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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公爵不去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少地想到谋求私利和作出危害他人的事。他不过是个上流社会人士,在上流社会中颇有造诣,并且习惯于借取这样的成就。他经常斟酌情形,在与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时拟订出各种计划,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自己虽然不太了解,但是它们却已构成他的生活中的一种情趣。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个这样的计划和设想常常付诸实施,其中有一些在他脑际开始浮现,另一些正在实行,还有一些要被废除。比如,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目前这个人有权有势,我应该获得他的信任,与他建立友谊关系,借助于他捞到一笔津贴;”或者说,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皮埃尔十分富有,我应该勾引他来娶我的幼女,借到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他遇见这个有权有势的人时,人的本能就向他暗示,这个人可能大有用途,于是瓦西里公爵就同他接近,他在这方面,精神上毋须乎有所准备,只要一遇有机会,就本能地百般阿谀奉承,对他持有十分亲热的态度,开口说几句应该说的话。
在莫斯科,皮埃尔和瓦西里公爵十分接近,他替皮埃尔谋到一个低级侍从的差事,当时那官阶等于五等文官,他便坚持己见,要皮埃尔和他一道到彼得堡去,住在他家里。瓦西里公爵促使皮埃尔娶他的女儿为妻所必须做的事情,他样样都做,这样行事仿佛是因为他颟颟顸顸,但同时他又显得信心十足。假如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在态度上就不会这样自然,在对待比他地位更高或更低的人们就不会这样浑厚和亲切。有某种东西经常吸引他趋向那些比他更有权势、更加富有的人;他在把握什么时候必须、什么时候可以利用别人的时机方面,富有非凡的本事。
不久以前,皮埃尔过着无忧无虑的孤寂的生活,他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财主和别祖霍夫伯爵,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杂事纠缠,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独自一人安享清闲。他得签署多种公文,和他不熟悉的办公场所打交道,向总管家询问某些事情,去莫斯科附近的领地走走,接见许多人士,他们从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如果现在他不想和他们会面,他们就会感到屈辱和痛心。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实业家、亲戚、熟人,都很和善而温柔地对待年轻的继承人,博取他的欢心,显然他们都对皮埃尔的高尚的品格深信不疑。他不时地听到这些话:“以您的分外的仁慈”,或则:“以您的善心”,或则,“伯爵,您本人如此纯洁……”或则:“如果他像您这样聪明”诸如此类,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那种分外的仁慈,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的智慧,而且在灵魂深处,他经常觉得他确实非常仁慈,非常聪明。甚至连那些过去凶狠、显然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和和气气,爱抚备至。好生气的大公爵小姐,身腰修长,头发弄得很服贴,像个洋娃娃似的。在安葬别祖霍夫之后,她走进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帘,满面通红,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深表遗憾,现在她觉得没有理由奢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受打击之后准许她在这栋住宅中逗留几个星期,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这栋住宅,在这里作出了许多贡献。她说这番话时不禁大哭起来。这个雕像似的公爵小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使皮埃尔颇为感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请求她宽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央求她宽恕。从这天起,公爵小姐便替皮埃尔编织有条纹的围巾,她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
“moncher(我亲爱的),你替她办妥这件事吧,她毕竟为死者吃了许多苦啊,”瓦西里公爵对他说,一面要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利的文据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拿定了主意,认为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期票——还是要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要她死了心眼,不去谈论瓦西里公爵参与抢夺嵌花皮包的丑事。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那时起,公爵小姐变得更加和善了。她的几个妹妹也对他亲热起来,尤其是那个年纪最小、脸上有颗胎痣。长得俊俏的公爵小姐;她笑容可掬,一看见他就觉得不好意思,这常常使得皮埃尔困窘不安。
皮埃尔觉得,大家喜爱他是顺应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爱他,他就会觉得异乎寻常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都怀有一片诚心。而且他没有功夫去问自己,这些人是否真无二心。他经常忙得不亦乐乎,经常觉得自己处于温柔和欢愉的陶醉之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要的公共活动的中心人物,他觉得经常有人对他有所期待,如果不办妥某件事,就会使许多人痛心,就会使他们失望,如果能办妥某件事,那么一切都顺利,因此,如有求于他,他尽力而为,但是这种“顺利”始终是一句后话而已。
起初,瓦西里公爵较诸其他人更多地支配皮埃尔本人和他的各种事情。自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他一直管着皮埃尔,没有放松过。瓦西里公爵摆出那副样子,就像某人负担沉重、精疲力尽似的,但出于怜悯,他终究不能抛弃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听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皮埃尔毕竟是他的朋友的儿子,aprèstout①他拥有这么一大笔财富。别祖霍夫伯爵辞世后,他在莫斯科逗留过几天,在这几天中,他常把皮埃尔喊到身边,他也亲自去找皮埃尔,嘱咐他要做什么事,那口气中含有倦意和自信,仿佛他每次都附带说过这席话似的:
“Voussavez,quejesuisaccabléd’affairesetquecen’estqueparpurecharitè,quejem’occupedevous,etpuisvoussavezbien,quecequejevousproposeestlaseulchosefaisabl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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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归根结底。
②法语:你知道,我负担过重的工作,但把你丢开不管,是冷酷无情的。你也知道,我对你所说的话是唯一可行的。
“喂,我的朋友,我们明日终于要走了。”有一次他闭上眼睛,用指头逐个地抚摸他的胳膊时,对他说,那腔调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他们之间很早很早以前决定要说的,并且不可能作出别的决定。
“我们明天要走了,我让你坐上我的马车。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这儿的重要事情都干完了。我早就应当走了。你看,我收到大臣的来信。我为你向他求情,你被编入外交使团,录用为低级侍从。现今你面前展现了一条外交上的康庄大道。”
尽管皮埃尔说了这些话,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强而有力,但是他对自己的功名利禄考虑了很久,心里还想提出异议。可是瓦西里公爵用那低沉的嘟嘟囔囔的声调打断他的话,这种声调排除了别人打断他的话的可能性,通常他是在劝说他人的情况下才应用这种腔调的。
“mais,moncher①我为自己,为我自己的良心才办了这件事,所以,用不着感谢我。从来没有任何人抱怨,说人家溺爱他了,以后你没事了,即使明天不干也行。你在彼得堡什么都会看得一清二楚的。你老早就得摆脱这些可怕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我亲爱的,就是这样的。让我的近侍坐你的车子一同去吧。哎呀,对了,我原来忘记了,”瓦西里公爵又补充地说,“moncher,”②你晓得,我和死者有一笔旧帐,梁赞寄来的一笔钱,我收到了,把它留下来,你眼下不缺钱用,我们以后会把帐目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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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可是,我亲爱的。
②法语:我的朋友。
瓦西里公爵所提到的“梁赞寄来的一笔钱”,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瓦西里公爵把这笔钱留在自己身边了。
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样,那些宠爱皮埃尔的性情温和的人们所造成的气氛笼罩着他。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谋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说职位(因为他无所事事),而交游、邀请和社会活动竟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多地体会到一种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感觉,一种即将来临而尚未实现的幸福的感觉。
他从前那些未婚的伙伴中,许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远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级处分,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既不能像从前那样喜欢消度良霄,也不能和年纪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畅谈中排解愁闷了。他在午宴上、舞会上,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家中——在肥胖的公爵夫人、即是他的妻子和美丽的女郎海伦这个小团体中,消度他的全部时光。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利尔,也像其他人一样,对皮埃尔改变了态度,发生了社会对他的看法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
以前,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经常觉得他所说的话失礼、无分寸,说出一些不宜于说出的话。他在脑海中酝酿发言的时候,总觉得他要说的话都是明智的,可是一当他大声说出来,这些话就变得愚蠢了。与之相反,伊波利特说的至为愚蠢的话,却被人看成是明智而且动听的。而今,无论他说什么话,都被认为charmant①。即令安娜·帕夫洛夫娜不开口,他也会发觉,她想说出这一点,为尊重他的谦逊起见,她才忍住没有把话说出来。
从一八○五年冬季之初至一八○六年,皮埃尔接获安娜·帕夫洛夫娜寄来的一封普通的玫瑰色的请帖,请帖上并有补充的话:“VoustrouverezchezmoilabelleHéléne,qu’onneselassejamaisvoi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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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十分动听。
②法语:“有个百看不厌的十分标致的海伦要到我这里来。”
皮埃尔念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头一次感到他和海伦之间日渐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这个念头使他胆寒,好像他正承担着一种他不能履行的义务似的,与此同时,它作为一种有趣的设想,又使他欢喜起来。
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和第一次晚会一样,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菜,现在已经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位来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来了详细的新闻——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两位至为高贵的朋友在那里立誓永缔牢不可破的联盟,为维护正义事业而反对人类的敌人。皮埃尔受到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着一点忧愁,这显然是年轻人不久以前丧父——别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牵动了安娜的心(大家总是认为,说服皮埃尔,要他对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深表哀恸,是他们自己的天职),而她流露的一点忧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时流露的哀思一样。这使皮埃尔深感荣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她那惯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厅中的客人编成几个组。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的那个大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组人在茶几旁边就座,皮埃尔想加入第一组,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就像战场上的将领此时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上策,但尚未一一实现似的。她望见皮埃尔后,便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袖筒。
“Attendezjáidesvuessurvouspourcesoir.”①她望望海伦,对她微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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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等一等,今天晚上我打算找您聊聊。
“MabonneHélène,ilfaut,quevoussoyezcharitablepourmapauvretante,quiauneadorationpourvous,Allezluitenircompagniepour10minutes.①为了让您不感到寂寞,这里有个可爱的伯爵,他是乐意关照您的。”
美丽的女郎向姑母跟前走去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自己身边,装出那副样子,好像她还要作出最后一次必要的嘱咐似的。
“她多么惹人喜欢,不是吗?”她对皮埃尔说道,一面指着庄重地慢慢走开的美妙的女郎,“Etquelletenue!②这样年轻的姑娘善长于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这是一种出自内心的表现!谁能占有她,谁就会无比幸福。一个非交际场中的丈夫有了她无形中就会在上流社会占有至为显赫的地位。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于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让皮埃尔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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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亲爱的海伦,您要仁慈地对待我可怜的姑母吧,她是宠爱您的。您和她一块呆上十来分钟吧。
②法语:她的举止多么优雅啊!
皮埃尔十分真诚而且肯定地回答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有关海伦的行为方式问题。如果他曾经想到海伦,那他所想到的正是她的姿色、她在上流社会中那种十分宁静、保持缄默自尊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是看起来她想隐瞒她对海伦的宠爱,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她想更多地流露她的惊恐的神态。她注视着她的侄女,仿佛心里在问,她应当怎样对付这几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离开他们的当儿,又用指头摸摸皮埃尔的袖筒,说道:
“J’espére,quevousnedirezplusqu’ons’ennuiechezmoi.”①她望了海伦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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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希望下次您不要再说,在我这儿觉得寂寞无聊。
海伦嫣然一笑,那样子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看见她而有不被勾魂的可能。姑母干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吞下口水,用法国话发言,她看见海伦觉得很高兴,之后把脸转向皮埃尔,用同样的言词问寒问暖,流露着同样的神色。在那枯燥无味、不能继续下去的谈话中间,海伦回头望了望皮埃尔,对他微微一笑,这种微笑安然而妩媚,她在人人面前都这样笑容可掬。皮埃尔看惯了这种微笑,他认为微笑的含义甚微,因此他不予以注意。姑母这时分正在谈论皮埃尔的亡父——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烟壶的事情,并且拿出自己的烟壶给大家瞧瞧。公爵小姐海伦要瞧瞧嵌在这个烟壶上面的姑父的画像。
“这想必是维涅斯所创作的,’皮埃尔说道,同时提到著名的小型彩画家的名字,他向桌前俯下身去,拿起鼻烟壶,继续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闲谈。
他欠一欠身,想绕过去,可是姑母正从海伦背后把烟壶递过来了。海伦向前弯下腰去让开一下,面露微笑回头看看。她和平素在晚会上那样,穿着一件时髦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皮埃尔向来认为她的胸部像大理石那样又白又光滑,它现在离他的眼睛很近,所以他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对近视眼看清她那十分迷人的肩膀和颈项,并且离她的嘴唇很近,他只要略微弯下腰来,就会碰到他了。他闻到她的身躯的热气、香水味,听到她上身动弹时束腰发出窸窣的响声。他所看见的不是和她那件连衣裙合成一体的大理石般的俊美,他所看见的和所体察到的是她那仅仅散以衣腋的身体的迷人的姿色,他既然看见这一层,就不能去看别的了,就像骗局已被查明,我们不能再上当了。
“您到现在还没发现我长得多么漂亮吗?”海伦好像在说话。“您没发现我是一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一个女人,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这样说。也就在这一瞬间,皮埃尔心中觉得,海伦不仅能够,而且应当成为他的妻子,并没有别的可能性。
在这个时候,他很确切地知道这一点,就像他和她正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应如何办理?何时办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可取(他甚至感到,这件事不知怎的是不可取的),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是要办理的。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睛,心里重新想把她看作是一个相距遥远的,使他觉得陌生的美女,正如以前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办了。就像某人从前在雾霭中观看野蒿中的一株草,把它看作是一棵树,当他看清这株草以后,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一棵树了。她和他太接近了。她已经在主宰着他。除开他自己的意志力的障碍而外,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Bon,jevouslaissedansvotrepetitcoin.Jevois,quevousyêtestrèsbien.”①可以听见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话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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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好的,我就把你们留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见,你们在那里觉得蛮好。
皮埃尔很惊恐地回想起,他是否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他满面通红,向四周环顾。他似乎觉得,大家都像他那样,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俄而,他走到那个大组的客人跟前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道:
“OnditquevousembellissezvotremaisondePétersbourg.”①
(这是实话:建筑师说,他正要办这件事,就连皮埃尔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装修他在彼得堡的一栋高大的住宅。)
“cestbien,maisnedéménagezpasdechezleprinceBasile.Ilestbond’avoirunamicommeleprince,”她面露笑容对瓦西里公爵说。“J’ensaisquelquechoseN’est-cepas?②可是您这么年轻。您所需要的是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滥用了老太婆的权利。”她默不作声,就像妇女们平素在谈到自己的年纪之后,想等待什么似的,都不愿开口。
“如果您结婚,那是另一回事。”她于是把他们的视线连接起来。皮埃尔不看海伦,她也不看他。可是她和他的距离还是很近。他发出哞哞声,满面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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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据说,您在装修您的彼得堡的住宅。
②法语:这很好。可是您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中迁走。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件好事。这件事我略知一二。您说说看,是不是?
皮埃尔回家以后,他久久地不能入睡,心里思忖,他出了什么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没有出什么事。他所明白的只是,在儿时他就认识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他漫不经心地说:“是的,很标志。”当别人对他说,海伦是个美妙的女郎,他心里明了,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
“可是她很傻,我自己也说过她很傻,”他心中想道,“她使我产生的一种情感中含有某种鄙劣的应被取缔的东西。有人对我说,她的哥哥阿纳托利钟情于她,她也钟情于他,他们之间有一整段恋爱史,正因为这件事阿纳托利才被逐出家门,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西里公爵是她的父亲……真糟糕……”他想,正当他这样发表议论的时候(这些议论还没有结束),他发觉自己面露微笑,并且意识到,从前面的一系列议论中正在浮现出另一系列议论,他同时想到她的渺小,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他所想到和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形可能是一派谎言。他又不把她视为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而他所看见的只是她那蔽以灰色连衣裙的躯体。“不对,为什么我脑海中从前没有这种想法呢?”他又对他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仿佛觉得,在这门婚事中含有一种鄙劣的、违反自然的、不正直的东西。他回想起她从前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那些看见他们的人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回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谈到住宅时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回想起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所作的千万次的这类的暗示,他感到恐怖万分,他是否凭藉什么把自己捆绑起来,去做一件显然是卑劣的、他理应不做的事。但是在他向自己表白这一决心时,从她的灵魂的另一面正浮现出她的整个女性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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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给自己布置了这项任务,目的是要顺便去看看他那衰败的领地。他带着儿子阿纳多利(在他的兵团的驻地),和他一道去拜看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目的是要儿子娶到这个有钱的老头的女儿。但是在启行去办理这几件新事以前,瓦西里公爵务必要为皮埃尔处理一些事情。迩来皮埃尔整天价呆在家中,即是呆在他所居住的瓦西里公爵家中,消磨时光。海伦在场的时候,他显得荒唐可笑、激动而愚蠢(热恋的人自然会露出这副样子),但是他还没有提出求婚的事。
“Toutcaestleeletbon,maisilfautquecaJinisse,”①有一天早上,瓦西里公爵愁闷地叹息,喃喃自语地说,他意识到,皮埃尔感谢他的隆情厚意(但愿基督保佑他!),他没有办妥这件事。“青春年少……轻举妄动……得啦,愿上帝保佑。”瓦西里公爵想了想,因为他待人和善而感到高兴。“maisilfautquecafinisse,②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得请客,如果他不懂得应该怎样应付,那就是我的责任。是的,我有责任。我是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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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一切都很美妙,但是,任何事必有结局。
②法语:必须、必须了结这件事。
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晚会之后,皮埃尔熬过了一个心情激动的不眠之夜,夜里他断定,娶海伦为妻是一件不幸的事,他要避开海伦,远走高飞,皮埃尔作出这一决定后度过了一个半月,他没有从瓦西里公爵家里迁走,他很恐惧地感到在人们的眼睛里,他和海伦的关系日甚一日地暧昧,他无论怎样都不能恢复他以前对她的看法,他也不能离开她,他觉得多么可怕,可是他应当把自己的命运和她联系起来。也许,他本可克制自己,但是瓦西里公爵家里没有一天不举办晚会(以前他家里很少举行招待会),如果他不想使得众人扫兴,不想使得等候他的众人失望,他就不得不出席晚会。瓦西里公爵在家时,他偶尔会从皮埃尔身边走过,拉着他的一只手,往下按,心不在焉地把他那刮得光光的布满皱纹的面颊伸给他亲吻,并且说:“明天见”,或者说:“来吃顿午饭,要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我为你特地留在家里”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虽然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而特地留在家里(正如他所说的),但是他和他说不上两句话。皮埃尔觉得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他每天都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总得了解她,弄个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以前出了差错,还是现在出了差错?不,她并不傻,不,她是一个顶好的女郎!”他有时自言自语地说。“她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蠢话。他少于言谈,可是她说的话总是言简意赅。她并不愚蠢。她从来不会忸怩不安,现在也不会忸怩不安。她真的不是坏女人啊!”他常常遇到和她交谈的机会,她每次都回答他的话:或者随便说句简短的话,表示她不感兴趣;或者报以沉默的笑意和眼神,极其明显地向皮埃尔显示她的优越性。她认为,同她的微笑相比,一切议论都是胡诌,她的看法是对的。
她对他总是露出欢快而信赖的微笑,这是在他一人面前流露的微笑,比起她平素为美容而露出的纯朴的微笑,含有更为深长的意味。皮埃尔知道,众人等待的只是,他临了说出一句话,越过已知的界线,他也知道,他迟早要越过这条界线。可是一当他想到这可怕的步骤,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把他笼罩住了。在这一个半月当中,皮埃尔自己觉得越来越远地被拖进那个使他害怕的深渊。他曾千次地对自己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有决心啊!难道我没有决心么?”
他想下定决心,但是他惊恐地感觉到,在这种场合下他竟缺乏他认为自己怀有、从前确实怀有的决心。他属于那些人之列,只有当那些人觉得自己完全纯洁的时候,他们才是强而有力的。他向安娜·帕夫洛夫娜弯下腰来拿鼻烟壶时所体会到的那种渴望的感觉把他控制住了,从那天起,这种渴望造成了他的不自觉的愧悔之感,麻痹了他的决心。
海伦的命名日的那一天,瓦西里公爵的几个最亲近的人——如公爵夫人所云,几个亲戚和友人,在瓦西里公爵家中用晚餐。所有这些亲戚和朋友都明白,这一天应当决定过命名日的女郎的命运。客人们正在吃晚饭。那个身材高大、从前长得俊俏而今仍然庄重的叫做库拉金娜的公爵夫人,在主人席上就坐。贵宾们——老将军和他的夫人以及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在女主人两旁就坐;不太年老的贵宾们在餐桌末端就座,家里人也坐在那里作陪,皮埃尔和海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吃晚饭,他在餐桌近旁踱着方步,心情愉快地时而挨近这个客人坐下,时而挨近那个客人坐下。他漫不经心地对每个人说句动听的话,只有皮埃尔和海伦除外,他好像没有发觉他们在出席晚宴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活跃起来。烛光璀璨,银质器皿和水晶玻璃器皿、女人们的服装和将军们的金银肩章闪烁着光辉。身穿红色长衫的仆人穿梭似地走来走去。可以听见刀子、酒杯、餐盘碰击的响声,这张餐桌的周围有几伙人正在热烈地交谈。可以听见,在餐桌的一端,有个年老的宫廷高级侍从硬要一个年老的男爵夫人相信他怀有热爱她的诚心,她听后哈哈大笑。另一端,有人在叙述某个玛丽亚·维克托罗夫娜遭受挫折的故事。靠近餐桌的中间,瓦西里公爵把听众聚集在他的身旁。他的嘴角上流露着诙谐的微笑,叙述最近一次(星期三)国务院会议的情形,在会议上彼得堡新任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接获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从军队中发布并转交给他的著称于当时的圣旨,他宣读圣旨,皇帝在圣旨中告知谢尔盖·库兹米奇:他从四方接获百姓效忠皇上的宣言,彼得堡的宣言使他特别高兴。他引以自豪的是,他荣幸地担任这样一个国家的元首,他要竭力而为,使自己无愧于国家。圣旨开头写的是:“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等等。
“念到‘谢尔盖·库兹米奇,’真的没有继续念下去吗?”
一个女士问道。
“是的,是的,一个字也没有多念,”瓦西里公爵一面发笑,一面回答。‘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据各方传闻。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济米季诺夫无论怎样也没法念下去了。接连有几次他从头念起。但是一念到谢尔盖……就哽咽起来……库……兹米……奇,就眼泪长流……据各方传闻,语声就被哭声淹没了,他不能念下去了。又用手帕揩眼泪,又念‘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又眼泪长流……于是请别人把它念完。”
“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又眼泪长流……”有个什么人笑着重复这句话。
“不要狠毒啊,”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头伸出一个指头,装出威吓的样子,说道,“C’estunsibraveetexBcellenthommenotrebonViasmitinoff…”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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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们的心地善良的维亚济米季洛夫,他是个挺好的人。
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坐在贵宾席上的人们在各种不同的兴奋心情的影响下,看来都很愉快,只有皮埃尔和海伦沉默不言,几乎在餐桌的末端并排坐着,这两个人勉强忍住,没有流露出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的喜洋洋的微笑,一种为自己的感情自觉得羞惭的微笑。无论人们谈论什么,怎样发笑,无论人们怎样津津有味地喝莱茵葡萄洒、吃软炸肉、吃冰激凌、吃浇汁菜,无论人们的目光怎样避开这对恋人,好像对他们冷漠无情,不予理睬,但不知怎的,从频频投向他们的目光来看,却使客人感觉到,谢尔盖·库兹米奇无论是打诨、发笑,还是狼吞虎咽,——全是装模作样的,这帮人的注意力都贯注在皮埃尔和海伦这对恋人身上。瓦西里公爵一面效法谢尔盖·库兹米奇呜咽的样子,一面向女儿瞟了一眼,在他发笑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好像在说:“是的,是的,事事都很顺遂,今儿一切都能解决。”安娜·帕夫洛夫娜为心地善良的维亚济米季诺夫鸣不平,而向他做出威吓的姿势,这时她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望望皮埃尔,瓦西里公爵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这是向他未来的女婿和女儿的幸福所表示的祝贺。年老的公爵夫人气忿地向她女儿瞥了一眼,愁闷地叹一口气,向邻坐的女客敬酒,这声叹息似乎是说:“是的,我亲爱的,如今我和您只有喝杯甜酒了;如今是这些年轻人大胆挑衅的幸福时刻。”那个外交官望着一对恋人的幸福的面容,心里想道:“我所讲的都是些蠢话,仿佛这会使我很感兴趣似的。看,这就是幸福啊!”
在把这群人一个个联系起来的人为的趣味之中,夹进了一对清秀而健康的男女青年互相倾心的纯朴的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支配着他们的虚伪的空谈。笑谑听来令人愁闷,新闻显得索然无味,热闹的景象原来是伪装的。不仅是他们,就连侍候饭桌的仆人仿佛也具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入迷地望着美人儿海伦和她那容光焕发的脸盘,望着皮埃尔那副红彤彤的、肥胖的、显得幸福而心神不定的面孔,以致于忘记侍候客人。一支支烛光仿佛也只凝聚在这两张显得幸福的脸上。
皮埃尔觉得他自己是一切事物的中心,这种地位既使他高兴,又使他腼腆。他处于那种状态,就像某人埋头于一种业务似的。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听不真切。他的心灵中只是有时意外地闪现出片断的思绪和现实的印象。
“一切就是这样完了吗!”他想道,“这一切都是怎样弄成的呢?真是太快了!我现在知道,不只是为了她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是为了众人,这件事情必然会实现。他们预料这件事必将出现,而且相信,这件事将能实现,所以我不能使他们失望。但是这件事将要怎样实现呢?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实现!”皮埃尔想道,一面瞅着他眼睛旁边露出的她那发亮光滑的肩头。
时而他忽然不知为什么而感到害羞。他觉得不自在的是,他一个人吸引众人的注意,他在别人的眼睛中是个幸运的人,他的相貌长得丑陋,却成为占有海伦的帕里斯。“想必这总是常有的事,应当这样做,”他安慰自己,“但是我为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和瓦西里公爵一起从莫斯科启程的。当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后来我为什么没有在他家里居住?后来我和她一同打纸牌,替她拾起一个女式手提包,和她一道坐马车游玩。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实现的?你看他现在成了未婚夫坐在她身旁,听见,看见,觉察到她的亲近,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优美。时而他忽然觉得,不是她,而是他自己长得异常俊美,所以人们才这样注视他,于是,他因为引起众人的惊奇而深感幸福,他挺起胸,昂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高兴。忽然他听到一种声音,熟悉的声音,这种声音又对他说着什么话。可是皮埃尔着了迷,因此不明了别人对他说着什么话。
“我问你,什么时候你收到博尔孔斯基的信,”瓦西里公爵第三次重复地说,“我亲爱的,你是多么漫不经心啊。”
瓦西里公爵面露微笑,皮埃尔看见,大家都对他和海伦微露笑容。“既然你们都知道,那也没有什么,”皮埃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实情,那又怎样呢?”他独自露出温顺而稚气的微笑,海伦也面露微笑。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接到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吧?”瓦西里公爵重说了一遍,他仿佛是要知道这件事才能调停论争似的。
“是不是可以考虑和谈论这种琐碎事呢?”皮埃尔想道。
“是的,信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口气答道。
吃罢晚饭,皮埃尔带着他的女伴跟随其他来客步入客厅。客人们开始四散,有些人未向海伦告辞就乘车走了。有些人到她跟前呆一会儿,就连忙离开,不让海伦送他们,好像不想打断她干的正经事。那个外交官忧悒地默不作声,从客厅中走出来。他脑海中想到,他在外交场中的升迁,和皮埃尔的幸福相对比,不过是泡影。年老的将军的太太问到将军的腿病的时候,他愤怒地向她发了一顿牢骚。“啊唷,你这个老傻瓜,”他想了一下,“你看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即海伦)就是到了五十岁还是个美人儿。”
“我好像可以向您道贺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一面轻言细语地说,一面用劲地吻吻她。“若不是偏头痛,我就会留下来的。”
公爵夫人什么都不回答,她对自己女儿的幸福的妒嫉使她觉得苦恼。
送客出门时,皮埃尔一人和海伦在他们就坐的小客厅里呆了很久。此时以前,在最近一个半月里,他也时常一个人陪伴着海伦,但他从未向她吐露爱情。此时他觉得他非这样做不可。但是他无论怎样都拿不定主意去走最后一步路。他十分羞愧,仿佛觉得他在海伦身边占据别人的地位。“这种幸福不为我所有,”一种内心的声音告诉他,“这种幸福应为那些缺少你所占有之物的人所享受。”可是应该讲点什么话,他于是开口说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是否感到满意。她仍然像平时那样,简简单单地作答,对她来说,今天的命名日是一次至为愉快的命名日。
近亲之中有些人还没有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瓦西里公爵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立起来,说天已经很晚了。瓦西里公爵用严肃而疑惑的目光望望他,好像他说的话很古怪,简直没法听进去。但是紧接着严肃的表情改变了,瓦西里公爵拉了拉皮埃尔的手,往下一按,让他坐下,亲切地微微一笑。
“啊,廖莉娅(海伦的爱称),怎么啦?”他立刻把脸转向女儿,带着他那温和而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那口吻是父母从儿女童年时代起就疼爱儿女所习惯用的,不过瓦西里公爵是从模仿别的父母中才领会到这种口吻的。
他又把脸转向皮埃尔,说道:
“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他在扣紧背心最上面的一个钮扣时说道。
皮埃尔微微一笑,但是从他的微笑可以看出,他懂得,瓦西里公爵这时对谢尔盖·库兹米奇的笑话并不发生兴趣,瓦西里公爵也明白,皮埃尔了解这一点。瓦西里公爵忽然嘟哝了一阵,便走出去。皮埃尔仿佛觉得,就连瓦西里公爵也困惑不安。这个年老的上流社会人士的窘态感动了皮埃尔;他向海伦望了一眼,好像她也惶恐起来,她那眼神在说:“也没有什么,您自己有过错。”
“一定要跨越过去,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尔想道,又开口说到旁人,说到谢尔盖·库兹米奇,问到这是个什么笑话:
因为他没有听进去。海伦微露笑容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当瓦西里公爵向客厅走去时,公爵夫人向一个年迈的太太轻言细语地谈论皮埃尔的事情。
“当然罗,C’estunpartitrèsbrillant,maisleboenheur,machère…”
“Lesmariagessefontdanslescieux”,①年迈的太太答道。
瓦西里公爵好像没有去听太太们说话,他向远处的屋角走去,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他闭上眼睛,好像在打瞌睡。他的头垂到胸前,可是接着醒过来了。
“Aline,”他对妻子说:“Allezvoircequ’ilsfont.”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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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当然罗,这是非常出色的配偶,我亲爱的,但是幸福……”“大凡婚事均为天作之合。”
②法语:阿琳娜,你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公爵夫人走到了门前,她装出一副意味深长而又冷漠的样子从门旁走过,向客厅瞥了一眼。皮埃尔和海伦还坐在那里聊天。
“还是那个样子。”她回答丈夫。
瓦西里公爵蹙起额角,把嘴巴撇到一边,脸上起了皱纹,他的两颊颤动起来,现出他所固有的令人厌恶的粗暴表情。他振作精神,站立起来,迈着坚定的脚步从太太们身边向小客厅走去。他很高兴地快步流星地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脸上流露出非常激昂的神情,皮埃尔望见他,吓了一跳,站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道,“妻子把什么都对我说了!”他用一只手抱住皮埃尔,用另一只手抱住女儿。“廖莉娅,我的亲人!我感到非常、非常高兴。”他的声音颤栗起来,“我热爱你的父亲……她将是你的好妻子……愿上帝为你们祝福!
……”
他抱住女儿,然后又抱住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吻吻他。他的眼泪真的浸湿了皮埃尔的面颊。
“我的公爵夫人,到这里来。”他喊道。
公爵夫人走出来,也哭起来了。这个年迈的太太也用手绢揩干眼泪。他们都吻了皮埃尔,他也吻了几次标致的海伦的手。过了一阵子,又让他们俩呆在一起了。
“这一切应当是这样的,不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皮埃尔想道,因此这件事是好还是坏,没有什么可问的。好就好在事情决定了,以前折磨他的疑团消失了。皮埃尔沉默地握着未婚妻的手,注视着她那美丽的一起一伏的胸脯。
“海伦!”他大声地说,随即停住了。
“在这些场合人们会说些什么特别的话。”他想道,但是他无论怎样也没法想起,在这些场合人们究竟会说些什么话。他望望她的脸色。她愈加靠近他了。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嗐,摘下这个……就是这个……”她指着他的眼镜。
皮埃尔摘下眼镜,他的眼睛除开具有人们摘下眼镜后常有的怪相之外,它还惊慌而疑惑地张望。他想向她手边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可是她飞快地粗鲁地将脑袋向前移近,截住他的嘴唇,让它和自己的嘴唇相吻合。她的脸色变了,那种不愉快的、心慌意乱的表情使皮埃尔颇为惊讶。
“现在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完了;不过我爱她。”皮埃尔想了想。
“Jevousaime!”①他说道,想起了在这些场合要说什么话;但是这句话听来贫乏无味,以致他为自己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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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爱您!
过了一个半月,他结婚了,人人都说他是个拥有美丽的妻子和数百万家财的幸运者,他在彼得堡的一栋重新装修的别祖霍夫伯爵大楼中住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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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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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年十二月间,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老公爵接到瓦西里公爵一封信,通知他,说他将偕同儿子前来造访。“我去各地视察,为晋谒您——晋谒至为尊敬的恩人,我认为走一百俄里路,自然不是走冤枉路,”他写道,“我的阿纳托利陪我同行,他就要入伍了。我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示深厚的敬意。因为他效法父亲,所以他对您怀有深厚的敬意。”
“用不着把玛丽(即是玛丽亚)送到门外去,求婚的男子亲自会走到我们家里来。”矮小的公爵夫人听到这席话后,冒失地说道。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了蹙额角,什么话也没有说。
接到信后过了两个礼拜,一天晚上,瓦西里公爵的仆人先到了,翌日,他本人偕同儿子也到了。
博尔孔斯基老头子总是对瓦西里公爵的性格给予很低的评价,尤其是近来,当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代当政时期身任要职、光门耀祖之后,就愈加贬低他了。而目下,他从这封信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由心灵深处对瓦西里公爵的非议转变为恶意的轻蔑。他谈论他时经常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的那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特别感到不满,心绪也不佳。是否因为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他才心情不佳,还是因为他心绪不佳,所以对瓦西里公爵的来临才特别感到不满,不过,他心绪确乎不佳。吉洪清早就劝告建筑师不要随带报告到公爵跟前去。
“您总听见,他走来走去,”吉洪说道,要建筑师注意听公爵的步履声。“他踮着整个后跟走路,我们就知道……”
但是,公爵像平时一样,八点多钟就穿着一件缝有黑貂皮领的天鹅绒皮袄,戴着一顶黑貂皮帽出去散步。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经常走的那条通往暖房的小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扫开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锹被插在小路两旁松散的雪堤上。老公爵走到暖房,之后又走到下房和木房,他蹙起额角,沉默不言。
“雪橇可以通行吗?”他向那个送他回家的相貌和风度俨像主人的受人敬爱的管家问道。
“大人,雪很深。我已经吩咐仆人把大马路打扫干净。”
公爵垂下头,走到台阶前。“谢天谢地,”管家想了想,“乌云过去了!”
“大人,通行是有困难的,”管家补充一句话。“大人,听说有一位大臣要来拜看大人,是吗?”
公爵把脸转向管家,用那阴沉的目光盯着他。
“怎么?有一位大臣?啥样的大臣?是谁吩咐的?”他用生硬而刺耳的嗓音说道。“没有给公爵小姐——我的女儿打扫马路,而要给这位大臣打扫马路!我这儿没有什么大臣啊!”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喊道,他说话越来越急促,前言越来越搭不上后语。“你以为……土匪!骗子!我就来教你以为。”他抡起手杖,要向阿尔帕特奇打去,如果管家不是本能地闪开,他就打过来了。“你以为!……骗子手!”他急忙喊道。阿尔帕特奇竟敢躲避向他打来的一棍,大吃一惊,他向公爵近旁走去,服服帖帖地低下他的秃头,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公爵才继续叫喊:“骗子手!……填好这条路!”虽然如此,可是他再也没有抡起他的手杖,向屋里跑去。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小姐都知道公爵的心绪恶劣,于是站在那儿恭候他。布里安小姐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仿佛在说:“我一如平日,什么事情都不晓得。”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惨白,心惊胆战,一对眼睛低垂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最苦恼的是:她知道在这种场合应当像布里安小姐那样处理事情,但是他没法做到。她仿佛觉得,“假若我装出一副不理会的样子,他就会以为我对他缺乏同情心,如果我觉得烦闷,情绪恶劣,他就会说(这是从前常有的情形),我垂头丧气。”其余可从此类推。
公爵望了望女儿惶恐的神态,气冲冲地开口说:
“废料……或者是个傻瓜!……”他说道。
“那一个没有到!她们真的诽谤她了。”他心中想到那个没有到餐厅来的矮小的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在哪里?”他问道。“躲起来了吗?……”
“她不太舒服,”布里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说道,“她不会出来。在她那种情况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呣!呣!呣!呣!”公爵说道,在桌旁坐下。
他觉得盘子不干净,指了指盘子上的污点,把它扔了。吉洪接住盘子,递给小菜间的侍者。矮小的公爵夫人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她心里害怕公爵已经达到难以克服的地步,她一听见公爵的情绪恶劣,就决定闭门不出。
“我替孩子担心,”她对布里安小姐说道,“惶恐不安,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般地说,矮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惶恐不安,对老公爵怀有一种她所意识不到的厌恶感,因为恐惧占了上风,所以她没有这种体会。从老公爵而言,他也怀有厌恶感,但是它被蔑视感冲淡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特别疼爱布里安小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请她在自己身边过夜,常常和她谈到老公公,将他评论一番。
“Ilnousarrivedumonde,monprince,”①布思安小姐用她那白里泛红的小手打开白餐巾时,说道,“SonexcellenceleprinceHenKouraguineavecavecsonfils,àcequej’aientenBdudire.”②她带着疑问的语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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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公爵,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
②法语:据我所听说的,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偕同他的儿子。
“呣……这个excellence是小孩……我把他安排在委员会里供职,”老公爵带着蒙受屈辱的样子说。“儿子来干啥,我简直弄不明白。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即是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他干嘛把儿子带到这里来。我用不着。”他望了望满面通红的女儿。
“你不舒服,是不是?就像今日阿尔帕特奇这个笨蛋所说的,你给大臣吓坏了。”
“不是的,monpère.”①
不管布里安小姐的话题怎样不妥当,但她并没有停住,还是喋喋不休地谈论暖房,谈论刚刚绽开的一朵鲜花的优美,公爵喝过汤之后,变得温和了。
午饭后,他去儿媳妇那儿走走。矮小的公爵夫人坐在小茶几旁和侍女玛莎絮絮叨叨地谈话。她看见老公公后,脸色变得苍白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变得很厉害了。现在与其说她好看,莫如说她丑陋。她两颊松垂,嘴唇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的,真难受。”公爵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这样回答。
“需要什么吗?”
“merci,monpère,②不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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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爸爸。
②法语:爸爸,谢谢你。
“嗯,好,好。”
他走出来,走到堂倌休息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堂倌休息室里站着。
“把马路填好了吗?”
“大人,填好了。看在上帝份上,请原谅我这个糊涂人。”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嗯,好,好。”
他伸出手来,阿尔帕特奇吻吻他的手,之后他走进了书斋。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堂倌们在大道上(大路被称为大道)迎接他。他们在故意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拉到耳房前面。
他们拨给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两个单独的房间。
阿纳托利脱下无袖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面露微笑,瞪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辈子视为某人不知为什么应该给他安排的无休无止的纵情作乐。他也是这样看待他对这个凶狠的老头子和很有钱的丑陋的女继承人的走访的。照他的推测,这一切都会导致顺利的极为有趣的结局。“既然她很富有,干嘛不娶她为妻?这决不会造成障碍。”阿纳托利想道。
他刮了脸,照老习惯细心而讲究地给自己身上洒香水,带着他那生来如此的和善和洋洋自得的神态,高高地昂着漂亮的头,走进父亲的住房。两个老仆人给瓦西里公爵穿衣裳,在他身旁忙碌地干活。他兴致勃勃地向四周环顾,向走进来的儿子愉快地点点头,仿佛在说:“是的,我所需要的正是你这副样子!”
“爸爸,不,真的,她很丑陋吗?啊?”他用法国话问道,好像继续在谈旅行时不止一次地谈过的话题。
“够了,甭再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表示尊敬,言行要慎重。”
“如果他开口骂人,我就走开,”阿纳托利说道。“这些老头子我不能容忍。啊?”
“你要记住,对你来说,一切以此为转移。”
这时,女仆居住的房里不仅获悉大臣偕同儿子光临的消息,而且对他们二人的外貌描述得详详细细。公爵小姐玛丽亚一人坐在自己房里,枉然地试图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们干嘛要写信,丽莎干嘛要对我谈到这件事呢?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一面照镜子,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走到客厅里去呢?如果我真的喜欢他,我此刻也不能独个儿和他在一块啦。”一想到父亲的目光,就使她胆寒。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侍女玛莎那里接获各种有用的情报,谈到某个面颊绯红、眉毛乌黑的美男子就是大臣的儿子,他父亲拖着两腿费劲地登上阶梯,而他竟像一只苍鹰,一举步就登上三级梯子,跟在他身后走去,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走廊里就听见他们兴致勃勃的谈话声,获得这些情报后,就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Ilssontarrivés,Marie,①您知道吗?”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步履维艰,摇晃着她那大肚子,身子沉甸甸地坐到安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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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玛丽,他们到了。
她已经不穿早晨穿过的那件短上衣了,而是穿着一件挺好的连衣裙。她的头部经过细心梳理,神采奕奕,但仍旧遮掩不住邋遢的毫无生气的外貌。从她穿的这件在彼得堡交际场中常穿的服装来看,更显得难看多了。布里安小姐身上的服装也不易觉察地改观了,使她那美丽而鲜嫩的脸蛋平添上几分魅力。
“Ehbien,etvousrestezcommevousètes,chère
privncesse?”她说,“Onvavenivannoncer,quecesmessieurssontausalon,ilfaudradescendre,etvousnefaitespasunpetitbrindétoilette!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安乐椅上站立起来,按铃呼唤侍女,急忙而又愉快地给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衣着出点子,并且着手给她穿衣服。公爵小姐玛丽亚觉得受委屈,有损她的自尊心,那个许配给她的未婚夫的来临,弄得她心情激动,使她更受委屈的是,她的两个女友预测这件事只能这样办,如果告诉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而感到羞愧的话,那就是说暴露了她自己的激动心情,如果拒绝她们给她穿着,势必会导致长时间的取笑和聒絮。她面红耳赤,一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无神了,脸上尽是红斑,她带着她脸上时常流露的牺牲者的难看的表情,受制于布里安小姐和丽莎。这两个女人十分真诚地想使她变得漂亮。她长得非常丑陋,她们之中谁也不会产生和她争妍斗艳的念头,因此她们是出自一片诚心,而且怀有女人们那种天真而坚定的信念,认为衣着可以使面容变得美丽,于是她们就着手给她穿上衣服。
“Malonneamie②,说实话,不行,这件连衣裙不美观,”丽莎说道,她从侧面远远地望着公爵小姐,“你那里有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吩咐人拿来!好吧,要知道,也许这就能决定一生的命运。可是这件连衣裙颜色太浅,不美观,不行,不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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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欸,您怎么还是穿着以前穿的那件衣服?马上就有人来说话,他们走出来了。得到楼下去,您略微打扮一下也好啊。
②法语:我的朋友。
不是连衣裙不美观,而是公爵小姐的脸盘和身材不美观,可是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觉察到这点。她们总是觉得,如果把一条天蓝色的绸带系在向上梳的头发上,并从棕色的连衣裙上披下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等等,一切就会显得美观了。她们忘记,她那副惊恐的面孔和身体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无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并且加以修饰,但是她的面孔仍然显得难看,很不美观。公爵小姐玛丽亚温顺地听从她们三番两次地给她调换服装,然后把头发往上梳平(这个发式完全会改变并且影响她的脸型),披上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穿上华丽的紫红色的连衣裙,这时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她周围绕了两圈左右,用一只小手弄平连衣裙上的皱褶,轻轻拽一拽围巾,时而从那边,时而从这边侧着头看看。
“不,还是不行的,”她两手举起轻轻一拍,坚决地说。
“Non,Marie,décidémentcanevousvapas.Jevousaimemieuxdansvotrepetiterobegrvisedetouslesjours.Non,degrace,faitescelapourmoi。①卡佳,”她对侍女说。“你给公爵小姐把那件浅灰色的连衣裙拿来,布里安小姐,您再看看我怎么安排这件事吧。”她带着一个演员预感到欢乐而流露的微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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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玛丽,不行,这件您穿来根本不合适。您穿您每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连衣裙,我就更喜欢您了。请您为了我就这么办吧。
可是当卡佳把那件需要的连衣裙拿来的时候,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台前面,端详着自己的脸蛋,卡佳从镜中望见,她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她的嘴巴颤栗着,快要嚎啕大哭了。
“Voyons,chèreprincesse,”布里安小姐说道。“encoreunpetiteffort.”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侍女手中取来连衣裙,向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走去。
“那样不行,现在我们要打扮得既简朴又好看。”她说道。
她的嗓音、布里安小姐的嗓音、还有那个因某事而发笑的卡佳的嗓音,汇合成类似鸟鸣的欢乐的呢喃声。
“Non,laissez-moi.”②公爵小姐说。
她的嗓音听来如此严肃、令人难受,飞鸟的呢喃声顿时停止了。她们望了望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眼睛噙满着泪水,深思熟虑地,炯炯有神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心里明白,继续坚持非但无益,反而残忍。
“Aumoinschangezdecoiffure.”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Jeuousdissais,”她把脸转向布里安小姐,带着责备的腔调说,“Marieaunedecesfigures,auxquellesgenredecoffurenevapasdutout,Maisdutout,dutout.Changezdegrace.”③Laissez-moi,laissez-moi,toutcam’estparfaitementégal.”④可以听见勉强忍住眼泪的人回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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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唉,公爵小姐,再克制一下自己吧。
②法语:不,请别管我好了。
③法语:“至少要改变发式。我对您说过。”“这种发式根本不适合玛丽这一类人的脸型。请您改变发式吧。”
④法语:别管我吧,我横竖一样。
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应当自己承认,公爵小姐玛丽亚这副样子很难看,较之平日更丑陋,可是已经太晚了。她脸上带有她们所熟悉的那种独立思考而又悲伤的表情不停地注视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使她们产生对公爵玛丽亚小姐的畏惧心理。(她没有使任何人产生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当她脸上带有这种神态,她就会沉默不言,她一下定决心,就毫不动摇。
“Vouschangerez,n’est-cePas?”①丽莎说道,当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的时候,丽莎从房里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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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您准会换个发式的,是不是?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留下来了。她没有履行丽莎的意愿,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没有对着镜子瞧瞧自己。她软弱无力地垂下眼帘和胳膊,默不作声地坐着,暗自思量着。她脑海中想象到一个丈夫,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一个居于高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士,他忽然把她带进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脑海中想象到她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是她昨日在乳妈的女儿那里看见的那个模样的孩子。丈夫在面前站着,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可是我想得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相貌太丑了。”她心中想道。
“请您去饮茶。公爵马上要出来会客。”从门后可以听见侍女的说话声。
她清醒了,她对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惊。在下楼之前,她站立起来,走进供神像的礼拜室,她把视线集中在长明灯照耀的大型神像的黑脸膛上,把双手交叉起来,在神像面前站立几分钟。公爵小姐玛丽亚心头充满着痛楚的疑虑。她是否能够享受爱情的欢乐,人世间爱慕男人的欢乐?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产生结婚的念头之际,她心中所想望的是家庭的幸福和儿女,但是主要的至为强烈的宿愿,那就是人世间的爱情。她越是对旁人,甚至对她自己隐瞒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发强烈。“我的天啦,”她说道,“我怎么能够抑制我内心的这些魔鬼一般可怕的念头?我怎么能够永远抛弃这种坏主意?俾使我能心平气和地实现你的意愿?”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心中作出了答复:“别为自己希图任何东西,用不着探求,用不着激动,更不宜嫉妒。对你来说,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应当知道的,为了不惜付出一切,你就得这样话下去。如果上帝要考验你对婚姻的责任心,你就得乐意去履行他的旨意。”公爵小姐玛丽亚怀有这种安于现状的思想(但仍旧指望她能够实现她得到已被封禁的尘世爱情的宿愿),她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十字,就走下楼去。她既不考虑连衣裙,也不考虑发式,更不考虑她怎样走进门去,说些什么话。因为没有上帝的旨意,就连一根毛发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下来,这一切比起上帝的预先裁定,究竟能够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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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公爵玛丽亚小姐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呆在客厅里了,他们父子正跟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交谈。当她踮着后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子,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男人们面前指着她,说道:“VoilàMarie!”①公爵小姐玛丽亚看见众人,她看得非常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的面孔,在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阵子显得严肃,但立即微微一笑。她还看见矮小的公爵夫人的面庞,公爵夫人怀着好奇的心情从客人们的脸上观察到玛丽给客人们造成的印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系着绸带,面容俊俏,把她那前所未有的兴奋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公爵小姐没法看见他,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耀眼而漂亮的大块头,正当她走进来时向她身边靠拢。瓦西里公爵先走到她身边,她在他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他的秃头,对他问的话作了回答,说她非但没有把他忘却,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后来阿纳托利走到她跟前。她还没有望见他。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洁白的前额,额头上的淡褐色的秀发抹上了一层发蜡。当她望望他的时候,他的俊美的相貌使她大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夹在制服钮扣后面,胸部向前挺起,背脊向后微倾,摇晃着一只伸出的腿,略微垂下头,默不作声,快活地望着公爵小姐,他显然完全没有去想她。阿纳托利在言谈方面并不机智,也不能言善辩,但是他倒具有交际场中认为可贵的那种泰然自若和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的本能。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初次与人结识时如果不作声,而又意识到沉默很不体面,想随便说说,那末,到头来一定不妙。但是阿纳托利沉默不言,摇晃着他的一条腿,喜悦地观赏公爵小姐的发型。可以看出,他能够这样久久地保持镇静和沉默。“假如这种沉默会使谁觉得很不自在,那就让他开腔吧,我可不愿意说话。”他那副模样仿佛这样说。除此而外,在与女人交往方面,阿纳托利具有一种轻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派头。他这种派头最容易引起女人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他那副模样仿佛在对她们说:“我知道你们,我知道,干嘛要跟你们打交道?你们可真会高兴极了!”也许他遇见女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十之八九他没有这种思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思考),可是他竟有这样的神态,这样的派头。公爵小姐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她仿佛要向他表白,她并没有想把他迷住的勇气,于是向老公爵转过脸去。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着一般的话题,这多亏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动听的嗓音和她那翘在洁白的牙齿外面的长着茸毛的小嘴唇,她用爱说话的快活人常用的戏谑方式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方式的先决条件是,交谈者之间具有一套早已定型的笑话,以及令人愉快的不为尽人皆知的可笑的回忆,而在事实上这种回忆是没有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心甘情愿地听从这种腔调的摆布,矮小的公爵夫人也引诱庶几不认识的阿纳托利来回忆一些从未发生的滑稽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小姐也一同回忆这些虚构的往事,就连公爵小姐玛丽亚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自己已被卷入这些令人愉快的回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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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就是玛丽。
“您看,亲爱的公爵,我们现在至少要充分地享受您带来的欢乐,”矮小的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不言而喻,是用法国话说的,“这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中举办的晚会上那样了,您在那里总是溜之大吉,您还记得cettechereAnBnette!”①
“哎,您不要像安内特那样对我谈论政治啊!”
“可是,我们那张茶几呢?”
“噢,是的!”
“您干嘛从来不到安内特那里去呢?”矮小的公爵夫人向阿纳托利问道。“啊,我知道,我知道,”她使个眼色,说着,“您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讲给我听了。噢!”她伸出指头来威吓他。“我还知道您在巴黎闹的恶作剧啊!”
“而他——伊波利特没有告诉你吗?”瓦西里公爵说道(把脸转向儿子,一把抓住公爵夫人的手),仿佛她想溜掉,仿佛她想溜掉,他差点儿没有把她留住似的,“他却没有告诉你,他自己——伊波利特,想这个可爱的公爵夫人想得苦恼不堪,而她lemettaitlaote?”②”?
“Oh!C’estlaperledesfemmes,princesse!”③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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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②法语:把他赶出家门了。
③法语:公爵小姐,咳,这是妇女中的一个最可贵的人。
布里安小姐一听到巴黎这个词,就不放过机会,也参与大家回忆往事的谈话。
她竟敢问到阿纳托利是不是离开巴黎很久了,他喜不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很乐意地回答这个法国女人提出的问题,他面露微笑地打量着她。和她谈论有关她祖国的情形。阿纳托利看见貌美的布里安小姐之后,心中就断定,童山这个地方是不会令人感到寂寞的。“长得很不错!”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这个demoiselledécompagnie①长得很不错。我希望在她嫁给我时,把她带到身边来,”他想了想,“lapetiteestgentill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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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女伴。
②法语:长得很不错,很不错。
老公爵在书斋里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蹙起额角,周密地考虑他要怎样对付。这些客人的到来使他恼怒了。“瓦西里公爵和他的爱子与我何干?瓦西里公爵是个胸无点墨的吹牛家,儿子,得啦,未必能成材。”他暗自唠叨地说。惹他生气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灵中掀起一个悬而未决的经常搁置的问题,即是老公爵一贯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在于,他是否有决心在某个时候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断绝来往,让她出阁。公爵从来下不了决心向自己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事先知道,他会公平合理地回答这个问题,而公平合理的做法和他的感情相抵触,尤其是和他的谋生的才能相抵触。虽然他似乎不太珍惜公爵小姐玛丽亚,但是缺乏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
“她为什么要嫁人呢?”他想,“想必是个不幸的女人。你看,丽莎嫁给安德烈(目下似乎很难找到更好的丈夫),她满意她自己的命运么?谁会出于爱慕而娶她为妻呢?她长得难看,又笨拙。有人准会为了关系和财富而娶她为妻的。难道就不能继续过处女生活吗?那更幸福啊!”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一面穿衣服,一面这么想。可是那个束之高阁的问题却要求立刻加以解决。瓦西里公爵把他的儿子带来了,很明显是有求婚的打算,也许就是今天或明天要求率直的回答。名望和社会地位还不错。“好吧,我就不反对,”老公爵喃喃自语地说,“但愿他配得上她。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他大声地说,“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他像平日那样,迈着矫健的脚步走进客厅,飞快地向众人扫了一眼,他看见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一件换了的连衣裙、布里安系着的绸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难看的发式、布里安和阿纳托利流露的微笑、他自己的公爵小姐在众人谈话中的孤独。“她打扮得像个蠢货!”他愤恨地朝女儿瞟了一眼,心里想了想,“毫无廉耻!他根本不想和她交往!”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看见你,我真高兴。”
“为了看看好朋友,多绕七里路也不嫌远,”瓦西里公爵开口说道,像平常那样,他说得很快,充满自信,而且亲切。
“这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请您垂爱照拂。”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望了望阿纳托利。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道,“喂,你来吻吻我吧。”他于是向他伸出面颊。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冷静地望着他,等待着,看他父亲的怪脾气会不会马上发作。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坐在他平常坐的长沙发角上,替瓦西里公爵把安乐椅移到自己身边,指了指安乐椅,便开始询问政治事件和新闻。他仿佛聚精会神地聆听瓦西里公爵的讲话,但又不停地注视公爵小姐玛丽亚。
“这么说,是从波茨坦写来的信吗?”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说的一句话,忽然站立起来,走到他女儿面前。
“你为客人们才这样打扮,是吗?”他说道,“好看,很好看。客人们在场,看见你梳个新颖的发式,我却要在客人面前告诉你,未经我许可,你以后不得擅自改变衣着。”
“monpeve,①这是我的罪过。”矮小的公爵夫人面红耳赤,为她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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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爸爸。
“随您的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道,在儿媳妇面前并足致礼,“她用不着丑化自己,本来就够丑的了。”
他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不再去理会给惹得双眼流泪的女儿。
“对公爵小姐来说,这个发式倒是很合适的。”瓦西里公爵说道。
“啊,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把脸转向阿纳托利,说道,“请到这里来,我们谈谈,认识一下。”
“是开始娱乐的时候了。”阿纳托利想了想,面露微笑,在老公爵身边坐下来。
“听我说,我亲爱的,据说您是在国外接受教育的。我和您父亲不一样,教我们识字的是个教堂的执事。我亲爱的,请您说给我听,您今儿在骑兵近卫军供职吗?”老头子靠近阿纳托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问道。
“不,我已经调到陆军来了。”阿纳托利答道,勉强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
“啊!这是件好事。我亲爱的,怎么样?您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效劳吗?目前是战争时期。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上前线,怎样?”
“不,公爵。我们的兵团出动了。可我只是挂个名。爸爸,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阿纳托利放声大笑,把脸转向父亲,说道。
“干得挺不错,挺不错。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哈——
哈——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笑了起来。
阿纳托利的笑声更响亮。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忽然皱起了眉头。
“也好,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笑意又走到女士们跟前。
“瓦西里公爵,要知道你是在国外培养他们的,是吗?”老公爵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时,说道。
“当时我尽力而为,我告诉您,那里的教育比我们的教育办得好得多。”
“是啊,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要按新方式来办理。
英俊的小伙子,棒小伙子!喂,到我那里去吧。”
他挽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进了书斋。
瓦西里公爵和老公爵单独留下来之后,他马上向他表明自己的意向和希望。
“你竟以为,”老公爵气忿地说,“我把她留在身边,不能和她断绝往来吗?有人会这样想象!”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令是明天分手我也不在乎!我告诉你的只是,我要熟悉女婿的情形。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都直言不讳!我明日在你面前来问问,只要她愿意,就让他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住些日子,我看个究竟。”公爵气呼呼地说。“让她嫁出去,我横竖一样。”他用他和儿子离别时常用的刺耳的嗓音喊道。
“我率直地告诉您,”瓦西里公爵说道,那腔调就像一个狡猾的人确信他在交谈者的洞察之下用不着耍滑头似的。“您真是把人看透了。阿纳托利并不是天才,却是个诚实而善良的小伙子,挺好的儿子和亲人。”
“嗯,嗯,好的,我们以后看得出来。”
正如孤单的女人长期在缺少男伴的生活中常见的情形那样,阿纳托利一出现,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家中的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时以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的思考、感觉和洞察能力顿时增强了十倍,她们以前仿佛在黑暗中度过的生活忽然被那前所未有的充满现实意义的光辉照亮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根本不在思忖,也不记得她自己的面孔和发式。那个未来也许是她的丈夫的人的俊美而且显得坦率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仿佛觉得他很慈善、英勇、坚定、豁达,而且富有男子气概。她对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千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想象中不断地出现。她驱散这些幻影,极力把它们隐藏起来。
“不过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我极力地克制自己,因为我在灵魂深处觉得自己和他太接近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可能在想象中以为我很讨厌他。”
公爵小姐玛丽亚尽力地盛情招待新来的客人,可是她不在行。
“Lapauvrvefille!Elleestdiablementlaide,”①阿纳托利心中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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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可怜的女郎!长得像鬼一般丑陋。
阿纳托利的来临也使得布里安小姐极度兴奋,不过她的想法有所不同了。当然,这个年轻而貌美的女郎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自己的祖国,她不想献出她的一生去侍候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替他朗读一本一本的书,并与公爵小姐玛丽亚结成知己。布里安小姐很早就在等待一个俄国公爵,这个俄国公爵立即看清她优越于那帮丑陋、衣着不美观、笨手笨脚的俄国公爵小姐,他必将钟情于她,并且将她带走。现在这个俄国公爵终于来到了。布里安小姐曾经听她姑母叙述一段故事,故事是由她亲自续完的,她喜欢在想象中重述这个故事。故事中提到一个受引诱的女郎,她那可怜的母亲(sapauvremère)在她眼前出现,责备她,因为她未经结婚就与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布里安小姐在想象中给他——勾引者——叙述这段故事时,时常感动得双眼流泪。此刻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要将她带走,后来mapauvremère来了,他于是娶她为妻。当布里安小姐跟他谈论巴黎时,在她头脑中逐渐地形成她的未来的全部经历。不是有什么打算指引着布里安小姐(她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考虑她要怎么办),而是这一切早已在她心灵中酝酿成熟了,现在只须在眼前出现的阿纳托利周围加以集中起来,她希望他会喜欢她,而且尽可能地引起他的爱慕。
矮小的公爵夫人就像兵团的一匹老马似的,一听见号声,就不自觉地习惯于准备飞奔,她连自己怀孕的事也置之脑后,很快就卖弄起风骚来了,好在她别无用心,亦无内在的斗争,只是怀有一种轻浮而稚气的愉快情绪而已。
虽然阿纳托利在这帮女人中常使他自己处于那样一种地位,就像某人被女人追逐而觉得厌烦一样,但是他看见他对这三个女人已产生影响,于是感到虚荣心的满足。此外,他开始对这个俊俏而爱挑衅的布里安怀有一种狂热的兽性的感觉,这种感觉产生得异常神速,促使他采取最大胆的粗暴的行动。
饮茶完毕,这群人走进休息室,他们都请公爵小姐弹弹击弦古钢琴,阿纳托利靠近布里安小姐,他在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支撑着臂肘,一对眼睛含着笑意,欢快地注视着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怀着痛楚、喜悦而又激动的心情,觉察到向她投射的目光。一支她所喜爱的奏鸣曲把她带进沁人肺腑的诗的领域,而那个被她觉察到的向她投射的目光,却给这个领域增添了更多的诗情。但是阿纳托利的视线虽说是集中在她身上,被注意的却不是她,而是布里安小姐那只小脚的动作,他正用他的一只脚在击弦古钢琴下面碰碰她的那只小脚。布里安小姐也瞅着公爵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在她那对美丽的眸子里觉察到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而又充满希望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现在我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个朋友和这样一个丈夫会是多么幸福!难道他会成为丈夫吗?”她想道,却不敢朝他脸上望一眼,老是觉察到那种凝视她的目光。
夜晚,晚饭后大家开始四散的时候,阿纳托利吻了吻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怎么能够鼓足勇气,直勾勾地望望凑近她那对近视眼的美丽的面孔。他从公爵小姐身边走开后,又前去吻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这是不够体面的,但他却随便而又自信地这样做了),布里安小姐涨红了脸,惊恐地瞧瞧公爵小姐。
“Quelledelicatesse,”①公爵小姐想了想。“难道阿梅莉(有人这样称呼布里安小姐)以为,我会吃她的醋,就不去赏识她对我的纯洁的温情和忠诚吗?”她走到布里安小姐面前,使劲地吻吻她。阿纳托利向前走去吻吻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
“Non,non,non!Quandvotrepèrem’écriraque
vousvousconduisezbien,jevousdonneraimamainàbaiser,Pasavant。”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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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多么和蔼可亲。
②法语:不,不,不!当您父亲写信告诉我,说您表现得蛮好,我才让您吻吻我的手。先吻就不行。
她向上伸出指头,微露笑容,从房里走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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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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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四散了,除开阿纳托利一上床就立刻睡着而外,这一夜没有谁不是很久才入睡的。
“难道他——这个陌生、貌美而又慈善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很慈善,”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一种她几乎从未感觉到的恐惧把她控制住了。她害怕向四面打量,她仿佛觉得有人站帏围屏后面昏暗的角落。而这个人就是他——魔鬼,而他就是这个额头雪白、眉毛乌黑、嘴唇绯红的男人。
她按铃把侍女喊来,要侍女在她房里睡觉。
这天夜里布里安小姐在花房里来回地踱了很久,徒然地等待某人,她时而面对某人微笑,时而竟被想象中的pauvremere(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的话语感动得双眼流泪。
矮小的公爵夫人对着侍女说埋怨话,埋怨她没有把床铺好,她觉得侧卧不行,仰卧也不行,睡起来总是难受,很不自在。她的怀孕的肚子妨碍她了。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加碍事,阿纳托利在她面前,使她更为生动地回想起往日的韶光,当时她身未怀胎,觉得什么都轻松愉快。她穿着一件短上衣,戴着一顶睡帽,坐在安乐椅上。卡佳的辫发散乱,睡意正浓,一面嘟哝着,一面第三次抖松和翻转沉重的绒毛褥子。
“我跟你说过,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反复地说,“我倒高高兴兴地睡着哩,可见不是我的过失。”她像个想哭的儿童似的,嗓音颤抖起来了。
老公爵也没有睡觉。吉洪在睡梦中听见他很愤怒地踱着方步,发出鼻嗤声。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蒙受屈辱。这是最大的屈辱,因为蒙受屈辱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是他疼爱得甚于他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说,他要反复思量这整个问题,如发现它是正确的,就应该处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使他自己更加忿怒而已。
“只要遇见头一个男人,就把父亲,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她跑着,梳好头发,摇动尾巴,不成样子了!抛弃父亲才高兴啦!她明明知道,我会看得出来的。呸……呸……呸……我难道看不见,这个笨蛋只是盯着布里安(应当把她撵走)!缺乏自尊感,哪能明白这一点!既然没有自尊感,顾不着自己也罢,至少也要顾全我的人格。应当给她讲明白,这个笨蛋没有去想她,只是盯着布里安。她没有自尊感,可我要给她讲明这一点……”
老公爵告诉女儿,说她正误入歧途,阿纳托利存心追求布里安,老公爵知道,他将会损害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自尊心,他的事儿(不愿离开他女儿)也就能办成,因此他就安下心来。他喊了一声吉洪,开始脱衣裳。
“鬼让他们到这里来!”当吉洪给他这个干瘦的胸前长满斑白汗毛的老头身上披起一件睡衣的时候,他心中想道。“我没有邀请他们。他们来破坏我的生活,我所剩下的日子并不多了。”
“见鬼去吧!”当他的头还套在睡衣里的时候,他说道。
吉洪知道公爵有时候会有出声地表达思维的习惯,所以在公爵把脸从睡衣里露出来时,他仍然面不变色,与他那疑问而恼怒的目光相遇。
“他们都睡了吗?”公爵问道。
吉洪就像所有的好仆役那样,专凭嗅觉就知道老爷的思想倾向。他已猜中老爷要问的就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大人,他们都睡了,连灯也熄了。”
“不必,不必……”公爵很快地说道,他把脚伸进便鞋里,把手伸进长衫里,向他睡的长沙发走去。
虽然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小姐之间什么都没有谈妥,但是在那pauvremere抵达之前,他们对恋爱初阶的意义,彼此都是完全了解的,他们心里也了解,他们要在私下多多交谈,因此从清晨起他们就去寻找两人单独会面的机会。而当公爵小姐在平时规定的时刻去看父亲的时候,布里安小姐便和阿纳托利在温室里相会。
是日,公爵小姐玛丽亚不寻常地哆嗦着走到书斋门口。她仿佛觉得,不仅人人都晓得今日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都晓得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从吉洪的脸上,从瓦西里公爵的近侍的脸上,她都能看到这种表情,正在此时瓦西里公爵的近侍手上提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她,并且向她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礼。
这天早上老公爵对女儿表示特别殷勤和关心的态度。这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心里十分清楚的。每逢公爵小姐玛丽亚不懂算术题,公爵烦恼得把那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站立起来,从她身边走开,并且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将一句同样的话重说数遍的时候,他脸上才流露出这种表情。
他立刻开始谈论正经事,说话时用“您”称呼。
“有人在我面前向您求婚,”他说道,不自然地露出微笑。
“我想,您猜中了,”他继续说,“瓦西里公爵到这里来了,随身带来一个他培养的人(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不知怎的竟然把阿纳托利称为接受培养的人),目的不是一饱我的眼福。昨天他们在我面前向您求过婚。因为您知道我的规矩,所以我就来跟您商量一下。”
“monpeve(父亲),我怎样才能理解您的意思?”公爵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这样说。
“怎样才能理解呀!”父亲怒气冲冲地喊道。“瓦西里公爵照他自己的口味找你做个儿媳妇,替他培养的人向你求婚。就是要这么理解。怎么理解吗?!由我来问你。”
“monpeve,我不知道您要怎么样。”公爵小姐轻言细语地说。
“我?我?我怎么样?甭管我吧。又不是我要嫁人。您怎么样,就是要知道这点。”
公爵小姐看见父亲不怀好意地看待这件事,但是就在那同一瞬间她心中想到,她一生的命运或者是现在决定,或者是永远不能决定。她垂下眼帘,想不和父亲的目光相遇,在他的目光影响下,他觉得她不能思索,只能习惯地唯唯诺诺,她说道:
“我所希望的只有一点——履行您的意旨,”她说。“假如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就打断了她的话。
“妙极了!”他喊道。“他要把你连同嫁妆一起带走,顺带也把布里安小姐带走。她以后当个太太,而你……”
公爵停了下来。他发现这席话对女儿所产生的影响。她低下头,想要哭出声来。
“也罢,也罢,我在开玩笑,我在开玩笑,”他说。“要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那种做人的原则,少女有选择对象的充分权利。我赐予你以自由。要记住一点:你一生的幸福有赖于你作出的决定。关于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monpeve,不过我不知道……”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由他们吩咐,他不仅可以娶你为妻,也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为妻,而你有选择对象的自由……你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慎重地考虑考虑,一小时之后到我这里来,当他的面说给他听:嫁还是不嫁。我知道你将要祈祷,好吧,你就祈祷吧。只不过要好好考虑。你去吧。”
“嫁还是不嫁,嫁还是不嫁,嫁还是不嫁!”公爵小姐俨如置身迷雾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斋,这时他还在大声喊着。
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而且是福星高照。但是关于布里安小姐,父亲说了一席话,这是令人生畏的暗示。假定说,这不是实话,但毕竟令人生畏,她不能不想这件事。她穿过温室迳直地向前走去,什么也望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是骤然间,她所熟悉的布里安小姐的耳语声把她惊醒了。她抬起眼睛,在离自己身边两步路远的地方望见了阿纳托利,他正在拥抱那个法国女郎,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阿纳托利的清秀的脸上流露着可怖的神态,他回头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那一瞬间他没有松开搂抱布里安小姐腰部的手,她没有望见公爵小姐玛丽亚。
“谁在这儿?为什么?请您等一下!”阿纳托利那张脸仿佛在说话。公爵小姐玛丽亚沉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明白这一点。布里安小姐终于惊叫一声,跑开了。阿纳托利愉快地微笑,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行个鞠躬礼,仿佛要请她嘲笑这件怪事似的,他耸了耸肩,便向通往他的卧室的门口走去。
一小时之后,吉洪来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喊她去见公爵,并且补充说瓦西里·谢尔盖伊奇公爵也在那里。正当吉洪走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里的长沙发上,拥抱着嚎啕大哭的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公爵小姐那对美丽的眼睛炯炯发光,像从前一样十分恬静,含有温存的爱抚和惋惜之情,注视着布里安小姐那美丽的小脸蛋。
“Non,Privncesse,jesuisperduepourtoujoursdansvotrecoeur.”①布里安小姐说道。
“pourquoi?Jevousaimeplus,quejamais.”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etjetacheraidefairetoutcequiestenmonpouvoirpourvotrebonheur.”②
“Maisvousmeméprisez,voussipure,vousnecomprendrezjamaiscete’garementdelapassionAh,cenéstquemapauvremère…”③
“Jecomprendstout,”④公爵小姐玛丽亚一面愁闷地微笑,一面答道,“我的朋友,您放心。我到父亲那里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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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公爵小姐,我永远丧失了您的欢心。
②法语:究竟为什么?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您,我要为您的幸福竭力地做到取决于我的一切。
③法语:可是您会蔑视我的,您如此纯洁,您永远不能明白这种强烈的情欲的诱惑。啊,我可怜的母亲……
④我明白一切。
公爵小姐玛丽亚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脸上流露着深受感动的微笑,坐在那里,高高地架起一条腿,手中拿着鼻烟壶,好像他深深地动了感情,好像他对自己的多愁善感表示遗憾,付之一笑。他连忙抓起一撮烟,搁进鼻孔里。
“Ah,mabonne,mabonne,”①他说道,站立起来,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叹口气,补充说了一句:“Lesortdemonfilsestenvosmains.Decidez,mabonne,machère,madouceMarie,quej’aitoujoursaimée,commema
fill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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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啊,亲爱的,亲爱的。
②法语:您掌握我儿子的命运。我的可爱的、亲爱的、温柔的玛丽,您拿定主意,我总是像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爱您。
他走开了。汪汪的泪水真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
“呸……呸……”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发出鼻嗤声。
“公爵代表他培养的人……儿子,向你求婚。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做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开口说:嫁还是不嫁!”他高声喊道,“然后我保留发表我的意见的权利。是啊,我的意见也只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补充说一句,藉以回答他那央求的表情,“嫁还是不嫁?”
“monpéve,我的意愿是——永远不离开您,永远和您共同生活,不分家。我不想出嫁。”她睁着一对美丽的眼睛望望瓦西里公爵和父亲,坚定地说。
“胡说八道,蠢话!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起额角,大声喊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没有吻它,只是把他自己的前额凑近她的前额,碰她一下,他握紧他正握着的那只手,她皱起眉头,尖叫一声。
瓦西里公爵站立起来。
“Machere,jevousdirai,quec’estunmonentquejen’oublieraijamais,jamais,mais,mabonne,est-cequevousnenousdonnerezpasunpeud’esperancedetouchercecoeursibon,sigénéreux.Dites,quepeut-être…L’avenirestsigrand.Ditespeut-êtr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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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亲爱的,我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时刻,但是,我的最慈爱的,让我们即令怀有一线希望去触动这颗仁慈而宽厚的心吧。您告诉我,也许……前途无量。您告诉我,也许。
“公爵,我所说的就是我心里要说的一切。我感谢您的诚意,赐予我荣幸,可是我永远不会做您儿子的妻子。”
“我亲爱的,得啦吧,要说的话说完了。看见你我很高兴,看见你我很高兴。到自己房里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道。“看见你我很——很高兴。”他一面拥抱瓦西里公爵,一面重说这句话。
“我的使命是另一种使命,”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我的使命是借助另一种幸福,借助仁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无论我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替可怜的阿梅莉缔造幸福。她是那样酷爱他。她是那样沉痛地懊悔。我要竭尽全力为他们安排婚事。假如他不富裕,我就给她金钱,我要乞求于父亲,乞求于安德烈。假如她会成为他的妻子,我是何等幸福。她那样不幸,身居异地,孤立无援!我的天啊,既然她会把自己遗忘,可见她多么爱他。说不定,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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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一家人许久没有获得尼古卢什卡的消息,时值仲冬,伯爵才收得一封来信,他从来信的地址上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伯爵接到这封信之后,惊恐万状,极力地做出不被人发现的样子,他踮起脚尖跑进自己的书斋,关上房门,念起信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知道家里接到一封信(家中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地移动脚步走到伯爵跟前,碰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又哭又笑很狼狈。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虽然景况有所好转,但她还继续住在罗斯托夫家中。
“monbonami?”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忧愁地问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愿意同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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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的好朋友。
伯爵哭得更厉害了。
“尼古卢什卡……一封信……负伤了……macherve,……负伤了……我亲爱的……伯爵夫人……他升为军官了……谢天谢地……怎样对伯爵夫人说才好?……”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断地谈到战争的消息,谈到尼古卢什卡的情况,虽然她早就心中有数,但还接连两次问到是在什么时候接到他的一封最近的来信,她说,也许不打紧,就是今日又会接到一封信。每当公爵夫人得到这些暗示总觉得心慌意乱、惶恐地时而望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不引人注目地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娜塔莎在全家人之中最富有才华,她善于体会人们的语调、眼神和面部表情的细微差别,午宴一开始她就竖起耳朵,她了解她的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涉及哥哥的事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筹备什么事情。娜塔莎虽然很有胆量(她知道她的母亲对涉及尼古卢什卡的消息的一切都很敏感),但是她不敢在午宴间提出问题,并且因为焦急不安,在午宴间什么都不吃,在椅子上坐不安定,也不去听家庭女教师的责备。午宴后她拼命地跑去追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并在休息室跑着冲上去搂住她的颈项。
“好大妈,我亲爱的,说给我听,是怎么回事?”
“我的朋友,没有什么事。”
“不,我的心肝,我亲爱的,不说的话,我决不罢休,我知道您所知道的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Vousêtesunefinemouche,monenfant.”①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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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嘿,你真是个滑头啊。
“尼古连卡寄来的信吗?想必是的!”“娜塔莎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色看出了肯定的回答,她于是大声喊道。
“不过看在上帝份上,你要小心点儿,你知道这可能会使你妈妈感到惊讶的。”
“我会小心的,我会小心的,可是,说给我听吧。您不说吗?也罢,我马上去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两语就把这封信的内容讲给娜塔莎听了,不过有个附带条件:不要告诉任何人。
“决不食言,”娜塔莎一面画十字,一面说道,“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她立即跑去见索尼娅。
“尼古连卡……负了伤……有一封信……”她激动而高兴地说。
“尼古拉!”索尼娅刚刚开口说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
娜塔莎亲眼看见哥哥负伤的消息对索尼娅产生影响,她才头一回感到这个消息充满着悲伤。
她向索尼娅挤过去,把她抱住,大哭起来。
“负了一点伤,但是升为军官了,他自己在信中写道,目前身体很健康。”她透过眼泪说道。
“由此可见,你们这些妇女都是哭鬼,”彼佳说,一边迈着坚定的脚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哥哥出类拔萃,我很高兴,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都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懂得。”娜塔莎透过眼泪,微微一笑。
“你没有看过信吗?”索尼娅问道。
“我没有看过,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当上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用手画十字时说道。“可是,她也许欺骗你了。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吧。”
彼佳沉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如果我处于尼古卢什卡的地位,我就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他们多么卑鄙啊!我真要把他们杀光,让那尸骨堆积成山。”彼佳继续说道。
“彼佳,你住口,你真是个傻瓜啊!……”
“我不是傻瓜,而那些因为一些小事而哭的人才是傻瓜。”
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片刻之后娜塔莎忽然问道。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还记得尼古拉么?”
“不,索尼娅,你记不记得他,要记得清清楚楚,什么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娜塔莎做个亲热的手势说,很明显,想使她的话语赋有最严肃的意义。“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他,”她说道“可我记不得鲍里斯。根本记不得。……”
“怎么?记不得鲍里斯吗?”索尼娅惊奇地发问。
“不是说我记不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那样记得一清二楚。我闭上眼睛都记得他,可是记不得鲍里斯(她闭上眼睛),真的,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啊!”
“唉,娜塔莎!”索尼娅欣喜而严肃地望着她的女友时说道,仿佛她认为她不配去听她想说的话,又仿佛她把这件事告诉另外一个不能打趣的人似的。“既然我爱上你的哥哥,无论是他还是我发生什么事,我一辈子永远都会爱他的。”
娜塔莎睁开一对好奇的眼睛,惊讶地瞧着索尼娅,沉默不言。她觉得,索尼娅说的是真心话,索尼娅说的那种爱情也是有的,可是娜塔莎毫无这种体验。她相信,这种事可能会有的,但是她不明白。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道。
索尼娅沉默起来。要怎样给尼古拉写信,有没有写信的必要,是个使她苦恼的问题。现在他已经当上军官,是负伤的英雄,她要他想到她自己,好像他对她担负有那种责任似的,这样做是否恰当呢。
“我不知道,我想,假如他写信,我也写信。”她涨红着脸,说道。
“你给他写信就不觉得羞耻吗?”
索尼娅微微一笑。
“不觉得。”
“可是我觉得给鲍里斯写信是可耻的,所以我不写给他。”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可耻呢?”
“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我觉得可耻,不好意思。”
“可是我晓得,为什么她会觉得可耻,”娜塔莎的开初的责备使得彼佳受委屈,他说,“因为她爱上这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这样称呼他的同名人——新伯爵别祖霍夫),现在又爱上这个歌手(彼佳说的是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教师),所以她觉得可耻。”
“彼佳,你太傻了。”娜塔莎说。
“亲爱的,我不比你更愚蠢。”九岁的彼佳像个年老的准将似的,他说。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作了暗示,伯爵夫人在精神上有所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以后,坐在安乐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镶嵌在烟壶上的儿子的微型肖像,泪水涌上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携带信件踮着脚尖走到伯爵夫人门口,她停步了。
“请您不要走进来,”她对跟在安娜后面走的老伯爵说,“一会儿以后。”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伯爵把耳朵贴在锁上,谛听起来了。
开先他听见冷淡的谈话声,之后听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的冗长的说话声,接着是一声喊叫,然后是鸦雀无声,然后又是两个人都用欢快的语调谈话,接着他听见脚步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房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骄傲的表情,就像施行手术的医师完成一次困难的截肢手术后,把观众带进手术室来赏识他的技术似的。
“C’estfait!”①她用激动的手势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伯爵夫人一手拿着嵌有肖像的烟壶,一手拿着书函,把嘴唇时而贴在烟壶上,时而贴在书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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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成了。
她看见伯爵之后,便向他伸出手来,抱住他的秃头,她隔着秃头又看看书函和肖像,她轻轻地把秃头推开,又吻吻书函和肖像。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走进房里来,开始念信了。信上简略地描述行军的情形、尼古卢什卡参与的两次战斗,他被提升为军官,还提到他吻双亲的手,请他们祝福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除此而外,他向谢林先生致意,向肖斯太太、保姆致意,除此而外,他祈求代他吻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至今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惦记她。索尼娅听到这句话,涨红了脸,泪水涌出了眼眶。她没法忍受向她投射的目光,跑到大厅里去了,她越来越快地跑起来,旋转得头晕目眩,连衣裙鼓得像气球似的,满面通红,微露笑容,在地板上坐下来。伯爵夫人悲痛地啼哭。
“maman,您哭什么呀?”薇拉说道,“从他写的信来看,应当高兴,不要哭啊。”
这是完全对的,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都带着责备的神态望望她。“她这副模样究竟像谁呀!”伯爵夫人想了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念了几百遍,那些认为自己理应前去细听来信内容的人,都走到那个把信拿在手上不放的伯爵夫人面前来。家庭教师、保姆、米坚卡,几个熟人都来到她跟前,伯爵夫人反复多次地念信,每次都感到一种新的快慰,每次都从信上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美德。她觉得多么奇怪,多么不平凡,多么令人欢快,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腹中微微移动细小的四肢的儿子,为了他,她和胡作非为的伯爵多次发生口角,他就是那个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喊“婆婆”的儿子,现在他身居异地,环境生疏,他居然是个英勇的战士,独自一人在既无援助又无指导的条件下做出了一番须眉大丈夫的事业。亘古以来全世界的经验表明,儿童自幼年开始,就不知不觉地逐渐地长大成人,对伯爵夫人来说这个经验是不存在的。对她来说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发育成长都不平凡,正像千千万万人从来没有这样发育成长似的。二十年前她怎么会相信那个在她心脏下面的什么地方生存的小生物,竟会啼哭起来,竟会吸奶和说话,现在从这封信来看,她同样不会相信那个小生物现在竟成为身强体壮的勇敢的男人,竟是众人和子孙的楷模。
“他叙述得多么动人,多么优美的·文·体!”当她念到信中的描述部分时说道。“多么纯洁的灵魂!他丝毫没有提到自己……丝毫没有!他提到某个叫做杰尼索夫的人,想必他自己比大家更勇敢。他丝毫没有写到自己的苦难,多么好的心肠啊!我非常熟悉他的情况啊!所有的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忘记任何人。当他还是这么点点大的时候,我经常——
经常说,我经常说……”
他们准备一个多礼拜了,打好了书信的草稿,并且把全家写给尼古卢什卡的几封书信誊了一遍,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照下,筹措一些必需品和钱款,为已擢升的军官置备军服和生活用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办事讲究实际的女人,她甚至连和儿子通信的事也能在军队中托人求情。
她就乘机向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处寄信。罗斯托夫一家人推测,·国·外·俄·国·近·卫·军是一个完全固定的通信地址,假如信件投寄到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大公处,就无理由不寄到附近的保罗格勒兵团团部。因此他们决定借助于大公的信使将信件和金钱送至鲍里斯处,鲍里斯定当转送尼古卢什卡。老伯爵、伯爵夫人的信、彼佳、薇拉、娜塔莎、索尼娅的信都寄到了,还有伯爵寄给儿子置备军服和各种用品的六千卢布也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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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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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于翌日接受两位皇席——俄皇和奥皇——的检阅。刚从俄国开到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歇宿,于翌日上午十时以前径赴奥尔米茨阅兵场接受检阅。
这天,尼古拉·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便函,通知他说,伊兹梅洛夫兵团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歇宿,鲍里斯正在等候他,以便把金钱和信件转交给他。正当部队出征归来、在奥尔米茨近郊扎营的时候,罗斯托夫特别需要钱用。一些随军商贩和奥籍犹太商人充分供应各种富有诱惑力的商品,挤满了营盘。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相继举行宴会,(藉以)庆贺出征立功受奖,他们骑马前往奥尔米茨探望新来的匈牙利女人卡罗利娜,她和一名厨娘在那里开设一间酒肆。不久前罗斯托夫庆贺他提升为骑兵少尉,他向杰尼索夫买到一匹叫做“贝杜英”的战马,欠了伙伴和随军商贩的钱,浑身是债。罗斯托夫接到了鲍里斯的便函,随同一名伙伴骑马前赴奥尔米茨,在那里用了一顿午饭,喝了一瓶葡萄酒,之后独自一人驰到近卫军营寻找他的童年时代的伙伴。罗斯托夫没有来得及置备军服,他穿的是一件破烂的佩戴有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条同样破烂的,皮衬磨光了的紧腿马裤,腰间挂着一柄饰以刀穗的军刀。他骑的那匹马是他在行军时从一个哥萨克手上买来的顿河马,他很神气地向后歪戴着一顶弄皱了的骠骑兵帽。当他驰近伊兹梅洛夫兵团的营盘时,心中想道,他这副身经百战的骠骑兵模样会使鲍里斯和他的伙伴大为惊讶。
在行军的全程中,近卫军犹如游园一般,炫耀着它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昼夜的行程很短,他们便用大车运载行囊;奥国的首长在行军途中给军官们准备十分可口的食物。各个兵团在一片军乐声中出入于城市。军人们遵循大公的命令,在全程中(近卫军军人引以自豪)自始至终地合着脚步行进,各个岗位的军官徒步行进。在行军期间,鲍里斯始终都在现已担任连长的贝格身边。贝格在行军期间接管一个连,他善于执行命令,谨慎行事,已赢得首长们的信任,他在办理经济事务上也处于有利地位。在行军中鲍里斯广于交际,结识了一些有助于他的人,他凭藉皮埃尔的介绍信,结识了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借助于他在总司令部谋得一个职位。贝格和鲍里斯在最后一天行军结束后,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们穿得十分整洁,坐在拨给他们的住房中的一张圆桌前面下棋。贝格在他的双膝之间拿着一根点燃的烟斗。鲍里斯装出一副他特有的谨小慎微的样子,用他那又白又细的手把棋子摆成小金字塔形,等待着对手走棋,一面望着贝格的面孔,显然他在思忖下棋的游戏,他一向只是想到他所做的事情。
“喂,你怎么走得出来?”他说道。
“要尽力而为。”贝格回答,他用手拨动卒子,又把手放下来了。
这时候,门敞开了。
“他毕竟在这儿露面了!”罗斯托夫喊道。“贝格也在这儿!哎,你这个人真是,nemuzahcpah,anenyweqorwnup!①他喊道,重复着他和鲍里斯从前用以取笑的保姆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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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保姆说的不通的法语:孩子们,去睡觉吧。
“我的老天爷!你变得很厉害啊!”鲍里斯站立起来,向前走去迎接罗斯托夫,但是在他站立的当儿,他没有忘记把倒下的棋子扶起来,放回原处;他想去拥抱自己的朋友,可是尼古拉回避他了。尼古拉怀有青春时代害怕因循守旧的生活道路的特殊情感。他不愿意模仿别人,而想按照新的方式,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情感,只是不要像长辈那样虚伪地表达情感。因此尼古拉和朋友相会时想做个什么特别的动作。他想捏捏鲍里斯,推推鲍里斯,可是他无论怎样都不像大家相会时那样接个吻。而鲍里斯则相反,他安详而友善地拥抱罗斯托夫,吻了他三次。
他们有半年几乎没有见面了,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生活道路上迈出第一步,他们二人发现彼此都有很大的变化,那即是他们在生活上迈出第一步的那个崭新社会的面貌的反映。从他们最后一次相会以来,他们二人都有许多变化,因此他们都想尽快地互相吐露内心发生的变化。
“咳,你们都是可诅咒的不务正业的人!穿得很鲜艳,干干净净,好像从游园会上回来似的,并不是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丘八长官。”罗斯托夫用那使鲍里斯听来觉得不熟悉的男中音说道,一面摆出军人的架势,指指他自己穿的那条尽是污泥的紧腿马裤。
德国女老板听见罗斯托夫的响亮的嗓音,便从半开着的门内探出头来。
“怎么样,长得标致吗?”他丢个眼色,说道。
“你干嘛这样大喊大叫!你会吓倒他们的,”鲍里斯说道。
“我今天没有料到你会来,”他补充地说。“我昨日只是通过一个熟悉的库图佐夫的副官博尔孔斯基把一封便函转交给你了。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把……送到你手上了。啊,你怎么样?经过战斗锻炼吗?”鲍里斯问道。
罗斯托夫没有作答,他晃了晃挂在制服滚绦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勋章,用手指着他那只缠上绷带的手臂,面露微笑,望了望贝格。
“你看得见啦。”他说。
“原来是这样,不错,不错!”鲍里斯微露笑意,说道,“我们这次出征也享有荣誉。你本就知道,皇太子经常伴随我们兵团驶行,因此我们得到各种优惠和便利。我们在波兰受到多么热情的接待,出席多么丰盛的午宴和舞会——我不能全都讲给你听。皇太子对待我们军官是够慈善的。”
这两个朋友于是交谈起来,其中一人讲到骠骑兵的饮宴作乐和战斗生涯,另一人讲到在上层人士率领下服役的欣喜和收益。等等。
“啊!近卫军啊!”罗斯托夫说。“你听我说,派人去打酒吧。”
鲍里斯皱起眉头。
“如果你非喝不可。”他说道。
他于是走到床边,从干净的枕头下面掏出钱包,吩咐手下人去把酒端来。
“对,把钱和信都交给你吧。”他补充一句。
罗斯托夫拿起一封信,把钱扔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撑着桌子,开始念信。他念了几行,便凶狠地瞟了贝格一眼。罗斯托夫和他的目光相遇之后,用信把脸捂住了。
“真给您寄来这么多的钱,”贝格说,一面望着陷进沙发的沉重的钱包,“伯爵,我们本来就靠薪俸勉强对付着过活。
我对您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形……”
“贝格,亲爱的,您听我说吧,”罗斯托夫说,“当您接到一封家信,要和自己人会面,您想向他详细打听各种情况,那时候若是我也在这儿,我就会立刻走开,省得妨碍你们。请您听我说,您随便走到那里去吧……见鬼去吧!”他喊道,即刻抓住他的肩膀,亲热地瞧着他的面孔,看样子,想竭力使他说的粗鲁话不太刺耳,他于是补充一句:“我亲爱的,您知道,不要生气吧,我是向我们的老朋友打心眼里说的话啊。”
“哦,得了吧,伯爵,我完全明白。”贝格站起来,用尖细刺耳的嗓音说道。
“您到主人们那里去吧,他们请您了。”鲍里斯补充地说。
贝格穿着一件挺干净的既无污点又无尘屑的常礼服,在镜子前面把鬓发弄得蓬松,就像亚历山大一世的鬓发那样向上翘起来,他从罗斯托夫的目光中深信不疑地看出,他的常礼服引人瞩目,于是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从房里走了出来。
“哎呀,我真是畜生!”罗斯托夫一面念信,一面说。
“怎么?”
“哎呀,我真是猪猡。我一封信都没有写过,真把他们吓坏了。咳,我真是猪猡!”他忽然涨红了脸,重复地说。“喂,你派加夫里洛去打酒吧!也好,我们喝他个痛快!……”他说。
在双亲的信函中,附有一封呈送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老伯爵夫人依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忠告借助于熟人弄到这封介绍信,并且寄给她儿子,要他把信件送至指定的收件人,充分加以利用。
“真是愚蠢!我才不需要哩。”罗斯托夫把信扔到桌子底下时,说道。
“你为什么把它扔掉呀?”鲍里斯问道。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它有什么用!”
“这封信怎么会没有用呢?”鲍里斯一边拾起信来,一边念着署名,他说道。“这封信对你很有用处。”
“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去当任何人的副官。”
“究竟为什么?”鲍里斯问道。
“奴才般的差事啊!”
“我看,你还是这样一个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道。
“你还是这样一个外交家。可是问题不在于此……你怎么?”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正像你看见的这样。直到现在一切都蛮好,可是,说实在的,我很想当个副官,不想老呆在前线。”
“为什么?”
“既然在服兵役,就要尽可能争个锦绣前程,飞黄腾达,目的正在于此。”
“是啊,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道,看起来,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
他怀着疑惑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显然他在枉费心机地寻找某个问题的解答。
加夫里洛老头把酒带来了。
“现在要不要派人去把阿尔方斯·卡尔雷奇喊来?①”鲍里斯说道,“他和你一块儿喝酒,我不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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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方斯·卡尔雷奇是贝格的名字和父称。
“派人去喊他,派人去喊他。这个德国鬼子怎么样?”罗斯托夫面露轻蔑的微笑,说道。
“他是个挺好、挺好的人,既正派而又令人喜爱。”鲍里斯说道。
罗斯托夫又一次目不转睛地望望鲍里斯,叹了一口气。贝格回来了,三名军官同饮一瓶酒时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这两名近卫军军人把他们出征的情形讲给罗斯托夫听,讲到他们在俄国、波兰,在国外受到殷勤的招待,讲到他们的指挥官——大公的言行,讲到他仁慈而又急躁的趣闻。当话题没有涉及贝格本人时,他像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可是一提及大公忿怒的趣闻,他就高高兴兴地谈到他在加利西亚和大公谈过一次话,那时候大公巡视各兵团,看见军人行为不轨因而暴怒起来。他面露愉快的笑意时讲到大公大发雷霆,骑马走到他跟前,大声喊道:“阿尔瑙特人①!”(这是皇太子忿怒时爱用的口头禅)他于是传唤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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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耳其人把阿尔巴尼亚人称为阿尔瑙特人。
“伯爵,我什么也不怕,信不信,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伯爵,你要知道,我可以毫不夸口地说,我把兵团的命令背得滚瓜烂熟,我把操典也背得滚瓜烂熟,就像背‘我们在天上的父’似的。因此,伯爵,我在全连中是没有什么过失的。我觉得问心无愧。我来报到了,(贝格欠起身子,惟妙惟肖地行举手礼。是的,难以表现出更加恭敬和得意的样子了。)正如常言所说的,他在呵斥我,呵斥呀,呵斥呀,正如常言所说的,呵斥得狗血喷头,还说‘阿尔瑙特人’,还说‘鬼家伙’,还说‘放逐到西伯利亚’。”贝格面露诚挚的笑容,说道。“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我默不作声,伯爵,难道不是这样吗?第二天在命令中没有提到这件事,这就是沉着的真谛所在!伯爵,就是这样。”贝格说道,一面点燃烟斗,一面吐出烟圈来。
“是的,真是妙极了。”罗斯托夫微露笑容,说道。
但是鲍里斯发现罗斯托夫想嘲笑贝格了,于是巧妙地引开话头。他请求罗斯托夫述说他是在什么地方、怎样负伤的,这就使罗斯托夫觉得愉快,他开始讲话,在讲的时候他的精神显得越来越振奋。他向他们讲到申格拉本之战,完全像那些参加战斗的人平常讲到战斗的情况那样,即是说,他们讲到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事件,都是他们从别的讲述人那里听来的事件,都是讲得娓娓动听的但全非真实的事件。罗斯托夫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青年,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存心说谎话。他开始讲的时候,力求讲得恰如其分,可是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觉地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假话来。这些听众和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陷阵的故事,对何谓冲锋陷阵一事已构成一定的概念,他们正等着要听这样的故事,如果对这些听众述说真实情况,他们就会不相信他讲的话,或则更糟的是,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的过失在于,他没有遇到讲述骑兵冲锋陷阵的人通常遇到的情况。他不能这样简单地讲给他们听,讲什么个个骑兵纵马飞奔,他跌下马来,扭伤了手臂,使尽全力地跑进森林,躲避法国人。而且,他想把发生的情况全都讲出来,那就非得克制自己不可,只宜叙述当时发生的事情的梗概。叙述真情实况是很困难的,真有这种本领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他们指望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忘我地赴汤蹈火,就像在烈火中燃烧,就像一阵暴风袭击敌人的方阵,他杀入腹地,左一刀右一刀砍杀敌人,军刀已经饱尝人肉的滋味,他精疲力竭,从战马上摔下来,等等。他把这一切讲给他们听了。
讲到半中间,正当地说“你不能设想,在冲锋陷阵时你竟会体验到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的感觉”的时候,鲍里斯所等候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走进房里来了。安德烈公爵喜欢庇护青年,别人向他求情使他感到荣幸。他对昨天那个善于使他喜悦的鲍里斯怀有好感,想满足这个青年的心愿。库图佐夫委派他随带公文去见皇太子,他顺路去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和他单独会面。他走进房里来,看见一名正在叙述作战中建立奇绩的集团军直属骠骑兵(安德烈公爵不能容忍这种人),他向鲍里斯露出和蔼的笑容,皱起眉头,眯缝起眼睛,望了望罗斯托夫,微微地鞠躬行礼,倦怠而迟缓地坐到沙发上。他碰见一群讨厌的人,心里很不高兴。罗斯托夫明白这一点,于是涨红了脸。但他觉得满不在乎,因为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朝鲍里斯瞥了一眼,看见鲍里斯好像替他这个集团军直属骠骑兵难为情似的。虽然安德烈公爵的腔调含有讥讽意味,令人厌恶,虽然罗斯托夫持有作战部队的观点,一向瞧不起司令部里的芝麻副官(这个走进来的人显然属于这一流),罗斯托夫却感到局促不安,涨红了脸,沉默不言了。鲍里斯探问司令部里有什么消息,是否可于便中打听到我们拟订的军事计划。
“他们想必要向前推进。”博尔孔斯基答道,很明显,他不愿在旁人面前多说话。
贝格趁此机会十分恭敬地询问,他们会不会正像传闻所说的那样,要把双倍的饲料发给各连的连长?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不能评论这样重大的国家法令,贝格于是很高兴地哈哈大笑。
“关于您的那桩事,”安德烈公爵又把脸转向鲍里斯说道,“我们以后再说,”他回头望望罗斯托夫。“检阅完毕后请您到我这儿来,我们能够办到的样样都办到。”
他朝屋里扫了一眼,就把脸儿转向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那副不可克服的稚气的窘态变为忿怒,他简直不屑去理会,他说:
“您好像谈过申格拉本之战,是吗?您到过那里吧?”
“我到过那里。”罗斯托夫气忿地说道,仿佛通过这句话来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发现骠骑兵的窘态,觉得非常可笑。他略带轻蔑的样子,微微一笑。
“是啊,现在编造了许多有关这次战役的故事。”
“是的,有许多故事!”罗斯托夫高声地说道,忽然间用那变得疯狂的眼睛时而盯着鲍里斯,时而盯着博尔孔斯基,“是的,有许多故事,不过我们的故事统统是那样一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而不是那些无所事事、竟获奖励的司令部里的花花公子的故事。”
“您认为我属于那种人,是吗?”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地特别愉快地微笑着说道。
这时一种奇异的忿怒的感觉随同他对此人的镇静的尊重在罗斯托夫的心灵中融合起来了。
“我所说的不是您,”他说道,“我不知道您这个人,老实说,我不想知道您这个人。总之,我所说的就是司令部的人员。”
“不过我得告诉您,”安德烈公爵带着恬静而威严的嗓音打断他的话。“您想侮辱我,我愿意表示赞同。只要您对您自己不太尊重,侮辱我一事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您得承认,在这件事上,时间和地点都选得很不适宜。最近几天内,我们不得不举行一次更为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鲍里斯的姓氏)说到,他是您的老相识,可惜我的面孔使您厌恶,这根本不是他的过失。不过,”他在站立时说道,“您知道我的姓氏,您也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可是,您不要忘记,”他补充地说,“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没有受人欺侮,我是个比您年纪更大的人,所以我劝您放弃这件事。好吧,星期五检阅完毕以后,我来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吧。”安德烈公爵说了一句收尾的话,对两个人行了一鞠躬礼,就走出去了。
只是在他走出去以后,罗斯托夫才想到他要向他回答什么话。因为他忘了说出这句话,所以他更加恼怒了。罗斯托夫立刻吩咐仆人备马,冷淡地向鲍里斯告辞之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宅去了。他明日是否到大本营去向这个出洋相的副官挑战,抑或是真的放弃这件事?这个问题使他一路上感到苦恼。他时而忿恨地想到,他会多么高兴地看见这个身材矮小的体力衰弱而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之下露出惶恐的神态,他时而惊讶地感觉到,在他所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什么人会像这个他非常仇视的小小副官那样使他多么希望和他结为知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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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里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翌日,奥国部队和俄国部队举行了一次阅兵式。接受检阅的俄国部队包括新近从俄国开来的部队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归来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盟军。
从清早起,穿着得考察而且整洁的部队动弹起来了,在要塞前面的场地上排队。时而可以看见千千万万只脚和刺刀随同迎风飘扬的旗帜向前移动着,听从军官的口令或停步,或转弯,或保持间隔排成队列,绕过身穿另一种军装的步兵群众。时而可以听见节奏均匀的马蹄声和马刺的碰击声,这些穿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绣花制服的骑兵骑在乌黑色、棕红色、青灰色的战马上,一些穿着绣花衣服的军乐乐师站在队列的前面。时而可以看见炮队拉长了距离,一门门擦得闪闪发亮的大炮在炮架上颤动着,可以听见铜件震动的响声,可以闻见点火杆散发的气味,炮队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爬行前进,在指定的地点拉开距离停下来。不仅是将军都全身穿着检阅制服,他们那粗大的或是细小的腰身都束得很紧,衣领衬托着脖子,托得通红,腰间都系着武装带,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不仅是军官抹了发油,穿戴得时髦,而且每个士兵都露出一副精神充沛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刮得光光的面孔,每个士兵都把装具擦得锃亮,每匹战马都受到精心饲养,毛色像绸缎般闪耀着光彩,湿润的马鬃给梳得一丝不紊。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项非同儿戏的意义重大而庄严的事业。每个将军和士兵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人海之中的一粒沙土,而且也觉得自己强而有力,也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浩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
从清早起,就开始非常紧张地张罗要办的事,可谓为全力以赴。到了十点钟,一切都如愿地准备就绪。一列一列的官兵都在宽阔的场地上站到队里了。全军排列成三行:骑兵排在前头,炮兵排在骑兵后面,步兵尾随于其后。
队列之间保留有街道一般的间隔。军队的三个部分——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站在前面一行的右翼),刚从俄国开来的集团军直属兵团和近卫兵团以及奥国的部队,明显地分隔开来。但是他们都站在同一行列中,均由同一的首长指挥,具有同一的队形。
一阵激动不安的絮语有如风扫落叶似地传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可以听见惊恐的语声,一阵忙乱的高潮——
最后的准备工作——冲进了各支部队。
一群渐渐移近的官兵在前面的奥尔米茨那边出现了。这天虽是风平浪静,然而就在这时候军队中起了一阵微风,轻轻地拂动矛上的小旗,迎风招展的军旗拍打着旗杆。在两位国王驾到的时候,军队的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显示了自己的喜悦。传出了一声口令:“立正!”紧接着就像公鸡报晓似的,各个角落里重复着相同的口令。这之后一切都沉默下来。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可以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他们是二位国王的侍从武官。二位国王向侧翼奔驰而至,第一骑兵团的司号员吹奏大进行曲。吹奏军号的仿佛不是司号员,而是军队本身自然而然地发出的乐声,国王的驾临真使他们感到非常高兴。从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晰地听见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亲热的语声。他致了祝词,接着第一兵团高呼:“乌拉!”那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令人欢欣鼓舞。众人本身所构成的这个庞大的队伍的人数和威力使他们自己大吃一惊。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统率的军队的前列,国王先向这支军队奔驰而来。罗斯托夫体验到这支军队中每个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忘我的感情、国家强盛引起的自豪以及对那个为之而举行大典的人的强烈的爱戴。
他感觉到,这个人只要说出一句话,这支庞大的军队(他自己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砂,但是他和这支军队息息相关)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所以一知道这个人就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不颤栗,不能不为之心悸。
“乌拉!乌拉!乌拉!”从四面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一个兵团接着一个兵团鸣奏大进行曲来迎接国王,然后传来“乌拉”声,大进行曲的乐音,又响起“乌拉!”,欢呼声“乌拉!”越来越高,越来越强烈,终于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国王还没有驰近的时候,每个兵团沉默不言,毫不动弹,俨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国王一走到他们近旁的时候,兵团就活跃起来,喧哗起来,和国王走过的队列中的官兵的高喊声汇合起来。在这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高喊声中,在这变成石头般的一动不动的方形队列的人群中,有几百个骑马的侍从武官漫不经心地、但却保持对称地,总之是畅快地骑行,两位皇帝在前面率领他们。这一群人的抑制住的强烈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
俊美而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骑兵近卫军制服,头戴一顶宽檐伸出的三角帽,他那喜悦的脸色、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罗斯托夫站在离司号员不远的地方,他用他那锐利的目光很远就认出了国王,注视着他的莅临。当国王向尼古拉身边走来,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他清晰地、仔细地观看皇帝的清秀的年轻而显得幸福的面孔,他觉察到一种他未曾觉察的温情和欣喜。尼古拉似乎觉得国王的一切——每个动作和每个特征都富有魅力。
国王在保罗格勒兵团前面停步了,他用法语向奥国皇帝说了一句什么话,脸上露出了微笑。
罗斯托夫看见这种微笑后,他自己也禁不住微笑起来,并且体察到他对国王的那种有如潮水般涌来的至为强烈的爱戴之感。他想借助于某种方式来表达他对国王的爱戴之感。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真想哭出声来。国王传唤了团长,并且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天呀,如果国王会对我讲话,我会怎么样啊!”罗斯托夫想道,“我真会幸福得要命。”
国王也对军官们讲话:
“我衷心地感谢诸位(每个词罗斯托夫都听见了,仿佛这是来自上天的声音)。”
如果罗斯托夫现在能够为他自己的沙皇献身,他就会多么幸福啊!
“你们赢得了圣乔治军旗,今后你们要受之无愧啊。”
“只要为他而献身,为他而献身!”罗斯托夫想道。
国王还说了什么话,可是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接着士兵们声嘶力竭地高呼:“乌拉!”
罗斯托夫弯下身子,贴在马鞍上,也使出全力去喊叫,只要他能够充分地表达他对国王的喜悦心情,他就想喊破喉咙来。
国王在骠骑兵对面站了几秒钟,仿佛有点踌躇的样子。
“国王怎么会踌躇不前呢?”罗斯托夫想了想,可是后来,他认为,就连这种踌躇的样子也像国王的所作所为那样,是庄严的,令人赞叹的。
国王踌躇的神态延续了片刻。他脚上穿着当时流行的狭窄的尖头皮靴,轻轻地踢了一下他所骑的那匹英国式的枣红大马的腹股沟,又用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拉紧了缰绳,于是在微波荡漾的海洋般的副官伴随之下策马上路了。他在其他的几个兵团附近停留半晌,越来越远了,后来罗斯托夫只能从簇拥着国王的侍从们后面看见他的皇冠的羽饰。
罗斯托夫在侍从先生中也发现那个懒洋洋的放荡不羁的博尔孔斯基,这时他正在骑行。罗斯托夫回想起昨日他们发生的口角,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问题:是不是要把他叫出来。
“不消说,用不着啊,”罗斯托夫这时候想了一下……“在眼前这个时刻,这件事值不值得去考虑,去谈论呢?在充满爱心、欣悦和为国王献身之感的时刻,我们之间发生的口角和屈辱具有什么意义呢?!而今我要爱大家,宽恕大家。”罗斯托夫想道。
国王巡视了几乎所有的兵团之后,部队开始以分列式从国王面前走过去。罗斯托夫骑着一匹他刚向杰尼索夫买下的贝杜英,处在骑兵连的队列末尾,就是说,他单独一人,在国王眼前走过去了。
当罗斯托夫这个优秀的骑手还没有走到国王面前的时候,他便用马刺刺了贝杜英两下,很幸运地促使贝杜英迈出它那急躁时所迈出的猛烈的迅步。贝杜英把那吐出白沫的马嘴低垂到胸前,翘起尾巴,仿佛脚不沾地地腾空飞奔似的,动作很优美,它高高地抬起四脚,变换步法,好像它也觉察到国王向它投射的目光,它于是威风凛凛地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本人,把腿向后伸,收缩腹部,他觉得自己和马合为一体,他蹙起了额角,显露出怡然自得的神色,就像杰尼索夫所说的那样,魔鬼一般地从国王身边奔驰过去了。
“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呱呱叫!”国王说道。
“我的天呀!假如他吩咐我马上去赴汤蹈火,我该多么幸运啊!”罗斯托夫想了想。
检阅完毕的时候,新近开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手下的军官成群结队地聚拢起来,开始谈论各种奖励,谈论奥军官兵和官兵的军装、奥军的战场、谈论波拿巴,特别是在埃森军团行将逼近、普鲁士加入我方的时候,波拿巴转眼就要遭殃了。
但在各个小组中,谈论得最多的是有关亚历山大皇帝的事迹,众人传达他的一言一行,为之而感到高兴。
大家所希望的只有一条:在国王统率下尽快去歼击敌军。由国君亲临指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阅兵之后罗斯托夫和多数军官都是这样想的。
阅兵之后,大家都比打赢两仗后更加充满胜利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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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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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之后的翌日,鲍里斯穿着顶好的军服,领受贝格同志赐予他的事业成功的临别赠言,前往奥尔米茨拜访博尔孔斯基。他翼望享用博尔孔斯基的垂照,为自己谋求一个极好的职位,尤其冀望谋求一个他认为颇具吸引力的军中显要名下的副官职位。“罗斯托夫的父亲一次就给他汇寄万把块卢布,他轻松愉快,说他不在任何人面前低三下四,决不去做任何人的仆役;而我除去自己的头颅以外,一无所有,不得不给自己谋求锦绣前程,获取功名利禄,时机不可错失,而应充分利用它。”
是日,他在奥尔米茨没有碰见安德烈公爵。大本营和外交使团驻扎在奥尔米茨,两位皇帝随同侍从——廷臣和近臣均在此地居住。然而奥尔米茨的美景愈益加深了他想属于这个上层世界的心愿。
他不认识什么人,虽然他穿着讲究的近卫军军服,但是那些在街上来来往往的高级官员——廷臣和军人却坐着豪华的马车,佩戴着羽饰、绶带和勋章,他们比这个近卫军的小军官的地位看来要高得多,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不会去承认他的存在。他在库图佐夫总司令的住宅打听博尔孔斯基,所有这些副官,甚至连勤务兵都轻蔑地望着他,仿佛向他示意;许多像他这样的军官都到这里来闲逛,他们真厌烦极了。尽管如此,或者毋宁说正因为如此,次日,即是十五日,午膳后他又前往奥尔米茨。当他走进库图佐夫的住宅时,他又打听博尔孔斯基。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家,有人把鲍里斯带进一间大客厅,从前这里大概是跳舞的地方,而今这个大厅里摆着五张床、各种各样的家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架击弦古钢琴。一名穿波斯式长衫的副官坐在靠近房门的桌旁写字。另一名副官,面放红光的胖乎乎的涅斯维茨基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正和一名坐在他身边的军官说笑话。第三名副官用击弦古钢琴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名副官靠在钢琴上随声和唱。博尔孔斯基不在场。这些先生们中谁也没有注意鲍里斯,他们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姿态。有个人正在写字,鲍里斯向他打听情形,那人厌烦地把脸转向他,说博尔孔斯基正在执勤,如果要见他,就得从左边那道门进去,到接待室去。鲍里斯道一声谢,便朝接待室走去。这时有十来名军官和将军呆在接待室里。
当鲍里斯走进房间时,安德烈公爵正在听取那个胸前戴满了勋章的年老的将军的汇报,他鄙薄地眯缝起眼睛,这种特别谦虚而又疲倦的神态,很明显地表示:“如果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和您交谈。”那位年老的将军几乎踮着脚尖,挺直着腰身,赤红的脸上流露着军人低三下四的表情,他向安德烈公爵禀告一件什么事。
“很好,请等一下吧。”他用他想轻蔑地说话时所带有的法国口音操着俄国话对将军说道。当安德烈公爵看见鲍里斯以后,他就不再听取将军的汇报(那位将军现出苦苦哀求的样子跟在他背后跑,请他再听他汇报),他面露愉快的微笑,点点头,向鲍里斯转过脸来。
这时候鲍里斯已经明白,他从前所预见的正是这种情形:除开操典中明文规定、兵团中人人熟悉他也熟悉的等级服从制度和纪律而外,军队中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实际的等级服从制度,这种制度能够迫使这个束紧腰带、面露紫色的将军恭敬地等候,而骑兵上尉安德烈公爵认为他可任意同准尉德鲁别茨科伊畅谈一番。鲍里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他拿定主意:今后不必遵照操典中明文规定的等级服从制度,而应遵照这种不成文的等级服从制度服务。如今他觉得,仅仅因为他经由介绍已经认识安德烈公爵,他就立刻凌驾于这位将军之上了,这位将军在其他场合,在前线都有可能迫使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无地自容。安德烈公爵向他面前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昨日您没有碰见我,十分抱歉。我整天价和德国人周旋。我同魏罗特尔曾去检查作战部署。德国人若要认真干起来,那就没完没了。”
鲍里斯微微一笑,仿佛他心中明白安德烈暗示的众人之事。不过魏罗特尔这个姓,甚至连“部署”这个词,他还是头一回才听说的。
“啊,亲爱的,怎么样?您总是想当副官吗?我近来已经考虑了您的事情。”
“是的!”鲍里斯说道,不知怎的不由地涨红了脸,“我想有求于总司令。关于我的事,库拉金给他的信中提到了,我所以想去求他,”他补充地说,仿佛是道歉似的,“只是因为我怕近卫军不会去参战。”
“很好,很好!我们来商谈这件事吧,”安德烈公爵说道,“您只要让我把这位先生的情况向上级禀报一下,然后我就听任您的摆布了。”
当安德烈公爵去禀告那个面露紫色的将军的情况的时候,这位将军显然不赞同鲍里斯认为无明文规定的等级从属制度有益的观点,他双眼死死盯着那个妨碍他和副官将话说完的鲁莽的准尉,鲍里斯觉得不好意思。他转过脸来,不耐烦地等待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回来。
“我亲爱的,听我说,关于您的情况,我考虑过了,”当他们走进那间摆着击弦古钢琴的大厅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说道。“您用不着到总司令那里去了,”安德烈公爵说道,“他会对您说出一大堆客套话来,要您到他那里去吃午饭(就遵照那种等级服从制度供职而论,这算是不错的,鲍里斯想了想),可是到头来这不会有什么进展,我们这些人,副官和传令武官快要凑成一个营了。我们就这样办吧:我有个好友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他是一名副官总长,人品蛮好。尽管这一点您没法知道,但是问题却在于,库图佐夫随同他的司令部,还有我们这些人横竖不起什么作用。现在国王包办一切。我们就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去吧,我也应当上他那儿去。关于您的事,我已经向他谈过了,那末,我们去看看他是否能够把您安插在他自己身边供职,或者在离太阳更近的什么地方谋个职位也行。”
当安德烈公爵有机会指导年轻人并且帮助他们在上流社会取得成就的时候,他就显得特别高兴了。因为高傲自负,他从来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却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去接近那些获得成就并且吸引他的人。他很乐意一手包办鲍里斯的事,于是就和他一起到多尔戈鲁科夫公爵那里去了。
当他们走进二位皇帝及其亲信驻跸的奥尔米茨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军事会议就是在这天举行的,军事参议院的全体议员和二位皇帝都参与会议。军事会议反对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两位老人的意见,决定立刻发动进攻,和波拿巴大战一场。安德烈公爵在鲍里斯陪伴下来到皇宫寻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时候,军事会议刚刚结束了。大半营的人员为青年党今天胜利举行的军事会议而陶醉。一些行动迟慢的人员建议等待时机,暂不发动进攻,他们的呼声被人们异口同声地压住了,他们的论据已被进攻有利的无容置疑的证据所驳斥,会议上谈论的行将发生的战斗,无可置疑的凯旋,似乎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已经逝去的往事。我方已拥有各种有利的因素。雄厚的兵力,毋可置疑优越于波拿巴的兵力,已经集结于某一地区。两位皇帝亲临督阵。军心受到鼓舞,官兵急切地想投入战斗。指挥部队的奥国将军魏罗特尔对要采取军事行动的战略要地一目了然(旧年奥国军队碰巧在行将与法军交锋的战场举行过演习),对毗连前沿的地形也十分熟悉,而且都一一详载于地图。显然,波拿巴狂怒起来了,但却未采取任何行动。
多尔戈鲁科夫是个最热心地拥护进攻的人,他刚从委员会回来,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精神饱满,为赢得胜利而感到骄傲。安德烈公爵介绍了他所庇护的那个军官,但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却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紧紧地握了一下鲍里斯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显然他没法忍耐下去,要把这时候使他最感兴趣的想法表白一下,他于是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起法国话来了。
“嗬!我亲爱的,我们经受了怎样的战斗考验啊!但愿上帝保佑,日后的战事同样会胜利结束。不过,我亲爱的,”他若断若续地兴致勃勃地说,“我应当在奥国人面前,特别是在魏罗特尔面前承认我的过错。多么精细,多么周密,对地形多么熟悉,对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详情细节都要有先见之明啊!不过,我亲爱的,比我们目前更为有利的条件是无法故意虚构出来的。奥国人的精密和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所向无敌,您还要怎样呢?”
“要是这样,发动进攻是最后的决定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您是否知道,我亲爱的,我似乎觉得,波拿巴简直白费口舌。您知道,今日收到他给皇帝寄来的一封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真有这么回事!他究竟写了什么呢?”博尔孔斯基问道。
“他能写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其目的只是赢得时间。我对您说,他落在我们手上了,这是真话!可是至为有趣的是,”他忽然和善地笑了起来,说道,“无论怎样也想不出用什么称呼给他回信。如果不把收件人称为执政官,当然也不能称为皇帝,我觉得可以把他称为波拿巴将军。”
“但是,不承认波拿巴是皇帝和把他称为将军,这二者之间是有差别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问题就在那一点上,”多尔戈鲁科夫飞快地说,他一面发笑,一面打断他的话。“您可认识比利宾,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建议这样称呼收件人:‘篡夺王位者和人类的公敌’。”
多尔戈鲁科夫愉快地哈哈大笑。
“再没有别的称呼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比利宾毕竟想出了一个用于通信的头衔。他是一个既机智而又敏锐的人……”
“可不是?什么头衔?”
“法国政府首脑,Auchefdugouvernementfrancais,”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又高兴地说。“很妙,是不是?”
“很妙,他可真会很不乐意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噢,会很不乐意的!我的哥哥认识他,我哥哥不止一次在他(当今的皇上)那里用膳,那时候他们都在巴黎,我哥哥对我说,他没有见过比波拿巴更加机灵而且敏锐的外交家。您知道,他是一个既有法国人的灵活,又有意大利人的虚情假意的外交家!您知道他和马尔科夫伯爵之间的趣闻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一人擅长于同他打交道。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妙不可言!”
喜欢谈话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把脸转向鲍里斯,时而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叙述波拿巴试图考验一下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波拿巴在他面前故意扔下一条手绢,他停步了,瞪着眼睛望着他,大概是等待马尔科夫帮忙,替他捡起手绢来,马尔科夫马上也在身边扔下一条自己的手绢,他捡起自己的手绢,没有去捡波拿巴的手绢。”
“Charmant.”①博尔孔斯基说道,“公爵,请您听我说,我到您这里来是替这个年轻人求情的。您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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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妙不可言。
可是安德烈公爵来不及把话说完,就有一名副官走进房里来,喊多尔戈鲁科夫去觐见皇帝。
“唉,多么懊恼!”多尔戈鲁科夫连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说,“您知道,我为您和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办到由我决定的一切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他带着温和而诚挚、活泼而轻率的表情,再一次地握握鲍里斯的手。
“可是你们都明白,下次再见吧!”
鲍里斯感到,这时候他正处在当权的上层人士的控制下,他想到要和这些当权人士接近,心里十分激动。他意识到他自己在这里要跟那指挥广大群众活动的发条打交道,他觉得他在自己的兵团里只是群众之中的一个唯命是从的微不足道的小零件。他们跟在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后面来到走廊上,遇见一个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多尔戈鲁科夫正是走进国王的这道房门的)身材矮小的穿着便服的人,他长着一副显得聪颖的面孔,颌骨明显地向前突出,不过无损于他的面容,它反而使他赋有一种特别灵活的面部表情。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就像对自己人那样,对多尔戈鲁科夫点点头,他用他那冷淡的目光开始凝视安德烈公爵,一面径直地向他走去,看样子他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行礼,或者给他让路。安德烈公爵既没有鞠躬,也没有让路,他脸上流露着愤恨的表情,于是这个年轻人转过身去,紧靠着走廊边上走过去了。
“他是谁呀?”鲍里斯问道。
“他是个最出色的,但却是我最厌恶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公爵。正是这些人,”他们走出皇宫时,博尔孔斯基禁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正是这些人来决定各族人民命运的。”
翌日,部队出征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结束之前,鲍里斯既来不及访问博尔孔斯基,也来不及访问多尔戈鲁科夫,他在伊兹梅洛夫兵团还呆了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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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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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凌晨,尼古拉·罗斯托夫所服役的那个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队伍的杰尼索夫所指挥的骑兵连从宿营地点启行,参与一次战役,据说,骑兵连追随其他纵队之后已骑行一俄里左右,在大路上遇阻,停止前进了。罗斯托夫看见,哥萨克兵、第一第二骠骑兵连和配备有炮队的步兵营从他身边向前推进。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二位将军偕同副官骑着战马走过去了。像从前那样在战斗前所经受的恐惧、他用以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心斗争、他以骠骑兵的姿态在这次战役中荣立战功的理想,这一切成了泡影。他们的骑兵连被留下来充当后备,尼古拉·罗斯托夫愁闷地过了一天。上午八点多钟,他听见前面的枪声、“乌拉”声,他看见从前线送回的伤兵(他们为数不多),最后他看见,数以百计的哥萨克在中途押送一队法国骑兵。显然这次战斗结束了,显然战斗的规模不大,但是可谓马到成功。前线回来的官兵述说辉煌的胜利、维绍市的攻克、整整一个法国骑兵连的被俘。在一夜的霜冻之后,白昼的天气明朗,阳光灿烂令人愉快的秋日和胜利的佳音融合为一体了,不仅是参加战斗的官兵传播胜利的佳音,而且那些骑着战马在罗斯托夫身边来回地奔走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的面部表情也透露了这个消息。这就使得尼古拉的内心疼痛得更为剧烈,他徒然地经受了一次战斗前的恐惧,在这个愉快的日子他消极无为。
“罗斯托夫,请到这里来,我们干一杯,解解愁吧!”杰尼索夫喊道,在路边上坐下来,他面前摆着军用水壶和下酒的冷菜。
几个军官在杰尼索夫的路菜筒旁边围成一圈,一面用冷菜下酒,一面聊天。
“瞧,又押来一个啊!”有一名军官指着由两个哥萨克兵步押送的一个被俘的法国龙骑兵时,说道。
其中一人牵着一匹从俘虏手上夺来的肥大而美丽的法国战马。
“把这匹马卖掉吧!”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兵大声喊道。
“大人,好吧……”
军官们站立起来,把几个哥萨克兵和一个被俘的法国人围在中间。法国龙骑兵是个挺棒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带着德国口音说法国话。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一听见法国话,就忽而把脸转向这个军官,忽而把脸转向那个军官,匆促地讲起话来。他说本来抓不到他,他被人抓到不是他的过错,而是那个派他去取马被的Lecapoval(班长)的过错,他对他说,俄国人已经呆在那里了。他在每句话上补充一句话:Maisqu’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
cheval,①一面抚摩自己的马。由此可见,他不太明白,他置身于何处。他时而认为他被俘的事是可以原谅的,时而以为自己的首长就在面前,并且向首长表白他那大兵的勤恳和对执勤的关心。他把我们感到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气氛带到了我们的后卫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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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怜悯怜悯我的小马吧。
几个哥萨克卖掉一匹马,挣到两枚金卢布。罗斯托夫收到家中寄来的钱,现在是军官中的一个最富有的人,他买下了这匹马。
“Maisqu’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cheval”①当这匹马转交给骠骑兵后,阿尔萨斯人和善地对罗斯托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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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可得怜悯怜悯小马啊。
罗斯托夫面露笑容,安慰这个龙骑兵,把钱给他了。
“喂,喂,走吧!”哥萨克兵说道,一面触动着俘虏的手臂,要他继续向前走。
“国王!国王!”忽然,骠骑兵之间传来一阵呼喊声。
大伙儿开始跑步,手忙脚乱,罗斯托夫看见他后面的大路上有几个戴着白色帽缨的渐渐驰近的骑者。大伙儿呆在原地等候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不觉得,他是怎样跑至原处并且骑上战马的。他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而产生的遗憾、他在看腻了的人们中间产生的枯燥情绪霎时间消失殆尽,一切只顾自己的想法也转瞬间消逝了。一种因为国王行将驾临而产生的幸福之感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觉得他消磨了当天的时光,而仅因国王行将驾临而获得抵偿。他觉得非常幸福,就像个情夫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约会似的。他不敢在队列中环顾,虽然他并未左顾右盼,而他却以狂欢的嗅觉闻到了他的驾临。他所以具有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听见渐渐驰近的骑行者的得得的马蹄声,而且因为随着国王的驾临,他的四遭显得更加亮堂,更加欢快,更加富有重大意义,而且更加带有节日的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这轮太阳离他越来越近,它在自己的四周放射出温和的壮丽的光芒,他终于觉得他自己已被这种光芒笼罩住了,他听见国王的声音,这种既温和而又平静,既庄严而又纯朴的声音。正与罗斯托夫的预感相符合,死一般的沉寂降临了,并且在这一片沉寂中可以听见国王的声音。
“LeshuzavdsdePavlograd?”①他疑惑地说。
“Larèsrve,sire!”②可以听见某人回答的语声,在那个非凡的人说了“LeshuzaidsdePanluqvad?”这句话之后,这个人的回答的语声是多么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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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是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吗?
②法语:陛下,是后备队啊。
国王走到罗斯托夫附近的地方,停止脚步了。亚历山大的气色比三天前检阅时更加好看。这张面孔焕发着欢乐的青春的光辉,这种纯洁无瑕的青春的光辉使人想起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儿童爱玩爱闹的样子,而这毕竟还是一个庄严的皇帝的面孔。皇帝的眼睛偶而打量骑兵连,他的目光和罗斯托夫的目光相遇了,充其量凝视了两秒钟。国王是否明了罗斯托夫的心态(罗斯托夫觉得他明了一切),但他用那蔚蓝色的眼睛朝罗斯托夫的面孔看了两秒钟左右(他的眼睛流露出温柔的光辉)。后来他忽然扬起双眉,用左腿猛然踢了一下战马,向前奔驰起来。
年青的皇帝按捺不住,他很想参加战斗,不顾廷臣的一再进谏,十二点钟离开了他所殿后的第三纵队,向后卫部队疾驰而去。在几名副官尚未追上骠骑兵之际,他们便带着战斗顺利结束的消息来迎接国王。
这次仅仅俘获一个法军骑兵连的战役,被认为是击溃法军的一次辉煌的胜利,因此国君和全军,尤其是在战场上的硝烟尚未消散的时候,都深信法军败北,不得不撤退。国王走过之后几分钟内,他们要求保罗格勒兵团的骑兵营向前推进。在维绍——德意志的小市镇,罗斯托夫又一次看见国王。国王到达前,市镇广场上发生过相当猛烈的对射,那里躺着几具来不及运走的尸体和几个伤兵。国王被一群文武侍从簇拥着,他骑着一匹和阅兵时所骑的不同的英国式的枣红色母马,他侧着身子,用那优美的姿势执着单目眼镜,把它举到眼前,不停地望着那个匍匐于地、未戴高筒军帽、头上鲜血淋漓的士兵。这个伤兵非常邋遢、粗野、可恶,他置身于国王附近,这使罗斯托夫深感委屈。罗斯托夫看见国王的微微向前弯下的肩头颤栗了一下,仿佛打了个寒噤,看见他的左脚开始痉挛地用马刺刺着马的肋部,这匹受了训练的战马冷淡地东张西望,它呆在原地不动。一名副官下了马,搀扶起这个士兵,把他放在他面前的担架上,士兵呻吟起来了。
“静一点,静一点,难道不能安静一点么?”国王看起来比这个行将就木的士兵更难受,于是骑马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见国王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并听见他在走开的时候,用法国话对恰尔托里日斯基说: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啊,多么可怖的事啊!quelleter-riblechosequelaguerr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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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啊。
一天之内,敌方的散兵线在不剧烈的对射时向我方让步,因此,我方的前卫部队就在维绍市前面扎营。国王向前卫部队表示谢意,并且答应授奖,给每人都发两份伏特加酒。这时分人人觉得比前夕更加开心,营火发出噼啪的响声,传来士兵的歌声。杰尼索夫这天夜里庆祝他被提升为少校军官,罗斯托夫已经喝得相当多了,酒宴结束时他为祝贺国王(而不是皇帝陛下)健康而干杯,这和正式宴会上大家的说法有所不同,他说道,“为祝贺仁慈、伟大、令人赞赏的国王健康而干杯,我们为他的健康而干杯,为我军必胜法军必败而干杯!”
“既然我们从前打过仗,”他说,“而且没有放走法国佬,正像申格拉本市郊之战那样。国王正在前面督阵,眼前会出现什么局面呢?我们都去捐躯,高兴地为他而捐躯。先生们,对吗?也许我不要这样说,我喝得太多了,不过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也有这种感觉。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可以听见军官们的热情洋溢的叫喊声。
年老的骑兵大尉基尔斯坚热情洋溢地叫喊,比二十岁的罗斯托夫的喊声听起来更加诚挚。
军官们喝完了酒,打碎了酒杯,基尔斯坚斟满另外几杯酒,他只穿着一件衬衣、一条紧腿马裤,手上捧着酒杯,向士兵的篝火前面走去,装出一副庄重的姿势,挥挥手,他的脸上长着长长的斑白的胡髭,从一件敞开的衬衣里面露出洁白的胸脯,在篝火的照耀下停住了。
“伙伴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而干杯,乌拉!”
他用地那豪壮的老年骠骑兵的男中音喊道。
骠骑兵们都聚集起来,一齐用洪亮的喊声回报。
夜深时大家都已经四散了,杰尼索夫用一只短短的手拍了拍他的爱友罗斯托夫的肩膀。
“征途上没人可爱,他就爱上沙皇了。”他说。
“朋友,我相信,我相信,我有同感,表示赞许……”
“不,你不明白!”
罗斯托夫站立起来,向前走去,在篝火之间徘徊游荡,他心里想到,如能为国王捐躯,不是在拯救国王时(他不敢想到这件事),而干脆在国王眼前献身,那该是何等幸福。他的确爱上了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珍视未来的凯旋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的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不仅他一人体验到这种感情,俄国军队中十分之九的军人都爱上他们自己的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尽管没有达到那样狂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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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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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国王在维绍市下榻。国王曾数次召唤御医维利埃。大本营和附近的部队中传出国王圣体欠适的消息。他未曾进食,夜里不能安寝,亲信均提及此事。国王圣体欠适的原因在于,他看见伤亡士兵,内心深受感动,因而留下强烈的印象。
十七日拂晓,一名法国军官从前哨押送到维绍市,他打着军使的旗帜走来,要求觐见国王。这名军官就是萨瓦里。国王刚刚睡熟了,因此,萨瓦里不得不等候。正午时他被应允觐见皇帝,一小时后他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动身到法军前哨去了。
据闻,萨瓦里被派往俄方的目的在于建议亚历山大皇帝与拿破仑会面。私下会面的建议已遭到拒绝,这使全军感到高兴和骄傲。维绍之战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接受派遣的命令,偕同萨瓦里替代俄皇去见拿破仑,举行谈判,但愿这次谈判与预料相反,双方能具有媾和诚意。
夜晚,多尔戈鲁科夫回来了,他径直地去觐见国王,单独一人在国王那里待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部队又在行军中连续不停地走了两昼夜,在短暂的对射之后,敌军的前哨部队撤退了。从十九日中午起,军队上层中开始十分紧张而忙碌地进行活动,延续至次日——十一月二十日早晨,是日他们发动了一次非常值得纪念的奥斯特利茨战役。
直至十九日正午,人们只是在两位皇帝的大本营内开展活动,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话,或者东奔西跑,或者将若干名副官派遣出去。当天晌午之后,活动传布到库图佐夫的大本营和纵队长官的司令部。晚间这项活动就由副官传布到军队的各个部门。十九日更残漏尽,八万人马的联军部队从宿营地起身,笑语喧阗,人头攒动,有如一幅十里路长的巨型油画,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二位皇帝的大本营从大清早就开始的戮力同心的活动,就像塔楼上的巨钟的中心主轮所开始的第一次活动,它推动了以后的各种活动。一个主轮慢慢地转动一下,第二个、第三个就跟着转动起来,这些大齿轮、滑轮、小齿轮愈转愈迅速,自鸣钟于是开始鸣乐报时,跳出针盘的数字,指针开始均匀地移动,显示运转的结果。
无论是钟表的机件,还是军事机器,一开动就难以止住,必然会获得最后的结果,一些还没有运转的机件在传动之前同样是滞然不动的。轮轴上的齿轮发出吱吱的响声,旋转的滑轮因为迅速转动而发出咝咝的响声,邻近的齿轮却静止不动,就像它会静止几百年似的,但到了开动的时刻,它被杠杆抓住了,于是就听从运转规律的支配,转动时发出轧轧的响声,融汇成一种它不理解其结果和目的的共同的转动。
钟表里的无数不同的齿轮和滑轮的配合转动的结果只会导致时针的徐缓而均匀的移动,同样地,这十六万俄国军人和法国军人的各种复杂的活动——这些人所有的激情、心愿、懊悔、屈辱、痛苦、傲气、惊恐和狂喜——其结果只会导致奥斯特利茨战役,即所谓三位皇帝发动的战役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人类历史的表盘上的徐缓的移动。
这天安德烈公爵值勤,寸步不离总司令。
下午五点多钟,库图佐夫到了皇帝大本营,在国王那里待了不多久,便到宫廷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那里去了。
博尔孔斯基藉此时机顺便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去打听一下战事的详细情况。安德烈公爵觉得,库图佐夫不知怎的非常扫兴,他心里很不满意。大本营的人个个对他表示不满,皇帝大本营的人员和他打交道时用的都是那种腔调,听起来就像某些人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因此他想和多尔戈鲁科夫谈谈。
“亲爱的,您好,”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坐在一起用茶时说道:“明儿是节日,您的老头子怎样了?情绪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情绪不好,而是说他想要人家听听他讲话。”
“不过军事会议上大家听过他讲话,只要他讲的是正经话,大家还是会听的;但当波拿巴现在最怕大战的时候,拖延、等待都是不行的。”
“是啊,您看见他吗?”安德烈公爵说道,“啊,波拿巴怎么样?他给您留下什么印象?”
“是啊,我见过,而且相信,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是大战,”多尔戈鲁科夫重复了一句,显然他珍惜他和拿破仑会面时他所作出的这个一般的结论。“如果他不怕大战,他干嘛要提出这次会面的要求,干嘛要举行谈判;主要是为什么撤退,而撤退是违背他的整个作战方式的,是吗?您相信我吧,他害怕、害怕大战,他要遭殃的时刻来到了。我要对您说的就是这些话。”
“可是请您讲给我听吧,他是个怎样的人呀?”安德烈公爵又问了一句。
“他这个身穿灰色常礼服的人很想我对他说一声‘陛下’,使他不痛快的是,他没有得到我赐予他的任何头衔。他是个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多尔戈鲁科夫回答,含笑地望着比利宾。
“虽然我十分尊重年老的库图佐夫,”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们只是等待时机,让波拿巴乘机逃走或则欺骗我们,那才叫人难受呢,而今他确实落在我们手上了。不,不应当忘记苏沃洛夫及其行为准则:不要使自己处于遭受进攻的地位,自己要发动进攻。请您相信,年轻人的精力在战争中常比优柔寡断的老年人的经验能更稳当地指明道路。”
“可是我们究竟在哪个阵地向他发动进攻呢:我今天到前哨走过一趟,不能断定他的主力布置在何处。”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说出他所拟就的计划。
“唉,横竖一样,”多尔戈鲁科夫站立起来,打开桌上的地图,匆促地说,“各种情况都预见到了,假如他驻扎在布吕恩附近……”
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急促而不清晰地叙述了魏罗特尔的侧翼迂回运动计划。
安德烈公爵开始表示异议,证明他的计划能与魏罗特尔的计划媲美,而美中不足的是,魏罗特尔的计划已经通过了。安德烈公爵一开始就证明那个计划的缺陷、他的计划的优越,多尔戈鲁科夫就不再听他讲话了,他心不在焉,抬眼望的不是地图,而是安德烈公爵的面孔。
“不过,库图佐夫今天要召开军事会议,您可以在那里把全部情况说出来。”多尔戈鲁科夫说。
“我准会办妥这件事。”安德烈公爵从地图旁边走开时说道。
“先生们,你们关心的是什么呢?”比利宾说道,一直到现在他还面露愉快的微笑,静听他们谈话,显然他现在想开玩笑了。“明天打胜仗,或者吃败仗,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是有保证的。除开你们的库图佐夫,再也没有一个俄国的纵队长官了。有这么几个长官:HerrgeneralWimpfen,lecomtedeLangeron,leprincedeLichtenstein,leprincedeHohenloeetenfinPrsch…prsch…etainsidesuite,commetouslesnomspolonais.”①
“Taisezvous,mauvaiselangue.”②多尔戈鲁科夫说,“您所说的是假话,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了:米洛拉多维奇和多赫图罗夫,可能会有第三个,那就是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不过他的神经很脆弱。”
“可是,我想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已经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道。“先生们,祝你们幸福、成功。”他握了握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的手,补充了一句,便走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去的时候,心中按捺不住,便向沉默地坐在身旁的库图佐夫问到他对明天的战斗抱有什么想法?
库图佐夫严肃地望望他的副官,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想这一场战斗是输定了,我对托尔斯泰伯爵也是这样说的,并且请他把这句话转告国王。你想,他对我回答了什么话呢?Eh,monchergénéral,Jememelederizetdescotelettes,melezvousdesaffairesdelaguerre,③是的,他就是这样回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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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和德语:温普芬将军先生、朗热隆伯爵、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和普尔什……普尔什……全是一些波兰名字。
②法语:爱搬弄是非的人,请您住嘴。
③法语:可爱的将军!我忙着做饭,做肉丸子,而您研究的却是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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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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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多钟,魏罗特尔随身带着他的计划走了一段路来到预定召开军事会议的库图佐夫驻地。总司令传唤纵队的各个长官,除去拒绝出席会议的巴格拉季翁公爵而外,所有的人都按时到会了。
魏罗特尔是预定的战役的干事长,他那活泼而匆忙的样子和心怀不满、死气沉沉的库图佐夫截然相反,库图佐夫不愿发挥军事会议主席和领导的作用。魏罗特尔显然觉得他自己正在领导一次不可遏止的迂回运动。他俨像一匹上套的马,载着一车物品向山下疾驰而去。他在运载,或者被驱赶,他不知道,但是他尽量快地飞奔着,没有时间来讨论这次运动会带来什么后果。这天夜晚,魏罗特尔两次亲自察看敌军的散兵线,两次觐见俄皇和奥皇,汇报和说明军事动态,并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口授德文的进军命令。他已经精疲力尽,此刻正前来晋谒库图佐夫。
他显然很忙,甚至于忘记对总司令要表示尊敬,他不时地打断他的话,匆促而不清晰地发言,连眼睛也不瞧着对话人的面孔,不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他身上给泥土弄得脏透了,那样子显得可怜、精疲力竭、怅然若失,同时又显得过分自信和骄傲。
库图佐夫在奥斯特利茨附近占用一座不大的贵族城堡。这几个人:库图佐夫本人、魏罗特尔和军委会的几个成员在一间变成总司令办公室的大客厅中聚集起来。他们正在喝茶。他们所等候的只有巴格拉季翁公爵,一俟他抵达,就召开军事会议。七点多钟,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军官来到了,他告知公爵不能出席会议。安德烈公爵闻讯后前来禀告总司令。因此,事前他得到总司令许可,有出席这次军事会议的权利,他于是在房里留下来了。
“因为巴格拉季翁公爵不会来,所以我们可以开会了。”魏罗特尔连忙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向一张摆着布吕恩郊区大地图的桌子近旁走去时说道。
库图佐夫身穿一件没有扣上钮扣的制服,他那肥胖的颈项仿佛得到解救似的,从制服中伸出来,他坐在伏尔泰椅上,把那胖乎乎的老人的手对称地放在伏尔泰椅扶手上,几乎快要睡着了。他一听见魏罗特尔的声音,就勉强睁开那只独眼睛。
“对,对,请吧,要不然就太晚了。”他说道,点点头后,低下头来,又闭上眼睛。
如果军委会的成员最初都以为库图佐夫装出仿佛睡着的样子,那末后来在宣读进军部署时,他发出的鼻息声就证明,总司令这时看来有一件事极为重要,比那轻视进军部署的意图或者轻视任何事物的意图都重要得多,这就是在满足一种非满足不可的人的需要——睡眠。他的确睡熟了。魏罗特尔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某人太忙、即令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似的,他瞧瞧库图佐夫,心里相信他真的睡熟了,于是拿起文件,用那单调而洪亮的声音开始宣读未来的进军部署,连标题也宣读了一遍。
《关于进攻科尔别尼茨与索科尔尼茨后面的敌军阵地的作战部署,一八○五年十一月二十目。》
这项进军部署非常复杂,非常难懂,进军部署的原文如下:
“DaderFeindmitseinemlinkenFluegelandiemitWaldbedecktenBergelehntundsichmitseinemrechtenFluegellaengskobelnitzundSokolnitzhinterdiedortbefindlichenTeicheziehtwirimGegentheilmitunseremlinkenFluegelseinerechtensehrdebordirensoistesvorteilhaftletzterenFluegeldesFeindeszuattakirenbesonBderswennwirdieDoerferSokolnitzundkobelinitzimBeBsitzehabenwodurchwirdemFeindzugleichindieFlankefallenundihnaufderFlaechezwischenSchlapanitzunddemThuerassa-WaldeverfolgenkoennenindemwirdemDeBfileenvonSchlapanitzundBellowitzausweichenwelchediefeindlicheFrontdecken.ZudiesemEndzweckeistesnoethig…Dieerstekolonnemarschirt…diezweitekolonne
marschirt…diedritteKolonnemarschirt…”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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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因为敌军的左翼依傍森林覆盖的山地,右翼沿着其后布满池塘的科别尔尼茨村和索科尔尼茨村徐徐地向前推进,与之相反,我军的左翼优越于敌军的右翼。进攻敌军的右翼于我军有利,如果我军攻克索科尔尼茨村和科尔别尼茨村,势必尤为有利,我军从而得以进攻敌军的侧翼,避开施拉帕尼茨和借以掩蔽敌军阵线的贝洛维茨之间的隘路,在施拉帕尼茨和图拉斯森林之间的平原上追击敌人。为臻达此一目的,务须……第一纵队向前挺进……第二纵队向前挺进……第三纵队向前挺进……等等。
魏罗特尔还在宣读作战部署。将军们似乎不愿意倾听难懂的作战部署。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身材魁梧,头发淡黄,把背靠在墙上站着,他的视线停留在点燃着的蜡烛上,看来他不听,甚至不希望别人以为他正在倾听。脸色绯红的米洛拉多维奇微微地翘起胡子,耸起肩膀坐在魏罗特尔对面,他睁开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他,摆出一副寻衅斗殴的架势,胳膊肘向外弯屈,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他久久地默不作声,一面瞅着魏罗特尔的面孔,在奥国参谋长没有开腔的时候,才从他脸上移开自己的目光。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地环顾其他几位将军。但从这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来看,尚且无法明了他同意抑或不同意,他满意抑或不满意进军部署。朗热隆伯爵坐在离魏罗特尔最近的地方,在宣读作战部署的时候,他那法国南方人的脸上露出含蓄的微笑,一面瞧着自己的纤细的指头,他的指头捏着镶嵌有肖像的金质鼻烟壶的两角,把它迅速地翻过来,转过去。读到一个圆周句的半中间,他停止转动鼻烟壶,把头抬起来,他那薄薄的嘴唇角上带着不愉快的,但却恭敬的表情打断魏罗特尔的宣读,心里想说点什么话,但是奥国将军并没有停止宣读,愤怒地蹙起额角,挥了挥臂肘,仿佛在说:以后,以后您会把您自己的想法告诉我的,现在请您观看这张地图,听我宣读进军部署。朗热隆抬起眼睛,带着困惑不安的表情,朝米洛拉多维奇瞥了一眼,仿佛在寻找解释,但一遇见米洛拉多维奇的意味深长的,但却毫无含义的眼神,他就忧愁地垂下眼睛,又开始转动鼻烟壶了。
“Unelecondegéographie.”①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但嗓音相当洪亮,使大家都能听见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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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一堂地理课。
普热贝舍夫斯基装出一副恭恭敬敬、而又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用一只手折弯耳朵,将身子凑近魏罗特尔,那样子就像某人的注意力被人吸引住似的。身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坐在魏罗特尔对面,现出勤奋而谦逊的样子,在一张摊开的地图前面俯下身子,认真地研究进军部署和他不熟悉的地形。他有几次请求魏罗特尔重复他没有听清的词语和难以记忆的村名。魏罗特尔履行了他的意愿,多赫图罗夫记录下来。
宣读进军部署延续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时分朗热隆又停止转动鼻烟壶,他不注意魏罗特尔,也不特意地注视任何人,他开始说到,执行这样的进军部署是很困难的,熟悉敌情只是假设而已,而我们也许不熟悉敌情,因为敌军在向前推进的缘故。朗热隆的异议是有根据的,显然,异议的目的主要是,他想使这个满怀自信的、像对小学生宣读他的进军部署的魏罗特尔将军感到,他不是和一些笨蛋打交道,而是和一些在军事方面可以教教他的人打交道。魏罗特尔的单调的语声停息后,库图佐夫睁开了眼睛,就像令人昏昏欲睡的磨坊中的轮盘转动声暂停时、磨坊主从睡梦中醒来一样,他倾听朗热隆说话,那神态仿佛在说:“你们还在说这些蠢话啊!”又急忙合上眼睛,把头垂得更低了。
朗热隆想尽量恶毒地凌辱魏罗特尔这个进军部署的作者在军事上的自尊心,他于是证明,波拿巴不会挨打,而会轻而易举地发动进攻,他因此要把这项部署变成毫无用处的东西。魏罗特尔对各种异议都坚定地报以轻蔑的微笑,显然于事前有所准备,无论别人对他提出任何异议,都付之一笑。
“如果他会向我们发动进攻,他现在就进攻了。”他说道。
“您因此以为,他软弱无力吗?”朗热隆说道。
“他充其量只有四万军队。”魏罗特尔说,他面露微笑,巫婆向医生指示医疗方法时医生也会露出同样的微笑。
“在这种场合,只要他等待我们的进攻,他就要一命呜呼。”朗热隆露出含蓄的讥讽的微笑说,又回头望着离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维奇,求他证实他的观点的正确。
但是,这时候米洛拉多维奇显然不太去考虑将军们辩论的事情。
“mafoi.”①他说道,“明天我们在战场上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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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真的。
魏罗特尔又面露冷笑,这表明,遇到来自俄国将军们提出的异议,证实那不仅他本人极为相信,而且二位皇帝陛下也都相信的事情,使他觉得荒谬可笑而且古怪。
“敌人熄灭了灯火,敌营中传来不断的喧哗,”他说,“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敌人渐渐走远了,我们不得不担心这一点,也许敌人正在改变阵地(他冷冷一笑)。但是那使敌人占领了图拉斯阵地,只不过会使我们摆脱许多麻烦的事情,各种详细的指示仍旧可以原封不动。”
“究竟怎么样?……”安德烈公爵老早就在等待时机,借以表白自己的疑虑,他说道。
库图佐夫睡醒了,他吃力地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并向将军们环视一周。
“先生们,明天,甚至是今天(因为已经十二点多了)的进军部署不能变动,”他说道,“你们都听过了,我们大家都要履行我们的天职。而在作战前……(他沉默片刻)没有比睡好一觉更重要的事了。”
他做出微微欠身的样子。将军们鞠了一躬,都离开了。已经是更残漏尽。安德烈公爵走出去了。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安德烈公爵未能发表意见的军事会议给他留下了模糊不清而又令人不安的印象。是谁说得对: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尔呢,还是库图佐夫、朗热隆和其他不赞成进攻计划的人呢,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不能向国王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吗?难道不能有其他方式吗?难道因为朝廷和个人的意图而要几万人和我——去冒生命危险吗?”他想道。
“是的,十之八九,明天会被打死的。”他想了想。一想到死亡,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系列的回忆:久远的往事的回忆,内心隐秘的回忆;他回忆他和父亲、妻子最后的告别,他回忆他和她初恋的时光,回忆起她的妊娠,他很怜悯她和他自己,他于是处于神经有几分过敏和激动不安的状态中,从他和涅斯维茨基暂时居住的木房中走出来,在屋子前面踱来踱去。
夜间大雾弥天,月牙儿神秘莫测地穿过雾霭闪闪发光。
“是啊,明天,明天!”他心中想道。“对我来说,明天也许一切都完了,这一切回忆再也不会浮现出来,这一切回忆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大概就是在明天,甚至,一定就在明天,这一点我预感到了,我总算遇到机会,藉以表现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象到一场战斗,战斗中军队的死亡、兵力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战斗、全体长官的仓皇失措。他终于想到那个幸福的时刻、那个他长久地期待的土伦之战。他把自己的意见坚定而明确地告诉库图佐夫、魏罗特尔和二位皇帝。大家都对他的见解的正确感到惊讶,但是谁也不着手执行,他于是带领一个团、一个师,讲定条件,任何人不得干预他的号令,他领导一师人前往决战的地点,独自一人赢得胜利。而死亡和苦难呢?另一种心声这样说。但是安德烈公爵对这种心声没有作出回答,他继续想象他的战功。他一个人来拟订下一次的作战部署。他在库图佐夫部下获得军内值勤官的称号,可是一切事务由他一人承担。他独自一人赢得下次战役的胜利。库图佐夫被撤掉,由他来接受委任……那以后怎么样呢?又有一个心声说,那以后呢,如果在这之前你十次都未负伤,未阵亡,或未受人欺骗,那以后怎么样呢?“那以后……”安德烈公爵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不想知道,也无法知道,设若我有这种心愿,我希望获得光荣,希望成为一个知名人士,成为一个备受爱戴的人士,我怀有这个心愿,唯一的心愿,我为这一心愿而生,要知道,我并无过错。是啊,为这一心愿而生!我永远不向任何人说出这番话,我的天啊!如果除开光荣、仁爱而外,我一无所爱,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死亡、创伤、家庭的丧失,我觉得毫不足畏。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最亲爱的人,无论我觉得他们多么可爱,多么可亲,但在追求荣誉、取胜于人的时刻,为博得不认识的,以后也不认识的人对我的爱戴,为博得这些人的爱戴,无论这看来多么可怕,多么不寻常,我也要立刻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割舍。”他在倾听库图佐夫门外的说话声时思考了一下。库图佐夫的门户外面可以听见收拾行装的勤务兵的说话声。马车夫大概在逗弄库图佐夫的老伙夫,安德烈公爵认识他,他叫作季特;这时只听见马车夫一人的说话声:“季特,季特呢?”
“嗯。”这个老人回答。
“季特,去打小麦吧。”这个诙谐的人说道。
“呸,见鬼去吧。”可以听见被勤务兵和仆役们的哈哈大笑声掩盖的说话声。
“我仍旧喜爱,而且只是爱惜我对一切人的胜利,爱惜这种神秘的威力和荣誉,因为它正萦绕在我上方的雾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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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罗斯托夫到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前面的侧防散兵线上。他的骠骑兵成对地分布在这条散兵线上;他本人沿着散兵线来回地骑行,极力地克服难以克服的睡意。在他后面可以看见我军的半明不灭的篝火在雾霭中占有一大片空地;他前面弥漫着昏暗的雾霭。不管罗斯托夫怎样仔细察看雾气沉沉的远方,他什么也看不见。那里时而是露出灰蒙蒙的东西,时而仿佛显露出黑乎乎的东西,时而在敌人盘踞的那个地方仿佛火光闪烁,时而他心中想到,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时而想到国王,时而想到杰尼索夫,时而浮现出莫斯科的回忆,他又赶快睁开眼睛,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他骑的那匹战马的头颅和耳朵,在六步路远的地方他快要碰上骠骑兵,他有时看见他们的黑乎乎的身影;而在远处看见的仍然是昏暗的雾霭。“究竟为什么?”罗斯托夫想道,“可能是国王遇见我,就像遇见任何一个军官那样,交给我一项任务,”他说:“你去打听那里的情况。他们讲过许多话,说他全属偶然地认识了某个军官,并使他成为自己的亲信。如果他把我变成他的亲信,那会怎样啊!啊,我真要捍卫他,我真要向他说出全部实话,我真要揭露那些和他作对的骗子手!”罗斯托夫为了要生动地想象他对国王的爱戴和忠诚,于是脑海中想象到一个敌人或是德国骗子手出现的情景。他不仅要痛快地把他杀死,而且要在国王眼前提他的耳光。忽然一阵远方的喊声惊醒了罗斯托夫,他哆嗦一下,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里啊!是的,在散兵线上,口号和暗号是‘车辕杆,奥尔米茨。’令人多么懊丧,我们的骑兵连明日要充当后备队了。”他想了想,“我请求参战。这也许是拜见国王的唯一的机会。是的,从现在算起,不要过多久就得换班了。我再去巡逻一遍,回来以后立即到将军那里去,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纠正了姿势,就策马放行,再去巡视自己的骠骑兵。他似乎觉得天更亮了。在左方可以看见被月亮照耀的慢坡,像垣墙一般陡峭,耸立于对方的黑魆魆的山岗。这个山岗上有个罗斯托夫根本没法弄明白的白点,是否是被月牙儿照亮的林间空地,抑或是一堆残留的积雪,抑或是白垩垩的房屋?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沿着这个白点慢慢地移动。“这个白点也许是积雪,”法文的“点子”是“unetache,”
罗斯托夫想道。“这不是塔什……”
“娜塔莎,妹妹,一双乌黑的眼睛,娜……塔什卡,(当我告诉她我看见国王,她会多么惊讶啊!)带上娜塔什卡……图囊……“阁下,靠右边点儿,要不然,真会碰着这儿的灌木林,”传来骠骑兵的说话声,罗斯托夫昏昏欲睡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罗斯托夫抬起他那低垂在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边停步了。这个孩提般的年轻人非常想睡觉。“哦,我究竟想什么呀?——可不要忘记。我将要怎样和国王谈话?不是,不是这码事,是明天的事。是的,是的,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使谁迟钝啊?使骠骑兵迟钝。骠骑兵和大胡子……这个蓄着胡髭的骠骑兵沿着特维尔大街骑行,我还想起他来了,就在古里耶夫的住宅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子……嗨,杰尼索夫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这全是废话。主要的是,现在国王就在这儿。他是怎样看待我的,我心里很想对他说点什么话,可是他不敢……不对,是我不敢。这都是废话,主要的是,可不要忘记我心里想的要紧的事,这没有错。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对,对,对。这很妙。”他又把头低垂在战马的颈上。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向他射击。“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杀吧!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清醒后说道。在罗斯托夫睁开眼睛的那转瞬之间,他听见前面的敌军那边的千千万万人的曼声的叫喊。他的一匹马、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的一匹马都竖起耳朵来倾听这一片喊声。在喊声传来的那个地方,火光闪耀,旋即熄灭,然后又点起火来,火光在那山头上的法军的全线闪耀起来,喊声愈加响亮。罗斯托夫听见法国人的说话声,但他没法听清晰。许多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话。现在可以听见“啊啊啊、啦啦啦”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你意下如何?”罗斯托夫把脸转向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说道,“要知道,这是敌人那边的说话声,是吗?”
“怎么,难道你听不见吗?”罗斯托夫等他回答,等了很久,又提问了。
“阁下,谁知道啊。”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
“从地点来看,也许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重复一句。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敌人,”骠骑兵说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喂,乱搞不行!”他对他骑的那匹微微骚动的马嚷道。
罗斯托夫的马也性急起来了,它用一只蹄子踢着冰冻的土地,倾听着嘈杂的声音,出神地望着火光。喊声越来越响亮,汇成数千人的军队才能发出的轰鸣。火光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大概在法军营盘的全线扩展开来。罗斯托夫已经睡不着了。敌军得意洋洋的欢呼声使他感到激动不安。现在罗斯托夫已经清晰地听见“Vivel’empereur,l’empereur”!①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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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皇帝万岁,皇帝!
“可是离这里不远,——大概在小河那边?”他对站在身边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只得叹口气,什么都不回答,愤怒地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骠骑兵的全线都能听见疾速前进的骑士的马蹄声,一名骠骑兵士官的身躯俨如一头巨象忽然从黑夜的雾霭中闪现出来了。
“阁下,将军们到了!”骠骑兵士官走到罗斯托夫跟前时说道。
罗斯托夫继续观看火光、静听呐喊声,他随同这名士官前去迎接几位沿着散兵线奔驰而至的骑者。其中一位骑着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和几名副官出来观察敌军的火光和喊声这一奇特的现象。罗斯托夫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汇报了情况,接着加入了副官的队列,谛听将军们讲话。
“请您相信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把脸转向巴格拉季翁时说,“这无非是阴谋诡计:他已经撤退,吩咐在后卫中点火、鼓噪,目的是欺骗我们。”
“未必如此,”巴格拉季翁说,“一入夜我就看见他们盘踞在那座小丘上,如果他们走了,那末就从那里拔营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那里还有他的侧翼防御者吗?”
“大人,入夜时还有,现在我无从知道。请您下命令,我就带领骠骑兵去跟踪追击。”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季翁停下来,不回答,极力地从雾霭中看清罗斯托夫的面孔。
“怎么样,去看看吧。”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大人,遵命。”
罗斯托夫用马刺刺马,把士官费德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喊来,命令他们在后面骑行,向那不断传来呐喊声的山下疾驰而去。罗斯托夫一人带领三名骠骑兵,朝着尚无一人先行到达的神秘莫测的万分危险的雾气沉沉的远方走去,他觉得可怕而又高兴。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大声对他说,叫他不要向小河对岸的远方走去,可是罗斯托夫装作好像他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他不停地前进,越走越远了,不断地上当,把灌木林当作树林,又把土坎当作人,不断地领悟到自己受骗。他快步走到山下后,已经看不见我方的,也看不见敌方的火光,但是可以听见法国官兵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在谷地里他看见自己前面有什么如同河流的东西,但当他驰到地头,他发现一条满布车辙的马路。他走上马路,犹豫不决地轻轻勒住马,沿着马路向前走呢,还是穿过马路沿着黑色的田野向山下走去呢。沿着那雾霭中发亮的马路骑行比较安全,因为一眼就能看清路上的行人。“跟在我后面走。”他说道,穿过了马路,开始迅速地登山,向法军步哨晚上驻守的地方走去。
“大人,这就是敌人!”一名骠骑兵在后面说。
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突然在雾霭中闪现出来的漆黑的东西,就有一道火光闪耀,砰然响了一枪。那颗子弹仿佛抱怨什么似的,在那高高的雾霭中发出飕飕的响声,顷刻间听不见了。另一枪没有射出去,火花在火药池上闪烁了一下。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快步地走回去了。在不同的时间间隔又响了四枪,子弹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各唱各的调子。罗斯托夫听见枪声,微微地勒住那匹像他一样快乐的马,一步一步地慢行。“喂,再鸣一枪,喂,再鸣一枪!”他的愉快的心声在说,可是再也没有听见枪声了。
当罗斯托夫驰近巴格拉季翁时,他才又让马儿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走去,举手行礼。
多尔戈鲁科夫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硬说法军撤退了,他们四处点火,只是妄想欺骗我们罢了。
“这究竟能够证明什么呢?”当罗斯托夫走到他们面前时,说道,“他们也许已经退却,留下了步哨。”
“公爵,看来还没有走光,”巴格拉季翁说道,“到明天早上,明天就会见分晓。”
“大人,山上还有步哨,他们一直待在夜晚盘踞的那个地方。”罗斯托夫禀告,他向前弯下腰去,举手敬礼,禁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他这次骑行,主要是子弹的呼啸声,使他心中产生这种愉快的感觉。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军官先生,谢谢您。”
“大人,”罗斯托夫说,“有求于您。”
“怎么回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被派去充当后备队,我求您把我暂时调到第一骑兵连。”
“贵姓?”
“罗斯托夫伯爵。”
“好!你就留在我这里当个传令军官吧。”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说。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大人,那末我就待命啦。”
“我来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要派人带一项命令去觐见国王,”他想了想,“谢天谢地!”
敌军中所以发出喊声,燃起火把,是因为他们向部队宣读拿破仑的圣旨,这时皇帝正骑马亲自巡视自己的野营地。士兵们看见皇帝,点燃一捆捆麦秆,跟在皇帝后面奔走,高呼:
“皇帝万岁”。拿破仑的圣旨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为奥军、乌尔姆军复仇,现正攻击你们。这几个营队正是你们在霍拉布伦近郊打败,并从那时起跟踪追逐到该地的军队。我们占领的阵地具有极大的威力,故当他们向前推进,妄图从右面包抄我军之际,他们势必会向我军暴露其侧翼!士兵们!我亲自领导你们的营队。倘使你们怀有一般的勇敢精神,就能在敌人的队伍中引起惊惶失措,我则可远离火线;但若胜利即使有一瞬间令人担心,你们就会看见你们的皇帝遭受到敌人的第一次打击,因为胜利无可动摇,尤当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之日,法国步兵则是为民族荣誉而战的一支必不可少的武装力量。
不应在送走伤员的借口下使部队陷于瘫痪!每个人都要满怀这样一种观念:务必打败这些极度仇恨我们民族的英国雇佣兵。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出征,我们就能回到冬季驻扎地,在此处遇见法国组建的新近到达的法国军队,届时我所签订的和约将不辜负我的人民,不辜负你们,也不辜负我。
拿破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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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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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五点钟,天还很黑。中央阵地的军队、后备队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均未出动,但是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都从宿营地起身,开始动弹起来了,他们务必要离开高地,前去进攻法军的右翼,根据进军部署迫使其右翼溃退至波希米亚山区。他们把各种用不着的东西扔进篝火中,一阵冒出的浓烟刺激着他们的眼睛。这时分天气很冷,四下里一片漆黑。军官们急急忙忙地饮茶,用早餐,士兵们嘴嚼干面包,急促地顿足,聚集在篝火对面取暖,他们把剩下的货棚、桌椅、车轮、木桶,凡是不能随身带走的用不着的东西都抛进木柴堆,一起烧掉。奥军的纵队长在俄国部队之间来来往往,充当进军的前驱和先知。一当奥国军官在团长的驻地附近出现,兵团就动弹起来:士兵们从篝火旁边跑开,把烟斗藏在靴筒中,把袋子藏在大车上,各人拿起火枪来排队。军官们扣上制服的钮扣,佩戴军刀,挎起背包,一面吆喝,一面巡视队列,辎重兵和勤务兵都在套车、装好行囊、扎好车子。副官、营长和团长都骑上战马,在胸前画着十字,向留下来的辎重兵发出最后的命令、训令,委托他们办理各项事务;这时候可以听见几千人的单调的脚步声。纵队正在启程,不知去向,因为四周挤满了许多人,因为篝火在冒烟,因为雾气越来越浓,所以他们非但看不见出发的地点,而且也看不见纵队开进的地点。
行进中的士兵就像战船上的水兵似的,被他自己的兵团所围住、所限制、所领导。无论他走了多么远的路,无论他进入多么奇怪的、人所不知而且危险的纬度地带,随时随地在他周围出现的总是那些同事、那些队伍、那个叫做伊万·米特里奇的上士、那只叫做茹奇卡的连队的军犬、那些首长,就像水兵那样,随时随地在他周围出现的总是兵船上的那些甲板、桅杆和缆绳。士兵不常想知道他的战船所处的纬度地带,但在作战的日子,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大家都觉得严肃的声调,它意味着具有决定意义的、欢天喜地的时刻的临近,引起一种不符合军人本性的好奇心。士兵们在作战的日子心情激动而兴奋,极力地越出自己兵团的志趣范围,他们静听、谛视、贪婪地打听周围发生的情况。
雾气很浓,虽已黎明,而在十步路以外什么都看不清。一株株灌木仿佛是一头头大树,平地仿佛是陡岸或坡道。到处,从四面八方都有可能碰上十步路以外看不清的敌人。但是纵队还是在雾气沉沉的不熟悉的新地方走了很久,一会儿下山或上山,一会儿绕过花园和院墙,不过到处都没有碰见敌人。相反,时而在前面,时而在后面,士兵们从四面发现,我们俄国的纵队也沿着那个方向前进。每个士兵心里都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许多我们的官兵也朝他走的那个方向,即是朝那未知的方向前进。
“你瞧,库尔斯克兵团的人也走过去了。”有人在队伍中说。
“我的老弟,我们的许多军队被募集起来,多极了!昨天晚上我瞧了一下,大家生火了,简直看不见尽头。总而言之,真像莫斯科!”
虽然纵队的首长之中没有任何人走到队伍前面去和士兵们谈话(正像我们在军事会议上看见的那样,纵队的列位首长心绪欠佳,并对他们采取的军事行动表示不满,因此只是执行命令而已,虽然士兵们像平时一样都很愉快地去参加战斗,特别是去参加进攻的战斗,但是首长们都不去关心使士兵开心的事)。大部分军队在浓雾之中行走了一小时左右后,应当停止前进,但在各个队列中蔓延一种令人厌恶的极为紊乱的意识。这种意识是怎样传播的,很难断定,不过这种意识一成不变地、异常迅速地泛滥着,就像谷地的流水难以发觉地、不可抗拒地奔流不息。这一点是无容置疑的。如果俄国的军队缺乏盟邦,孤军作战,那末,十之八九,在这种所谓紊乱的感觉变成共信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时间,但是现在大家都怀着诚挚的异常高兴的心情把这种紊乱的原因归咎于头脑不清的德国人,大家都深信,这种有害的紊乱是香肠商人(辱骂德国人的外号)一手制造的。
“干嘛停止前进了?是不是给挡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国佬?”
“不是的,没听见什么。要不然,会放枪的。”
“可不是,催促别人出动,出动了,又没头没脑地站在战地中间,——这些可恶的德国人把什么都搞混了。真是一帮头脑不清的鬼东西!”
“我真想把他们送到前头去。要不然,他们恐怕会蜷缩在后头。瞧,现在空着肚皮栖在这儿哩。”
“怎么?快走到那儿吗?据说,那些骑兵挡住了道路。”军官说。
“咳,可恶的德国人连自己的土地都不熟悉哩。”另一名军官说道。
“你们是哪一师的?”副官驰近时喊道。
“第十八师的。”
“那你们干嘛待在这里呀!你们早就应该走到前面去,现在这样子到夜晚也走不过去的。”
“瞧,这真是愚蠢的命令;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名军官走开时说道。
然后这名军官走过去了,他忿怒地喊叫,说的不是俄国话。
“塔法——拉法,他喃喃地说,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士兵模仿走开的将军时说,“我真要把他们这些卑鄙的家伙枪毙掉!”
“吩咐在八点多钟到达目的地,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完一半路。这算什么命令啊!”四面传来重复的话语声。
部队满怀着强烈的感情去作战,这种感情开始转变成懊丧,转变成仇恨;痛恨糊涂的命令,痛恨德国人。
一片混乱的原因在于,左翼的奥国骑兵行进时,最高首长认为,我们的中心阵地离右翼太远,于是吩咐全部骑兵向右方转移。几千人的骑兵在步兵前面推进,步兵不得不等待。
奥国纵队长和俄国将军在前方发生冲突。俄国将军大声吆喝,要求骑兵部队停止前进,奥国人极力地证明,犯有过失的不是他,而是最高首长。当时,部队感到苦闷,垂头丧气,于是停在原地不动。耽搁一小时以后,部队向前推进,终于向山下走去。山上的雾霭渐渐地散开,而在部队经过的山下,雾气显得更浓了。在雾气弥漫的前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枪声,在不同的间隔中,最初的枪声没有节奏。特啦哒……哒哒,之后越来越有节奏,频率也越来越大,霍尔德巴赫河上开始交战了。
因为俄国人没有预料到在山下的河上会遇见敌人,他们在大雾之中意外地碰上敌人了,他们没有听到最高首长激励士兵的话,部队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意识:已经迟到了。主要是,在浓雾之中看不见自己前面和周围的任何东西,俄国人懒洋洋地、行动迟缓地和敌人对射,向前推进一点,又停下来,没有及时地接到首长和副官的命令,他们没有去找自己的部队,却在雾气沉沉的不熟悉的地区徘徊寻路。走下山去的第一、第二、第三纵队就是这样开始战斗的。库图佐夫本人待在第四纵队,它驻扎于普拉茨高地。
浓雾依然弥漫于山下,这里开始战斗了。山上天气晴朗,但是一点也看不见前面的动静。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敌人的全部兵力是否盘踞在十俄里以外的地方,抑或滞留在这一片雾霭之中,——八点多钟以前谁也不知道实情。
时值早晨九点钟。雾霭犹如一片汪洋大海弥漫于山下的洼地,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茨村,天气十分晴朗。由数位元帅陪伴的拿破仑驻扎在这个高地上。雾霭的上方,晴朗的天空一片蔚蓝。圆球状的太阳就像深红色的空心的大浮标,在乳白色的雾海海面上荡漾。非但所有法国部队,而且拿破仑本人及其司令部都未驻扎在那几条小河的对面,都未驻扎在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洼地对面,当时我们打算占领村后的阵地,并在该地开战;他们驻扎在小河的这边,离我军很近,因此拿破仑用肉眼都能把我军的骑兵和步兵分辨清楚。拿破仑骑着一匹阿拉伯的灰色的小马,身穿一件他在意大利作战时穿的蓝色军大衣,站在他的元帅们前面几步路远的地方。他默默无言地凝视那几座宛如雾海中浮现的山岗,俄国部队远远地沿着山岗向前推进;他并倾听谷地传来的枪声。那时他的消瘦的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颤动,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他的设想原来是正确的。俄国部队部分地沿着下坡路走进了毗连沼泽和湖泊的谷地,朝着沼泽湖泊的方向推移,一部分官兵空出他打算进攻并且认为是阵地的关键的普拉茨高地。他在雾霭中望见,普拉茨村附近的两座大山之间形成的洼地上,俄国纵队都朝着一个方向向谷地前进,刺刀闪烁着亮光,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在雾海中逐渐地消失。他昨日夜晚接到了情报,前哨在深夜听见车轮声和脚步声,俄国纵队没有秩序地行进,依据这种种情形来推测,他清楚地看出,盟军都认为他正位于自己的远前方,在普拉茨高地附近向前推进的几个纵队构成俄国军队的中心,这个中心削弱到这种程度,以致足以顺利地予以攻击,但是他尚未开始战斗。
今日是他的一个隆重的纪念日——加冕周年纪念日。黎明前,他微睡数小时,觉得心旷神怡,精力充沛,他怀着万事亨通的幸福心情,纵身上马,向田野驰去。他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观看从雾霭里显露出来的高地,他那冷淡的脸上有一种理应享受人间幸福的、特别自信的神情,就像是处于热恋之中的幸福少年脸上常有的表情。元帅们站在他身后,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观看普拉茨高地,时而观看一轮从雾霭里浮现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霭中探出头来并用它那耀眼的光芒照射田野和雾霭的时候(仿佛他所期待的只是开战的这一天),他从美丽而洁白的手上脱下一只手套,用它给几个元帅打个手势,发出开战的命令。几个元帅在副官们的伴随下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几分钟以后法国军队的主力便向普拉茨高地迅速地挺进,俄国部队正向左边的谷地走去,普拉茨高地显得愈益空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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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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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前赴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村,第四纵队必须接替已经下山的普热贝舍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他向前面的兵团官兵打招呼,发出前进的命令,并且表明他本人试图统率这个纵队。他驰至普拉茨村之前,停止前进。总司令的许多侍从中包括安德烈公爵,他站在总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既激动又兴奋,既稳重又沉着。这是一个人在他期待已久的时刻来临时常有的一种感觉。他坚信今天正是他的土伦之战的日子或者是阿尔科拉桥之战的日子。这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坚信事件是会发生的。他熟悉我军的地形和处境,就像我军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同样熟悉这些情形。现在显然用不着考虑应怎样实行他个人的战略计划,它已经被他遗忘了。安德烈公爵已经在领会魏罗特尔的计划,他一面考虑那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还提出一些新见解,这是一些要求他具备敏锐的理想力和坚毅的性格的见解。
在雾蒙蒙的左边的洼地上,传来了望不见的军队之间的互相射击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有一场集中火力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那里会遇到阻碍,“我将被派往某地,”他想道,“我将要带着一个旅,或者一个师在那里举着战旗前进,摧毁我面前的一切障碍。”
安德烈公爵不能漠不关心地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各营官兵的旗帜。他望着旗帜,心里总是想着,这也许正是那面旗帜,我必须举着它走在我们部队的前头。
黎明前,夜里的雾霭在高地上只留下一层转化为露水的白霜,那雾霭还像乳白色的海洋一般弥漫于谷地之中。左边的谷地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的部队沿着下坡路走进谷地,从那里传来一阵射击声。昏暗而清净的苍穹悬挂在高地的上方,右面是巨大的球状的太阳。远前方,雾海的彼岸可以望见林木茂盛的山岗,敌军想必驻扎在这几座山岗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隐约可见。近卫军正向右边走进雾气腾腾的地方,那里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刺刀有时分闪闪发光;在左边的村庄后面,许多一模一样的骑兵向附近驰来,又在雾海之中隐没了。步兵在前前后后推进。总司令站在村口,让部队从他身边走过去。是日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惫不堪,有几分怒色。从他身旁走过的步兵没有接到命令就停止前进,显然不知是什么在前面把它挡住了。
“请您干脆说一声,将部队排成几个营纵队,迂回到村庄后面去,”库图佐夫对那个驰近的将军愤怒地说,“将军大人,阁下,您怎么不明白,当我们走去攻击敌人的时候,在村庄的这条街上的狭窄的地方是不能拉开队伍的。”
“大人,我原来打算在村后排队。”将军答道。
库图佐夫愤怒地笑了起来。
“您要在敌人眼前展开纵队,这样做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大人,敌人还离得很远。根据进军部署……”
“进军部署,”库图佐夫气忿地喊道,“是谁说给您听的?
……给您什么命令,请您照办吧。”
“是的,遵命。”
“monchev”涅斯维茨基轻言细语地对安德烈公爵说,“levieuxestd’unehumeurdechien.”①
一名奥国军官戴着一顶绿色羽饰宽边帽,穿着一套白色制服,骑马走到库图佐夫面前,他代表皇帝向他提问:“第四纵队是不是已经参战了?”
库图佐夫不回答他,转过脸去,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旁边站着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看见博尔孔斯基,他那讥刺而凶狠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意识到,他的副官对发生的事件没有什么过失。他不回答奥国副官的问话,却把脸转向博尔孔斯基,说道:
“Allezvoir,moncher,silatroisiemedivisionadepasselevil-lage.Dites-luides’arreteretd’attendremesorBdres.”②
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开,他就叫他停下来。
“Etdemandezlui,silestirailleurssontpostes,”他补充说,“Cequ’ilsfontcequ’ilsfont!”③他自言自语地说,一直不回答奥地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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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喂,亲爱的,老头子的情绪很不好。
②法语:我亲爱的,听我说,看看第三师是不是从村子里走过去了。吩咐它停止前进,听候我的命令。
③法语:“您问问,是否已布置尖兵。他们在做什么事呀,在做什么事呀!”
安德烈公爵骑着马跑去执行被委托的事务。
他赶过了在前面走的几个营,就叫第三师停止前进,他相信,我们的纵队前面的确没有散兵线。在前面行进的兵团的团长对总司令命令布成散兵线一事感到非常诧异。团长满怀信心,自以为前面还有部队,敌人不会盘踞在近于十俄里的地方。真的,前面除了空旷的被浓雾遮蔽的、向前倾斜的地段而外,什么也望不见。安德烈公爵代表总司令命令下级弥补过失之后,便骑马跑回去了。库图佐夫还站在原地不动,现出衰迈的老态,将他那肥胖的身躯俯在马鞍上,合上眼睛,沉重地打着哈欠。部队已经不向前推进了,士兵们把枪托放下站着。
“好,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又把脸转向将军,这位将军手里拿着一只表,他说左翼的各个纵队已从坡地走下来,应该向前推进了。
“大人,我们还来得及,”库图佐夫打哈欠时说道,“我们还来得及!”他重说一遍。
这时候,库图佐夫后面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各个兵团请安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迅速地临近于进军中排成一字长蛇阵的俄国纵队的全线。可以看见那个领受叩安的人快要来了。当库图佐夫领头的那个兵团的士兵高声呼喊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向一旁走了几步,蹙起额角,回头看看。有一连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的骑士好像在普拉茨村村外的路上奔驰而来。其中二人在其余的骑士前面并骑地大步驰骋着。一人身穿黑制服,头上露出白帽缨,骑在一匹英国式的枣红马背上,另一人身穿白制服,骑着一匹乌骓。这就是两位由侍从伴随的皇帝。库图佐夫站在队列中,做出老兵的样子,向站着的部队官兵发出“立正!”的口令并且举手行礼,向皇帝面前走去。他的整个外貌和气派蓦地改变了。他带着一副唯唯诺诺、不明事理的下属的模样,流露出装模作样的恭敬的神态向皇帝面前走来,举手行礼,显然令人厌恶,亚历山大皇帝感到十分诧异。
令人不悦意的印象仅似晴空的残云,掠过了皇帝那年轻而且显得幸福的面孔,旋即消逝了。微恙痊愈之后,他今天比博尔孔斯基首次在国外奥尔米茨阅兵场上,看见他时更瘦弱,但在他那俊秀的灰色眼睛中,令人惊叹的庄重与温厚的神情兼而有之,他那薄薄的嘴唇上现出他能流露的各种表情,主要是心地善良而且天真无邪的青年的表情。
在奥尔米茨阅兵式上,他比较威严,而在这里他比较愉快而且刚健。在疾驰三俄里之后,他的面部有点儿发红,他勒住战马,缓了一口气,掉转头来望望他的侍从们和他一样年轻、一样兴致勃勃的面孔。恰尔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博尔孔斯基公爵、斯特罗加诺夫和另外一些侍从,个个都是衣着华丽、心情愉快的青年。他们骑着被精心饲养、不同凡俗、微微冒汗的骏马在皇帝背后停步了,他们面露微笑,彼此交谈着。费朗茨皇帝是个长脸的、面颊绯红的青年,身子挺直地骑着一匹标致的乌骓。他忧虑地、从容不迫地向四周环顾。他把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副官喊到自己身边,不知向他问了一句什么话。“他们大概是在几点钟动身的。”安德烈公爵在观察自己的老友时,面露笑容,他心里这样想了一阵,每当回忆国王接见他的情景时,他不禁流露出这种微笑。在二位皇帝的侍从中,有近卫军和兵团中精选出来的俄奥两国的英姿勃勃的传令军官。调马师们在他们中间牵着若干匹沙皇备用的、披上绣花马被的标致的御马。
这些疾驰而至的出色的青年,使那闷闷不乐的库图佐夫的司令部焕发出青春、活力和对胜利的自信,正如一股田野的清新空气忽然被吹进令人窒闷的房间一样。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您干嘛还不开始?”亚历山大皇帝急忙把脸转向库图佐夫,说道,他同时毕恭毕敬地望望弗郎茨皇帝。
“陛下,我正在等待。”库图佐夫一面回答,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前弯下腰来。
皇帝侧起耳朵,微微地皱起眉头,表示他还没有听清楚。
“陛下,我正在等待,”库图佐夫重复自己说的话(当库图佐夫在说“我正在等待”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发现,库图佐夫的上唇不自然地颤栗了一下),“陛下,各个纵队还没有集合起来。”
国王听见了,可是看起来,他不喜欢这句回答的话;他耸耸微微拱起的肩膀,向站在身旁的诺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这种眼神仿佛在埋怨库图佐夫似的。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要知道,我们不是在皇后操场,各个兵团没有来齐以前,那里不会开始检阅的。”国王又望望弗朗茨皇帝的眼睛说道,仿佛是邀请他参加阅兵,否则就请他听听他讲话,但是弗朗茨皇帝继续朝四下张望,没有去听他讲话。
“国王,因此就没有开始,”库图佐夫用洪亮的嗓音说道,仿佛预防可能听不清楚他说的话,这时候,他脸上有个地方又颤栗了一下。“国王,之所以没有开始,是因为我们不在阅兵式上,也不在皇后操场上。”地清晰而明确地说。
国王的侍从霎时间互使眼色,他们的脸上流露着不满和责备的神态。“无论他多么老迈,他不应当,决不应当那样说话。”这些面孔表达了这种思想。
国王聚精会神地凝视库图佐夫的眼睛,等待他是否还要说些什么话。而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看样子也在等待。沉默延续了将近一分钟。
“但是,陛下,只要发出命令。”库图佐夫抬起头来,说道,又把语调变成迟钝的不很审慎的唯命是从的将军原有的语调。
他驱马上路,一面把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喊到跟前,把进攻的命令交给他了。
部队又行动起来,诺夫戈罗德兵团的两个营和阿普舍龙兵团的一个营从国王身旁开走了。
当阿普舍龙的一营人走过的时候,面色绯红的米洛拉多维奇没有披军大衣,穿着一身制服,胸前挂满了勋章,歪歪戴着一顶大缨帽,疾速地向前驰骋,在皇帝面前猛然勒住战马,英姿勃勃地举手敬礼。
“将军,上帝保佑您。”国王对他说。
“Mafoi,sire,nousferonscequequiseradansnotrepossibilite,sire,”①他愉快地回答,但是他那蹩脚的法国口音,引起皇帝的侍从先生们的一阵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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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陛下,我们要办到可能办到的一切事情。
米洛拉多维奇急剧地拨转马头,站在国王背后几步路远的地方。国王的在场使得阿普舍龙兵团的官兵感到激动和兴奋,他们步调一致,雄赳赳地、轻快地从两位皇帝及其侍从身边走过去。
“伙伴们!”米洛拉多维奇用那洪亮、充满自信而且愉快的嗓音高喊了一声,显然,这一阵阵的射击声、战斗的期待、英姿飒爽的阿普舍龙兵团官兵的外表、以及动作敏捷地从两位皇帝身边经过的苏沃洛夫式的战友们的外貌,使他感到极度兴奋,以致忘记了国王在场,“伙伴们,你们现在要攻占的不是第一个村庄啊!”他高声喊道。
“我们都乐于效命!”士兵们高呼。
国王的御马听见突然的呐喊,猛地往旁边一窜。这匹早在俄国就驮着国王检阅的御马,在奥斯特利茨这个战场上忍受着国王用左脚心不在焉的踢蹬,如同在玛斯广场一样,它听见射击声就竖起耳朵,它既不明了它所听见的射击声的涵义,也不明了弗朗茨皇帝乘坐的乌骓与它相邻的涵义,也不明了骑者是日所说的话语、所想的事题、所感觉到的一切的涵义。
国王面露笑容,指着英姿飒爽的阿普舍龙兵团的官兵,把脸转向一位近臣,不知说了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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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图佐夫在副官们的伴随下跟在卡宾枪手背后一步一步地缓行。
他尾随于纵队之后骑行半俄里左右,便在两条大路岔道口附近的一幢孤零零的无人管理的房子旁边止步了(大概是从前的酒馆)。两条大路向山下延伸,部队都沿着两条大路向前推进。
雾霭开始渐渐地散开,莫约在两俄里以外的地方,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敌军。山下的左方,射击声听来更加清晰了。库图佐夫停住了脚步,和一位奥国将军谈话。安德烈公爵站在他们背后稍远的地方,凝视着他们,他把脸转向一名副官,想向他要台望远镜。
“您瞧瞧,您瞧瞧,”这个副官说着,他不望那远方的部队却沿着他前面的一座大山向下望去。“这是法国人啊!”
两位将军和几名副官互相争夺,抓起了一台望远镜。大家的脸色忽然变了,个个流露着惊骇的神态。大家原以为法国人在二俄里以外,可是出乎意外,他们忽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这是敌人吗?……不是啊!是的,您看,敌人……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可以听见众人的说话声。
安德烈公爵在右下方,离库图佐夫至多五百步远的地方,用肉眼望见冲上山来迎击阿普舍龙兵团官兵的密密麻麻的法国纵队。
“看,法国纵队,紧要关头来到了!这事儿与我有关。”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于是策马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应当阻止阿普舍龙兵团的人马,”他大声喊道,“大人!”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被硝烟遮蔽了,传来近处的枪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路远的地方可以听见一声幼稚的惊惶失措的喊叫:“喂,弟兄们,停下来!”这一声喊叫仿佛是一道口令。大家一听见喊声就急忙逃命。
混乱的人群愈益增多,一齐向后退却,跑至五分钟以前部队从两位皇帝身边走过的那个地方。叫这一群人站住不仅十分困难,而且本人也不能不随同人群退却。博尔孔斯基只是力求不落在人群背后,他不停地向四下张望,感到困窘不安,他无法了解他面前发生的情况。涅斯维茨基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满脸通红,相貌完全变了,他向库图佐夫大声喊道,如果他不马上离开,他必将被俘。库图佐夫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取出一条手帕,没有回答。他的面颊上流出了鲜血。安德烈公爵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他跟前。
“您负伤了么?”他问道,勉强忍住了,下颌才没有颤抖。
“伤口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说,一面用手帕紧紧按着受伤的面颊,一面指着奔跑的官兵。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他也许深信,叫他们站住是不可能的,于是驱马向右边疾驰而去。
又蜂拥而至的一群逃跑者,把他拖在一起向后撤退了。
密密麻麻的部队拼命地奔跑,只要窜进了人群中间,就很难走出来。有个什么人喊道:“走吧!干嘛要磨磨蹭蹭!”就在这时,有个人转过头来对天开枪,有个人鞭挞库图佐夫本人乘坐的战马。侍从的人数少了一半以上,库图佐夫和他们很费劲地才从左面的人流中钻出来,朝着近处隐约可闻的炮声隆隆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好不容易才从奔跑的人群中挤出来,力图不落在库图佐夫背后,他从硝烟弥漫的山坡上看见了还在射击的俄国炮台和向它附近跑来的法国官兵。俄国步兵驻守在地势略高的地方,他们既没有前去支援炮队,也没有随着奔跑的士兵朝一个方向退却。有一位将军骑着战马离开了步兵,向库图佐夫跟前走去。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人,个个都脸色苍白,沉默地彼此对看着。
“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对团长说,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对这些话的报应似的,一枚枚子弹有如一群雏鸟掠过兵团和库图佐夫的侍从的上空,发出嗖嗖的响声。
法国人攻打炮台,看见库图佐夫之后,对他开枪射击,随着这一阵齐射,团长急忙抓住自己一条腿,几名士兵倒下了,一名举看军旗站立的下级准尉,放开手里的军旗,这面军旗摇摇晃晃,倒下了,架在邻近的士兵的枪上。士兵们没有听见口令就开始射击。
“啊呀!”库图佐夫露出绝望的神情闷声闷气地说,他回头看了一下。“博尔孔斯基,”他低声地说,因为意识到自己年老体弱,声音颤抖了。“博尔孔斯基,”他指着溃散的营队,又指着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当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觉到羞愧和愤怒的眼泪涌进了他的喉头,于是他翻身下马,向军旗面前走去。
“伙伴们,前进!”他用儿童般的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
“你看,这就是军旗!”安德烈公爵心中想着,他抓起旗杆,高兴地听着想必正是向他射来的子弹的啸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擎起一面沉重的军旗,向前跑去,他心中坚信,全营都会跟随着他跑步前进。
诚然,他独自一人仅仅跑了几步路。一个士兵,又一个士兵行动起来了。全营都高喊“乌拉”,跑步前进,并且赶到他前面去了。这个兵营的士官跑到了前面,他拿起那面因为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中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马上就被击毙了。安德烈公爵又急忙拿起军旗,拖着旗杆,带领一营人跑步前进。他看见前面有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战斗,另一些人抛弃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他也看见法国的步兵,他们正在抓着炮兵的马,掉转那大炮。安德烈公爵带领一营人走到了离大炮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上空的子弹不停地呼啸,他的左右两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个个都倒下来。但是他不观望他们,他所凝视的只是在他前面——炮台上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见一个歪歪戴着高筒军帽的头发棕红的炮兵的身影,他从一端拖着洗膛杆,而法国士兵却抓着另一端把它拖过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见这两个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凶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想道,一面瞧着他们。
“既然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炮兵没有武器,他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国人不刺杀他呢?如果法国人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杀他的话,他连跑都来不及了。”
诚然,另一个法国人向前斜提着枪,朝这两个拼搏的人面前跑来,头发棕红的炮兵怀着夺得洗膛杆的胜利者的喜悦心情,还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命运已被决定了。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件事怎样结束。他仿佛觉得,近在咫尺的某个士兵好像抡起胳臂将一根坚硬的棍子朝他头部使劲地打去。虽然疼痛得不太厉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觉得很不好受,因为这一阵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碍他去望清他所观看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倒了吗?我的两腿发软了。”他想了一会儿,仰面倒下了。他睁开眼睛,希望看清楚,两个法国人和一名炮兵的搏斗有什么结局,也想知道,这个头发棕红的炮兵是否被打死,几门大炮是否被夺走,抑或保存下来。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除开天空——高高的天空,虽不太明朗,但毕竟是广阔无垠的高空,此外他的上方什么都没有了,灰色的云彩在天际慢慢移动。“多么寂静,多么雄伟,完全不是我跑步前进时那个样子,”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不是我们奔跑、喊叫和战斗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两个法国人和一个炮兵脸上流露出凶恶和惊惶失措、互相拉扯洗膛杆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广阔无垠的高空里的云彩慢慢移动时那个样子。我原先怎么看不见这一片高空呢?我终于认识它了,我觉得自己多么幸福。是啊!除开这广阔无垠的天空而外,什么都是虚幻,什么都是欺骗。除开它,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是除开静寂和安宁,甚至连天空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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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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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钟,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没有开始战斗。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想同意多尔戈鲁科夫开始一场战斗的要求,并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因此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前去请示总司令。巴格拉季翁知道,假如被派出的人员没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假如他甚至能够找到总司令,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么从分隔左右两翼的约莫七俄里的间距来看,被派出的人员在傍晚以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望望他的侍从们,罗斯托夫因为激动和期待而不由地楞住的那张童稚的脸首先引起了他的注目。他于是派他去见总司令。
“大人,如果我在遇见总司令以前先遇见陛下,那要怎样呢?”罗斯托夫举手敬礼时说道。
“您可以禀告陛下。”多尔戈鲁科夫连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说道。
罗斯托夫交接了值班工作后,黎明前睡了几个钟头,觉得自己很愉快、勇敢、坚定,他的动作强劲而有力,他对自己的幸福充满信心,生气勃勃,仿佛一切都轻松愉快,一切都可以付诸于实现。
这天早上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打了一场大仗,他参加了战斗,而且还在骁勇的将军麾下充任传令军官,不仅如此,他还受托前往库图佐夫驻扎地,或则觐见国王陛下。早晨的天气晴朗,他的坐骑很听使唤。他心中感到愉快和幸福。接获命令后,他便驱马沿着一条阵线奔驰而去。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停留在原地不动,罗斯托夫起初沿着巴格拉季翁的部队据守的阵线骑行,他后来驰进乌瓦罗夫骑兵部队占据的空地,并在这里发现了军队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他走过乌瓦罗夫骑兵部队驻扎地之后,已经清晰地听见自己前面传来的阵阵炮声。炮声越来越响亮。
在那早晨的清新空气中,现已不像从前那样在不同的时间间隔里传来两三阵枪声,接着就听见一两阵炮声;而在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可以听见被那频频的炮声打断的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的频率很大,有时候没法分辨清这几阵炮声的差别,炮声融汇成一片隆隆的轰鸣。
可以看见,火枪的硝烟仿佛沿着山坡互相追逐,来回地奔腾,火炮的浓烟滚滚,渐渐散开,连成一片了。可以看见在硝烟中刺刀闪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随带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的细长的队伍行进着。
站在小山岗上的罗斯托夫将战马勒住片刻,以便仔细观察前面发生的情况,可是不管他怎样集中注意力,他丝毫也没法明白,也不能分析发生的情况;不知是些什么人在那硝烟弥漫的地方不停地向前移动,不知是些什么部队正在前前后后不断地推进;但是为什么?他们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简直没法弄明白。这种情景、这些声音不仅在他身上没有引起任何泄气或胆怯的感觉,相反地给他增添了坚毅和精力。
“喂,再加点——再加点劲呀!”他在思想中面对这些声音说,继而策马沿着战线奔驰而去,愈益深入已经投入战斗的军队之中。
“那里将要发生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很顺利啊!”罗斯托夫想道。
罗斯托夫从某些奥国的部队近旁驰过后,就已发现,下一段战线的部队(这是近卫军)已经投入战斗了。
“那样做岂不更妙!我在附近的地方观察一下。”他想了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线骑行前进。有几个骑者向他奔驰而来。这是我们的枪骑兵,他们溃不成军,从进攻中败退下来。罗斯托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一个鲜血淋漓的枪骑兵,他继续疾驰而去。
“这件事与我无关!”他想了想。他还没有走到几百步远,就有一大帮骑着黑马、身穿闪闪发亮的白色军装的骑兵在一整片田野里出现了,他们从左面截断他的去路,迳直地向他奔驰而来。罗斯托夫纵马全速地飞跑,想从这些骑兵身旁走开,如果他们仍以原速骑行,他就能够躲开他们,但是他们正在加快步速,有几匹战马飞速地奔驰起来了。罗斯托夫愈益清晰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那兵器的铿锵声,愈益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马匹、身形、甚至于面孔。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去进攻迎面走来的法国骑兵。
近卫重骑兵一面驰骋,一面微微地勒住战马。罗斯托夫已经望见他们的面孔,并且听见那个骑着一匹纯种马全速迅驰的军官发出的口令:“快步走,快步走!”罗斯托夫担心自己会被压倒,或被拖进一场攻击法军的战斗中,于是沿着战线使尽全力地催马疾驰,仍旧来不及避开他们这些人。
靠边站的近卫重骑兵是个身材魁梧的麻面的男人,他看见自己面前那个难免要相撞的罗斯托夫之后,便凶狠狠地皱起眉头。如果罗斯托夫没有想到挥起马鞭抽打重骑兵的战马的眼睛,他准会把罗斯托夫随同他的贝杜英打翻在地的(和这些高大的人与马相比,罗斯托夫觉得自己身材矮小而且软弱无力)。这匹沉甸甸的身长二俄尺又五俄寸的黑马抿起耳朵,猛然往一边窜去,可是麻脸的重骑兵用那巨大的马刺使劲地朝它肋部刺去,战马摇摇尾巴,伸直脖子,更快地奔跑起来了。几名重骑兵一从罗斯托夫身边过去,他就听见他们的喊声:“乌拉!”他回头一看,望见他们前面的队伍和那些陌生的大概佩戴有红色肩章的法国骑兵混杂在一起。再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炮队立刻从某处开始射击,一切被烟雾笼罩住了。
当这几名重骑兵从他身旁走过、隐没在烟雾中时,罗斯托夫心中犹豫不决,他是否跟在他们背后疾速地骑行,或是向他需要去的地方驰去。这是一次使法国人自己感到惊奇的重骑兵发动的十分顺利的进攻。罗斯托夫觉得可怖的是,他过后听到,此次进攻之后,这一大群身材魁梧的美男子,这些骑着千匹战马从他身旁走过的极为卓越的富豪子弟、年轻人、军官和士官生只剩下十八人了。
“为什么我要羡慕,我的机运走不掉,我也许立刻就会看见国王!”罗斯托夫想了想,就继续向前疾驰而去。
他走到步兵近卫军近旁时,发现一枚枚炮弹飞过了步兵的队列和它周围的地方,之所以有此发现,与其说是因为他听见炮弹的啸声,毋宁说是因为他看见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军官们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威风凛凛的表情。
他从步兵近卫军兵团的一条阵线后面驰过的时候,他听见有个什么人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什么?”他没有认出鲍里斯时,应声喊道。
“怎么样,我们到了第一线!我们的兵团发动过进攻!”鲍里斯说道,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微笑,这是头一次上火线的年轻人时常流露的微笑。
罗斯托夫停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道,“怎么样了?”
“击退了!”鲍里斯兴奋地说,变得健谈了。“你可以设想一下吗?”
鲍里斯开始讲到,近卫军官兵在某处停留,看见自己前面的部队,以为是奥军,这些部队突然间发射出一枚枚炮弹,近卫军才知道,他们已经到达第一线,出乎意料地投入战斗。
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说话,就驱马上路。
“你上哪里去?”鲍里斯问道。
“受托去觐见陛下。”
“瞧,他在这儿!”鲍里斯说道,他仿佛听见,罗斯托夫要拜看“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向他指了指站在离他们百步路远的大公,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上装,拱起双肩,蹙起额角,对那面色苍白的奥国军官大声呵斥一通。
“要知道这是大公,而我要叩见总司令或国王。”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就策马出发。
“伯爵,伯爵!”贝格喊着,他和鲍里斯一样兴致勃勃,从另一边跑到前面来,“伯爵,我的右手负伤了(他说着,一面伸出血淋淋的、用手帕包扎的手腕给他看),我还是留在队伍里。伯爵,我左手能持军刀,我们姓冯·贝格的一族,个个是英雄豪杰。”
贝格还想说些什么话,但是罗斯托夫没有把话听完,便继续骑行。
罗斯托夫走过了近卫军驻地和一片空地,为了不致于遭遇重骑兵进攻那样的事情,他不再窜入第一线,而是远远绕过那个可以听见至为剧烈的枪炮射击声的地点,沿着预备队的阵线向前驰去。骤然在他自己前面,在我们的部队的后面,在他无论怎样也料想不到会有敌人出现的地方,他听见了近处的枪声。
“有这种可能吗?”罗斯托夫想了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么?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了想,忽然他为自己、为战事的结局而感到惊恐。“可是,无论怎么样。”他想了想,“现在用不着迂回前进。我应当去找这里的总司令,假如一切已经毁灭了,那末我的事业也就随着大家一起毁灭了。”
罗斯托夫向普拉茨村后被各兵种占据的空地越往前走,他心里突然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就越应验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向谁射击呢?谁在射击呢?”罗斯托夫站在俄奥两国的士兵身旁时问道,这一群群混成一团的士兵奔跑着,截断了他的去路。
“鬼才知道他们呢?把他们统统揍死!全完蛋啦!”一群群逃跑的士兵和他一样不能确切地明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用俄国话、德国话和捷克话回答他。
“打德国鬼子!”有一人吼道。
“让他们这帮叛徒见鬼去吧!”
“ZumHenkerdieseRussen!…”①这个德国人嘟哝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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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这些俄国人见鬼去吧!
有几个伤兵在路上行走。咒骂声、喊声、呻吟声汇合成一片轰鸣。枪声停息了,后来罗斯托夫才知道,俄国士兵和奥国士兵对射了一阵。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想道,“这里是国王每时每刻都可能看见他们的地方……不是的,想必只是几个坏蛋干的。这会过去的,不是那么回事,不可能,”他想道,“不过,要快点、快点从他们这里走过去!”
罗斯托夫脑海中不会想到失败和逃亡的事情。虽然他也看见,正是在普拉茨山上,在他奉命去寻找总司令的那座山上还有法国的大炮和军队,但是他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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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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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国王。但是他们非但不在此地,甚至连一位首长亦无踪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溃散的各种部队的官兵。他驱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穿过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这些人群就显得更加紊乱。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各种四轮马车、轻便马车、俄奥两军各个兵种的伤兵和未受伤的士兵都在这条大路上挤来挤去。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发射的炮弹的异常沉闷的隆隆声中,发出嗡嗡的响音,混成一团,蠕动着。
“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拦住什么人,就问什么人,可是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大家早就跑了,向前面溜跑了!”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面挣脱,一面在笑着什么。
罗斯托夫放开这个显然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之后,便拦住一位长官的勤务兵或是调马师牵着的马,开始诘问勤务兵。勤务兵告知罗斯托夫,大约一小时前有人让国王乘坐四轮轿式马车沿着这条大路拼命地疾驰而去,国王负了伤,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想必是别人。”
“我亲眼见过,”勤务兵说道,脸上流露出自信的冷笑。
“我该认得国王了;我在彼得堡看见他多少次啊。他坐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看上去脸色太苍白。只要他将那四匹乌骓套上马车,我的爷啊,他就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好像我应该认得这几匹御马和马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好像他除开沙皇而外,就不替他人赶车。”
罗斯托夫催马想继续往前驰骋。一名从他身旁走过的负伤的军官转过脸来和他谈话。
“您要找谁呀?”军官问道,“找总司令吗?他被炮弹炸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他的胸部中弹了。”
“没有给炸死,负伤了。”另一名军官改正了他说的话。
“是谁呀?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道。
“不是库图佐夫,哦,想不起他是什么人。横竖一样,幸存的人不多了。瞧,您到那里去吧,到首长们集合的那个村子去吧。”这名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时说道,旋即从身旁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一步一步地缓行,他不知道,现在要找什么人,目的何在。国王负伤了,这一仗可打输了。眼下不能不相信这件事。罗斯托夫朝着人家指给他看的那个方向驰去,在远处可以望见塔楼和教堂。他急急忙忙赶到哪里去呢?“若是国王和库图佐夫甚至还活着,没有负伤,那么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大人,请您从这条路去吧,在那条路上走真会给打死的,”这个士兵对他喊道,“在那条路上走会被打死的!”
“噢,你说什么话!”另一名士兵说道,“他要到哪儿去呀?
从那条路上走更近。”
罗斯托夫思忖了一会,朝着人家告诉他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现在横竖一样:既然国王负了伤,难道我还要保护自己么?”他想道。他驰入那个从普拉茨高地跑下来的人员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国官兵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而那些还活着或已负伤的俄国官兵老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每俄亩就有十至十五名伤亡人员,就像良田中的一垛垛小麦似的,躺在战场上。伤员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听见他们那逆耳的、罗斯托夫有时认为是假装的喊叫和呻吟。罗斯托夫纵马飞奔,以免看见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他觉得胆寒起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知道,看见这些不幸者的情状,他的勇敢豪迈必将动摇不定。
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射击了,在看见那个沿着战场骑行的副官之后,便用大炮对他瞄准,扔出了几枚炮弹。他因为听见可怕的呼啸,因为看见周围的一具具死尸的惨状,给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惜自己。他心中想起母亲最近写的一封信。“设若她现在看见我在这儿,在这个战场上,几门大炮对着我瞄准,她会产生何种感想?”他想道。
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俄国部队驻扎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乱,但秩序大有改善。法军的炮弹已经不会落到这里来了,射击声好像隔得很远了。这里的人们清楚地看见,而且都在谈论,这一仗是打输了。无论罗斯托夫去问什么人,谁也没法告诉他,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国王负伤的消息是真实的,另一些人说,这个消息不符合事实,可以说,所以会有这一则虚假的消息,是因为那个随同皇帝的其他侍从走上战场、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宫廷首席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乘坐国王的四轮轿式马车,离开战场,向后撤退了。有一名军官对罗斯托夫说,在那村后的左方,他看见一位高级首长,他于是便往那里去了,他并不指望找到什么人,只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纯洁罢了。罗斯托夫大约走了三俄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识的骑士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罗斯托夫仿佛认识这匹骏马)走到了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猛然调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罗斯托夫仿佛认得骑士的身形,骑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摇摇头,摆摆手,罗斯托夫只凭这个姿势就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痛哭的、令人崇拜的国王。
“可是他不能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罗斯托夫想了想。这时候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深深印入他脑海中的可爱的面容。国王脸色苍白,两腮塌陷,一对眼睛眍进去,尽管如此,他的面庞倒显得更加俊秀,更加温顺了。罗斯托夫感到幸运,因为他确信,国王负伤的谣言并非事实。他看见皇帝,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径直地去叩见国王,把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传达的事情禀告国王。
可是他像个谈情说爱的青年,当那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得以单独和她约会时,他浑身颤抖,呆若木鸡,竟不敢说出夜夜梦想的心事,他惊惶失措地向四下张望,寻找援助,或者觅求拖延时日和逃走的机会,而今罗斯托夫已经达到了他在人世间渴望达到的目标,他不知道怎样前去叩见国王,他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心绪,他觉得这样觐见不很适宜,有失礼仪,令人受不了。
“怎么行呢!趁他独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时,我前去叩见他陛下,竟然感到高兴似的。在这悲哀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面孔想必会使他感到厌恶和难受,而且现在,当我朝他望一眼就会感到心悸、口干舌燥的时候,我能够对他说些什么话!”在他为叩见国王原想表达的千言万语中,现在就连一句话也想不到了。那些言词多半是在其他场合下才倾吐出来,多半是在凯旋和举行盛典的时刻才倾吐出来,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创、生命垂危,国王感谢他的英勇业绩,即是说在他行将就木,要向国王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爱戴之忱时,他才倾吐这番言词。
“而且,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这一仗也打败了,至于向右翼发布命令的事情,我要向国王请示什么呢?不对,我根本就不应该走到国王面前去,不应该破坏他的沉思状态。我与其遇见他那忧郁的目光,听见他那厉声的责备,我毋宁千死而不顾。罗斯托夫拿定了主意,怀着忧悒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但仍不断地回头望着那位踌躇不前的国王。
当罗斯托夫前思后想,悲伤地离开国王的时候,上尉冯·托尔无意中走到那个地方,看见了国王,他径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劳,帮助他徒步越过水沟。国王想休息片刻,他觉得身体欠适,于是坐在苹果树下,托尔在他身边停步了。罗斯托夫怀着妒嫉和懊悔的心情从远处看见,冯·托尔心情激动地对国王说了很久的话,国王显然大哭了一场,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握了握托尔的手。
“我原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啊!”罗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对国王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泪,他完全失望地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现在要往何处去,目的何在。
他那绝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强烈,是因为他觉得,他本身的软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来可以……不仅仅可以,而且应该走到国王跟前去。这是他向国王表示忠诚的唯一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我干了什么事啊?”他想了想。他于是拨转马头,朝他看见皇帝的那个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沟对面,现已空无人影了。只有一辆辆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在路上行驶着。罗斯托夫从一个带篷马车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驻扎在辎重车队驶去的那个离这里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跟在车队后面走去了。
库图佐夫的调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战马在罗斯托夫前面走。一辆大板车跟在调马师后面驶行,一个老仆人头戴宽边帽、身穿短皮袄、长着一双罗圈腿尾随于车后。
“季特,季特啊!”调马师说道。
“干嘛?”老头儿心不在焉地答道。
“季特!去打小麦吧。”
“嗳,傻瓜,呸!”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沉默地走了半晌,又同样地开起玩笑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各个据点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均已落入法军手中。
普热贝舍夫斯基及其兵团已经放下武器。其他纵队的伤亡人数将近一半,溃不成军,混作一团地退却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馀部队,在奥格斯特村的池塘附近和堤岸上,人群混杂地挤来挤去。
下午五点多钟,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才能听见剧烈的炮声,法国官兵在普拉茨高地的侧坡上布置了许多炮队,向撤退的我军鸣炮射击。
后卫部队的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聚集了几个营的官兵,正在回击那些跟踪追逐我军的法国骑兵。暮色开始降临了。多少年来磨坊主老头戴着尖顶帽,持着钓鱼杆,坐在这条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安闲地钓鱼,他的孙子卷起衬衣的袖口,把手伸进坛子里逐一地翻转挣扎着的银光闪闪的鲜鱼;多少年来,摩拉维亚人头戴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色短上装,坐在满载小麦的双套马车上,沿着这条堤岸安闲地驶行,这些人身上粘满了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又沿着这条堤岸驶去,——而今在这条狭窄的堤岸上,那些由于死亡的恐惧而变得面目可憎的人们在载货大车和大炮之间、马蹄之下和车轮之间挤挤擦擦地走动,互相践踏,直至死亡,他们踩在行将死去的人们身上往前走,互相残杀,仅仅是为着走完几步后也同样被人击毙。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或者有颗手榴弹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杀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多洛霍夫的一只手负了伤,他带着十个自己连队的士兵步行着(他已经晋升为军官),他的团长骑在马上,这些人就代表了全团的残部。四周的人群蜂拥而来,把他们卷走,排挤到堤坝前面,停止前进了,因为前面有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一群人正在把它拖出来。还有一颗炮弹击毙了他们后面的人,另一颗落在前面,竟把鲜血溅在多洛霍夫身上。一群人绝望地向前靠拢,蜷缩在一起,移动了几步,又停止下来。
“走完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站两分钟,想必会丧命。”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多洛霍夫站在一群人中间,向堤坝边上直冲过去,打倒了两个士兵,他奔跑到池塘的滑溜溜的冰面上。
“转个弯!”地在脚底下噼啪作响的冰上蹦蹦跳跳时喊道,“转个弯!”地向着大炮喊道,“冰经得住!……”
他站在冰上,冰经住了,但是塌陷了一点,而且发出噼啪的响声,快要迸裂了。显然,它不仅在大炮底下或是人群的脚下,甚至在他一个人的脚下都会陷下去。人们注视着他,蜷缩在岸边,还不敢走下去。团长骑着战马停在堤岸前面,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开口。骤然间有颗炮弹在人群的上方低低地飞来,发出一阵呼啸声,人们个个都弯下腰去。有样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落到潮湿的地方,那位将军和他的战马一同倒在血泊里。谁也没有朝将军瞥上一眼,谁也没有想到把他扶起来。
“走到冰上去!沿着冰面走去!走吧!转向一旁吧!还是没有听见呀!走吧!”一枚炮弹击中将军后,可以听见无数人在叫喊,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在喊叫什么,为什么喊叫。
最后一排大炮中有一门登上了堤岸,拐了个弯,开到冰上去了。一群群士兵开始从堤岸上跑到冰冻的池塘里去。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士兵中,有一人的脚下的冰块破裂了,一条腿落进水里,他原想站稳身子,但却陷入了齐腰深的水中。几个站在他附近的士兵趑趄不前了,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但是从后面还可以听见一片呐喊声:“走到冰上去,干嘛站住,走啊,走啊!”人群中也传来可怕的喊声。那些站在大炮周围的士兵向战马挥动着手臂,鞭打着马匹,叫它们拐弯,向前推进。那些马儿都离开堤岸,起步了。原先经得住步兵践踏的冰面塌陷了一大块,沿着冰面行走的四十来个人,有的前倾,有的后仰,互相推挤地落入水中,快要淹死了。
一颗颗炮弹仍然发出均匀的啸声,扑通扑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断地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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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正躺在普拉茨山上他拿着旗杆倒下的那个地方,身上流淌着鲜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轻声地、凄厉地、孩提般地呻吟。
时近黄昏,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他那不省人事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忽然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的头颅像炸碎似地剧痛,十分难受。
“这个高高的天空在哪里,这个我至今还不知道,现时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里?”这是他脑海中首先想到的事情。
“这种痛苦,我并不晓得。”他想了想。“是的,我迄今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可是我在哪里呢?”
他开始谛听并且听见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用法语说话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他的上方仍旧是那高高的天空和飘浮得更高的云彩,透过云彩可以看见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他没有转过头来,没有望见那些只凭马蹄声和谈话声就能判明已经向他驰近、停止前进的人们。
向他驰近的骑者是拿破仑和随行的两名副官。波拿巴在视察战场时发出最后的命令:加强那射击奥格斯特堤坝的炮台,并且审视战场上的伤亡战士。
“Debeauxhommes!”①拿破仑瞧着一名战死的掷弹兵说。他俯卧着,后脑勺发黑,脸埋在土里,一只已经变得僵硬的手伸得很远很远。
“Lesmunitionsdespiecesdepositionsontépuiseés,sire!②”这时有一名从射击奥格斯特村的炮台所在地驰来的副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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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光荣的人民!
②法语:陛下,再也没有炮弹了!
“Faitesavancercellesdelareserve,”①拿破仑说道,向一旁走了几步,在那仰卧的安德烈公爵跟前停步了,旗杆被扔在安德烈公爵的身边(法军已夺去军旗,将它作为战利品)。
“Voilaunelellemost,”②拿破仑瞧着博尔孔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心中明白,这正是指他而言,拿破仑说了这番话。他听见有人把这个说话的人称为sive。③但是这些话他听起来就像听见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他非但不感兴趣,而且不予以理会,听后立刻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的头部感到一阵灼痛,他觉得他的血液快要流完了,他看见他的上方的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这个时刻,与他的内心和那一望无垠的高空以及空际的翔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情况相比较,他仿佛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不管什么人站在他跟前,不管谈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他都满不在乎,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人们都在他面前停步,他所冀望的只是,人们都来援救他,使他得以复生,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因为地现在对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一下,发出一个什么音来。他软弱无力地移动一下脚,发出怜悯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哦!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青年抬起来,(Cejeunehomme)送到裹伤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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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吩咐从后备队中把炮弹运去。
②法语:这才是善终。
③法语:陛下。
说完这句话,拿破仑便迎着拉纳元帅走去,这位元帅脱下礼帽,向皇帝面前驰来,一面微露笑容,一面恭贺胜利。
后来安德烈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有人把他搁在担架上,担架员行走时引起的震荡和在裹伤站探测伤口,使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因此失去知觉。到了白昼的尽头,他才苏醒过来了,这时候他和其他一些俄国的负伤军官、被俘军官一并被送到野战医院。在转移时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稍事恢复,已经能够环顾四周,甚至能够开口说话了。
在他苏醒后他首先听到的是法国护卫军官讲的几句话,他急急忙忙地说:
“要在这儿停下来,皇帝马上驾临了,目睹这些被俘的先生会使他感到高兴的。”
“现在,俘虏太多了,俄国的军队几乎全部被俘了,这事儿大概会使他厌烦的。”另一名军官说道。
“啊,竟有这样的事!据说,这位是亚历山大皇帝的整个近卫军的指挥官。”第一名军官指着那个身穿重骑兵白色制服的被俘的俄国军官时说道。
博尔孔斯基认出了他在彼得堡上流社会中遇见的列普宁公爵。另一名年方十九岁的男孩站在他身旁,他也是一名负伤的重骑兵军官。
波拿巴策马疾驰而来,他勒住战马。
“谁是长官?”他看见这些俘虏后说道。
有人说出了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重骑兵团团长吗?”拿破仑问道。
“我指挥过骑兵连。”列普宁回答。
“伟大统率的赞扬是对士兵的最佳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地给予您奖赏,”拿破仑说,“这个站在您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出中尉苏赫特伦的名字。
拿破仑朝他瞥了一眼,面露微笑地说道:
“Ilestvenubienjeunesefrotteranou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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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他硬要闯来和我们打仗,太年轻了。
“年轻并不妨碍我当一名勇士,”苏赫特伦用那若断若续的嗓音说。
“回答得很好,”拿破仑说道,“年轻人,前程远大。”
为了充分展示战利品——俘虏,安德烈公爵也被摆到前面来,让皇帝亲眼瞧瞧,他不能不引起皇帝的注意。看来拿破仑想起他在战场上见过他,于是向他转过脸来说话,说话时使用的正是“青年”(jeunehomme)这个称呼,博尔孔斯基衬托以“青年”二字头一次映入他的记忆中。
“唔,是您,青年人?”他把脸转向他,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虽然,五分钟以前安德烈公爵可以对抬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但是,现在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拿破仑,沉默无言了……他仿佛觉得,在这个时刻,与他所看见和所理解的正直而仁慈的高空相比较,那使拿破仑着迷的各种利益是如此微不足道,他仿佛觉得,他心目中的英雄怀有卑鄙的虚荣和胜利的欢愉,竟是如此渺小,——以致使他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而且,因为流尽了鲜血,他虚弱无力,痛苦不堪,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这在他心中产生了严肃而宏伟的思想,而这一切与之相比照,显得如此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端详着拿破仑的一双眼睛,心里想到丰功伟绩的渺小,谁也不能弄明白其涵义的生命的渺小,而且想到死亡的毫无价值,事实上在活人当中谁也不能理解和说明死亡的意义。
皇帝没有等他回答,就扭过脸去,临行时他对一名长官说:“叫他们照料这些先生,把他们送到我的野营地去,叫我的医生拉雷给他们检查伤口。列普宁公爵,再见。”于是他驱马向前奔驰而去。
他的脸上流露着自满和幸福的光彩。
这几名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摘下了那尊公爵小姐玛丽亚挂在哥哥身上的、偶然被他们发现的金质小神像,但是他们看见皇帝温和地对待战俘,于是就急忙把小神像还给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怎样地又把小神像挂在他身上了,但是那尊系有细金链的神像忽然悬挂在他胸前的制服上。
“那就太好了,”安德烈公爵望了望那尊他妹妹满怀厚意和敬慕的心情给他挂在胸前的小神像,心中思忖了一下,“如果一切都像公爵小姐玛丽亚脑海中想象的那样简单而明了,那就太好了。假如知道,在这一生要在何方去寻找帮助,在盖棺之后会有什么事件发生,那就太好了!如果我目前能够这样说:老天爷,饶了我吧!……那么我会感到何等幸福和安宁!可是我向谁说出这句话呢?或则向那个不明确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诉说——我不仅不能诉诸于它,而且不能用言词向它表达:这一切至为伟大,抑或渺小,”他喃喃自语,“或则向公爵小姐玛丽亚缝在这个护身香囊里的上帝诉说吗?除开我所明了的各种事物的渺小和某种不可理解的、但却至为重要的事物的伟大而外,并无任何事物,并无任何事物值得坚信不移啊!”
担架被抬了起来,出发了。担架一颠簸,他又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冷发热的状态更加剧烈了,他开始发谵语。对父亲、妻子和妹妹的叨念、对未来的想望,作战前夕他所体验到的温情、矮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躯和位于这一切之上的高空——便构成他在热病状态中所产生的模糊观念的主要基础。
他脑海中浮现出童山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享受这种幸福了,忽然间那个身材矮小的拿破仑在面前出现了,他流露出冷漠无情、愚昧平庸、因为别人不幸而显得幸运的眼神,于是痛苦和疑惑开始随之而生,唯有天空才应允赐予人以慰藉。这种种幻觉在凌晨之前已混为一团,继之汇合成朦胧的不省人事的昏厥状态,依据拿破仑的御医拉雷的意见,这种病情的结局十之八九是死亡,而不是痊愈。
“C’estunsujetnerveuxetbilieux,”拉雷说。“Iln’enrechapperapa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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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是个神经质的,易动肝火的人,他是不会复元的。
安德烈公爵属于其他无可挽救的伤员之列,他已被交给当地居民照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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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年初,尼古拉·罗斯托夫回家休假。杰尼索夫也正前往沃罗涅日城家中,罗斯托夫劝他同去莫斯科,并在他们家中住下。杰尼索夫在倒数第二站遇见一位同事,和他一起喝了三瓶葡萄酒,于是就挨近罗斯托夫,躺在驿用雪橇底部。虽然道路坎坷不平,但是当他驶近莫斯科时,他还没有睡醒。罗斯托夫愈益趋近莫斯科,他就愈益失去耐心了。
“快到了吗?快到了吗?哎呀,这些讨厌的街道、小商店、白面包、路灯和出租马车!”当他们已经在边防哨所登记了假条,驶入莫斯科时,罗斯托夫想道。
“杰尼索夫,我们已经到了!他还在睡呀!”他说道,把全身向前探出来,好像他希望用这个姿势来加快雪橇行驶的速度。杰尼索夫并没有回答。
“你看,这就是十字路拐角,车夫扎哈尔时常在这里停车。你看,他就是扎哈尔,还是那匹马。这就是大家常去购买蜜糖饼干的铺子。喂!快到了吗?”
“朝哪幢大楼走呢?”驿站马车夫问。
“就是街道的尽头,向那幢大楼走过去,怎么看不见!这就是我们的楼房。”罗斯托夫说道,“这不就是我们的楼房么!”
“杰尼索夫!杰尼索夫!马上就到了。”
杰尼索夫抬起头,咳嗽几声清清喉咙,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把脸转向那个坐在车夫座上的仆人说,“这不就是我们家里的灯光么?”
“是的,少爷。老爷书斋里射出了灯光。”
“还没有睡吗?啊?你认为怎样?”
“留神,你别忘了,你马上给我拿件骠骑兵穿的新上衣来。”罗斯托夫抚摸着最近蓄起来的胡髭,补充说。
“喂,你快赶吧,”他对驿站马车夫喊道。“瓦夏,醒醒吧。”
他把脸转向那个又低下头来打着盹儿的杰尼索夫说。
“喂,你快赶吧,给你三个卢布喝酒,快赶吧!”当那雪橇开到离门口只有三幢房子那样远的地方,罗斯托夫喊道。他好像觉得,那几匹马还没有起步。后来那辆雪橇向右转,开到了门口,罗斯托夫看见了灰泥已经脱落的屋檐、台阶、人行道上的柱子。他在驶行时就从雪橇中跳了出来,向门斗跑去。屋子不动地屹立着,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无论什么人走进屋里来都与它毫不相干似的。门斗里没有人影了。
“我的天啊!一切都顺遂吧?”罗斯托夫想了想,心里极度紧张地停了片刻,旋即经过门斗和他熟悉的、歪歪斜斜的梯子拼命地往前跑。门拉手很不干净,伯爵夫人因此时常大发雷霆,然而就是那个门拉手,仍然是那样轻而易举地给拉开了。
接待室里点着一根很明亮的蜡烛。
米哈伊洛老头儿睡在大木箱上。随从的仆役普罗科菲力气很大,掀得起马车的尾部,他坐着,用布条编织着鞋子。他望望敞开的那扇门,他的冷淡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忽然变得又惊恐又喜悦了。
“我的老天爷!年轻的伯爵!”他认出年轻的伯爵后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普罗科菲激动得浑身颤栗,急忙地向客厅门前冲去,也许是想去禀告,但看来他又改变了主意,走了回来,就俯在少爷的肩膀上。
“大家都很健康吗?”罗斯托夫挣脱他的一只手问道。
“谢天谢地!还是要谢天谢地!刚才吃过了饭啊!大人,让我来看看您!”
“都很顺遂么?”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记了杰尼索夫,他并不希望有人抢在前头去禀告,于是脱下皮袄,踮着脚尖跑进这个昏暗的大厅。样样东西还是老样子,还是那几张铺着绿呢面的牌桌,还是那个带有灯罩的枝形吊灯架,但是有人看见少爷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客厅,就有什么人风驰电掣似的从侧门飞奔出来,拥抱他亲吻他。还有另一个、第三个这样的人从另一扇、从第三扇门里跳出来,仍然是拥抱,仍然是接吻,可以听见叫喊,可以看见愉快的眼泪。他不能分辨哪个人是父亲,他在哪里,哪个人是娜塔莎,哪个人是彼佳。大家同时叫喊,说话,同时吻他。只有母亲一人不在他们之中,这一点他是想到了。
“可是我呢,不晓得……尼古卢什卡……我的亲人!”“瞧,他……我们的……我的亲人,科利亚①……全变了!
……没有蜡烛啊!把茶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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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利亚和尼古卢什卡都是尼古拉的爱称。
“你要吻吻我吧!”
“我的心肝……吻吻我吧。”
索尼娅、娜塔莎、彼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薇拉、老伯爵都在拥抱他,男女仆人挤满了几个房间,说东道西,高兴得叫起来了。
彼佳紧紧搂住他的一双腿,悬起来了。
“吻吻我吧!”他喊道。
娜塔莎叫他稍稍弯下腰来凑近她,在他脸上热烈地吻了好几下,然后跳到旁边去,她拉着他的骠骑兵上装的下摆,像只山羊似的在原地蹦蹦跳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四面都是闪烁着愉快的眼泪的、爱抚的眼睛,四面都是寻找接吻的嘴唇。
索尼娅满面通红,俨如大红布一般,她也握着他的手,喜形于色,幸福的目光投射于她所企盼的他那对一睹为快的眼睛。索尼娅今年已满十六岁了,她的相貌非常俊美,尤其是在这个幸福的、热情洋溢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面露微笑,快要屏住呼吸了。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望望她,但是他还在等待和寻找什么人。老伯爵夫人尚未走出门,一阵步履声终于从门里传出来了。脚步是那么迅速,这不可能是他的母亲的脚步。
但是她穿上一件他不在家时缝制的他还没有见过的新连衣裙。大家都从他身边走开,于是他向她跟前跑去。当他们迎面走近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倒在他怀里。她抬不起头来,只是把脸贴在他那件骠骑兵制服的冷冰冰的绶带上。没有人注意杰尼索夫、他走进房来,伫立着,一面注视母子二人,一面不停地揩拭眼泪。
“我叫做瓦西里·杰尼索夫,是您儿子的朋友。”他向那个疑惑地打量着他的伯爵自我介绍时说道。
“欢迎光临,晓得,晓得,”伯爵在抱着杰尼索夫亲吻时说,“尼古卢什卡写了信……娜塔莎,薇拉,他就是杰尼索夫。”
还是那几张幸福的、热情洋溢的面孔朝那毛茸茸的杰尼索夫的身躯转过来,把他围在中间了。
“亲爱的,杰尼索夫!”娜塔莎得意忘形,发出刺耳的尖声,一下子跑到杰尼索夫跟前,抱住他吻了吻。大家都对娜塔莎的举止感到困惑不解。杰尼索夫也涨红了脸,但他微微一笑,握住了娜塔莎的手吻了吻。
杰尼索夫被领到给他准备的房里,而罗斯托夫一家人围住尼古卢什卡聚集在摆有沙发的休息室里。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旁,没有松开她每分钟要吻的他的一只手,聚集在他们周围的其他人正在观察他的每个动作,谛听他的每句话,寻视他的目光,并用欣喜而爱抚的眼睛直盯着他。小弟弟和姐姐们正在争论,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坐在靠近他的地方,只为着端茶、拿手帕和烟斗的事而争夺不休。
罗斯托夫受到众人的爱抚,因而感到无比幸福,但是他们会面的第一瞬间是那样欢乐,以致现在他觉得幸福还不足,他还在、还在、还在期待着什么。
翌日早晨,旅途劳累的人都睡到九点多钟。
前面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马刀、手提包、图囊、打开的箱笼、邋遢的靴子。两双擦得干干净净的带有马刺的皮靴刚刚摆放在墙边。几个仆人端来了脸盆、刮脸用的热水和几件洗刷干净的衣裳。房里发散着烟草和男人的气息。
“嗨,格里什卡,把烟斗拿来!”瓦西里·杰尼索夫用那嘶哑的嗓音喊道,“罗斯托夫,起床吧!”
罗斯托夫揩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从那睡得热呼呼的枕头上抬起他那蓬乱的头。
“怎么,太晚了吗?”
“很晚了,九点多钟了。”娜塔莎拉大嗓门回答,隔壁房里传来了浆硬的衣裳发出的沙沙响声、低语声和少女的笑声,在略微敞开的房里闪现出什么蔚蓝色的东西、绦带、黑色的头发和愉快的面孔。这就是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他们来看看他是否起床。
“尼古连卡,起床吧!”房门口又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我马上起来!”
这时候彼佳在第一个房间里看见了几柄马刀,就急忙拿了起来,他感到异常高兴,平常孩子们看见威武的长兄时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打开房门,竟然忘记姐姐们在看见脱光衣服的男人时会觉得有失体统呢。
“这是你的马刀吗?”他喊道。少女们躲到一边去。杰尼索夫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把他自己的毛茸茸的脚藏进被窝里,他看着同事的眼色,求他帮个忙。门打开了,把彼佳放进来了,门又合上了。门后可以听见一阵笑声。
“尼古连卡,穿上长罩衫出来吧。”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这是你的马刀吗?”彼佳问道,“要不然,这柄是您的?”他露出低三下四而且恭敬的神情向面目黧黑的大胡子杰尼索夫说。
罗斯托夫赶快穿起皮靴,披上长罩衫,走出去了。娜塔莎穿上一只带有马刺的皮靴,又把脚伸进另一只皮靴中。当他走出去的时候,索尼娅正在转圈子,刚刚想鼓起连衣裙行个屈膝礼。这两个女人穿着同样的天蓝色的新连衣裙,都显得娇嫩,面露红晕,十分高兴。索尼娅跑开了,娜塔莎挽着哥哥的手,把他领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二人开始聊天了。他们来不及互相询问和回答千万个只有他们二人才关心的琐碎问题。娜塔莎听见他说的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露出笑意,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滑稽可笑,而是因为她心中觉得高兴,她禁不住乐得放声大笑了。
“啊,多么美妙,太美妙了!”对她听到的一切,她都附带这么说。罗斯托夫感觉到,在热烈的抚爱之光的影响下,一年半以后头一次在他的心中和脸上流露着自从他走出家门后未曾流露的童稚的微笑。
“不,听听吧,”她说道,“你现在完全是个男人么?你是我的哥哥,使我感到无比高兴,”她摸了摸他的胡髭,“我很想知道,你们男子汉是怎么样的?是不是都像我们这个样子呢?不是一样吗?”
“索尼娅干嘛跑掉了?”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说来话长了!你跟索尼娅交谈称呼‘你’还是称呼‘您’?”
“看情形。”罗斯托夫说。
“请你称呼她‘您’,以后告诉你。”
“这是怎么回事?”
“喏,我现在就来说给你听。你晓得,索尼娅是我的朋友,是那样一个挚友,我为她宁可烧伤自己的胳膊。请你看看,”她卷起细纱布袖筒,让他看看她那瘦长而柔软的小手臂上,即是在肩膀以下,比肘弯高得多的部位上的一块红印(这个部位常被舞会服装遮蔽着)。
“我烧伤这个地方,是为着向她证明我的爱心。就是把那直尺搁在火上烧红,向这个部位一按!”
在从前作过教室的房间里,罗斯托夫坐在扶手带有弹簧垫的沙发上,两眼望着娜塔莎的极为活泼的明眸,他又进入了他自己家庭的儿童世界,这个世界除他而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而他觉得这是人生的最佳享受,至于借助直尺烙伤手臂藉以表明爱心一事,他也觉得不无好处。他明白这一点并不因此而感到惊奇。
“那又怎样呢?只有这些么?”他问道。
“嘿,我们都很和睦,都很和睦!用直尺烙伤手臂,这要什么紧,虽是愚蠢的事情,但是我们永远是朋友。她一爱上什么人,就会爱上一辈子;可是我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立刻置之脑后了。”
“那怎样呢?”
“是啊,她这样爱我,也爱你。”娜塔莎忽然涨红了脸,“你还记得,离别之前……她说,要你忘记这一切……她说:我永远爱他,但愿他自由安乐。要知道,真是太妙了,太高尚了!对吗?太高尚了?对吗?”娜塔莎这么严肃而且激动地询问他,由此可见,她从前诉说这番话时她眼睛里噙满着泪水。罗斯托夫陷入沉思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回自己的诺言,”他说,“以后也不会这样做的,索尼娅长得这样美丽,什么样的蠢人想要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不,不,”娜塔莎喊道,“这件事我和她已经谈过了。我们知道你会说出这番话。但是不能这样做,你要明白,假如你要这么说——认为你自己受到诺言的束缚,那么就好像她是存心说出这番话的。由此可见,你毕竟是迫不得已才娶她为妻的,那就完全不像话了。”
罗斯托夫看见,这一切都是他们别具心裁构想出来的。索尼娅昨天就凭她的姿色使他惊倒。今天瞥见她之后,他觉得她更漂亮了。显然她是个狂热地爱他的(对于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年方十六岁的富有迷力的姑娘。干嘛他现在能不爱她,甚至于能不娶她,罗斯托夫这样想,但是……但是……现在还有多少其他乐事和活动啊!“是的,她们构想得多么美妙。”
他思忖了一下,“仍然要做个自由人。”
“啊,太美妙了。”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啊,看见你我多么高兴!”他补充一句话。
“嗯,你为什么没有在鲍里斯面前变节呢?”哥哥问道。
“这是愚蠢的事啊!”娜塔莎含着笑意喊道,“无论是他,还是什么人,我既不考虑,也不想知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你要怎么样呢?”
“我吗?”娜塔莎再问一遍,幸福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你看见迪波尔了么?”
“没有。”
“你见过闻名的舞蹈家迪波尔么?那你就没法弄明白。你看,我是这么跳的。”娜塔莎像跳舞那样撩起裙子,把双臂蜷曲成圆形,跑开几步,转过来,身体腾空跃起,两脚互相拍击,踮着脚尖儿走了几步。
“瞧,我不是站住了么?”她说,但是她踮着脚尖站不稳了。“你看我就是这样跳的!我永远不嫁给任何人,我要当个舞蹈家。不过我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罗斯托夫嗓音洪亮地、欢快地哈哈大笑,致使隔壁房里的杰尼索夫忌妒起来,娜塔莎忍耐不住了,于是和他一块放声大笑。
“不,你看妙不妙?”她总是这样说。
“很妙。你已经不愿嫁给鲍里斯吧?”
娜塔莎涨红了脸。
“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当我看见他时,我要对他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道。
“是呀,这全是废话,”娜塔莎继续说些没意思的话,“怎么,杰尼索夫是个好人吧?”她问道。
“他是个好人。”
“嗯,再见,去穿衣服吧。杰尼索夫,他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可怕呢?”尼古拉问,“不,瓦西卡是个很好的人。”
“你把他叫做瓦西卡吗?……真奇怪。怎么,他挺好吗?”
“挺好。”
“喂,快点来喝茶。大伙儿一块喝茶。”
娜塔莎就像舞蹈家一样,踮起脚尖儿从房间里走过来,她面露笑容,只有年方十五岁的幸福的少女才是这样笑容可掬的。罗斯托夫在客厅里遇见索尼娅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了。他不知道怎样对待她。昨天在会面的欢天喜地的第一瞬间他们互相接吻了,但是今天他们觉得这样做是不行的,他觉得母亲、姐妹们,大家都带着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他用什么方式对待她。他吻了一下她的手,对她称谓“您”——“索尼娅”。但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之后,却互相称谓“你”,目光温存地接吻。她借助目光请求他原谅,因为她敢于通过使者娜塔莎向他提及他的承诺,并且感谢他的眷恋。他也用目光感谢她,因为她同意他所提出的个人自由的建议,并且说,无论情况怎么样,他将永远地爱她,不能不爱她。
“可是这多么古怪,”薇拉选择大家沉默的时刻说,“索尼娅和尼古连卡现在如同陌生人,会面时称呼‘您’。”薇拉的评论有如她所有的评论,都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也正如她的大部分评论一样,大家听来都觉得很不自在,不仅索尼娅、尼古拉和娜塔莎,而且连老伯爵夫人也像个少女一样涨红了脸,因为她害怕儿子去爱索尼娅,会使他失去名门望族的配偶。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是,杰尼索夫穿着一身新制服,涂了发油,喷了香水,就像上阵似的,穿着得十分考究,他摆出这个样子,在客厅里出现了,他对女士和男子都献殷勤,以致罗斯托夫怎么也没料到他竟有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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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罗斯托夫从部队回到莫斯科以后,家里人把他看作是一个最优秀的儿子、英雄和最心爱的尼古卢什卡;亲戚们把他看作是一个可爱的、招人喜欢的、孝敬的青年;熟人们把他看作是一个俊美的骠骑兵中尉、熟练的舞蹈家、莫斯科的最优秀的未婚夫之一。
莫斯科全市的人都是罗斯托夫之家的熟人,今年老伯爵的进款足够开销了,因为他的地产全部重新典当了,所以尼古卢什卡买进了一匹个人享用的走马、一条最时髦的紧腿马裤,这是一种在莫斯科还没有人穿过的式样特殊的马裤,还添置一双最时髦的带有小银马刺的尖头皮靴,他极为愉快地消度时光。罗斯托夫回家了,在他为了适应旧的生活环境而度过一段时光后,他已体验到那种非常惬意的感觉。他仿佛觉得,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因神学考试不及格而感到失望、向加夫里洛借钱偿还马车夫、和索尼娅偷偷地接吻,他回想起这一切,就像回想起时隔多年的久远的儿童时代的往事一般。现在他——一个骠骑兵中尉,身披一件银丝镶边的披肩,佩戴军人的乔治十字勋章,和几个知名的备受尊敬的老猎手一起训练走马。在林荫路上,他有个交往甚笃的女伴、夜晚他常到她家里去。他在阿尔哈罗夫家里举办的舞会上指挥马祖尔卡舞,和卡缅斯基元帅谈及战事,他常到英国俱乐部去,与杰尼索夫给他介绍的那个四十岁的上校交朋友,亲热地以“你”相称。
在莫斯科城,他对国王的热烈的感情稍微减弱了,因为他在这个期间没有看见他的缘故。不过他仍旧常常谈到国君,谈到他对国君的爱戴,他要大家感觉到,他没有把话全部说完,他对国王的热情中尚且存在某种不为尽人所能明了的东西;他由衷地随同当时的莫斯科公众共同体验他们对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的崇敬之情,莫斯科当时把他称做“天使的化身”。
罗斯托夫在动身回部队以前,在莫斯科的短暂逗留期间,他没有和索尼娅接近,相反地,和她断绝往来了。她长得标致,而且可爱,很明显,她已经爱上他了,可是他处在风华正茂的年代,看来还有许多事业要完成,没有闲暇去干这种勾当,年轻人害怕拘束,但却珍惜那种从事多项事业所必需的自由。这次他在莫斯科逗留期间,每当想到索尼娅,他总要自言自语地说:“嗳,像这样的姑娘可真多啊,在某个地方还有许多我不熟悉的姑娘呢。只要我愿意,我总来得及谈情说爱,可是现在没有闲功夫了。”此外,他出没于妇女交际场所,有损于他的英勇气概。他装作违反意志的样子,常去妇女交际场所参加舞会。而驾车赛马、英国俱乐部、与杰尼索夫纵酒、赴某地旅行——这倒是另一码事。而这对一个英姿勃勃的骠骑兵来说是很体面的。
三月初,老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英国俱乐部张罗筹办一次欢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宴会。
伯爵穿一种长罩衫在大厅中踱来踱去,并且吩咐俱乐部的管事人和闻名的英国俱乐部的大厨师费奥克蒂斯特地为迎接巴格拉季翁公爵的宴会备办龙须菜、鲜黄瓜、草莓、小牛肉和鱼。自从俱乐部成立以来,伯爵就是成员和主任。他接受俱乐部的委托,为迎接巴格拉季翁筹办一次盛大的酒会,因为很少有人这样慷慨待客,他竟能举办豪华的宴会,尤其是因为很少有人为举办华筵需要耗费金钱时能够而且愿意掏出腰包。俱乐部的厨师和管事人满面春风,听候伯爵的吩咐,因为他们知道,在任何人手下都不如在他手下筹办一回耗费几千卢布的酒会中更加有利可图了。
“看着点,甲鱼汤里放点儿鸡冠子,鸡冠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来,要三个冷盘?……”厨师问道。
伯爵沉思了片刻。
“要三个……不能少于三个,一盘沙粒子油凉拌菜。”他屈着指头说道……
“那么,吩咐人去买大鲟鱼罗?”管事人问道。
“既然不让价,有什么办法,去买吧。是啊,我的老天爷啊!我本来快要忘记了。瞧,还有一盘冷菜要端上餐桌。哎呀,我的老天爷啊!”他抓住自己的脑袋,心惊胆战起来,“谁给我把花卉运来?米坚卡!啊,米坚卡!米坚卡,你快马加鞭到莫斯科郊外田庄去一趟,”他把脸转向应声走进来的管理员说,“你快马加鞭到莫斯科郊外田庄去,吩咐园丁马克西姆卡,叫他马上派人服劳役。对他说,用毡子把暖房的花统统包好,运到这里来。叫人在礼拜五以前将两百盆花给我送来。”
他又发出了一连串的指示,正走出门,要去伯爵小姐那里休息休息,可是又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他走回去,把管事人和厨师召回,又作出了一些指示。从门口可以听见男人的轻盈的步履声,年轻的伯爵走进来了,他长得漂亮,脸色红润,蓄起一撮黑色的胡髭。显然,莫斯科的安逸的生活使他得到充分的休息和精心的照料。
“啊,我的伙计啊!我简直晕头转向了,”老头子说,他面露微笑,好像在儿子面前有点害臊似的。“你来帮个忙也好!要知道,还得用上大批歌手啊。我有一个乐队,把那些茨冈人叫来,还是怎么样?你们军人兄弟喜欢这事儿。”
“爸爸,说实话,我想,巴格拉季翁公爵在准备申格拉本战役时还没有你们目前这样忙碌哩。”儿子面露笑意,说。
老伯爵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
“既然你会说,你来试试吧。”
厨师露出聪颖而可敬的神情,用细心观察的亲热的目光打量着父亲和儿子。
“啊,费奥克蒂斯特,年轻人是个啥样子?”他说,“居然嘲笑我们自己的兄弟——嘲笑老头子来了。”
“大人,也罢,他们只会痛痛快快地吃,而怎样收拾、怎样摆筵席,他们就不管了。”
“是啊,是啊!”伯爵大声喊道,他抓住儿子的一双手,大声喊道:“你听我说,你落到我手上来了!你立刻驾起双套雪橇,到别祖霍夫那里去走一趟,告诉他,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派我来向您要些草莓和新鲜菠萝。再也没法向谁弄到这些东西。如果他不在家,就去告诉那几个公爵小姐。你听我说,从那里出来,你就到拉兹古利阿伊去——马车夫伊帕特卡知道怎样走,——你在那里找到茨冈人伊柳什卡,你记得吧,就是那个在奥尔洛夫伯爵家中跳舞的、身穿白色卡萨金服装的人,你把他拖到我这里来。”
“把他和几个茨冈女郎都送到这里来吗?”尼古拉面露微笑,说道。
“嗯,嗯!……”
这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她所固有的、作事过分认真、忧虑不安和基督式的温顺的神情,悄悄地走进屋里来。虽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每天碰见伯爵穿着一件长罩衫,但是他每次在她面前都觉得十分腼腆,请她原宥他的衣服不像样子。
“伯爵,没关系,亲爱的,”她温顺地合上眼睛时说,“我到别祖霍夫那里去走一趟,”她说,“年轻的伯爵来了,伯爵,我们现在可以从他的暖房里弄到各种花。我也要见见他。他把鲍里斯的一封信寄给我了。谢天谢地,目前鲍里斯正在司令部里供职哩。”
伯爵很高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能承担他的一部分任务,于是他吩咐给她套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
“您告诉别祖霍夫,要他到我这里来。我要把他的名字写在请帖上面。怎么,他跟他老婆一道来吗?”他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翻了翻白眼,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悲痛。
“唉,我的亲人,他很不幸啊。”她说,“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情实况,这就太骇人了。当我们为他的幸福而感到非常高兴的时候,我们是否想到有这么一天!这样崇高的天使般纯洁的灵魂,年轻的别祖霍夫啊!是的,我由衷地替他惋惜,我要尽可能地赐予他以安慰。”
“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父子二人——一老一少,异口同声地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深深地叹一口气。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儿子多洛霍夫,”她用神秘的低声说道,“据说,完全使她声名狼藉。他领他出来,请他到彼得堡家里住下,你看……她到这里来了,这个不顾死活的家伙也跟踪而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她想同情皮埃尔,但是在她自己意识不到的语调中和那微露笑意的表情中却显示出她所同情的正是她称为“不顾死活的家伙”的多洛霍夫。
“据说,皮埃尔受尽了痛苦的折磨。”
“喂,您还是告诉他,叫他到俱乐部里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宴会是丰盛无比的。”
翌日,三月三日,下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名英国俱乐部成员和五十位客人正在等候贵宾、奥国远征的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莅临盛宴。刚刚接到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之后,莫斯科陷入困惑不安的状态。那时俄国人习惯于百战百胜,在获得败北的消息之后,有些人简直不相信,另一些人便在异乎寻常的原因中探求解释这一奇怪事件的根据。在贵族、拥有可靠信息的、有权有势的人士集中的英国俱乐部里,在消息开始传来的十二月份,缄口不谈论战争和迩近的一次战役,好像是众人串通一气心照不宣似的。指导言论的人们,比如:拉斯托普钦伯爵、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瓦卢耶夫、马尔科夫伯爵、维亚泽姆斯基公爵都不在俱乐部抛头露面,而在自己家中、亲密的小圈子里集会。莫斯科人一味地随声附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也属于他们之列),在一段短时间内,缺乏言论的领导者,对于战争尚无明确的见解。莫斯科人都觉得,形势中有点不祥的征兆,评论这些坏消息委实令人难受,所以最好是闭口不说。可是过了一些时日,那帮在俱乐部发表意见的著名人物就像陪审官走出议事厅那样,又出现了,于是话题又很明确了。俄国人已被击溃,这一难以置信的前所未闻的令人不能容忍的重大事件的肇因已被找出了,于是一切真相大白,莫斯科的各个角落开始谈论同样的话题。这些肇因如下:奥国人的背叛、军粮供应的不景气、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变节、库图佑夫的无能、“悄悄谈论“国王因年轻、经验不足而轻信一班卑鄙之徒。但是人人都说,军队,俄国部队很不平凡,创造了英勇的奇迹。士兵、军官、将军都是英雄人物,巴格拉季翁公爵就是英雄中的英雄,他凭藉申格拉本之战和奥斯特利茨撤退二事而名扬天下,他在奥斯特利茨独自一人统率一支井井有序的纵队,而且整天价不断地击退兵力强于一倍的敌人。巴格拉季翁在莫斯科没有交情联系,是个陌生人,而这一点却有助于他被选为莫斯科的英雄。尊敬他,就是尊敬战斗的、普通的、既无交情联系又无阴谋诡计的俄国军人,人们回顾意大利出征时常把他和苏沃洛夫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此外,从对他论功行奖、表示敬意一事中可以至为明显地看出库图佐夫的受贬和失宠。
“如果没有巴格拉季蓊,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诙谐的申申滑稽地模仿伏尔泰的话说。没有人说过什么关于库图佐夫的事情。有些人轻声地责骂他,说他是个宫廷中的轻浮者和耽于酒色的老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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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那就应当把他虚构出来。
全莫斯科都在反复地传诵多尔戈鲁科夫说过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从过去胜利的回忆中,为我们的失败寻找慰藉,而且反复地传诵拉斯托普钦说过的话:对法国士兵,宜用高雅的词句去激励他们参与战斗;对德国士兵,要跟他们说明事理,使他们坚信,逃走比向前冲锋更危险;对俄国士兵,只有拦住他们,说一声:“慢点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我们的官兵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作出的英勇模范事迹。有谁保全了军旗,有谁杀死了五个法国人,有谁独自一人给五门大炮装好炮弹。那些不认识贝格的人也在谈论贝格,说他右手负伤了,便用左手紧握军刀冲锋陷阵。谁也没有说一句关于博尔孔斯基的话,只有熟谙他的身世的人才怜悯他,说他死得太早了,留下了怀孕的妻子和脾气古怪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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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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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的各个厅中都听见一片嘈杂声,俱乐部的成员和客人们穿着制服、燕尾服,有些人穿着束有腰带的长衫,假发上扑了香粉,就像一群在春季迁徙时节纷飞的蜜蜂似的往来穿梭,一会儿坐着或站着,一会儿集合或散开。假发上扑有香粉的仆人,都穿着仆役制服、长袜和矮靿皮鞋,伫立在每一道门旁,很紧张地注意观察俱乐部的客人和成员的每个动作,以便上前侍候。出席者之中多数是年高望重的人士,他们都长着宽宽的充满自信的面孔、粗大的手指,脚步稳健,嗓音清晰。这一类来客和俱乐部的成员坐在他们习惯坐的某个位子上,他们在惯常团聚的某些小组中碰头。出席者之中有一小部分是由偶然来的客人组合而成的——主要是年轻人,其中包括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多洛霍夫又当上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了。在青年人、特别是青年军人脸上都流露着轻视而又尊重老人的表情,它仿佛在告诉老前辈:“我们愿意尊敬你们,但是你们要记住,未来毕竟是属于我们的。”
涅斯维茨基是俱乐部的老成员,他也待在这个地方。皮埃尔遵照妻子的吩咐,蓄一头长发,摘下了眼镜,穿着得合乎时尚,但是他却流露着忧郁而沮丧的神色,在几个大厅里踱来踱去。他在到处都是那个样子,凡是崇拜他的财富的人都把他围住,他于是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作威作福的姿态,带着漫不经心的蔑视的表情对待他们。
论年龄,他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论个人财富和人情关系,他却是年高望重的客人们的几个小组的成员,因此他经常在这个小组和那个小组之间来来往往。最有威望的客人们中的老年人成为这几个小组的中心人物,甚至陌生的客人也毕恭毕敬地与他们接近,以便听取知名人士的发言。几个较大的小组安插在拉斯托普钦伯爵、瓦卢耶夫和纳雷什金的左近。拉斯托普钦谈到俄国官兵遭受逃跑的奥国官兵的践踏,溃不成军,不得不用刺刀穿过逃跑的人群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
瓦卢耶夫机密地谈到,乌瓦罗夫由彼得堡派来了解莫斯科人对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意见。
纳雷什金在第三组中谈到苏沃洛夫曾在奥国军委会会议中像公鸡似的发出尖叫声,用以回答奥国将军们说的蠢话。这时分申申站在这里,想开开玩笑,他说,看来库图佐夫没法学到苏沃洛夫这套简易的本领——像公鸡似的发出尖叫声;但是老人们严肃地看看这个爱戏谑的人,让他感觉到今天在这儿谈论库图佐夫是不体面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忧虑不安,他穿着一双软底皮靴仓促地从餐厅慢慢走进客厅,又从客厅慢慢走回来,神色慌张,和他全都认识的达官显要、地位低微的人物一视同仁地打着招呼,有时用目光搜寻身材匀称的英姿勃勃的儿子,兴高采烈地把那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向他使个眼色。年轻的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都站在窗口,他在不久前结识了多洛霍夫并很珍视他们的交情。老伯爵走到他们面前,握了握多洛霍夫的手。
“请光临,你跟我的棒小子交上朋友了……你们在那儿并肩作战,共同建立英雄功绩……啊!瓦西里·伊格纳季奇……,老伙计,您好,”他把脸转向从一旁走过的小老头,说道,但是他还来不及寒暄完毕,周围的一切就动弹起来,一个跑来的仆人面露惊恐的表情,他面禀:“贵宾已光临!”
铃响了,几个领导者冲上前来,分布在各个房里的客人,就像用木锹扬开的黑麦似的,聚集成一堆,在大客厅前的舞厅门旁停步了。
巴格拉季翁在接待室门口出现了,他没有戴上军帽,也没有佩带单刀,按照俱乐部的惯例,他把这些东西存放在阍者那里了。他没有戴羔皮军帽,肩上也没有挎着马鞭,有像罗斯托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夜看见他时那个样子,而是身穿一件紧身的新军服,佩戴有俄国以及外国的各种勋章,左胸前戴着圣乔治金星勋章。看来他在午宴之前剪了头发,剃了连鬓胡子,这使他的脸型变得难看了。他脸上流露着某种童稚而欢愉的表情,加上他那刚勇而坚定的特征,甚至于给人造成有几分滑稽可爱的印象。和他同路前来的别克列绍夫和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乌瓦罗夫都在门口停步了,想让他这位主要来宾在他们前面走。巴格拉季翁慌里慌张,他不想心领他们的敬意,停在门口,最后巴格拉季翁还是走到前面去了。他在招待室的镶木地板上走着,他感到腼腆,不灵活,真不知道把手放在何处才好。申格拉本战役中,他在库尔斯克兵团前面,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下,沿着耕过的麦田行走时,他心里反而觉得更习惯,更轻快。几个领导骨干在第一道门口迎迓,向他道出了几句欢迎贵宾的话,不等他回答,仿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把他围在中间,领他进客厅。俱乐部的成员和客人把那客厅门口拉得水泄不通,你推我撞,力图超过他人的肩头把巴格拉季翁这头稀奇的野兽打量一番。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精力至为充沛,他含笑着说:“亲爱的,让路,让路,让路!”推开一群人,把客人们领进客厅,请他们在中间的长沙发上入座。知名人士,最受尊重的俱乐部的成员们,又把来宾围在自己中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从人群中挤过去,步出客厅,俄而,他又和另一名理事走来,手里托着一只大银盘,端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银盘中摆着一首为欢迎英雄而编印的诗。巴格拉季翁看了银盘,便惊惶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求援救似的。但是众人的眼神都要求他听从他们的意见。巴格拉季翁觉得自己已经遭受众人的控制,他于是断然地将那银盘捧在手中,他用气忿的责备的目光望了望端来银盘的伯爵。有个人怀有奉承的心情拿走巴格拉季翁手里的银盘(要不然,他好像就要这样不停地端到晚上,并且端着银盘上餐桌),这个人请他注意那首诗。“喏,让我来朗诵,”巴格拉季翁好像说了这句话,他于是把那疲倦的目光集中在一张纸上,他装出聚精会神的严肃认真的样子朗诵起来。但是这首诗的作者把诗拿在手中,开始亲自朗诵。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来,倾听着。
歌颂亚历山大的时代!
捍卫我们的泰塔斯皇上。
祝愿他成为威严可畏的领袖和仁者,
祖国的里费,战场的凯撒!
侥幸的拿破仑
叫他尝尝
巴格拉季翁的拳头,
再不敢刁难俄国人……
但是他还没有念完这首诗,那个嗓音洪亮的管家便宣告:“菜肴已经做好了!”房门敞开了,餐厅里响起了波洛涅兹舞曲:“胜利的霹雳轰鸣,勇敢的俄罗斯人尽情地欢腾”,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气忿地望望那个继续朗诵诗篇的作者,并向巴格拉季翁鞠躬行礼。众人起立,心里觉得酒会总比诗更重要,于是巴格拉季翁又站在众人前面向餐桌走去。众人请巴格拉季翁在二位名叫亚历山大的客人——别克列绍夫和纳雷什金之间的首席入座;与国王同名,其用意实与圣讳有关,三百人均按官阶和职位高低在餐厅里入座,客人中间谁的职位愈高谁就离那备受殷勤款待的贵宾愈近,正如水向深处、向低处流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
酒宴之前,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向公爵介绍了他的儿子。巴格拉季翁在认出他之后,说了几句如同他今日所说的不连贯的表达不恰当的话。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正当巴格拉季翁跟他儿子谈话时,他把那欣喜而矜持的目光朝着大家环视一番。
尼古拉·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以及一位新相识多洛霍夫一起差不多坐在餐桌正中间。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公爵,并排坐在他们对面。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和其他几个领导骨干坐在巴格拉季翁对面,因而表现了莫斯科殷勤好客、亲热款待公爵的热忱。
他的劳动并没有白费。他所备办的肴馔,素菜和荤菜全都味美,十分可取,但在酒会结束之前,他依旧不能十分平静。他不时地向餐厅的侍者使眼色,轻声地吩咐仆人,他以不无激动心情,等待他所熟悉的每一道菜。全部菜肴都精美可口。在端出第二道菜——大鲟鱼拼盘时,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看见鲟鱼,欢喜而又腼腆得面红耳赤,仆人开始砰砰地打开瓶塞,在斟香槟酒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和其他几个理事互使眼色,“还要喝很多杯哩,应该开始了!”他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捧起高脚酒杯,站立起来。众人都沉默不言,等待他说话。
“祝愿国王健康长寿!”他高呼一声,就在这一瞬间,他那双和善的眼睛被狂喜与异常兴奋的泪水润湿了。就在此时奏起了乐曲:“胜利的霹雳轰鸣”。众人都从位子上站立起来,高呼“乌拉!”巴格拉季翁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场上呐喊时那样高呼“乌拉!”从三百客人的呼声中传来年轻的罗斯托夫的热情洋溢的欢呼声。他几乎要哭出声来。“祝愿国王健康长寿!”他高声喊道。“乌拉!”他一口气喝干一杯酒,把杯子掷在地板上。很多人仿效他的榜样。一片嘹亮的欢呼声持续了很久。呼声一停息,仆人就拣起打碎的杯子,众人都各自入座,对他们自己的欢呼报以微笑,彼此间攀谈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站立起来,瞧了瞧搁在他餐盘旁边的纸条,他为祝愿我们最后一次战役的英雄彼得·伊万诺维奇·巴格拉季翁的健康而举杯,伯爵那双蓝色的眼睛又被泪水润湿了。三百位客人又在高呼“乌拉!”,这时可以听见的不是音乐,而是歌手们吟唱的、由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库图佐夫撰写的大合唱。
俄罗斯人不可阻挡,
勇敢乃是胜利的保证,
而我们拥有无数位巴格拉季翁,
一切敌人将在我们脚下跪倒。
……
歌手们刚刚吟唱完毕,人们就接着一次又一次地举杯祝酒,此时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越来越受感动,越来越多的酒樽被打碎了,欢呼声也越来越响亮。人们为别克列绍夫、纳雷什金、乌瓦罗夫、多尔戈鲁科夫、阿普拉克辛、瓦卢耶夫的健康,为理事们的健康、为管事人的健康,为俱乐部全体成员的健康、为俱乐部的列位来宾的健康干杯,末了,单独为宴会筹办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健康干杯。在举杯时,伯爵取出手帕,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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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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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罗斯托夫对面,像平常一样,他贪婪地大吃大喝。但是那些熟悉他的人,今天看见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巨大的变化。他在宴会上蹙起额角,眯缝起眼睛,自始至终地默不作声,他集中呆滞的目光环顾四周,用手指轻轻地揉着鼻梁,显示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面孔变得沮丧而阴郁。看来,他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在他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心里总是思忖着一个沉重的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个悬而未决的,使他受到折磨的问题,就是那个住在莫斯科的公爵小姐向他暗示,说多洛霍夫和他妻子的关系密切,他今天早上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含有十分可鄙的戏谑的意味,这正是所有匿名信固有的特点,信中说他戴着眼镜,视力很差;他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对他一个人来说,才是秘密。皮埃尔根本不相信公爵小姐的暗示,也不相信信中的内容,而在此时他看见坐在他面前的多洛霍夫,却使地觉得害怕。每逢他的目光和多洛霍夫的美丽动人的、放肆无礼的眼神无意中相遇时,皮埃尔就觉得,他心灵上常常浮现着一种可怕的、难以名状的东西,于是他立即转过脸去,不理睬他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妻子的往事、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并且他清楚地看出,假如这件事和他妻子无关,那末在信中说到的情形可能是真的,至少可能像是真的。皮埃尔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这次战役之后多洛霍夫恢复原职了,他回到彼得堡来见他。多洛霍夫借助于他自己和皮埃尔之间的酒肉朋友关系,径直地走进他的住宅,皮埃尔安置他住下,借钱给他用。皮埃尔想起海伦怎样微露笑意,对多洛霍夫在他们家中居住表示不满,多洛霍夫厚颜无耻地向他夸奖他的妻子的姿色,他从那时起直到他抵达莫斯科以前,他须臾也没有离开他们。
“是的,他长得非常英俊,”皮埃尔心中思忖着,“我洞悉他的底细。他所以觉得玷辱我的名声并且嘲笑我是一件分外有趣的事,就是因为我替他奔走过,抚养过他、帮助他的缘故。我熟谙而且明了,假如真有其事,在他心目中,这就会给他的骗术增添一分风趣。假如真有其事,自然无可非议。但是我不相信,我无权利去相信,也不能相信这等事。”他回想起当多洛霍夫干残忍勾当的时候,他脸上所流露的那种表情,例如,他把警察分局局长和一头狗熊捆绑在一起扔进水里;或则无缘无故要求与人决斗;或则用手枪打死马车夫的驿马的时候,当他注视皮埃尔时,他脸上也常常带有这样的表情。
“是的,他是个好决斗的人,”皮埃尔想道。“在他看来,杀死一个人毫无关系,他一定觉得大家都害怕他,这一定使他觉得高兴。他一定也会想到,我也是害怕他的。我真的害怕他,”皮埃尔想道,在出现这些念头时,他又感觉到,他心灵深处浮现出某种可怕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现在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坐在皮埃尔对面,似乎都非常高兴。罗斯托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愉快地交谈,其中一人是骁勇的骠骑兵,另一人是众所周知的决斗家和浪荡公子,他有时讥讽地望着皮埃尔,而皮埃尔在这次宴会上六神无主,沉溺于自己的思想感情中,此外,他那高大的身材也使大家惊讶不已。罗斯托夫不友善地看着皮埃尔,其一是因为皮埃尔在他那骠骑兵心目中是个身无军职的富翁,美女的丈夫,总之是个懦弱的男人;其次是因为皮埃尔心不在焉,沉溺在自己的思想感情中,以致于认不得罗斯托夫,也没有向他鞠躬回礼。当众人为皇上的健康开始干杯的时候,皮埃尔陷入沉思状态中,他没有举起酒杯站立起来。
“您怎么啦?”罗斯托夫向他喊道,把那兴高采烈的、凶狠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您难道没有听见:为皇上的健康干杯吗!”皮埃尔叹了一口气,温顺地站起来,喝了一杯酒,等待他们坐定后,他脸上便流露着和善的微笑并且转过头去跟罗斯托夫谈话。
“我竟没有把您认出来。”他说。但是罗斯托夫哪能顾得这么多,他在高呼“乌拉!”
“你干嘛不重归旧好。”多洛霍夫向罗斯托夫说。
“傻瓜,去他的吧!”罗斯托夫说。
“应当爱护好女人的丈夫们。”杰尼索夫说。
皮埃尔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们正在谈论他。他涨红了脸,转过身去。
“唉,现在为美女们的健康干杯。”多洛霍夫说,面露严厉的表情,但他嘴角边含着微笑,他举起酒杯,把脸转向皮埃尔。
“彼得鲁沙,为美女们和她们的情夫干杯。”他说道。
皮埃尔垂下眼帘,正在喝着自己杯中的酒,他不去瞧多洛霍夫,也不回答他的话。仆人正在把那库图佐夫的大合唱曲分发给客人,把一张搁在更受人尊重的贵宾皮埃尔面前。他正想把它拿起来,可是多洛霍夫弯下腰去,从他手里把它夺走,开始朗诵大合唱。皮埃尔向多洛霍夫瞟了一眼,又垂下眼来,在整个宴会中间有一种使他心绪不安的可怕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在他心灵中浮现,把他控制住了。他把那肥大的身体探过桌子弯下来。
“您胆敢拿走!”他高喊一声。
涅斯维茨基和右面毗邻的旁人听见喊声并且看见他站在什么人面前,吓了一跳,他们赶快把脸转向别祖霍夫说道:“够了,够了,您干嘛?”可以听见惊恐而低沉的语声。多洛霍夫把那明亮、快活、残忍无情的目光朝着皮埃尔扫了一眼,含着微笑,仿佛在说:“啊,这就是我所喜爱的。”
“我不给。”他斩钉截铁地说。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夺回那张纸。
“您……您……这个恶棍!……我向您提出决斗。”他说道,推开椅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就在他做这件事并说这些话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他妻子犯罪的问题,近日以来一直折磨他,现在已经确信无疑地、彻底地解决了。他痛恨她,永远和她断绝关系了。虽然杰尼索夫要求罗斯托夫不要干预这件事,但是罗斯托夫同意充当多洛霍夫决斗的证人,酒会结束后他和别祖霍夫决斗的证人涅斯维茨基商谈了决斗的条件。皮埃尔回家去了,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杰尼索夫想听茨冈人和歌手唱歌,于是在俱乐部坐到深夜。
“那末,明天在索科尔尼克森林会面吧。”多洛霍夫在俱乐部台阶上和罗斯托夫告别时说道。
“你心情安宁吗?”罗斯托夫问道。
多洛霍夫停步了。
“你要明白,我用三言两语来把决斗的全部秘密如实地说给你听。如果你要去决斗,写下遗嘱,并且向父母写几封温情的信,如果你以为你会被人打死,那末,你就是个傻瓜,你真要完蛋;若是你很坚定,尽可能迅速而且准确地把他杀掉,那就会平安无事。我们有个科斯特罗马的猎狗熊的人多次对我说过:那个人说,怎么能不怕狗熊呢?可是一看见狗熊,就不再害怕它了,只希望它不要跑掉才好!嗬,我也是这样的。
A demain,mon cher!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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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亲爱的,明天见。
次日,上午八点钟,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来到了索科尔尼克森林中,并且在那里发现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皮埃尔露出那副样子,就像某人凝神思索着一些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相干的问题。他那深陷的脸孔变黄了。看来他一夜没有睡觉。他心不在焉地环顾四方,好像耀眼的阳光把他照射得蹙起了额角。他只是凝神地思索着两个问题:他的妻子有罪,经过不眠之夜他丝毫不怀疑这个问题了;再则是多洛霍夫无罪,因为他没有任何缘由去顾全异己者的荣誉。“我若是处在他的地位,大概我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皮埃尔想道,“甚至我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为什么要决斗,为什么要残杀?要不就是我把他杀掉,要不就是他射中我的头部、胳膊肘、膝盖。他想从这儿走掉、跑掉、到什么地方去躲蔽起来。但是正当他脑海中出现这种想法时,他装出一副特别镇静、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这副样子引起旁观者肃然起敬,他于是问:“时间快到了?准备好了吧?”
一切都准备停妥,马刀都插在雪地里,标致着双方相遇的界线,手枪装上子弹了。涅斯维茨基走到皮埃尔面前。
“伯爵,如果我在这个重要的时刻,非常重要的时刻,不把全部实情告诉您,我就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就会辜负了您挑选我当决斗见证人所给予我的信任和荣誉!”他用胆怯的嗓音说。“我认为决斗这件事没有充分的理由,不值得为决斗而流血……您做得不对,您未免太急躁了……”
“是啊,糊涂透了……”皮埃尔说。
“那么就让我转达您的歉意吧,我相信我们的敌手是会同意接受您的道歉的,”涅斯维茨基说(就像其他参与此事的人一样,也像所有参与此类事情的人一样,还不相信,这件事已经弄到非决斗不可的地步),“伯爵,您知道,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总比把事情弄到不可挽救的地步要高尚得多。任何一方都不会受到委屈。请允许我去举行谈判吧……”
“不,有什么可说的!”皮埃尔说,“横竖一样……准备好了吗?”他补充说。“您只要说给我听,向哪里走去,向哪里射击?”他说,脸上流露着不自然的温顺的微笑。他拿起手枪,开始问清楚使用扳机的方法,因为他直至此时还没有拿过手枪,这一点他是不想承认的,“啊,对了,就是这样开枪的,我知道,我只是忘了。”他说道。
“没有任何道歉的必要,根本没有必要。”多洛霍夫对杰尼索夫说,尽管杰尼索夫也试图讲和,也走到规定的地点。
决斗的地点选择在距离那停放雪橇的大路约莫八十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小松林空地,近日来天气转暖,开始融化的残雪覆盖着松林空地。两个敌手站在距离四十步左右的松林空地的两边。决斗者的证人们用步子量出距离,从他们站的地方,直至距离十步远拖着涅斯维茨基和杰尼索夫的两柄马刀表示界线的地方,在很潮湿的深深的积雪上留下了脚印。冰雪继续不断地消融,雾气不停地上升,四十步以外什么也望不清楚。莫约过了三分钟,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他们还是迟迟没有开始。众人都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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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也好。”皮埃尔说,仍然面露微笑。
那情景逐渐令人觉得可怕。很明显,极为容易就着手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加以遏止了,它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自然正在持续进行,而且要干到底才好。杰尼索夫头一人走到界线面前,他宣布:
“因为敌手们拒绝调停,所以就开始,行不行,拿起手枪,听到喊‘三’时,就向决斗地点开始前进。”
“一!二!三!……”杰尼索夫恼怒地高呼,之后他就走开了。二人都沿着踩出来的小路越走越近,在那雾霭中渐渐地认清自己的敌手。两个敌手在走到决斗的界线前面的时候,假如有一方愿意,就有权开枪射击。多洛霍夫并没有举起手枪,走得很慢,他用那闪闪发亮的蓝眼睛盯着敌手的面孔。他的嘴角边一如平日带有近似微笑的表情。
皮埃尔听见喊“三”时,就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前走去,他离开踩出的小径,沿着没有人走过的雪地大踏步前进。皮埃尔握着手枪,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显然他害怕他会用这支手枪打死他自己。他极力地把左手向后伸出一些,因为他想用它来托住右手,同时他也晓得这样做是不行的。皮埃尔大约走了六步路,就离开小径,向那雪地里走去。皮埃尔望望脚下,又飞快地瞟了多洛霍夫一眼,便像人家教他那样用指头勾了一下扳机,开了一枪。皮埃尔无论怎样都不会料到枪声竟有这么响亮,他听见自己的枪声时哆嗦了一下,这之后便对自己的这一印象微微一笑,他停住了。在雾气中,硝烟分外浓,起初一刹那妨碍他看东西,但是他所等待的另一声回击,并没有继之而至。仅仅听见多洛霍夫的急促的脚步声,他的身形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他用一只手按着左边的肋部,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垂下的手枪。他脸色惨白。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跑去,对他道出一句话。
“不……”多洛霍夫透过牙缝说,“不,还没有完,”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走到一柄马刀前面,就倒在马刀旁边的雪地上。他的左手沾满了鲜血,他在常礼服上揩了揩手,用那只手支撑着身体。他脸色惨白,蹙着额角,不住地颤栗。
“请……”多洛霍夫开了腔,但是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出来……“请吧,”他费劲地说完了这句话。皮埃尔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大哭起来,他向多洛霍夫面前跑去,已经要越过界线之间的空地了,多洛霍夫喊了一声:“回到决斗时设定双方距离的界线上去!”皮埃尔明了是怎么回事,就在自己的马刀旁边停步了……他们之间的间隔只有十步路之遥。多洛霍夫低下头,靠在雪地上,贪婪地吃了几口雪,又抬起头来,抖擞一下精神,蜷曲起两腿,寻找稳定的身体重心,坐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冰冷的雪,吸吮雪水,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栗,但仍旧面露微笑,他鼓足最后的力气,眼睛里闪烁出拼搏和凶恶的光泽。他举起手枪,开始瞄准了。
“侧着身子,用手枪挡住身体。”涅斯维茨基说道。
“您挡住吧,”甚至连杰尼索夫也忍耐不住了,他向自己的敌手喊了一声。
皮埃尔面露遗憾、后悔和温顺的微笑,束手无策地叉开两腿,张开两臂,挺起宽阔的胸膛,笔直地站在多洛霍夫面前,忧郁地望着他。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涅斯维茨基眯缝起眼睛。与此同时,他们听见了枪声和多洛霍夫的凶恶的喊声。
“没有射中!”多洛霍夫喊了一声,软弱无力地俯卧在雪上。皮埃尔猛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向后转,踩着深雪往森林里走去,大声说出令人不懂的话。
“糊里糊涂……糊里糊涂……!死亡,……与谎言……”他皱着眉头重复地说。涅斯维茨基叫他停住,把他送回家去。
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把负伤的多洛霍夫送走了。
多洛霍夫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躺在雪橇中,对人家所提出的问题,他一言不答;但是驶入莫斯科后,他忽然苏醒过来,很费劲地微微抬起了头,一把抓住坐在他身旁的罗斯托夫的手。多洛霍夫那完全改变了的、突然显得非常兴奋而温和的面部表情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
“嘿,怎么啦?你觉得身上怎样?”罗斯托夫问道。
“很糟!可是问题不在那里。我的朋友,”多洛霍夫用若断若续的嗓音说道。“我们在哪儿?我们在莫斯科,我知道。我没有什么,不过我把她害死了,害死了……这一点她经受不了。她经受不了……”
“是谁呢?”罗斯托夫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亲。”多洛霍夫紧紧地握住罗斯托夫的手,哭起来了。当他稍微安静后,他对罗斯托夫详细说,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如果母亲看见他死在旦夕,她是受不了的。他恳求罗斯托夫到她那里去,叫她思想上有所准备。
罗斯托夫先一步去履行他所接受的委托,使他大为惊讶的是,他了解到多洛霍夫这个好惹事的人,多洛霍夫这个决斗家在莫斯科和他的老母与那个佝偻的姐姐一同居住,他是个非常和顺的儿子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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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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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近来很少单独地和妻子会面。无论在彼得堡,抑或在莫斯科,他们的住宅中经常挤满了来宾。决斗后的次日晚上,他像平常一样,没有走到卧室里去,而是留在他父亲的那间大书斋里,伯爵别祖霍夫就是在这里逝世的。
他半躺半卧地倚靠在长沙发上想睡一觉,好忘掉他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却办不到。那种思想、感情和对往事的回忆忽然在他心中涌现出来,以致于他非但不能入睡,而且不能坐在原地不动,他不得不从长沙发上一跃而起,迈着疾速的步子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他脑海中想到,在结婚之后,初时她常袒露双肩,疲倦的眼神充满着激情,但是他同时想到,多洛霍夫在宴会上露出的那张俊美的放肆无礼的分明地含有讥讽意味的面孔顿时在她近侧显露出来,他脑海中又想到,当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倒在雪地上时,他的那张面孔依然如故,只不过显得惨白、颤栗、极为痛苦而已。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他扪心自问,“我打死了一个情夫,是的,我妻子的情夫。是的,真有其事。为什么?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因为你娶她为妻的缘故。”内在的声音答道。
“可是我有什么过失呢?”他问,“过失就在于你不爱她而娶她为妻,你既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她。”于是他清楚地回忆起在瓦西里公爵家里举办的晚宴结束后的那个时刻,那时他说了一句不是出自内心的话:“Je vous aime.①一切都是由此而引起的!那时候我感觉到,”他想道,“那时候我感觉到,这不是那么回事,我还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利。其结果真是如此。”他想起他度蜜月的光景,一回忆往事就涨红了脸。尤其使他感到沉痛、委屈和可耻的是,他回想起在婚后不久,有一次,上午十一点多钟,他穿着一身丝绸的长罩衫,从卧室走进书斋,他在书斋里碰见总管家,总管家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他向皮埃尔面孔、他的长罩衫瞥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在这微笑中表示他对主人的幸福深为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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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爱你。
“我多少次为她而感到骄傲,为她的容貌端庄、为她在社交场合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而感到骄傲,”他想。“我为自己的家而感到骄傲,她在家中接待整个彼得堡的人士,为她那傲慢不可接近的神态和美貌而感到自豪,我所感到自豪的原来就是这些么?那时候我想,我不了解她,我时常仔细推敲她的性格,我对自己说,我是有过错的,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这种一向固有的泰然自若、心满意足、缺乏任何嗜欲的天性,而全部谜底乃在于她是‘淫妇’这个令人生畏的词:他对自己说出了这个令人生畏的词,于是一切真相大白了!”
阿纳托利常常到她那里去,向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头。她不把钱借给他,但却允许他去吻她。父亲的戏谑引起她的醋意,她含着宁静的微笑说道,她不会那么愚蠢,以致于吃醋,她谈论我的时候这么说:他愿意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有一回我问她,她是否感到她有怀孕的征状。她轻蔑地大笑,并且说她不会那么愚蠢,以致于希冀生儿育女,她不会为我生几个孩子的。
后来他回想起,虽然她在上层贵族社会中受过教育,但是她的思想却很粗陋而且简单,她所惯用的言词庸俗而不可耐。“我不是一个微贱的傻瓜……不信的话,试试看……allez vous promen-er。”①她说。皮埃尔常常看见她在男女老少心目中取得的成就,但是他无法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她。“可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皮埃尔对自己说,“我知道她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他重复地说,可是这一点他不敢承认。
“你看,多洛霍夫正坐在雪地上,强颜微笑,他行将死去,大概还装作逞英雄的样子,想用以回答我的忏悔!”
从外表看来,有些人的性格可以说是很软弱,但是他们却不寻找别人来分担自己的痛苦,皮埃尔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人。他独自一人体会自己的痛苦。
“她在各个方面,在各个方面都是有过错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末,要怎么样呢?我为什么把我自己和她结合在一起呢?我为什么对她说出这句话:‘Je vous aime’②,这是句谎话,甚至比谎话更坏,”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有过错,应当来承担……甚么?声名狼藉吗?生活不幸吗?唉,这全是废话,”他想了想,“无论是玷辱名声,抑或是享有殊荣,全是相对而论,一切都不以我为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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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滚开。
②法语:我爱您。
“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是因为他们说他寡廉鲜耻,罪恶累累(皮埃尔忽然想起这件事),他们从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正如那些为他而折磨致死,将他奉为神圣的人,也是对的。后来罗伯斯庇尔因是暴君而被处以极刑。谁无辜,谁有罪?莫衷一是。你活着,就活下去:说不定你明天就死去,正如一小时前我也可能死去一样。人生与永恒相比较只是一瞬间,值得遭受折磨吗?”但是在他认为这种论断使他自己得到安慰的时候,她忽然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他至为强烈地向她表白虚伪的爱情时,他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又不得不站立起来,举步向前,他在手边随便碰到什么东西,就把它折断、撕破。“我为什么对她说:‘我爱您?’”他还在自言自语地重复这句话。这个问题重提了十次,他忽然想到莫里哀的台词:“Mais que diable allait-il faire dans cette qalère?”①他于是嘲笑自己来了。
晚上他把侍仆喊来,吩咐他准备行装,到彼得堡去。他不能跟她住在同一栋屋里了。他不能想象他现在应该怎样和她谈话。他决定明天启程,给她留下一封信,他在信中把他要跟她永远分离的打算告诉她了。
清晨当侍仆端着咖啡走进书斋的时候,皮埃尔躺在土耳其式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书睡着了。
他睡醒了,睁开一对惊惶失措的眼睛久久地环顾四周,没法明了他待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命令我来问问,大人是不是还待在家里。”侍仆问。
可是皮埃尔心里还没有决定回答他的话,伯爵夫人就亲自走进房里来,神态安静而庄严,穿着一种滚银边的白绸长罩衫,梳着普通的发型(两条粗大的辫子在她那漂亮的头上盘了两盘成了diadéme②,不过在稍微突出的大理石般光滑的额头上有一条愤怒的皱纹。她露出沉着的神情,不肯在仆人面前开腔。她知道决斗的情况,走来谈论这件事。她正在等着仆人摆上咖啡之后走出门去。皮埃尔戴着眼镜很胆怯地望望她,就像被猎狗围住的野兔一般,抿起耳朵,在敌人眼前继续躺着,他就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心里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令人受不了,于是又胆怯地望望她。她没有坐下来。脸上流露着蔑视的微笑,不停地注视着他,一面等待仆人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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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干嘛冒失地上那条船呢?
②法语:冠状头饰。
“又怎么啦?您干了什么鬼名堂?我问您。”她严厉地说。
“我?我干了什么?”皮埃尔说。
“你瞧,一个勇士自己找上来了!喂,您回答,决斗是怎么回事?您想凭藉这件事证明什么呢?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开口,可是没法子回答。
“既然您不回答,那么我就对您说……”海伦继续说下去。
“您相信人家对您说的一切。有人对您说了……”海伦大笑起来,“多洛霍夫是我的情夫,”她用法国话说,藉以明确地指出这句话所包含的粗俗意味,“情夫”这个词也像任何别的词一样,在强调其含义时,她就这样说,“您真的相信!您凭这件事证明了什么呢?您凭藉这次决斗证明了什么呢?证明您是个蠢东西,que vous êtes un sot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会弄到什么地步呢?这会使我成为全莫斯科人取笑的对象,到头来每个人都会说您烂醉如泥,忘乎所以,居然把那个您毫无根据地嫉妒的人喊出来决斗,”海伦把嗓门越抬越高,越来越兴奋,“其实那个人在各个方面都比您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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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您是个蠢东西。
“哼……哼,”皮埃尔皱着眉头,不去看她,四肢丝毫也不动弹,含糊不清地说话。
“您为什么竟会相信他是我的情夫呢?……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和他交往吗?如果您会更聪明,更可爱,我就宁愿和您在一起。”
“甭跟我说吧……我恳求您。”皮埃尔嘶哑地轻声说。
“我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可以说话,而且要大胆地说话,凡是有您这样的丈夫的妻子,很少有人不找到几个情夫的(法语为:des amants),可是我没有干这种勾当。”她说道。皮埃尔想说句什么话,他用她无法理解的奇异的眼神望望她,又躺下来。这时候他在肉体上遭受痛苦,他觉得胸口发闷,几乎不能呼吸。他知道他应当拿出一点办法来制止肉体上的痛苦,但是他想做的事情太骇人了。
“我们最好分手吧。”他若断若续地说。
“分手就分手,也好,您只要给我一份家产,”海伦说,“分手,您用这一手来吓唬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她扑过去。
“我打死你!”他大声喊道,迅猛地从桌上拿起一块大理石板,使出他前所未有的气力,向她迈出一步,举起大理石板,做出要打她的样子。
海伦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突然尖叫一声,从他身边跳开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他属于父亲同一类型的人。皮埃尔感觉到疯狂的吸引和迷力。他把石板扔过去,打得粉碎,张开两臂向海伦面前跑去,大喊一声:“滚开!”那嗓音非常骇人,全家人都胆寒地听到这一声喊叫。如果海伦不从房里跑出去,天晓得皮埃尔在这时会干出什么恶事来。
过一周后,皮埃尔让他妻子管理全部大俄罗斯领地,这些领地占他家产的一半以上,皮埃尔独自一人驱车到彼得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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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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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童山接获有关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及安德烈公爵捐躯的消息之后已经两个月了,虽然经由大使馆致函询问并竭尽全力侦查,但是公爵的尸体未能找到,在俘虏之中也没有他的踪影。使他的亲属感到至为难受的是,他们仍旧抱有一线希望,认为当地居民把他从战场上抬走,现在地也许置身于陌生人之中,独自一人躺在什么地方,身体日渐康复,或则行将死去,没法将他自己的消息传递出去。老公爵首次从报纸上得悉奥斯特利茨战败的消息,但是报纸上照常报道得非常简短而且很不明确,报纸上说俄国官兵在几次辉煌战役后不得不撤退,他们撤退时遵守严格的秩序。从这则官方消息上老公爵获悉我军已被粉碎了。在报上登载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后过了一个礼拜,库图佐夫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公爵有关他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看见令郎,”库图佐夫写道,“手中擎着一面军旗在兵团前面倒下了,他不愧为他父亲和祖国的英雄。令我和全军感到遗憾的是,直至现在依旧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牺牲了,否则,在由军使递交给我的战地伤亡军官名单中,必定会列入他的姓名。”
夜晚老公爵接到了这个消息,是时他独自一人呆在书斋里。第二天清晨,他一如平时又外出散步,而他在管事、园丁和建筑师当中默不作声,虽然他怒形于色,但他未对任何人道出一句话来。
在平时规定的时刻,叫做玛丽亚的公爵小姐走进屋里来看他,他正在车床旁边站着,做镟工活儿,他像平常一样没有掉过头来望望她。
“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突然不自然地说道,扔下了凿子。车床的轮子由于冲力的关系仍在转动着,公爵小姐玛丽亚长久地记得逐渐停息的轮子的吱吱声,和接踵而至的事情在她心目中融合起来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移动脚步,走到他跟前,一望见他的脸色,她身上便像有件什么东西忽然沉下去了。她的两眼看不清楚了。父亲的面色既不忧愁,也不沮丧,而是凶神恶煞,很不自然,她从父亲的面色看出,一种可怕的不幸,她从未经历的生活中的莫大的不幸,无可挽救的毋容思议的不幸威胁着她,使她精神上感到压抑,而这种不幸指的是亲人的寿终正寝。
“Mon père!①是安德烈吗?”姿色不美丽、笨手笨脚的公爵小姐说,她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痛的魅力和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使父亲经受不住她的目光,哽咽了一阵,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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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爸爸。
“我得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他,在阵亡官兵名单中也没有他。库图佐夫在信中写到,”他刺耳地尖叫一声,好像想用这种尖叫声来驱逐公爵小姐似的,“给打死了!”
公爵小姐并没有倒下去,她没有感到头晕。她的脸色显得惨白,但是她听了这几句话后,她的面容全变了,她那美丽迷人的明眸中闪烁着光辉。仿佛有一种欢乐,一种不以这个世界的悲欢为转移的莫大的欢乐,透过她那极度悲痛的心情浮现出来。她对父亲的畏惧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她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抱住他那干瘦的青筋赤露的脖子。
“Mon pére,”她说道,“不要离开我吧,让我俩在一块儿痛哭吧。”
“这些坏蛋,卑鄙的家伙!”老头儿喊道,把脸移开,躲避她。“葬送了军队,葬送了人们!为了什么?你去,你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软弱无力地坐到父亲旁边的安乐椅上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她好像看见哥哥带着他那温和而傲慢的神态跟她和丽莎告别。她好像看见他温和地、讥讽地给自己戴上小神像。“他是否信教呢?他是否对他不信教而感到后悔呢?他现在是否在那里?是否在那永恒的静谧与极乐的天宫?”她想道。
“Mon pére,请您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吧。”她眼泪汪汪地问道。
“你去吧,你去吧,他在战斗中给打死了,在那场战斗中打死了许多优秀的俄国人,玷污了俄国的荣誉。公爵小姐玛丽亚,您去吧。去告诉丽莎。我马上就来。”
当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矮小的公爵夫人正坐着做针线活儿,她用那只有孕妇们才特具的内心平静与幸福的眼神望了望公爵小姐玛丽亚。很明显,她的眼睛没有望见公爵小姐玛丽亚,而是向自己体内望去,向她腹内的幸福而神秘的东西望去。
“玛丽(玛丽亚的法语称谓),”她说道,从绣花架子移开身子,向后靠着,“把你的手向我伸出来。”她一把抓住公爵小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一对眼睛微露笑意,等待着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翘起来,像那幸运的儿童不停地翘着嘴唇似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跪在她面前,把脸蛋藏在嫂嫂的连衣裙的皱襞里。
“诺,诺,你听见吗?我觉得非常奇怪。玛丽,你要晓得,我是很爱他的,”丽莎说,她用那闪闪发光的幸福的眼睛望着小姑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法抬起头来,她哭泣着。
“玛莎,你怎么?”
“没有什么……我很悲伤……为安德烈而悲伤。”她说道,一面在嫂嫂的膝头上揩干眼泪。公爵小姐玛丽亚在整个早上接连好几次叫她嫂嫂在思想上要做好准备,而每一次她都哭泣起来,无论矮小的公爵夫人怎样缺乏敏锐的观察力,没法明白她哭泣的原因,但是她的泪水仍旧使她惊恐不已。她不发一言,但却心慌意乱地环顾四周,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她一向害怕的老公爵在午饭前走进她房里来了,现在他的脸色显得很凶恶,他的心情异常不安定,没有说出一句话便走出去了。她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然后就带着孕妇们常有的、凝视自己体内的眼神陷入沉思,她大哭起来。
“从安德烈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吗?”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会传来什么消息,不过爸爸的心情很不安定,我也就害怕起来。”
“这么说,没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把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嫂嫂。嫂嫂在最近几天内要分娩,她决意不向她说什么,并劝父亲在她分娩前也向她隐瞒有关他接到可怕的消息这种事。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各自忍受和隐瞒自己的悲痛。老公爵不想抱有任何希望,他断言安德烈公爵已被打死了,虽然他派遣一名官吏去奥地利寻找儿子的行踪,但是他仍旧在莫斯科给儿子订购了一块墓碑,打算把它树立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告诉大家,说他儿子已被打死了。他竭力地不改变从前的生活方式,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步行,吃得更少,睡得也更少,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抱有一线希望。她把哥哥看作活着的人,替他祈祷,每时每刻等待哥哥回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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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 bonne amie,”①三月十九日早上,吃罢早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依然像惯常那样向上翘起来,但是从接到可怕的消息后,这栋屋里的所有的人,不仅在微笑之中,而且在说话声中,甚至在步态中,都充满着悲伤,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微笑也是如此,虽然她不晓得内中的缘由,但是因为受到共同的情绪的支配、她的微笑更令人想到共同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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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Ma bonne amie,je crains que le fruschAtique—(comme dit)de ce matin ne m’aie pas fait du mal.”①
“我的心肝,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惨白。哎呀,你的脸色太苍白。”公爵小姐玛丽亚惶恐不安地说,她迈着沉重而柔和的脚步朝她面前跑去。
“公爵小姐,要不要派人去把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叫来?”一个在这里侍候的女仆说。(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产科女医生,她来童山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真是如此,”公爵小姐玛丽亚附和着说,“也许是真的。我非去不可。Courage mon ange!②”她吻吻丽莎,想从房里走出去。
“唉,不,不!”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色显得苍白,此外,她因为感到不可避免的肉体上的痛苦而流露出稚气的恐惧的表情。
“Non c’est l’estomac…dites que c’est l’esAtomac,dites,Marie,dites…”③于是矮小的公爵夫人任性地、甚至有几分虚情假意地、俨像儿童般地痛哭起来,她一面拧着自己的小手。公爵小姐跑出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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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好朋友,我怕今天我吃了这顿早餐(厨师福卡是这样说的)会头昏目眩。
②法语:我的天使,你甭怕!
③法语:不,这是胃……玛莎,请你说说,是胃……
“哦!Mon Dieu!Mon Dieu!”①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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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天啊!天啊!
产科女医生向她迎面走来,她搓着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脸上流露出十分镇静的神情。
“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好像开始解怀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惊恐地睁开眼睛望着老太婆,说道。
“啊,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在没有加快脚步时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医生怎么还没有从莫斯科来啊?”公爵小姐说。(遵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图,在她分娩前派人到莫斯科请产科医生去了,现在大家每时每刻都在等候她。)
“没关系,公爵小姐,您不用担心。”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说道,“没有医生在身边什么也会搞好的。”
过了五分钟,公爵小姐从自己房里听见有人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她看了看,有几个堂倌不知为什么把安德烈公爵书斋里的皮沙发抬到寝室里去。抬东西的人们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激动和冷静的神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坐在房里谛听住宅中传来的响声,有时候有人从近旁过去,就打开房门,仔细观察走廊里发生的事情。有几个女人迈着徐缓的步子走来走去,回头看看公爵小姐,然后转过脸去不望她了。她不敢打听情况,关起门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她时而坐在安乐椅上,时而捧着“祷告书”,时而在神龛前面跪下来。使她感到不幸和诧异的是,她觉得祈祷并不能平息她的激动心情。突然她的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她那个包着头巾的老保姆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在门槛上出现了,鉴于公爵的禁令,她几乎从来没有走进她的房间里去。
“玛申卡(玛丽亚的爱称),我到这里来和你在一起坐一会儿。”保姆说,“你看,在主的仆人面前点起公爵结婚的蜡烛,我的天使,这几支蜡烛是我带来的。”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啊,保姆,我多么高兴。”
“亲爱的,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保姆在神龛前面点起几支涂上一层金色的蜡烛,之后在门旁坐下来编织长袜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拿起一本书来阅读。只是在听见步履声或者说话声时,公爵小姐才惊恐地、疑惑地看看保姆,而保姆却安抚地看看公爵小姐。这栋住宅的每个角落的人们都满怀着公爵小姐在自己房里体验到的那种情感,大家都被它控制住了。根据迷信思想,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她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少,因此大家都极力地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谁也不谈这件事,除了在公爵家中起着支配作用的那种持重和谦恭的优良作风之外,在所有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共同的忧虑、心田的温和以及当时对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的认识。
女仆人居住的大房间里听不见笑声。侍者堂倌休息室里所有的人都坐着,默不作声,做好准备。仆人休息室点燃着松明和蜡烛,都没有就寝。老公爵跷着脚尖,脚后跟着地,在书斋里踱来踱去,派吉洪到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那里去问问:情况怎样?
“只要说一声:公爵吩咐你来问问:情况怎样?再回来告诉我说些什么话。”
“你禀告公爵:开始临盆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望望派来的仆人,说道。吉洪走去,并且禀告公爵。
“好。”公爵说了一声,随手关上房门,之后吉洪再也没有听见书斋里的一点声音。过了片刻,吉洪走进书斋,仿佛是来看管蜡烛的照明。吉洪看见公爵躺在长沙发上,他望望公爵,望望他心绪不安的面容,禁不住摇摇头,沉默无言地走到他近旁,吻了吻他的肩膀,他没有剔除烛花,也没有说一声为何目的而来,就走出去了。人世上至为庄严的奥秘之事在继续进行。薄暮过去了,黑夜来临了。对毋庸思议的事物的期待和心地温柔的感觉并没有迟钝,反而更为敏锐了。这天夜里谁也没有就寝。
这是三月间的一个夜晚,好像冬天还在当令,狂暴地撒下最后的雪花,刮起一阵阵暴风。他们随时都在等候从莫斯科到来的德国医生,已经派出了备换乘的马匹到大路上准备迎接,在通往乡间土道的拐角上,派出了提着灯笼的骑者,在坎坷不平的、积雪尚未全融的路上,为即将来临的德国医生带路。
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把书本搁下很久了,她默不作声地坐着,把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布满皱纹的、她了若指掌的保姆的面孔,凝视着从头巾下面露出的一绺斑白的头发,凝视着下巴底下垂着的小袋形的松肉。
保姆萨维什娜手里拿着一只长袜,她一面编织,一面讲话,那嗓音非常低沉,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也听不懂她讲述过数百次的话语:已故的公爵夫人在基什涅沃生下公爵小姐玛丽亚,接生的是个农妇,摩尔达维亚人,替代了产婆。
“上帝会保佑,医生是从来都不需要的。”她说。忽然一阵风朝房里一扇卸下窗框的窗户袭来(遵从老公爵的意图,在百灵鸟飞来的季节,每间房里的窗框都要卸下一扇),吹开了闩得不紧的窗框,拂动着绸制的窗帘,一股含雪的冷气袭来,吹熄了蜡烛。公爵小姐玛丽亚打了个哆嗦;保姆把长袜放下来,她走到窗前,探出身子,一把抓住被风掀开的窗框。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巾角儿和露出来的一绺绺白发。
“公爵小姐,天啦,有人沿着大路走来了!”她说道,用手拿着窗框,没有把窗户关上。“有人提着灯笼呢,想必是医生……”
“唉,我的天呀!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应当去迎接,他不懂得俄国话。”
公爵小姐玛丽亚披上肩巾,向来者迎面跑去。当她穿过接待室,从窗口望见,一辆轻便马车停在大门口,灯火辉煌。她走到楼梯口。栏杆柱子上放着一支脂油制的蜡烛,风吹得烛油向下直流。餐厅侍者菲利普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手中拿着另一支蜡烛,站在更低的地方——楼梯的第一个平台上。在那更低一点的地方,楼梯转弯的角上,可以听见穿着厚皮靴的人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公爵小姐玛丽亚仿佛听见一个熟人的说话声。
“谢天谢地!”可以听见说话声,“爸爸呢?”
“他睡觉了。”可以听见已经站在下面的管家杰米扬在开口回答。
后来还听见某人说了一句什么话,杰米扬应声回答,穿着厚皮靴的脚步声沿着望不见的楼梯转弯的地方更快地向近处传来。“这是安德烈吧!”公爵小姐玛丽亚想了想。“不,这不可能,这太异乎寻常了。”她想了想,当她思忖的时候,安德烈的面孔和身影在侍者举着蜡烛站在那里的楼梯平台上出现了,他穿着一件皮袄,衣领上撒满了雪。是的,这就是他,但面色苍白、瘦弱,脸部表情也变了,显得奇特的柔和,然而心神不宁。他走进来,登上楼梯,双手抱住了妹妹。
“您没有接到我的信吗?”他问道,他不等待她回答,他也得不到她的回答,因为公爵小姐简直说不出话来,他是和那个跟在他后面走进来的产科医生一同回来的(他们在最后一站相遇了),他迈开飞快的步子,又走上楼去,又把他妹妹抱在怀里。
“多么变幻的命运!”他说。“亲爱的玛莎!”他把皮袄和皮靴脱下来,便到公爵夫人的住宅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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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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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小的公爵夫人戴着白色的寝帽靠在枕头上(她的阵痛刚刚减轻了)。她那发烧的冒汗的面颊两边露出一绺绺卷曲的黑发,她张开一张好看的绯红的小嘴,上唇长满了黑色的茸毛,她脸上含着愉快的微笑。安德烈公爵走进房里来,在她面前停步了,在靠近她睡的沙发末端站着。她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没有改变表情,露出孩子似的惶恐不安的样子望着他。“我爱你们大家,我未曾危害任何人,为什么我要受苦?助我一臂之力吧。”她的表情在说话。她看见丈夫,但是她弄不清他此时在她面前出现有什么意义。安德烈公爵从沙发一旁绕过去,吻了吻她的额角。
“我的心肝,”他说,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上帝是大慈大悲的……”她把那疑惑的、儿童般责备的目光朝他瞥一眼。
“我曾经期待你的救援,我没有得到什么,没有得到什么,你也是这样啊!”她的眼神这样说。他来了,她不感到惊讶,她不明白,他已经回家了。他的到来对她的痛苦与减轻痛苦无任何关系。难忍的阵痛又发作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于是劝说安德烈公爵从房里出去。
产科医生走进房里来了。安德烈公爵从房里出来,遇见了公爵小姐玛丽亚,他又走到她跟前来了。他们开始低声地讲话,但是谈话常常中断。他们等待着,他们倾听着。
“Allez,mon ami.①”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安德烈公爵又往妻子那儿去了,他在隔壁房里坐下来,等待着。有一个女人看见安德烈公爵后,面带惶恐的神情,困惑不安地从她房里走出来。她用手把脸捂住,就这样坐了几分钟。从门后可以听见悲惨的孤立无援的动物的呻吟。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了门前,想把门打开。不知道是谁抓着门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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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的朋友,你去吧。
“不准进去,不准进去!”从那里传来惊恐的话语声。他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喊声停住了,又过了几秒钟。忽然间隔壁房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这不是她的喊声,她是不会这样叫喊的。安德烈公爵向门前跑去,叫喊声停息了,可以听见婴孩的啼声。
“干嘛把小孩带到那里去呢?”安德烈公爵起初这样思忖了一会。“小孩子?什么样的小孩子?……为什么这里会有小孩呢?也许是生了一个小孩吧?”
当他忽然间明白这一啼声含有喜悦的意义时,眼泪就把他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将两只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有如儿童般地抽抽嗒嗒地啼哭起来。房门开了。医生没有穿常礼服,卷起衬衫的袖口,脸色苍白,下颌颤栗着,他从房里走出来。安德烈公爵向他转过脸来。可是医生惘然若失地朝他望了一眼,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来,就从他身旁走过去了。有个妇女跑出来,她看见安德烈公爵,就在门槛上踌躇不前。他走进他妻子的房里。她躺着不动,已经死去了,仍旧像五分钟以前他看见她时那个样了,虽然她的眼睛滞然不动,两颊惨白,但是她那美丽的孩子般的脸蛋上,长满黑色茸毛的嘴唇上依然流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没有危害过任何人,而你们怎样对待我呢?”她那美丽迷人的、可怜的死者的面孔在说话。在房间的角落里,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的一双颤栗的白净的手中抱过一样红彤彤的小东西,他哼了哼,哇地一声哭起来。
隔了两小时之后,安德烈公爵悄悄地走进父亲的书斋。老头子已经知道全部情形。他紧靠门站着,房门一打开,老头子就默不作声地伸出一双像虎钳般粗硬的老人的手搂住儿子的脖子,如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隔了三天他们给矮小的公爵夫人举行安魂祈祷,安德烈公爵和她的遗体告别时,走上了灵柩的阶梯。在灵柩中她虽已闭上眼睛,但是她的脸孔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呢?”她的面孔仿佛仍旧在说话,安德烈公爵于是感觉到,他的心灵中有一样东西猝然脱落了,他犯了无可挽救的也无法忘记的罪过。他哭不出来。老头子也走进来,吻了吻她那只平静地高高地摆在另一只手上的蜡黄的小手,她的面孔也仿佛对他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老头子看见了这副面孔,气忿地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日,他们给小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举行洗礼仪式。当神父用一根鹅毛给男孩的布满皱纹的红红的小手掌和小脚掌涂上圣油时,保姆用下巴压着包布。
充当教父的祖父颤栗地抱着婴儿,害怕把他掉下去,他绕着尽是瘪印的洋铁洗礼盒走过去,把婴儿交给教母公爵小姐玛丽亚。安德烈公爵担心孩子会被淹死,吓得几乎要屏住呼吸,他于是坐在另一间房里,等洗礼完毕。当保姆抱出婴儿时,他高兴地望望他。当保姆告诉他:一块粘有婴儿头发的蜂蜡扔进了洗礼盒,没有沉没,浮了起来。他听了点点头,表示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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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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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参与多洛霍夫和别祖霍夫决斗的事件,因为老伯爵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了结了。不像罗斯托夫预料的那样,他非但未被降级,反而被派至莫斯科总督名下当副官。因此他未能偕同全家人到农村里去,整个夏天只得留在莫斯科履行新职务。多洛霍夫的伤已经养好了,在他逐渐康复的时候,罗斯托夫和他特别要好。多洛霍夫在那个深情地、体贴入微地疼爱他的母亲身边卧床养伤。老太太玛丽亚·伊万诺夫娜鉴于罗斯托夫和费佳(费奥多尔的小名)要好,很喜欢罗斯托夫,她常常对他谈到儿子的事情。
“是啊,伯爵,对我们现在这个淫乱的世界来说,他的心灵太高尚、太纯洁了。”她说道,高尚的品德,谁也不喜欢,它会刺伤大家的眼睛。啊,伯爵,请您说说,别祖霍夫的行为对吗?正当吗?费佳的品质高尚,很喜爱他,从来都不会说他一句坏话。有人在彼得堡跟警察分局长胡闹,乱开心,岂不是他们一伙干的么?那又怎样呢,别祖霍夫无所谓,费佳却承担全部责任!要知道,他一人承担全部罪责啊!就算是恢复了原职吧,怎能不恢复原职呢?我以为像他这样的祖国的勇士和男儿,还不太多呢。现在干嘛要决斗?这些人是否有情感,是否有人格!分明知道他是个独生子,硬要挑起决斗,正好把他击中了!好在老天爷饶恕了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呢?嘿,我们这个时代,谁不搞阴谋诡计啊?即使他的醋意很浓,也没有什么?我明白,先前他就得通通气,谁知道竟然拖上一年了。他要求决斗,也没有什么,却自以为费佳不会来吵架,因为他欠他的债。多么卑鄙啊!多么龌龊啊!我知道您了解费佳,亲爱的伯爵,所以我由衷地疼爱您,您相信我吧。很少有人了解他。这是个多么高尚的、纯洁的灵魂。”
在多洛霍夫逐渐康复时,他本人时常对罗斯托夫说些他决没法料到他会说的话。
“人家把我看成是凶恶的人,我是知道的,”他说,“就让他们自以为是吧。除开我所爱的人而外,我不愿意知道任何人,但是我爱着什么人,就会强烈地爱,以致于献出我的生命,而所有其他人只要拦住我的去路,我就会压死他们。我有个我所崇拜的、非常可贵的母亲、两三个朋友,其中包括你,而对其他人,只看他们对我有益或有害的程度而定。所有的人,特别是妇女,几乎都是对我有害的。是啊,我的心肝,”他继续说,“我碰到一些令人可爱的、光明正大的、崇高的男人,但是除开卖身的娼妓——无论是伯爵夫人,抑或是厨娘(横竖都一样)——我还没有遇见别的妇女。我还没有遇见我在妇女身上探寻的那种圣洁和忠诚的品质。假使我能够找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我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而这些女人!……”他做出轻蔑的手势。“你是否相信我,只要我还珍惜我的生命,那末我之所以珍惜它,只是因为我还希望遇见一个这样圣洁的生灵,她会使我变得光明正大、纯洁而高尚,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可是你不明白这一点。”
“不,我十分明白。”罗斯托夫受到他的新朋友的影响,于是这样回答。
秋天,罗斯托夫一家人回到莫斯科。冬季之初杰尼索夫也回来了,他暂时住在罗斯托夫家中。这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在莫斯科消度的一八○六年的初冬,这对他和全家人来说都是最幸福的、最愉快的。尼古拉把许多年轻人领到父母的住所。薇拉是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少女;索尼娅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像一朵刚刚绽开的娇艳的鲜花。娜塔莎既是半个小姐,又是半个小姑娘,她时而像那儿童似的令人好笑,时而像那少女似的富有魅力。
这时候在罗斯托夫家中形成了一种特别亲热的气氛,正如那拥有很可爱和很年轻的姑娘的家中常有的气氛一样。前来罗斯托夫家的每个年轻人都望着这些年轻的十分敏感的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为自己的幸福)而露出笑容的少女的面孔,望着欢腾的奔忙,听着青年妇女的这些前后不相连贯的,但是大家听来,觉得亲热的,对一切乐于效劳而且满怀希望的窃窃私语,时而听见若断若续的歌声,时而听见若断若续的乐声,都体会到同样的情欲和对幸福期待的感觉,而这也正是罗斯托夫家里的年轻人自己体会到的感觉。
罗斯托夫领进家里来的年轻人之中头一批里头有个多洛霍夫,家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只有娜塔莎不在其列。为了多洛霍夫的事情,她几乎要和哥哥争吵起来。她固执己见,认为他是个凶恶的人,至于他和别祖霍夫决斗一事,皮埃尔是对的,多洛霍夫有过错,认为他令人厌恶,装腔作势。
“我没有什么可了解的!”娜塔莎倔强而任性地喊道,“他是个凶狠的、没有感情的人。我倒喜欢你的杰尼索夫,他是个酒鬼,样样都来一手,不过我还是爱他,因此他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在行,而他的一言一行却抱有特殊目的,这一点我不喜欢。杰尼索夫……”
“喏,杰尼索夫是另一回事,”尼古拉一边回答,一边要让人家感觉到,与多洛霍夫比较时,甚至连杰尼索夫也是微不足道的,“应当了解,这个多洛霍夫的灵魂是多么纯洁,应当看见他是怎样对待母亲的,这才是善良的心肠啊!”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和他相处的时候,我感到不好意思。你是否知道,他已经爱上索尼娅?”
“这真是一派胡言……”
“我相信,你以后是会看出来的……”娜塔莎的预言应验了。这个不喜欢和女士社交的多洛霍夫开始时常走到家里来,他为了谁才到这里来的问题(虽然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很快就获得解答:他是为了索尼娅才常到这里来的。索尼娅虽然总不敢把这话儿说出来,但是她心里知道,所以每当多洛霍夫出现的时候,她就像一块鲜艳的红布一样,满脸绯红。
多洛霍夫常常在罗斯托夫家里吃午饭,从来不放过有罗斯托夫家里人观看的日场戏剧,常常出席在约格尔家里举办的adolescentes①舞会,罗斯托夫家里人也常常出席舞会。他多半是向索尼娅献献殷勤,两只眼睛盯着她,她不能经受他的目光,满面通红,不仅如此,就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看见这种目光后也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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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青少年。
显然,这个有点儿黧黑的、风采优美的、疼爱别人的小姑娘对这个强而有力的脾气古怪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令他倾倒的影响。
罗斯托夫发现,多洛霍夫和索尼娅之间存在着某种新关系,但是他不能确定这是一种怎样的新关系。“她们在那儿不知道爱上什么人了”,他想到索尼娅和娜塔莎。但是他跟索尼娅和多洛霍夫在一块儿时没有从前那样自在了,他于是更少地待在家里。
自从一八○六年秋季以来,大家又谈到俄国和拿破仑交战的问题,谈论的气氛与旧年相比较更加热烈。不仅规定从千人中募集十名新兵,而且还要募集九名民兵。到处都在诅咒万恶的波拿巴。莫斯科市议论纷纷,所谈的只是即将爆发的战争。罗斯托夫一家人对准备战争表示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一件事:尼古卢什卡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留在莫斯科,他只有等到杰尼索夫休假期满,欢度佳节之后和他一起回到兵团里去。行将启程这件事不仅没有妨碍他消遣作乐,反而激发了他的兴头。他在户外,宴会上、晚会上、舞会上消磨了大部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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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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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尼古拉在家中用午餐,这是他迩来少有的事儿。这是一次正式的告别午宴,因为他和杰尼索夫在主显节后就要动身回到兵团里去。二十人左右出席午宴,其中包括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
在罗斯托夫家中,从来不像这几天过节那样强烈地令人感到爱情的空气、迷恋的气氛。“抓紧幸福的时刻,迫使你自己和他人发生爱情,让你自己陶醉于爱情之中!只有这一点才是尘世上的真正的人生,其馀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们在这里忙着做的正是这件事。”这种气氛仿佛在说话。
像平常一样,尼古拉把四匹马累得疲惫不堪了,也来不及遍访他要去和邀请他去做客的地方,他回到家里正赶上吃午饭。他刚走进来,就发现并且感觉到家里有一种紧张的恋爱的气氛,此外,他还发现在几个社交界人士之间充分显露出一种奇怪的仓惶失措的神态。索尼娅、多洛霍夫、老伯爵夫人特别焦急,娜塔莎也略微不安。尼古拉明白,索尼娅和多洛霍夫之间在午饭前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吃午饭时,他满怀着他所固有的体贴别人的心情,非常温柔地、谨慎地对待他们二人。佳节的第三天晚上,约格尔(教跳舞的师座)家中必然要举行一次舞会,他每逢佳节必然为男女学生举办舞会。
“尼古连卡,你到约格尔那里去吗?请你去吧。”娜塔莎对他说道,“他特意邀请你去,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就是杰尼索夫)也去。”
“遵照伯爵夫人的命令,我哪儿不敢去呢!”杰尼索夫说,在罗斯托夫家里他诙谐地把他自己装扮成娜塔莎的骑士,“我准备跳pas de chaBl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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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披巾舞。
“只要来得及!我答应了阿尔哈罗夫了,他们那里要举行一次晚会。”尼古拉说道。
“你呢?……”他把脸转向多洛霍夫,说道。他刚刚开口问到这件事,就发现,没有必要去问它。
“是的,也许是这样……”多洛霍夫看了看索尼娅,他恼怒地、冷漠地回答,蹙起额角,那目光俨像在俱乐部举办的宴会上打量皮埃尔似的,他又用这种目光向尼古拉瞥了一眼。
“弄出了什么名堂,”尼古拉想了想。多洛霍夫在午饭后马上就走了。这就使得尼古拉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他把娜塔莎喊来,并且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找过你了,”娜塔莎跑到他跟前说道,“我多次地说,你老是不愿意相信,”她洋洋得意地说,“他向索尼娅求婚了。”
不管尼古拉这一段时间怎样不太关心索尼娅,但当他听到这件事以后,他身上好像失去了一件什么东西。多洛霍夫对没有嫁妆的而且孤独无依的索尼娅来说,是个体面的、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杰出的配偶。从老伯爵夫人和上流社会人士的观点出发,拒绝他是不行的。因此,当他听到这件事以后,最初的感觉是对索尼娅的愤恨。他在思想上准备说出这些话:“当然,最好要忘怀儿时的诺言,接受求婚才行。”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
“你可以设想!她拒绝了,完全拒绝了!”娜塔莎开了腔,“她说,她爱着另外一个人。”她沉默半晌,补充一句话。
“我的索尼娅不会有别的做法啊!”尼古拉想了片刻。
“无论妈妈总样求她,她还是拒绝了,所以我知道,假使她说了什么话,她决不会改口的……”
“妈妈求过她呀?”尼古拉责备地说。
“是啊,”娜塔莎说,“尼古连卡,你要知道,甭生气吧,但是我知道你是不会娶她的。我知道,天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的确知道,你不会娶她为妻的。”
“得了,这一点你是决不会知道的,”尼古拉说,“可是我应当跟她谈谈。这个索尼娅长得多么漂亮啊!”他面露微笑,补充一句话。
“她漂亮极了!我把她送到你面前来,”于是娜塔莎吻吻哥哥,就跑开了。
一分钟后,索尼娅走进来,惶恐不安,六神无主,露出认罪的样子。尼古拉走到她跟前,吻吻她的手。这是他回家以后他们两人头一回单独地倾吐爱慕之情。
“索菲(索尼娅的法语称谓),”他说道,开头他胆怯,后来就越来越勇敢了,“既然您要拒绝他这个不仅杰出,而且对您有益的配偶,他是一个完美的、高尚的人……他是我的朋友……”
索尼娅打断他的话。
“我已经拒绝了。”她连忙说。
“如果您为我而拒绝的话,那么我怕我……”
索尼娅又打断他的话。她用那恳求的惶恐不安的目光望望他。
“尼古拉,不要向我提到这件事。”她说。
“不,我应该说。也许这是我的suffisance①,但是最好把全部情况说出来。如果您为我而拒绝的话,那么我应该把全部真相说给您听。我爱您,我想,我最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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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过于自信的表现。
“我感到满足。”索尼娅满面通红地说。
“不,虽然我对任何人不像对您这样,谈不上友谊、信任和爱情,但是我恋爱过一千次了,以后还会恋爱。而且我太年轻,妈妈并不希望我这样做。我索兴什么都不答应。我要请您考虑多洛霍夫求婚的事。”他道出这句话,很费劲地说出自己的朋友的姓。
“请您不要对我谈论这件事吧。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像爱哥哥一样爱您,将永远爱您,我再不需要什么别的了。”
“您是个天使,我配不上您,不过,我只是害怕欺骗您。”
尼古拉又一次地吻吻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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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格尔家里举办的舞会是莫斯科的最快乐的舞会。娘儿们看见自己的adolescentes①跳着刚刚学会的舞步时都这么说;跳舞跳得累倒的男女少年也都这么说;已经长大的少女和青年同样说出这句话,他们怀有屈尊俯就的心绪前来出席舞会,从中寻求令人消魂的乐趣。是年,舞会上办成了两件婚事。戈尔恰科夫家的两个俊美的公爵小姐觅得未婚夫,并已出嫁,这个舞会因而享有盛誉。男女主人均不在场,乃是舞会的特点:善良心肠的约格尔就像飞扬的羽毛,飘飘然,十分内行地并脚致礼,他向所有的客人收取授课的酬金。而且只有想要跳舞和寻欢作乐的人才来出席舞会,就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一回穿上长长的连衣裙也有这样的兴头似的,此其二。除了少数几个人例外,个个都漂漂亮亮,或者看起来漂漂亮亮,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微笑,两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辉。优秀的女生有时候甚至跳着pas de chaBle①,在这里,婀娜多姿的娜塔莎出类拔萃;在这最后一次舞会上他们只跳苏格兰舞、英吉利兹舞、刚刚流行的玛祖尔卡舞。约格尔占用了别祖霍夫家里的大厅,正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舞会举办得很成功。舞会上有许多漂亮的小姑娘,罗斯托夫家里的小姐都是佼佼者。她们俩人都特别幸福和愉快。这天晚上,索尼娅显得骄傲的是,多洛霍夫向她求婚,她已经拒绝,并向尼古拉表白爱情,她在家里不停地旋舞,女仆给弄得没法替她梳完发辫,这时她由于激动和欣喜而容光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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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少年。
娜塔莎也同样地感到自豪的是,她头一次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出席真正的舞会,她觉得更加幸福。她们都穿着白纱连衣裙,裙上系着玫瑰色的绦带。
从娜塔莎走进来出席舞会那时起,她就沉浸在爱情中了。她没有特地爱上什么人,但是她爱上大家了。她凡是望着什么人,在她打量他的时候,她也就爱上他了。
“啊,好极了!”当她跑到索尼娅面前时,她说。
尼古拉和杰尼索夫在几个大厅里逛来逛去,带着温和和庇护的神情环顾跳舞的人们。
“她多么可爱,将来是一个美人儿。”杰尼索夫说。
“是谁?”
“伯爵小姐娜塔莎。”杰尼索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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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披巾舞。
“她跳得很好,多么优雅!”他沉默了片刻后又说。
“你说的是谁?”
“是你的妹妹,”杰尼索夫气忿地喊了一声。
罗斯托夫冷冷一笑。
“Mon cher comte,vous êtes l’un de mes meilleurs écoliers,il faut que vous danisiez.”①矮小的约格尔走到尼古拉跟前,说道,“Voyez combien de jolies demoiselles.②”他同样地邀请杰尼索夫,杰尼索夫从前也是他的学生。
“Non,mon cher,je ferai tapisserie③,”杰尼索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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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亲爱的伯爵,您是我的优等生之一。您应当跳舞。
②法语:您瞧,有许多美丽的姑娘。
③法语:不,我亲爱的,我最好坐下来看一会儿。
“现在您难道记不得,我不会应用您教的这门课吗?……”
“噢,不对!”约格尔连忙安慰他说,“您只是不大用心,而您是有才华的,是啊,您是有才华的。”
他们又奏起广为流行的玛祖尔卡曲。尼古拉未能拒绝约格尔,于是邀请索尼娅跳舞。杰尼索夫在老太婆们旁边坐下来,用臂肘支在马刀上,合着拍子跺脚,他愉快地讲着什么,惹得老太太们发笑,他不时地看看跳舞的青年。约格尔和他引以为自豪的优等生娜塔莎结成第一对舞伴跳舞。约格尔从容而且柔和地移动那双穿着短靴皮鞋的小脚,随同那胆怯、却尽力跳出各种舞步的娜塔莎,首先在舞厅中翩翩起舞。杰尼索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面用马刀打拍子,那模样表明,他本人不去跳舞只是因为他不愿跳舞,而不是因为他不会跳舞。在跳舞跳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从他身边走过的罗斯托夫喊到面前来。
“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说,“难道这是波兰玛祖尔卡舞么?不过她跳得真妙。”
尼古拉知道杰尼索夫甚至在波兰亦以跳波兰玛祖尔卡舞的技能而遐尔闻名,他跑到娜塔莎跟前说:
“你去挑选杰尼索夫吧。他跳得很棒!妙极了!”他说。
当又轮到娜塔莎的时候,她站立起来,迅速地移动她那双穿着带有花结的短靴皮鞋的小脚,她独自一人羞答答地穿过舞厅跑到杰尼索夫所坐的那个角落。她看见,大家都朝她望着,等待着。尼古拉看见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微露笑容,争吵着什么,杰尼索夫表示拒绝,可是他还流露着愉快的微笑。
他向前跑去。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请吧,”娜塔莎说道,“我们一块儿跳舞,请吧。”
“怎么,伯爵小姐,免了吧,别给我添麻烦。”杰尼索夫说。
“得啦,够了,瓦夏。”尼古拉说。
“简直像劝只公猫瓦西卡似的。”杰尼索夫诙谐地说。
“以后我整个夜晚给您唱歌。”娜塔莎说道。
“女魔法师,想对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杰尼索夫说,他摘下马刀。杰尼索夫从几把椅子后面走出来,紧紧地握住女舞伴的手,稍微抬起头,伸出一条腿,等待着音乐的拍节。只有在骑马和跳玛祖尔卡舞的时候,才看不清杰尼索夫那矮小的身材,于是他装出像个连他自己也感觉得到的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他等待着音乐的拍节,得意洋洋地、诙谐地从侧面看看自己的舞伴,忽然间,他用一只脚轻轻一顿,便像小皮球似的富有弹力,从地板上跳起来,他带着女舞伴沿着那圆形舞池,飞也似地旋转起来。他用一只脚一声不响地从半个舞厅跑过去,好像没有看见摆在面前的几把椅子似的,他于是劲直地向前冲去,可是,忽然间两只马刺给撞得叮当地响了一声,他叉开两腿,后跟落地,站着不动,站了一秒钟。就在马刺的撞击声中,他的两脚在原地跺得咚咚响,一面疾速地转动,一面用左脚轻轻地磕打着右脚,又沿着圆形舞池飞快地旋舞。娜塔莎正在猜着他打算做点什么事,而她自己竟然不知道,怎么会听任他摆布,跟在他后面走去,时而他带着她旋转,时而用右手,时而用左手,时而弯屈膝头,引导她绕着自己转动,又霍然站立起来,飞速地向前冲去,就好像他要不喘气地跑过这几个房间似的,时而他又忽然停下来,出人意外地跳出一个新花样。当他在舞伴的座位前面活泼地带着她转动的时候,他碰击一下马刺,向她鞠躬了。娜塔莎甚至没有向他行个屈膝礼。她困惑不安地把她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面露微笑,仿佛不认得他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说。
尽管约格尔不认为这是地道的玛祖尔卡舞,但是人人都赞赏杰尼索夫的技巧,开始不断地挑选他做舞伴,老头子也面露微笑,开始谈论波兰和美好的旧时代。杰尼索夫因跳玛祖尔卡舞而累得满面通红,他用手绢揩干脸上的汗。在娜塔莎旁边坐下,舞会上的人都没有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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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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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舞会之后过了两天,罗斯托夫在自己家里没有看见多洛霍夫,在他家里也没有碰到他,第三天接到他的一封便函。
“鉴于你所熟知的种种原因,我再也不欲登门拜访,我瞬将重返部队,是以特为各位友人举行告别酒会,敬祈莅临英吉利饭店。”罗斯托夫同自己家里人和杰尼索夫在剧院里看过戏了,九点多钟离开剧院,在这个约定的日子来到了英吉利饭店。他立刻被人领到多洛霍夫于是夜租用的上等客房里去。
约计二十人聚集在桌子周围,多洛霍夫坐在桌前,左右两旁都点着一支蜡烛。桌子上摆着金币和纸币,多洛霍夫正在分牌。在他求婚和索尼娅拒绝之后,尼古拉尚未同他见面,每当想到他们相会这件事,他总会心慌意乱。
多洛霍夫那冷淡而明亮的目光投射到站在门旁的罗斯托夫身上,仿佛他老早就在等候他似的。
“许久不见面了,”他说,“你来了,表示感谢。我分完纸牌,一会儿伊柳什卡带着合唱队也要来的。”
“我去过你那里了。”罗斯托夫满面通红地说道。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他的话。
“你可以下赌注。”他说。
这时分罗斯托夫回想起他和多洛霍夫的一次奇怪的谈话。“只有笨蛋们才靠牌运来赌钱。”那时多洛霍夫这样说。
“也许你害怕和我赌博吧?”现在多洛霍夫这样说,仿佛猜中了罗斯托夫的想法,他于是微微一笑。罗斯托夫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他还怀有他在俱乐部午宴上怀有的那种心情,总之在那时,多洛霍夫似乎讨厌日常生活,他觉得必须做件奇特的多半是残忍的事来排除苦闷。
罗斯托夫感到尴尬万分,他在脑海中寻思,却未想出一句戏谑的话来回答多洛霍夫。但在多洛霍夫还来得及这样做的时候,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罗斯托夫的脸,慢条斯理地一字一板地对他说,让大家都能听见他说的话。
“不过,你总会记得,我和你谈过赌博的事……笨蛋,谁想靠运气来赌博,要有把握才来赌博,我想试试看。”
“是靠运气来试试,还是有把握才来试验?”罗斯托夫想了想。
“最好不要赌,”他补充一句,把启了封的一副纸牌往桌上一磕,补充地说:“诸位,下赌注!”
多洛霍夫把钱向自己身前推一推,准备发牌。罗斯托夫在他身边坐下来,他最初没有赌钱。多洛霍夫不时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不赌钱呀?”多洛霍夫说。多么奇怪,尼古拉觉得非拿牌不可,押下一小笔赌注,开始赌起来。
“我身上没有带钱。”罗斯托夫说。
“可以赊帐!”
罗斯托夫押下了五个卢布,输了钱,再押下赌注,又输了。多洛霍夫凭大牌盖过了小牌,即是说接连赢了罗斯托夫十张牌。
“诸位,”他做庄做了一阵子以后,说道,“请诸位把钱放在牌上,要不然我会算错帐的。”
赌徒中有一人说,他希望能给他赊帐。
“可以赊帐,但我害怕会把帐算错,请把钱放在牌上,”多洛霍夫回答,“你不要怕难为情,以后我同你清帐。”他对罗斯托夫补充地说。
赌博正在持续着,仆人不断地给每个赌徒送来香槟酒。
罗斯托夫的牌张张给盖过了,他欠的帐上记下了八百卢布。他本来要在一张牌上押下八百卢布,但在人家给他送上香槟酒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又押下一笔一般的赌注——
二十个卢布。
“别管它吧,”虽然多洛霍夫没有去望罗斯托夫一眼,但是他这样对他说,“你快点儿赢回输掉的钱吧。我输给人家,可是我总要赚你的钱。也许你害怕我吧?”他重复地说。
罗斯托夫听从他的话,不更改写下的八百卢布,押在那张他从地上拾起来的破了角的红桃七点上。后来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张牌。他押在红桃七点上,拿起一截断了的粉笔在这张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数目字“800”;喝了一杯给他端来的烤热的香槟,对多洛霍夫的话付之一笑,心里发慌,极度紧张地注视多洛霍夫那双拿牌的手,等待着翻开一张红桃七点来。这张红桃七点的赢或者是输,对罗斯托夫具有重大意义。上周星期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给了他儿子两千卢布,他从来不喜欢谈起金钱上的困难,可是现在伯爵对他说,这笔钱在五月份以前是最后的一笔钱了。因此他叫儿子这回要节省一点,尼古拉说,他觉得这些钱太多了,他保证他在入春以前不再拿钱了。现在这笔款项中只剩下一千二百卢布。因此红桃七点这张牌不仅意味着他输掉一千六百卢布,而且意味着他必须违背诺言。他心里发慌,极度紧张地注视多洛霍夫的手并且思忖着:“嘿,快点儿吧,把这张纸牌交给我,我就可以乘车回到家里去,跟杰尼索夫、娜塔莎和索尼娅一起吃晚饭,说真话,我永远不再摸牌了。”在这个时刻,他头脑中浮现出他的家庭生活:他和彼佳开玩笑,他和索尼娅谈话,他和娜塔莎表演二重奏,他和父亲玩“辟开”牌,甚至在波瓦尔大街的住宅中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这一切在他的想象中清晰而迷人,洋溢着激情,仿佛这一切是久已逝去的、不可复得的、至为宝贵的幸福。他不能容忍无聊的运气竟使红桃七点先置于右边,而不是先置于左边,以致使他丧失重新享受的、重现异彩的幸福,使他陷入从未经历的未知的灾难的深渊。这是不可能的,他仍旧心悸,几乎要屏住气息,等待着多洛霍夫的两只手的动作。他那双大骨骼的、有点发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汗毛的手,把一副纸牌放在桌上,拿起仆人给他送来的玻璃杯和烟斗。
“你真的不怕和我一块赌钱吗?”多洛霍夫重复地说,他好像要讲一个令人听来愉快的故事,他把牌放下,靠在椅子背上,面露微笑,慢吞吞地讲起来。
“对了,诸位,有人告诉我说,莫斯科传出了谣言,好像说我是一个赌棍,因此我奉劝你们对我要提防点儿。”
“喂,你发牌吧!”罗斯托夫说。
“噢,莫斯科的娘儿们!”多洛霍夫说道,面露笑容地抓起了纸牌。
“哎——呀!”罗斯托夫伸出一双手,托住了头发,几乎喊了一声。他所要的红桃七点居然放在上头,成了这副牌的第一张。他所输的钱超出他的偿付能力了。
“不过你不要豁出命来碰运气。”多洛霍夫说,匆匆地瞥了罗斯托夫一眼,又继续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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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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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半钟头,多数赌徒都在开玩笑地瞧着自己的牌儿。
赌局的焦点凝聚在罗斯托夫一个人身上。他欠的帐上写下了一长列数字,而不是一千六百卢布,他数数,计有上万卢布了,可是到目前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个数目字已经高达一万五千卢布。而实际上他所欠的赌帐已经超过两万了。多洛霍夫不去听、也不去讲故事了,他注意罗斯托夫两只手的每个动作,有时候迅速地回头望望他欠的赌帐。他坚决地继续赌下去,直到这笔欠帐增加到四万三千卢布。他选定这个数目,是因为“四十三”正是他的年龄和索尼娅的年龄的总和。罗斯托夫把两只手托着头,坐在那写满数字、溅满葡萄酒、堆满纸牌的桌前。一种令人痛苦的印象保留在他的脑际:这两只骨骼大的、有点发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来的长满汗毛的手,这两只他既爱且恨的手支配着他。“六百卢布、爱司、角、九点……赢回钱来是不可能的!……呆在家里多么愉快啊……杰克上要加倍下赌注……这是不可能的啊!……他干嘛硬要这样对待我呢?……”罗斯托夫一面想着,一面回忆着。他有时候押下一笔大赌注,可是多洛霍夫拒绝吃他的牌,并且给他定赌注。尼古拉屈从于他,他时而祷告上帝,如同他在战场上,在阿姆施特滕桥上祷告一般;他时而猜想,桌子底下的一堆折坏的纸牌中随便一张落到他手上,就可以救他一把,他时而算算,他穿的制服上有几根绦带,试图把全部输掉的钱都押在和绦带总数相同的纸牌上,他时而环顾其他的赌徒,向他们求救,时而睇睇多洛霍夫那副现在变得冷漠的面孔,极力地想弄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
“他不是不晓得,赌博输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希望我趋于毁灭吧?要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要知道我疼爱过他……但是他没有过错,在他走运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没有过失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我难道杀了什么人?难道侮辱了什么人?想要危害什么人?为什么竟会面临这种可怕的灾难?这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在不久以前,当我走到这张牌桌面前的时候,我想赢它一百卢布,够买一个首饰匣送给我妈妈过命名日,然后就回家去。我那时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快活啊!那时候我也不明白我怎么竟会那样幸福啊!这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而这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处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这种变化是以什么作为标志的?我还是这样坐在这个地方,坐在这张牌桌旁边,还是这样选牌和出牌,而且还望着这双骨骼大的灵巧的手。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我身强体壮,还是那个样子,还呆在这个地方。不,这是不可能的!结局想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虽然这个房间里不太炎热,但是他满面通红,浑身出汗,他的面孔显得可怕而且可怜;尤其是力不从心,想装出沉着的样子,那就更加可怕,而且可怜了。
欠帐已高达四万三千这个命中注定不祥的数目。罗斯托夫刚刚输掉三千卢布,他挑选一张牌,折上纸牌的一角,再下四分之一的赌注,这时多洛霍夫把纸牌往桌上一磕,挪到一边,拿起一根粉笔把它摁断,用那容易辨认的雄健的笔迹开始给罗斯托夫结帐。
“该吃晚饭了,该吃晚饭了!你看,茨冈人来了!”几个面目黧黑的男女真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话。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可是他冷漠地说:
“怎么,你不再赌了?我选好了一张好牌。”好像赌博这一娱乐使他最感兴趣似的。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道,“现在只有一条路,对准额头开一枪自杀吧。”同时他又愉快地说。
“喂,再来一张牌吧。”
“很好,”多洛霍夫结完帐,说道,“很好!押二十一卢布的赌注,”他指着四万三千一笔整数的零头“二十一”这个数字说,他拿起一副纸牌,准备发牌。罗斯托夫顺从地折上纸牌的一角,用心地写上二十一,以取代原来准备押的六千。
“我横竖一样,”他说道,“我很想知道的只是,你要把这个十点‘吃’掉,还是让给我。”
多洛霍夫开始认真地发牌。哦,罗斯托夫这时分多么痛恨那双支配他的手,那双稍微发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来的、指头短短的、长满汗毛的手……十点赢了。
“您欠四万三千,伯爵,”多洛霍夫从桌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时说道,“不过,坐得太久了,会疲倦的。”他说道。
“是的,我也疲倦了。”罗斯托夫说。
多洛霍夫打断他的话,好像在提醒他,开玩笑对他是不体面的。
“什么时候叫我来拿钱,伯爵?”
罗斯托夫面红耳赤,把多洛霍夫喊到另一间房里。
“我不能马上全数偿付,你可以拿张期票。”他说道。
“罗斯托夫,请你听听,”多洛霍夫说,明显地露出微笑,不住地盯着尼古拉的眼睛,“你知道有句俗话:‘在恋爱中走运,在赌博中就倒霉。’你的表妹爱上你了。我知道。”
“噢!我觉得自己受到这个人的支配,这多么可怕。”罗斯托夫想。罗斯托夫明白,公开说出这次输钱的事,会使他父母遭受到多么大的打击,他明白,摆脱这一切是多么幸运,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他能够使他摆脱这种耻辱和痛苦,而他现在像猫儿玩弄耗子那样,竟想玩弄他。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想说一句话,可是尼古拉打断他的话。
“我的表妹与此事毫不相干,用不着谈论她!”他疯狂地喊道。
“那末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多洛霍夫问道。
“明天。”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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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声“明天”并且保持得体的腔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独自一人走回家去,看见妹妹、弟弟、母亲和父亲,承认错误,并向家里的人要钱,这倒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在许下诺言之后没有权利再要钱了。
家里的人都还没有睡觉。罗斯托夫家里的青年已经从剧院里回来,吃罢晚饭,便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尼古拉刚刚走进大厅,一种抚爱的、诗意的气氛笼罩住了,这年冬天他们家中经常洋溢着这种气氛,在多洛霍夫求婚和约格尔举办舞会之后,而今迷漫于索尼娅和娜塔莎的上方的气氛,看来就像雷雨前的空气一样变得更浓了。索尼娅和娜塔莎穿着那件他们上戏院时穿的天蓝色的连衣裙,显得非常迷人,而且她们也知道自己的俊俏,于是带着惹人喜爱的微笑伫立于击弦古钢琴旁边,薇拉和申申在客厅中下象棋。老伯爵夫人等候着儿子和丈夫,正和住在他们家里的贵族老太太一块摆纸牌猜卦。杰尼索夫的两眼闪闪发亮,头发蓬乱,他把一只脚向后伸出来,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坐着,他那短短的指头拍击着琴弦,弹出和弦,眼珠儿骨碌地乱转,并用他那尖细、嘶哑、然而准确的声音吟唱着他所创作的诗歌《神奇的仙女》,正试图为其歌词配曲。
神奇的仙女,
请你告诉我:
是什么力量
吸引我拨弄
遗弃的琴弦?
你在我心中
播下了火种,
是什么灵感
洋溢于指头?
他很热情地唱歌,他那双玛瑙般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惊惶失措的、深感幸福的娜塔莎。
“美极了!妙极了!”娜塔莎喊道,“再唱一段吧。”她说着,没有发觉尼古拉走进来了。
“他们那里还是那个样子。”尼古拉想了想,他朝客厅里张望,望见了薇拉、母亲和老妇人。
“啊,你瞧,尼古连卡来了!”娜塔莎跑到他跟前。
“爸爸在家吗?”他问道。
“你回来了,我多么高兴!”娜塔莎说道,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们都很快活哩。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为我多待了一天,你知道吗?”
“爸爸不在家,还没有回来过啦。”索尼娅说道。
“真想不到,聪明人,你回来了,你到我这里来,我的亲人。”从客厅里传来伯爵夫人的语声。尼古拉走到母亲面前,吻吻她的手,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桌子旁边,看看她那双摆纸牌卜卦的手。从大厅里传来一片笑声和劝说娜塔莎的愉快的谈话声。
“得啦吧,好,好,”杰尼索夫喊道,“现在用不着托词推卸,该您唱Barcarolla①了,我央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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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威尼斯的船歌。
伯爵夫人掉过头来望望默不作声的儿子。
“你怎么啦?”母亲问尼古拉。
“哦,没有什么,”他说道,好像他厌烦这个提来提去的问题,“爸爸快回来了吧?”
“我想,快回来了。”
“他们还是那个样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要到哪里去才好?”尼古拉想了想,又到那摆放击弦古钢琴的大厅里去了。
索尼娅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弹奏着杰尼索夫特别爱听的船夫曲的序曲。娜塔莎想要唱歌了。杰尼索夫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望着她。
尼古拉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
“何苦强迫她唱歌!她会唱什么歌?这是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儿。”尼古拉想道。
索尼娅弹奏了序曲的第一个和弦。
“我的天,我毁灭了,我是个无耻的人。只有一条路,对准自己的额角,开枪自杀,不要唱歌吧,”他想了想,“走开吗?可是到哪里去呢?横竖无所谓,让他们唱吧!”
尼古拉阴郁起来,继续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地看看杰尼索夫和几个小姑娘,想避开他们的目光。
“尼古连卡,您怎么啦?”索尼娅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她的目光仿佛在问他似的。她立刻看出,他出了什么事。
尼古拉把脸转过去,不看她。娜塔莎也非常敏感,她一下子觉察出哥哥神态。她尽管看出了,但是在这个时刻,她非常快活,根本没有想到什么悲哀、忧伤和内疚,她(这是年轻人常有的情形)存心哄骗自己,“不,我现在太快活了,不能因为同情别人的痛苦而伤害自己的快乐心情。”她有这种感觉,并且对自己说:“不,我也许是弄错了,他应当像我这样快活。”
“喂,索尼娅。”她说了一声,便走到大厅中央,在她看来,那里的回音最响。像舞蹈家一样,娜塔莎稍微抬起头,放下她那双呆板地悬着的手,她用力地把重心从后跟换到脚尖上,在房间中央走了一圈,就停下来。
“你瞧,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在回答那跟随着她的杰尼索夫的得意洋洋的目光时,仿佛是这样说的。
“她因为什么而高兴啊!”尼古拉瞧着他的妹妹时,思忖了一会,“她怎么不感到寂寞,不感到羞耻!”娜塔莎唱出了第一个音,拉开了嗓门,挺起了胸脯,眼睛里露出严肃的表情。这个时分她既不想到任何人,也不想到任何事,一个一个的音从嘴中滔滔不绝地吐出来,嘴角上流露微笑,任何人在同样的时间距离和同样的音程中都能发出这些音来,声音千次地使您无动于衷,但到一千零一次时它却使您颤栗,使您涕泪横流。
这年冬天,娜塔莎破天荒地非常认真地唱起歌来,她所以这样做,特别是因为她的歌声能使杰尼索夫心旷神怡。现在她不像儿童那样唱歌了,在她的歌唱中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滑稽可笑的、儿童般卖力的感觉,但是,那些听过她唱歌的内行的裁判员都说,她还唱得不太好。“虽然还没有训练,但是嗓子倒很好,应当训练一番。”人人都这么说。但是平常大家却是在她的歌声停止后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的。在这个送气不正确、换气费力、没有训练好的歌喉正在唱歌的时候,就连这些内行的裁判员也不开腔说话,而只是欣赏这个没有训练好的歌喉,只是希望再听她唱一遍。在她的歌喉中含有少女的纯真、对歌声迷力的无自知之明以及尚未训练的歌喉的柔和悦耳,这一切与歌咏技巧的缺乏联系起来看,使人感到,如果你不去毁坏这个歌喉,那末,这一切丝毫也不能改变她的歌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听见她的嗓音,瞪大眼睛,想了想。“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今天唱得怎么样?”他想了想。在他看来,全世界的人们忽然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下一个音符、下一个歌句,世界上的一切被分成三拍:“Oh,mio crudele affetto…①一、二、三、……一、二……三……一……Oh mio crudele affetto…一、二、三……一。唉,我们的生活多么荒谬啊!”尼古拉想道。“所有这一切,不幸也好,金钱也好,多洛霍夫也好,愤恨也好,荣誉也好,这一切全是废话……只有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嗬,娜塔莎,嗬,亲爱的!啊,吗呀!……她怎样唱好这个si?唱好了!谢天谢地!”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在唱歌,为着要加强这个si,他用了高三度的第二音。“我的天!多么好!我难道唱出来了?多么幸运!”
他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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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啊,我的残酷的爱情……
啊,这个三度音颤动得多么厉害,罗斯托夫心灵中至为美好的东西被触动了。它不以世界上的一切为转移,它高于世界上的一切!赌场上的输钱、多洛霍夫之流、谎言,可是不成!……全是废话!即使杀人、偷窃,在听到歌声时,仍旧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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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许久都没有像今日这样享受音乐的这种乐趣。但当娜塔莎一唱完船夫曲,他又想起了现实生活。他一言不发,便走出门,下楼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一刻钟之后,老伯爵怀着快乐和满意的心情从俱乐部回来了。尼古拉听到他回来,便去看他。
“怎么样,快活了一阵吧?”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他对儿子很高兴地、骄傲地微笑。尼古拉想说一声“是的”,但是说不出口,几乎要痛哭起来。伯爵抽抽烟斗闲呆着,没有看出儿子的神态。
“唉,不可避免的事啊!”尼古拉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这样想。突然他用那漫不经心的口气对父亲说话,那口气使他自己显得卑鄙,仿佛是他向父亲要一辆轻便马车进城走一趟似的。
“爸爸,我有事情来找您。我险些儿忘记了。我要用钱。”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父亲怀着特别愉快的心情说,“我对你说过,钱不够用的。要很多钱吗?”
“要很多钱,”尼古拉面红耳赤,流露出愚蠢的、漫不经心的微笑,说道,他对自己的这种微笑,后来长久地都不能宽恕,“我赌博输了一点钱,即是说,甚至可以说,输了很多,很多,四万三千卢布。”
“什么?输给谁?……你开玩笑!”伯爵大声喊道,忽然像老年人那样,中风似地涨红了脖子和后脑勺。
“我答应明天付款。”尼古拉说。
“真的吗?……”老伯爵说,摊开两手,软弱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究竟要怎么办啊!谁不会发生这种事。”儿子用放肆的、大胆的口气说,而他心里却认为自己是个一辈子也不能赎罪的坏蛋、下流人。他很想吻吻父亲的手,跪下来请求他原谅,但他却用漫不经心的、甚至粗鲁的口气说,谁都会发生这种事。
“是的,是的,”他说道,“很难,我怕很难搞到这笔钱……谁都是遇到这种事!是的,谁都会遇到这种事……”伯爵于是向儿子脸上匆匆一瞥,他从房里走出去了……尼古拉准备受责备,但他心中决不会料到有这种事。
“爸爸!爸……爸!”他在父亲背后痛哭流涕,大声喊道,“饶了我吧!”他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用他的嘴唇紧紧地亲吻,大哭起来。
当父亲和儿子正在详谈的时候,母亲和女儿也在说明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娜塔莎很紧张地跑到母亲面前。
“妈妈!……妈妈!……他向我求……”
“求什么?”
“求,求婚,妈妈!妈妈!”她大声喊道。
伯爵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杰尼索夫求婚了。向谁求婚?向这个小姑娘娜塔莎求婚,她在不久前还玩洋娃娃,而现在尚在学习课程呢。
“娜塔莎,够了,甭说蠢话了!”她说道,仍然希望,这只是开玩笑罢了。
“你看,哪里是说蠢话!我跟您说正经话,”娜塔莎气氛地说,“我来问问,该怎么办,可是您对我说:‘一派胡言’
……”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
“如果杰尼索夫先生向你求婚是真有其事,那么你就对他说,他是个傻瓜,也就算了。”
“不,他不是傻瓜。”娜塔莎抱怨地、严肃地说。
“好,那你想要怎么样?你们今天真的在恋爱。好,你爱上他了,那么你就嫁给他吧,”伯爵夫人生气地发笑,开口说,“上帝保佑吧!”
“不,妈妈,我没有爱上他,也许并没有爱上。”
“好,那你就这样告诉他。”
“妈妈,您在生气吗?您不要生气,亲爱的,我到底有什么过失呢?”
“不,我的亲人,没有什么,是不是?若是你愿意,我就去说给他听。”伯爵夫人面露微笑地说。
“不,我自己去说,只请您教教我吧。您心里总是觉得轻松,”娜塔莎回答她的笑容时补充地说,“如果您知道他对我怎样说就好了!我原来就晓得,他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不过他是无意中提出来的。”
“嗯,还是应当拒绝他。”
“不,不应当。我太怜悯他啊!他多么可爱。”
“嗯,那你就接受求婚吧,而且也该嫁人了。”母亲气忿地、嘲笑地说。
“不,妈妈,我太怜悯他了。我不晓得要怎样对他说。”
“你用不着说,我亲自去说。”伯爵夫人说,她感到愤慨地是,有人竟敢把这个小小的娜塔莎当大人看待。
“不,您决不要去,我自己去,您就在门边听吧。”娜塔莎穿过客厅向大厅跑去,杰尼索夫用手捂住脸,还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他听见她那轻盈的步履声便一跃而起。
“娜塔莎,”他脚步飞快地朝她跟前走去时说道,“您决定我的命运吧。您已经掌握它了!”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太怜悯您啊!……不,不过,您是个好人……可是不应当……这样……我将会永远疼爱您的。”
杰尼索夫朝她手边弯下腰来,她于是听到那古怪的、她听不懂的声音。她吻了吻他那黑发卷曲而蓬乱的头。这时可以听见伯爵夫人仓促地摆动连衣裙时发出的沙沙响声。她走到他们跟前。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感谢您的垂爱,”伯爵夫人用困窘不安的,但杰尼索夫听来觉得严肃的声音说道,“可是我女儿太年轻了,我以为,您是我儿子的朋友,您得首先跟我讲讲。那您在这种场合下就不会使我非拒绝您不可了。”
“伯爵夫人……”杰尼索夫开了腔,低垂着眼睛,流露出愧悔的神情,心里还想吐出什么话,但是讷讷不出于口。
娜塔莎不能心平气和地望见他那副惨样子。她开始大声地哽咽起来。
“伯爵夫人,我得罪您了,”杰尼索夫用若断若续的嗓音继续说下去,“不过您知道,我非常喜爱您的女儿和你们全家人,为了……我宁可献出两次生命。”他瞧瞧伯爵夫人,看出她那副严肃的面孔……“伯爵夫人,好,再见吧。”他说,吻吻她的手,没有瞧娜塔莎一眼,便迈开飞快的、坚定的脚步从房里走出去了。
次日,罗斯托夫送走了杰尼索夫,因为他不愿在莫斯科多呆一天了。杰尼索夫的莫斯科的朋友们都在茨冈人那里为他饯行,他简直记不得,人们怎样把他送上雪橇,怎样驶过了头三站驿道。
杰尼索夫离开后,罗斯托夫等着要钱,可是老伯爵不能一下子收到这笔钱,于是罗斯托夫在莫斯科又待了两个礼拜,足不出户,多半是呆在小姐们房里。
索尼娅对他比以前更温柔、更忠诚了。显然她是想向他表明,他赌博输钱,这件事是至为伟大的英勇行为,为此她如今更爱他了。但是尼古拉却认为他自己配不上她了。
他在小姑娘们的纪念册上写满了诗和乐谱,在终于寄出四万三千卢布。并且接到多洛霍夫的收条后,未与任何熟人辞行,便在十一月底启程去赶上业已抵达波兰的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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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和妻子反目并且表明态度之后,就启程前往彼得堡。那时托尔若克驿站上没有驿用马匹,也许是驿站站长不愿意供应。皮埃尔不得不等候。他和衣躺在圆桌前面的皮革沙发上,把那双穿着厚皮靴的大腿伸到这张桌子上,沉思起来了。
“请问,要把箱子搬进来吗?请问,要铺床、沏茶吗?”仆人问道。
皮埃尔不回答,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前一站就已陷入沉思状态中,还在继续想到一桩如此重要的事情,以致于丝毫没有注意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不仅漠不关心,是早一点还是迟一点抵达彼得堡,或则是这个驿站是否有他得以休息的地方,而且他在比较那些萦回于脑际的想法的时候:在这个驿站他呆几个钟头,还是呆它一辈子,他也同样是满不在乎的。
驿站长、驿站长夫人、仆役、卖托尔若克刺绣品的农妇,都走进来向他提供帮助。皮埃尔没有改变两腿向上跷起的姿势,他透过眼镜睇着他们,心里不明了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尚未解决他所关心的那些问题又怎么能够熬得下去。可是在决斗后,他从索科尔尼克森林走回家去,度过了一个折磨他的不眠之夜,从那天起,萦回于脑际的还是那些老问题,而此时,在孤独而又寂寞的旅行中,这些问题就更加强有力地把他控制住了。无论他开始想到什么事情,他总会回到那些他无法解决,也无法停止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上来。好像他的头脑中有一颗用以支撑他整个生命的主要螺丝给拧坏了。这颗螺丝钉既拧不进去,也旋不出来,它总是在同一个螺纹中空打转儿,而且不能使它停止旋转。
驿站长走进来了,低首小心地请他大人只消等候两小时,然后拨给大人(听凭命运吧)特快驿马。驿站长显然是在撒谎,他只想向过路旅客索取更多的钱罢了。“这是好,还是坏?”皮埃尔向他自己提问。“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对别的过路旅客来说,这是坏事,对他本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因为他一无所有。他说,为了这一点有个军官揍了他一顿。军官揍他,因为他应该赶路。而我向多洛霍夫开了一枪是因为我认为我自己遭受了侮辱。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罪人,时隔一年,人们就把处死他的人杀了,也是因为某种缘由吧。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应该爱什么?应该恨什么?为什么而生,我是什么人?何谓生?何谓死?是什么势力支配着一切?”他问自己。在这些问题之中,没有一个得到了解答,只有一个根本不是针对这些问题的、不合乎逻辑的解答不在此列。这个解答如下:“你死了,一切都宣告结束。你死了,一切真相都大白,或则说,你停止发问了。”
但是死也是很可怕的。
托尔若克的女商贩用小尖嗓子兜售自己的商品,特别是兜售山羊皮便鞋。“我有几百卢布,无处可花,可是她穿着一件破皮袄站在这里,畏葸地望着我,”皮埃尔想道,“干嘛需要这些钱?这些钱的确可以给她增添一丁点儿幸福和心灵上的安慰吗?难道尘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和我少受一点灾难和死亡的摆布吗?死亡将一切归于终结,死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将要来临,它和永恒相比,反正是瞬息间的经历而已。于是我又使劲地按着那个空转的螺旋,它还在原来那个地方转动着。”
他的仆人给他递上一本裁开一半的书——苏扎夫人的书信体长篇小说。他开始浏阅关于阿梅莉·德芒费尔德的痛苦、为维护高尚品德而奋斗的叙述。“当她正爱着那个引诱她的男人的时候,干嘛她又要和他作斗争?”他想道,“上帝不会赋予她的灵魂以违背他的意志的欲望。我从前的妻子不作斗争,大概她的做法是对的。没有发现什么,”皮埃尔又对自己说,“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们只知道,我们一无所知。这就是人类智慧的高度表现。”
在他看来,他自己身上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是紊乱的、毫无意义的、令人厌恶的。但是皮埃尔在他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厌恶情绪中,却发现一种令人激动的喜悦。
“我冒昧请求您大人稍微靠拢些,这是他老人家的位子,”驿站长说道,走进房里来,领着一位因为缺乏马匹而滞留的过路客人。过路客人是个骨骼宽大、皮肤发黄、满面皱纹、敦敦实实的老头,他那炯炯有神的浅灰色的眼睛上面垂下斑白的眉毛。
皮埃尔把他自己的一双腿从桌上移开,站起来,走过去,睡到给他预备的一张床上,不时地望望走进来的人,这个人带着阴沉的、疲惫的面容,不去端详皮埃尔,便在仆人的帮助下很费劲地脱下衣裳。过路客人还披着一件破旧的南京土布吊面的皮袄,瘦骨嶙峋的脚上穿着一双毡靴,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把那两鬓宽阔的、留有短发的、硕大的脑袋靠在沙发背上,朝别祖霍夫瞥了一眼。严肃、聪明、锐利的眼神,使皮埃尔惊讶不已。他很想和过路客人谈话,但当他要向他问问旅途情况的时候,过路客人闭上了眼睛,叠起他那双满是皱纹的老头儿的手,有个指头上戴着一只刻有骷髅图样的生铁制的大戒指,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是休息,皮埃尔觉得,过路人也许正在安闲地深思熟虑着什么事。过路客人的仆人满面皱纹,也是个皮肤发黄的老头,他没有胡髭和髯须,看起来不是剃过,而是从来都没有长过胡须。手脚灵便的老仆人打开路上用的食品箱,摆好茶桌,端来沸腾的茶炊。当一切准备停妥,这个年老的过路客人睁开了眼睛,移动脚步,走到桌前,给他自己一杯茶,又给另一位没有胡须的老年人斟一杯茶,把茶递给他。皮埃尔开始感到心情不安,他不得不跟这位过路客人谈谈话,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少不了的事。
仆人把那只翻过来的空茶杯和没有吃完的糖块端回去,问了问他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把书递过来,”过路客人说。仆人递上一本书,皮埃尔觉得这是一部教会的书,过路客人于是埋头于阅读。皮埃尔注视着他。过路客人忽然把书本挪开,夹上书签,合起来,又闭上眼睛,胳膊肘支撑在沙发背上,保持原有的姿势坐下来。皮埃尔望着他,还没有把脸转过来,老头就睁开眼睛,用那坚定而严肃的目光逼视着皮埃尔的面孔。
皮埃尔觉得自己不好意思,想避开这种目光,但是老年人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强烈地吸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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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出差错,我有幸正在和别祖霍夫伯爵攀谈。”过路客人从容不迫地大声地说。皮埃尔沉默不言,用那疑问的目光透过眼镜注视着他的对话人。
“久闻大名,”过路客人继续说,“我也听说阁下遭遇不幸,”他好像强调最后一个词,好像他说了一句:“是的,不幸,不管您是怎样说,我还是知道,您在莫斯科发生的事,是一大不幸,”“阁下,对此我深表遗憾。”
皮埃尔面红耳赤,急忙从床上放下一双脚,向老头弯下腰来,不自然地、畏葸地露出微笑。
“阁下,我不是出于好奇而向您提到这件事情,而是因为更重要的缘由。”他沉默半晌,一直盯着皮埃尔,坐在沙发上向前移动一下身子,用这个姿势请皮埃尔在他身旁坐下来。皮埃尔很不愿意和这个老头谈话,但他情不自禁地顺从他的意思,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来。
“阁下,您很不幸,”他继续说道,“您很年轻,我已经老了。我愿意竭尽全力地帮助您。”
“哎呀,”皮埃尔面露不自然的微笑说,“我很感谢您……请问您从哪里来?”过路客人的面容显得不和蔼,甚至冷漠而严峻,虽然如此,但是新相识的言谈和面容却对皮埃尔产生强烈的魅力。
“但是,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因为某种缘故会使您感到不愉快的话,”老头子说,“那末,阁下,就请您率直地说。”于是他忽然出乎意外地流露出父亲般温柔的微笑。
“啊,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相反地,和您交朋友我很高兴。”皮埃尔说,他又向新相识的手上瞥了一眼,距离更近地仔细瞧了一下他的戒指,他看见了戒指上刻出的骷髅图样——共济会的标志。
“请您允许我问问,”他说道,“您是共济会员吗?”
“是的,我属于共济会,”过路客人说,越来越深情地谛视皮埃尔的眼睛。“我代表我自己,并且代表他们向您伸出友谊的手。”
“我怕,”皮埃尔说,流露出微笑,在共济会员个人对他的信任和他对共济会员信仰的嘲笑这一习惯之间,他摇摆不定,“我怕我头脑简单,难以理解,怎么说呢,我怕我对整个宇宙的观点和您大有径庭,我们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我熟悉您的观点,”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那种观点对于您仿佛是思维活动的产物,这是大多数人的观点,也就是骄傲、懒惰和愚昧造成的同样的后果。阁下,请您原谅我,如果我不熟悉它,我就不会跟您谈话了。您的观点是一种可悲的谬见。”
“正如我所能推断的那样,您也陷入了谬误之中。”皮埃尔面露微笑时说。
“我决不敢说,我洞悉真理,”共济会员说,他以那明确而坚定的言词越来越使皮埃尔感到惊讶。“谁也不能独自一人获得真理,从我们的始祖亚当到我们当代,只有依靠千百万代人的共同参与,才能一砖一瓦地兴建起不愧称为伟大上帝所在地的庙堂。”共济会员把话说完后,闭起了眼睛。
“我应当对您说,我不信仰,不……信仰上帝。”皮埃尔深感遗憾地、吃力地说,他觉得必须把真情全部说出来。
共济会员仔细地瞧瞧皮埃尔,微微一笑,那神态就像拥有百万家财的富翁对一个穷人露出微笑似的,穷人想对富翁说,他这个穷人缺乏能够使他幸福的五个卢布。
“是的,阁下,您不知道他,”共济会员说,“您不可能知道他。您不知道他,所以您也不幸。”
“是啊,是啊,我不幸,”皮埃尔承认,“可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您不知道他,阁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知道他,不过他就开这儿,他在我心中,他在我的话语中,他在你心中,甚至在你甫才说的那些亵渎的话语中。”共济会员用那严肃的、颤抖的声音说。
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力图镇静下来。
“如果他不存在,”他轻声地说,“我和您就不会谈到他,阁下,我们谈到的是什么?是谁?你否定谁呢?”他忽然说道,话音中带有极度兴奋的威严的意味。“既然他不存在,是谁臆想出来的?为什么在你身上会有一个假设;有这么样的不可理解的内心世界?为什么你和全世界已经推测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内心世界——具有万能、永恒和无限这些特性的内心世界的存在?……”他停下来,很久地沉默不言。
皮埃尔不能,也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默。
“他是存在的,可是难以理解他。”共济会员又说起话来,他的眼睛不是向皮埃尔的面庞,而是向他自己前面望去,那两只老年人的手翻动着书页,由于内心的激动,这双手不能静止不动。“如果他是一个人,你怀疑这个人的存在,我可以把他领到你身边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给你瞧瞧。但是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怎么能向那个盲目的、或者熟视无睹的、不去理解他而且有目也看不清也不明了自己的肮脏行为和缺陷的人展示他的万能、永恒和仁慈呢?他沉默一会儿,“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命不凡,认为你是个贤人,因为你会道出这些亵渎的话,”他含着阴悒的讥笑说。“你比小孩更愚蠢、更不明事理,小孩玩耍精工钟表零件时,会冒失地说他不信任制造钟表的师傅,其原因是,他不明了钟表的用途。认识上帝是很困难的。从始祖亚当到我们今天,许多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为这种认识而进行工作,但是我们还远远未能达到目的,我们都认为,不理解上帝只是我们的弱点和他的伟大……”
皮埃尔极度紧张,用那明亮的眼睛瞅着共济会员的面孔,听他说下去,没有打断他的话,也不问什么,而是诚心地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说的话。他是否相信共济会员言谈中合乎情理的论据,或者像儿童一样相信共济会员发言的语调、坚强信念和热忱、相信嗓音的颤抖有时几乎会打断共济会员的发言,或者相信老年人这对由于信仰而变得衰老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或者相信从共济会员整个内心世界中闪耀出光辉的那种沉着和坚定以及对自己使命的认识;与皮埃尔的颓丧和失望相比照,共济会员的这些特点使皮埃尔大为惊讶,他诚心地希望确立自己的信念,而且也这样做了,他体会到一种安泰、更新和复活的快感。
“上帝不是靠智慧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去理解。”
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他恐惧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疑团。他害怕对话人的模糊不清的、难以令人信服的论据,他害怕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说道,“人类的智慧怎么不能领悟您所说的知识。”
共济会员流露出慈父般的温顺的微笑。
“至高的智慧和真理仿佛是我们要吸收的最清洁的水分,”他说,“我是否能把这种清洁的水分装进不清洁的器皿,再来评论它的洁净呢?只有从内心洗涤我自己,才能使吸收的水分达到某种洁净的程度。”
“是啊,是啊,正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至高的智慧的根基不光是理性,也不是理性知识所划分的世俗的物理学、历史学、化学及其他。至高的智慧是独一无二的。至高智慧包含有一门科学,即是包罗万象的科学、解释整个宇宙和人类在宇宙中所占地位的科学。为了给自己灌输这门科学,就必须洗净和刷新人的内心,因此在汲取知识之前,务必要有所信仰,对自己加以改造。为了达到这种目的,我们的灵魂中容纳了所谓良心的上帝之光。”
“对,对。”皮埃尔承认他说的话是对的。
“请你用精神的眼睛望望自己的内心,问问你自己,你是否满意自己?你单凭智慧获得了什么成就?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阁下,您非常年轻、您非常富有、您非常聪明而且有学问。您凭赐予您的这些财富做出了什么事业?您是否满意自己和您自己的生活?”
“不,我仇恨自己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你仇恨生活,那末你就改变它吧,你净化自己吧,在你净化的时候,你就会认识智慧。阁下,您看看自己的生活吧。您是怎样过活的?在狂欢暴饮和淫逸的生活中,您向社会得到一切,却未为它作出任何贡献。您得到了财富。您是怎样花掉的?您为他人作了什么?您是否为几万奴隶着想?您是否在智力和体力上帮了他们的忙?并没有。您享用他们的劳动,过着淫荡的生活。您就是干了这种勾当。您是否已经选择了一个服务地点,在那里您可以给他人带来好处?并没有。您是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您后来结婚了,阁下,承担了教导年轻妇女的责任,您究竟做了什么呢?您没有帮助她寻找真理的道路,却使她陷入虚伪和不幸的深渊。有个人侮辱您,您竟然把他打死,您说您不知道上帝,您仇视自己的生活。阁下,这里头没有什么不易于了解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之后,共济会员好像由于不停地谈天,谈得太久,谈疲倦了,他又把胳膊肘支撑在沙发背上,合拢了眼睛。皮埃尔注视这个老年人的很严肃的、一动不动的、几乎露出死色的面孔,他的嘴唇不出声地颤动着。他想这样说:是的,这是令人厌恶的、淫荡的、闲逸的生活,——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济会员老态龙钟地、嗓子嘶哑地咳嗽几声,清清喉咙,又向仆人喊了一声。
“驿马怎么样了?”他不看皮埃尔一眼,便问道。
“牵来了驿马,”仆人回答,“您不再休息吗?”
“不,去吩咐驾马。”
“他难道真要离开了,不把话说完,也没有答应帮助我,就把我一人留在这儿吗?”皮埃尔一面想道,一面站起来,低下头,有时候看看共济会员,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是的,我未曾想到这一点,但是我过着令人蔑视的淫荡的生活,不过我不喜欢这种生活,也不希望有这种生活。”皮埃尔想道,“这个人知道真理,只要他乐意,他是会向我揭示真理的。”皮埃尔想说这句话,但是不敢把它说给共济会员听。过路客人用那老年人习惯做事的手收拾好东西,扣上皮袄。他做完这几件事以后就向别祖霍夫转过脸去,用那冷淡的恭敬的口吻对他说:
“阁下,请问您现在到哪里去?”
“我?……我到彼得堡去,”皮埃尔用童稚的不坚定的嗓音回答。“我对您表示感谢。我在各方面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您不要以为我很坏。我诚心地希望做一个您希望我做的那样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帮助……其实,首先要说的是,我本人在各方面都有过错。您帮助我吧,您教教我吧,说不定,我将是……”皮埃尔不能继续说下去,他从鼻子里发出喘息声,转过身去。
“只有上帝才会助人,”他说,“但是阁下,上帝赐予您的,却是我们共济会有权赐予的帮助。您到彼得堡去,把这样东西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掏出一个公文夹,在一大张四折纸上写了几个字)。请允许我给您一个忠告。到达首都后,初时要闭门幽居,检讨自己,不宜走上从前的生活道路。然后祝您一路福星,事业成功……阁下。”他发觉他的仆人走进房里以后,说了这句话。
皮埃尔从驿站长的旅客登记簿上获悉,这个过路客人就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兹杰耶夫。巴兹杰耶夫早在诺维科夫时期就是最闻名的共济会员和马工派神秘教徒。他走后过了很久,皮埃尔并没有就寝,也没有去要换乘的马匹,就在驿站上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回想(他自己耽于淫逸的往事,并且怀着革新的喜悦,想象到那个他认为惬意的、安乐的、无瑕可剔的、注重德行的未来。他仿佛觉得,他之所以行为不端,只是因为他偶尔忘却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是多么优秀罢了。他的心灵中不再残存有以前那种怀疑的印迹了。他坚信,人们在通往美德的途中,以互相扶持为目的而和衷共济是切实可行的,他想象中的共济会就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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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抵达彼得堡以后,不把他到达这件事告知任何人,足不出户,整天价阅读一部不知道是何人送到他手上来的托马斯·肯庇斯的书。皮埃尔阅读这部书时,他再三地领悟到的只有这么一点,领会到他尚未体验到的乐趣:深信人们有可能臻达尽善尽美的境地,人们有可能实现坚贞不移的博爱,这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向他揭示的道理。在他抵达后过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晚上,年轻的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走进他房里来,皮埃尔在彼得堡社交界和他曾有一面之交,这个人装出一本正经的庄重的模样,有如多洛霍夫的决斗见证人走进房里来和他见面似的,他随手关上房门,心里摸清了屋子里除开皮埃尔而外没有其他人时,才向他转过脸来开口说话。
“伯爵,我承接委托和建议前来求见于您,”他不就坐,对他说道。“我们共济会有个地位很高的要人出面申请,旨在提前接纳您入会,并且建议我担任您的保证人。我把履行这位要员的意志看作是一项神圣的天职。您是否愿意在我保证下加入共济会?”
皮埃尔几乎经常在舞会上,即是在那些容貌出众的妇女们中间看见他脸上流露着善意的微笑,但是此刻他那冷淡而严峻的腔调,却使皮埃尔感到惊讶。
“是啊,我希望。”皮埃尔说道。
维拉尔斯基低下头来。
“伯爵,还有个问题,”他说,“我请求您并非作为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老实人(galanth omme),诚心诚意地回答我,您是否抛弃您从前的信念,您是否信仰上帝?”
皮埃尔沉吟起来。
“是……是啊,我信仰上帝。”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维拉尔斯基开腔了,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是啊,我信仰上帝。”他再次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上路了,”维拉尔斯基说,“我的四轮轻便马车由您享用好了。”
维拉尔斯基一路上沉默不言,他对皮埃尔所提出的问题:他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回答。维拉尔斯基只是这么说:比他更受人尊敬的师兄师弟要考验他,皮埃尔只有说老实话,别无他途。
他们驶入共济会分会大厦的大门,沿着昏暗的楼梯穿过去,走进有照明设备的小前厅,在没有女仆的帮助下二人脱下皮袄。他们从前厅走进另一个房间。不知是个什么人穿着奇特的衣裳在门旁出现。维拉尔斯基向他迎面走去,用法语轻声地对他说了什么话,就走到衣柜前面,皮埃尔发现衣柜里摆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服装。维拉尔斯基从衣柜中拿出一条手绢,捂住皮埃尔的眼睛,从脑后打了一个结,抓住他的头发塞进结子里,头发被夹得很疼。然后他叫皮埃尔靠近他身边稍微弯下身子,吻了吻他,抓住他的手,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皮埃尔觉得头发给结子扯得很疼,疼得他蹙起额角,因为他有点羞愧而面露微笑。他的身材高大,垂着一双手,满布皱纹的脸上微露笑意,他跟随维拉尔斯基迈着不稳的畏葸的脚步向前走去。
维拉尔斯基领他走了十步左右,便停住了。
“您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说,“如果您毅然加入我们共济会,您就应当勇敢地经得住一切考验。(皮埃尔低下头,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您听见叩门声,您就给自己解开蒙住眼睛的手绢,”维拉尔斯基补充地说:“我祝您敢作敢为,马到成功。”
于是维拉尔斯基握握皮埃尔的手,走出去了。
皮埃尔一个人留下,他仍然面带微笑。他莫约两次耸耸肩膀,把手伸去摸手绢,仿佛要把它解开,然后又放下手来。他蒙上眼睛待了五分钟,他似乎觉得过了一小时,他两手浮肿,两腿发软,好像疲倦了。他体验到各种各样的、至为复杂的感觉。他很害怕他会发生什么事,更害怕他会流露出恐惧。他好奇地想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奥秘在他面前将被揭示出来;但是,使他至为得意的是,他终于走上革新的、热衷于道德修养的生活道路,这个时刻来临了,这是他从遇见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以来日夜思慕的事情。就在此时,可以听见几阵强烈的叩门声。皮埃尔解开了绑住眼睛的手绢,环顾了四周。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处闪现出一件白色的东西,里面点燃着一盏长明灯摆在一张黑色的桌子上,一本翻开来的书放在它上头。这本书是福音书;盛着长明灯的白色的东西是带有窟窿和牙齿的颅骨。皮埃尔念完《福音书》上的头几句话以后,便从桌子旁边绕过去,看见一个装满东西的打开的大箱子。这就是装着骨头的寿坊。他所看见的东西丝毫没有使他感到惊奇。他希望进入崭新的生活领域,和过去迥然不同的生活领域,他期待着不平凡的事物,比他所看见的更不平凡的事物。颅骨、寿坊、福音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所预料到的东西,他还期待着更多的东西。他环顾四周,极力地想引起他自己的怜悯心。“上帝、死亡、爱情、人们的兄弟情谊。”他对自己说,并且把这几个词和对某种事物的模糊不清的、但却令人悦意的观念联系起来。门打开了,不知是什么人走进门来。
但在皮埃尔看得习以为常的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走进来了。显然这个人从光亮的地方走进房间后,便停步了,然后他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把那双戴着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子上。
这个身材不高的人穿着一条围住胸前和一部分下肢的白皮围裙,颈上戴着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项链旁边露出白色的高硬领子,衬托着他那从下面被照亮的长方脸。
“您为什么走到这里来?”走进来的人听见皮埃尔的沙沙脚步声,便向他转过脸去,问道,“您这个不相信神光的真理、看不见神光的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您向我们要什么?卓越的智慧、高尚品德、教育吗?”
当门已敞开,一个不相识的人走进来的时候,皮埃尔体验到一种恐惧和敬慕的心情,就像他在儿童时代忏悔时所体验到的心情一样:他觉得他自己和一个人单独打交道,就生活环境而论,他是陌生的,而就人的兄弟情谊而论,他是亲近的。皮埃尔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屏住呼吸,他移动脚步,向修辞班教师(共济会中为求道者办理入会手续的师兄称为教师)跟前走去。皮埃尔走得更近时,认出修辞班教师就是他的熟人斯莫利亚尼诺夫,但是他想到那个走进来的人竟是熟人,心里就觉得受了侮辱,这个走进来的人只是一个师兄和有德行的教师而已。皮埃尔久久地说不出话,修辞班教师不得不重复地提出问题。
“是啊,我……我……想洗身革面,弃旧图新。”皮埃尔很费劲地说出这句话。
“很好,”斯莫利亚尼诺夫说,他立刻继续说下去,“您对我们神圣的共济会赖以帮助您达到您的目的的手段,有没有概念?……”修辞班教师心平气和地、迅速地说。
“我……希望……指导……帮助……革新,”皮埃尔说,由于心情激动,不习惯用俄国话来谈论抽象的事物,他的嗓音颤栗着,说话时觉得吃力。
“您对共济会有什么概念?”
“我的意思是说,‘共济’是有美德的人们的bratez nité①和平等,”皮埃尔说,在他说话的时候,由于他的话和庄严的时刻不相宜而感到害羞,“我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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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友爱。
“很好,”修辞班教师连忙说,看来他很满意这种回答,“您是否曾在宗教上寻找达到您的目的底方法?”
“没有,我当时认为宗教是非正义的,所以没有信奉宗教。”皮埃尔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致修辞班教师听不清楚,于是问他说什么,“我曾是一个无神论者。”皮埃尔回答。
“您寻求真理是为了在生活中遵循真理的规律,因此,您就得寻求智慧和高尚品德,是这样吗?”修辞班教师沉默半晌之后说。
“是啊,是啊。”皮埃尔承认他的话没有错。
修辞班教师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交叉在胸前,开始说话。
“现在我应当向您坦白说出我们共济会的主旨,”他说,“如果这个宗旨符合您的目的,那末您加入我们共济会才对您有益。人类的任何力量都不能推翻我们共济会赖以建立的根基,我会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于保存并向后裔传授某种重要的玄理……从亘古,甚至从宇宙中的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人类的命运也许以这一玄理为转移。但因这一玄理具备有这样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认识它,应用它,除非他长期地、勤奋地净化自己,努力修身养性,即使如此,亦非人人都能期待火速获致此一玄理。因此,我们具备有第二目的,此一目的乃在于,借助于那些费尽心力以探求这一玄理的社会人士所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尽可能地训练我们的会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净化和启迪他们的理智,从而导致他们具备领悟这一玄理的能力。第三,在净化和改造我们的会员时,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改造全人类,在我们的会员中给全人类树立虔诚和美德的典范,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您考虑考虑这一点,等一下我再来看您。”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皮埃尔重复地说,他脑海中想象到未来他在这个领域的活动。他也想象到那些像他自己两周以前那样的人们,他在内心中向他们道出了教训的话。他想象到那些他以言行给予帮助的有缺点的不幸的人们,他想象到那些压迫者,他从他们手上把受害者拯救出来。修辞班教师所列举的三大目的中,拯救全人类这个最终目的,皮埃尔觉得特别亲切。修辞班教师提到的一条重要玄理虽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认为这是本质的东西,第二个目的:净化和改造自己,使他不太感兴趣,因为他在这时分高兴地感到自己完全纠正了从前的恶习,只要全心全意去行善就行。
隔了半小时,修辞班教师回来了,向求道者传达与所罗门神殿的阶梯总数相符的七条高尚品德。这七条高尚品德就是:(一)·谦·虚,保守共济会的机密;(二)·服·从本会的上级;(三)品行端正;(四)爱人类;(五)勇敢;(六)慷慨;
(七)爱献身。
“·第·七·条,”修辞班教师说,“要时常想到献身,极力地设法使您自己觉得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能把您由于修行而遭受折磨的灵魂从灾难深重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把它领进天主赏赐的安息的场所。”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皮埃尔想,修辞班教师说完这些话后就走开了,让他独自思考一番。“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还太脆弱,我喜爱自己的生活,我只是现在才略微领悟到生活的意义。”皮埃尔扳着指头想起了其余五条高尚品德,他心里觉得:·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特别是·服·从,他甚至以为,服从并不是高尚品德,而是幸福。(他感到非常高兴的是,他现在能够摆脱恣意妄为的缺点,并且使他自己的意志服从于洞悉无可怀疑的真理的人们。)皮埃尔忘记了第七条高尚品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修辞班教师第三次回来得更快,他问皮埃尔,他的志向是否仍旧不变,对他要求的一切,他是否坚决服从。
“我准备贡献一切。”皮埃尔说。
“我还应当告诉您,”修辞班教师说,“我们共济会不仅是凭藉言语,而且还凭藉别的方法来传授自己的教理,这些手段比口头讲解对于真诚地寻求智慧和美德的人也许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您的心是很诚挚的,那么您所看见的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的陈设,就比语言更有力地能向您的心灵说明一切。在今后接受您入共济会的过程中,您也许会亲眼看到这类说明问题的方式。我们共济会模仿古代会社借助于象形符号揭示教理。”修辞班教师说,“象形符号是一种不受制于情感的事物名称,它本身包函类似象征的性能。”
皮埃尔十分清楚地知道,“象形符号”指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说话。他沉默地倾听修辞班教师讲解,他凭各种迹象预感到考验就要开始了。
“如果您坚定不移,那末我就要开始引导您了,”修辞班教师走到皮埃尔近旁时说道,“我请您向我交出全部贵重的物品以示慷慨。”
“可是我身边没有什么东西。”皮埃尔说,他以为要他交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交出您随身带着的东西:怀表、金钱、戒指……”
皮埃尔连忙掏出钱包、怀表,好大一阵子都没法从那胖乎乎的指头上取下订婚戒指。当他做完这件事,共济会员说道:
“我请您脱下衣服以示服从,”皮埃尔遵从修辞班教师的指示脱下燕尾服、坎肩和左脚穿的皮靴。共济会员掀开他的左胸前的衬衣,弯下身子,把他的左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的部位。皮埃尔想连忙脱下右脚穿的皮靴,卷起裤腿,以免让陌生人苦费这份劲儿,但是共济会员对他说,这没有必要,他于是把左脚穿的便鞋递给他了。皮埃尔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儿童似的害羞、疑惑和自嘲的微笑。皮埃尔垂下双手,叉开两腿,在修辞班教师这位师兄面前站着,听候他作出新的吩咐。
“最后,我请您向我坦白地说出您的主要嗜好,藉以表示心胸坦荡。”他说。
“我的嗜好呀!·从·前我的嗜好多极了。”皮埃尔说。
“您说出那种最能使您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摇摆不定的嗜好。”共济会员说。
皮埃尔沉默半晌,思索着要说什么话。
“酗酒?饮食无度?游手好闲?懒惰?急躁?愤恨?女人?”他一面列举他自己的缺点,一面在心里加以衡量,不知道哪一点是主要缺点。
“女人,”皮埃尔用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共济会员听见这一声回答后,他一动不动,没有开口说什么。最后他移动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拿起摆在桌上的手绢,又把他的眼睛蒙起来。
“我最后一次把话对您说:要将全部注意力移向您自己身上,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是在情欲之中,而是在自己内心寻找无上幸福。无上幸福的源泉不在外方,而在我们的内心……”
皮埃尔已经感觉到这种无上幸福的清泉,而今他的心灵中充满着欣喜和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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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后不久,已经不是以前的修辞班教师,而是保证人维拉尔斯基走到了这座昏暗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来寻找皮埃尔,皮埃尔一听见保证人的嗓音就认出他了。皮埃尔对再次提出有关他的志向是否坚定的问题,他作了如下的答复:
“是的,是的,我同意,”他像儿童似的笑容可掬,露出肥胖的胸脯,一只脚穿着皮靴,另一只脚没有穿,他迈着不平稳的、畏葸的步子,挨近维拉尔斯基对准他那裸露的胸前伸出的长剑走去。有人把他从房里领出来,在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把他领到分会的门口。维拉尔斯基咳嗽了一声,有人用共济会特制的槌子咚咚地敲打几下,作为对他的回答,他们前面的那扇门敞开了。有个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皮埃尔的眼睛仍旧被蒙着)向他提出几个问题:他是什么人、在何处定居、在何时出生等等。后来又把他领到什么地方,没有给他解开蒙住眼睛的手绢,在他行走的时候,有人对他说几句含有寓意的话:巡礼中的艰苦、神圣的友谊、亘古永存的创世主,勇敢(他应该勇敢地忍受艰苦和危险)。这次巡礼时,皮埃尔发现,有人时而称他为·求·道·者,时而称他为·受·难·者,时而称他为·请·愿·者,称呼他时,有人用槌子和长剑敲出各种不同的响声。当人家把他领到一件东西前面时,他发觉引导人之间发生慌乱。他听见周围的人低声地争论起来,有一人固执己见,硬要领着他从地毯上走过去。之后他们握住他的右手,把它放在一件什么东西上面,叫他用左手把一只圆规紧紧地贴在左胸上,吩咐他重复地说出别人念的忠于共济会法规的誓言。然后吹熄了几根蜡烛,点燃了酒精(皮埃尔闻到了气味),他们并且说,他将能看见一小束光线。他们取下了蒙住他眼睛的手绢,皮埃尔犹如在梦中一样,在那微弱的酒精火焰的光线照耀下,看见几个人,他们就像修辞班教师那样,都穿着围裙,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几柄对准他的胸膛的长剑。有一人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衫,站在他们之间。皮埃尔见状,挺起胸膛,移动脚步,迎着几柄长剑走去,想让那长剑刺入他的胸膛。但是那把长剑避开他了,有人又立即给他蒙上眼睛。
“现在你看见了一小束光线,”可以听见某人对他说。然后他们又点燃蜡烛,并且对他说,要他看见充足的光线,他们又给他拿下蒙住眼睛的手绢,并有十多个人忽然齐声地说:
“sic transit gloria mand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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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尘世的光荣就这样渐渐消逝。
皮埃尔开始逐渐地恢复知觉,环顾他所呆的那个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人们。莫约有十二个人坐在一张蒙上黑布的长桌的周围,就像他先前看见的人们一样,还是穿着那种服装。有几个人是皮埃尔在彼得堡交际场合中认识的。一个不相识的年青人坐在主席座位上,他的颈上挂着一个特殊的十字架。两年前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见过的意大利神甫坐在右边的席位上。这儿还有一位至为显要的官员和一位从前住在库拉金家里的瑞士籍家庭教师。大家都庄严地沉默不言,谛听那个手中拿着槌子的主席发言。一颗燃烧着的星星镶嵌在墙上,一块带有各种图案的地毯铺在桌子旁边,桌子另一旁有一样状如祭坛的物体,祭坛上放着《福音书》和颅骨。有七件状如教堂里的大烛台的物体摆在桌子周围。有两个师兄把皮埃尔领到祭坛前,把他的两腿摆成直角形,命令他躺下,并且说,要他拜倒在神殿门前。
“他先得领到一把铲子。”有个师兄轻言细语地说。
“啊!够了,别再说了。”另一个说。
皮埃尔没有听从,他用心慌意乱的近视眼睛环顾四周,心里忽然感到怀疑:“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嘲笑我呢?我想起这一点会不觉得可耻吗?”可是这种疑惑只持续了片刻。皮埃尔环顾了他周围的人们的严肃的面孔,回想起他经历的一切,他心里明白,不能半途而废。他想到自己多疑,大吃一惊,极欲使他自己产生从前的怜悯心,于是乎拜倒在神殿门前。他脑海中确乎产生了那种较诸从前更为强烈的怜悯心。他仰卧不多时,就有人吩咐他站起身来,给他围上一条别人那样的白皮围裙,将一把铲子和三双手套送到他手上,这时候共济会分会会长才对他讲话。他对他说,要他尽力设法不让任何东西沾污这条表示坚贞和纯洁的围裙的白色,然后对他讲到这把用途不明的铲子,叫他付出劳动,用它来净化自己的内心,剔除种种恶习,用以宽厚地抚慰他人的内心。然后他讲到第一双男式手套,说他不知道它的意义何在,但是皮埃尔应当保存它,至于另一双男式手套,他说他应当戴上这双手套参加会议,末了他就第三双女式手套说明如下:
“亲爱的师弟,这双女式手套是送给您的。请您转送给您最尊重的女人。您将来给您自己选择一位贤淑的共济会员太太,您通过这件礼物使她相信您的内心的纯洁。”他沉默片刻,补充说,“但是亲爱的师弟,要遵守一条规定,不能让这双手套去美化不干净的手。”当分会会长说出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皮埃尔仿佛觉得,主席困惑不安。皮埃尔更不好意思,他像孩子似的脸红得连眼泪都夺眶而出,他开始不安地环顾四周,出现了令人困窘的沉寂。
有个师兄打破了这一阵沉默,他把皮埃尔领到地毯前面,开始从笔记本中给他念出地毯上绘制的图形(日、月、槌子、铅锤、铲子、立方形奇石、柱子、三扇窗子等)的说明文字。之后他们给他指定一个座位,把分会证章拿给他看,告诉他入门的暗语,最后允许他坐下。分会会长开始宣读分会章程。章程很长,皮埃尔由于欢喜、激动和羞愧,不能听懂所念的内容,他只谛听了章程的最后几句,并且铭记于心。
“我们的神殿里,”分会会长宣读,“除开位于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而外,我们不承认任何其他等级。当心不要造成损害平等的某种差别。务须飞奔去帮助师兄师弟,不论他是什么人,必须训导误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远不应怀恨或敌视师兄师弟。人人要和蔼可亲。在人人心中点燃起美德的火焰。并与他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让妒嫉扰乱这种纯洁的乐事。”
“请宽恕你的敌人,不要复仇,你只有对他行善,以这种方式执行至高无上的教规,你就能遍寻你所失去的古代庄严和雄伟的遗迹。”他说完这些话后,欠了欠身,拥抱皮埃尔,吻吻他。
皮埃尔的眼睛里含着喜悦的泪水,环顾四周,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周围的人们的祝贺,不知道怎样回答从新结识之后有何印象。他不去承认任何相识,只把一切人看作师兄师弟,并且急不可待地要和他们一道着手工作。
分会会长敲了一下槌子,大家都各自入座,其中一人宣读有关谦逊的必要性的训词。
分会会长建议大家履行最后的义务,那个号称为布施募集人的显要官吏从师兄师弟身边绕了一圈。皮埃尔很想把他拥有的全部钱财写在布施名册上,但是他怕这样做会显得个人高傲,他于是写了和别人同样多的捐款。
会议结束了,皮埃尔回家后仿佛觉得他从一次远途旅行归来,仿佛在途中过了几十年,他完全变了,落后于从前的生活秩序和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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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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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加入共济会分会后第二天,坐在家中看书,力图弄清四方形的意义,四方形的一边描绘着上帝,另一边标志着精神,第三边标志着肉体,第四边标志着混合物。有时他放下书本和四方形,脑海中拟订新生活计划。昨日在共济会分会有人对他谈到,国王获悉有关决斗的事件,皮埃尔及时离开彼得堡,是更明智的。皮埃尔意欲前往南方领地,料理一下农民的事情。当瓦西里公爵突然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高兴地考虑这种新生活的蓝图。
“我的亲人,你在莫斯科干了什么名堂?你为什么跟海伦争吵,mon cher?①你误入迷途,”瓦西里公爵走进房里时说,“我什么都晓得,我可以如实地告诉你,海伦并没有得罪你,就像基督没有得罪犹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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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亲爱的。
皮埃尔想回答,可是公爵打断他的话。
“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我,像对个朋友那样,坦率地谈谈?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他说,“你要作为一个珍惜自己荣誉的人体面地行事,也许太性急了,不过我们不去评论这件事。请你记住一点,你在整个社会,甚至在朝廷心目中使她和我处于何种地位,”他降低嗓门,补充地说。
“她住在莫斯科,你在这儿。我亲爱的,请你记住。”他拉着他的手,按了一下,“这只不过是一个误会:我想,你自己是有所体会的。你我俩人马上就给她写封信,她准会到这里来的,什么都可以解释清楚,否则,亲爱的,我告诉你,你会很容易吃到苦头的。”
瓦西里公爵很威严地向皮埃尔瞥了一眼。
“我从可靠消息得知,孀居的皇太后非常关心这件事,你晓得,她是很宠爱海伦的。”
皮埃尔曾有几次准备说话,但是,一方面,瓦西里公爵不准他开口,另一方面,皮埃尔本人害怕用那种坚决拒绝和不同意的口吻果断地回答他的丈人。此外,他回想起共济会章程中的词句“人人要和蔼可亲”。他皱起眉头、满面通红,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极力地琢磨他生活中的最难的问题——当着某人的面说出令人厌恶的话,无论他是什么人,说出这个人意料不到的话。他很习惯于听从瓦西里公爵漫不经心的充满自信的腔调,致使他现在感觉到他不能对它表示反对,但他还觉得,他今后的整个命运取决于他即将说出的话:他是否沿着从前的老路向前走,或者沿着共济会员们给他指明的一条颇具魅力的新路向前走,他在这条新路上坚决地相信,他必将获得新生。
“喂,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诙谐地说,“请你说一声‘是’,我就给她写信,然后我们就宰一头肥肥的牛犊。”瓦西里公爵还没有把笑话讲完,皮埃尔就像他父亲那样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不看对话人的眼睛,却用耳语说:
“公爵,我没有把您喊来,请您走吧,您走吧!”他跳了起来,给他打开了房门。“您走开。”他重复地说,自己不相信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同时瓦西里公爵脸上流露的困窘和惶恐的神情,又使他觉得高兴。
“你怎么啦?你生病了?”
“您走吧!”又一次听见颤栗的说话声。瓦西里公爵因为没有得到皮埃尔的任何解释性的答复,所以他只得走了。
过了一个礼拜,皮埃尔向新朋友们——共济会员们告别,给他们留下了一大笔施舍的钱,之后启程前往自己的领地。他的新师兄、新师弟交给他几封写给基辅和敖德萨当地的共济会员的书信,还答应给他写信,并且指导他从事新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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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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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皇上当时对决斗施行严格措施,但是皮埃尔和多洛霍夫的事件已经私下了结了,无论是决斗的双方,还是他们的证人都没有尝到苦头。决斗这件事在社会上传开了,皮埃尔跟妻子闹翻也证实了这一点。当皮埃尔曾经是个私生子的时候,大家都用宽厚的保护的眼光看待他,当他曾是俄罗斯帝国的优秀未婚夫时,大家都抚爱和赞扬他,他结婚之后,未婚妻们和母亲们对他已无可期待,从此皮埃尔在社会舆论中黯然失色,而且他不擅长也不希望博取公众的赏识。现在大家把所发生的事件归咎于他一个人,都说他是个头脑不清的、醋劲大的人,还说他像父亲那样,容易猝发残忍狂。在皮埃尔动身后,海伦回到彼得堡,她的熟人们不仅殷勤地接待她,而且对她的不幸怀有敬意。当谈话涉及她的丈夫时,海伦流露出庄重的表情,尽管她并非明白这种表情的意义,但海伦在待人接物方面颇知轻重,已养成习惯,自然她就会流露出这种表情。这种表情正说明,她决定毫无怨艾地忍受自己的不幸,她的丈夫是上帝送来的十字架。瓦西里公爵更为坦率地说出了他的意见。当谈话涉及皮埃尔的时候,他耸耸肩膀,指着额头说:
“Un cerveau fê’lé-je le diasais toujours.①”
“我事先说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论及皮埃尔时说,“那时候我最先讲话(她坚决要求领先发言),这是个狂妄的、被时代的淫乱思想毁坏了的青年人。当大家都在赞扬他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你们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在我那儿把自己装成马拉(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模样的时候,我就说了这番话。结果怎样呢?我那时还不希望办成这件婚事,我把以后发生的事预先说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空闲的日子照旧在自己家里举办晚会,像从前一样,举办那唯独她一人具有才华去举办的晚会,正像安娜·帕夫洛夫娜所说的那样,在晚会上聚会的,首先有:La creme de la véritalle bonne sociéte,la fine fleur de l’essence intellectuelle de la société de Pétersbourg.②除开人物的细致挑选而外,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每次晚会上都要向她的团体介绍一位挺有趣的新人物,在任何场所都不像在这些晚会上那样,政治寒暑表指示的度数极为明晰和准确,在寒暑表上可以观察到彼得堡正统宫廷社会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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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他是半个疯子,——我总是这样说的。
②法语:真正的上流社会的精华,彼得堡社会知识界的优秀人物。
一八○六年年后,当我们获得有关拿破仑在那拿和奥尔施泰特两地歼灭普鲁士军队、普军放弃大部分要塞的可悲的详细情报的时候,当我国部队已经开进普鲁士并且对拿破仑发动第二次战争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自己家中举办了一次晚会。出席晚会的la crême de la véritable bonne sociéte①,包括有颇具迷力的、不幸的、被丈夫遗弃的海伦、莫特马尔、刚从维也纳回来的令人赞美的伊波利特公爵、两个外交官、姑母、一个在客厅中被称为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②的青年人,一个新近被提拔的宫廷女官和她的母亲、以及其他几个不太出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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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真正的上流社会的精华。
②法语:品格高尚的。
这天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飨客(给客人开开心)的新人物是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他充当信差刚从普鲁士军队中归来,正在一位极为显要的官员名下担任副官。
在这次晚会上,政治寒暑表向这个团体指示的度数如下:
无论欧洲的国王和战略家们怎样想方设法地纵容波拿巴给我,总的说来也就是给·我·们制造麻烦和苦恼,但是我们对波拿巴的看法是不会改变的。我们在这方面不会不说出自己的真正的想法,我们对普鲁士国王及其他国王只能这样说:“那样对你们更糟。Tu l’as voulu,George Dandin①,这就是我们所能说的。”这就是政治寒暑表在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上所能指示的内容。当被献给客人们的新人物鲍里斯走进客厅的时候,出席晚会的全体人员差不多都来齐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引导的谈话涉及到我国和奥国的外交关系,涉及我国与奥国结盟的展望。
鲍里斯穿着一身考究的副官制服,他长得健壮、结实,精神充沛,面颊绯红,轻松愉快地走进客厅,照例先去问候姑母,随后又加入交谈的集体。
安娜·帕夫洛夫娜让他吻吻她那只干瘦的手,给他介绍了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并且轻言细语地把各人的特征描述一番。
“Le prince Hippolyte Kouraguine-charmant jeAune homme.M-r Krong chargé d’affaires d Kopenhague-un esprit profond,索兴说:M-r Shitltoff,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②”即指那位有这个称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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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莫里哀引言,已变成谚语,其含义是:你自作自受。
②法语: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克鲁格先生是哥本哈根驻俄使馆代办,一位才智卓越的人……索兴说:希托夫先生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在任职期间,鲍里期多亏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关照,也因工作适合他自己的志趣和拘谨的性格,所以他已经谋得最有利的职位。他在一位颇为显要的官员名下担任副官,前赴普鲁士执行被委托的事务,并以信使身份从普鲁士回来。他完全领会了奥尔米茨实行的那种使他悦意的无明文规定的等级服从制度,遵照这种制度,一名准尉竟能无比地高于一名将领,遵照这种制度,要想求得功名利禄,飞黄腾达,不必要努力和劳累,不必要刚勇,也毋须忠贞不渝,只要擅长于应酬那些论功行赏的人就行了,因此他常因自己迅速获得成就而感到诧异,并因他人无法明了这种奥妙而感到惊讶。他发现这种奥妙,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他和从前的熟人的各种关系、他对未来的各种计划彻底改变了。他不很富有,但是他花掉最后一笔钱、让他自己穿得比别人考究,他宁可抛弃许多娱乐,而不让他自己乘坐劣等轻便马车或者穿上旧制服在彼得堡街头露面。他只和那些地位比他高、因而对他有益的人接近和交往。他喜欢彼得堡、藐视莫斯科。他回想起罗斯托夫家的住宅、他在童年时代对娜塔莎的爱慕,——心里就不高兴,因此他自从入伍以后,一次也没有登上罗斯托夫之家的大门。他从前认为呆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中是职位上的一大升迁,而今他立即明了他所充当的角色了,他让安娜·帕夫洛夫娜享用他身上能够引起兴趣的东西,他用心观察每一张面孔,并且估计他接近每一个人会带来什么益处和机会。他坐在给他指定的、俊俏的海伦身边的位子上,谛听大家的谈话。
“Vienne trouve les bases du trait’
proposétellement hors d’atteinte,qu’on ne saurait y parvenir même par une continuite de succés les plus brillants,et elle mêt en doute les moyens qui pourraient nous les procurev,C’est la phrase authentique du cabi-net de Vienne,”①丹麦使馆代办说。“C’est le doute qui est flatteur!”l’homme a l’esprit profond.”②带着含蓄的微笑说。
“Il faut distinguer entre le cabinet de ViAenne et l’Empereur d’Autriche,”莫特马尔说。“L’EmApereur d’Autrichen’a jamais pu penser à une chose pareille,ce n’est que le cabinet qui le dit.③”
“Eh,mon cher vicomte,”安娜·帕夫洛夫娜插嘴了,“l’Urope(她不知怎的竟把欧洲读作l’Urope,这是她跟法国人说话时着重强调的法语发音上的细微特点),l’Urope ne sera jamais notre alliée sincère.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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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维也纳认为正拟缔结的条约的根据仍然超出可能限度,只有凭藉一系列的辉煌成就才能获得这些根据,维也纳对我们是否有取得成就的办法表示怀疑,这是维也纳内阁所说的实话。
②法语:“这种怀疑值得赞颂!”才智卓越的人说。
③法语:务必要把维也纳内阁和奥国皇帝区别开来,”莫特马尔说。“奥国皇帝”决不会这样想,只有内阁才这样说。”
④法语:哎呀,我亲爱的子爵,欧洲决不会成为我们忠实的盟邦。
接着,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题转到普鲁士国王的刚毅和坚定的信念上,目的是要引导鲍里斯参加谈话。
鲍里斯谛听旁人说话,等着轮到他发言,但在这时,他有好几次回头看看邻座的美女海伦,海伦面露笑容,她的目光有几次和年轻貌美的副官的目光相遇。
很自然,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说到普鲁士的局势时,她请鲍里斯谈谈他在格洛高的旅行、谈谈他发现普鲁士军队处于怎样的状态。鲍里斯不慌不忙,用那纯正的法国话讲了许多关于军队和朝廷中的饶有趣味的详情细节,在他讲话的时候,他想方设法避免对他所摆的事实发表各人自己的见解。有一阵子鲍里斯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力,安娜·帕夫洛夫娜心里也觉得,她以新人物飨客受到全体客人的欢迎。海伦比什么人都更聚精会神地听鲍里斯讲话。她有几次问到他旅行中的详细情形,她似乎非常关心普鲁士军队的局势。当他一把话说完,她就带着平常流露的微笑,把脸向他转过来。
“Il faut absolument que vous veniez me voir,”①她对他说道,那语调就好像根据那些他没法知道的想法来推敲,这是完全必要的。“Mardi entre les 8 et 9 heures.Vous me ferez grand plaisi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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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您一定要来跟我见面。
②法语:礼拜二,八点钟至九点钟。您将给我带来极大的愉快。
鲍里斯答应履行她的愿望,正想和她开始谈话,安娜·帕夫洛夫娜托词姑母想听听他讲话,便把他喊去了。
“您不是知道她的丈夫吗?”安娜·帕夫洛夫娜闭上眼睛,装出一副忧愁的样子,指着海伦说,“哎呀!这是个多么不幸而又迷人的妇女啊!别当着她的面说她丈夫,您不要说吧。她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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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鲍里斯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回到公共小组后,伊波利特公爵控制住了小组的谈话线索。他在安乐椅上向前探出身子说:
“Le Roi de Prusse!”①他说完这句话,笑起来了。大家都向他转过身去:“Le Roi de Prusse?”伊波利特问道,又笑了起来,又心平气和地、严肃地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中。安娜·帕夫洛夫娜等了一气儿,但因伊波利特好像坚决不想再说下去,所以她就打开话匣子,说不信神的波拿巴在波茨坦偷走了腓特烈大帝的宝剑。
“C’est l’épée de Frèdéric le Grand,que je…”②她正要开始说,可是伊波利特打断她的话。
“Le Roi de Prusse……”大家刚一向他转过身来,他又道歉了,有半晌没有开口。安娜·帕夫洛夫娜皱了皱眉头。
伊波利特的朋友莫特马尔把脸转向他,坚决地说。
“Voyons à qui en avez-vous avec votre Roi de Prusse?”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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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普鲁士国王。
②法语:这是腓特烈大帝的宝剑,我把它……
③法语:普鲁士国王那又能怎样呢?
伊波利特笑起来了,好像他为自己的笑声而感到害羞。
“Non,ce n’est rien,je voulais dire seulement…①(他想把他在维也纳听到的笑话重说一遍,他整个晚上都想把它说出来。)Je voulais dire seulement,que nous avons tort de faie la guerre pour le roi de Prusse.②”
鲍里斯谨慎地微微一笑,他的微笑可能被看成是对笑话的讥笑或者是赞赏,这要看大家怎样对待它了。个个都放声大笑。
“Il est très mauvais votre jeu de mot,trés spirituel,mais injuste,”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布满皱纹的指头威胁他说,“Nous ne faisons pas la guerre pour le roi de Prusse,mais pour les bon principes.Ah,le méchant,ce prince,Hippolyte!”③她说。
整个夜晚谈话没有停止,话题主要是以政治新闻为轴心。在晚会快要结束时,谈话涉及到国王的赏赐,它因而显得分外热烈:
“要知道‘NN’去年获得一个嵌有肖像的鼻烟壶,”l’hom me a l’ésprit profond④说,“为什么‘SS’不能获得同样的奖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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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没有什么,不过我想说……
②法语:不过我想说,我们替普鲁士国王打仗是无济于事的。
③法语:您的双关语很不优美,太俏皮,可是不真实。我们为美好的原则,而不是为普鲁士国王而战。哦,这个伊波利特公爵多么恶毒啊!
④法语:才智卓越的人。
“Je vous demande pardon,une tabatière avec le portrait de l’Empereur est une récompense,mais point une distinction,”外交官说,“un cadeau plutot.”①
“Il y eu plutot des antécédents,je vous citAerai Schw arzenberg.”②
“C’est impossible.”③另一人反驳。
“打个赌。Le grand cordon,c’est différent…”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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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对不起,镶嵌有皇帝肖像的鼻烟壶是赏赐,而不是奖章,毋宁说它是赠品。
②法语:有这种范例,施瓦岑贝格曾经获得赏赐。
③法语:这是不可能的。
④法语:绶带,那是另一码事。
当大家都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整个夜晚寡于言谈的海伦又向鲍里斯提出邀请,她亲切地意味深长地吩咐他礼拜二到她那里去。
“这对我很有必要,”她回头望着安娜·帕夫洛夫娜,含着微笑说,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带着她在谈论她的崇高的保护人时常会露出的忧郁的微笑,她肯定地认为海伦怀有这个心愿。这天晚上好像海伦忽然从鲍里斯谈论普鲁士军队时说出的某些话语中发现她有见他的必要。她好像已经答应在礼拜二他来的时候,她要向他说明一下,为什么她有见他的必要。
礼拜二晚上,鲍里斯来到海伦的富丽堂皇的客厅时,海伦并没有明确地向他说明,为什么要他到她这里来。客厅里还有别的几位客人,伯爵夫人很少跟他谈话,只是在他吻着她的手向她告别时,她才显露出一副古怪的样子,面无笑意,她突然低声地对他说:
“Venez demain diner le soir.Il faut que vous veniez…venez.”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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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明天来出席宴会……晚上,您要来……请您来吧。
鲍里斯这次来到彼得堡,成为伯爵夫人别祖霍娃家中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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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剧烈起来了,战区已接近俄国近界。到处都可以听见诅咒人类公敌波拿巴的怨声、农村正募集民兵和新兵,从战区传来互相矛盾的消息,一如平日,消息与事实不符,因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自从一八○五年以来,博尔孔斯基老公爵、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小姐玛丽亚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
一八○六年,老公爵被任命为当时俄国后备军八大总司令之一。老公爵虽然年老体弱,在他以为儿子阵亡的那段时间,他显得分外衰老,但他认为地自己无权去拒绝国王委派的职务。重新从事活动使他倍觉兴奋,身体也变得健壮起来。他经常出巡由他负责管辖的三个省份,执行任务时极为认真,对待部属严厉到残忍的程度,而且事事都亲自办理,不疏忽最为微末的细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不再向父亲学习数学课程了,只是当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她才由奶母陪伴,带着小公爵尼古拉(公公这样称呼他)到父亲书斋去走走。吃奶的公爵尼古拉和奶母及保姆萨维什娜一同住在已故的公爵夫人房里,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在儿童室度过大半天时间,尽力地代替小侄的去世的母亲。布里安小组似乎也热爱小孩,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常放弃自己的权利,让她的女友也享受一下照看小天使(她这样称呼小侄儿)和同他嬉戏的乐趣。
矮小的公爵夫人坟墓上方的小礼拜堂坐落在童山教堂的祭坛旁边,小礼拜堂里竖立着一块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纪念碑,上面镌刻着展翅欲飞的天使图。天使的上嘴唇微微翅起,仿佛要微笑似的。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从小礼拜堂走出来,二人心里都承认,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天使的面孔使他们想起这个死者的面孔。但是,从那个艺术家无意中给天使的面孔塑造的表情中,安德烈公爵看出他那时从死去的妻子脸上看出的既温顺又含有责备意味的言语:“唉,为什么你们这样对待我呢?……”这也就令人觉得更加奇特了,关于此事安德烈公爵没有告诉他妹妹。
安德烈公爵回来后不久,老公爵让儿子分开来过,把博古恰罗沃、离童山四十俄里的一大片领地分给他了。部分地由于与童山有关的沉痛的回忆,部分地由于安德烈公爵并非经常觉得自己能够忍受父亲的脾气,部分地由于他需要一个僻静的环境,因此安德烈公爵充分利用博古恰罗沃,在那里兴建房屋,在博古恰罗沃度过了大部分时光。
奥斯特利茨战役后,安德烈公爵毅然决定永远不再服兵役,战争爆发的时候,人人都要服兵役,为了避免服现役,他在父亲领导下担任募集民兵的职务。一八○五年的战役后,老公爵和儿子好像交换了角色。老公爵在工作中显得精神振奋,他期待目前的战役一切顺利;安德烈公爵却相反,他没有参战,在他隐秘的灵魂深处,为他所看见的不良景象而感到遗憾。
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离开家园乘车前往管辖区视察,在父亲离开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多半待在童山。小尼古卢什卡已有四天身体不舒服。送走老公爵的马车夫已从城里回来,他给安德烈公爵带来了公文及信件。
老仆人拿着信在书斋里没有碰见年轻的公爵,他走进公爵小姐玛利亚的房间,但是他也不在那儿。有人对老仆人说,公爵到儿童室去了。
“大人,请看,彼得鲁沙把公文给带来了,”一个女仆——保姆的助手,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他坐在一张儿童坐的小椅子上,皱起眉头,他用两只巍颠颠的手从玻璃瓶里把药水滴入盛着一半水的高脚杯里。
“是怎么回事?”他怒气冲冲地说,一个不小心,手抖动了一下往高脚杯里多倒了一点药水。他把高脚杯里的药水洒在地板上,又要一点水。女仆把水递给他了。
房间里摆着一张儿童床、两只箱笼、两把安乐椅、桌子、儿童茶几,还有一把安德烈公爵正坐着的小椅子。窗户已经挂上窗帘了,桌上点燃着一支蜡烛,用已装钉的乐谱挡住烛光,省得光线投射到小床上。
“我的亲人,”公爵小姐玛丽亚站在小床旁边,把脸转向哥哥说,“最好等一下……以后……”
“哎呀,行个好,你总是说些蠢话,你总是叫我一个劲儿等,你看等着倒霉啦。”安德烈公爵恶狠狠地轻声说,显然他想刺激妹妹的痛处。
“我的亲人,说真的,最好你不要吵醒他,他睡熟了。”公爵小姐用央求的声音说。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拿着高脚杯,踮起脚尖走到小床前。
“也许真的不要把他吵醒吗?”他犹豫不决地说。
“听你的便,——说真的……我想……随你的便。”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显然是因为她的看法占了上风,她感到腼腆和害臊似的。她向她哥哥指指那个轻声喊他的女仆。
他们俩接连两夜没有睡觉,照料着发烧的男孩。这几个昼夜他们不信任自己的家庭医生,等候着派人进城去请来的医生,他们一会儿采用这种药,一会儿采用那种药。他们由于不眠而疲惫不堪,胆战心惊,彼此把痛苦推在对方身上,彼此非难,吵起来了。
“彼德鲁沙带来公爵的公文。”女仆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走出去。
“那儿怎么啦!”他气忿地说,听了父亲发出的口头命令,拿起递给他的公文封套和一封父亲的信,回到儿童室去了。
“怎么啦?”安德烈公爵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请看在上帝份上,等等吧。卡尔·伊万内奇总是这么说:睡眠最可贵。”公爵小姐玛丽亚叹息着,放低嗓门说。
安德烈公爵走到小孩跟前,摸了摸他。他还在发烧。
“您和您的卡尔·伊万内奇都滚开吧!”他拿起一只滴满药水的高脚杯,又向面前走来了。
“安德烈,用不着啦!”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可是他凶狠地、同时苦恼地对着她现出阴郁的神色,拿着高脚杯向孩子弯下腰来。
“可是我想这样做,”他说,“喂,我请求你,让他把药喝下去。”
公爵小姐玛丽亚耸耸肩,但是顺从地拿起一只高脚杯,把保姆叫来,开始让小孩喝药。这孩子哭喊起来,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双手抱着头,走出房门,在隔壁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几封信。他机械地拆开信来看。老公爵在那蓝色的纸上用粗而长的字体,有几处还用略语符号,书写如后:
“若非谎言与虚构,我刻正通过信使获得一则极大喜讯。贝尼格森在普鲁士——艾劳大捷,仿佛已彻底战败波拿巴。彼得堡上上下下都在狂欢。奖赏源源不断送往军中。贝尼格森虽系德意志人,予亦祝贺之。某个自称为汉德里科夫的科尔切瓦区首长,不了解他做什么,补充人员暨食粮至今尚未一一交清。你瞬即疾驰前去,并且告知,于一周之内准备就绪,否则即以斩首论处。我尚且获得彼坚卡的(彼得的小名)来函,言及他曾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诚然与事实相符。如果确无一人干预不宜干预的事情,那末德意志人亦可歼灭波拿巴。据闻波拿巴溃乱不堪,正在仓皇逃命中。你酌情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安德烈公爵叹一口气,拆开另一个封套。这是比利宾寄来的一封用蝇头小字写满两小页的信。他没有看这封信,把它折起来,又看了他父亲写的信,信的末尾有一句这样的话:
“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不,请您原谅,小孩还没有复原,现在我不能离开他。”他走到门边,想了想,朝儿童室瞥了一眼。公爵小姐玛丽亚还站在床前,轻轻地摇着小孩让他安睡。
“是啊,他究竟写了什么讨厌的话?”安德烈公爵想起他父亲信中的内容。“是啊,正是在我不服兵役的时候,我军打败了波拿巴。是啊,是啊,他还在开我的玩笑……得啦,随便怎么样……”于是他开始念比利宾的法文信。他念着,有一半没有看懂,他念信只是为了要自己不再去想他太长久地、异常痛苦地想起的事情,即使有一分钟不想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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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比利宾作为一名外交官待在本军的大本营内,他的这封信虽然是用法文写的,文内包含有法国的戏言和特殊表现法,但是在自我谴责和自我嘲笑方面,他却怀着俄国所固有的无所畏惧的态度来描述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的discretion①使他痛苦,他身边能有安德烈公爵这么一个忠实可靠的通讯员,他感到无比幸福。他可以向他倾吐他由于目睹军内发生的事情而积累的生活感受。这封信是在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前写就的,现在已经是一封旧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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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谦逊。
比利宾写道: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赢得辉煌胜利以来,我可爱的公爵,您知道,我始终没有离开大本营。无可置疑,战争使我入迷,而且为此我深感满意,三个月以来的观感,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alovo(拉丁语:从头)讲起。您所知道的人类
的公敌向普鲁士人发动进攻,普鲁士人是我们志实的盟友,他们在三年之内只骗过我们三次。我们都是庇护他们的。可是,·人·类·的·公·敌对我们具有魅力的话语丝毫不理睬,竟然不让普鲁士人结束他们已经开始的阅兵式,就以野蛮无礼的方式向普鲁士人发动猛攻,击溃他们,并且进驻波茨坦皇宫。
“普鲁士国王在给波拿巴的书函中写道,我深切地希望,让陛下在我皇宫受到心悦神怡的接待,我怀着分外关切的心情,在环境许可下发出各种相应的命令。啊,我唯愿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普鲁士的将军们都在法国人面前说些恭维话,引以为荣。只要一开口提出要求,就向敌人投降。警备司令格洛高领着一万人询问普鲁士国王,他应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总而言之,我们只想凭藉我们的军事态势使他们望而生畏,但我们终于被卷入战争,就是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打仗,主要是,我们·为·普·鲁·士·国·王而战,我们和他协同作战。我们拥有的东西绰绰有馀,只缺一个小滑头,即是缺少一个总司令。
如果总司令原来不是那样年轻的人,奥斯特利茨战役的胜利可能更具有决定性意义,因此我们逐一评审八十岁的将领们,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基二人之间挑选了后者。这位将领装出苏沃洛夫的姿态坐着带篷马车向我们驶来,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声和隆重仪式。”
“四日,第一个信使从彼得堡到这里来。他把信箱送进元帅办公厅,元帅喜欢亲自办理一切事务。有人叫我去帮助整理信件,把给我们的信件统统拿出来。元帅叫我们干这个活儿,一面瞧着我们,等候寄给他的信。我们找着,找着,可是没有他的信。元帅着急了,他亲自动手干活儿,他找到国王寄给伯爵T.和伯爵B.以及其他人的信件。他怒不可遏,失去自制力,拿着几封寄给他人的信,拆开来看,‘啊,这样对待我,不信任我!吩咐他们监视我。好,滚开吧!’于是他就给贝尼格森伯爵写了一道有名的命令。
“‘我负了伤,不能骑行,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把您的被击溃的兵团带领到普图斯克去了,在这里暴露自己,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粮秣,不得不加以补助,您昨日给布克斯格夫登伯爵发出了公函,就应当想到向我国边境退却的事,您今日务必履行使命。’
“‘由于四处奔波,’écritil á l’Empereur,①‘我给马鞍擦伤了,再与上几处旧伤,这就完全妨碍我骑马和指挥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所以我把指挥军队的权力推卸给职位比我略低的将领——布克斯格夫登伯爵,还把司令部的执勤及其所属一切都移交给这位将领,并且给予忠告,如果粮食短缺,就向普鲁士内陆附近撤退,因为只剩下一日的粮食,正如奥斯特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中所云,有几个兵团已无一粒口粮。农民的粮食快被吃光了;在擦伤仍未痊愈时,我在奥斯特罗连卡野战医院留医。我诚惶诚恐地呈上这个表报,并且禀奏,如果军队在目前的野营地再待十五天,来春就连一个健康的人都剩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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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他在给国王的信上写道。
“‘请您免去我这个老头的职务,把我送到农村去,我本来就已名誉扫地,不能完成推选我去完成的伟大而光荣的使命。我在野战医院听候您最仁慈的核准,以免我充当一名·录·事的角色,而不是在军队中充当一名·指·挥·官的角色。我从军队中离职,无非是一个盲人离开军队,决不会造成丝毫轰动,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俯拾可得,岂止数千名。’
“元帅生国王的气,并且惩罚我们所有的人,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就是喜剧的第一幕。不消说,以后几幕越来越有趣和可笑了。元帅离开后,敌人在我们眼前出现,不得不展开战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将军持有不同的意见,而且他和他的一军人正处于敌军的视线范围内,他想借此机会打一仗。他于是打了一仗。这就是被认为赢得一次伟大胜利的普图斯克战役,但是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您知道,我们文职人员有一种解决会战胜负问题的不良习惯。凡是在战后退下来的人,就是吃了败仗的人,这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据此看来,普图斯克之战,我们是打输了。一言以蔽之,我们在战后撤退,但同时又派遣信使向彼得堡告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在指挥军队方面不把权柄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他指望从彼得堡获得总司令头衔,俄国朝廷以此表示感谢他所获得的胜利。在领导空缺期间,我们发动了一系列很奇特的有趣的机动战。我们的计划不再是它似乎应有的那样——避开或进攻敌军,而只是避开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论职位高低他应当是我们的首长。我们正集中全副精力来追求这个目的,甚至在我们横渡没有浅滩的河面时烧毁桥梁,其目的也是要我们自己摆脱敌人,此刻我们的敌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克斯格夫登。
因为我们采取了一次旨在拯救我们、排斥布克斯格夫登的机动,所以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几乎遭到拥有优势兵力的敌军的袭击和俘获。布克斯格夫登追过来,我们就跑开。他刚刚渡河到了河这边,我们又渡河到了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不肯放过我们,并且发动一次进攻。这时双方进行对话,想消除误会。两个将军火冒三丈,几乎要闹到两个总司令决斗的地步。幸而在此紧急关头,那个将普图斯克大捷的消息送至彼得堡的信使已返回原地,给我们带来总司令委任状,于是头号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挫败了。我们此刻可以考虑第二号敌人——波拿巴。但是正在这个时候,第三号敌人——信奉正教的军人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们大声疾呼,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燕麦,——随便什么都要啊!
商店都是空荡荡的,道路难以通行。信奉正教的军人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到达骇人的程度,就连上次战役也不能使您产生一点同样的观念。有半数兵团组成自由帮会,脚迹遍布各地,极尽烧杀之能事。居民已沦为赤贫,病人充斥于医院,到处在闹饥荒。那些掠夺兵甚至有两次袭击大本营,总司令只得带领一管士兵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袭击中,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只空箱笼和一件长罩衫。国王意欲授权各师师长就地枪决掠夺兵,但是我很担心,这样势必迫使一半军队去枪毙另一半军
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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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封信是用法文写的。
开初安德烈公爵只是用两只肉眼睛念信,但是后来他念到的内涵不由地越来越使他发生兴趣(尽管他晓得比利宾的话只有几分可信)。他读到此处,把信揉皱,扔开了。使他生气的不是他在信中念到的内容,而是他觉得陌生的当地的生活可能会使他焦虑不安。他闭上眼睛,用手揩了揩额头,仿佛在驱散他对他念到的内容的任何兴趣,他倾听儿童室里发生的什么事情。忽然他仿佛觉得门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觉得非常害怕,他害怕当他念信的时候,婴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踮起脚尖,走到儿童室门前,把门打开了。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他望见保姆带着惶恐的神态藏着什么不让他瞧见,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不在小床旁边了。
“我的亲人,”他仿佛觉得从后面传来公爵小姐玛利亚绝望的耳语声。这是在长期失眠和心绪不安之后常有的现象,他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忽然想到,这婴孩死了。他觉得好像他的所见所闻证实了他的恐惧是有缘由的。
“一切都完了。”他想了想,他那额角上冒出了一阵冷汗。他张皇失措地走到小床前,心里相信,他将会发现那是一张空床,保姆把死去了的婴孩藏起来了。他打开帘子,他那惊恐的散光眼睛很久都没有找到孩子。他终于看见他了,红脸蛋的男孩四仰八叉地横卧在小床上,他把头低低地放在枕头下面,在梦中吧嗒有声,逐一地掀动嘴唇,均匀地呼吸。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男孩,非常快活,他还觉得他好像失去了他似的。正像他妹妹教他那样,他俯下身去,用嘴唇试试婴孩是不是还在发烧。细嫩的额角是湿润的,他用手摸了一下头,连头发也是湿的,这孩子冒出一身大汗了。他不仅没有死,而且很明显,疾病的极期过去了,他在复原了。安德烈公爵很想把这个无能为力的小生物抱起来,揉一揉,紧紧地偎在自己怀里,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在他身前站着,注视他的头和在被子底下显露出轮廓的小手和小脚。从他旁边传来沙沙的响声,他觉得小床的帐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影子。他没有环顾四周,只是看着婴孩的面孔,仍然倾听他的均匀的呼吸。那个黑影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悄悄地走到小床前,撩起帐子,又随手把它放下来。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看,就知道是她,于是向她伸出手来。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到你身边来,就是要向你说出这句话的。”
婴孩在梦中稍微动了一动,流露出笑容,用额头擦了一下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噙满着幸福的眼泪,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显得异常明亮了。公爵小姐玛丽亚向哥哥探过身子,吻了吻他,略微碰了一下小床的帐子。他们互相威吓了一下,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站了一阵子,好像不愿意离开这个小世界,他们三个人在这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安德烈公爵的头发碰着细纱帐子,给弄得蓬乱不堪,头一个从床边走开,“是的,这是现在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叹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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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共济会之后不久,皮埃尔持有给自己写的一整套领地办事守则,前往基辅省,他的大部分农民在那里种田。
到达基辅后,皮埃尔便在总办事处召集全体管事人,向他们说明他的意图和愿望。他对他们说,应该即将采取措施,以彻底解放农民,使其摆脱农奴制的依赖关系,届时不应加重农民的劳动负担,不宜将妇女、儿童送去从事劳动,务宜给予农民以帮助,处罚应用以规劝,而不应采用肉刑,于各个领地设立医院、孤儿院、养老院和学校。一些管事人(这里头包括识字不多的管家)吃惊地听他说话,揣测说话的涵义在于,年轻的伯爵对他们管事和隐藏金钱表示不满,另一些管事人感受到初悸之后,认为皮埃尔把“C”、“C”音发得有点像“D”、“E”音、认为那些他们未尝听到的新名词都是挺有趣的,第三种管事人认为听听老爷讲话简直是一件乐事,第四种管事人都是聪明人,其中包括总管事人,他们从这次讲话中明白了,要如何对待老爷,藉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管事对皮埃尔的意向深表同情,但他注意到,除开这些改革而外,还必须认真从事那些一团糟的业务研究。
别祖霍夫伯爵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据云每年均有五十万卢布的收入,但较诸以前他从已故的老伯爵手上获得一万卢布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富裕。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有如下一笔大致的预算。各领地要向管理局缴纳八万卢布;莫斯科近郊、莫斯科市内的住宅的消费和几位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用约占三万卢布;支付养老金和拨给慈善机关的款项各占一万五千卢布左右;拨给伯爵夫人的生活费占十五万卢布;支付债务的利金约七万卢布;这两年用在业已着手兴建的教堂上的款子约一万卢布;其余十万卢布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怎样开销的,因此他年年不得不借钱。除此而外,每年之内总管事人时而在信中禀告大灾,时而禀告歉收,时而禀告作坊、工厂改进的必要。因此皮埃尔觉得,头一件大事,是他最缺乏志趣和能力去应付的事情——·研·究·业·务。
皮埃尔和总管事人每天都要研究业务。但是他感到,他的研究不能把业务向前推进一步。他也感觉到,他的研究并不以业务为转移,他们没有抓紧业务,没有使它向前推进。一方面,总管事人把业务看得很糟,并向皮埃尔表明,务必要偿清债务,凭藉农奴的劳力从事新活动,皮埃尔却不同意;另一面,皮埃尔要求着手解放农奴,管事人却向他表明,首先要向管理局偿还债务,因此不能从速执行解放农奴的使命。
管事人不说解放农奴是完全不可能的,为了达到此一目的,他建议出售科斯特罗马省的森林,出售洼地和克里木的领地。但是管事人说,这些交易上的手续非常复杂,不仅要撤消禁令,而且要申请,听候批准,等等,以致皮埃尔惘然若失,只有对他说,“是的,是的,您就这么办。”
皮埃尔缺乏那种认真办事的百折不回的实干能力,所以他不喜欢业务,而只是在管事人面前极力装出一副忙着办事的样子。管事人在伯爵面前也竭力装出好像办理这些业务对主人极为有利,而对他自己却是件为难的事。
一些熟人在大城市里碰头了,不认识的人也忙着和他交朋友,热情地欢迎新到的富翁,本省最大的地主。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分会时坦白承认他有易受引诱这个主要弱点,而今诱惑力是那样强烈,以致他无力控制住自己。皮埃尔的生涯又如在彼得堡一般,整天整天地、整周整周地、整月整月地在晚会、舞会、早饭和午宴当中度过,好不忙碌,好不心焦,哪里有时间让他醒悟过来。皮埃尔只是在另一种环境中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而不是他希望过的新生活。
共济会的三大宗旨中,皮埃尔意识到,他没有去履行每个共济会员根据规定必须成为精神生活楷模的使命。七条美德中,他本身缺少两条:品行端正、爱献身。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他履行了另一项使命:改造人类,并且具备有另外两条美德:爱他人,特别是慷慨。
一八○七年春季,皮埃尔决定回到彼得堡。在归途中,他想访遍他的领地,并使他自己确信,按照规定完成了什么使命,检查一下他受托于上帝并力图施以恩泽的良民现在处于何种境地。
总管事人认为年轻的伯爵的各种意图几乎是丧失理智的表现,对自己,对他,对农民都是不利的,但是他还是作出了让步。他仍旧认为解放农奴是办不到的事,他于是吩咐在各领地修建学校、医院、孤儿院、养老院的高大房屋;在各处做好欢迎老爷的准备,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大肆铺张的隆重仪式,但是照他对老爷的了解,正如献神像、献面包和盐等宗教感恩之类的仪式却能影响伯爵,把他哄骗一阵子。
南方的春天,乘坐维也纳式四轮马车平静的飞奔、旅途的独处,在在都使皮埃尔感到心旷神怡。那些他未曾驻足的领地富有画意,一个比一个优美;他似乎觉得到处的平民都很幸福,对他的恩惠深表谢忱。到处都举行欢迎仪式,虽使皮埃尔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在他的灵魂深处引起一种快感。有个地方的农民向他献出面包、食盐和彼得与保罗圣像,请求他允许他们自筹经费在教堂营建新侧祭坛,藉以纪念他的彼得天使和保罗天使,爱戴皮埃尔并对他的恩典表示感激。在另一领地,携带婴孩的妇女门都来迎接他,因为他使她们摆脱沉重的劳动而向他表示感谢。在第三领地,迎接他的是儿童簇拥的手捧十字架的神甫,他承蒙伯爵宠信,教儿童识字、信奉宗教。在各个领地皮埃尔亲眼看见那些按照一个计划正在兴建和业已兴建的医院、学校、养老院的砖石结构的楼房,它们即将交付使用。皮埃尔处处看到管事人关于减少劳役的报告书,并且听到那些身穿蓝色长衫的农民代表为此而道出的深深感激的话语。
皮埃尔只是不知道,那个向他献面包和盐并且兴建彼得与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一个商业村镇、每逢圣彼得节开集的市场,这个村镇的富裕农民都去见他,他们老早就在兴建侧祭坛了,而占村镇十分之九的农民却沦为赤贫。他不知道,遵照他的命令已不再把·哺·乳妇女——随带婴孩的妇女送去服劳役,这些哺乳妇女于是在自己屋里承担极其艰苦的家务劳动。他不知道,那个拿着十字架来迎接他的神甫向农民征收苛捐杂税,加重农民的负担,他所招收的学生都是由家长含着泪水把他们送到他跟前,又花掉一大笔钱赎回来的。他不晓得,砖石结构的房屋是由农民自己的劳工按照计划兴建的,因而加重了农民的劳役,减轻劳役只是一纸空文。他不知道,管事人凭本子向他表明,依照他的意志租金已减少三分之一,同时本地的赋役却增加了一半。因此皮埃尔对游历领地一事感到十分满意,完全恢复了他离开彼得堡时那种慈善事业家的心情,于是给他称为会长的师兄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多么轻易,不太费劲,就做成了这么多善事,”皮埃尔想道,“我们对这种事关心得多么不够啊 ”
别人对他表示感谢使他觉得非常幸福,但在接受感谢时,他又觉得汗颜。这种感谢使他想到,他最好能够替这些平凡而善良的人做更多的事。
总管事人是一个极为愚庸而且滑头的人,他完全了解这个既聪颖而又幼稚的伯爵,他就像耍着玩具似的玩弄他,他看到事前筹备的招待对皮埃尔产生了影响,便更加坚决地向他提出种种理由,说什么解放农奴是办不成的,主要是不必要的,因为农奴不解放原来就非常幸福。
皮埃尔在隐秘的内心也同意总管事人的看法,认为难以想象出有比农奴更幸福的人,天晓得什么前程等待着获得自由的农奴,虽然皮埃尔不是有此心愿,但仍然坚持他认为合乎正义的事情。管事人答应使用一切实力去履行伯爵的意志,而且十分明白,伯爵不仅永远无法检查他是否采取措施售出森林和领地,是否已还清管理局的债务,而且十之八九永远不会询问和打听业已兴建的房舍怎么空着不交付使用,农民怎么还像别的农奴一样继续以劳役和金钱的形式交出他们所能提供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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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怀着非常幸运的心情从南方游历归来,他实现了他自己的宿愿——驱车去访问他两年未曾见面的友人博尔孔斯基。
博古恰罗沃村位于风景不优美的平坦地带,这里满布着田地、已被砍伐和未被砍伐的枞树林和桦树林。老爷的庭院在村庄尽头的大路边上,后面有一个不久前掘成的灌满水的池塘,沿岸还没有长满野草,一片幼林散布在周围,其间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松树。
老爷的庭院里有个打谷场、院内建筑物、马厩、澡堂、厢房和一幢正在兴建的带有半圆形三角墙的砖石结构的大楼房。住宅周围有一个不久前种有树木的花园。围墙和大门都是崭新的、很牢固的;屋檐底下放着两条消防水龙和涂有绿漆的大圆桶;几条路都是笔直的,几座桥都是很坚固的,桥两边添建上栏杆。样样东西带有精心制造、善于经营的印记。皮埃尔向遇见的仆人询问公爵住在何处时,他们指了指位于池塘边上的一栋新盖的小厢房。安德烈公爵的老仆人安东搀扶皮埃尔下马车,并对他说公爵在家,之后便把他领进一间干净的小前厅。
皮埃尔最后一次在彼得堡看见他的朋友住在富丽堂皇的大楼之后,眼前这栋虽然干净、但却质朴的小房子,使他惊讶不已。他急急忙忙走进一间还在散发松枝气味的、尚未抹灰泥的小客厅,他本想继续往前走,但是安东踮着脚尖儿向前跑去,叩了叩房门。
“喂,那里怎么啦?”传来刺耳的令人厌恶的嗓音。
“是客人。”安东回答。
“请你等一等,”可以听见搬动椅子的响声。皮埃尔迈着飞快的脚步走到门边,面对面撞上向他走来的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显得衰老了。皮埃尔拥抱他,提起眼镜,吻他的两颊,在近侧注视着他。
“真没有料到,我很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没有说什么话,他很惊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安德烈公爵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诧异。安德烈公爵说的话非常亲热,他嘴角上和脸上流露着微笑,但是目光暗淡、毫无表情,虽然他看来很想、但却不能给目光增添愉快的光辉。那使皮埃尔惊异而且感到疏远的,不是他的朋友变瘦了,脸色苍白了,长得更结实,而是这种眼神和额头上的皱纹,这些足以表明他长久地聚精会神地考虑着某个问题,不过皮埃尔一时还不习惯他的眼神和皱纹罢了。
正如在长期离别后重逢时常有的情形那样,话题久久地不能确定下来,他们总是三言两语地发问和回答那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需要长久地交谈的事题。最后,他们的谈话开始逐渐地涉及以前中断的讲话、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规划、皮埃尔的游历、他的业务、战争问题等等。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的眼神中发现的那种凝思和阴悒的神情,在他微露笑容倾听皮埃尔讲话的时候,尤其是在皮埃尔精神振奋、心情愉快地谈论过去和未来的时候,表露得更加强烈了。安德烈公爵仿佛希望、但却不能参与他所讲到的那种活动。皮埃尔开始感觉到,在安德烈公爵面前,凡是喜悦的心情、幻想、对幸福和善行的冀望,都是不适宜的。他感到羞惭的是,他表露他这个共济会员的新思想,特别是最近一次旅行使他脑海中重现和产生的各种思想。他克制自己,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幼稚的人,同时他禁不住想尽快地向自己的朋友表示,他现在完全不同了,变成一个比在彼得堡时更好的皮埃尔了。
“我没法对您说,在这段时间我所经历的事情可真多。就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是的,从那时起,我们都有很多、很多的变化。”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怎样呢?”皮埃尔问,“您有哪些计划?”
“计划吗?”安德烈公爵讽刺地重说了一遍,“我的计划吗?”他重复地说,仿佛对这种词的意义感到惊讶,“你不是看得见,我在盖房子,想在明年全部搬迁……”
皮埃尔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瞅着安德烈公爵见老的面孔。
“不,我是问你……”皮埃尔说,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
“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你讲讲,讲讲你的旅行,讲讲你在自己领地上所做的一切吧 ”
皮埃尔开始讲到他在自己领地上所做的事情,尽可能瞒住他参与改革这件事。安德烈公爵有几次事先向皮埃尔提到他要讲的事情,好像皮埃尔所做的事情是众人早已熟知的,不仅听来乏味,甚至于听到皮埃尔讲话,就觉得不好意思。
皮埃尔觉得和这个朋友交际很不自在,甚至是怪难受的。
他不吭声了。
“我的心肝,你听着,”安德烈公爵说道,显然他也觉得难过,和客人在一起非常腼腆,“我在这里露宿,不过是来看看动静。我今日又要到妹妹那里去。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一下。对了,你好像认识他们,”他说道,显然是要吸引这位客人,尽管他觉得现在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我们在吃罢午饭后一同去吧。你现在想看看我的庄园吗?”他们走出门去,一直蹓跶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像不太亲密的人那样,光谈论政治新闻和普通的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是在讲到他所兴建的新庄园和建筑工程的时候,才有一点儿兴致,但是在谈到半中间,即是当安德烈公爵向皮埃尔描绘未来的住房布局的时候,他忽然在那临时搭起的木板台上停住了。“不过这里头没有什么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我们同去吃午饭,然后出发吧。”午宴间,话题转到皮埃尔的婚事上。
“当我听到这件事,我觉得非常诧异。”安德烈公爵说道。
皮埃尔涨红了脸,就像他平常提起这件事时总会脸红那样,他急急忙忙地说:
“我以后什么时候把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讲给您听。不过您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永远吗?”安德烈公爵说,“根本不会有永远的事情。”
“不过您知道,这一切是怎样了结的吗?您听过有关决斗的事么?”
“是的,你也经历过这种事。”
“我感谢上帝的惟有一点,就是我没有打死这个人。”皮埃尔说。
“究竟为什么?”安德烈公爵说,“打死一只凶恶的狗甚至是件好事情。”
“不,打死人不好,没有道理……”
“为什么没有道理?”安德烈公爵又说,“人们并没有判断是非的天赋。人们经常会犯错误,将来也会犯错误,无非是错在他们认为对与不对的问题上。”
“危害他人就是不对的。”皮埃尔说,他蛮高兴地感到,自从他到达此地之后,安德烈公爵头一次振奋起来,开始说话,想把是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全都说出来。
“是谁告诉你,什么叫做危害他人?”他问。
“恶事?恶事?”皮埃尔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别人危害自己。”
“我们知道,我本人意识到的那种恶事,我不能用以危害他人,”安德烈公爵越来越觉得兴奋,看样子他想对皮埃尔说出他自己对事物的新观点。他用法语说,“Je ne connais dansla vie que deux maux bien réels:c’est le remord et la maladie.Il n’est de bien que l’abAsence de ces maux.①为自己而生活,只有避免这两大祸患,而今这就是我的全部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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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知道,生活上只有两种真正的不幸:良心的谴责和疾病,只要没有这两大祸患,就是幸福。
“对人仁爱吗,自我牺牲吗?”皮埃尔说,“不,我并不能赞同您的观点!生活的目的只是为了不做恶事,不追悔,这还是很不够的。我曾经这样生活,我为我自己而生活,并且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只有现在,当我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至少我是竭力地(皮埃尔出自谦虚,作了修正)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只有现在我才明白生活的种种幸福。不,我并不赞同您的观点,而且您心里并没有想到您口里所说的话。”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地望着皮埃尔,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你将会见到我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你和她是合得来的。”他说,“大概,对你来说,你是对的。”他沉默片刻,继续说,“可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你以前为自己而生活,你说你几乎因此而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只有当你开始为他人而生活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是我的感受恰好相反。我以前为荣耀而生活(到底什么是荣耀?还不就是爱他人,希望为他人做点事情,希望博得他人的赞扬。),我这样为他人而生活,到头来不是差不多,而是完全毁灭了我自己的生活。自从我只为我一人而生活以来,我的心情变得更平静了。”
“怎么能够只为自己而生活啊?”皮埃尔激昂起来,他问道。“可是儿子呢?妹妹呢?父亲呢?”
“但是这一切还依旧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安德烈公爵说,“而其他人,他人,您和公爵小姐称之为le prochain①,这就是谬误和祸患的主要根源。Le prochain,这就是您想对他们行善的基辅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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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他人。
他用讥讽和挑衅的目光朝皮埃尔瞟了一眼。显然他在向皮埃尔挑衅。
“您在开玩笑,”皮埃尔说,越来越兴奋。“我愿意行善,尽管做得很少,做得很不好,但是我多少做了一点善事,这能算是什么谬误,什么恶事啊?那些不幸的人,我们的农民,也像我们一样,从成长到死亡,他们对上帝和真理的知识只囿于宗教仪式和于事无益的祈祷,他们要在来生、报应、奖赏、慰藉这些令人安心的信念上接受教益,这能算是什么恶事吗?在提供物质援助毫不困难的时候,却有一些人因缺乏救助而病死,在这种情况下我向他们提供医生和医院,向老年人提供养老院,这能算是什么谬误,什么恶事吗?农夫、携带婴孩的农妇,日夜不得安宁,我让他们有空闲,得到休息,这难道不是意识得到的毫无疑义的福利事业吗……”皮埃尔急促地说,连“c”、“W”音也分不清了。“我做了这件事,尽管做得不好,做得不够,但多少做了一点事情,您不仅未能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事并非善事,而且也未能使我相信您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主要是,”皮埃尔继续说话,“我知道,而且确切地知道,行善这一乐趣是生活上唯一靠得住的幸福。”
“是啊,如果这样提出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盖房子,开辟一个种植树木的花园,你兴建医院。这二者都能成为一种消遣。至于说什么是公允,什么是善举,不是让我们,而是让那个通晓一切的人来判断。啊,你想争论,”他补充一句,“那么你就来争论吧。”他们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在那代替阳台的门廊上坐下来。
“啊,那就来争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谈到学校,”他弯屈着一个指头,继续说,“教导等,你想把他,”他指着一个摘下帽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农夫,说,“从牲畜状态中拯救出来,使他感到精神上有一种需要,可是我觉得,唯一有可能得到的幸福就是牲畜的幸福,可是你想夺去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却不把我的资财交给他,就想把他变成我这个模样的人,你说到另一件事:减轻他的劳动。可是依我看,体力劳动对于他,就像脑力劳动对于你和我那样,是一种需要,是他生存的条件。你不能不考虑。我在两点多钟上床睡觉,忽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心事,辗转于床褥,不能成眠,一直到早上都没有睡着,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在思考,不能不思考,就像他不能不耕田,不能不割草一样,否则他就会走进酒馆,或者害病了。就像我经受不了他那可怕的体力劳动,过了一周以后就会归西天,他也经受不了我这游手好闲、四体不勤的生活,他会变得非常肥胖,活不成了。第三,你到底还说了什么?”
安德烈公爵屈起了第三个指头。
“哦,是的,医院、药剂。他中风了,濒临于死亡,而你给他放血,把他治好了。他这个残废还要走来走去,拖上十载,成为众人的累赘。死亡对于他,反而简单得多,舒适得多。另一些不断地出生,数量可真多。如果你会舍不得断送一个多余的劳工,那还算好,我是这样看待他的,其实你是出于爱护他才给他医治的。可是这不是他所需要的。再则,认为医生曾经医治好什么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会把人杀死,的确如此!”他说,凶狠地蹙起额角,把脸转过去,不再理睬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十分清晰而且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见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事,他很乐意地而且急促地说着,就像某人长久地不开口谈话似的。他的见地越不可信,他的目光就越兴奋。
“哎呀,这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皮埃尔说,“我只是不明白,怀有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够过日子。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是在不久以前的事,在莫斯科和在路途上的事,不过那时候我堕落到这种地步,以致不能生活下去,一切都使我觉得可憎,……主要是,我憎恶自己,那时候我不吃饭,不洗面……欸,你怎么样?……”
“干嘛不洗面,这很邋遢,”安德烈公爵说,“相反要尽量想办法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愉快。我活着,我在这方面没有过错,因此要想个办法活得更好,不妨碍他人,一直到寿终正寝。”
“可是到底是什么促使您怀有这样的思想过日子?你以后坐着不动,无所事事……”
“就是这样我也得不到安闲。我情愿不干什么事情。且看,一方面,本地的贵族们赐以我荣幸,推选我担任首席贵族,我好不容易摆脱开了。他们没法了解,我身上缺乏这种能力,没有担任这种职务所必须具备的伪善、潜心钻营、卑鄙庸俗的本领。再则,为了要有一个悠闲度日的栖身之处,还得盖起这幢屋子。目前还有民兵的事情。”
“干嘛您不在军队里服役呢?”
“这是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后的事啊!”安德烈公爵阴郁地说。“不,太感谢啦,我许下诺言,将不在作战部队中服役。即使波拿巴盘踞在这儿,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威胁童山,我也不会在俄国军队中服役。喏,我对你说了,”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现在又有民兵的事情,我父亲被任命为第三军区总司令,在他部下服务,是我避免服役的唯一手段。”
“这么说,您还是在服役罗?”
“我正在服役。”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那么您干嘛要服役呢?”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父亲是当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但是他渐入老境,并不能说他禀性残忍,不过他太活跃了。他已习惯于掌握无限权力,令人生畏,目前他拥有国王赐予民兵总司令的这种权力。两个礼拜前,如果我迟到两个钟头,他就会把尤赫诺夫的录事处以绞刑的,”安德烈公爵含着微笑说。“我之所以服兵役,是因为除我而外,没有什么人能够影响他,在某些场合我可以使他不干那种日后使他感到痛苦的事情。”
“啊,您这就明白了嘛!”
“嗯,mais ce n’est pas comme vous l’entenAdez,”①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我过去和现在都丝毫不想对这个盗窃民兵靴子的录事坏蛋行善,我看见他被绞死,甚至会感到悦意的。但是我怜悯父亲,即是说,又是怜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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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但这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安德烈公爵越来越兴奋。当他力图向皮埃尔证明在他的行动中从来看不出他有对他人行善的意愿的时候,他的眼睛非常兴奋地闪闪发光。
“嗯,你想解放农民,”他继续说下去。“这好极了,但是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我想你从来没有鞭笞任何人,从来没有把什么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相对地说,更不是为了农民。如果打他们、鞭笞他们,把他们放逐到西伯利亚去,我想,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妙。他们在西伯利亚过着同样的牲畜般的生活,身上的伤疤愈合了,他们又像从前那样觉得很幸福了。解放农民这件事对于那些人才是必要的,他们已道德沦丧,给自己招致悔恨,又常常抑制这种心情,但因他们能够施以公正和不公正的惩罚,而渐渐变得冷酷无情。我所怜悯的正是这些人,为了这些人,我极欲解放农民。你也许未曾目睹,我却目睹此情,那些在传统的无限权力之下受到薰陶的好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变得易于恼怒,变得更残酷、更粗暴,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不能克制住自己,于是变得越来越不幸了。”
安德烈公爵津津有味地说着这席话,以致皮埃尔不由地想起他父亲使他产生这些思想。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
“那末我所怜悯的就是这种人——具有人类的尊严、宁静的良心、纯洁而高贵的人,而不以他们的背脊和前额为转移,背脊与前额不管你怎样抽、怎样剃,仍然是背脊和前额。”
“不,不,要说出一千个不!我决不同意您的看法。”皮埃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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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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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乘坐四轮马车前往童山。安德烈公爵不时地观察皮埃尔,有时候说几句话来,打破沉默藉以证明一下他的心绪甚佳。
他指着一片田野,向皮埃尔讲述他在经营方面的改善。皮埃尔一声不响,面露忧愁的神色,简短地回答他的话,仿佛陷入了沉思状态。
皮埃尔心中想到,安德烈公爵是很不幸福的,他正误入迷途了,不熟知真理的光明,皮埃尔必须帮助他,启迪他,使他振作起来。但是皮埃尔心里一想到他将要怎样开口说话,说些什么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安德烈公爵只消说一句话,摆出一个论据,就会贬低他的教义中的一切,因此他害怕开腔,害怕他所喜爱的神圣教义受到嘲弄。
“不,您干嘛会这样想呢,”皮埃尔低着头,忽然开口说话,装出一副牴牛的样子,“您干嘛会这样想呢?您不应当这样想。”
“我想什么呀?”安德烈公爵诧异地问。
“想的是生活、人的使命。并非如此。我曾经也是这么想,您知道是什么拯救我吗?是共济会。不,您甭发笑。共济会不是我过去想象中的那种拘于仪式的教派;共济会是人类永恒的美德的唯一表现者。”于是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叙述他所了解的共济会。
他说,共济会的观点是从国家和宗教桎梏中解放出来的基督的教理,是关于平等、兄弟情谊、仁爱的教理。
“只有我们神圣的兄弟情谊才有真正的人生的意义,其余一切都是幻梦,”皮埃尔说,“我的朋友,您会弄清楚,在共济会以外的一切充满着虚伪和谎言,我赞同您的意见,聪明而善良的人,只有尽可能像您一样不妨碍别人过他自己的日子,并无其他途径可循。但是您得接受我们的基本信念,加入我们的兄弟会,把您自己交给我们,让我们来引导您前进,这样,您马上就会像我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是这根巨大的看不见的链条的一部分,链条的头一端隐藏在天国之中。”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注视着前面,不吭一声地倾听皮埃尔发言。由于马车辚辚的响声,他有几回没有听清楚,于是向皮埃尔重问没有听清的词。从安德烈公爵眼睛里闪耀的特殊的光辉、从他的缄默当中,皮埃尔看出他说的话不是毫无裨益的,安德烈公爵不会再打断他的话,不会再嘲笑他的言论了。
他们驶近洪水泛滥的河边,在安置马车和马匹的当儿,他们登上渡船。
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撑在栏杆上,向那夕阳映照得闪闪发亮的泛出河岸的水面一声不响地张望。
“喂,您对这桩事是怎么想的?”皮埃尔问,“您为什么不吭一声啊?”
“我想什么啊?我听你说话。这一切都是对的,”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你对我说:加入我们的兄弟会,我们就会给你指明生活的目的和人的使命以及统治世界的规律。我们究竟是谁呢?是人们。为什么你们洞悉一切呢?为什么我一个人看不见你们看见的东西?你们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而我却看不见它。”
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您相信来生吗?”他问道。
“相信来生吗?”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但是皮埃尔不让他有时间来回答,他把他重复这句话看成是否定的表示,况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就有无神论的见解。
“您说您没法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我也未曾看见它,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成是一切的终极,那是没法看见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这个地球上(皮埃尔指着田野)没有真理——一切都是虚伪与邪恶,但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中却有真理的王国,现在我们是地球的儿女,就永恒而论,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心中感觉不到,我是这个庞大的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感觉不到我是在这体现上帝的无数多的生物中(您可以随心所欲,认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转变为最高级生物中间的一个环节,一个梯级吗?如果我看见,清楚地看见植物向人演变的这个阶梯,为什么我还要假定这个阶梯从我处忽然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觉得,就像宇宙间没有什么会消逝一样,我不仅现在不会消失,而且在过去和未来也是永远存在的。我觉得,除我而外,神灵存在于我的上空,真理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是的,这就是赫尔德①的学说,”安德烈公爵说,“可是,我的心肝,不是这个能使我信服,而是生与死,这就是使我信服的事实。你看见一个你认为可贵的、与你联系在一起的人,你在他面前犯有过错,希望能够证实自己无罪(安德烈公爵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把脸转过去),这个人忽然感到痛苦,遭受折磨,不再存在了……为什么?得不到答案,这是不可能的!我深信,答案是存在的……就是这件事才使我信服,就是这件事使我信服了。”安德烈公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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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14~1803),18世纪德意志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时期的一大思想家。
“是啊,是啊,”皮埃尔说,“难道这不就是我所说的么?”
“不,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生之必要性的,不是论据,而是如下的实例,当你和某人手牵手在生活领域里前进时,这个人忽然在那里消失了,在乌有之地消失了,而你自己却在这深渊前面停步了,然后你朝那里张望。我于是望了一眼……”
“啊,那又怎么样呢?您是否知道有一个那里,有某人存在?那里就是来生,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去回答。四轮马车和马匹早已登上了彼岸,把马套上车了,夕阳已经西沉了一半,薄暮的寒气袭来,摆渡口上的水洼覆盖着点缀有星星的薄冰,使仆人、马车夫、渡船夫觉得惊奇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还站在渡船上聊天。
“假如有上帝,有来生,那么就会有真理和美德,人的至高无上的幸福乃在于竭力追求真理和美德。要活下去,要爱,要有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是今天在这一小片土地上生活,而且曾经生活过,将来要永恒地在那里,在一切领域里(他指指天上)生活。”
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撑着渡船的栏杆,栖在那里,倾听皮埃尔讲话,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轮夕阳的红光映照在泛出河岸的湛蓝的水面。皮埃尔沉默不言。四下里一片寂然。渡船早已靠岸了,只有波浪拍打着船底,发出微弱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水浪的拍击声正在附和皮埃尔说话:“老实说,你相信这一点吧。”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童稚的、温柔的、闪闪发亮的目光望了望皮埃尔的通红的面孔,他情绪激昂,但在那首屈一指的朋友面前还是觉得羞怯。
“是啊,惟愿是这样!”他说,“我们上岸去坐车吧。”安德烈公爵补充地说,于是他走下船来,向皮埃尔指给他看的天空扫了一眼,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他头一次看见他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所看见的那个永恒的高高的天空,那种在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美好的情思,忽然欣喜地、青春洋溢地在他心灵中复苏。一当安德烈公爵又进入他所习惯的生活环境,这种感情就消逝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善于发挥的这种感情还保存在他心中。对于安德烈公爵来说,与皮埃尔的会面标志着一个时代,从表面看来他虽然过着原来的生活,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新生活已从这个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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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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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驶近童山的住宅大门口的时候,天渐渐黑了。他们快要驶近大门口,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要皮埃尔注意后面台阶附近发生的一阵混乱。有一个背着背囊的驼背的老太婆和一个身穿黑色衣裳、蓄着长发的身材不高的男人看见一辆驶进宅院的四轮马车,急忙向后转,往大门里跑。有两个女人跟在后面跑,总共四个人都很惊恐地向后门台阶上跑,一面回头望望四轮马车。
“这是玛丽亚的神亲,”安德烈公爵说,“他们竟把我们之中的一人看作父亲了。这就是她不听从父亲的一件事情;他吩咐把朝圣者赶开,可是她偏要接待他们。”
“什么叫做神亲呀?”皮埃尔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得及回答。仆人们迎面走来,他问他们老公爵在哪里,是不是要等很久。
老公爵还在城里,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等候他。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带到自己的卧室,他在父亲住宅中的这屋子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适宜于居住,之后他亲自到儿童室去了。
“我们到妹妹那里去吧。”安德烈公爵回到皮埃尔身边的时候,这样说:“我还没有看见她,她现在躲藏起来了,她和几个神亲待在一起。她在我们面前觉得腼腆,她活该,你准能见到他们这几个神亲。C’ est curieux,ma parol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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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真的,这很有趣。
“Qu’est ce que c’est que①神亲。”皮埃尔问。
“你就会看见他们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果然觉得局促不安,他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涨红了脸。她那很舒适的房间里,一盏长明灯摆在神龛前面,有一个头发很长、鼻子也长、穿着正教僧侣长袍的男孩和她并排地坐在茶炊后面的长沙发上。
一个满脸皱纹的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带着儿童般温和的面部表情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
“André pourquoi ne pas m’avoir prévenu?”②她用温和的责备的口气说,就像站在小鸡前面的母鸡那样站在那些朝圣者前面。
“Charmée de vous roir.Je suis très contente de vous voir.③”当皮埃尔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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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什么是。
②法语:安德烈,干嘛不事先通知我呢?
③法语:看见您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皮埃尔还是儿童的时候,她就认识他,而目前,他和安德烈的交情,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不幸,主要是,他那和善的、显得朴实的面孔,博得了她对他的好感。她用那十分美丽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他,仿佛对他说:“我非常爱您,但是请您不要讥笑我的人。”他们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坐下来了。
“啊,伊万努什卡也在这里。”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指着那个年轻的朝圣者说道。
“安德烈!”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地说。
“Il faut que vous sachiez que c’est une femme.①”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André,au nom de Dieu!②”公爵小姐玛丽亚重复地说。
看来,安德烈公爵对朝圣者的嘲弄态度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枉费心机的庇护,是他们之间业已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相互关系。
“Mais,ma bonne amie,”安德烈公爵说,“Vous deAvriez au contraire m’etre reconnaissante de ce que j’explique a Pierre votre intimité avec ce jeune homme.③”
“Vraiment?④”皮埃尔好奇而认真地说(公爵小姐玛丽亚为此而特别感激皮埃尔),他透过眼镜很仔细地瞧着伊万努什卡的面孔,伊万努什卡心里明白人们正在议论他,就用狡黠的目光环顾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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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你知道,这是个女人。
②法语:安德烈,看在上帝份上。
③法语:我的仁慈的朋友,你必须感激我才好,我向皮埃尔解释你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④法语:当真吗?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人而局促不安是毫无裨益的。他们一点也不羞怯。老太婆垂下眼帘,斜视着进来的人,她把茶碗翻过来,扣在碟子上,把吃剩的一块糖搁在碗旁边,心情宁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等人家给她再斟一杯茶。伊万努什卡慢慢地饮着碟子里的茶,一面皱起眉头,把那调皮的女人眼睛打量几个年轻人。
“你到过哪里,到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太婆。
“去过,老爷子,”爱说话的老太婆回答,“圣诞节,我在上帝的侍者中已获致神圣的上天的奥秘。老爷子,甫才我自科利亚津来,那里揭示了伟大的神赐……”
“伊万努什卡和你同去的吧?”
“施主,我是独自去的,”伊万努什卡竭力地用男低音说,“在尤赫诺沃才和佩拉格尤什卡相遇了……”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伙友的话,显然她很想把她目睹的情形讲给他听。
“老爷子,在科利亚津揭示了伟大的神赐。”
“怎么,又发现圣尸了吗?”安德烈公爵问。
“安德烈,够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佩拉格尤什卡,别讲下去了。”
“不……怎么,小姐,为什么不能讲下去呢?我喜欢他。他这个行善的人,上帝的宠儿,给了我十个卢布,我还记得。当我待在基辅的时候,有个痴呆的基留沙对我说,他是地道的神亲,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是光着脚步行。他说,你所去的不是应该去的地方,你去科利亚津吧,那里有一座有灵的神像,圣母在那里显圣了。我听了那些话,就和这几个朝圣者告别,于是到那里去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一个女朝圣者吸了一口气,用那均匀的嗓音说话。
“老爷子,我到了那里,人们告诉我:发现了伟大的神赐,圣油从圣母脸上往下滴……”
“啊,很好,很好,你以后再讲。”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着脸,说。
“请让我来问问她,”皮埃尔说,“是你亲自看见的吗?”他问。
“老爷子,可不是,是我亲自受到神赐的。她那脸上的先轮就像上天之光,灿烂辉煌,圣油从圣母脸上不住地往下滴,不住地往下滴……”
“要知道这是一种欺骗。”皮埃尔天真地说,又仔细听着朝圣者讲话。
“哎呀,老爷子,你说什么呀!”佩拉格尤什卡十分惊恐地说,她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请求她庇护。
“他们在哄骗老百姓。”他重复地说一句话。
“耶稣基督保佑,”女朝圣者在胸前画十字时说,“唉,老爷子,你甭说。有个将军硬不相信,他说道:‘僧侣们都在骗人,’他的话音一落地,眼睛就瞎了。于是他梦见洞穴圣母向他走来,对他说:‘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给你治好眼疾。’他开始恳求:把我送到、送到圣母那里去。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是亲眼看见的。人们把他这个瞎子送到圣母那里,他向她跟着走去,跪倒在地上,乞求地说:‘给我把眼睛治好。我把沙皇赏给我的,全都奉献给你。’是亲眼看见的,老爷子,我就把金星勋章嵌在她身上。没啥可说的,双目复明了!这样说是不应该的,上帝会来惩罚的。”她用教诫的口气对皮埃尔说。
“神像怎么挂上了金星勋章?”皮埃尔问。
“圣母也擢升为将军了吗?”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说。
佩拉格尤什卡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了,她举起双手轻轻一拍。
“老爷子,老爷子,你有罪,你有个儿子!”她说起话来,苍白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通红。
“老爷子,你说这样的话,上帝原谅你吧。”她在胸前画了十字。“老天爷啊,原谅他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站立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囊,几乎要哭出声来。很明显,她觉得可怕又可耻的是,她竟然在这个会说出这等话的家庭中受到了恩惠,她又觉得可惜的是,现在不得不抛弃这家的恩赐。
“您何苦呢?”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
“不,佩拉格尤什卡,要知道,我是开玩笑的,”皮埃尔说。
“Princesse,ma parole,je n’ai pas voulu l’ofAfenver,①我只有这个想法罢了。你甭多想,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他说,畏葸葸地微笑着,想改正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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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公爵小姐,说实话,我不想使她感到委屈。
佩拉格尤什卡停住了,流露出怀疑的样子,可是从皮埃尔脸上可以看出真诚悔改的表情,安德烈公爵时而温顺地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时而看看皮埃尔,他因此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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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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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朝圣者安静下来了,又参加谈话,她讲到阿姆菲洛希神甫的事情,讲了很久,这个神甫过着圣洁的生活,他的一只手也发散着神香的气息,又讲她认识的几个僧侣,在她最近一次漫游基辅的时候,给了她一把打开洞穴的钥匙,她随身带着面包干,和几个朝圣者在洞穴里待了两天两夜。“我向一具圣尸祈祷,念念祷告词,又向另一具圣尸走去。我小睡片刻,又怀着敬意地去吻圣物,妈呀,那里多么寂静,多么爽适,简直使人不想走回外界去。”
皮埃尔很仔细地、认真地听她讲话。安德烈公爵从房里走出去了,在他走后公爵小姐玛丽亚留下那些神亲,让他们慢慢饮茶,她把皮埃尔带到客厅里去。
“您很慈善。”她对他说道。
“咳,我真的不想侮辱她,我非常理解而且珍惜这种感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沉默无言地瞥他一眼,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知道我早就认识您了,我像疼爱哥哥一样爱您,”她说,“您认为安德烈怎么样?”她连忙问道,不让他有时间来说些什么回答她所说的亲热的话,“他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他的健康情况冬天有所改善,但去年春天他的旧伤复发了,医生说他应当去治疗。因此我在精神上很替他担心。他的性情和我们女人不同,他不擅长在忧患中煎熬,用哭来发泄自己的痛苦。他在内心中承受着痛苦。今天他的精神振奋,心情也很愉快,这是您的到来对他产生的影响,他很少是这个样子。若是您能劝他出国该多好啊!他所需要的是工作,而这种平静的生活会把他毁掉的,这一点其他人并没有发觉,我可是看得出来的。”
九点多种,几个侍者听见老公爵开来的轻便马车的铃铛声,就急忙奔向台阶。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也登上台阶。
“这是谁啊?”老公爵走下马车,看见皮埃尔后问道。
“啊!我很高兴!来亲吻吧。”他知道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是谁之后说道。
老公爵情绪很好,亲热地对待皮埃尔。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亲书斋,正遇见老公爵和皮埃尔在热烈争辩。皮埃尔证明,不再有战争的时日必将来临。老公爵开点儿玩笑,没有发脾气,对他说的话提出了异议。
“把血管里的血放出来,灌进一点水,那时就没有战争了。女人的呓语,女人的呓语。”他说,但仍然和蔼地拍拍皮埃尔的肩膀,他走到桌前,看来安德烈公爵不想参加谈话,正在桌旁翻阅父亲从城里带来的文件。老公爵走到他跟前,开始谈论一些事情。
“首席贵族罗斯托夫伯爵没有把一半人马送来。他抵达城里了,忽然想请我出席午宴,我为他举办了一次午宴……请看看这份文件……喂,自己人,”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把脸转向儿子说,“你的友人是好样的,我真喜欢他!他使我激昂起来。别人也会说俏皮话,但是我不愿意听,他就是撒谎,也会使我这个老头子激动起来。喂,去吧,去吧,”他说道,“我大概要来出席你们的晚宴。我还要争辩争辩。你爱爱我的傻姑娘公爵小姐玛丽亚。”他从门里向皮埃尔喊道。
目前皮埃尔到了童山才赏识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友谊的全部魅力和作用。这种魅力与其说是表现在他和他本人的关系上,毋宁说是表现在他和他的亲人和家人的关系上。皮埃尔和严厉的老公爵以及温顺的畏葸的公爵小姐玛丽亚相处时,虽然他几乎不熟悉他们的情形,但是他立刻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老友。他们都很喜爱他。他对女朝圣者的温和态度赢得了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好感,公爵小姐用炯炯的目光谛视他;一岁的尼古拉小公爵(正如祖父这样叫他)向皮埃尔微微一笑,向他走去,让他抱抱他。当他和老公爵交谈的时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和布里安小姐都面带愉快的微笑端详着他。
老公爵出来吃夜饭,显然是为了招待皮埃尔的缘故。在童山逗留的这两天,老公爵对皮埃尔很亲热,还请他以后常到他这里来。
皮埃尔离开以后,他们全家人聚集起来评论他,这就像新客离开后常有的情形那样。而全家都说他的好话,这倒是罕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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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回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和意识到他与杰尼索夫和整个兵团的关系是何等巩固。
当罗斯托夫驶近兵团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他驶近波瓦尔大街的住宅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当他头一眼看见穿着兵团制服连扣子也没扣的骠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这是棕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看见枣红色战马的系马桩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拉夫尔的小名)欣喜地向着自己的老爷叫喊:“伯爵来了!”——睡在床上的、满头乱发的杰尼索夫就起床,从土窑里跑出来拥抱他,当军官们向刚刚抵达的人身边走去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他的父母、姐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欣喜的眼泪涌向喉头,妨碍他讲话。兵团也是他的家,也像双亲的家一样始终是可爱的、可贵的。
罗斯托夫晋谒了团长,接到去原先的骑兵连服务的任命,照常值勤,采办饲料,深入了解兵团的种种需求,觉得自己丧失了自由,被禁闭在一成不变的狭小的柜子里,他于是又体验到在双亲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令人安慰的有所依靠的并以此地为家的舒适之感。这里根本没有使人坐立不安的、使人作出错误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要不要对方作一番解释的索尼娅;没有是否有可能到哪里去的问题;没有可借助各种方式来消磨昼夜二十四小时的问题;没有既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无数多的人们;没有与家父的不明不白的金钱关系;没有在骇人的赌博中输给多洛霍夫一大笔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兵团里,一切都是简而明的。全世界分成两个相差悬殊的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兵团,而另一部分则是其余的一切。这另外的部分,与他毫不相干。在兵团中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什么人是同志。随军商贩在赊卖货物,每四个月领到一次薪水。没有什么可用心计的,没有什么可资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兵团认为卑下的事情。如果派你执行任务,只要去做明确规定的、吩咐你做的事情,那就会百事顺遂。
罗斯托夫又进入兵团所固有的生活环境,他犹如困倦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感到愉快和慰藉。在这次战役中,兵团的生活使罗斯托夫感到更加愉快,因为他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后(虽然他父母多么安慰他,他仍然没法宽恕这种行为),他痛下决心,不像从前那样服兵役,为了纠正自己的过失,就应出色地服役,做一个优秀的同志和军官,也就是做个完美的人。这件事在那个领域里是难以做到的,而在兵团里却是可以做到的。
罗斯托夫自从赌博输钱以来,便下定决心,在五年之内偿还父母这笔债务。他父母每年寄给他壹万卢布,他现在决定只取用两千卢布,其余的钱都用以偿还父母的债。
我军经过几次撤退和进攻,并在普图斯克、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后,在巴滕施泰因附近集结等候国王驾临,开始一场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兵团是曾参与一八○五年出征的俄军中的一支部队,因为在俄国养精蓄锐,充实兵力,所以已经迟到,赶不上头几次战斗。兵团既未参与普图斯克战役,亦未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在这次战役的后半期加入作战部队,从属于普拉托夫部队。
普拉托夫部队不依赖俄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兵团的各部曾与敌军对射,捕获了许多俘虏,有一次甚至夺取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轻便马车。四月份,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一连有几周原地不动,驻扎在一个已被彻底摧毁的荒无人烟的德国村庄。
正值冰消雪融的天气,泥泞路滑,寒风刺骨,河上的冰层破开了,道路不能通行。一连数日,人和马匹都得不到粮秣供应。因为运输受阻,人们分布于满目荒凉的、空空荡荡的村落,四出寻找马铃薯,可是能够寻觅到的马铃薯为数甚少。
什么都给吃光了,居民都四散而逃,留下来的人还不如乞丐,从他们身上没有什么可捞了,甚至连不太富有同情心的士兵也不仅不在他们身上赚钱,反而把自己剩下的食粮送给他们。
保罗格勒兵团在几次战斗中只有二人负伤,但是因为严寒和疾病,伤亡的人数几达一半。凡是被送进野战医院的人必死无疑,因此那些由于营养不良而患热病和浮肿病的大兵宁愿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勉强地伸着两腿在前线执勤,而不愿意走进医院里去。开春时,士兵已发现从土里钻出一种状如龙须菜的植物,他们不知怎的把它叫做玛莎甜根。上级虽已下令,不准食用有害的植物,但是士兵们仍旧在草地和田野里散布开来,寻找玛莎甜根(这种甜根是很差的),用马刀掘出来吃。春季里,士兵之中出现了一种疾病——手、足和脸浮肿,医生认为,食用这种甜根是发病的原因。虽有禁令在,保罗格勒兵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仍以这种甜根作为主食,因为最后一回只发给每人半俄磅面包干、大家慢慢啃着,熬了一个多礼拜,最近运来的马铃薯都冻坏了,发芽了。
战马也有一个多礼拜靠房顶上的干草充饥,瘦得很难看了,身上的毛自入冬以来就给磨成一团一团的。
士兵和军官们虽说是遭难,但是现在仍然照常过日子,虽说是两脸苍白、浮肿,衣衫褴褛,但是骠骑兵依然排队点名,收拾屋子,刷洗马匹和驮具,缺乏饲料时便拿房顶上的干草喂马,走到大锅前面用饭,吃完之后站起来,仍然觉得没有饱,他们嘲笑令人厌恶的伙食,嘲笑自己饥肠辘辘。一如平日,士兵们在瞬时生起篝火,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发了芽的、生霉的土豆,倾听和叙述有关波将金与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有关奸滑的阿廖沙和神甫的雇工米科尔卡的故事。
军官们像平时一样,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住在大敞着门的、半破坏的房子里。年纪比较大的军官都在关心如何获得麦秸和土豆的事,总之是关心官兵的给养,年纪比较轻的军官还像平时一样,有的人打牌(虽然缺少食粮,但是钱却很多),有的人耍着无害的游戏——投钉戏和击木游戏。人们都很少谈论战事的进程,部分地因为不熟悉确实的情况,部分地因为人们模糊地意识到,整个战事进展得不利。
罗斯托夫仍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这二人休假以来,他们的友谊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了。杰尼索夫从未言及罗斯托夫的家里人,可是从这名连长对他自己部下的军官如此和蔼可亲来看,罗斯托夫意识到,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幸的爱情,在增强他们的友谊方面发挥了促进作用。杰尼索夫显然竭尽全力地使罗斯托夫少遇危险,爱护他,在战役结束之后,特别高兴地迎接他这个平安归来的人。一次出差时,罗斯托夫来到一个满目荒凉的、破坏无遗的村子寻觅食物,在这里发现了一家人——波兰籍的老头子和他那来抱婴儿的女儿。他们都赤身露体,饿得要死,无法走开,也没有行驶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送到他的驻扎地,让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老头子尚未复原时,一连有几周维持他们的生活费用。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女人,一面讥笑罗斯托夫,说他顶滑头,说他应该把那个被他搭救的长得漂亮的波兰女人介绍给同事们认识认识。罗斯托夫认为开这种玩笑,简直是侮辱,他怒不可遏,对那个军官说了一堆听来刺耳的话。杰尼索夫好不容易才制止他们二人的决斗。那名军官走开后,杰尼索夫指责他脾气急躁,而他自己却不知道罗斯托夫对那个波兰女人抱有什么态度。罗斯托夫对他说:
“你怎么竟想……她对于我就像个妹妹一样,我无法向你描写,他说的话使我多么委屈……因为……就是因为……”
杰尼索夫拍打他的肩膀,在房间里疾速地走来走去,没有看罗斯托夫一眼,他在心情激动时总会做出这副样子来。
“你们罗斯托夫家族都有这样的傻劲。”他说,罗斯托夫发觉杰尼索夫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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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份,国君驾临军中的喜讯使部队十分振奋。国君在巴滕施泰因举行阅兵式,罗斯托夫未能出席;保罗格勒兵团驻扎在离前面的巴滕施泰因很远的前哨阵地。
他们在宿营。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替他们挖掘的土窑里,土窑覆盖有树枝和草皮。土窑是采用当时合乎时尚的方法筑成的:挖出一条沟——一俄尺半宽,二俄尺深,三俄尺半长。沟的一端做成梯蹬,这就是斜坡和台阶,沟本身就是一个房间:幸运者(如同骑兵连连长)的房间里,在那梯蹬对面的另一端,有一块木板搁在几根木桩上,这就是桌子。沿着沟的两边,挖掉一立方俄尺的土,这就是两张床和长沙发。土窑窑顶要做得那样高,人在土窑中可以站起来,如果把身子靠近桌子的一端,甚至可以在床上坐起来,杰尼索夫的日子过得挺阔气,因为连里的士兵都喜爱他。窑顶的山墙是一块木板,木板上面嵌有一块破了的、但却被粘起来的玻璃。当天气非常寒冷的时候,人们从士兵的篝火中用弯弯的铁片舀取烧红的炭火放在梯蹬前面(杰尼索夫把土窑的这个部分称为接待室),土窑里变得暖和起来了,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身边经常有许多军官,他们都觉得暖和,只要穿一件衬衫坐在那儿就行了。
四月间,罗斯托夫值勤。早晨七点多种,他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走回来了,吩咐把烧红的炭火拿来,换下一套被雨淋湿的衣裳,祈祷了上帝,喝足了茶,烤烤火取暖,把他自己的角落和桌上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之后他就穿着一件衬衫,仰卧下来,把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露出一张风吹日晒变得粗糙的脸。他一边愉快地想到,他因最近一次现地侦察有功,将于几天之内晋升官阶,一边等待着不知前往何地的杰尼索夫。罗斯托夫想和他谈谈。
土窑外面可以听见杰尼索夫时断时续的叫喊声,他显然在发脾气,罗斯托夫移动脚步,向窗口走去,看看他和什么人打交道,他看见骑兵连司务长托普琴科。
“我已经命令你不让他们吃甜根,叫什么玛莎甜根啊!”杰尼索夫喊道,“我亲眼看见拉扎丘克从田里把这种甜根抱来了。”
“大人,我下了命令,他们都不听。”骑兵连司务长回答。
罗斯托夫又躺在自己床上,心里高兴地想想:“现在让他来磨蹭,让他来忙合,我干完了我的活,躺在床上——妙极了!”他听见土墙外面除了骑兵连司务长,还有拉夫鲁什卡说话的声音,拉夫鲁什卡是个机灵的、有几分狡猾的听差——杰尼索夫的听差。他不知因为什么正在讲他外出寻找食物时,看见几辆大车、面包干和几头公牛。
土窑外面又传来渐向远处消逝的杰尼索夫的叫喊声和话语声:“备马鞍,第二排!”
“打算到哪里去啊?”罗斯托夫想了想。
隔了五分钟,杰尼索夫走进临时建筑的土窑里,两腿粘满了污泥,但是他仍然爬上床去,愤懑地抽完一袋烟,把他自己的东西向四处乱扔,把马鞭插在腰间,佩戴马刀,便从土窑里走出去了。罗斯托夫发问:“到哪里去了?”他气忿地、含糊其词地回答,说有点事情。
“让上帝和国君审判我吧!”杰尼索夫走出土窑时说,罗斯托夫听见土窑外面有几匹马在烂泥路上走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罗斯托夫甚至不想知道杰尼索夫骑马到何处去。他使他自己的角落变得暖和后,便睡熟了,到傍晚以前才起床,走出了土窑。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黄昏时分天放晴。有两个军官和一名士官生在邻近的土窑旁边玩投钉游戏。他们哈哈大笑地把萝卜裁在疏松的泥地里。罗斯托夫也加入他们一伙了。玩到半中间的时候,军官们看见几辆向他们驶来的大车,莫约十五名骠骑兵骑着瘦马尾随于车后。由几名骠骑兵押送的大车驶近了系马桩,一群骠骑兵把几辆大车围起来了。
“你看,杰尼索夫还很悲哀,”罗斯托夫说,“军用食粮还是运来了。”
“果然运到了!”军官们说,“士兵们可真高兴啊!”在骠骑兵后面不太远的地方,杰尼索夫由两名步兵军官陪同,骑着马走过来了,杰尼索夫和他们谈论着什么事情。罗斯托夫向他迎面走来。
“大尉,我要向您提出警告。”一名军官说,这个人身体消瘦,个子矮小,看样子,是很愠怒的。
“要知道我说了,决不交出去。”杰尼索夫回答。
“要由您负责,大尉,这是横行霸道——掠夺自己人的交能工具!我们的人有两天没有吃食物了。”
“而我的人有两个星期没有吃食物了。”杰尼索夫回答。
“阁下,这是抢劫行径,您要负责的!”这个步兵军官提高嗓音重复地说。
“可是您干嘛纠缠着我呢?啊?”杰尼索夫勃然大怒,高声喊道,“是由我,不是由您负责,您不要在这里讨厌地叨叨,还是好好的走开!”他对着那些军官喊道。
“好啦!”那个身材矮小的军官不畏葸,也不走开,大声嚷道:“抢劫,我叫您晓得……”
“你还是好好的,赶快走开,你见鬼去吧。”杰尼索夫于是向那名军官掉转马头。
“好,好,”那名军官用威胁的口吻说,他颠簸着坐在马鞍上,纵马疾速地驰去。
“板墙上的狗,板墙上的活狗。”杰尼索夫朝他身后说出了骑兵嘲笑骑马的步兵的最恶毒的话。他奔驰到罗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起来。
“你从步兵手里夺来了,用武力夺来了运输车!”他说道。
“怎么,大伙儿不会饿死吧?”
那几辆向骠骑兵驶近的大车,是给步兵团用的,杰尼索夫从拉夫鲁什卡处得知运输车单独驶行,于是带领骠骑兵把它夺过来。他们把相当多的面包干分发给士兵,他们甚至与其他连队共享一顿饱餐。
翌日团长已传唤杰尼索夫,团长伸开手指蒙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我对这件事有这种看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着手办理这件事,但是要劝您去司令部走一趟,就在那个军粮管理处办好这件事,假如有可能的话,要签个字,证明收到多少军粮,否则,就得写在步兵团的帐上,会引起诉讼的,结果可能很不利。”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迳直地到司令部去了,真诚地履行团长的忠告。夜晚他回到自己的土窑,罗斯托夫从来没有看见自己的朋友会露出这种神态。杰尼索夫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来。罗斯托夫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用嘶哑而微弱的嗓音破口大骂,说一些恫吓的话。
罗斯托夫被杰尼索夫的狼狈相吓了一跳,便叫他脱下衣裳,喝一点水,然后就着人去延请医生。
“审判我,因为犯有抢劫罪,哎呀!再给我一点儿水。就让他们审判吧。可是我要,永远要揍这些卑鄙家伙,我要向国王禀告。给我一点冰。”他说。
前来治病的兵团的医师说要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上放出一深盘黑血,只有在这种场合他才能讲出他所发生的一切情况。
“我到了,”杰尼索夫讲,“喂,你们这里的长官在哪里?”他们指给我看了。稍微等一等,好不好?我有任务,我走到三十俄里以外的地方来,我没有时间等候,你去报告。好,这个贼王走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了:这是抢劫啊!我说,干抢劫勾当的不是拿军粮来维持士兵伙食的人,而是把军粮塞进自己腰包的人!’好,他说,‘您到代理人那里去签个字,不过您的案子要转送上级。’我走到代理人那里。我一进门,在桌旁坐的……究竟是谁呢?你想想!……是谁使我们挨饿,”杰尼索夫大声喊道,握紧他那个病人的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用力过猛,险些儿把桌子捶倒了,桌上的几只茶杯给捶得跳了起来,“捷利亚宁啊!‘怎么,你使我们挨饿吗?’那回子我打了他一下嘴巴,真利落……‘啊,没出息的家伙……’我于是把他推倒,让他滚来滚去!揍得真痛快,可以说,”杰尼索夫大声嚷着,在他那乌黑的胡子下面愉快而凶狠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要不是他人把我拖开,我真会把他揍死的。”
“你为什么总要大声喊叫,安静下来吧,”罗斯托夫说,“你瞧,又出血了。等一等,要重新包扎一下。”
有人给杰尼索夫重新包扎好伤口,让他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他心地平和,看起来非常高兴。
但在正午的时候,一名团部副官带着严肃而忧愁的面容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的公共土窑里,十分惋惜地拿出团长给少校杰尼索夫的正式公文,其中说到查问昨天的事件,这名副官通知说,案情必定会急剧地恶化,目前已经成立军事法庭,对军队抢劫与肆虐行为实行严厉制裁,遇机运时,亦应遭受降级处分,才能了结这个案子。
从受委屈者方面看来,案子是这样的:杰尼索夫少校抢走运输车之后,酩酊大醉,未经传唤贸然去见军粮管理委员会主席,谩骂他是窃贼,且以斗殴相威胁,有人把他拖出去了,他就闯进办公厅,痛殴两名官吏,把其中一人的手弄脱臼了。
在回答罗斯托夫一再提出的各种问题时,杰尼索夫笑着说,仿佛有个人给扭伤了,不过这全是无稽之谈,是废话,他根本不会想到害怕什么法庭,如果这些卑鄙家伙胆敢动他一根汗毛,他就要报复,让他们永远记得他的厉害。
杰尼索夫虽然轻蔑地谈起这件案子,但是罗斯托夫知之甚稔,不会发觉不出他内心害怕法庭,并且为其后果显然不利的案子而遭受折磨,不过他瞒着不让他人知道罢了。每日均有调查公文和传票送来,五月一号,首长命令杰尼索夫将骑兵连移交给比他低一级的军官,然后到师司令部去说明他在军粮管理委员会的肆虐行为。前一天,普拉托夫率领两个哥萨克兵团和两个骠骑兵连对敌军作了一次现地侦察。像平时一样,杰尼索夫疾驰于散兵线之前,藉以炫耀自己的英勇果断。法国步兵发射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也许在别的时候,杰尼索夫负了这一点轻伤,不会离开兵团,可是现在他借此机会不到师部去,而进了野战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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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份,弗里德兰爆发了一场战斗,保罗格勒兵团没有参与这次战役,紧接着宣布休战。罗斯托夫因为朋友不在身边而觉得难受,自从他走后没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对他的案件的进程和伤势感到担心,于是他就利用休战的机会请假到医院去探望杰尼索夫。
医院位于普鲁士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有两次遭到俄军和法军的摧毁。正因时值夏季,田野里十分爽适,而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毁坏的屋顶、污秽的街道、鹑衣百结的居民、流落于街头的醉醺醺的、病魔缠身的士兵,这就构成了分外阴暗的景象。
医院里一栋砖石结构的房子,庭院里可以看见拆掉的围墙的残迹,门窗与玻璃部分地遭受摧毁。有几个绑着绷带、脸色惨白、遍身浮肿的士兵时而踱来踱去,时而坐在庭院中晒晒太阳。
罗斯托夫刚刚走进屋门,就有一股腐烂的肉体和医院的气味向他袭来。他在楼梯上遇见一个叨着雪茄烟的俄国军医。
俄国医士跟在他后面。
“我不会分身似的同时抓许多事,”医生说道,“你晚上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里去,我也到那里去。”医士还向他问了什么话。
“咳!你知道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岂不都是一样的吗?”
医生看见走上楼来的罗斯托夫。
“大人,您干嘛要来?”医生说道,“您干嘛要来?也许子弹没有打中您,您要传染上伤寒吗?老兄,这里是麻风病院。
“为什么不能来呢?”罗斯托夫问道。
“伤寒病,老兄。无论是谁走进来,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我和马克耶夫(他指指医士)在这儿拖着干活儿。我们医生兄弟在这里莫约死了五个了。新来的人隔了一个星期就要完蛋的,”医生显然觉得高兴地说,“有人延请普鲁士医师,可是我们的盟友都不喜欢到这里来。”
罗斯托夫向他说明,他想探视住在这里的骠骑兵少校杰尼索夫。
“老兄,不晓得,不知道,您想想吧,我一个人干三家医院的工作,四百多个病号!还好,行善的普鲁士太太每月给我们寄送两俄磅咖啡和两俄磅绒布,不然的话,真会完蛋的。”他笑了起来。“老兄,四百病人,还经常给我送来新的哩。有没有四百呢?嗯?”他问医士。
医士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显然他在懊恼地等待聊得太久的医生赶快走开。
“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重复地说,“他是在莫利坦负伤的。”
“他好像死了。是吗?马克耶夫,”医生冷淡地问医士。
但这名医士并没有证实医士的话。
“他是啥样子,高高的个子、棕红头发的吗?”医生问。
罗斯托夫描述了杰尼索夫的外表。
“有过,有过这样的人”这位医生仿佛挺高兴地说,“这个人也许死了,不过我来查一下,我这儿有名单。马克耶夫,你有名单吗?”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里,”医生说,“请您到军官病房里去吧,在那儿您能亲眼看见的。”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补充地说了一句话。
“咳,老兄,最好不要去!”医生说,“要不然,好像您自己也会留在那里的。”但是罗斯托夫向医师鞠了一个躬,告辞之后就请医士领他去。
“一言为定,甭埋怨我吧。”医生从楼梯下面大声喊道。
罗斯托夫和医土走进了走廊。在这个昏暗的走廊里,医院的气味十分浓,以致罗斯托夫捂住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停步,好鼓足劲来往前走。右边的房门打开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拄着双拐杖、赤着脚、穿一套内衣从那里探出身子来。他依靠着门楣,用妒嫉的、炯炯发亮的眼睛不时地望望从身旁走过去的人们。罗斯托夫朝门里一瞧,瞧见了那些病号和伤员都躺在铺了一层干草和军大衣的地板上。
“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道。
“究竟要看什么呀?”医士说。但是正因为医士显然不愿意让他走进病房,罗斯托夫硬要走进士兵的病房。他已经闻惯了走廊里的气味,这里的气味更浓。这里的气味稍微有点不同,更令人觉得冲鼻子。可以敏锐地感到,走廊的气味正是从这里发散出去的。
太阳透过大窗户把长长的房间照得很明亮,在这个房间里头,病号和伤员把头靠着墙分成二排躺着,房中间留了一条过道。他们大部分人昏迷不醒,都没有注意走进来的人。那些神志清醒的人欠起身子,或则抬起他们那消瘦的发黄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个个都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指望帮助、责备和嫉妒他人的健康。罗斯托夫走到这个病房中间,望望隔壁的房门口(几扇门都是敞开的),他从房间的两边看见了同样的情景。他停步了,默默不语地环顾四周。他决没有料到会目睹这种情状。就在他面前,有一个病人横卧在过道中间的光地板上,大概是个哥萨克,剪了一个童化头。这个哥萨克伸开粗大的手脚,仰卧着。他的脸色赤红,两只眼睛往上翻,只能看见眼白了,他的赤脚上,发红的手上,一条条青筋像细绳似的绷得紧紧的。他的后脑勺碰了碰地板,嗓音嘶哑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开始重复说出这句话。罗斯托夫仔细地听他说话,听清了他重复说的这句话。这句话是:喝点水,喝水,喝点水啊!罗斯托夫向四周环视,想找人帮忙,让这个病号躺好,让他喝点水。
“谁在这里照顾病人呢?”他问医士。这时有个辎重兵,医院的工友从隔壁房里走出来,他退后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罗斯托夫面前。
“您好,大人!”这个士兵瞪大眼睛望着罗斯托夫,喊道,他显然是把他看作医院的首长。
“要他躺好,让他喝点水。”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兵,说道。
“大人,是。”这名士兵蛮高兴地说,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身子也挺得更直,可是还呆在原地不动。
“不,这里毫无办法,”罗斯托夫想了想,垂下眼睛,希望走出去,但是他觉得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右边向他凝视,他于是回头望望。差不多紧靠屋角,有个老兵坐在军大衣上面,露出一副骷髅般瘦黄的、严肃的面孔、没有剃过的苍白的髯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坐在老兵身旁的人从一边指着罗斯托夫,对他低声地说了些什么。罗斯托夫明白,老年人想向他提出什么请求。他向这位老人近旁走去,看见他只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头以上完全没有了。老头子身旁的另一个人离得相当远,他头往后仰,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个年轻的士兵,翘起鼻子,苍白如蜡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翻着白眼,罗斯托夫望了望这个翘鼻子的士兵,一阵寒凉掠过他的脊背。
“瞧,这个士兵看来是……”他把脸对着医士说。
“大人,我们请求过了,”老兵的下颏颤栗着说,“早上就有个人死了。要知道,我们也是人,而不是狗……”
“我马上派人把他抬走,抬走,”医士连忙说,“大人,我请您离开这里。”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罗斯托夫连忙说,他垂下眼睛,缩成一团,极力不让人发现,从这排向他凝视的、责备而嫉妒的目光中穿过去,他走出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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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走廊后,医士把罗斯托夫领进军官病房,病房有三个房间,房门都是敞开的。在这些房间里摆着几张床铺,负伤的和生病的军官在床上躺着或坐着。有几个人身穿病人服在房里踱来踱去。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里遇见的头一个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瘦骨嶙峋的独臂的人,他戴着睡帽、穿着病人服,嘴角上叨着烟斗,在第一间房里踱来踱去。罗斯托夫详察着他,极力地想回忆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没有料到在这儿遇见啦,”身材矮小的人说,“您还记得图申、图申是我把您领到申格拉本吗?您瞧,砍掉了我这一小块……”他面露微笑,把那只空空的袖筒拿给罗斯托夫看时这样说,“您是找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杰尼索夫吗?——住在一起的人啊!”他知道罗斯托夫要找谁时说,“在这儿,在这儿。”于是图申就把他领进另一间房里,从房里传出几个人的哈哈大笑声。
“他们怎么能够在这儿不仅哈哈大笑,而且活得下去呢?”罗斯托夫想道,他还闻到在士兵病院闻够了的尸体的气味,他还从周围望见那两边伴送他的妒嫉的目光和这个痛苦得翻白眼的青年士兵的面孔。
虽然是上午十一点多钟,但杰尼索夫还用被子蒙着头,睡在床上。
“啊,罗斯托夫!你好,你好!”他喊道,那嗓音仍像平常他在兵团中说话时用的嗓音一样,但罗斯托夫忧愁地觉察到,他还怀有地所惯有的放肆而活跃的心态,但是他的面部表情、语调和谈吐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难堪的情感。
尽管他负伤以后已经过了六个礼拜,伤势并不太严重,但是还没有愈合。他的脸苍白而且浮肿,住军医院的伤病员都和他一样。但使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不是这件事,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杰尼索夫看见他,好像很不高兴,对他流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杰尼索夫既不询问兵团的情形,也不询问战事的进程。当罗斯托夫谈论此事的时候,杰尼索夫不听他说话。
罗斯托夫甚至发现,在向杰尼索夫提起兵团的情形,总之是向他提起军医院以外的另一种自由生活的时候,他就觉得很不高兴。他好像力图忘怀过去的生活,只是关心他和军粮官的那个案子。为了回答罗斯托夫询及的案情,他立即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份他从委员会方面接到的公文和他草拟的答复。他变得兴奋起来,开始念这份公文,尤其是要罗斯托夫注意他在公文中对自己敌人说的这些讽刺的话。那些住院的杰尼索夫的伙伴,原先把罗斯托夫——新近从自由世界走来的人物——围在中间,但一当杰尼索夫开始念他的这份公文,他们就渐渐走开。罗斯托夫凭他们的脸色心里就明白,这些先生不止一次地听过使他们厌恶的整个故事。只有邻床的十分肥胖的枪骑兵阴郁地皱起眉头,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抽烟斗,身材矮小的独臂的图申继续听他讲故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念到半中间的时候,枪骑兵打断杰尼索夫的话。
“在我看来,”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索性请求国王赦免。听说,眼前颁发的奖赏更多,大概能够得到饶恕的……”
“我要去请求国王!”杰尼索夫说,他本想使他自己的嗓音赋有从前的激昂和劲头,但是听来却是无益的急躁。“请求什么呢?如果我是个土匪,我是会请求施恩的,可是我受到审判是因为我揭露了一些土匪。让他们公审,我不畏惧什么人;我诚实地为沙皇、为祖国效劳,没有盗窃行为!竟把我革职……你听着,我就直言不讳地禀奏,我禀奏:如果我是盗窃国库者……”
“写得真妙,没有什么可说的,”图申说,“可是问题不在那里,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也对罗斯托夫说,“应当顺从,您瞧,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不愿意。要知道,检察官对您说过,您的案情很糟糕。”
“让它糟糕吧。”杰尼索夫说。
“检察官替您写了奏帖。”图申继续说,“总得签个字,就由他送去。想必(他指了指罗斯托夫)他在司令部也有靠山。
您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卑躬屈节。”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又继续念他自己的那份公文。
罗斯托夫不敢规劝杰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图申和其他几名军官提出的途径是最正确的,只要他能够帮助杰尼索夫,他就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他知道杰尼索夫的百折不回的意志和他这个老实人的急躁脾气。
杰尼索夫连续读了一个多钟头才把这几份写得恶毒的公文读完了,罗斯托夫怀着愁闷的心情,没有说什么,好几个住院的杰尼索夫的伙伴又在他周围聚集起来,罗斯托夫一面叙述他所知道的情形,一面倾听旁人的叙述,在他们之中度过了这天剩下的时光。杰尼索夫整个晚上心情忧悒,不吭一声。
罗斯托夫深夜想启程,问了问杰尼索夫,有没有委托他办的事情?
“是啊,请你等一下。”杰尼索夫朝着军官们瞥了一眼,说道,他从自己枕头下面拿出公文来,走到那摆着他的墨水瓶的窗前,坐下来写呈文。
“看来,鞭子是打不断斧头背的。”他从窗前走开,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罗斯托夫时说道。这是检察官拟就的送呈国王的禀帖,杰尼索夫在其禀帖中只字未提及军粮管理处的过失,只是请求予以赦免。
“请你转交吧,看来……”他没有把话说完,病态地虚伪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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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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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回到自己的兵团,向指挥官转告杰尼索夫的案情之后,便携带禀帖前往蒂尔西特觐见国王。
六月十三日,法国皇帝和俄国皇帝在蒂尔西特聚会。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向他所依附的要人请求将他编入驻扎于蒂尔西特的随员之列。
“Je voudrail voir le grand homme。”①他说到拿破仑,直到目前,他像大伙儿一样,总把拿破仑称为波拿巴。
“Vous parlez de Buonaparte?”②那位将军面露微笑地对他说。
鲍里斯疑惑地望望自己的将军,他立刻明白,这是一种幽默的刺探。
“Mon prince,je parle de l’empeneur
Napoléon.”③他回答。将军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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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希望会见一位伟人。
②法语:您说的是波拿巴吗?
③法语:公爵,我是说拿破仑皇帝。
“你大有作为。”他对他说,并且把他带在身边了。
在觐见二位皇帝的那天,为数不多的人员到了涅曼,其中包括鲍里斯。他看见带花字头的一排排木筏,看见拿破仑在河对岸从法国近卫军近旁驶过,当亚历山大皇帝在涅曼河岸上的一家酒肆中等候拿破仑驾临的时候,他看见亚历山大皇帝陷入沉思的面容;他看见两位皇帝上了小船,拿破仑首先靠拢木筏,他迈着飞快的脚步前去迎接亚历山大,向他伸出手来,他们二人在幔帐中消失不见了。鲍里斯自从进入上层社会的活动范围以来,他就使他自己养成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并且一一记录的习惯。他在蒂尔西特觐见二位皇帝的时候,详细地打听那些随同拿破仑抵达的人员的名字,打听他们所穿的制服,留心地听取要人的讲话。当二位皇帝走进幔帐的时候,他看看怀表,当亚历山大走出幔帐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再看一次怀表。会见延续一小时零五十三分,当天晚上他把这件事记载在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其他事实中。因为皇帝的侍从寥寥无几,所以对一个珍视事业成就的人来说,二位皇帝见面时能在蒂尔西特逗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鲍里斯来到蒂尔西特后感觉到,从这个时候起他的地位完全确立了。人人不仅认识他,而且看惯了他。他曾有两回奉命觐见国王,因此国王认识他的面貌,国王的亲信们不仅不像从前那样认为他是个新来的人而怕和他见面,而且,假如他不在场,他们反而会感到惊奇的。
鲍里斯和另一名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在巴黎受过教育的波兰人,很有钱,热爱法国人,法国近卫军和司令部的军官在蒂尔西特逗留期间,几乎每天都在日林斯基和鲍里斯那里集合,共进早餐和午餐。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日林斯基伯爵,和鲍里斯住在一起的人,为他自己的法国熟人举办了一次晚宴。一名贵宾——拿破仑的副官、几名法国近卫军军官、法国老贵族出身的少年,拿破仑的少年侍从出席了这次晚宴。就在这一天,罗斯托夫趁黑夜不被人认出的机会,穿着一身便服,驶至蒂尔西特,走进了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所。
罗斯托夫如同整个军队(他是从军队中来的),在对待由敌人转变成朋友的拿破仑和法国人的态度上,还远未发生大本营和鲍里斯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巨大变化。军队中仍能体验到仇视、轻蔑和畏惧波拿巴与法国人的掺杂在一起的情绪。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和普拉托夫师的一名哥萨克军官谈话时,这样争论:如果拿破仑被俘,他们不会把他看作国王,而会把他看作罪人。不久以前罗斯托夫在途中遇见一名负伤的法国上校,罗斯托夫急躁起来,他向这名上校证明,在合法的国王和罪犯波拿巴之间不可能有媾和之事。罗斯托夫习惯用迥异的眼光从侧翼防御散兵线上观看法国军官的军装,因此鲍里斯住宅中的法国军官们的外貌竟使罗斯托夫感到惊讶。他一看见从门内探出身子的法国军官,那种看见敌人时经常体验到的战斗的敌对情绪忽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在门坎上停步,用俄国话问他,德鲁别茨科伊是不是住在这里。鲍里斯在接待室听见陌生人的嗓音,就走出去迎接他。当他乍见罗斯托夫时,他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情。
“啊,是你,看见你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他说,不过面露微笑,移动脚步,向他走去。但是罗斯托夫发现了他最初的内心活动。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说道,“我原想不来,可是我有桩事情。”他冷淡地说……
“不,我感到惊讶的只是,你怎么从兵团走到这里来了,Dans un moment je suis à vous①。”他听见喊他的声音就转过头来回答。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鲍里斯脸上懊恼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显然,经过考虑后决定他该怎么办,他特别沉着地握住他的两只手,把他领到隔壁房里。鲍里斯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望着罗斯托夫,它仿佛被什么东西蒙着,仿佛被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蓝色眼镜遮住了。罗斯托夫好像有这种感觉。
“噢,真的,得啦,你哪里会来得不是时候。”鲍里斯说道。鲍里斯把他领进房里来,这里摆好了桌子开晚饭,他喊了一声罗斯托夫的姓名并说明他不是文官,而是骠骑兵军官,是他的老友。“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le comte N.N.,le Capitaine S.S.②。”他说出客人们的姓名。罗斯托夫皱起眉头望着几个法国人,不乐意地鞠躬行礼,一直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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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愿意马上为您效劳。
②法语:这位是N.N.伯爵,这位是S.S.上尉。
日林斯基看来不乐于接受新来的俄国人加入他的小团体,他没有对罗斯托夫说句什么话。鲍里斯好像没有去注意由于新来的人而造成的窘态,他仍旧带着平静的喜悦的神色,他的眼睛中还像他遇见罗斯托夫时那样蒙着什么东西,他力图使这次谈话变得热闹起来。一个法国人流露出法国人常有的毕恭毕敬的样子,把脸转向保持沉默的罗斯托夫,同他搭话,说他来到蒂尔西特大概是要觐见皇帝的。
“不,我有我自己的事。”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
罗斯托夫在发现鲍里斯面露不满的神色后,他立刻显得心情不舒畅,他好像觉得,大家恶意地望着他,他正在妨碍大家,这是心绪不佳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他确乎妨碍大家。虽然大家又交谈起来,惟独他一人置身于局外。“他干嘛坐在这儿呢?”客人们向他投射的目光仿佛这样说。他站了起来,走到鲍里斯面前。
“不过,我使你觉得不自在,”他对他轻声地说,“我们同去谈谈一件事儿,谈完之后我就要走了。”
“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鲍里斯说道,“如果疲倦了,就到我房里去吧,躺下来休息休息。”
“果然是……”
他们走进鲍里斯睡觉的一个小房间。罗斯托夫还没有坐下来,就感到非常忿恨,好像鲍里斯对不起他似的,他立刻向他谈起杰尼索夫的事,他问到,他是否愿意,是否能够通过自己的将军替杰尼索夫向国王求情,并且通过将军转交一封信。当他们二人留下的时候,罗斯托夫第一次证实,他不好意思去望鲍里斯的眼睛。鲍里斯跷起二郎腿,一面用左手抚摸右手的纤细的指头,一面细听罗斯托夫讲话,如同将军细听手下人汇报一般,他时而向一旁观看,时而他的目光中也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而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每当鲍里斯这样注视罗斯托夫的时候,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垂下眼帘。
“我听过这种案件,并且知道,国王严厉地对待这种案件。我想莫如不让他陛下知道。依我看,最好干脆向军长求情……
但一般说来,我想……”
“那么你什么也不愿意办.你就照直说!”罗斯托夫不望鲍里斯的眼睛,差不多叫喊起来。
鲍里斯微微一笑。
“我倒是要尽力去办,不过我想到……”
这时门内传来了日林斯基呼喊鲍里斯的声音。
“喂,走吧,走吧,走吧……”罗斯托夫说,他拒绝了晚饭,独自一人留在小房间里,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了很久,倾听隔壁房里法国人的快活的谈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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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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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在替杰尼索夫求情感到棘手的那天来到蒂尔西特。因为他穿着一身燕尾服,未经上级允准擅自来到蒂尔西特,所以他本人不能去见执勤的将军;鲍里斯即使愿意,也不能在罗斯托夫抵达后次日办妥这件事,六月二十七日之天,签订了最初的和约条款。二位皇帝互换了勋章:亚历山大获得荣誉团勋章,拿破仑获得圣安德烈一级勋章,是日法国近卫营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举办了一次宴会。两位国王均须出席这次盛大的宴会。
罗斯托夫和鲍里斯在一起时,觉得不好意思,很不舒服,晚餐之后鲍里斯顺便来看他,他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他尽力设法不和他见面,离开了住宅。尼古拉穿着燕尾服,戴着礼帽,在城里徘徊游荡,仔细地观看法国人和他们穿的制服,仔细地观察街道和俄皇、法皇居住的楼房。他在广场上看见摆好的餐桌,正准备饮宴。在街上他看见悬挂的帷幕和不同色彩的俄法两国国旗以及A(亚历山大的第一个字母)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大型花字头。家家户户的窗子上也悬挂着两面国旗和花字。
“鲍里斯不愿帮助我,我也不愿和他打交道。这个案子判决了,”尼古拉想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已完结,不过在没有办妥我能替杰尼索夫办到的事情之前,主要是,当我没有把呈文转交国王,国王之前,我万万不能从这儿走开!……他就在这儿!”正当罗斯托夫情不自禁地又向亚历山大占用的楼房走去时,想道。
有几匹用以乘骑的马停在这栋楼房门口,侍从们正在集合,显然是为国王出巡作准备。
“我随时有可能看见他,”罗斯托夫想道,“我只要能把呈文直接转交给他,说出全部情况就行了……难道仅为燕尾服一事就会把我逮捕吗?这没有可能!他会明白,正义在谁一边。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晓。究竟有谁比他更公允,更宽宏大量呢?倘若因为我待在这里而把我逮捕起来,那不算倒霉!”他一面想着,一面望着那个走进国王占用的楼房的军官。“岂不是可以进去。哎,全是废话。我走去把这份呈文亲自交给国王,这样对德鲁别茨科伊更糟,不过是他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忽然罗斯托夫摸了摸口袋中的呈文,出乎意料地毅然启步,径直地向国王占用的楼房走过去。
“不,我现在不能像在奥斯特科茨战役后那样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想道,时刻期待着遇见国王,一出现这个念头,他就觉得热血涌上心头。“我跪倒在国王脚下,恳求他施恩,他扶起我来,听我直言,还要感激我。”“当我能够行善的时候,我感到幸福,能够纠正不公平的事情才是最大的幸福。”罗斯托夫脑海中想象到国王将要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于是从那些好奇地观望他的人身旁走过去,登上国王临时占用的住宅的台阶。
宽大的楼梯从门廊一直通到楼上,右边可以看见一扇关上的门,楼梯下面有一扇门,通往楼房的底层。
“您要找谁?”有人问。
“将呈文、禀帖递给他陛下。”尼古拉带着颤抖的嗓音说。
“禀帖——请交到值日这里来(有人向他指了指楼下的门),不过他们不会接受的。”
罗斯托夫听见了这种冷淡的嗓音之后,心里害怕他所作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可能遇见国王的念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因此他感到非常可怕,以致于打算逃走,但是那个遇见他的宫廷侍仆给他打开了通往值日室的门,于是罗斯托夫走进去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身材不高的长得肥胖的人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衬裤,一双高筒皮靴和一件看来是刚刚穿在身上的细麻纱布衬衫,他站在这个房间里;侍仆在他背后给他扣上非常漂亮的用丝线刺绣的新背带,罗斯托夫不知怎的注意到了他的新背带。这个人正和另一间房里的某人说话。
“Bien faite et la beauté du diable.”①这个人说,他看见罗斯托夫之后,停止说话,蹙起了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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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姿色娇嫩,体态迷人。
“您有什么事?交呈文?……”
“Qu’est ce que c’est?”①另一间房里的某人发问。
“Encore un petitionnaire”②.那个系背带的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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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什么事情?
②法语:又是一个请愿的人。
“请您告诉他,以后来好了。他马上出门,要动身了。”
“以后,以后,明天吧。太晚了……”
罗斯托夫转过身子,正想走出去,可是那个系背带的人把他拦住了。
“您是从谁那里来的?您是谁?”
“我是从杰尼索夫少校那里来的,”罗斯托夫回答。
“军官,您是谁?”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好大的胆子!要经由上级递来。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上侍仆递给他的制服。
罗斯托夫又走到外屋并且发现,有许多军官和将军穿着整套阅兵服站在台阶下,罗斯托夫应当从他们身边走去。
罗斯托夫责骂自己鲁莽,当他想到随时有可能遇见国王,在他面前丢脸,还要给人逮捕起来的时候,他就紧张得几乎要屏住气息,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行为很不光彩,感到懊恼,于是他垂下眼帘,从这幢楼房中钻了出来,一大群穿着华丽的侍从站在楼房的周围,正在这时有一个熟人喊了他一声,这个人的手把他拦了。
“我的老天,您身穿燕尾服待在这里做什么?”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问他。
这是个骑兵将军,在这次战役中得到国王的特殊宠信,罗斯托夫过去在他的师部里服役时,他是个师长。
罗斯托夫大吃一惊,开始替自己辩护,可是他看见将军的和善的戏谑的面孔之后,便走到一边去了,他带着激动的嗓音向将军转向了全部案情,并请求将军为他所熟悉的杰尼索夫鸣不平。将军听了罗斯托夫说的话,很严肃地摇摇头。
“替这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惋惜,惋惜,把禀帖交给我吧。”
罗斯托夫刚刚交出了禀帖,叙述了杰尼索夫的全部案情,就从楼梯口传来疾速的步履声和马刺声,于是将军从他身边走开,步入门廊。国王的侍从先生们从楼梯上跑下,向马匹面前走去。那个曾经参加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驯马师海涅牵来了国王骑的马,楼梯上传来了轻盈的步履声,罗斯托夫一下子就识出了是谁的步履声。罗斯托夫忘记了他自己有被人认出的危险,于是跟随着几个充满好奇心的居民向台阶走去;在两年之后他又看见了他所崇拜的仪容、面孔、目光、走路姿式,他又看见了那种伟大和温顺的结合……罗斯托夫的心灵中复苏了往昔一样强烈的喜悦和对国王的爱戴。国王穿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兵团的制服——白色的驼鹿皮裤和高筒皮靴,佩戴着一枚罗斯托夫不熟悉的勋章(这就是légion d’lhonneur①),走上了台阶,手臂夹着礼帽,戴上手套。他已停步,环顾四周,并用自己的目光照耀着周围的一切。他对某个将军说了几句话。他也认出了罗斯托夫从前的师长并对他微露笑容,把他喊到自己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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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荣誉团勋章。
侍从们后退一步,罗斯托夫看见了这位将军和国王说了相当久的话。
国王对他说了几句话,跨了一步,走到那匹马前面。一群侍从和街上的人群(罗斯托夫也在人群中)又向国王身边走过来。国王站在马旁边,用手握住马鞍,把脸转向骑兵将军,声音洪亮地讲话,显然是想要大家都听见。
“将军,我不能,我不能处理这件事,因为法律比我更强而有力,”国王说,把脚踏进了马镫。将军十分恭敬地低下头。国王骑上马。在街上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得意忘形,和人群一起跟在他后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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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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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王奔驰而去的广场上,右边有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兵团的一个营,左边有戴着熊皮帽子的法国近卫军的一个营,两营人面对面地伫立着。
在国王驰近举枪敬礼的两营官兵的一个侧翼时,另一群骑士驰近对面的侧翼,罗斯托夫认出了领头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他头上戴着小礼帽,肩上横挎着安德烈勋章绶带,身穿白色的无袖上衣,外面罩着敞开扣子的蓝色制服,骑着一匹不同于一般的阿拉伯良种灰马,马鞍上垫着用金色丝线刺绣的绛红鞍韂,他奔驰而来,到了亚历山大面前,微微地举起礼帽。罗斯托夫这个骑兵的眼睛一望见这个动作,就不能不发觉,拿破仑笨拙地、不平稳地骑行。两营官兵都高呼:“乌拉”和“Vive l’Empereur!”①拿破仑对亚历山大说了一句什么话。二位皇帝下了马、手牵手。拿破仑脸上流露出不悦意的佯装的微笑。亚历山大带着亲热的表情对他谈论着什么事。
虽然那些驱使人群后退的法国宪兵的马匹在肆意践踏,但是罗斯托夫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亚历山大皇帝和波拿巴的每个动作。使他觉得惊奇的意外情形是,亚历山大竟以平等地位对待波拿巴,波拿巴也以平等地位对待俄国沙皇,波拿巴感到毫无拘束,他仿佛认为和国王接近是很自然的习以为常的事情。
亚历山大、拿破仑和一长列跟随着他们的侍从走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右翼前面,径直地向站在那儿的人群身边走去。忽然一群人不知不觉地在二位皇帝近旁出现了,以致于站在这群人前排的罗斯托夫害怕有人会把他认出来。
“Sire,je vous demande la permission de donAner la légion d′honneur au plus brave de vos soldats.”②一个具有刺耳的尖细嗓音的人开腔了,把个个字母全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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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皇帝万岁!
②法语:国王,请让我把荣誉团勋章发给您的最勇敢的士兵。
身材矮小的波拿巴说了这席话,他从下向上直勾勾地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亚历山大用心地听他说话,低下头,快活地微微一笑。
“A celui qui s’est le plus vaillament conduit dans cette derni-er guerre.”①拿破仑补充说,清楚地说出每个音节,他带着罗斯托夫觉得气忿的沉着和自信的神情环顾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举枪敬礼,凝神注视皇帝面容的俄国士兵的队列。
“Votre majesté me permettra-t-elle de deAmander l’avis du colonel?”②亚历山大说,并向营长科兹洛夫斯基公爵急促地迈出几步。与此同时,波拿巴从洁白的小手上取下一只手套,把它撕破,抛在地上。一名副官急忙地向前奔去,把它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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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发给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最勇敢的人。
②法语:陛下,请允许我问问上校的意见,好吗?
“发给什么人?”亚历山大皇帝用俄语低声地问科兹洛夫斯基。
“陛下,请吩咐。”
国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后说道:
“真要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神情坚定地环视自己的队伍,连罗斯托夫也被囊括在他的视线中。
“真的在注意我吗?”罗斯托夫想了想。
“拉扎列夫!”上校皱了皱眉头,喊出了口令,按高矮顺序排在第一的士兵拉扎列夫勇敢地向前走去。
“你到哪里去?在这里站住!”拉扎列夫因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众人低声地对他说。拉扎列夫停步了,露出惊惶的样子,朝上校斜视一眼,便像士兵们被喊到队列前面时常有的情形那样,他的面孔颤动了一下。
拿破仑稍微扭转头,把那胖乎乎的小手向后伸,好像想拿件什么东西似的。就在这时候他的侍从们猜中了是怎么回事,开始慌乱起来,动弹起来,互相传递着一样东西;罗斯托夫昨天在鲍里斯那儿看见的那个少年侍从向前跑去,毕恭毕敬地向那只伸出的手弯下身子,省得它多等一秒钟,他将一枚系有红色绶带的勋章搁在他手上。拿破仑瞧也不瞧,就用两个指头夹住,勋章不知不觉地就夹在两个指头之间。拿破仑走到拉扎列夫面前,拉扎列夫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国王,拿破仑回头望望亚历山大皇帝,心里表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他的同盟军。他那只拿着勋章的雪白的小手碰了碰士兵拉扎列夫的钮扣。拿破仑好像知道,只要他拿破仑的手碰一碰士兵的胸部,这个士兵就会永远走运,得到奖励,就会在尘世上出类拔萃。拿破仑刚刚把十字勋章贴在拉扎列夫胸前,就放下手来,把脸转向亚历山大,仿佛他知道,十字勋章必须粘在拉扎列夫胸前。十字勋章真的粘上了。
几只俄国的和法国的殷勤的手,霎时间接住十字勋章,把它别在制服上。拉扎列夫阴郁地望望那个在他身上碰了碰、长着两只雪白的小手的、身材矮小的人,拉扎列夫仍旧一动不动地举枪敬礼,又直勾勾地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好像他在向亚历山大发问:他是否还要站下去?是否让他现在走动一下?或者还要他做点什么事情?但是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吩咐,他于是一动不动地呆了相当久。
两位皇帝都骑马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使队列陷于紊乱状态后便和法国近卫军混合起来,在给他们预备的餐桌旁就坐。
拉扎列夫坐在贵宾席上,俄国军官和法国军官都拥抱他,祝贺他,和他握手。一群群军官和百姓走过来了,只不过想亲眼瞧瞧拉扎列夫。餐桌周围的广场上洋溢着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嘈杂的说话声和哈哈大笑声。两个军官满面通红,高高兴兴地从罗斯托夫身边走过去。
“老弟,酒宴还丰盛吧?清一色的银器,”一名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吗?”
“看见了。”
“据说明天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要款待他们。”
“不过,拉扎列夫多么幸运!他获得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恤金。”
“弟兄们,瞧瞧,一顶好帽子!”一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人戴上法国人的毛茸茸的帽子,高声喊叫。
“好极了,妙极了!”
“你听到口令吗?”一名近卫军军官对另一名军官说,“前天是Napoléon,France,bravoure①,昨天是Alexandre,Russie,gran-deur②,一天由我国国王发出口令,另一天就由拿破仑发出口令。明天我们的国王给法国近卫军军人中最勇敢的人颁发乔治十字勋章。不能不如此!应当回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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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拿破仑,法国,勇敢。
②法语:亚历山大,俄国,伟大。
鲍里斯和自己的伙伴日林斯基也来观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举办的宴会。鲍里斯在他回去的路上发现站立在屋角上的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好!我们没有会面啊。”他对他说,而且忍不住,要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因为罗斯托夫的脸色阴郁,现出不愉快的样子。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罗斯托夫答道。
“你顺路来一趟吗?”
“嗯,我会来的。”
罗斯托夫在屋角里站了很久,从远外窥视参加盛宴的人们。他脑海中产生了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的心灵中出现了可怕的疑团。他时而回想杰尼索夫那种改变了的面部表情,他的温顺的样子,整个医院的气氛,那些已被截除的手足,污秽与疾病。他仿佛现在深深感觉到医院里的死尸的气味,他环顾四周,想要弄清楚这种气味是从哪里传来的。他时而回想这个沾沾自喜的波拿巴,他那洁白的小手,他如今正是亚历山大皇帝所喜爱和崇敬的皇帝。截断手和脚,把人们打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时而回想获得奖赏的拉扎列夫和遭到惩罚的未受宽容的杰尼索夫。他常常发现自己产生这种古怪的念头,以致于害怕起来。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官兵们吃的食物的香气和罗斯托夫的饥饿,把他从这种停滞状态中唤醒过来,应当在动身之前吃点东西。他到早晨他看见的那家饭店去了。在饭店里他碰见许多老百姓和军官,他们也和他一样,穿着便服来到了本地,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一顿午饭。两个和他同在一个师部服务的军官跟他结伴了。不消说,话题涉及到和平。军官们,即是罗斯托夫的同志们,正如军队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满意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和平。据说,拿破仑再坚持一些时日,就要完蛋的,他的部队中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弹药。尼古拉不吭一声地吃着,主要是喝酒。他一个人就喝了两瓶酒,他内心出现的痛苦的心事没有化除,总是没完没了地使他难受。他害怕沉沦于自己的思想,可是又不能把它摒弃。忽然有一名军官说,一看见法国官兵就令人难受,罗斯托夫听见这些话毫无缘由地、急躁地喊叫起来,使两名军官大为惊讶。
“您怎么能够判断,什么举动更恰当!”他忽然涨红了脸,大声叫喊,“您怎么能够判断国王的所作所为,我们有什么评论的权利?!我们既没法了解国王的意旨,也没法了解国王的行为!”
“有关国王的事情,我只字未提。”军官替自己辩护,除了说罗斯托夫烂醉如泥,并无其他理由对自己解释他的急躁脾气。
但是罗斯托夫不听他的话。
“我们不是外交官,而是大兵,无二话可说,”他继续讲下去,“命令我们去死,那就去死。假如要处罚,那就是说,犯有过失;我们没法子评论。皇帝陛下愿意承认波拿巴是个皇帝并且和他缔结联盟,那就是说,应当这样做。否则,如果我们评论一切,议论一切,那么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那末我们就会说,没有上帝,什么都没有。”尼古拉一面捶桌子,一面叫喊,根据交谈者的见解,这是很不相宜的,但根据他的思路来看,这是很合乎逻辑的。
“我们的事业是履行天职,互相厮杀,不用思索,再没有别的。”他作结论说。
“喝吧。”有个不愿意争吵的军官说。
“对,就来喝吧,”尼古拉附和地说,“喂,你呀!再喝一瓶!”他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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