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
“搬哪达去咧?”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
“那是两个什么人?”
“说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
“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地窖,才惊讶魏老大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帐二屁手里了。”
白灵完全放心地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下心来,转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他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说:“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栗着扑进兆鹏怀里说:“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这个名字。”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窗户发亮,穿了上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白色长筒线沫,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白灵已经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间:“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个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吓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点,未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诞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牛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了披散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依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东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口遇到了列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是?”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大多了大多了,老总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再也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定回来,咱俩约下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虽有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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