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往日的谈笑风生没有了,这使他有点神往的想起了以前出差在外的情况,他住在小旅馆房间里,劳累不堪,一头扑向潮湿的被褥。客厅里现在变得非常的安静,晚餐后父亲坐在单人沙发上很快睡着了,母女俩相约保持安静。在灯光下母亲向前弯着腰,继续缝制模特公司的高级内衣;妹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当售货员的工作,晚上正学速记和法文,以便能谋得一个更好的职位。有时候,父亲醒来了,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他睡着了,他对母亲说:“你今天又缝制了多久?”然后他又立刻入睡了。而母亲和妹妹则相视而笑,可她们显得疲倦。
父亲在家里也穿着他那一套侍者制服,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顽固,他的睡衣挂在衣钩上毫无用处。他穿得整整齐齐,靠在沙发里假寐。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对付差使,等待上司的吩咐;这样一来,他的制服也就很快失去了开始时的鲜艳,虽然母亲和妹妹精心洗涤也无济于事。格里高经常整个晚上看着他父亲那件越来越肮脏的衣服,不过那制服上的镀金钮扣由于经常的擦拭倒显得光辉夺目,这位老人就是穿着这种极不舒服的衣服,安详地睡觉。很快就十点钟了,母亲小声地给父亲说着什么,想把他弄醒,说服他到床上去,因为这里睡不好,他明早六点就得上班,睡个好觉对父亲来说是必要的。但父亲很固执,这是他当侍者以来养成的脾气,他坚持还要在桌子旁边睡一会,尽管他入睡是很有规律的,但要他从沙发上移到床上去得费很大的劲。这时母亲和妹妹想小声劝说他挪窝,一刻钟过去了,他还是慢慢地摇着头,闭着眼睛,不起来。母亲拽着他的袖口,在他耳朵上说了些柔声细语。妹妹也离开了作业本帮母亲的忙,但这对父亲来说都不起作用,他在沙发里睡得更熟了。直到母女两个抓住他的腋下,他才睁开眼睛,一会儿看着妹妹,然后说,“这是一种生活,是我的晚年的安静。”在两个妇女的扶持下,他很费事地起来了,好像他本身具有重量,他由两个妇女引他到房门,在这里向她们表示:自己走。他就这样自行继续前进,妹妹急忙放下钢笔,母亲也将手中的缝纫机具放下,紧跟着在父亲后面,准备继续帮助他。
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忙于工作,非常劳累的家庭里,除非绝对必要,谁有时间来关心格里高呢?家庭开支日益紧缩,厨娘已经开销掉了,一个高大的,骨瘦嶙峋的老女佣满头白发,在早晚最忙的时候各来一次。母亲除了缝纫工作外,包揽了其它所有的家务事。甚至连母亲和妹妹以前只在重大活动和节假日才戴的各种各样的首饰也都卖掉了,这是格里高在母女俩平常谈话提到首饰价钱时听到的。不过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不能搬家,这套房子就目前情况而言是太大了,现在不能搬家是由于没有找到怎样迁居格里高的办法。但格里高看得清楚,这不仅仅牵涉到他,迁居格里高的困难并不能阻拦搬家的事,因为可以为格里高找一个合适的箱子,上面钻几个洞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运输了。阻碍家里更换房子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彻底绝望。他们认为在家里的亲戚和熟人圈中还没有一个人像他们那样遭受到如此重大的不幸。基于这种情况,他们也不想搬家。世界对于穷人所要求的,他们都照办了,做到了极限。父亲和银行小职员共进早餐,母亲作出牺牲为外人作内衣,妹妹依照顾客的吩咐在柜台内忙来忙去。
但家庭的力量只能到此为止,格里高只觉得背上的伤口又痛开了。当母女俩送父亲上床后返回时,她们就不干活了,坐到一起,相互对视。现在母亲指着格里高的房间说:“格蕾特,把那儿的门关了。”格里高又在黑暗之中,而旁边的母女俩却泪水交流,或者流干了眼泪互相凝视。
格里高白天和晚上都睡不着,有时候他想在下次开门时他要对家中事务像以前一样重新负起责来,他的这种思想,经过一段长时间后,又出现了。老板,公司代表、店员、学徒以及好些反应迟钝的仆役,他还想起了其它公司两三个朋友以及省里一个旅馆的同居女友。他还有一种美好的浮光掠影的回忆:就是那个鞋帽公司的女出纳,他曾经严肃地向她求过婚,但太迟了——所以这一切都和陌生人或者忘记了的人搅到一起了,这些回忆帮不了他,也帮不了他的家,毫无意义,如果自己消失掉了,他才真是高兴。接着,他又没有关心家庭的心情了。他感到愤怒,家里给他的给养太差了。虽然不能想象自己的胃口如何,但他有一个计划,就是怎样进入餐室,即令不饿,无论如何要去那里找点合适的东西吃,不要想象人家可能帮什么大忙。妹妹早上和中午去公司上班之前,总是用脚将一些随便什么样的食物,踢进格里高的房间,不管格里高喜欢不喜欢吃——大多数情况是原封未动——晚上妹妹将扫帚一摇,这些食物全部扫地出门。房间的清扫工作总是在晚上进行,但不再是很快就完了。这里一堆尘土,那里一堆废物,沿着墙壁留下的肮脏的线条。妹妹进到房间时,格里高爬入专门画好了的墙角,为了是通过这个位置使妹妹有内疚的感觉。他也许躺在那里一周之久,妹妹也不会给他打扫,她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些脏东西,但她下决心要撵走他。妹妹有一种新的感觉,即打扫格里高的房间,只是她的工作,全家也有这种看法。有一次,母亲对这个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她用了好几桶水才扫干净——房间里的潮气影响了格里高的健康,他宽展着自己,痛苦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扫除使母亲自己也受到了惩罚,还没有到晚上,妹妹已经注意到格里高房间的变化,她好像受到严重的伤害,不顾母亲举起手来恳求她不要这样,她还是冲到了客厅,气得发抖地哭了起来。在沙发里的父亲当然大吃一惊,先是一惊,其后也无可奈何地看着,等他们回过神来,母亲右边的父亲就责怪母亲,没有让妹妹自己去打扫房间,左边的人则对妹妹大声叫喊,今后不准妹妹打扫那间房间。父亲由于激动而不知所措。母亲便拖他去卧室。妹妹正抽泣着。格里高在里面则出于愤怒发出丝丝的响声。谁也没想到关门,让他看到了这场家中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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