呢?后来他在单行本“楔子”中说:被耗子咬掉了。因为这部小说是可长可短,读者不知道他没有写完,只认作他打哈哈结束全书。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泪”。“耗子”
是有的,当时正在人间。
《八十一梦》在报上连载那些日子里,所有被揭发、被谴责的一撮人,脸上无光,很不好过。他们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恼羞成怒,要和作者为难。
只因小说究竟是小说,纵然所描写的,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然而一切都是影射的,没有指名道姓,谁敢出头承认“那写的就是我”呢?于是他们就滥用权威,授意“新闻检查所”,予以“检扣”。“新闻检查所”有检扣新闻的经验,却欠缺检扣小说的经验,起初对此很觉为难。因为这是上级差遣,不敢不遵,后来就祭起“不利于团结抗战”这顶大帽子做“法宝”,扔向《新民报》,勒令停登这部小说。他不理这个命令。他说:“问问是谁不利于团结抗战。那些人如果洗手不干那些事,我有什么好写的呢?”小说仍然继续在报上连载。
他有位安徽同乡,在当时“朝廷”里是一个大官,虽则相熟,很少往来。有那么一天,忽然折简相招,约到家里吃饭。去时,只见席设宾主二座,别无他人。那个大官和他促膝谈心,先是慷慨激昂地谈抗战,然后落到豪门贵族身上把来痛骂了一番,最后又称赞他的小说,“写得好,骂得对”;结局却说:“写到这里,恰到好处,不要再写了,留个有余不尽吧!”原来那些人见他不买新闻检查所的帐,《八十一梦》还是照写照登,恨得牙痒痒地,就预备下毒手把他绑架到息烽去。这是这个大官传的话。是真的特务有此行动计划,或者只是出于恫吓,原来不得而知。
然而古人有言,金钱十万,可以“通神”;这样大的官儿传话,明明是“通天”的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回得家来,忿忿写了《楔子》中的“耗子”。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
周恩来总理在重庆,曾经会见过《新民报》编辑部同仁。周总理说:“同反动派作斗争,可以从正面斗,也可以从侧面斗。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吗?”这些话对他发生莫大的鼓励作用。可是,反动派终于没有放过《八十一梦》。小说竟也遭到“腰斩”,不能不说是中国新闻史上的奇闻。由于是“暗害”,杀人不见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单行本不久就印出来了,发行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可能是主张腰斩的那个炙手可热的人,这时已经下了台。
使他感到亲切和光荣的,乃是延安及时翻印了这部小说。对小说或者对他个人,这都是最高的评价了。
四张恨水一生所写的小说,大约一百一十多部。绝大多数是长篇,少数是中篇,个别是短篇。在他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我曾问过他,想知道一个确数。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仅仅回答说:“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准在一百部以上。
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子女合计出来的。我们却开不出这样一张书目。因为其中有几种,大家模糊记得故事情节,说出来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报纸刊载的。
这一百一十多部小说,除了短篇不算,长篇长的达一百多万字,短的至少也有十万八万字。就字数而论,也够惊人的,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几十年来的辛勤劳动吗?
有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像他那样“多产作家”,一定得请几位秘书助手。甚而至于揣测,某某几部书,是别人的代笔。这些话全无根据。他的小说,是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既没有委托过别人代为写作,别人也代替不了他。应该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说,创作有先有后;构思布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流利,也有拖沓臃肿的地方。写了那么多的字,要允许有几笔“败笔”的。如果不看整体,只看那个别之处,因而怀疑是“赝品”,尽管是从善意出发,其实无此必要。
抗战时期,他已入川,上海却出版了好几种黄色下流的小说,伪托他的名字,他恨得不得了。这几种小说,泛滥在沦陷区,华北、东北,都非常流行。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北京,预备追究,而书已绝版,找不着主名了,他只好拉倒。——现在,这些小说已经很难找到。倘若有人能给编一张“伪书目”,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他正式从事著作小说生涯,是1924年在《世界晚报》写《春明外史》起。那时,他编一个副刊,一天写几百字小说,兼写杂文,还很从容。及至1925年《世界日报》出版,他编两个副刊,一天写两篇小说,杂文照写,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后来,又兼给《益世报》、《晨报》写小说,应该很忙了,朋友们却看不出,只觉得他好像还是优游自在。一直到后来,他同时编副刊、写几篇小说,他嘴里从没有吐出一个“忙”字。他规定了每天上午是写作时间,这是雷打不动的。如果约稿太多,或者别有要事耽搁了,上午写不完,下午准得再写,非得完成事先订的计划不可。他有坚强的毅力,严格的有纪律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恐怕这就是他的“成功秘诀”吧!
最初写小说,他是不用提纲的。脑子好像一台计算机,人物故事都储存在里面,用到时就取出来,非常之现成。也不用复写纸,一支毛笔就是他的纺织器,每天织出许多五颜六色好看的彩网。后来,约稿多了,经常一天同时在报刊上连载六七篇小说,混淆缠夹了怎么办?平日不用提纲的,这时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这一部小说中的人物错到那一部,不至把这个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个人的身上。有几部小说,事先言明,一稿两用,分刊在南北不同地区的报刊上,这就有必要复写,于是改用了铅笔。案头常常放着四五支削好的、半长的铅笔头。磨磨笔尖,削两下软木,既是休息,也是娱乐,而归结于构思。
他每天的写作的能量总在五千字左右。在各报上连载的作品,合计也不超过这个数字,所以他能应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写那么多篇,头绪纷繁,纵有提纲,也难免错乱,何以他能井井有条呢?其实,他每天只是写一篇,而不是同时写那么多篇。今天这一篇,明天那一篇,轮流着写,周而复始。他的安排,有时也有改变,但基本上写作数字是不变的。
他的写作态度,是十分严肃认真的。香港有个刊物,说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写小说;有时电话来催,他就在牌桌上写。这是没有的事。他对打牌根本无兴趣,既不会打,朋友也不带他打。说起来,他小说中所描写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连在一起,简直是笑话。
他所写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写时,他就不辞劳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写《啼笑因缘》,背景是天桥,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里,沈凤喜、关秀站以及沈三弦、关寿峰,就是从那里体验出来的。写关氏父女,原本不在计划之内,是报纸主编人提出的要求:“加点‘噱头’吧,上海读者喜欢武侠的。”
他岂肯向壁虚造说什么“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说过,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夹苍蝇是他亲眼所见。他写武侠,是有限度的武侠,决不出人情之外。
报纸刊登长篇连载,最忌的是中断。有些作家偏偏老犯这个毛病,报上常见“续稿未到暂停”字样。破坏了读者情趣,影响了编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连载的长篇,动辄几十万字,甚至更长,作家们很少有全部写完后再拿去发表的,一般是随登随写、随写随登,这就难保中间有个耽搁。他注意到这一点,总不让自己的作品在连载中有一天脱节。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说:“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的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一部连载五六年的作品,因为死了女儿中断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对于著作小说的事业心、责任感,看有多么强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过两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动笔,无可抗拒地停止了写作。至于平常,有什么头疼发烧,那是不在话下,他总挣扎着照写无误。抗战时期在重庆,敌机日来空袭,大家“入土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却不管那些,空袭警报尽管响着,敌机在头顶上转,他写他的,只当没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弹在他家附近开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
没法子,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也只好下洞。就凭这样,他还是一听敌机飞过头顶就回家去写;家人等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出洞时,他已写了几页纸了。
写小说是他的职业。人们有个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会把自己的职业当包袱,干久了时就感觉苦恼厌倦。他可不是这样。他是越写越来劲,没有个满足,总想新写的一部超过所有的旧作。他热爱生活,把写作当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趣味。有一天不动笔,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笔大债。他说:“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写,比不吃饭都难受。”大病初愈时,他又在写,家里人和朋友都劝他,不要动脑子吧!他却说:“脑子总归要动的,不动在这里,就动在别的地方。动在别的地方,岂不浪费吗?”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还是坐在座位上写哩。
他的一生,就是写小说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他的成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世间事业是没有幸致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早期被老先生们说成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后来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给他戴上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异教徒”。他不为这些讥评而有丝毫动摇。坚持写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长篇,就从高压的石头缝中窜出来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人们的尊敬和学习吗?
五对于张恨水的小说,从来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误解。
其一是说:张恨水的小说是黄色小说。
黄色小说,意味着作品诲淫诲盗,荒诞绝伦。张恨水生平没有写过这样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抗战期间,沦陷区里,有人盗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确是黄色小说。我们不能把“假张恨水”的黑锅叫“真张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发出内部通报,说张恨水的小说属于一般社会言情小说,不是淫秽、荒诞的作品。当然不是黄色小说。这是强有力的辩诬。
其二是说;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
鸳鸯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专写才子佳人,男欢女爱,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自命为“衷感顽艳”的作品。一般应用文言文,杂以诗词。那个流派,意志消沉,脱离实际,是文学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张恨水也被某些人纳入那个流派。
无庸讳言,张恨水初期习作,确实是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虽然没有见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题目却把信息告诉我们了。他自己也承认,“曾受民初蝴蝶鸳鸯派的影响”。但是,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说他属于那个流派,这就很不恰当了。因为当初他走这条路子并没有走通,从正式发表长篇连载起,着眼于对旧社会的讽刺、谴责,就和那个流派分道扬镳了。我们现在读到的他的作品,没有一部是符合那个流派的特征的。当然,他的作品中,传奇性的爱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时,也应指出,他写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恶。我们决不能说,凡是写爱情的小说都是鸳鸯蝴蝶派。那样,就会在文学批评史上造成一片混乱了。他生前不服这样的“裁决”,曾经提出抗议:“‘五四’运动之后,本来对于一切非新文艺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说,不论它的前因后果,以及它的内容如何,当时都是指为鸳鸯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并不太腐化,为什么甘心作鸳鸯蝴蝶派?而我对于这个,也没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实最为雄辩,让事实来答复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难覆案。把这顶帽子强加于张恨水,不足贬低张恨水,倒是抬高了鸳鸯蝴蝶派了。
第三是说,张恨水是礼拜六派。
《礼拜六》是在上海发行的一种文艺周刊,泛滥于二十年代。这个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说为主,间杂一些毫无意义的所谓“游戏文章”,趣味低级。文字规格,是旧体裁、旧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带,成为一个无形的集团,当时视为“海派”。那时正当新文艺萌芽时期,它是鸳鸯蝴蝶派之后另一股逆流,阻碍着新生事物的成长。后来人们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称之为“礼拜六派”。
有些人认为,张恨水也就是礼拜六派。我们知道:他人在北京,写小说是“单干户”,不是靠别人吹捧成名的;他从来没有写像《礼拜六》上刊登的那些无聊作品;他大量发表作品,是在礼拜六派已经衰歇之后。用这些来说明他不是礼拜六派,自然是不够的,辨认一位作家属于哪个流派,还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内容,主要并不在这些人事关系上。古之人,论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论定属于前几世纪的某一流派吗?那么,我们检查一下张恨水的作品。
张恨水是章回小说作家。作为通俗文艺,必然采用习惯的大众口语,组织结构,一切服从于传统的旧体裁、旧形式。在这方面,他和礼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说在内,是近似的,或者说简直相同。不同之处,仅仅是艺术技巧,有高低之别罢了。只根据这一点,辨认他是不是礼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义。
我们应该说,礼拜六派利用了旧体裁、旧形式;却不应该说,利用旧体裁、旧形式的都是礼拜六派。
有人也许会问;从新文艺萌芽直到成熟、壮大,为什么张恨水不用新体裁、新形式写作,却偏要和礼拜六派走同一的旧道路呢?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个明确答复。
1944年,他五十岁生日,在重庆,许多朋友祝贺他创作生活三十年。事后,他写了一篇《总答谢》,其中说道:……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了,何劳你再去多事?但这个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它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见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来试一试。
这是他的抱负。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说而不为,市民层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他捡起了这个武器,被人指斥为“异端”而不辞。他拥有广大读者。从他创作的动机和取得的效果而言,应该被承认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亲就爱看张恨水的小说,他不止一次用高价去买张恨水的作品。老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写张恨水”这样的小说给我看看呢?“这是文艺界流传的很有趣的故事。难道说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张恨水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引出这个故事意在说明,进步作品的新体裁、新形式,在当时只能适合于知识分子,而为市民层所不能接受。所以1930年”左联“成立时,就有”创作革命的大众文艺“的号召。鲁迅说:”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爱看。“冯雪峰(洛扬)说:”我们可以而且应当利用这种大众文艺的旧形式,创造大众文艺。“
瞿秋白(史铁儿)说:“所以普洛文艺所要写的东西,应当是旧式体裁的故事小说……。”尽管张恨水对于这些要求还有距离,但我们却可以了解到,用旧体裁、旧形式写的章回小说,没有非列为礼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评论一位作家之属于某一流派,不能只讲作品形式,更重要的,还在于作品的精神实质,在于作品的思想内容。从这方面看,张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总理说,他是“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是“同反动派作斗争”。真是“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之赠”。虽然当时是针对《八十一梦》而言,事实上他每一部小说,都是在“同反动派作斗争”,只因写作时期有先后,矛头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罢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春明外史》指向整个封建社会,《金粉世家》指向贵族官僚,《啼笑因缘》指向北洋军阀,《八十一梦》指向国民党反动派。很明确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内容,是富有斗争性的,是进步的。为了祝贺张恨水五十生日,1944年5月16日,重庆《新华日报》负责人潘梓年,在重庆《新民报》上发表了题为《精进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张恨水的作品,有“明确的进步立场”。同日,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一篇短评,其中说道:恨水先生的作品,虽然还不离章回小说的范畴,但我们可以看到和旧型的章国体小说之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在主题上尽管迂回而曲折,而题材却是最接近于现实的;由于恨水先生的正义感与丰富的热情,他的作品也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正由于此,他的作品,得到广大的读者所欢迎;也正由于此,恨水先生的正义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现实主义。
也正由于此,可以肯定说,张恨水不属于礼拜六派,因为礼拜六派没有向反动派进行斗争,不具有进步立场,更不可能是走向现实主义的道路的。
以上意在说明:张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黄色小说,也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他自成一家。凭他的百来部小说,实在要列为流派,看来就叫做“张恨水派”,倒未尝不可。张恨水的作品,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缺点。他是自由职业者:终身从事写作,多年的新闻记者。他有强烈的正义感,一生向往自由民主,爱国从不后人。对于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非常厌恶。然而,他信守资产阶级新闻记者的“信条”,极端“自由主义”,所谓“中立”的政治立场,这就导致他只能成为改良主义或民主主义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读者自会发现,他赞成的是什么,反对的是什么。在许多地方,我们今天不能表示同意。这是由于,他的作品写作于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虽然仅仅半个世纪左右,好像去今未远,只因这个时期以内,我们经过翻天覆地的变革,飞跃进入社会主义,谁的思想也不会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们今天对于事物的看法,和当时张恨水的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离,时代的局限性就是这么严峻!不过从总的方面说来,他的作品,究竟是社会进步的催化剂,应该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创作数量之多,发行方面之广,影响范围之大,无论如何,章回小说大师的地位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他是占有现代小说史上应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权威的裁判属于广大的读者,希望能够看到全面分析研究张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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