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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煤乡》— 李日宏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李日宏 | 发布时间: 955天前 | 14363 次浏览 | 分享到:

煤    乡

 


     1985年春天,矿区黄土坡煤矿的天空上,每天弥漫着一股呛鼻子的黑煤尘,刮风天高空飘荡,无风天低空盘旋,家家户户的窗棂上都布着一层黑灰又被黄土覆盖的乌蒙蒙的颜色。到煤场拉煤的外地卡车司机们都捂着鼻子跺着脚地诅咒:“他妈的什么鬼地方?他妈的真是个鬼地方!”然后,匆匆忙忙地装上一车煤,飞快地开出这条黑尘荡漾的深山沟。其实,他们骂归骂,隔不了几天,又会开着车来到这个鬼地方拉煤,说到底,黑煤块能换成一沓沓钞票啊!谁会和票子过不去?

     王平在小广灵的执意坚持下,硬着头皮挤进了220宿舍。小广灵搬着他的行李进来时,宿舍里的几个人都露出非常不满的表情,一个个脸上的神色比炭块都黑,比该了他们二百五十块钱都难看,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本来,一间宿舍只有十几平米,除了一盘火炕,地上站四五个人就水泄不通了。炕也不大,最多能铺四卷行李;如今,王平再搬进来,他们宿舍就成了七个人住。小广灵就这么不讲理,见大家没有动手腾位置的意向,自己脱鞋跳上炕,将原来就每个人压着半边的褥子干脆折叠成一根油条状,再把王平的褥子也折叠起来,挨着他的一窄条铺上去。

     去年冬天,王平被亲戚介绍到黄土坡煤矿搬运队当工人时,矿上管后勤的一个家伙把他安排到最高处也是最后一排的301宿舍后,心怀鬼胎地拔腿逃回了矿院。王平进去一看,心中还暗自高兴,这个宿舍只住了两个人,不像别的宿舍都是满员,他住进去还绰绰有余。但住了没几天,他就感到了后悔,再找后勤科的人想换间宿舍,连门儿都没有。这间宿舍住的两个人都是矿上吃上风头草的人,一个是生产矿长的小舅子,在矿灯房当管理员,长得满脸横肉,一颗怀了孕般的啤酒肚,除了说话干活不行,吃喝嫖赌抽样样能行,隔三岔五,就会有一个灯房的小姑娘或脸上抹着一层厚腻子的不三不四女人被领回宿舍“坐一坐”。王平起先不懂规矩地陪坐,被“小舅子”蛮不讲理地教育过一次后,再也不敢陪坐了。另一个是矿上的混混,人送外号“三干头”,头小得像个疙嘟,脸瘦得像条刀把,连三两肉也剔不下来,乍一看像骨头上绷着一张兽皮;身体却像根旗杆,睡在炕上猛一看,又像具木乃伊,应名是主井绞车房的电工,却很少在岗位上待着,整天游手好闲和矿区一些灰痞子到处惹是生非,宿舍里要么见不到人影,要么相跟几个胳膊刺龙的,胸脯上绣鹰的,剃颗光葫芦脑壳的……

     王平从农村来,啥世面也没见过,又不会看别人眼色行事,乍然来到这“三场窑院”,感觉好似一下子被人丢弃在了非洲丛林中的食人部落,每天活得心惊胆颤,茫然失措。在301宿舍,他就是另两个人的仆役,劈柴生火、打水、跑腿买饭、买东西都要指使他去做;碰到侍候得不顺心,就会变着法子毁坏他的东西。不过,有时候也能沾一些“光”,那两个人吃不了的熏猪蹄或油炸鸡等吃食,就让他给帮助消灭,顺便把战场打扫干净。

     王平和小广灵在一个队一个班,通过一冬天的接触,觉得脾气性格挺投缘,说啥话也就不拿心了,便常和小广灵倒苦水,小广灵仗义地说,那就搬到我们宿舍住呗!

 

     301宿舍在最后排南把边,220宿舍正好在第二排北把边,两个灰人想指使王平也够不着了。

     也就是搬到了220宿舍后,王平开始了真正的抽烟、喝酒、日娘骂祖宗的窑黑子生涯。此前,他从来不干这三件事,但煤窑人都喜欢干,他就得入乡随俗地都得学会,不然,他就是再有能耐或者再“理想远大”,也融不进这个圈子当中。

     小广灵抽烟特别凶,一般刚开支的前十天,抽六毛四有一朵红牡丹花的小迎宾,中十天抽四毛三有一只白色大鸟的大天鹅,后十天抽二毛八有一座黄色水库的官厅。因为两个人在一个班,走坐基本上形影不离。小广灵每次抽烟,总要给王平拔一支,起先王平极力拒绝,但不行,小广灵硬给他点上火,还念叨:“男人不抽烟,枉在世上走;男人不喝酒,不如转条狗。”几天后,王平抽小广灵烟抽得实在不好意思了,就也开始买烟抽。小广灵给了他一支后,过不了十分钟,担心小广灵再给他拔烟,“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就赶快也回敬小广灵一支。

    220宿舍虽然住着七个人,每个人只能占一根油条的地方,如果宿舍内的人都睡上去,基本上谁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好在人们错开了班次,三个班的人都有,也不显得多么拥挤,不安份的人醒来时,也许就滚到了别人的褥子上。

    王平每天出班后,身上总感觉酸痛得不行,因此,总是有睡不醒的觉;而小广灵似乎有永远使不完的劲,有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常常在别人熟睡的时候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枕头底下的烟和火柴,然后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王平往往会在睡梦中被呛醒,以为地灶里的火没有熄灭,风不顺倒卷出来。刚一睁开肿胀的双眼,小广灵就非常及时地将一支点着的烟塞进他的嘴里。

    小广灵不光能抽烟,还喜欢喝酒,到矿院的大食堂吃饭时,总要顺路买一瓶酒,边啃干馒头边用嘴对着瓶子吹。工人们里头有的是酒鬼,见小广灵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有滋有味地享受,先是一两个人凑过来打秋风,直到这张桌子再也坐不下为止,角落倒成了全食堂最红火最引人注目的中心舞台了。一桌人,一瓶酒,当然不够,甚至后头凑过来的人还没闻到酒味就剩下了一个空瓶子。于是有人提议,每人拔一块钱,再去买几瓶,顺便买点下酒之类的油炸大豆或花生米。都是好酒者,没人反对,一两个糖公鸡听说喝酒还得分摊钱,就假装去打热水,端着半饭盒水坐到了别的桌子上。有人没交现金,用饭票顶,反正都是钱,矿院外边的几家小卖铺都乐意收,一举两得的美事,他们盼都盼不到。他们想买饭票,食堂不卖给,工人们都有限制,何况别人?如今有了矿工们买酒的饭票,大食堂5分钱一个二两面的馒头,他们也尽可以买。喝酒人中,有上二班的,有上夜班的,因为喝了酒误了上班的,也有因为带醉上班出了事故的……矿上看见这股愈演愈烈的歪风邪气,专门还召开过一次职工大会,严禁工人班前喝酒和酒后下井。

    不让光明正大地喝了,小广灵干脆吃饭也不去大食堂了,见谁要去吃就让给捎回来,多数时候这项差使就落在王平身上。为此,两个人的饭钱就成了一本糊涂帐。后来,小广灵每月开了支,第一件事就是先拿出30块钱交给王平,让他先把饭票买好,锁到两个人共用的一只木头箱子里。

 

    王平和小广灵所在的运输队,战线拉得很长,从煤场的一部铁溜子开始,到漏煤眼倒斗子的翻轮,再到河沟对面的大绞车房,一直到井下车场的挂钩工,通往盘区的两部小绞车,以及两个跑钩工,一般一个班最少也得二十来个人才能拉开战线,填够岗位。王平是新工人,先在场上培训一个阶段翻倒黑牛车,就被配到井下当跑钩工,他虽然和小广灵在一个队一个班,也不一定每天能在一起做营生。

    有一次,王平和另外两个外地来的挂钩工坐在井下车场的躲避洞天南海北地瞎聊。王平问一个河北人,听说雁门关在你们河北,是不是大雁真的飞不过去?两个人把王平的无知好一顿嘲笑,说你真是只呆鹅,雁门关明明在你们山西的代县,咋能飞到了河北?山海关才在我们河北呢!王平猛然觉得自己见识的世面是如此狭窄,好歹还是个高中生呢,自己去过最大的地方也就是念高中时的县城,最远也就是来到这座煤矿,闲下无事时,得多看看书了,干煤矿终究不是自己的最终归宿。

    黄土坡是个村名,也是乡政府所在地,矿区在村东的一条沟岔中开了煤矿,因此名字就叫黄土坡煤矿。这里是整个一条大河沟的中间部位,从109国道东西向岔开一条道,向南过一座大桥,就进入了沟口,沟的两侧崖下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五六十座煤窑,有村办矿、乡办矿、区办矿、市办矿、矿务局办的大型矿。黄土坡煤矿属矿区办的矿,规模正好处于中间,地段也处在沟的中段。再往里走三四里,就是矿务局所属的马矿,财大气粗,人员众多,设备先进,待遇优厚,附属的服务公司也遍布在周围的各个角落。

    这是一条乌金翻滚的大煤乡,也是一条财源翻滚的淘金场,来自全国各地,操各种方言的人,纷纷来到这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发财梦。煤乡的周边分布着二三十个村庄,五六十个窑门的工人,加上不断涌进来的各种商贩、买卖人,保守估计也有二十多万人。

    各个窑门的工人们下班后无所事事,除了睡觉吃饭喝酒,就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满市场游荡,有时两伙人就会擦出火花,狠狠地干一架。王平逛街时,看到打架就觉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别人生怕看不清热闹,拼命往前挤,他却害怕看到流血的场景,直往后退,直到将脚步停留在报刊亭子旁边或街上的一家家小书屋里。进了这种地方,同样是个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所不同的是架子上摆满了各种书报杂志,情杀、暴力、传奇占据了大量的书架,纯文学书籍只能龟缩在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部分矿工为了消磨业余时间,首选的自然就是这些吸引眼球的书。王平宿舍的人有时候就会买些这样的书报带回去,你争我夺地过眼瘾。他进来只想选点有思想有品位的书看看,常常难以选到中意的书籍。看到摊主怀疑不满的眼光,终于下定决心赌气似地专拣砖头厚的书买一两本。常常买回去没看几页,等他下班后想再看时,已经如黄鹤一样渺无踪影了。即便顺藤摸瓜终于从别的宿舍找到时,已经像古人传下的奇书一样残破不堪了。

     有一次,王平在街上的一个小书摊上,意外地买到一本盗版《周易》,错别字很多,印刷也很粗糙,看了一阵后,不知所云,也没往箱子里锁。下了班,书还在,好长时间,就这么随意地在宿舍里的角落呆着,没人感兴趣。

 

    运搬队三天两头地走人再进人,很少有干三五年以上的。都是临时工,上一天班挣一天钱,也没啥前途。有门路的人进来干不了几天,看到时间又长挣钱又少,就另找挣钱的门路去了。人们的心情都很浮躁,总是这山望见那山高,总想干些苦轻钱多的营生,总想着一夜成为暴发户,每天都会滋生出一些梦想家和冒险者。真正能够心平气和、满足现状的人少之又少。比较而言,比起回采铲煤工,运输队尽管挣的钱少,但苦轻也相对安全,依然有一多半没有别的出路的人每天都在勤勤恳恳地上着班。

    上班人都在掰着手指头数天数,盼着发工资的日子,尽管每月只开一百多块钱,比起当庄户人寒来暑往一年的粮食卖下的几个可怜钱,还是有明显优势的。能挣高工资或便宜工资的本队人也就是靠前些的队长,班长、办事员,少数几个有大背景记工不上班的,或者一两个和社会上有勾结的地痞无赖。

    王平家景不好,弟兄又多,能找这么点营生也是靠一个在矿区当干部的远房舅舅和矿长打了招呼才落下的脚。偶然回一趟五六十里外的老家,母亲总要问到他的工资,他只好左搜右摸,掏出剩下的二三十块钱交给母亲。母亲便唠叨起家庭的困境,娶个媳妇得多少多少,谁家的孩子在外边如何如何不赖,领回了媳妇,谁家今年打下了多少粮,卖了多少钱……王平听得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每次回来,他都会感到一阵阵的内疚和羞愧,看见家里吃辣椒面都舍不得用油炝,而自个儿在外边却花天酒地……但一回到那条热气腾腾,人喊车鸣的黑土沟,他就又把这种内疚忘得一干二净,照样和别人一样,抽烟、喝酒,买流行衣服,大手大脚地花钱。可能真的是环境造就人,也能改变人,进了煤矿就变得粗野、狂放、浪荡,今朝有酒今朝醉。

    王平的班上又来了一个新工人,叫韩昌,长得高大结实,看上去非常干净,也非常精明,下了班换下窑衣后,永远穿着一身洗的发了白的黄军装。得知王平和他是一个县一个乡的就对王平格外关注和关心。韩昌不住宿舍,独自一人在黄土坡村西的高圪塔租了一间房住,从老家带了莜面、豆面、山药蛋等自家产的东西,再买上白面、大米,配上一些蔬菜,吃得比大食堂舒坦多了,还能省不少伙食费。

    有一天下班后,王平在韩昌的盛情邀请下,到韩昌住的西山头吃了一顿“搁锅白面片。”一进门,韩昌脱掉外边的脏衣服晾晒到院内,用热水将污黑的双手仔细洗两遍,然后捅旺走时蒙好的火,把山药皮削掉,切成细条,再放入两个切碎的白菜叶,半块豆腐,往锅里铲上一铲猪油,加上葱姜蒜各种调料,爆炒一阵后,倒入半锅水,待水开后,白面也和好擀开了,用刀划成细细的一条条,再一片一片地揪到锅里。

    工人们在大食堂是永远吃不上这种家常便饭的,千篇一律的馒头,大烩菜,让人们早就倒了胃口。这顿饭王平一口气吃了三碗,直吃得满头冒汗,浑身舒坦。韩昌像个慈祥的老大哥似地问,吃饱了吗?看见锅里剩下不多的面,王平不好意思地抹抹嘴说,真的吃好了,这饭实在香!韩昌说,那以后就常过来吃,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做得少了不值得,多了下顿吃剩饭。王平感激地点点头。事实上,韩昌也确实能当他的大哥了,年龄至少比他大五六岁,当了五年兵,退伍回来后,找不到别的门路,也是靠亲戚找了这么点营生。

    过了半个来月,在井下车场挂钩时,就剩下了王平和韩昌两个人,韩昌邀请王平去和他一起住。王平为难地说,我不会做饭呀!韩昌说,有我呢!反正咱想吃馒头就到大食堂买上一些,别的饭也简单。王平说,我得考虑考虑。韩昌劝道,这比你住宿舍省钱得多,最起码没人和你趁伙上抽烟喝酒下馆子,你难道不想攒钱娶媳妇?打算就这么和小广灵他们一起混下去?

    也许是自己一个人住有点孤单寂寞,也许是有个伴能分担一半的房租,也许是看在王平是老乡的份上,又实在又勤快,韩昌见王平没回话,再一次想让他搬过去住。回了宿舍,王平把韩昌的意思和小广灵说了。小广灵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又不会做饭,住宿舍好赖还有个食堂呢!王平说,韩昌说了,做饭的事不用我操心,让我只给打打下手就行……小广灵又说,哪有咱们住宿舍红火热闹呢?王平说,我喜欢看书,那地方清静,没人打扰……

    一种离意,开始在他们中间扩散,宿舍里的其他几个人也觉得有些突然。这次小广灵没有给他递烟,独自闷头抽完第三支烟后,终于点点头,带着一丝伤感和遗憾说,你想搬就搬过去吧!咱们住宿舍的这种环境也实在是难耐……

 

    一卷行李,一只放零碎东西的小雷管箱子,一只放换洗衣服的纸箱子,连同来帮忙的韩昌在内,宿舍内除了两个上班的不在,其余的人全都帮忙扛着提着东西往黄土坡西梁上送王平。路上,扛着薄薄一卷行李的韩昌和小广灵起了一番争执,小广灵不愿意赤手空拳地送王平,韩昌也不愿意就这么空来空去地接王平。

    冬日的阳光苍白地照在黄土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照在一群像是逃难队伍的身上,露出了一副怜悯的目光。他们没有走前面的大马路,而是沿着宿舍后面的西山头,绕道来到韩昌租住的地方。

    好像是为了证明王平绝不会遭到冻饿的困境和威胁,中午的室内格外暖和,饭菜也比较丰富。这都是韩昌头天独自去市场购置的食物,两瓶北方烧白酒,一包带皮的花生,一块酱红色的猪头肉,炒了两个菜,主食依然是“搁锅面”。韩昌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但架不住小广灵的劝说和游说,和人们干了一杯。几个人吃好了也喝好了,纷纷下地出了门,小广灵打着饱嗝出了大门外,一手抓住王平,一手抓住韩昌,反复摇个不停,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往出倾倒,却又有一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用他的话说就是“啥也不说了,尽在酒中了!”然后,在几个人的拉拉拽拽下,踉跄着步子下了山。王平送下坡返回来时,韩昌已经麻利地将摊子收拾干净,两人铺开各自的褥子,和衣而卧,不觉间睡到了晚上九点多钟。韩昌推醒了王平,说,快起来快起来,要迟到了!王平这才想起两人今天都是夜班,连忙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从纸箱子里抽出黑窑衣换上。

    两个人匆匆忙忙赶到井口时,还是迟到了。正在训话的大队长孟双喜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继续训斥班长小广灵。一个月前,小广灵被提拔为他们班的班长,工作干得一直有声有色,没有出过差错。这还是为了昨天的事,早班快下班时,人们看到井下采煤队的人陆陆续续地从黑洞洞的斜井坡走上来,以为这个班的工作结束了,纷纷怂恿小广灵咱们也卷人吧!小广灵经不住众人的撺掇,说,想走就走球吧,反正二班人也快来了!

    众人走到煤场边时,迎住了陆续走来的二班人。本来也没犯啥错误,关键是正巧刚走出绞车房的司机又听到了命令开机提煤的三声长铃响,赶快又返回去启动了大绞车。其实,这是井下车场的挂钩工和跑钩工以及一伙腿迟脚慢的铲煤工想省点劲,将空着一半的黑牛斗和另一串装满煤的黑牛斗串在一起,他们好坐在斗子里轻松出井。黑牛车刚从井口露头,违章坐车的人们都赶紧跳下车,生怕碰到安检员,飞也似地绕小道走了,而场上的按铃工也和早班人一起下了班,头车直接被绞车拉到了天轮上,绞车司机感觉不对劲,刹住了车,出绞车房隔着河沟一看,妈呀,咋没人按停止铃声,不是自己机灵,七八个黑牛斗子就都栽下了河沟。

    其实,当时在场的也有几个早到的二班翻煤工,因为按铃不属于他们的工作范围,他们才不愿管你早班人的闲事呢!再说了,他们每天的工作也实在太枯燥单调了,时刻巴不得有点什么新鲜刺激的事发生一下,也好增加点茶余饭后的谈资。反正,将七八个黑牛斗子拉到河沟下,与他们无关,那是早班人拉下的屎,他们正想看看早班人咋擦这泡皮褥子上的屎,大队长孟双喜咋扣他们的工资呢!

    小广灵被骂得大气也不敢出,头杵在裤裆里闻自己的尿臊气。孟毛驴余怒未息,骂完班长又骂工人,还特别点了正好迟到的韩昌和王平的名,你们两个操蛋加王八,早走有你们,迟来有你们,想干干,不想干给老子趁早滚蛋,搬门弄窗想进运搬队干活的人每天都打不离门……

    多亏让往上提煤的铃声救了众人一命,孟毛驴的声音被轰轰隆隆的绞车声音、钢丝绳啪啪摔打的声音掩盖下去,黑丧着一颗脑袋扬长而去。工人们见提上了煤,两个人一组,跑着推上翻轮,同时一用力,将煤翻到下面的铁溜子上,开溜工点开按扭,煤顺着溜子涌上高高的溜头,从煤山上欢快地往煤场滚去,一副重见天日的欢呼庆贺状。

    下一钩煤最少也得等十几分钟或半个多小时,有时候井下众多环节中有一个环节出了毛病,也许一个班也拉不上几钩煤。趁这间隙,有人随便找一个角落,不管不顾地眯糊一会儿;有人白天睡足了,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瞎谝。一般井下没事,班长也不愿意常下井,就在场上协调各个环节的安全和生产。

    小广灵有个毛病,也可说是嗜好,没活干时,随手从地上拣一块拳头大小的煤块,下意识地反复揣摸,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有时还刻意凑近鼻子嗅个不停。王平问,你那是干啥呢?一块炭有啥好闻的?小广灵叹息一声说,我一看见这黑油油的煤块就爱见得不行,就觉得里边有股特殊的松木清香。你是不知道,俺们老家那个地方,山高沟深,种地吃水都得用驴骡驮,公路只通到山下的一个镇子里,俺回去一趟,到了镇里,就得步行十多里山路。村人们到现在吃白面也不敢放开肚子管饱吃,和这里的富裕真是天差地别。祖辈以来,各家各户基本烧的都是柴火,俺爹每年冬天和村人们相跟着都要来大同驮一回炭,一走就是半个多月,驮回的几块大毛炭不到过年时节绝对是不舍得烧的……你看看这么好的炭,到了这里像石头一样不值钱,几时能把这里的炭给家里拉一车,俺就是一块一块地背,也愿意背上山去……

    自从小广灵当了班长后,王平就又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多数班次都被分配在场上翻煤,有时按铃工或开溜工请了假,还能顶替挣一两个班不费劲的工。场上虽然煤尘飞扬,空气污浊,但毕竟不用下井,也没有顶板塌落的危险,白天能看见太阳,夜晚能数数星星,比起阴冷潮湿的井下环境,还是有一定的优势的。

    翻完这钩煤,小广灵看见七倒八歪又躺下的工人们,他照例不想睡觉,顺手拣起一块煤,靠在半躺半坐的王平身旁,举起来嗅了嗅,叹息了一声说,骂就骂吧,古话还说,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呢!咱从小就是挨骂长大的,还怕挨个骂?

    忘了告诉诸位,小广灵本名叫姜绪春,广灵县人,能来矿区上班的广灵人很少,尤其是能进运输队当工人的人,多数来自周边村庄或邻近县区的人,毕竟本地人找关系比外地人容易一些。初来上班时,人们一听他说话嘀溜溜、嘀溜溜的声音,语速又快,声音又亮,好像清晨树枝上的鸟语,再加上他个子不高,一副墩墩实实的身材,又勤快能干,又嫉恶如仇,大伙就异口同声地呼他小广灵,除了每天出勤表上记着姜绪春大名外,真名几乎没有几个人叫,连大队长孟双喜和矿院里的办公人员都喊他小广灵。

    别看黄土坡矿不大,连所有的闲杂人员算起来顶多也就一千人左右,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为是矿区公办煤矿,各种机构设施一样不少,不像个体煤老板开办的煤窑,手续都不全,人员更精简到了极致。全矿有五分之一的人员是区办合同工,也即是人们嘴里的铁饭碗,福利待遇优厚,剩下的临时工只要有关系或钞票,时常也有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转成了合同工。矿长在开职工大会时言词凿凿地说,只要你们干得好,只要你连续几年被评为劳模,只要你给矿上作出了贡献,矿上都会考虑你的前途……闭口不提只要你有门子或别的什么什么。所以,一些老实巴交的受苦人,每每听到这样具有极大鼓动作用的讲话,就会热血贲涨,月月出满勤,班班干满点,对未来的前途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小广灵能从家乡的一个穷山沟中来到这里当工人,并且还能到运搬队,很快被提拔为班长,是和他姨姨有莫大关系的。他的姨夫是马矿材料科的科长,姨姨是黄土坡矿财务科会计。这女人长得特别干净爽利,用工人们的话说,又漂亮又风骚,是矿领导们篮子里的一苗菜;在矿院办公室人们的嘴里说法就文雅多了,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王平有时会跟着小广灵去会计室找他的姨姨办事,在王平的眼里,这个说着一口大同普通话的女人,虽然三十多岁了,却宛若二十年华,身材妖娆,一颦一笑间,眼角眉稍风生水起,飞花溅玉般地透出一股女人的柔媚,让人如沐春风。

    其实,这都是窑黑子们在矿山及其周围村庄对比的结果,小广灵的姨姨要是放到一群电影明星堆里,充其量也只是个配角。在这样一条黑山沟,在这样一座雄性勃发的煤矿,能数得着的雌性动物真的是不成比例,而长得稍微有些姿色的更是凤毛鳞角。矿灯房有几个小姑娘,虽然年轻,但却枯瘦干瘪,像是路旁被煤尘荡黑的几棵刚移栽不久的小松树,嫩是嫩,但缺少水份,远不是原地生长的模样;大食堂有几个半老徐娘,因为整天系着围巾,浑身油腻,虽然脸上放着油亮的红光,但犹如矿院花坛里栽植的一堆秋菊,摇曳虽然也摇曳,就是扩散不出多少香气,人们无数次地路来路过,都没把她们当作牡丹花或夏天开得郁郁葱葱的步步高看待。行政办公室也有几个女的,不管结没结婚,来了这儿就变成了义务播音员,是全矿传播小道消息最前沿的通讯阵地,这种女人往往上班不误织毛衣,也不误传送别人的蜚短流长,市场的流行时尚,公公上了媳妇床的新闻八卦……没有几个人敢招惹这种女人,而她们又不屑于用正眼瞧瞧穿着一身黑窑衣的挖煤工人。

    窑黑子们下了班,换上身干净衣服,走在街上人模狗样的,尤其是见到女人们,总要收起色迷迷的眼光,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生怕让人骂自己粗俗、野蛮。而一旦换上了那身黑皮,尤其是满脸被煤面熏黑,又用两只黑爪子随意抓痒痒,一张脸除了牙齿白得要命,剩余全都像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如果有汗水的冲刷,又变作了舞台上戏子的五色脸谱。上班时,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是紧绷绷、硬梆梆的,棱棱角角都带着文明时代的野蛮,整个干活过程都是在谩骂声中完成,紧张得像火上浇油。运输队场上翻斗子的几个工人就是这样,拉不上煤来,又百无聊赖,闲得蛋疼,让清理道轨两边洒下的煤,又都无人愿意动手。几个人凑在一起,除了女人的话题能引起共鸣,别的都是扯蛋。矿上谁和谁有一腿,谁和村里的女人们打伙计,早被他们翻来覆去,扒得一丝不挂,看过听过的各种色情故事都能无中生有地安到某个女人的身上;听得人明知漏洞百出,依然百听不厌。

    背过小广灵,运输队的几个家伙最喜欢议论许会计的风流韵事,也就是小广灵的姨姨,有时候一听就是别人头上的事,但他们宁可相信此事就发生在许会计的身上,也好聊解他们吃不上葡萄的酸涩心理。

    有一天,从副井运输队调来个后生,是黄土坡村西七八里外苦水湾村的人,属黄土坡乡管辖,占着天时地利的优越性,村里的许多人都在乡办矿下窑,这后生不想下井,就来到这里翻煤,依然觉得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整天盘算着如何能发一笔横财,说话声腔就比较高,对外地来的这些人时常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这后生叫杨康,据知情人讲,他其实不叫这名字,自从《射雕英雄传》电视剧风靡全国后,就把自己的名字改称为杨康了。杨康对自己的个头和长相特别自信,觉得世上的美男子就是自己这种模样,因此,对于穿衣打扮特别讲究,身上的窑衣也比别人的干净整齐;出了班洗涮一番后,更显精神十足,头上戴着一顶黄军帽,还专门在里边垫一块手绢,将前面支棱起来,再配上一身假军服或蓝警服;大喇叭裤在市里刚流行开的第一时间,杨康就能迅速跟上潮流,还有牛仔裤,还有窄腿裤等等……

    在煤场上翻煤的七八个人也顶个小社会,流氓语言盘旋。杨康能把黄土坡半条沟内,包括几个村子的女人们的事都抖擞清,并且还对街上的各个旅馆,发廊等等内幕的皮肉交易了如指掌。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南河湾的山药,黄土坡的炭,柳树湾的佛佛不用看。”这就像陕北人说的那句“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一个意思。柳树湾在黄土坡村的东面,相距三四里,翻过东山头扎下一条沟就是,现在沟内也有几座小煤窑。柳树湾村有个漂亮姑娘叫佛佛,远近闻名,据说一条大油辫比《红灯记》里的铁梅都长,长得比铁梅都好看。有一回黄土坡村唱戏,佛佛和几个姑娘相跟来看戏,刚走进戏场,看戏的人全都扭回头看这个大美人,回头率据说是150%,一百个人看完,至少还有五十个人第二次回头。后来嫁到了市里,人们想再一睹芳颜,却是不太容易了。多年后,这谚语还始终在当地人们的口中流传。

    杨康在翻钩间隙,除了讲周围他认识人的风流韵事,还毫不忌讳地讲自己罗曼蒂克的情史,比如搞了几个对象,勾搭了几个女女,和每一个勾搭到手的女女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间、地点、姿式,欲仙欲死的美妙感觉,都讲得活灵活现,言之凿凿,让听得人不得不由衷地羡慕加嫉妒,也不得不拼命夹紧各自鼓胀起来的裤裆。有一次,这家伙讲着讲着就忘乎了所以,将柳树湾的佛佛和小广灵的姨姨许会计作了一番比较,最终得出结论说,还是许会计风骚迷人,虽然这女人岁数大了点,但能让他睡上一夜,情愿付出一个月的工资……完了还咂嘴咽沫地像是真的让他睡了似地说,那女人,那气质,真他娘的绝了;那性欲,那嗲声,绝对高潮。

    王平正暗自惊讶这小子真的是说话比放屁都臭,应该给这样的家秋戴上一副笼头,拉到磨上磨面,不走就甩上一鞭子。想着想着,想起小广灵哪去了,正用眼搜寻,谁也没有料到,小广灵已经站到了杨康的身旁,手中攥着一大块煤,猛不防砸到了杨康戴着胶壳帽的脑袋上。杨康一下子被这从天而降的打击吓懵了,唉哟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捂头,结果抓下来两把黑血。愣怔了许久,嗷地一声站起来将小广灵抱住扔到了轨道上。小广灵闷哼了一声,爬起来揉揉摔疼的腰部,依然不说话,顺手操起身边一张清煤的大铁锹,像一只敏捷而凶悍的豹子,朝杨康的头上铲去。杨康一看这家伙真狠,再愣的人都怕不要命的人,吓得撒腿向煤场狂奔而去。跑到煤场边缘,见小广灵并没有追过来,气势汹汹地大喊:“是好汉你给老子等着!是好汉给你爷等着!”小广灵站在上头也高喊:“别再让爷看见你,再看见搞不死你不算!”

    过了十多天,杨康大概找大队长孟双喜告过状了,要求处理打人的小广灵,孟双喜了解了打架的始末,暖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杨康忙请孟双喜和三干头喝了顿酒,孟双喜让他到绞车房开了绞车。

 

    自从住到了西山头,王平最怵上早班,因为早班下班时间正好是半下午,且不说要经过一个自由市场,过一条大马路,主要是他和韩昌住的地方要穿过黄土坡整个村子,他们住在村子的最高处,进了村就得爬坡,羊肠子一样的小道四通八达,通向散落在沟底、坡上的各户人家。有一条比较宽的黄土大路,虽然不能行车,但因为是通往最高处的主干道,行走的人多,被磨得明亮晃眼,闪出黑黄色的光泽。

    位于坡上一处比较宽阔的五间石碹窑是村长伍金孩的院落,坐北朝南,朝东开着两扇铁大门,东墙根下,摆放着几块大石头,被人们的屁股磨得早没了棱角。冬天的时候,村里的一些老人们就坐在这里晒太阳,瞎聊天;夏天更热闹,下午常坐着一堆闲人,有老人老汉,有男人小孩,有敞胸露乳奶孩子的女人,最要命的是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常用热辣辣、火爆爆的目光盯着过往的小后生们看。要是路过一个陌生人,歇凉人都要指点议论一番,里边也肯定有知根底的人,就会说出他是那的人,在那个窑门上班,租了谁家的小南房住。

    韩昌生就的自来熟,又在部队的大熔炉里锻炼了五年,在王平没住进来前,就和村人们比较熟惯了,每天路过这儿时,偶尔还和人们聊上一会儿,还敢和一些姑娘媳妇们逗个乐子。而王平就不同了,一看到生人盯着看都要脸红,更何况这儿坐了一群生人。窑门出生的姑娘们比较野,看到这后生这么腼腆,反而更来劲了,见到王平和韩昌走过来时,放过韩昌不管,专门撩逗着和王平开玩笑。平时上完班,洗涮一番,换上身干净衣服出街,还稍微有点自信;如果穿了一身又脏又黑的窑衣,脸上也是一团污黑,穿过这条路就成了一道艰难的门坎。租房住以后,他们得自己解决柴炭问题,在韩昌的带领下,两人每天出班后都尽量不空手,路过煤场时要么拣一截木圪墩,要么背一块炭回家。这样的形象从一群乘凉的大姑娘面前经过,韩昌倒是从容不迫,自自然然,而王平老远看见一堆人笑语四溅地说笑,就会汗流浃背,脚步匆匆地快速走过,吓得头都不敢往起抬。

    出生于煤矿地区的姑娘们,很少有出脱得水灵和肤如凝脂、唇红齿白一说,许多女子皮肤黝黑,脸上无光,说话做事也比较粗鲁和势利;因为家家有在煤矿上班的人,有村里的分红,有出租的房钱,有占地煤矿给的福利,都比较富裕,一般不嫁外地来的人或农村来的人,最低标准找个本地的;有出脱得好的,长相漂亮的,条件就又高了一码,得找个端铁饭碗的。有些正式工尽管吃了公粮,但受自身各种条件制约,能找个村子有煤矿的姑娘,也能带来一定的财富,自然成为首选。

    黄土坡村虽然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三四百口人,但也不乏看得上眼的女孩。村长伍金孩家的二女儿伍梅香长得就比较标致好看,个子虽然不太高,但明眸皓齿,伶牙俐齿,活泼开朗,又会穿衣打扮,往往引领着一村姑娘的时尚潮流。梅香在乡中学念完初中后,再没有往高念,每天和村里的一些男男女女们打情骂俏,嬉嬉哈哈,一副无忧无虑、无遮无拦、无心无肺、无所事事的样子。梅香父亲看见女儿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想找个好人家也嫌没文化没工作,于是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将女儿暂先安排到柳树湾小学校当代课老师。梅香嫌柳树湾学校住宿条件差,又得自己每天生火做饭,就每天像个学生一样早出晚归,跑家上下班。好在柳树湾离黄土坡三四里路,翻一道梁就到了,路上经常人来人往,迟回一阵家人也不太担心。

 

    王平跟着韩昌,像一对庸庸禄禄的小夫妻般过着自己的光景,每天上班,下班、睡觉、看书,偶然下到市场买些日常用品或蔬菜之类的必备品。韩昌不抽烟,王平就尽量少抽烟或不抽烟;韩昌甚至连酒也不喝,王平就偶然找小广灵他们喝一次。

    小广灵像是有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上完夜班也很少在宿舍打开被褥一睡一整天,顶多睡上一两个小时,就和一群单身汉们相跟着到街上游荡,不是到电影院看电影,就是到体育场打篮球,隔三岔五还要和小摊小贩们打上一架,然后再到小饭馆猛喝一顿。

    突然有一天,他到王平租住的房子里郑重宣布,自己也想到黄土坡村租房住。王平忙问,租下了?小广灵神秘地一笑说,过几天就搬。还没等王平张罗着和小广灵租下合适的房子,宿舍里的几位舍友已经搬着小广灵的行李,把他送到了伍金孩脚底下一户人家的小南房。王平和韩昌去看小广灵租下的房,发现小广灵和宿舍内的另一个后生合租着,锅灶笼屉都买了回来,家也打扫得挺干净。

    因为又住得近了,王平习惯性地顺路总要去小广灵租住的房子串个门,有时候看小广灵笨拙地做饭,就一并帮他做好。小广灵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很少来王平这儿串门子,他嫌王平钻进书里呆头呆脑的样子,反倒是有空儿往坡上村长家串门子得次数比较多,尤其是梅香回来的晚上时间。王平好奇地问小广灵,村长家有啥西洋景?你不会看上了村长家的二女儿了吧?小广灵神秘兮兮地叮嘱王平说,别告诉别人,村长的小儿子想进咱矿的车队学司机,让给找我姨和姨夫疏通疏通关系……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村长的小儿子就进了车队跟了车。

    村长自然对小广灵有这么硬的靠山不反感,也就对小广灵和他女儿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反正都是些小年轻,况且小广灵这后生也踏实,来往来往也没啥大坏处。王平有几次看到小广灵和梅香相跟着进了十矿的电影院,又有几次看到两人在饭店吃饭。

    王平始终不相信梅香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会看上小广灵这种外地人,又是个临时工,家庭又不好,领回老家,那十多里崎岖的山路,就能把这种娇小姐吓退。即便小广灵用能转成合同工的诱惑力,暂时把梅香哄到了手,后面的一些沟沟坎坎还很多——门第观念、消费观念、人际圈子等等,想想都难以逾越。

    王平怕小广灵多心,试探地问,你觉得梅香是真心和你相处吗?小广灵说,人家愿意跟咱交朋友,咱总不能拒绝吧!

    王平怕小广灵最后落个鸡飞蛋打,发自肺腑地劝,谁想打梅香的主意,得具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气魄,那丫头,仗着家里有钱,任性得很啊!小广灵自信地说,管她呢,好花钱也不是毛病,咱无非多上几个班……

    韩昌不无嫉妒地和王平悄悄说,小广灵瘌蛤蟆想吃个天鹅肉,不说也成不了,成了哇他能驾驭得了伍金孩家的人?还不是被人家利用?还不是想花他几个钱?王平说,要真的能成了也算是他落进了凤凰窝,以后的前程就不用发愁了!

    小广灵因为有了爱情的滋润,干起活来格外卖力,把一个班管理得很少出差错。年终评劳模时,大队长孟双喜把全队唯一的一个劳模指标给了小广灵,不但出席了全矿劳模大会,而且还被评为全市先进工作者。小广灵胸戴大红花的照片,在矿院门口的玻璃橱窗内悬挂了很久。

    王平经过近二年多的井上井下历练,对各个环节已经非常熟悉,无论放在哪个岗位上都能认真负责地干好,领导们很看重他。和他一起住的韩昌,却成了让队长头疼的工人,因为他三天两头地要请假回老家。也不是韩昌故意不想干,实在是家中有实际困难。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下世,是父亲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并且一直没有再娶,怕孩子受后娘的欺侮。前几年,儿子不在,父亲独自一人种着四五十亩承包土地,目的是多打粮多卖钱,好给儿子早一天娶回媳妇。因为没明没夜的受苦,得了严重的肺结核,又引发了好几种病,吃药花钱不说,承包地也不能因时按候地耕种了,韩昌只好不断请假回家照管父亲和土地。

    王平和韩昌虽然合租着一间房,但多数时间,他成了个独来独往的孤独客,看韩昌的架势,在这干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了,不定那天来了就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去了。虽然有书陪伴着,时间长了难免觉得寂寞孤单,而现在小广灵有了女朋友,业余时间基本上也顾不得陪他聊天逛街了。王平就盼着每天的上班时间快来吧,到了班上,窑黑子们永远就是那么的穷开心,过嘴瘾。

    黄土坡村有几个姑娘发现找个端铁饭碗的长期工有困难,本地小伙子又看不上她们,何况人家梅香长得又比她们好看,还上着班,都能屈尊纡贵地和外县来的后生搞对象,她们又有啥优势和人家比?退而求其次,大人们也在家里唠叨,找个勤快老实人品好的后生就行了,只要能挣回钱,懂得心疼人,没有赖毛病,外地来的也不怕,家庭穷一点也没啥大关系……大人们有了这种默契,姑娘们就也开始把目光向下面扫视了。姑娘们的标准一下降,黄土坡村的闲房就涨了价,因为许多人都想来这儿租房住。村人们看出了商机,一个夏天,王平住的西山头就又盖起了好几处院子。原来到王平这儿串门子的窑黑子们说王平住这么偏僻的地方,狼吃了也没人知道!现在,他们也有人在打王平西边几间还没完工的房子的主意了。

    王平每天出来进去路过村长东大门边的聊天台,自然常引起村人们的注意,有几个姑娘像约定好了似的,每天在他上下班的时间准时在这里聚会,专门就为和他说句话或撩逗撩逗这个内向的小后生。王平内心知道她们肯定是对自己有好感,外表却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笨拙、木纳、呆头呆脑的模样,越急越表达不出想说的话语,只会傻呵呵地陪笑几声,再想不起该和人家聊些什么。他对其中一个高个子姑娘特有好感,心中也设想过无数种表达的方法,交朋友的意愿,但终究还是无法去直面这种感情。不久,这姑娘就名花有主了,竟然被采煤队的一个小伙子追到了手。王平懊恼万分,把自己恨得牙根痒痒,真想每天让人抽自己几耳光。像他这种不解风情,老实巴交的后生,姑娘们是不大喜欢的,谁愿意和这种没嘴的葫芦交朋友?况且他又没有特殊的背景和特殊的过人之处。

    慢慢地,王平也就不去纠结这些想入非非的好梦了,反正这种事得随缘,不是想干啥就能得到啥。心绪一坦然,再面对姑娘们异样的目光时,也能主动地问问她们的一些想法或爱好了。

    黄土坡村姚泥匠住在北面沟岔底下,离伍村长家有一段矩离,得过一道沟,绕两条巷子,但姚泥匠的女儿姚丽丽就喜欢跨沟过涧,来聊天台聊天,对路来路过的王平始终充满兴趣,总想引起王平对她的格外注意。其实王平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从未对这个女子产生过哪怕半点非份之想或好感。首先姚丽丽的体型不合他的审美标准,你一个大姑娘家,吃上哪么胖干啥?其次是姚丽丽的性格不合他的脾性,粗门大嗓,声如宏钟,有种老爷们的范儿;最让他不感冒的是姚丽丽的品质太恶劣。有一天晚上回家时,王平发现北面沟坡上下站了许多人,心想这又是谁家有了事,不由站下来想看个究竟。听了一阵,终于听出了名堂,原来是姚丽丽上了自家的窑顶,和住在她家头顶上租房住的车倌吵架。原因是车倌图省事,一出门将垃圾顺坡倒了下来,正好有几个塑料袋子飘飞到了姚丽丽家窑顶上,还有一个挂在院内的小树枝上,也正好被刚走到大门口的姚丽丽逮了个正着。姚丽丽站在下面骂,车倌在上面回应,吵着吵着,姚丽丽绕过大门,从西边的坡道上了窑顶,准备和车倌面对面地较量。车倌在村办小煤窑给房东赶骡子车拉煤,是个外地人,起先以为房东会给撑腰,一看没人给出头露面,姚丽丽又像个泼妇般地追了上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溜之乎也。姚丽丽越发声音宏亮地骂得起劲了,双手叉腰,身形摇摆,唾沫乱飞,恶语连珠。实际上,看热闹的人都清楚,姚丽丽这是指着山雀骂松鼠,坡上住的人家都是矛头所指的方向。平时,有些人家倒垃圾图省事,不想往远处多走几十步,一出大门就将垃圾顺坡倾倒下去,尽管姚泥匠采取了一定的防护措施,在自家窑顶后加了一人高的护墙,上面还拉了一溜防护铁丝网,但遇到刮风天,依然会有乱纸废塑料袋子飘到院中。其实,不光姚家,住在坡下的张家、李家都会遇到类似的困扰,人们也早就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谁让咱住在了坡下?有本事不会也雇台推土机,把山坡推平,到别人头顶上建一处房子?

  这姚丽丽一个姑娘家,也太有点哪个了!站在坡上的人议论。住在坡上头的人们也太不拿体格了,就得有厉害人整治整治。站在坡下的人觉得这女子骂出了他们心中想骂的话,也在发表见解。

  听清了吵架的原因和内容,王平继续往上走,想到这和自己连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只是觉得姚丽丽这样的女子太不着调。一个姑娘家,家里还有爹妈出头露面,况且也不是你一家有这种情况,你何必抛头露面,惹人议论?

  王平房东两口子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们都挺有出息,有在市里工作的,有在大矿上班的,各有各的事业和住所,只有过时过节才会领着女人孩子回来一趟,平时也只是偶然回来点个卯,问候几声。有一次老汉到南梁水塔挑水时,不小心扭伤了腰,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二儿子回来给挑了几次水后,因工作太忙,有时就把老俩口困渴了起来。按说也有几个孙子都在这条沟住得不远,都是牛高马大的人了,来给爷爷奶奶挑担水是举手之劳,就是不来给挑。

  王平自己一个人住,三天也用不了一担水,见房东没水了,顺便也给挑一担。挑着挑着,这项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的肩上。有时候,他还有水,老太太家没水了,就会理直气壮地让他去给挑担水。不过,这老太太外表虽然长得有点狰恶,内心还是比较柔软的,有几次,王平下班回来时,锅台上扣着老太太给送下来的好饭;晚上见王平没去上班,专门邀请他上去看电视,让他想看哪个台自己按。

  有天早班,王平下了班刚洗涮完毕,老太太连晚上都等不及地下来找他,先是拉拉杂杂地问了一大堆王平的家庭情况,对王平家弟兄又多又贫穷的状况深表了一番同情,最后终于翻出了底牌,她是受姚泥匠家人的委托,来给王平说媒的。老太太书归正传,夸了姚泥匠现在的光景,又说了姚丽丽看上了他的勤快踏实,最后肯定了这绝对是件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似乎有种瞎麻雀突然掉在了粮堆上的羡慕和嫉妒。

  王平真是失望致极,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堪?这么多姑娘为啥偏偏是姚丽丽,如果换一个人,他也许真的会考虑考虑。他本以为老太太找他一定会有好消息告诉,因为他知道老太太有个在市里某部门当官的儿子,他曾希望借助一把力,帮他弄个合同工当当,却不料老太太是哪壶不开提起了哪壶。王平碍着情面,一会儿“嗯啊”应答一句,一会儿配合地张一张嘴巴。临了,老太太问王平有啥意见。王平搔搔头皮,吞吐着说,这么大的事,我也作不了主,得回去和大人商量一下。

  过了半个月,老太太又过来催问和家人商量得怎样了?王平说,我这半个月一直忙得没顾上回去!又过了半个月,老太太见王平终于回了一趟老家,迫不及待地拦在门口问消息。王平故作难过地说,我回去和大人说了情况,他们都说你哥还没媳妇的呢,你才刚过二十岁着啥急?你要是在你哥前头娶了媳妇,你哥找媳妇就困难了,不知情的人肯定会问,弟弟娶过了,哥哥咋没人找,别是有啥毛病吧?因此,家人劝我不能着忙,最起码得等我哥找上了对象才能给我张罗……

    老太太听王平这样说,问道,你哥多大了?二十七岁。王平答。干啥工作?王平说,当庄户人。老太太多聪明的一个人,知道王平不愿意,故意找托辞,猛地一下把眉脸拉下来,噔噔噔地去向泥匠家回话去了。

    十多天时间,老太太见了王平都是一副待搭不理的样子,显然是因为这个穷小子不听劝告而让她失了颜面生气。当然还有另外一层无法说出口的话,你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家庭出身不好,弟兄又多,又当着个临时工,人家姚丽丽虽然长得有点胖,但占的是啥地皮?每年村里的煤窑还给分股金,还能照应住门户,不嫌弃你也罢了,你倒先把人家拒绝了……

    王平每天照样上班干活,下班看书学习,像个居住在世外桃源的隐居者。有时候,他会睡不着,信步走到村外的最高处,白天看市场上如蚁般忙碌的人群,各种车辆匆匆忙忙地拥挤在沟中南北不宽的公路上;夜晚,无边无沿铺满整条沟的点点灯光闪闪烁烁,许多人进入沉沉的梦乡,另有许多人才正式开始工作,继续在地层深处流血流汗;远远近近小煤窑的风机呜呜咽咽,似在倾诉着无尽的烦恼,偶然传来铁溜子哗啦啦的转动声和几声工人们的吼喊声、骂娘声……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胸中充满着今夕何夕,路在何方的叩问,又觉得自己像一个俯瞰世界的外星人,看着这个星球一天比一天增加的肮脏和龌龊甚嚣尘上,似乎自己站在这块明亮星空下的高地,就是最后的净土与圣殿。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太似乎缓过了阳气,不屈不挠地游说王平,那种百折不回的劲头令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立刻被软化。临出门,老太太建议,这个姚丽丽呀,真是个痴情人儿呀,整天在家哭啼抹泪的,也不好好吃饭,她妈妈想让你抽空多去串个门,感情都是个慢慢培养。依我看呀,你先和丽丽订了婚,等你哥找到了对象再结婚……

    王平天性是个软心肠人,心想,我王平何德何能呀,直教姚丽丽以情相许?他专门挑了个傍晚后的时间,估计姚家也吃完了饭,心内忐忑地来到姚家门前。犹豫了一会,定了定神,心想来就来了,怕啥?姚家人再厉害大概也不吃人吧!敲了敲门,进去,姚泥匠正跨在炕沿上就着一盏煤油灯抽水烟,见是他,身也没起,不冷不热地让了一句:“上炕坐!”就又闷头抽了起来。女人和姚丽丽听到声音,从里屋迎出来,不知该问些什么话。女人没话找话地问,你,你吃饭了没有?王平赶紧应承,吃过啦!女人热情地接过话头说,一个人出门在外的,肯定没吃,丽丽赶快去给小王做饭去!王平赶快再次申明说,真的吃过了!女人也再次说,咋也没吃!泥匠听得不耐烦了,黑丧着脸呛了女人一句,这女人寡逼的,人家吃过就吃过了,能不成吃过了非得跟你说个没吃过?女人被骂得一下子噤了声。王平正不好意思咋开口,见男人这个态度,也就没了忌讳,也不想太啰嗦,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家的困难和不想过早找对象的苦衷。正高兴地端着一杯水出来的姚丽丽眉脸一下子吊下来,肥胖的脸蛋能挤出二两黑色素来,生气地将水杯摔在地上,转身又回了里屋。王平尴尬地不知所措,连忙向泥匠两口子点点头,逃也似地出门,飞奔回自己的屋内,抚摸着一颗差点要跳出来的心脏……

    第二天,王平出了早班,穿着窑衣直奔东面的柳树湾村,很顺利地租到一间小南房,晚上回来多给了房东老太太一个月的房租,说了自己明天一早要搬家的打算。

 

  小广灵的甜蜜爱情刚开了个头,还没有真正尝到爱情的果实,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他的竞争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让他打得头破血流又抱头鼠窜的杨康。杨康其实早就对黄土坡的一枝花梅香有了谋划,只是                                        没想到让这个外地来的短胖小子捷足先登,并且还让梅香的弟弟跟了矿上车队。要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进车队进不去,当然,这事靠小广灵的姨姨也不一定能摆平这个矿的大矿长,人家伍家也有的是实力,强龙难压地头蛇,矿上那个领导不给黄土坡村长留一份?

  别看杨康文化不高,哄顺玩弄女人绝对是高手。他和几个小流氓使用了一出影视中演滥了的剧情,先让几个小混混半路拦劫傍晚回家的伍梅香,然后再出手英雄救美,一下子得到了头脑简单的伍梅香的无限感激和信任。此后,他专门调了班,一早一晚风雨无阻给伍梅香当起了保镖,起先伍梅香还惦着小广灵对她的好,偶然抽出时间还出去转转,后来,两相比较,觉得还是杨康对她真心好,人又长得帅,会哄她开心,又舍得花钱,讲哥们义气,朋友弟兄又多,又是本地人。回头再看小广灵,没有一处优点,自己咋就如此眼拙,差点就跳进了火坑。

  尽管小广灵对夺他所爱的杨康恨得咬牙切齿,但这是场公平的竞争,不具备打架动刀子的理由,如果他把杨康狠狠地揍一顿,反而会让伍梅香更看不起自己;况且杨康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整天尽和矿区的一些小流氓们一起混,打架有的是帮手,现在就连大队长孟双喜都对这小子敬畏三分,上不满班都得给个满出勤。

  小广灵只好黯然神伤地暂时退出这块角斗场和伤心地,悄悄地将自己的一点小家当搬到了王平这里。

  尽管杨康长得人模狗样的,他们苦水湾村离黄土坡村也不太远,但杨家在周边村民们的口碑中并不太好。远的先不说,杨康父亲在村里就是个不成气候的赖货,二流子。因此,得知二女儿又和杨康好上了,伍金孩极力反对。他的口头禅是“黄土坡一条沟也有个伍金孩,结亲家最起码也得和我伍家门当户对。”但梅香似乎鬼迷了心窍,大有和杨康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架势,还有一种大不了随杨康私奔到海角天涯的决绝。

  女儿和杨康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哪种程度,伍金孩并不是很清楚。他忙得很,村子里一大堆事情每天都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村里正在张罗着申请开一个新窑口,一应手续都得他去跑;另一方面还得和村支书勾心斗角,让那个长期霸着村支书位置的老不死尽快下台,他好对黄土坡村的一切事务大权独揽,这还得利用一切手段把乡里的干部拉拢好,和区里的领导也得多套近乎。所以,儿女们的事简直是小菜一碟,根本用不着他去过分操心,到时候只要他大手一挥,摆平这些小事还不是他的一句话?几个钱?尽管回了家女人在他耳边刮噪几句,他也从没有真正的放在心里。直到有一天半夜,他喝得醉醺醺的回了家后,女人告诉他,杨康准备选个日子和咱梅香订婚。伍金孩挥挥手说,订什么婚?苦水湾的杨家穷的叮当二响,拿啥养活梅香?话未说完,已经呼呼睡了大觉。

  第二天一早,伍金孩还未睁开眼,迷迷糊糊想起女人夜里似乎说过女儿订婚的事,猛然一惊,大脑立刻清醒过来,连忙推醒身边的女人,一问果然有这么一回事。伍金孩气恼地骂,他妈的,癞蛤蟆尽想吃天鹅肉,我得想想办法。

  晚上,伍金孩破例早回了家,边吃饭边向家里宣布,我打听好了,市里新开办了一家合资贵族学校,就是收费高一点,三年的学费一并交,念满三年还给退一半的学费。梅香年龄还小,我准备送她去读技校,念上三年技校,出来不愁端个铁饭碗!

  梅香一听让她还去读书,嘴一下子噘起老高,任性地说,我不想再去学校受煎熬!伍金孩眼一瞪,说,不念书能有个啥出息?整天和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还不是毁了自个儿的前程?啥也别说了,这个家还得听我的,你准备准备,我过几天就去学校交学费,等开学后你就去报到!

  伍金孩不愧是伍金孩,这招釜底抽薪的计策,一下子把杨康的全盘计划闪在了沟底,一时失去主意,班也不好好上了,每天和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在酒桌上顿足捶胸地撒一顿酒疯,吓得别的吃饭的人们起身逃离。三干头昂着一颗干巴巴的脑袋,眨巴着一双老鼠眼说,看你那点球相,一天还想混个社会,伍金孩算个球老几?杨康不服气地反问,那你说咋办?你给想个办法!三干头不屑地撇了撇嘴,边倾尽全力地啃一只鸡头边说,这点小事还用想办法?有钱人最怕啥?另一个小混混接口说,当然最怕死!三干头拍拍还在皱眉头的杨康说,霸王硬上弓,懂吗?杨康发狠地点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

  一伙人一直喝到晚上八点多钟,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簇拥着杨康来到伍金孩大门外。杨康让几个人在外面等,自己歪歪斜斜地闯进去。伍金孩一家人刚好吃完晚饭,饭场还没完全收拾。伍金孩正歪坐在一张沙发上剔牙,看见闯进来的杨康这股德性,一家人谁也没有搭理。梅香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指着杨康气恼地骂,你以后能不能少灌点猫尿?杨康傻呵呵地一阵冷笑,靠住正面的柜站稳步子,“嗖”地一下,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把锋利的三棱刮刀,一下子插在了饭桌上。伍金孩一愣怔,继续若无其事地剔牙,好像非常享受这种剔出一块多余肉的惬意,嘴里还舒服地哼哼了两声。梅香妈大惊失色,惊恐地盯着还在不断颤动的刀身,一时不知该跑还是该留。梅香站到杨康面前,仰着头愤怒地问道,你想干啥?你想干啥?杨康一把推开梅香,说,这儿没你啥事,你给我滚、滚开,滚、滚得远远的……

  伍金孩终于坐不住了,缓缓站起来,颤抖着一根手指指着杨康大声问,你,你小子想干啥?这倒有天没世界了!我姓伍的是吃饭长大的,不是让街头一个小混混吓大的……

  杨康僵着舌头说,我就是来问问,你这是啥意思?你当初要么别让你女儿和老子搞对象,现在她肚子里已经怀了老子的孩子,你倒又让她去念书了?要不是让她耽误,老子还错不过别的女孩子了呢!

  伍金孩色厉内荏地吼,你小子,反了天了,不说没孩子,有孩子也能到医院打掉。老子的胡子不由老子扒拉?我看你是披张床单就想上天?猪拉个板车就想到个北京?

  杨康急了,扑过去从桌子上拔出三棱刮刀,面带凶相地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老子今天就给你放放血……老子一个光脚的还怕你个穿鞋的?

  伍金孩也不愧是黄土坡的一霸,丝毫没有胆怯的表情,反而是一副活腻了的表情,一挺大肚子,将脖子扬了过去。

  杨康虽然喝了不少酒,胆子比平时壮了几分,但让他将刀子真的架到伍金孩的脖子上,还真的有些胆怯和惧怕,毕竟这是诈诈唬唬、装装样子的事情。不过,这家伙好歹也是刀刃见过红的一个混蛋,况且大门口还有自己的几个哥们在壮胆和鼓劲呢,今天不把这事摆平,以后就没办法再在这条沟往下混了……但让他真的杀人,他又没这个胆量,况且他的目的也是阻止伍金孩往学校送梅香……想到这里,杨康一横心,把自己的左手反过来放到桌上,用大拇指扳回另三根手指,伸出小指,手起刀落,齐齐地从中间关节剁下去。这节指头像是受到了主人的指令,直接弹到了伍金孩的肚子上又掉在了脚面上。

  伍金孩恐惧地一屁股蹲坐到沙发上,脸色铁青,气喘如牛。梅香和她妈一看杨康真的不要命了,吓得哇哇嚎陶起来。还是伍金孩有主意,临危不乱中将遮挡沙发扶手的一块毛巾抽下来扔给女儿,梅香忙将杨康的断指裹上,母子两个一左一右地搀住疼得直抽搐的杨康两只胳膊,急急忙忙去找诊所包扎。

 

  尽管伍金孩心狠牙硬,但若是遇到了更狠的角色,他也得退避三舍,不得不作出让步。他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和作法,自己本心为了儿女们的幸福和前途,而儿女们却并不领情,相反却对他的这种专横产生了逆反和抵制。照这样下去,最后还会反目成仇,自己何必自找苦吃呢?

  杨康呢,班也暂时不能上了,每天挎着一只胳膊,专等伍梅香来给送饭,洗脸,好像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将军,专等朝廷的封赏。伍金孩看这母女两个犯贱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发狠地说,想干啥就干啥去吧,以后有事别找老子商量,就顶老子把个闺女绑在大杨树上喂了狼!

  多数人们,尤其是矿上的人们,一般对别人家的喜事或好事不太热衷于议论。比如一个人向另一个说,伍金孩大儿子包煤窑发了财之类的话,另一个就说,那是人家的本事,与咱球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关于杨康去伍金孩家大闹了一场,把伍金孩的势头都镇压下去的一类话题,竟然被黄土坡人们吵得沸沸扬扬,津津乐道,几天之间演绎出好几个版本,都是关于伍金孩当孙子一事,有的说见到杨康拔出刀子的一瞬,就吓得尿了一裤裆;有的说爬在地上给杨康直磕头,直到承认了让杨康做女婿才算完……

  和伍金孩有过节或看不惯伍金孩趾高气扬的一些村民们,愉快地传播着这些小道消息,满足着各自心中的小小欲望,释放着平时积累在心头的愤懑或嫉妒情绪。他们刚刚舒畅了没几天,又失望地看到伍金孩挺胸腆肚地出进村委会,不由地泄了气,心中暗暗咂舌,不是传言伍金孩让杨康扎了一刀住进了医院?不是说让女儿气病了,爬在床上起不来了?咋又神气活现起来?甚至比以前都精神焕发,精力旺盛?姚泥匠以前找伍金孩压个章,想在院子的东崖下再暄一间窑,一直没有答应,这下正是个机会。见伍金孩来了村委会,忙跟进来,关切地问,村长这几天这么忙,是不是二女儿梅香要生孩子啦?伍金孩没听清这话是阴还是阳,只在嘴里胡乱应着,匆匆地取出章压了一下,又忙忙地锁进抽屉里出了门。

  如果伍梅香和杨康看过王宝钏这出戏,知道十八年寒窑苦熬苦等,最终等回了征西的薛平贵,还要和老岳父算粮登殿,出出自己和观众胸中的闷气,也算是个好的结局,也算伍梅香跟了个穷小子值得,确实没有看走眼,在家人面前是那么的扬眉吐气。

  难怪人们那么说,原来伍梅香整天和杨康滚在一起,果然就未婚先孕了。杨康得意着自己的杰作,把伍梅香领回苦水湾自己的家中,着实恩恩爱爱了一个多月。他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着娇妻生下孩子后再出去上班,没想到寂寞的三干头领着几个小混混找上门来,鬼鬼祟祟地把他约出门来,几个人在大门外交头接耳了一阵。杨康返回来哄骗梅香说,主井的大绞车坏了,离不开他这个大拿,这不,队长专门派人来请他出山。梅香说,那你快去快回,我住在这个山沟沟,真寂寞死了。

  苦水湾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家家户户还住着砂石垒起的窑洞,尽管离东面的黄土坡只有七八里,因为没有村办煤矿,没有流动人口,依然像个偏远山沟的农村一样封闭自守。年轻人们纷纷涌到黄土坡一条沟,各找各的挣钱门路。长这么大,伍梅香也没受过如此寂寞的煎熬,出了街,看不到几个人影;回了家,孤独一人。杨康父母都是爱耍的人,每天一扔饭碗,两口子分头出去,各找各的摊子。杨康有个弟弟,还在上学,常年住校不回来。

  尽管梅香的肚子一天天鼓凸起来,杨家人却并没有把她当珍珠宝贝或大家闺秀一样供奉起来,这家人的冷漠和得过且过的过日子方式,让她的心一天天向下沉去,感到了生活的虚无和飘渺。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非得被活活憋闷死。有天中午,婆婆竟然玩得没顾上回来给她做饭吃。等到一点多钟,肚子实在饿得难受极了,只好自己动手找吃的,翻腾了一遍,只找到半个吃剩下的干馒头,啃了两口,实在难以下咽,用温开水泡软,勉强吃了下去。她越想越伤心,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到水碗里。抹掉眼泪,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服,蹒跚着步子,硬是一下午挪回了自己的妈家。

  伍梅香刚走,杨康就回来了。一看不在,以为到谁家串门子去了,也不以为意,看到炕上半铺开的褥子,一下子困乏得要命,脱掉鞋子躺上去,立即就进入了酣沉的梦乡。这些日子,杨康可真的累坏了,白明黑夜跟着三干头在沟中的各个小煤窑乱窜,赌场开到那里,他们几个小混混就跟到那里,主要任务就是护场子,为黑老大当保镖。这么大的赌场,这么多的赌资,让他着实开眼见世面。一捆一捆的钞票好像乱纸一样满场子飞,场场下来输赢见万稀松平常。每场下来,不管谁赢,对护场人的赏金必不可少,少则二三百,多则上千元。除了这么多天内的肆意挥霍,杨康的口袋里还剩下两千多元。这么多钱,她伍梅香看见能不笑逐颜开?能不高兴地喊他几声“亲哥哥”?要知道,他一个月工资才能挣一百多块,还得上够二十五天出勤,辛苦一年才能挣一千多元,除过每月的生活费,能攒几个?今天,趁着赌场转移,他抽空回来给梅香送钱,也好让她看看她选的对象多么有本事。

  半下午,杨康睁了一下眼,见梅香还没回来,心里骂了一句,眼涩得不行,头一歪,又呼呼睡了过去。晚上,杨康妈把儿子推醒,问,你媳妇呢?杨康一个激灵爬起来,懵懂地问,我还正要问你呢!

  村子小,娘两个转了一圈也就问寻遍了,最后碰到收工回家的羊倌,说,下午好像看见个大肚子女人向黄土坡走去了……

  杨康一听,拔腿向黄土坡村跑来。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伍金孩门口时,发现两扇大门早已从里边锁上了。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既不敢大声敲门,又不敢大声呼喊,只能扒住门缝低声下气地呼唤着梅香的名字。过了许久,听得上房门开了,梅香妈站在院内问:“谁?”杨康说:“妈,是我,杨康!”“谁是你妈?你这半夜三更的,像个鬼魂一样叫的个啥魂?”“我是来问问,梅香今天下午回来了吗?”“梅香?梅香不是让你领走了吗?你啥时候给送回来的呢?”“这,这,唉,梅香今天不见了!”“不见了还不快去找?”梅香妈怒气冲冲地说道,转身回了屋。

  杨康一听这话,心里有了底,知道梅香肯定回来了,不然当母亲的能不着急?反正身上有了钱,明天再想办法,不愁她母女俩不顺从。

  这几天,伍金孩只顾住在省城申请村办煤窑的最后一道手续,暂时还回不来。没有人打扰,梅香娘儿俩一觉睡到了八点多钟才起来。听得大门外已经有了声音,当妈的还在嘀咕,真有些闲人,大清早晨的就来大门口抢位置了!一推大门,差点吓昏过去。

  杨康直挺挺地在门口跪着,手捧一束鲜花,身边堆放着各种礼品,仿佛要在这儿开一家杂货铺子。

  女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喊着女儿快出来,看看这个杨康到底是咋回事。杨康的周围,已经站了一堆看热闹的闲人,都好奇地想知道这是咋底一回事?又要上演什么精彩的戏剧?但接下来的平淡,又让他们感到了无边的失落和郁闷。

  杨康的举动着实把伍梅香又感动了一回,甚至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她提出再也不想回苦水湾那个破家了,杨康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好好好,一切都依你,咱先租房,用不了二年,我保证让你住上自己的房……

  原估计杨康给租两间房住,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两把牙刷子,通过三干头和矿长小舅子的关系,竟然白住了一间工人宿舍,房间号码220,正好是小广灵和王平他们住过的那间房。

  现在,杨康没费劲手里就攥住了工人们上班一年挣的钱,对上班就更没了兴趣,一心谋划着要利用这笔钱做点啥大生意,整天在市场上游来荡去地寻找商机。果然,让他捕捉到一个商机,一个河北来的商贩让他相跟去他们那儿贩白面,回来肯定利润翻倍,除过吃喝拉杂、雇车费用,每人至少能分一千多元。

  没过十天,杨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和梅香说,白面也选好了,第二天一早准备雇车往回拉,晚上一高兴,两人喝了点酒,半夜醒来不见了“朋友”,一摸口袋,钱也不见了……梅香安慰说,吃一堑长一智,钱是人挣的,你还是先安心上班吧!杨康丢了钱跌了脸,嘴里唯唯诺诺,心里说靠上班能挣几个钱?

  杨康去找三干头诉苦,被三干头一伙人狠狠嘲笑了一番,说你小子压根儿就不是个经商的料,还是跟着弟兄们一起混社会来钱快!杨康哭丧着脸说,我给人家梅香下了保证,再不参与灰事了!三干头不屑地撇撇嘴,啥保证不保证的,这社会你也不看看,闹了钱是英雄好汉,闹不了钱是王八水蛋……几个小混混一哇声地起哄,还是三哥说的对!

  杨康又开始了夜不归宿。十天,半个月,一个月。梅香挺着颗大肚子,即将生产,那也去不了,偶然出门,工人们看见她躲躲闪闪的,正议论着一件事,见她过来就转移了话题,问谁都说近日压根儿就没见你们家杨康……

  快过元旦时,梅香生下了一个女儿,母亲过来伺候着她坐月子。杨康还没回来,甚至连杨康的家人也没见过来送一个脚踪。梅香恨得牙痒痒的,发狠地说,这家伙肯定死在外边了,回来就让他把孩子抱去,这光景是再也不能往下过了……

  孩子过满月时,嫁到市里的大姐来了,看见披头散发、面黄肌瘦的妹妹,大姐心疼得哭了,以为妹妹早已知道了杨康被抓起来的事,责怪道,当初爹妈不让你找那个混蛋,你非要找,现在好了,杨康杀人了,不说一命抵一命,就是不判死刑,我看这辈子也别想出来了……站在地上做饭的母亲几次给大女儿使眼色都没制止住顺坡倾倒下的水流,等大女儿明白过来时,梅香也早就听进了耳朵。

  出乎母女俩的预料,梅香一边给孩子喂奶,一遍平静似水地说,大姐你别说了,妈也别使眼色了,这么大的事,住在宿舍里的工人们早就吵翻了,人们不敢让我听到也顺风灌满了耳朵。我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肯定不累赘你们。等孩子大一点,我就能出去找点营生干了……

 

  王平住在柳树湾村边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出大门不远处的沟底,孤零零地生长着一颗婆娑的老柳树,身体扭曲得像麻花状。春天的时候,枝条柔柔顺顺地垂下来,像女人的长发。对于这棵柳树能够存活下来,完全是因为老的没有价值,也不影响别人的生活,所以人们也就对它的存在熟视无睹了。王平来这儿租房的时候,最先喜欢上的就是这棵顽强不屈的柳树,以及柳树周围安静优雅的环境,因此,便毫不犹豫地住到了这里。平常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来柳树下面站一站,抚摸抚摸皱褶遍布的树身,吟诵些不着调的诗词。小广灵听了,笑话道,照这样下去,咱们窑黑子里面马上要诞生一个大诗人了!王平说,那倒是不重要,关键是你看梅香现在那种状况,真的让人有些担心呢!小广灵嘴硬硬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娶活人妻!王平说,咱们都是出身穷人家的孩子,娶个媳妇谈何容易?虽然梅香现在带着个孩子,但毕竟和你好过一阵子,再续前缘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小广灵撇嘴,你这人太没是非观,见人都给笑脸,虽然和谁也不结仇,也没有过硬的朋友,这种事强求不得。

  王平被调到另一个班当了班长,一方面因为他现在被不断进来的新工人顶替成了老工人,另一方面对待工作也确实认真负责;还有就是队长考虑到王平和小广灵关系不错,能够避免上下两个班的人互相推诿、扯皮,故意给下个班的人留下一个糟糕的摊子。

  现在,在王平的影响下,小广灵每天下班时也从不空手,总要在路过煤场时,拣一块平整光滑的大块煤背着回家,院外墙角的小煤堆一日比一日高大雄伟起来。小广灵闲下无事时,总要抚摸着一块块光滑油亮的煤块喃喃自语,爱不释手,满眼都是一个父亲看见心爱的儿女的慈祥面容。他不止一次地和王平唠叨,争取到年底攒够一卡车这样的大块煤,雇辆卡车送回老家,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父老乡亲见识见识真正的大同煤……王平就鼓励他说,心中有梦想的人才觉得生活有奔头!放心吧,有我们两人的共同努力,一定让你实现这个愿望。小广灵听了这话,就更加卖力地背起炭来,有时候,半夜下了班送回一块后,饭也顾不上吃,信心十足地再去背一块。

  因为两人错开了班次,没有王平的约束,小广灵抽烟喝酒渐渐又豪无节制起来,不管喝了多少酒,小广灵从来不舍得误一个班,几乎月月上满班,似乎总有用不完的力,事实上小广灵确实比王平精力旺盛的多,胳膊上的腱子肉像一团麻绳,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块面筋,要是扳手腕,一个队没几个人能扳过他。尽管在工作中他像王平的一个大哥,在生活中却逊色于王平的自控能力和分辨是非能力。

  这天,小广灵下班后,独自一人在市场闲逛,看见梅香抱着孩子也在市场转,两人很意外地在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位前碰了面。看到像个农村妇女样的梅香,头发凌乱,衣服陈旧,孩子咿咿呀呀地指着棉花糖想要,梅香犹豫再三,还是走开了。小广灵一阵心酸,掏出一块钱让摊贩给包起来,然后快步追上去,举着递给孩子。看到小姑娘露出甜甜的笑容,小广灵不由握了握小家伙的小手。梅香返回头,苦笑着说,她还不太会吃,所以我就没给她买……小广灵问,你现在还在工人宿舍住?娘俩个咋生活?梅香说,全靠我妈偷偷的接济,要是孩子再大点,我盘算着再找点营生做……小广灵摸摸口袋,掏出一大把零碎票子,顺手装到梅香的口袋里,说,别苦了自己和孩子,我少抽一盒烟,也能省下你们娘俩个的零花钱。梅香急的满脸通红,却又腾不开手把钱掏出来还给小广灵,只是一股劲地推让,快别这样,快别这样,你挣个钱不容易,攒下还等娶媳妇呢。小广灵往后退着,说,有时间了我去看你……

       

十一

  王平发现小广灵和梅香又有了来往后,已经到了夏天。小广灵一天比一天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起来了,一改以前邋里邋遢的习惯,衣服洗的勤了,也换的勤了,隔三岔五去梅香那里看看有啥困难,每次去总要买些蔬菜和水果一类的东西,回来后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那样子像意外中了一笔大奖似的。王平揶揄咱好马还吃回头草?小广灵像个哲人般沉思了一会说,你是没有过这种经历,这人呀,一旦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心里就像照进了日头。

  暖暖的日头在小广灵心中没有照耀太久,就被一块阴霾彻底笼罩了。有一天,小广灵夜班,下午睡醒后,照例兴冲冲地去看梅香母女,还捎带着给梅香劈了一堆硬柴。晚上,梅香留下他吃饭,笨手笨脚地炒了几个菜,还跑到下面的小卖铺买回一瓶好酒,说这么长时间了,就让你破费,今天说啥也得请你好好喝一顿。小广灵看到梅香真心留他,也不再推拖,脱鞋上炕,一边逗着小女孩耍笑,一边和做饭的梅香说着队里的人和事。

  菜端上来了,梅香又拿出两只杯子,给小广灵倒了满满一杯,自己也倒了半杯,说,来,今天咱俩喝个尽兴吧!两人边喝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矿上的一些闲事。小广灵想,也许今天这正是个借酒表白的机会,不如把自己心里想的倒出来吧!喝到七分酒时,小广灵正想说话,看到梅香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又遇到了啥难处,不由急了,大着舌头说,你有啥事就尽管说吧,我啥都能接受,啥都能克服……梅香只好向小广灵说出困惑,她大哥给她问讯了一个男人,是十矿长期工,和女人离了婚,身边也没孩子,还有矿上给分的两间半房……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非常矛盾,也没个拿主意的人,今天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小广灵其实是挺蠢笨的一个人,听了这话,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只好言不由衷地说,你应该好好考虑考虑,这么好的条件,错过了可惜……

  梅香失望地反问,你觉得可以考虑?

  小广灵觉得嘴里苦涩得厉害,一仰脖子,将多半杯酒喝了进去,晕晕呼呼地跳下地准备出门,梅香担忧地说,你今天不是上夜班吗?喝了这么多,就请上一天假吧!要么,你就别……别回了……小广灵说,那咋行?和人家队长也没提前打招呼,况且,这点酒误不了事,你和孩子早早休息吧!

  从梅香住处出来,小广灵脑袋涨得像个气球,被冷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刚走下宿舍里的阶梯,嗓子眼一酸,扶着墙角呕吐起来。平时,小广灵的酒量在窑黑子们中间也算有点名气,半斤八两根本没有一点问题,该上班照样上班,从来不误事,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不胜酒力了?

  将压在胸口的怨气和委屈尽情地吐出去后,反倒觉得步履轻盈起来。回了柳树湾,看看时间也快到了,与其独自面对孤独伤感,不如早早换上窑衣去井口和窑黑子们日娘操祖宗,顺便见了上二班的王平,问问他们二班今天把井下车场后面拐角处的道轨重铺了没有,那地方常落道,得重换几根道木……

  前半个班,出煤非常顺利,每隔十几分钟,井下就会准时响起提拉黑牛车的铃声,翻煤工们也没人丢盹,按部就班地翻煤,再将空黑牛斗子挂好送到井下车场。后半个班,隔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一车煤提上来,小广灵找了个僻静处睡了一觉,冻醒后依然没动静,喊了个挂钩工和他一道下井看看情况。

  果然是车场出了故障,一钩煤从回采工作面拉到盘区斜坡时,在拐弯处摔翻了三个,几个跑钩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抬上道。小广灵过去观察了一下,忙用道木支好后面的几个重车,然后拔开链接的落道车,将木楔子支到轱辘下面,用灯头指挥巷口的绞车工慢慢往道上引。绞车工是个新手,没有开车经验,反复拉了几次都不行。小广灵赶紧跑过去,一把推开司机,自己操作起来。钢丝绳中间挽了好几个大疙瘩,受力不匀,不断跑偏,小广灵情急之下用手去拔弄,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袄袖子被卷了进去,自己一只胳膊也被带了进去,按停止按钮已经腾不出手了,巨大的牵引力把整条胳膊卷进去。旁边站着的新工人一阵呆傻,猛然醒悟过来,赶快扶起了压下去的绞车把手,拼命地往出扯班长。

  连夜,伤势严重的小广灵被矿上的救护车送到市医院。

  王平下了二班回来后,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又简单地热了点剩饭,就疲惫地钻进了被窝。睡到半夜三点多钟时,猛然被一个噩梦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摸胸口,心脏还在咚咚跳个不停。他不由暗自纳闷,以前可从不做这种鲜血横流的怕梦呀,今天这是怎么了?再想重新入睡,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情烦躁不安,不得不爬在枕头上连抽了三支烟。临明,终于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一睁眼,太阳早已升起老高。猛然想起时间,摸过枕边的马蹄表一看,已经八点多钟。不对呀,往常这个时间,上夜班的小广灵应该已经回来了,今天怎么……一股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慌忙穿起衣服,急匆匆地沿着他们常去黄土坡走的那条小路迎去,直到在煤场见到早班人时,他才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

  中午,王平赶到市医院时,看到仍在昏迷的小广灵只剩下了一条胳膊,绷带缠了满身……

  三个月后,小广灵空荡着一只袖管回到了黄土坡煤矿。身上其他零件基本完整,只是成了独臂将军。煤矿工人是不能干了,得另谋出路。经过和矿方协商,给了一笔赔偿金,算是和他彻底断绝了关系。他不想回去,去他姨姨家商量想找个看门的营生,姨夫黑丧着一副眉脸,骂,赶快滚回你老家去,我们不想再看见你这种不成气候的东西!

  在黄土坡村,个体养车的人只有两三家,伍金孩也买了一辆东风牌卡车,由他小儿子跟着雇来的司机拉煤。王平找到伍金孩,商量说想雇他家的车给小广灵家送车炭。伍金孩这次表现得非常仗义,答应得非常痛快,能行,那是个好后生,咱能帮尽量帮!

  王平半夜就起来了,把自己的黑窑衣换上,一块一块地将黑油油、亮晶晶的大炭块背到沟底下停放的卡车上。

  半上午,他把小广灵扶进驾驶室,疲惫地靠在老柳树身上,闭上眼才觉得眼角有两汪泪水溢出来。他用两手刚擦去,却又不自觉地涌出来,他只好任由自己泪眼迷朦地目送着卡车渐行渐远地驶出这条黑土沟。

送走了小广灵,王平转身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前几天,韩昌已经来和他说好了,让他也去桃花沟煤窑当打眼工,挣的工资是这儿的两倍多。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时间已是1987年的夏天,桃花沟的遍野桃花早已完全凋谢,丝毫看不出初春的灼灼其华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丛丛深绿浅黄的枝叶以及零零星星结在上面的小桃果。

    马矿服务公司开办的桃花沟煤矿,位于桃花沟村东一里地外的一条深沟中,各种机械设备、车辆早已将这条沟像揉面团一样团弄成矿山需要的各种形状,偶尔有一两丛奄奄一息的桃树孤零零地悬在半崖上,树身上挂满了污黑的煤尘,冷眼观察着这条沟内喧嚣一时的繁华。

    这个夏天,天气热得有些出奇,桃花沟煤矿更是每天笼罩在一片炽红繁盛的烈日下,仿佛要把这座小煤窑沟里沟外所有的黑色全部融化成火红色的岩浆。

    从井下的回采工作面弯着腰走出来。猛然来到大巷的风口处,王平感到全身的毛骨眼仿佛一下子扎进万根银针,说不上是舒爽还是难受。他不由加快脚步,率先连奔带跑地走到副井的出井口。抬头向上望去,什么都看不清,但光明就在上头,他还得爬600多个梯阶才能见到亲爱的阳光。没有什么好说的,尽管两条腿疲软得再不想往起抬了,就想躺在这里睡一觉,但他和所有的下井工人一样,只要下班时间一到,就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下子像只鸟似的飞出井口,飞到场上,飞回宿舍。至于回了宿舍还能有什么想法或者干些什么,那也只能看宿舍的情景和自己的心情了。600级台阶算什么?比起场上温暖的阳光、自由的空气、放松的心情,还有16个小时的自由,就是再有这么多的台阶也得一口气往上冲。

    边默数台阶边抬头向上仰望,走了100级台阶后呈现出的是一颗豆粒大的白点;再攀100级台阶时,又看见有一只白瓷盘在眼前晃动;再向上,又化作一只圆圆的大瓷盆。猛然,天地豁然开朗,朗朗乾坤一下子呈现在眼前。尽管满目依然是黑色,但在明晃晃的阳光照射下,那种舒心惬意是没有下过矿井的人根本难以体会得到的。回头再看爬过的陡峭梯级,妈呀,竟然是那样陡,那样深,那样长,下面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晃动着向上移动,排列成一条细细长长的一字长蛇灯阵。

    王平庆幸地摘下头上的胶壳帽,让井口的凉风咨肆汪洋地吹散头上蒸笼般的热气,不由舒畅地叹息一声,暗自得意自己不是最后上来的那一个。

    离开风凉的井口,走到大太阳底下,虽然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但滚滚热浪还是扑面而来,尤其是经过堆积如山的煤场旁边,看到煤山一角熊熊燃烧腾起的紫色烟雾,刚才的凉爽和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闻着辛辣刺鼻的硝磺气味,浑身不由酥痒刺激起来。走在王平身后的一个工人骂道,真他娘的是老母猪拱白菜,白糟蹋那好东西,老子们在井下辛辛苦苦地运上的煤,到了场上全都白燃了。另一个工人接口说,狗扑耗子多管闲事,你挣你的铲煤钱,你管球它那么多的,全烧光哇有咱球相干!王平回头看看发牢骚的两个本班人,苦笑笑,心想,这段时间准是煤炭形势不太好,堆了这么一煤场煤还不往走运,显然已经供大于求了。但他懒得和他们讲这些大道理,说出来更让他们看不起他这个白面书生样的窑黑子。

    绕过了煤山,还得爬一道铲车推开的大土坡,然后才能回到他们的宿舍区。所谓宿舍,其实也就是两排用白砂石片砌起的窑洞,四面无遮无拦,是空旷的野外,这也是租用的人家桃花沟村的公产房。据桃花沟人讲,这两排二十孔石碹窑洞是当年解放军的一个连队在此驻扎时碹起来的。解放军走了后,住过十来个插队知青。这些知青走了后,窑洞又做了大队的饲养院,有的储存草料,有的圈了牛马驴骡。改革开放后,牲口和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这些窑洞便闲置起来。服务公司在这儿开办了煤矿以后,和村干部经过协商,正好用来当做了下井工人们的宿舍。窑洞的南边,有七八间砖木结构的房屋,最早是解放军的连部,后来是知青们的文化活动室,再后来是饲养员住的房,现在又成了煤矿场上干活人们的宿舍,有挖子车和铲车司机,有下夜看矿院的保安,有井上下的电工、检修工、修理工……过去,四面都有片石砌的墙体,后来被村人们逐年拆下拉回了各自的院中。好在下井工人来来去去,都没有主人翁的意识,作为临时歇脚点,有这么耐用结实、冬暖夏凉的石碹窑洞住,也就顾不上是牲畜住过的还是做过库房的,矿上能给安排这样的住处,已经比一般小煤窑工人在土崖下自己掏挖的土窑洞强上百倍了。

    王平和本班工人们下班回到各自住的窑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抓起水桶边的碗或饭盒,舀起冷水咕嘟嘟地猛灌一气,然后用污黑的手背抹掉嘴角边的水珠,从墙上挂着的衣服中摸出烟卷,美美地点上一根,也就是三五口的吞吐,一根烟就烧到了手指,赶快再用烟屁股续上第二根……

    夏天洗澡也用不着热水,先将脚上的两只高腰水靴甩掉,让臭脚见见风,再慢慢腾腾地脱下身上早已湿透的窑衣,只穿着一条裤衩,将衣服晾晒到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端出一盆水,在天空的烈日烘烤下,噗噜噗噜地开始洗涮。各个窑洞里的窑黑子都一样,不用担心有女人看见,矿院里的女人和姑娘们打死也不敢来宿舍区周围散步或找人,桃花沟的女人们更不会来这些光棍汉们居住区找没趣。

    有些没调的窑黑子们,遇到这样的好天气好太阳,干脆脱得一丝不挂,裤裆吊着一大砣东西,赤裸着身子在院里洗漱。有的还要站在一起,比试比试家伙的大小,引起一阵阵放肆、粗野的大笑或谩骂,把刚刚爬那600级台阶要死要活、有气无力的劲气早扔到了一边。有护羞的窑黑子不敢脱裤衩,正洗着,就会有人偷偷跑过来,猛不防一下子将他的裤衩拉到脚梁面,又会引起一阵无所顾忌的大笑或骂声。

    有性急或饿急了的工人等不及脱窑衣,回了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饭票,敲着饭盒,先到食堂喂脑袋。食堂基本是千篇一律的大馒头、大烩菜,还有熬稀粥或绿豆汤不要饭票,管饱喝。偶然也有三两个小炒,但那不是一般工人们舍得吃的东西,多数是能挣大钱的打眼工、支柱工或者当个一官半职的人们的牙祭。

       

    春天,王平在老乡韩昌的引见下,毅然舍弃黄土坡煤矿运输队的职业,主要目的是来桃花沟煤矿当个支柱工或打眼工,因为韩昌已经来这个矿当了半年多的支柱工。据他说,不管是支柱工还是打眼工,挣钱多,出井早,不是谁想干就能轮到谁。

    离开黄土坡,尽管有些不舍,但却并无多少留恋,因为他在这里没有靠山和背景,想转成合同工那是四堵墙搭了个顶子,门儿都没有。还有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小广灵丢掉一条胳膊,黯然神伤地回了他们老家,出来进去没有几个能谈得拢的朋友。市场上尽日的嘈杂和繁荣,徒增他这个孤身出门在外打工者的伤感之情,不如找一处安静的山沟养精蓄锐,然后再找更好的去处。况且,听到桃花沟这个充满诗情画意和无限美好遐想的名字就让人心旷神怡,灰暗的心情和对前途未卜的忧虑倏然被抛到九霄云外,感觉到满眼都是光明的未来。

    韩昌和采煤二队队长吕佃富的儿子吕金喜是一个村子的好朋友,尽管吕金喜生长在矿区,但也免不了常回村走动。金喜父亲吕佃富年轻时离开村子出外当兵,基本上脱离了农民的身份,因为那个年代的转业军人国家都给安排正式工作,尤其吕佃富在部队还当过排长。转业时电厂、煤矿任意选,吕佃富家里穷得叮当响,觉得煤矿工人挣钱多,选择了煤矿,被分配到马矿当了采煤工。这人别看长得瘦骨伶仃,貌不惊人,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更有一股吃苦耐劳的好精神,硬是凭着自己的打拼,从班长、跟班队长,一直干到采煤队党支部书记的位置。矿上成立劳动服务公司也是顺应改革的潮流,一方面能分流一批工人,安排许多矿工家属就业,另一方面能给矿上增加许多额外的收入。服务公司不但在本矿区办有商店、饭店、各种小型加工厂,而且还逐渐扩大规模,在矿区周边办起了煤矿,吸引矿上一些有门路的纷纷往服务公司调动。也不知吕佃富供奉了哪路神圣,被派到桃花沟担任了采煤二队队长兼书记的职务,工资挣得多不说,额外的好处自然也不少。在采煤二队,他就是土皇帝,手下的五六十号工人就是他的臣民,谁都得听他的调度和指挥,惹翻了,一句话就能让你卷铺盖走人。

    韩昌虽然是家中的独子,父亲又常年生病,年前娶过的媳妇也不想让他再下井;但他清楚,靠刨弄几十亩土地,别说是给老父亲治病,就是娶媳妇拉下的一摊饥荒也还不清,就经常往吕金喜家跑。每次去时,手里总要提些东西,不是一卡子胡麻油就是家里磨好的莜、豆面。吕佃富看这后生挺会来事,知道他想谋点营生,权衡再三,就把他安排到本队当了支柱工。

    支柱工和打眼工是采煤队的尖兵,因为比铲煤工还多了一重危险,所以挣得是全队的最高工资。尤其是打眼工,不光要操心头顶上的顶板塌落,还要操心放炮时飞溅的煤块伤人。如果煤层高,打眼工打下一茬炮,就够铲煤工一个班黑水汗流地往外运。可惜桃花沟矿的煤层只有一米五六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米三四高,打眼工放完一个循环的炮以后,还得到另一个工作面继续打眼放一茬炮,但依然每个班比铲煤工早上井半个班。

    打眼工拉下第一茬炮后,紧接进入工作面的就是支柱工。其实支柱工的苦也不轻,他们下了井得从盘区外面一根一根地往里扛木头,然后量好尺寸,再将长木头锯短,从煤窝中掏出硬地板,一人扶柱子,一人将柱帽横搁在上头,轮起大捶将三个木楔子楔进去。按大矿的标准化和安全规程要求,回采工作面支柱必须株距和行距不超过一米的间隙,但这是服务公司开办的小煤窑,不存在那么多讲究,为了节省木料,上头也在默许,支柱工可以视顶板完整和碎裂程度随机而定,顶板不太好那就密集地支几根,往往打眼工出井时间不长,支柱工也就出了井。所以,能进队里当个支柱工,比当个打眼工都舒服。

    浩浩荡荡的铲煤工人下来后,首先得从巷口往工作面抬道轨,从上个班铺设的接头处继续铺设简易的道轨,还得躲开柱子的拦挡,拐弯就特别多;然后再到顺槽口,每人推起一辆矿上专门订制的低矮宽的黑牛车沿着铺好的轨道往工作面推。十几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人推着一辆黑牛车来到工作面,象星星般洒落在几十米长的各个点,然后摆开阵势,甩掉身上的厚衣服,谁也顾不上说话,都像上了战场一样紧张,生怕旁人抢走了自己跟前的煤,只听到大铁锹铲煤的嚓嚓声和煤块碰撞黑牛车的嗵嗵声。

    王平来了这个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就是新工人,管你是个什么人,进了回采就是排挤打压的对象,这和犯人刚进了监所差不多,先把你的王头拿下。不光是老工人们喝骂,就连班长、跟班队长都拣最难最苦最累的营生布置给你干。每个班,他总是排在最后一个推黑牛车进来的人,等他用木楔子将车固定好准备装煤时,近处的煤已经被先头的人铲光了,而前有十几个黑牛车挡着道,想挪动也挪动不了。想往满装自己的黑牛车就得到几米外甚至十几米外紧靠工作面煤邦处往出端,后来看到别人操起大铁锹往外一节一节地攉,省时省力,也赶紧照这个法子干。运气好的人,黑牛斗子正好落在上方空隙大的地方,搬起大块煤几下就能装满。运气不好的人,正好遇到顶板矮处,只留下一条缝隙,就得平端起锹,慢慢地向里送煤面,像喂牙疼的人吃饭般困难。别人都装满车,蹲坐在煤堆上休息,他的车还只装了一半,影响了里边的重车往出拉,班长左三和用灯头晃住他的脸骂,我看你是蛤蟆进了羊圈,要毛没毛,要粪没粪,白长了一副空架子;要是没有把车装满,就让跑钩工拉走,左三和又回过来骂,树叶子烧纸,你这是哄人哩还是哄鬼哩?

    看到这样的工作环境,素质这样低劣的窑黑子,王平上了几个班就感到了懊悔和丧气,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不在这里干,又能到哪里?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再回黄土坡煤矿运输队,那是不可能的了,人家那营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根萝卜在快要拨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守在了坑边,泥土还没抖落净的时候,另一根萝卜就插了进去。

    王平当初被韩昌介绍来桃花沟矿下井,本来是说好的,最起码当不了支柱工,也能当个打眼工。王平破釜沉舟地彻底告别了黄土坡矿运输队,将一应该结算的都结算清,该交待的都作了交待,带着卷薄薄的行李和一只放书的雷管箱挤进了韩昌他们住的一孔窑洞。

    等一切安置妥当后,韩昌领着他去办公室找吕佃富。吕佃富上下打量了一眼两手空空的王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身体倒是挺魁伟,能吃下回采的苦?王平赶紧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好烟,抽出一支给吕佃富先点上,再顺手轻轻推到吕佃富面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回答,能,我在黄土坡矿已经受了两年窑苦。吕佃富眯起一双细缝眼,吐了一口烟雾,点点头说,那好吧,先到办事员那儿办个入矿手续,明天早班就到胡重旺那个班先去铲煤吧!韩昌急了,忙插话说,吕叔,不是说好了,让他到夏平那个打眼班当打眼工吗?吕佃富无奈地摊摊手说,要是这后生早来半个月哇还能安插,你又不是没见,几天前打眼组刚好安排进一个人;再过几天,还有个马矿长打了招呼的人也要当打眼工,都是有关系的人,我有啥法子?等等吧,等有了空位子,咱再想办法……

    韩昌无奈地领王平走出矿院,边走边狠狠地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炭块骂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人一当了官,就他妈的眼睛翻到天上去了!王平反过来安慰韩昌说,让铲煤就铲煤吧,那么多人铲煤,咱怕啥?韩昌为了挽回点丢失的面子,顺杆子说,也是,别看是个铲煤工,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大小都得有点关系或有人引见才能进来。先干着,慢慢瞅个机会,把老吕打点好了,不愁换个工种!

    桃花沟矿别看麻雀小,五脏可都齐全,场上各科室工作人员和女员工都在矿院的两排砖瓦平房内办公和住宿,还有一辆中巴车每天定时去马矿接送跑家的职工。吕佃富在这里充其量也是个中层干部,因为管他的还有矿长、经理,甚至公司的总经理……

    矿上有三个掘进队,两个采煤队,一个运输队。两个采煤队各有来路,采煤一队号称商都队,因为从跟班队长到班长,还有大部分工人,几乎全都是内蒙商都来的人;采煤二队号称丰镇队,自然是丰镇人居多。像王平、韩昌、打眼班长夏平、支柱班长王润珍等少数插进来的“外地人”,都得有一定的关系或介绍人才能进来。这个阶段,四川人还没有醒悟过来,浙江人还在研究制作皮鞋,还没有大量涌入各个小煤窑大包大揽掘巷出煤,但也不乏零星的四川人在山西的各个小煤窑开始了打拼和寻找发展机遇。后来,像桃花沟这样的中小型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就逐步被四川包工队垄断,内蒙包工队不知所终,本地一些有关系的人也只能退居二线或场上干些辅助工作,根本插不进采煤的行列,高工资也与他们无缘了,这是后话。

    进了吕佃富当队长的丰镇采煤队,看到这么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素质如此低劣的一群乌合之众,王平时常有种暗无天日的感受。每个班,他都在咬着牙铲煤,咬着牙坚持到最后一个离开工作面。手上的血泡慢慢凝结成一层老茧,直到再无疼痛感;胳膊从酸困到腱子肉发达,逐渐变得强壮有力起来。他不想和人吵架,也不想和某个人打架,那样会无形中竖起一堵墙壁。他的心里忍着沉默的一座火山,在拼尽全力地干活,流汗,在和排斥他的人较劲、比拼。当初刚去黄土坡矿运输队时,不也受外地人的排挤和欺侮吗?但最终还是凭自己的顽强和努力站住了脚跟,上下认可了他这个窑黑子,并且还被队长任命为他们的班长吗?如今,他去了黄土坡市场时,偶然遇到过去认识的那些人,他们依然怀念着大伙在一起的时光,连当初吵嘴打架的事都当作有趣的事谈论,他们有的对王平的突然离去惋惜,也有的佩服他的勇气,希望他也能带走他们,那怕去铲煤,只要能多挣钱,说反正咱们这些打工仔,到哪干也没啥前途,都是干一天说一天,能多挣钱才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看看,这些土头巴脑的黑脸汉,知道王平念过高中,能理解意思,和他说起话来,也好咬文嚼个字。

    人的行为和心情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着。既然没有别的什么出路,既然当了这个窑黑子,命运把自己推到了这样的角色,就得把这个窑黑子当好,怨天尤人没用,抱怨命运的不公更没有用,干好自己的工作,取得领导们的信任和工人们的好感才能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和用武之地。如果你作出了某种选择,就要准备好承担这种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即使再苦再累。

    井下干了一个多月,终于盼到了开资的日子。看到自己手中厚厚的一沓票子,王平和工人们一样笑逐颜开,觉得自己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尽管挣得非常艰难,尽管和支柱工韩昌、打眼工夏平比,没他们两人的工资高,但王平依然感到了充实和一种胆气的豪升。他觉得有必要请韩昌和夏平去四狗子的饭馆聚一顿,不能心疼钱,钱是王八旦,花了还能挣,朋友的关照比什么都重要。没有韩昌的引见,他连桃花沟的矿院门也进不来。夏平尽管是个河北人,说话做事比较刻薄,但和他是一个宿舍的舍友,又是矿长的人,这层关系必须搞好,况且夏平也有他的优点,生性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咋开玩笑也不恼,在生活上对王平颇为关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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