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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白鹿原》
来源: | 作者:陈忠实 | 发布时间: 874天前 | 37925 次浏览 | 分享到:

习旅长待黑娃情同手足。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基本决定,部队将要撤离滋水县的古关道口进入渭河边上的时候,习旅长对黑娃说:“青黄不接时月,你回去安置一下,也看看媳妇。”黑娃借机向习旅长请求,让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习旅的四个弟兄也能回家一趟,习旅长点头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换上了便装,装作结伙出门揽活的庄稼汉,赶天擦黑时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庄,约定在贺家坊贺老大的坟墓上集合。

黑娃走进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静,树园子里传出狼猫和咪猫思春的难听的叫声。黑娃敲响了窑洞的门板。小娥张皇惊咋的声音黑娃一听就心软了。他把嘴贴着门缝说:“甭害怕甭害怕,我的亲蛋蛋儿!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开门闩,把一身热气的光身子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不期而至的欢愉几乎承受不住,小娥趴在黑娃怀里哭诉鹿子霖田福贤把她吊上杆顶的痛楚;又惊慌失措地拼打火石点亮油灯,让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绳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声吹灭油灯,惊恐万状地诅咒自己太马虎了,点灯无异于给田福贤的民团团丁们引路,说着就把黑娃往窑门外头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没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揽人怀里,用一只手从背后关了门,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进被窝,说:“啥事都甭说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头边坐下来:“他们逮不住我,你放心,光是让你在屋受栖惶……”小娥又哇地一声哭了,从被窝里跃起来抱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哥呀,要是不闹农协,咱们像先前那样安安宁宁过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兴。而今把人家惹恼了逗急了容不下咱们了,往后可怎么过呀?你躲到啥时候为止哩?”黑娃说:“甭吃后悔药,甭说后悔话。我在外头熬活挣钱,过一些时月给你送钱回来,总有扳倒田福贤的日子,我还要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窗外传来鸡啼,黑娃脱了衣服溜进被窝,把在被子外头冻得冰凉抖嗦的小娥搂抱得紧紧的,劫难中的欢愉隐含着苦涩,虽然情渴急烈,却没有酣畅淋漓。当窑门外的鸡窝里再次传来鸡啼的声音,黑娃就从小娥死劲的箍抱里挣脱出来,穿好衣服,把一摞银元塞到她手里。

黑娃赶到贺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树坟园前学了一声狗叫,枳树那边也起了一声狗的叫声相呼应,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个人隐伏在帜树坟园的四个方向,终于等了最后一个弟兄,在埋着贺老大被蹾碎了骨头的尸首的坟墓前跪下来,黑娃把一绺事先写好的引魂幡挂到枳树枝上,枳树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一滴鲜血浸润到写着“铡田福贤以祭英灵——农协五弟兄”的白麻纸条上。不敢点蜡不敢焚香更不敢烧纸,五个人递传着把一瓶烧酒奠在坟头,叩首长拜之后就离。了。一个弟兄说:“田福贤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说:“挠一挠田福贤的脚心,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这是吓我哩!”田福贤看了看白麻纸上的字随手丢到桌子上说,“他们要是有本事杀我,早把我都杀了。”

挂在枳树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贺家访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的,贺耀祖揣着它亲自来见田福贤。田福贤平淡的反映让贺耀祖觉得沮丧:“福贤,你千万千万可别掉以轻心。斩草除根除恶务尽。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贼心可没死哇!”田福贤依然雍容大度的说:“叔,你的话都对这哩!黑娃这一帮子死狗赖娃全是共产党煽呼起来的,共产党兴火了他们就张狂了,共产党败火了他们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贺耀祖,田福贤就对民团团长下令,把团丁分成四路到各个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家属带到白鹿仓来。

小娥走进白鹿仓立即感到气氛不对,叫她畏怯的团丁们一个个全部笑容可鞠,不像训斥仇人而是像接待亲戚贵宾一样带着她走进一个屋子,里面摆着桌凳并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后边靠墙的一个拐角颤怯怯坐下来,低下头就再不敢抬起来。田福贤在台上讲第一句话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头看田福贤的眼脸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田福贤的口吻很轻松,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前几天到县上去撞见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轩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才明白嘉轩的话其实是从他姐夫那儿听下的。嘉轩说这话时我没在意当是说耍话的,弄清了这话是朱先生的话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圣人,向来不说脏话,他说的话像是闲话其实另有后味。我回来想了几天几夜才解开了,鏊子是烙锅盔烙葱花大饼烙馆馆馍的,这边烙焦了再把那边翻过来,鏊子底下烧着木炭火。这下你们解开了吧?还解不开你听我说,这白鹿原好比一个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过来再把他烙焦。”田福贤讲到这儿,一直沉默拘谨的听众纷纷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应。田福贤受到鼓舞,又诚恳地感慨说:“要叫鏊子凉下来不再烙烫,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产党煨的火,共产党而今垮塌了给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现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属全都支长耳朵听着。田福贤郑重他说:“把你们的子弟丈夫叫回来,甭再东躲西藏了。叫他们回来到仓里来走一趟,说一句‘我错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鸦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来跟我见个面就算没事了。我说这话你们信下信不下?”众人不吭声,这时有人站起来证实:“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泾阳在一家财东家熬活,团丁把我抓回来。我只说非杀了我剐了我没我的小命了。田总乡约跟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好好过日子,再甭跟人瞎闹了’。我而今实实后悔当初……”又一个小伙接着说:“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铺子给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妈想我大。我偷偷跑回来给民团逮住了……田大叔宽容了我,我一辈子不忘恩德。”这两个人的现身说法打动了许多人,人们虽然担心软刀子的杀法,但还是愿意接受软的而畏惧硬的,当下就有几个人争相表态,相信并感激田总乡约的恩德,明天就去寻找逃躲在外的儿子或丈大回来悔罪。田福贤笑着向表态的人一一点头,忽然站起来巡视会场,终于瞅中了低头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听我说,黑娃是县上缉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处理,对黑娃我没权处理,但我准备向县上解说,只要黑娃回来,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甭把咱这白鹿原真个弄成个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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