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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 大淖记事》
来源: | 作者:汪曾祺 | 发布时间: 815天前 | 5647 次浏览 | 分享到:

  十二个号兵,有一个号长,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号长。这刘号长前后跟大淖几家的媳妇都很熟。 

  拨开巧云家的门的,就是这个号长! 

  号长走的时候留下十块钱。 

  这种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发生。巧云的残废爹当时就知道了。他拿着这十块钱,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邻居们知道了,姑娘、媳妇并未多议论,只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 

  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怎么办?拿把菜刀杀了他?放火烧了炼阳观?不行!她还有个残废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起该起来烧早饭了。她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她想起小时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双粉红的缎子花鞋。她想起她的远在天边的妈。她记不得妈的样子,只记得妈用一个筷子头蘸了胭脂给她点了一点眉心红。她拿起镜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她想起十一子给她吮手指上的血,这血一定是咸的。她觉得对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她非常失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 

  她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这个号长来一次,她的念头就更强烈一分。 

  水上保安队又下乡了。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子到了淖边。巧云踏在一只“鸭撇上”上(放鸭子用的小船,极小,仅容一人。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边。大淖人谁都可以撑着它到沙洲上挑蒌蒿,割茅草,拣野鸭蛋),把蒿子一点,撑向淖中央的沙洲,对十一子说:“你来!”过了一会,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师兄们都知道,只瞒着老锡匠一个人。 

  他们偷偷地给他留着门,在门窝子里倒了水(这样推门进来没有声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有一天,又是这时候才推开门。刚刚要钻被窝,听见老锡匠说:“你不要命啦!” 

  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人呢?终于,传到刘号长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跟他嚼舌头,刘号长自己还不知道?巧云看见他都讨厌,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刘号长咽不下这口气。本来,他跟巧云又没有拜过堂,完过花烛,闲花野草,断了就断了。可是一个小锡匠,夺走了他的人,这丢了当兵的脸。太岁头上动土,这还行!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连保安队的弟兄也都觉得面上无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许自己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不许别人在他脸上溅一星唾沫的。若是闭着眼过去,往后,保安队的人还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还没亮,刘号长带了几个弟兄,踢开巧云家的门,从被窝里拉起了小锡匠,把他捆了起来。把黄海蛟、巧云的手脚也都捆了,怕他们去叫人。 

  他们把小锡匠弄到泰山庙后面的坟地里,一人一根棍子,搂头盖脸地打他。 

  他们要小锡匠卷铺盖走人,回他的兴化,不许再留在大淖。 

  小锡匠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答应不再走进黄家的门,不挨巧云的身子。小锡匠还是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告一声饶,认一个错。 

  小锡匠的牙咬得紧紧的。 

  小锡匠的硬铮把这些向来是横着膀子走路的家伙惹怒了,“你这样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风一样、雨一样打在小锡匠的身子。 

  小锡匠被他们打死了。 

  锡匠们听说十一子被保安队的人绑走了,他们四处找,找到了泰山庙。 

  老锡匠用手一探,十一子还有一丝悠悠气。老锡匠叫人赶紧去找陈年的尿桶。他经验过这种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从桶里刮出来的尿碱,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关咬得很紧,灌不进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锡匠们摘了一块门板,把十一子放在门板上,往家里抬。 

  他们抬着十一子,到了大淖东头,还要往西走。巧云拦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里。” 

  老锡匠点点头。 

  巧云把屋里存着的鱼网和芦席都拿到街上卖了,买了七厘散,医治十一子身子里的瘀血。 

  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 

  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 

  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 

  刘号长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几个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队的队部里不出来。保安队的门口加了双岗。这些好汉原来都是一窝“草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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