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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白鹿原》
来源: | 作者:陈忠实 | 发布时间: 873天前 | 37808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个家庭隐患再也包裹不住了,村里也由悄悄传说变成公开议论。鹿子霖觉得没脸再从中医堂门口走过。他到学校上找过儿子不下十回,强按着想撕碎那张校长模样的怒火劝导,劝导不下乞求,乞求不下就哭,反覆着一句话:“你哪怕做做样子也该回去住两天,掩一掩众人的口声……”面对校长,鹿子霖再也无力举起手来抽出第四个耳光。

这一天,中医堂的伙计把绕道儿走着的鹿子霖叫住:“叔!俺伯叫你去一下有话说。”鹿子霖顿时头皮就麻了。冷先生仍然是那副冷面孔,声音却很平实,开口就不拐弯:“兄弟,你甭费心了。你给兆鹏说一句,让他写一张休书,算咧。那没啥!”鹿子霖按捺不住:“哥呀,你说哪儿的冷话!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瞒不盖。休书的事你再不要说第二回,说一回就够兄弟受一辈子了。你放心,他兆鹏甭说当校长,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想休了屋里人连门儿都没得!要是我今日说的话不顶事,我拿他的休书当蒙脸纸盖。”冷先生却仍然不动声色:“兄弟,不必。旁人觉得被休了就羞得活不成人了,我觉得没啥。咱们过去咋样往后还咋样。”鹿子霖情绪已无法控制:“不说了好冷大哥,你甭说了。我有办法,不是没办法。你先甭急。”

鹿子霖回家后就走进父亲鹿泰恒的单独住屋:“爸,现在这事包不住了也拖不下去了。我到学校再寻一回兆鹏,他再不给咱们饰脸,我就准备……”他没有说出他准备于什么。鹿泰恒能猜出他准备怎么办,很可能是揣一把剃头刀,按到脖颈上威胁,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绝更厉害的办法了。鹿泰恒说:“你准备的办法搁到下一步再说,今晚我去叫一回,看看鹿校长赏脸不赏脸。"鹿子霖再三劝说,咋也不能让老父亲出面。鹿泰恒说:“该出面就得出面,咱们祖荫出了校——长——了!”

鹿泰恒拄着一恨拐杖,平时只有出远门才动这根磨得紫黑光调的拐杖。老汉走进学校院子大声吆喝:“鹿校长哎——鹿校长!”兆鹏闻声走到院子,笑着说:“爷呀,你胡喊乱喊啥哩!你怎么也叫校长?”鹿泰恒故意放大音量说:“哈呀我的天爷爷你是校长嘛!爷是平头百姓庄稼汉嘛!是官都得尊嘛!”鹿兆鹏窘红着脸扶住爷爷往自己房于走。鹿泰恒继续说:“你那衙门公馆,我这号平头百姓敢进吗?”儿个教师站在台阶上直笑。兆鹏红着脸拽着爷爷走进了房子:“爷呀你有话就说呀!甭……”鹿泰恒说:“能想到的活,你爸早都给你说了,不顶放个屁嘛!既是不顶屁用,我就免了不放屁了。我说不下你……我就求你——”说着,鹿泰恒从直背椅上就溜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砖地上了。兆鹏大惊失色赶忙拽爷爷:“爷呀快起来,有话你尽管说,我不敢不听爷的话。”鹿泰恒说:“我求你跟我回去,再没二话。”兆鹏说:“你起来坐下慢慢说。”鹿泰恒老汉跪着不动:“你愿意跟我回去我就起来。你不答应不吐核儿的话,我就跪到院子中间去。”鹿兆鹏悲哀地叹一口气:“爷呀你起来。我跟你回去。”

鹿泰恒拄着拐杖走出了学校。鹿兆鹏跟着走。进入白鹿镇,鹿泰恒突然吆喝起来:“行人回避!肃静!鹿校长鹿大人鹿兆鹏驾到——”鹿兆鹏不知所措地奔前两步抓住爷爷的手杖:“爷呀你让我明日怎么见人?”鹿泰恒说:“你当了官了,爷爷给你呜锣开道呀!鹿校长过来了!鹿校长过来了!”鹿兆鹏不知怎么糊里糊涂跟着爷爷走过白鹿镇又走进白鹿村的村巷。走进自家门楼,鹿泰恒仍然大声吆喝:“咱们的校长回来咧!子霖哇!我把你当官的儿子求拜回来了,欢迎啊!”鹿子霖和女人走到院子里,新媳妇也走出厢房来。兆鹏尴尬不堪地站在众人面前。鹿泰恒站在院庭中间,猛然转回身抡起拐杖,只一下就把鹿兆鹏打得跌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鹿泰恒这才用他素有的冷峻口气说:“真个还由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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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叉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屋里坐,坐下好说话。”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这个锣我不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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