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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苏东坡传十二到结束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林语堂 | 发布时间: 786天前 | 14782 次浏览 | 分享到:

第十二章  抗暴诗

    我们最好记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苏东坡也不

能一直放声大笑纵情高歌,一直演独角丑儿戏,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为还有一万

七千囚犯,因无力还债、因贩卖私盐正待审判,有蝗灾尚待扑灭,有盐渠尚待疏浚,

有饥懂尚待调查。在苏东坡这一段生活中写的数百首诗里,很难找到何者是主要的

情调。他写戏谑讽刺诗,启人灵思的山水诗,荡气回肠的爱情诗,有的诗轻松愉快

惹人大笑,有的诗辛酸凄苦令人落泪。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欢乐之下,在筵席上的戏

道打趣之下,却是一片不安、失望、忧伤,甚至恐惧的气氛。再没有别人把人民的。

动情反映得更充分,别的作家要表达的,现在苏东坡都用美妙的诗歌表达出来:表

达的更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苏东坡是离京在外,内心还有以前的创伤。对

现时政局演变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他灵魂感受的比别人

更敏锐。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诗句表达出来:

    天静伤鸿犹能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

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问进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值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我本糜鹿性,谅非优辕姿。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鸳鸯的鸣声之外,我们又

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漏接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

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他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

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

道。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

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离有深意的讥评。

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

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已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

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苏东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写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横溢之下,他往

往抓住一个题目就接连写四五首诗,而且用同样的韵。有一首诗,开始就写天欲雪

的气氛,他这样开始: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接到他诗的朋友寄和诗回来,苏东坡又答以诗寄回去,诗的开头如下: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东望海,西望湖,山平水运细欲无。

    第四首开头如下:

    君不见,钱塘湖,钱王壮观今已无。

    他的第二首诗惹出了麻烦,因为他的思路一直顺着鱼和兽失去了自由的方向发

展下去。从此处一步就会跳到在监狱中被鞭打的囚犯,还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

被关入监狱的事。在这些长诗里,他必须押前面字句的韵,而思想也自然要顺着那

些同韵的字发展。这诗里有两个要押的韵脚,一个是“道”,一个是“摹”。在一

首诗里他说:“作诗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诗里自然写出“岁荒无街归亡速”。在

押“摹” 字韵时, 他写出“孤烟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诗写囚犯时,他又说

“鹊则易画虎难摹”——这分明是指暴政了。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

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孙觉在湖州,在杭州达北不远。

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现在都在东南各地为官。他们都对时局感到

厌恶,因为当时王安石仍未失势,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见姑且放在心头。韩

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东坡

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在看见人民陷于水深

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

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一边写令人心旷神。冶可惊可喜的田园诗,

同时也写乡间并不那么美丽的诗。他若不是疯狂不顾利害,便是义愤填胸不能自制。

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苏东坡写的这些诗,渐渐累积成卷,若认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证明他蔑视当

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单独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评;但合起来看,则是些动

人的抗暴诗。少数几个例子,便已足够。他用平易的文字写被征调的人民挖通运河

以通盐船。他以官员之身监督工人,他亲眼看见黎明之时,工人闻号声而聚集开工,

他用寥寥几个字便写出“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阳之行时,他写出天放晴时清新可喜的诗句,开始如下: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钢化

    但是他还是对其它情形闭目不见,他在歌咏“春入深山处处花”时,也写农民

的食粮。农民正在吃竹笋,他说竹笋好吃,但是没有咸味,因为“尔来三月食无盐”,

原因是朝廷的专卖食盐扼杀了盐业。他若一放手写去,他就无法节制,他会写出农

民的儿子私用农民的贷款,停留在城内把钱挥霍净尽,回家时两手空空,只学到一

口京腔而已,因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处附近就开设了酒馆娱乐场所。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区,他看见好友,高大长须的孙觉。他这位书画名家,在友

人的名家书法集上题了一首诗。在诗里他说的也是:“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已

灰百不闻。”他写了一首极美的诗描写水车泻出的水流时,他起的题目是“吴中田

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耙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而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茹苦一月被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赤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牺。

    卖牛纳税拆屋炊,肤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鬼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归。

    他也写快乐的诗歌,给杭州钱塘江潮时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

都自老远跑到钱塘江岸边观看潮水自海外奔腾而至,不停高涨,涌入狭窄的钱塘江

口。在高潮来临之前,总是举行水上特技表演。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当年是如何在波

涛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识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

船上饰以红绿旗帜,出去迎接涌来的高潮。苏东坡给那些“打浪儿”编出通俗的歌

曲唱。歌曲里说雪白的浪花吞没了“打浪儿”的红旗帜,浪潮遮蔽住半个越山的景

色。但是他也写出早晨酒醒后内心的感触: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在日后引起是非的一首诗里,他挖苦了当权派,把他们暗比做夜袅。他那时正

同周抓游历岭南。根据记载,后来在审问苏东坡时,岭南的一个太守草拟了一篇呈

文,请求简化免役税的征收。这位太守曾经带着呈文经过杭州到京都,现今南返,

他在杭州告诉苏东坡说:“我被夜袅逐回矣。”

    苏东坡问他:“你的话什么意思?”那位太守说他曾携带呈文到京都,将呈文

递交一个税吏,税吏命武装侍卫送他出城。苏东坡要看那篇文字,发现所提的是一

个很好的简化征收办法。

    苏东坡又问:“你说夜袅是什么意思?”

    太守回答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争吵起来。

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则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他们去

请教凤凰。在路上,他俩遇见一只鸟,那个鸟儿向他们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

凰。有的鸟说他请假不在,有的说他正在睡一大觉。现在夜袅正在代替他的职位。

你们去问他也没有用。”

    苏东坡写的那首诗,是给周郎的,诗里显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隐之意:

    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

    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

    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

    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

    奈何效燕蝙,属欲争前瞑。

    后来,这些诗都被当权派搜集会仔细研究。内容并无煽动叛乱,没有公开批评,

没有公然反对当局。但是这些诗却如蚊叮虫咬,令人觉得刺痛、烦扰、不安;这种

刺激若是过多,也会扰人通宵,难以入睡。再加上苏东坡的一位好友王洗驸马把这

些诗刊印出来,可就更使人烦恼。在诗是表情达意最通俗的文学形式的时代,两行

巧妙的诗,比长篇大论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苏东坡当时是家喻户晓;他的诗在文人

雅集时是要歌诵的。对苏东坡的呼声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宁七年(一O 七四)九月,苏东坡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弟弟子由那

时正在山东济州任职,苏东坡已经呈请调到山东去。他所请照准,这次他是升任密

州太守,密州高青岛很近。他在济州只有两年,然后又调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

从熙宁十年(一0 七七)到元丰二年(一O 七九)三月。

    苏东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别之后,携眷启程北上。他妻

子已经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丫鬓,才十二岁,名叫朝云,她以后在苏东坡的生活里

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个很穷的县分,主要只长麻、枣、桑树,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渊之

别。当时官员的薪俸已经减低。苏东坡在他《菊赋》的序言中说:“余仕宦十有九

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

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职,现由吕惠卿当权,创行了新所得税法。免役税的分派远非县中

人民所能负担。孩童死于道边。这一时期苏东坡写的诗中曾说绕城而走,葬埋尸体,

热泪盈眶,几年后,他在一封信里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个饥饿的孤儿,在自己家里

抚养。

    这是苏东坡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说也奇怪,这位大诗人在最难过的日子

却写出了最好的诗歌。按照中国的标准说,到了这一时期,他的诗才达到完全成熟

的地步。这时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他

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与生活中的乐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脱而不执着。显然和他

在杭州年轻时之富有火气大为不同了。他对陶渊明的诗越发爱好,他那首《西斋》

诗和陶诗相比,简直可以乱真。在这首诗里,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宁静满足,还有

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以及对大自然本身的声音色彩显示出静谧的喜悦。原诗如下:

    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

    昏昏既非醉,福祸亦非狂。

    寒衣竹风下,穆然中微凉。

    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也光。

    鸣鸠得美荫,因立忘飞翔。

    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

    杖察观物化,亦以观我生。

    万物各得时,我生日皇皇。

    只有诗人达到这种与自然浑融为一时,他才能写出下面《吏隐亭》这样的诗句: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

    昨日清风眠北偏,朝来爽气在西山。

    从这种神秘观,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这种解脱正仿佛白云无心飘浮在山峰

之上一般。他的“望云楼”诗如下: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说来也颇有趣,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诗。苏东坡在由杭州到密州

时,心中思念子由,他写了一首词,调寄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敛。星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团

团,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

何难。用含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车岁,且斗搏前。

    又在密州时,想起不能见面的弟弟,他写出了公认最好的中秋词。批评家说这

首词写出之后,其它以中秋为题的词都可弃之不足惜了。这首词调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阀,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

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婢娟。

    上面这首“水调歌头”是熙宁九年(一0 七六)在密州时作的。



第十三章  黄楼

    甚至才高如苏东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岁才开始。他现在就要进入他的徐

州时期,也就是他的“黄楼”时期。苏东坡现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面目。因为这是

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动为人所知,做事,兴建工程,忙于公众活动,从今以后他的生

活都是具有这些特色的。过去在杭州,他始终充任辅佐官员,他始终不能从事具有

建设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虽然身为太守,但是地方贫穷而偏远,也无由一展其行

政才能。后来,他在被迫之下,暂时退隐,在政坛上韬光养晦,此后,一个充实、

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百姓所爱戴的苏东

坡,也是温和诙谐、百姓的友人兼战士的苏东坡——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伟大人物。

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

行动人物作为行政官员,也是个干练之才。

    在熙宁九年(一0 七六)年底,苏东坡又调离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

河中府任职。次年正月,他路经济南入京,当时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济南。子由不在,

因为政局正在酝酿变化。这时,王安石、吕惠卿、曾布、邓缩,已先后失势,王安

石复相后,又再度罢相,无人预知下一步会出现何等局面。

    子由为人沉静而果断。苏东坡过去一直不断上书论税政,论征兵法,请皇帝废

止所得税。但是子由过去一直沉默,现在大概认为时机已至,可以放手一击,以求

根本改变国策。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后失势,子由这时来不及等待兄长,已经携带

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济南,苏东坡到时,只有三个侄

子站在城中雪地里迎接。那天晚上,大开盛宴,两家久别重聚,格外欢喜。济南为

一大城市, 比起密州,新鲜有趣,东坡停留了约一个月光景,直到熙宁十年(一0

七七)二月十日,两家才到黄河岸,离开封不远了。子由出城到离北岸三十里处迎

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亲热相处了好几天。子由告诉兄长调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经

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他们到达京都时,遇到一件怪事。他们到了陈桥门,门吏告诉苏东坡不许他进

城。这件事他弟弟子由曾经记录下来,只是始终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我不相信这

是皇帝的意思。也许是时局酝酿巨变,某些官员不愿让苏东坡见到皇帝;据我所知,

皇帝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命令。兄弟二人只好折回,住在好友范镇家,是在

东城。

    这时,苏东坡的长子苏迈,已经十八岁,到了成家的年龄。钻研历史的学者,

始终考证不出那位小姐是谁。我猜想他娶的是范镇的一个孙女。在苏东坡和范镇父

子的通信里,他屡次称范家为姻亲。苏范两家到底是何等姻亲关系,尚待解释。范

镇也是四川人,那时苏东坡正住在范家。随后两年,苏东坡帮助子由物色了两个佳

婿,把子由的两个女儿嫁出去。一个是王适——“仙妻”传说主角王通(字子高)

的弟弟,另一个是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儿子。

    儿子苏迈成婚后,苏东坡携眷东行,到徐州上任。子由也携眷到商邱任通判。

他把家眷在张方平家安顿好之后,他又与兄长东赴徐州,在徐州和兄长同住了三个

月,才回到眷属那里。

    徐州不仅是个大城市,地控鲁南,一向为军事要冲。在过去各朝代,徐州四面

皆有战事,今日仍位于津浦陇海两铁路交会之处。徐州离一个地区近在飓尺,此地

区即在此后数十年内因为一个盗匪巢穴受《水柳传》的渲染而出名。徐州位于河畔,

南部高山耸立,下有深水急流,在城边流过。当地出产上等花岗岩、煤、铁,苏东

坡时已开始开采。因此徐州也以产刀剑著称。苏东坡喜爱此地的自然风光,鱼与螃

蟹也种类繁多,因称之为“小住胜地”。

    在八月二十一日,苏东坡到任三个月之后,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设法

疏浚过黄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万络,工程竟归失败,负责工程的人畏罪自尽。

黄河现在是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处向东方决口,水势开始蔓延,淹没了几百方里。

水到徐州城边时,被城南的高山所阻,于是继续高涨,到了九月,水深达到两丈九

尺。水高一度超过了徐州城内的街道。苏东坡奋不顾身,抢救城池。有几十天不回

家过夜,住在城墙上的棚子里,监督加强外圈的城墙。富有之家纷纷逃难,苏东坡

在城门口劝阻他们,以免引起人心惊惶。他说:“我不走,你们最好也不要走。”

这样把大家劝回去。此处不是细谈苏东坡建筑工程天才之所,不过也得说他是亲自

参与了防堵工程的数字计算。在盘旋滚转的洪水势将越过东南外城墙时,他正在忙

于加强城基和增加城高。防水工程长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这

项工程,需要数千人之众。扑味扑麻在泥里跋涉,他亲身到军营去见指挥官。因为

禁卫军直接受皇帝命令,苏东坡恳求他们协助。指挥官欣然应允,他说:“大人都

亲自监工,我们自然应当尽力。”同时在徐州北方也正在准备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黄

河旧水道,黄河在中国历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胁徐州城四十五天。在十月初五,

黄河又回到旧水道,往东在靠近海州处入海,洪水才开始撤退。

    百姓欢天喜地,感谢全城得救。但是苏东坡对临时的堤防感到不满,附以详细

数字说明,修表呈奏朝廷,请求拨款,重建石头城墙,以防患于将来。空等好久之

后,苏东坡修改了原定的计划,建议改用坚强的木材加强堤防,不再用石头。皇帝

对他的成就特颁圣旨嘉许,在次年二月,朝廷拨予苏东坡三万贯,一千八百百米粮,

七千二百个员工,在城东南建筑了一条木坝。在外围城墙上,由于苏东坡喜爱建筑,

他兴工建筑了一座楼,一百尺高,名之为黄楼。后来黄楼一词成了苏东坡在徐州所

作诗歌总集的名称,正如他在密州建筑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

样。

    黄楼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对古老中国的宇宙论的信念而起。根据中国的宇

宙论,宇宙中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所构成。五行中每一行都代表一种性质,如同

坚硬、生长、流动、热、重等等,这些性质都具有一种宇宙的意义,不但用以指物

质的宇宙,也用以指生命的功能与人的个性行为,也可以用于男女的婚配。生命离

不开五行的交互作用,比如相生相克。每一行皆有其颜色,正好像征那种元素的性

质。说也奇怪,黄代表土,黑代表水,黄土因具有吸水力量,所以可以克服水。黄

楼之命名即含有防水之意。

    神宗元丰元年(一0 七八)九月初九,黄楼举行盛大落成典礼。苏东坡是由衷

的欢喜。老百姓得免于水灾,建堤建楼费了半年工。黄楼属于全城的居民,分明是

将来防洪的保障。落成仪式举行时,全城万人空巷,前来参加。一看黄楼耸立于东

门之上,高一百尺,下面立有五十五尺高的旗竿。楼的形状犹如一个宽广的佛塔。

大家一齐登楼,一览四周的景物。那天早晨,偏偏浓雾笼罩。他们往窗外降望时,

只听见下面过往船只桨橹摇动辗轧作响的声音,大家觉得犹如置身于海船之上。不

久,雾散日出,可以看见远处渔村错落,在峻岩峻峨的山峰之下,有六七个庙宇罗

列其间。老人觉得寒冷,苏东坡请他们先喝几杯热酒。往近处看,在南方,看见一

个高台,以往用为赛马之地,今已建成一座寺院。由那座庙起,一道一里长的新堤

防,顺着东城墙向北伸展。他们可以听到远处陆洪和百步洪波涛澎湃之声,与近处

下面的鹅鸭之声相错杂。最后,摆设盛筵,款待来宾,有大乐队奏乐。

    苏东坡写了一篇文章记此盛事,刻之于石,以垂久远。那块石碑,也经历非凡。

后来苏东坡遭朝廷流放,所有带苏东坡名字的石碑都奉命毁坏,当时徐州太守只把

这块石碑投在附近的护城河里。约十年之后,老百姓已然忘记了禁令,而皇家也在

搜集苏东坡的墨迹手稿,当地另一位太守把此石碑打捞上来。在夜里暗中把那碑文

拓了几千份。此事过后,那个太守突然向诸同僚宣布道:“为什我竟会忘记!禁止

苏东坡的碑文法令尚未取消,这个碑文还在,应当毁坏才是。”自然在石碑毁坏之

后,那碑的拓本的价钱立刻高涨,那位太守名叫苗仲先,发了一笔大财。

    苏东坡现在名气甚大,受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治河成功,也因为他十分关心囚

犯的健康和福利,这是当时为太守者所绝无仅有的。他亲身视察监狱,并指定医生

为囚犯治病。当时有一条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罚,但是苏东坡指

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顾不善而死,则无人过问。因为犯人并非别人,也是一般的

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属对苏东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苏东坡肯去做。比如说,他

看见很多逃兵沦落为盗匪,因为有一条荒谬的法令,凡是低级军士因公出差,官家

不发予旅费,等于是逼良为盗。他自己改革这项陋规。他只要每年节省下几百绢钱,

就可以够用。他严禁军中赌博饮酒。在上皇帝书中他指出当地军队“熟练技艺为诸

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阅所具见也。”

    苏东坡今名日大,以中土鸿儒之冠为远近所知。欧阳修去世之后,文坛盟主之

名即降到苏东坡头上。文人儒生皆以“夫子”呼之。他以前曾遇见他那“苏门四学

士”之中的两个,在淮扬与张来相识,在杭州附近结识晁补之。另外那两个是秦观

和黄庭坚,秦黄二人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诗人、词人,而今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

五短身材的李常,春天曾去拜访苏东坡,屡次谈到秦观,并拿秦观的词给东坡看。

由于李常的介绍,秦观那年夏天曾去拜谒过苏东坡。秦观这位风流潇洒的词人,据

野史说曾娶过苏东坡的小妹。秦观尚未应科举考试,还没有功名,但是年轻,文采

风流,有不少的女友。后来秦观死时,曾有一歌妓为爱他寻了短见。他的词清新柔

媚,如春日的黄鹏。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

他把苏东坡比做“天上映群”,又向苏东坡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

人?”

    黄庭坚日后成了江西诗派的鼻祖,他与秦观又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有学者风,

他没去拜访苏东坡,但是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语气毛遂自荐,将苏东坡比之

为高崖的青松,自己则比为深谷里的小草,希望将来能和青松比高。苏东坡以前曾

看过黄庭坚的诗,他说黄庭坚的诗内容充实而深厚,诗思高旷,“数百年来未之见

也”。他回黄庭坚的信说:“今者辱书,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试方以此

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苏门四学士中,庭坚年最长,在当时人常以苏黄并

称。苏东坡去世后,黄山谷遂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人也是把他和苏东坡相提并

论的。但是黄庭坚终身以苏门弟子自居。黄庭坚后来还是由苏东坡最亲近的朋友引

荐的,因为黄庭坚是李常的外甥,孙觉的女婿。

    九月间,另一个人后来在宫廷上审问苏东坡的案件时,也深受牵连,现在来看

苏东坡。他就是王巩,为人又是另一型。他是宰相之孙,出游之时,携一整车家酿

美酒相随,因为他不肯饮酒肆所沽之酒。他随身有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

一齐来到徐州。苏东坡对他的爱妾开玩笑,在他那“百步洪涛”前的序言中,描写

王巩携带梨涡美女下险滩,自己则身披羽鳖立身黄楼高处,俯眺她们漂浮水面,自

己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临人世。

    这时,有第四个重要人物在苏东坡生活中出现,就是诗僧参寥,大概是由秦观

介绍的。奇怪的是,苏东坡在杭州的三年内,参寥住在附近一个城市,居然苏东坡

从未听说过他,参寥为一大诗人,道德崇高,不慕虚名。他只是在遥远之处观察苏

东坡而心生羡慕。由现在起,参寥便成为苏东坡一生的密友了。

    在那年的中秋节,我们也许可以把苏东坡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八月十二,

他得了一个孙子。中秋之夜,他微感不适,稍感寂寞。过了六天,他接到子由写的

中秋诗,他也写了一首诗,叙述如何度的中秋节: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阀涌,乱云脱壤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外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昭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幡。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职舟临古汁,千灯夜竹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前山,浪附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蜇鸣露草。

    卷帘推广寂无人,窗下中哑惟楚老。

    南部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那时,苏东坡为整个学术界所爱戴,所尊敬,所景仰。那年九月底,在黄楼有

一个盛大的集会。苏东坡坦然谈笑,轻松愉快,极为众人所喜爱。只因为他深得众

望,他之被捕与审判才轰动一时。



第十四章  逮捕与审判

    苏东坡,我们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过去生活的态度,一向是嫉恶如仇,遇有邪

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不过到目前为止,还幸而安然无事。可是在他吐

到第一百次时,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丰二年(一0 七九)三月,他调任江苏

太湖滨的湖州。在他到任谢恩奏章上,他说了几句朝廷当权派觉得有点儿过分的话。

只要他单歌咏人民的疾苦贫穷、捐税、征兵,那派小人还能装聋做哑,置之不顾。

现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势力下蹿升起来的李定和舒直。朝政是

在无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这类人是唯利是图随风转舵,既无所谓东,也

无所谓西。苏东坡过去曾不断给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赞美

苏东坡。现在我们想起来,这些小人以前曾经阻挡苏东坡进京城。万一苏东坡蒙召

当权,可就真有危险,因为新政的领导人物那时不是已经失势,便是已然退隐。

    苏东坡到任谢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叙为臣者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

浩荡,以此美缺相赐。但是苏东坡说:“伏念臣性资顽鄙……知其愚不适时,难以

追隋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新进”一词,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

然升迁的无能后辈。在过去为新政的朋党之争里,这一名词是固定代表那种含义的。

李定和舒禀心想苏东坡为什会自信能逃得出他们的手心呢?并且他说在他那个年纪,

他担任地方官是因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为官的必然会惹

是生非呢?古之文人学者,因为没有民权的保障,在措词造句上,便发明出一种极

其微妙难以捉摸的表现法,而阅读的学者也养成一种习惯,乐于寻求含义于字里行

间之中。在中国古代,朝廷的公报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报纸。

苏东坡所写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这次谢恩表,使那些“新进”成了读者心目中

的笑柄。

    在神宗熙宁元丰二年(一0 七九)六月,一个御史把苏东坡谢恩表中的四句挑

出来,说他蔑视朝廷而开始弹劾他。数日之后,舒禀,当时尚在御史台,找了几首

苏东坡的诗,内容关于农人青苗贷款,农人三个月无盐吃,还有燕子与蝙蝠争论的

寓言。他说写的那种诗,显示苏东坡不但考虑欠周,也是不忠于君。舒禀随同弹劾

表章,附呈上苏东坡印出的诗集。李定,现今升为御史中丞,也随后跟上一表,陈

述有四个理由,苏东坡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一共有四份弹劾苏东坡的表章。

这件案子交予了御史台。李定,当年因隐瞒父丧司马光骂他是禽兽不如,现在担任

检察官。他挑选了一个极其能干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苏东坡的官职,再押解入

京受审。御史请求,一路之上苏东坡必须关入监狱过夜,皇帝不许。神宗皇帝从无

意杀害苏东坡,不过这个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愿予以充分调查一番。

    苏东坡的一个好友王洗,是他印了苏东坡的诗集,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派人去

给南部的苏子由送信,子由立刻派人去告诉苏东坡。这可以说是使者之间的大竞赛。

朝廷使者偕同他的儿子和两个御史台的兵丁火速出发。但是他儿子在靖江忽然生病,

于是耽误半天的行程,结果苏子由派的使者先到。

    这个消息到达时,苏东坡是何等心情,我们必须要知道。他到达湖州不久,也

很喜欢这个新职位。他常和长子去山林间漫游,同游的还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

弟。在苏东坡记游飞英寺的诗里,他说自己“莫作使君看,夕以中已非”。他最好

的朋友画竹名家文与可已在二月去世,他一直哭了三天。在朝廷的差官正越程前去

逮捕他时,他正再度创览他搜集的名画,那是七月七日,正拿出来到院子去晾。他

的眼光正好看到文与可送给他的一幅绝妙的竹子,不觉流下泪来。那天他写的那一

条笔记特别表现他的奇思幻想,记述他与文与可的友情。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综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

投诸地而骂日:“吾将以为袜。”及与可自洋州(今陕西洋县)还而余为徐州,与

可以书遗余日:“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苹于子矣。”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日“拟将一段鹅帮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村长

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日吾

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答其诗日:“世间亦有千寻月,竹落庭空影许长。”

与可笑日:“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第篓谷

堰竹遗予日:“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根据孔平仲的记载——孔平仲是苏东坡的朋友,他是听湖州祖通判卿说,苏东

坡遭逮捕时,那位通判正好在场——苏东坡已经先得到子由给他的消息。他可不知

道控告的罪名之轻重。使臣一到,苏东坡就正式请假,由祖通判代行太守职务。官

差到时,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执箱板,御史台的两个士兵分

立两旁,身穿白衣,头缠黑巾,眼睛里凶光闪动。太守官街的人慌做一团,不知会

有何事发生。苏东坡不敢出来,与通判商量,通判说躲避朝廷使者也无济于事,最

好还是依法接他。东坡与通判商量应当怎样出来,因为苏东坡心想自己既然被控,

就不应当穿着官衣出来。祖通判认为他还没正式被控,他应当以正式官阶出现。于

是东坡穿上官衣官靴,手执红板,立于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与官衙人员则

头戴小帽,排立于苏东坡身后。两个士兵手执御史台的公文,紧握一个包裹,似乎

其中藏有刀剑。官差面目狰狞,默不作声,气氛紧张万分。苏东坡首先说话。

    “臣知多方开罪朝廷,必属死罪无疑。死不足惜,但请容臣归与家人一别。”

    皇差皇甫遵淡然道:“并不如此严重。”

    这时通判迈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问:“他是何人?”通判回禀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递交公文予通判。

打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苏东坡的太守官位传唤进京而已。皇差要

苏东坡立即启程。

    官差允许苏东坡出发前,归看家人。根据苏东坡在笔记上记载,他到家时,全

家正在大哭。苏东坡向他们笑着说出下面一个故事,安慰他们:

    在宋真宗时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荐杨朴出来。杨朴实

在不愿意,但是仍然在护卫之下启程前往京师,晋见皇帝。

    皇帝问道:“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回答道:“臣不会。”他想掩饰自己的才学,他是抵死不愿做官的。

    皇帝又说:“朋友们送你时,赠给你几首诗没有?”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作了一首。”

    皇帝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太大作的诗念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苏夫人听见这首诗,不由得破涕为笑。这故事曾记在苏东坡的笔记里,但不知

是不是他当时现编的。

    家中决定由长子迈陪同前往。王适,他一向充任苏家的塾师,现在同他弟弟留

在家中,后来才偕同苏东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个个躲

躲藏藏。但是老百姓都出来看太守启程。根据县志记载,老百姓都泪下如雨。官差

与士兵的态度与办事的要求,都蛮横无礼,后来苏东坡在上哲宗皇帝书中,说他们

逮捕太守犹如捕盗。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陈师锡设酒筵钱别。

    有人说途中苏东坡曾想自杀。根据他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章上说,在扬州渡江时,

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记载,开船之后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桨时,他

想跳水自杀。那天夜里,月色皎洁,湖上风高浪大。苏东坡不知道他要判什么罪,

并且怕他的案子会牵连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闭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

倘若如此,必给弟弟招致麻烦。在给文彦博的信里,叙述家里烧了他大部分与友人

的通信和手稿。家里人到了安徽宿县,御史台又派人搜查他们的行李,找他的诗,

书信和别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围起来时,女人和孩子们怕得很,那些兵把他们的

东西胡乱扔,就如一般兵士执行勤务时一样。兵丁走后,女人们气冲冲的说:“这

都是写书招惹的。他乱写东西有什么好处?把人都吓死了。”然后焚烧他的手稿,

后来东坡发现残存者不过三分之一而已。

    苏东坡是七月二十八日由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日送进御史台的皇家监狱。审问

期间很长,前后四十几天。在监里,那个狱卒心肠非常好,大概知道他是谁,对他

十分恭敬,每天晚上给他热水洗澡,直到现在每晚上洗热水澡,还是四川人的习惯。

    苏东坡在监狱中,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结果审问时反倒对他大有益处。他儿

子每天到监狱去看他,为父亲送饭当然是儿子分内的事。苏东坡和儿子暗中约好,

就是儿子只许送蔬菜和肉食,倘若听到坏消息,他才送鱼去。有几天,苏迈要离开

京城到别处去借钱,他把送饭这件事交给朋友办,但是忘了告诉朋友那件暗号。那

朋友送去熏鱼,苏东坡大惊。他心想事情已然恶化,大概凶多吉少了。他和狱卒商

量,给弟弟写了两首诀别诗,措词极为悲惨,说他一家十口全赖弟弟照顾,自己的

孤魂野鬼独卧荒山听雨泣风号。他表示愿世世为手足。在诗里他又细心表示以前皇

恩浩荡,蒙受已多,无法感激图报,实在惭愧。又说这次别无可怨,只是自己之过。

子由接到,感动万分,竟伏案而泣,狱卒随后把此诗携走。到后来苏东坡开释时,

狱卒才将此诗退回,说他弟弟不肯收。我相信子由根本知道这条计,故意把诗交还

狱卒。因为有这两首诗在狱卒手中,会有很大用处。因为狱卒按规矩必须把犯人写

的片纸只字呈交监狱最高当局查阅。这个故事里说,苏东坡坚信这些诗会传到皇帝

手中。结果正如他所预料,皇帝看了,十分感动。这就是何以苏东坡的案子虽有御

史强大的压力,最后却判得很轻的缘故。

    幸亏诗人陆游曾编有一本历史,其中包括所有审问苏东坡的亲笔文件。现在我

们还有一本书叫“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台监狱的名称。此书包括四件弹劾

本章、审问记录全部,苏东坡的口供、证物,和最后的判词。陆游勤于写日记,对

苏东坡留在身后的手稿和拓片特别爱好,这些遗物是苏东坡死后六七十年他才见到

的。他曾说出这本书的经过。北宋在靖康元年(—一二六)灭亡时,朝廷官员都向

杭州逃难,尽量携带珍贵的文件。在扬州,一个名叫张全真的政府官员看到这一份

手稿,从朝廷档案里抽出来。后来,张全真死后,一位姓张的宰相,受张全真的后

人请求为先人作一篇墓志铭。这位宰相要以那份手稿为代价。那家后人只答应交出

一半,另一半作为传家之宝。陆游记载说,他看见全部手稿都是苏东坡手写的,还

有改正之处,都由苏东坡签名,再盖上御史台的官印。我们不敢确言今日流传下来

的这本书是完全根据陆游所见的那本手稿,不过内容却记载了朝廷公报的细节,包

括苏东坡对自己那些诗句的解释。

    我认为对此案件的判断,完全要看我们对苏东坡的批评朝政如何解释。张方平

和范镇正设法营救苏东坡,总括起来,他认为坦诚的批评与恶意的中伤显然有别。

我们今天不能不认为那些诗是坦诚的批评,而御史们则认为是对朝廷和皇帝恶意的

中伤。张方平指出,诗经是由孔子删订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对当时当政者的讽刺,

而且邦有道,则坦诚的批评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们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

之腹,相信那些御史是由义愤而发,是深恨亲爱的君王受辱而弹劾,这也是一种看

法。

    舒禀在表章中说:“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龛然,

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来,异论之人固不为少……然包

藏祸心,怨望其上,讪凌谩骂而无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应口所言,无一不以

讥诗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后世,可谓尧舜之用心矣。轼

在此时以苟得之虚名、无用之曲学,官为省郎,职在文馆。臣独不知陛下何负于天

下与轼辈,而轼敢为悻慢无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义而无逃于天地

之间者,莫如君臣。轼之所为忍出于此,其能知有君臣之义乎?为人臣者苟能充无

义之心往之以为利,则其恶无所不至矣……轼万死不足以谢圣时,岂特在不赧不有

而已。伏望陛下付拭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不胜忠愤恳切之至。”

    另一御史的弹劾表里,完全是强词夺理的指责。在苏东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

为张氏园写了一篇记。在此一篇文章里,苏东坡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

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这是孟子对孔夫子参政态度的概要结语。那位

御史在他忠君报国的热情之下,极力想劝服皇帝相信苏轼正倡邪说异端,实在大逆

不道,他说:“天下之人,仕与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独苏轼有不仕则忘其君之意,

是废为臣之道尔。”

    李定举了四项理由说明为什么应当处苏东坡死刑。在奏章前面序言中,他说:

“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途叨儒馆。”他又接着说苏东坡急于获得

高位,在心中不满之下,乃讥讪权要。其当杀理由之一是,皇帝对他宽容已久,冀

其改过自新,但是苏东坡拒不从命。另一个当杀的理由是,虽然苏东坡所写诗之荒

谬浅薄,但对全国影响甚大。“臣叨预执法,职在纠奸,罪有不容,岂敢苟止?伏

望陛下断自天衷,特行典宪,非特沮乖后之气,抑亦奋忠良之心,好恶既明,风俗

自革。”

    审问在八月二十日开始,被告自称年四十四岁(按西方计算法为四十二岁),

然后叙述世系、籍贯、科举考中的年月,再叙历任的官职。又把由他推荐为官的列

出姓名,因为大臣为国家举荐人才充任公职之贤与不贤,与其本人之贤德大有关系,

自然甚属重要。据说,他自为官始,曾有两次记过记录。一次是他任职凤翔为通判

时,因与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仪典,被罚红钢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内,

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报呈,也被罚红铜八斤。“此外,别无不良记录。”

    最初,苏东坡承认他游杭州附近村庄时所作的那首诗,对农民食无盐、青苗贷

款之弊端,曾出怨言,以及弹劾表章中之其它若干情节。他想不起曾写过其它与时

政有关的诗文。有好几天内,他否认给朋友写过讽刺诗,一直声称无罪。至于何者

应视为毁谤朝廷,何者不应视为毁谤朝廷,颇难断言。还有,何者构成“毁谤”,

亦复如此。但是在八月十三日,他决定服罪。他承认曾写讽刺诗讥刺当政,且与朋

友以此等诗互相投寄。不过他“并未隐瞒”,至于内容如何,解释容有不同而已。

在审讯期间,他奉命在下列一道供词上签字:“入馆多年,未甚插进,兼朝廷用人

多是少年,所见与轼不同,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以轼所言为当。”

苏东坡的朋友当中,有三十九人受到牵连,有一百多首诗在审问时呈阅,每一首都

由作者自行解释。因为苏轼措词精炼,用典甚多,幸而有此审问记录,我们得见作

者自己对好多文句的阐述分析。只有读者完全了解那些典故,才能把握文内的含义。

我读诗一向对那类诗避而不观,因为那些隐喻、史实,都需要单独解释,读来甚感

吃力,作者自己卖弄学问,为读者加重负担,殊为无谓。其实这样炫耀也并不困难,

因为数百年来,苏诗的评注家一直忙着在历史和唐诗里发掘苏诗用典的出处。

    对苏东坡的指控,有的十分牵强。最有趣的指控中,有一条是写两株老柏的七

律。诗里说柏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这两句诗认为是对皇帝大

不敬,因为龙是皇帝的象征,而今皇帝正在位,作者应当说有龙在天,不应当说在

九泉地下。另外还有一首牡丹诗,在诗内作者叹造物之巧,能创造出牡丹种类如此

之繁多。御史解释此诗为讽刺新当政者能制定如此多之种种捐税。《菊赋》的序言

里曾提到吃妃菊的苦种籽,御史认为作者是在直接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是指

朝廷对官吏薪俸的微薄。“生而盲者不识日”是讽刺科举考生的浅陋无知,讽刺考

生不通儒学,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经新义》里对经书的注释。

    苏东坡在对方大部分指控上,都坦白承认在诗中批评新政,自然有愤怒之感、

失望之声,足以表明自己对当道的苛酷批评,罪有应得。

    在给朋友驸马王诜的若干首诗里, 有一行诗是坐听“鞭答不呻呼。 ”又说,

“救荒无术归亡通”。他也提到“虎难摩”,是为政贪婪的象征。在给朋友李常的

诗里,他确是说在密州“洒涕循城拾弃孩。”那些男尸、女尸、婴尸都饿死于路也,

当时确是“为郡鲜欢”。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

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曾巩官位不

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人他说厌恶那些“股耳如惆蝉”的小政客。在他给张方平的

诗里,他把朝廷比为“荒林惆蛰乱”和“废沼蛙蝈淫”,又说自己“遂欲掩两耳”。

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我们也知道在给周郎的诗里,他把当权者暗比

做“夜果”。在写杭州观潮时,他说东海若知君王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在他一个好友刘恕罢官出京时,他写了两首诗给他,把那诗仔细看一下,也颇

有趣。并且可以了解官吏的愤怒,也可略知苏诗字里行间的含义。若按字面译成英

文而不加注释,便毫无意义可言。其中一首说: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向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

    苏东坡承认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这种说法把他比孔子。

第二行指东汉大经学家派弟子东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汉萧何以智勇在朝收平淮南

王之乱于无形。第六行指良马出于冀北,又进而指韩愈马说中的伯乐过冀北之野,

而冀北骏马遂空一事,亦指满朝已无真才贤士。第五行指鹤立鸡群,亦即贤人与小

人之比,隐含之义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鸡鸭之辈,于是午夜长鸣非鹤莫属。最

后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为诗经上有两厅‘俱曰予圣,谁识鸟之雌雄?”等于说朝

廷上只有一群乌鸦,好坏难辨。

    他给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讽刺诗如下:

    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

    相夸缓若若,犹诵麦青青。

    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

    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这首诗的前三行指的是虚伪的读书人侈谈仁义,实则以此为求取功名富贵的阶

梯,并对官场荣耀表示鄙夷之意。“麦青青”一典,按苏东坡的意思,是由庄子论

追求利禄官爵的人而来,那些人一生迷恋官爵,埋葬时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们的

坟墓早晚会夷为青青的麦田。第四行包含另一个庄子上的典故。楚王愿以高位请庄

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并且告诉国王的使者一个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

到了一个腐败的老鼠,正在一棵树上大享其美味,这时一只仙鹤赶巧从旁飞过,乌

鸦以为仙鹤来抢它的美味,就发出尖叫的声音想把仙鹤吓走,但是仙鹤高飞到白云

中去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苏东坡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

    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

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

    当时大家深信苏东坡对朝廷至为不敬,他曾把当政者比为呜蛙,比为呜蝉,比

为夜袅, 比为吃腐鼠的乌鸦, 比为禽场中的鸡鸭。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骂他们为

“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装人。总之,苏东坡是看不起舒禀、李定那等人,那么舒

禀、李定为什么要对苏东坡有好感呢?

    审问终结,大概是十月初,证据呈给皇帝。牵连的人很多,尤其是驸马王诜,

在审问时牵扯到他,因为他曾和苏东坡交换过各种礼物赠品。皇帝下令凡与苏东坡

交换过诗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诗文呈上备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苏东坡,这时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对皇帝说:“我记

得苏东坡弟兄二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那天为子孙物色到两个

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受审问。这都是小人跟他做对。他们没法

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现在想由他的诗入他于罪。这样控告他不也太无谓了吗?

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冤屈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这些话实际上等于遗言。

    在十月十三日,御史们将案子做了个提要,送呈给皇帝御览。由于太后之丧,

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苏东坡在狱中等待案子的结果和自己的命运吉凶之际,发生了

一件神秘的事情。

    数年之后,苏东坡告诉朋友说:“审问完毕之后,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

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一句话也没说,他往地上扔下一个小箱

子做枕头,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

大概四更时分,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我翻过身

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这样,我刚受弹劾时,舒禀和另外几个人,想尽方法劝皇帝杀我,可

是皇帝根本无杀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宫中一个太监到监狱里去观察我。那个人到了

我的屋子之后,我就睡着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说我睡得很沉,

很安静。皇帝就对侍臣说:‘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这就是后来我被宽恕贬谪

到黄州的缘故。”

    遇有国丧,国家总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风俗,苏东坡是应当获赦的。那些

御史本打算把反对派乘此机会一网打尽,如今倘若一大赦,他们的心血岂不完全白

费!李定和舒禀十分忧闷。这时,李定奏上一本,对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

请一律不得赦免。舒禀并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

五个朋友,一律处死。

    副相王挂在诸御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说:“苏轼内心有谋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说:“他容有其他过错,他决无谋反之意,你为何这么说?”

    王挂于是提起在苏东坡的柏树诗里说龙在九泉一事,那含义是将来某人命定要

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现,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说:“你不能这样看诗。他吟

哦的是柏树,与我何干?”

    王挂于是沉默无言。章停,当时还是苏东坡的朋友,为苏东坡向皇帝辩解说,

龙不仅是天子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于是从文学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

论。

    苏东坡的朋友呈上的证物都审查完毕,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阅。根据御史

的案子提要,此种毁谤朝廷要判流放,或是两年劳役,在苏东坡这样的案子,比较

严重,应当是削官两极。自法律上看,理当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亲自决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舒禀、李定大失所望,宫廷官员发出了圣谕,把苏东坡

贬往黄州,官位降低,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

    在受到牵连的人之中,三个人受的处罚较重。驸马王诜因泄露机密与苏东坡,

并时常与他交换礼物,并且身为皇亲,竟不能将此等毁谤朝廷的诗文早日交出,削

除一切官爵。第二个是王巩,他并没从苏东坡手中得到什么毁谤诗,他显然是无辜

受累,也许是为了私人仇恨的缘故,御史们要处置他。随后几年,苏东坡不断提起

王巩固他受累。我们知道王巩的奢侈生活习惯,这次发配到遥远的西北去,日子是

够他消受的。

    第三个是于由。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在

证据上看,子由并不曾被控收到什么严重的毁谤诗,但是因为家庭关系,他遭受降

职的处分,调到高安,离兄长被拘留的黄州约有一百六十里,任骛州酒监。

    其他人,张方平与其他大官都是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和范镇和苏东坡的十八

个别的朋友,都各罚红铜二十斤。

    在旧年除夕,苏东坡被释出狱,在监中共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出了东城街北

面的监狱大门,他停了一会儿,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感觉到微风吹到脸上的快乐,

在喜鹊吱喳啼叫声中,看见行人在街上骑马而过。

    他真是积习难改,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诗里说:“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

笔已如神。”一首诗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他又诗如涌泉了。即在这两首诗里,至少有两句,若由那些御史仔细检查起来,

他又犯了对帝王大不敬之罪。塞翁失马还罢了,因为以失马表示并非恶运,重新寻

获也并非即是好运,换言之,人总不知道何者为好运,何者为恶运的。但是“少年

鸡”则指的是贾昌。贾昌老年时,他告诉人他在少年时曾因斗鸡而获得唐天子的宠

爱,而任宫廷的弄臣和伶人,这一点仍可引申而指朝廷当政那批小人,是宫廷中的

弄臣和优伶, 又是诽谤。 另有一行里他自称“窃禄”,意为自己无才为官。但是

“窃禄”一词却是从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摘下来的,而曹操普通认为

是一大奸臣、一霸主。写完这首诗,苏东坡掷笔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药!”



第十五章  东坡居士

    苏东坡由现在起,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

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

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

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陆地

上拖着鳍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个海豹。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

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

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

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

貌吧。

    在元丰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幽居

之地黄州,迈当时已经二十一岁。苏东坡是走最近的陆路赶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

弟弟子由照顾,随后再去。贫穷的子由要带着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两

个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属,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数百里之遥。酒监的职

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只相当于官营的一个酒馆经理而已。坐船走了几个月,

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儿等候他,自己带着哥哥的家眷和朝云,还有两个孩

子,顺长江上行往东坡的处所去。东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黄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

的。

    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时,

苏东坡暂时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

他和僧人一同吃饭,午饭与晚饭后,总是在一棵山植树下散步,关于这种情形,他

写了些极其可爱的诗。不久,身边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热诚相待,常以酒宴

相邀。长江对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给他。在雨天,东

坡睡到很迟才起床,快近黄昏时,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在庙宇、

私人庭园、树阴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在别的日子,有时朋友来访,则一同

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那一带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区,乡野风光如画。南岸有

攀山,耸立于湖溪交错的平原上。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

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

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

宗教。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

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

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唱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

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差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

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谢。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

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与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内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

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诚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寻取到安静,但是,倘若

佛教思想若是正确,而人生只是一种幻觉,人应当完全把社会弃置不顾,这样人类

就非灭绝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

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人类尽其职

责义务,于是两种思想之间便有冲突。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

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

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比方说,在社会上有对抗邪恶一事。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后写的两首诗,

说其中没有克己与自新之意。那两首诗,如前所见,似乎还是以前老苏东坡的本色

未改。问题是,他是否有意改过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缄其口,国事有错误也绝不

批评吗?对不太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回答法;对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个回答法。

    在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两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

为李常曾写诗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不以为然,写信回答他。信

上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

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

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

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在控告苏东坡案中,王巩获罪最重,现在流放在偏远的西南,苏东坡给他写过

几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巩受牵连,而受此苦难,至为难过,但接到王巩的信,知

道王巩能于哲学中自求解脱。他回信中说:“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

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接着说起道家长生之术,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颇知

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间风之上矣。

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临江军

书,久已收得。二书反复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

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

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但是对老朋友章停,他的说法又不同。章停现今官居参政谏议执事(副宰相),

曾经写信劝东坡改过自新。对这位朋友,东坡写了一封非常贴切的回信,悔过之意,

溢于言表。写得再得体不过,简直可以呈给天子龙目御览了。其文如下:“平时惟

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无

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

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

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

但有惭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岂有此理哉?……”随后又叙述当时生活状况: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

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

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

得丧粗了其理,但凛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

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

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

    家眷到达之后,苏东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不过等他的钱用完之后,日子要

如何过,他还没想到。他的两个小儿子适和过,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由于太守

的礼遇,他们还能住在临桌亭,此地后来因苏东坡而得名。此处本是驿亭,官员走

水路时,经此可以在此小住。苏东坡给一个朋友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

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够美,但是其风景之美,

主要还是来自诗人的想象。他对那栋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小房子,情有独钟,别

的旅客一旦真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后来,又在那栋房子一边加了一间书斋给他

用,他便吹嘘说: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

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记里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

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一封写给范镇儿子的信,

语调则近诙谐,他说:“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

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

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不过苏东坡确是生活困难,他花钱有一个特别预算方法,这是他在给秦少游的

信里说的:“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辈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

…初到黄,凛人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于

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

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此贾耘者(贾收)法也。

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由临皋苏东坡可以望长江对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时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

舟,与渔樵为伍,消磨一日的时光。他往往被醉汉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自喜渐

不为人识。”有时过江去看同乡好友王齐愈。每逢风狂雨暴,不能过江回家,便在

王家住上数日。有时自己独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发现那儿的村酒

并不坏。那个地区产橘子、柿子、芋头长到尺来长。因为江上运费低廉,一斗米才

卖二十文。羊肉尝起来,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贱,鱼蟹几乎不论钱买。旗

亭酒监藏书甚多,以将书借人阅读为乐事。太守家有上好厨师,常邀东坡到家宴饮。

    在元丰三年(一O 八一),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

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农夫。

在他那《东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马正卿哀余

乏食,为郡中情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

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来而叹,乃作是诗,自憨其勤。庶几来岁之入,

忽忘其劳焉。”

    东坡农场实际上占地约十亩,在黄州城东约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房子

在顶上,共三间,俯见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间,是到黄州

后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墙是由诗人自己油漆的,画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

后来他就在此地宴请宾客。宋朝大山水画家米芾,那时才二十二岁,就是到雪堂认

识得苏东坡,并与苏东坡论画。宋朝诗人陆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 )十月

到的东坡,是苏东坡去世后约七十年。他曾记述雪堂正中间挂着苏东坡一张像,像

上所画东坡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台阶下,有一小桥,横跨一小沟而过,若非下雨,沟内常干涸。雪堂之

东,有高柳树一株,为当年所手植,再往东,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颇清冽,并

无其他可取之处,只是诗人当年取水处而已。往东的低处,有稻田、麦田、一带桑

林菜圃,为一片长地,另有一片大果园。他在他处种有茶树,是在邻近友人处移来

的。

    在农舍后面是远景亭,位于一小丘之上,下面乡野景色,一览无遗。他的西邻

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园,竹茎周长约六寸,枝叶茂密,人行其中,不见天日。苏东

坡就在此浓阴之中,消磨长夏,并寻找干而平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衬里之用。

    苏东坡如今是真正耕做的农夫,并不是地主。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诗里,他

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后来下了雨,苏东坡和农人完全一样快活而满足,他

写诗道:

    沛然扬扬三尺雨,造化无心阮难测,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履,

    腐儒奋粮支百年,力耕不受众肾价,

    会当作活径千步,横断西北这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杯,人人知我囊无钱。

    建筑可以说是苏东坡的本性,他是决心要为自己建筑一个舒适的家。他的精力

全用在筑水坝,建鱼池,从邻居处移树苗,从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种。在孩子跑来

告诉他好消息,说他们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种的地上冒出针尖般小的绿苗,他会

欢喜得像孩子般跳起来。他看着稻茎立得挺直,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滴

的茎在月光之下闪动,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满足。他过去是用官家的俸禄

养家湖口;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在较高处他种麦子。一个好心肠的农人

来指教他说,麦苗初生之后,不能任其生长,若打算丰收,必须让初生的麦苗由牛

羊吃去,等冬尽春来时,再生出的麦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麦丰收,他对那个农夫的

指教,无限感激。

    苏东坡的邻人和朋友是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农夫古某;还有一个说话大

嗓门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里像猪一般啼叫。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

太守朱寿昌,也是对苏东坡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再一个是马梦得(字正卿),始

终陪伴着苏东坡,而且非常忠实可靠,过去已经追随苏东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

崇拜他,现在该陪着受罪过穷苦日子了。苏东坡曾说,他的朋友跟随他而想发财致

富,那如同龟背上采毛织毯子。他在诗里叹息:“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四

川眉州东坡的一位同乡、一个清贫的书生,名叫巢谷,特意来做东坡孩子的塾师。

东坡的内兄在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一年,曾来此和他们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

的几个女婿曾轮流来此探望。苏东坡又给弟弟物色到一个女婿。根据子由的诗,对

方从来没见过他就答应了婚事。那时苏东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两个是

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闲云野鹤般四海邀游的。因为苏东坡对长生的奥秘甚

感兴趣,子由特别介绍其中一个会见苏东坡,此人据说已经一百二十岁,后来这位

道长就成了苏家的长客。第三年,诗僧参寥去看东坡,在苏家住了一年光景。但是

东坡最好的朋友是陈糙,当年苏东坡少壮时曾和他父亲意见不合,终致交恶。陈糙

住家离歧亭不远。东坡去看过他几次,陈糙在四年内去看过苏东坡七次。由于一个

文学掌故,陈糙在中国文学上以惧内之僻而名垂千古了。今天中文里有“季常之痛”

一个典故,季常是陈糙的号。陈季常这个朋友,苏东坡是可以随便和他开玩笑的。

苏东坡在一首诗里,开陈季常的玩笑说:“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

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为这首诗,在文言里用“河东狮吼”就表示

惧内,而陈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这个名字也就千古流传了。不过这首诗解释起来

还有漏洞。据我们所知,陈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艳福。再者“狮

子吼”在佛经中指如来正声。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陈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门儿很高,苏

东坡只是拿他开个玩笑而已。直到今天,“狮子吼”还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倘若

苏东坡说是“母狮吼”,就恰当多了。

    苏东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诗里,他说妻子很贤德。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妻

子并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过去历史上好多名学者的妻子那样凌虐丈夫。虽

然长子迈这时也能写诗,但几个儿子并没有什么才华。晋朝大诗人陶潜也以忧伤任

命的心情写过一首“责子诗”,说儿子好坏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说:“天

意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苏东坡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敬

通为东汉学者。苏东坡这句诗自己加的注脚里说:“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

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其妻妒悍甚。

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

    大约在此时,东坡收朝云为妾。我们记得,苏东坡的妻子在杭州买朝云时,她

才十二岁。按照宋朝时的名称,我们可以说她是苏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鬓可以升而

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国是极平常的事。如此一个妾,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失为太

太的助手。因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准备洗澡水,妾就比一个普通丫头方便得多,

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回避了。朝云现在已经长大,天资极佳,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很

赞赏她。在苏家把她买进门时,有些人作诗给她,就犹如她已经是个富有才艺的杭

州歌妓一般。但仔细研究,则知实际并不如此。由苏东坡自己写的文字上看,朝云

是来到苏家才开始学读与写。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对朝云有好感,朝云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终随侍左右的便是朝云。

    在元丰六年(一0 八三),朝云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在生下三天举行

洗礼时,苏东坡写诗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自己善于做菜,也乐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颇为高兴。根据记载,

苏东坡认为在黄州猪肉极贱,可惜“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颇引为憾事。

他告诉人一个炖猪肉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用很少的水煮开之后,用文火炖上数

小时,当然要放酱油。他做鱼的方法,是今日中国人所熟知的。他先选一条鲤鱼,

用冷水洗,擦上点儿盐,里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锅里,放几根小葱白,不用

翻动,一直煎,半熟时,放几片生姜,再浇上一点儿咸萝卜汁和一点儿酒。快要好

时,放上几片橘子皮,乘热端到桌上吃。

    他又发明了一种青菜汤,就叫做东坡汤。这根本是穷人吃的,他推荐给和尚吃。

方法就是用两层锅,米饭在菜汤上蒸,同时饭菜全熟。下面的汤里有白菜、萝卜、

油菜根、芥菜,下锅之前要仔细洗好,放点儿姜。在中国古时,汤里照例要放进些

生米。在青菜已经煮得没有生味道之后,蒸的米饭就放入另一个漏锅里,但要留心

莫使汤碰到米饭,这样蒸汽才能进得均匀。

    在这种农村气氛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像田园诗人陶潜的生活,他对陶

潜极其佩服。陶潜也是因为彭泽会时,郡遣督邮至,县吏告诉他应当穿官衣束带相

见,陶潜不肯对上方派来的税吏折腰,即解印绶去职,也隐农桑。苏东坡写过一首

诗,说陶潜一定是他的前身。这种说法若出诸一个小诗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

苏东坡说出来,只觉得妥当自然。他越读陶诗,越觉得陶诗正好表现自己的情思和

生活。

    有些乐事,只有田园诗人才能享受。在弃官归隐时,陶潜写了一篇诗“归去来

辞”,只可惜不能歌唱。苏东坡由于每天在田亩耕作的感想,把归去来辞的句子重

组,照民歌唱出,教给农夫唱,他自己也暂时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

打拍子,和农夫一齐唱。

    苏东坡很容易接受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墙上门上,他写了三十二个

字给自己昼夜观看,也向人提出四种警告:

    出舆入辇,厥莲之机。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峨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失去人间美好的东西之人,才有福气!苏东坡能够到处快乐满足,就是因为他

持这种幽默的看法。后来他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的琼崖海岛,当地无医无药,他

告诉朋友说:“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苏东坡觉得他劳而有获,心中欢喜,他写出:“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

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苏东坡现在衣食足堪自给,心满意足。他今日之使我们感到亲切自然之处,是

那一片仁爱心。当年在他所住地区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最使他痛心。他给武

昌太守写过一封信,太有价值,并不是因为文词好,而是内容好。英国十八世纪作

家司维夫特曾向贵族推荐婴儿肉为美味,并说此举为大举杀害婴信的有力计策,即

便是当讽刺话来说,我常常纳闷儿他何以竟说得出口?司维夫特是当笑话说的,但

是这种恶劣玩笑,是苏东坡所不能领略的。苏东坡从本地一个读书人口中刚一听到

这杀婴恶俗,他立刻提笔给本地太守写了一封信,请朋友带信亲身去见太守。这是

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寿昌)书

    轼启: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见过。偶说一事,闻之辛酸,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

之贤,莫足告语,故专遣此人。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

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

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

咿嘤良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名石拱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

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者有此,辄

往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

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

    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

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

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辄免。鄂人户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

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

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月,邻保地

主无不知者。其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若依律行遣数人,

此风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诱谕地主豪户。若实贫甚不能举子者,薄有以碉之。人

非木石,亦必乐从。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缘

公而得活者,岂可胜计哉!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

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是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

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

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数十

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不宣。

韩再拜。

    苏东坡自己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

长。救儿会向富人捐钱,请每年捐助十缗,多捐随意,用此钱买米,买布,买棉被。

古某掌管此钱,安国寺一个和尚当会计,主管账目。这些人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

妇,她们若应允养育婴儿,则赠予金钱、食物、衣裳。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

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缗钱。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

教义。

    我总以为,不管何处,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

也随之腐烂了。



第十六章  赤壁赋

    苏东坡现在过得是神仙般生活。黄州也许是瞅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

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这些合而为一,

便强而有力,是以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了。在庄稼已然种上,无金钱财务的烦心,

他开始享受每一个日子给他的快乐。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样,可以把时间自由运

用,而且还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钱不多,身边空闲不少。在那些人之中,有一个

奇特无比的李尚,若不是苏东坡笔下记载他的睡量之大,后代便对他茫然无知了。

午饭之后,朋友正下围棋之时,李尚便到躺椅上一躺,立刻睡着。下了几盘之后,

李尚翻个身说:“我刚睡了一回合,你们战了几回合了?”苏东坡在他的札记里说:

李尚在四脚棋盘上用一个黑子独自作战。“着时自有输赢,着了并无一物。”此等

生活真是睡梦丰足,苏东坡用下面欧阳修的一首七绝描写得很美: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耐客思家。

    苏东坡在农舍雪堂和城中临皋亭两处住,每天两处往返,那不过是一里三分之

一的一段脏泥路,却大概变成了文学史上最出名的一条路。在过了城镇中那一段小

坡之后,就到了叫黄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个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

黄色,只有树木苍翠,竹林碧绿而已。苏东坡曾在徐州建有黄楼。现今住在黄州,

日日横过黄泥板,而后达到黄岗的东坡。他已经脱去了文人的长袍,摘去了文人的

方巾,改穿农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识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来往走这段路。

在耕作之暇,他到城里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时好

心肠的农人把他叫醒。 有一天, 他喝醉之后,写出了一首流浪汉狂想曲,名之为

《黄泥板词》。其结尾部分如下:

    朝爆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臾之我娱。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草为首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晏。纷坠露

以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

    于是极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晏兮草木胖。

归来归来,黄泥不可以久病。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游却引起了有趣的谣言,不但在当地,连宫廷都知道了。也

幸喜饮酒夜游,这种生活才使他写出了不朽的杰作,也有诗,也有散文。他那篇牛

肉与酒一篇小文,记的就是一件异乎寻常的荒唐夜游行径。

    今日与数客饮酒而纯臣适至。秋热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无脏,任

见大王。既与纯臣饮,无以依,西邻耕牛适病足,乃以为肉。饮既醉,遂从东坡之

东,直出春草亭而归。时已三更矣。

    当代有一个人说春草亭位于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证明苏东坡喝私酒,杀耕牛,

在城门已关闭之后,乃醉醺醺爬过城墙而回。“难道纯臣也是个荒唐鬼?”

    又一次夜游,他可把太守吓坏了。他在江上一个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极美,

他一时兴起,唱词一首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毅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谣传苏东坡曾到过江边,写了这首告别词,已经顺流而下逃走了。这

谣言传到太守耳朵里,他大惊,因为他有职责监视苏东坡不得越出他的县境。他立

刻出去,结果发现苏东坡尚卧床未起,鼾声如雷,仍在酣睡。这谣也传到了京都,

甚至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次年,发生了一个更严重的谣言。苏东坡过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风湿,后来右眼

也受了影响,有几个月他闭门不出,谁也没见到他。那时,散文大家曾巩在另一省

死亡,这时,又一个谣言传开,说苏东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楼赴召,同

返天延了。皇帝听说,向一位大臣询问,那大臣是苏东坡的亲戚。他回奏说也曾听

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时皇帝正要吃午饭,却无口味吃,叹了口气说:

“难得再有此等人才。”于是离桌而去。这消息也传到范镇耳朵里,他哭得很伤心,

吩咐家人去送丧礼。随后一想,应当派人到黄州打听清楚才好。一打听才发现传闻

失实,都起因于苏东坡数月闭门不出的缘故。苏东坡给范镇的回信里说:“平生所

得毁誉,皆此类也。”

    苏东坡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变化,这种变化遂表现在他的写

作上。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

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倘若哲学有何用

处,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动物之中,据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过即使我们

承认此一说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能否称此种

笑为神性的笑。倘若希腊奥林匹亚圣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错误,也有人具有的弱点,

他们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与天使,则绝不会如此,因为他们太完

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这种能力称之为沦落的人类唯一自救的美德,该不是溢

美之词吧。

    在苏东坡完全松弛下来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时,他所写的随笔杂记,就具有此种

醇甜的诙谐美。他开始在他的随笔里写很多漫谈偶记,既无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

用,但却成了最为人喜爱的作品。他写了一篇文字,说自己的贫穷,又说到他门人

的贫穷。他说:“马梦得与余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

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另有一篇随笔,是两个乞丐的故

事: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尔。他日得志,当吃饱饭后

便睡,睡了又吃饭。”另一则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

    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但是凭苏东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内在

的本性,藉此以窥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难事了。苏东坡这位天纵大才,所给

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

的感受,赋予不朽的艺术形式,而使之长留人间,在这方面,他丰裕了我们每个人

的生活。他现在所过的流浪汉式的生活,我们很难看做是一种惩处,或是官方的监

禁。他享受这种生活时,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赤壁怀

古》,调寄《浪淘沙》,也以《大江东去》著称;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

一篇《承天寺夜游》。单以能写出这些绝世妙文,仇家因羡生妒,把他关入监狱也

不无道理。赤壁夜游是用赋体写的,也可以说是描写性的散文诗,有固定的节奏与

较为宽泛的音韵。苏东坡完全是运用语调和气氛。这两篇赋之出名不无缘故,绝非

别人的文章可比,因为只用寥寥数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道出,同时

把人在这个红尘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丰厚的赐与表明。在这两篇赋里,即便不押

韵,即便只凭文字巧妙的运用,诗人已经确立了一种情调,不管以前已然读过十遍

百遍,对读者还会产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

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

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

种气氛中了。

    苏东坡正和同乡道人杨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风在江面上

缓缓吹来,水面平静无波。东坡与朋友慢慢喝酒吟诗。不久,明月一轮出现于东山

之上,徘徊于北斗星与天牛星之间。白雾笼罩江面,水光与雾气相接。二人坐在小

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觉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雾中行,任其漂流,随

意所之。二人开始歌唱,手拍船舷为节拍。唱出了:

    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东坡的朋友善吹萧,开始吹起来,东坡哼着歌唱,萧声奇悲,如怨如慕,如泣

如诉,余音袅袅,细若游丝,最后消失于空气之中。另一个船上的寡妇竟闻之而泣,

水中的鱼也为之感动。

    苏东坡也为萧声所动,问朋友何以萧声如此之悲。朋友告诉他:“你还记得在

赤壁发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场水战在此爆发,决定了三国蜀魏吴的命运。

难道苏东坡不能想象曹操的战船,真是帆墙如林,自江陵顺流而下吗?曹操也是个

诗人。难道东坡不记得曹操夜间作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吗?朋友又向

东坡说:“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无拘束,驾一叶之扁舟,一杯在

手,享此一时之乐。我们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蝇,沧海中的一砂砾。人生在瞬息之间,

即化为虚幻,还不如江流之无尽,时光之无穷。我真愿挟飞仙而邀游于太虚之中,

飞到月宫而长生不返。我知道这些只是梦想,从无实现之望,所以不觉萧声吹来,

便如此之悲了。”

    苏东坡安慰朋友说:“你看水和月!水不断流去,可是水还依然在此;月亮或

圆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发生的变化,没有经久不变的,何曾

有刹那间的停留?可是你若从宇宙中不变化的方面看,万物和我们人都是长久不朽

的。你又何必羡慕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属于我们的据为己

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凭我们的生命和

血肉之躯,耳听到而成声,目看到而成色——这些无限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

竭,造物无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费,分文不取。”

    听了这一番话,朋友也欣然欢笑。二人洗净杯盘,继续吃喝。后来,不待收拾

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

    三个月以后,苏东坡又写了一篇《后赤壁赋》。还是月明之夜,苏东坡和两个

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临皋亭。路上经过黄泥板。地有白霜,树无青叶。人影在地,

明月在天。几个朋友十分快乐,开始吟唱,一人一节。不久,一个人说:“月白风

清,如何度此良夜,方为不虚?我们好友相聚,竟没有酒菜,岂非美中不足?”其

中一人说:“今天傍晚,我捕到几条鱼,巨口细鳞,好像松江的鲈鱼,可是哪儿去

弄酒呢?”苏东坡决定回去央求妻子给他们点儿酒,做酒总是妻子见长的事。他们

真是喜出望外,因为妻子说家里有几坛子酒,收藏已久,就是为了随时喝好方便。

几个朋友于是携着酒和鱼,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游去了。江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

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显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风光已大为不同,几乎不能辨认了。在夜色美妙的魁力下,苏东坡要朋友和他一同

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苏东坡一个人爬上去。他把衣裳塞起来,在灌丛

荆棘之中,寻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处,他知道那里住着两个苍鹰。他立在巨大

的岩石上,向深夜大声吼啸,四周小谷有声相应答,他一时都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从中来,觉得不能在那儿停留过久。他下去,又回到舟中,

解开缆绳,任凭小舟顺流漂动。

    时将半夜,四周一片寂静。两个仙鹤,孤零零的,自东方飞来,伸展着雪白的

翅膀,仿佛仙人的白袍飘动。两只鹤长鸣几声,在船上掠过,一直往西飞去,苏东

坡心里纳闷,不知主有何事发生。不久大家回家去。苏东坡上床就寝,得了一梦。

梦里看见两个道士,身披羽衣,状若仙人。那个人认得苏东坡,问他赤壁之游是否

很快乐。东坡请问姓名,二人不答。东坡说:“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俩

从我头上飞过去了!”两个道士微微一笑。东坡便从梦中醒来。他开窗外望,一无

所见,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苏东坡怎样确立一种气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个境界,一个道

家的神仙境界,两只仙鹤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征。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处,

便引起读者迷离倘眈之感。根据中国人的信念,现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间瞬息的存

在,自己纵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神仙。

    大约和写这两篇小赋同时,苏东坡又写了一篇短短的月下游记。一天夜里他不

能入睡,起来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离临皋亭很近。所记只是刹那间一点儿飘

忽之感而已。这篇游记现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兴偶感之美,颇为人所喜爱。

    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一O 八三)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送至

承天寺寻张怀明。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符交横,盖竹

拍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篇小品极短,但确是瞬息间快乐动人的描述,我们若认识苏东坡主张在写作

上,内容决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说一个人作品的风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

我们可以看出,若打算写出宁静欣悦,必须先有此宁静欣悦的心境。他究竟怎样陶

冶出此种恬适的心境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瑜珈与炼丹

    苏东坡曾经说:“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者。”解脱、或佛道,皆始于此

心的自律。人在能获得心的宁静之前(心情宁静便是佛学上之所谓解脱),必须克

服恐惧、恼怒、忧愁等感情。在黄州那一段日子,苏东坡开始钻研佛道,以后的作

品也就染上了佛道思想的色彩。他潜心研求灵魂的奥秘。他问自己,人如何才能得

到心情的宁静?有印度的瑜珈术,有道家的神秘修炼法,为人提供精确的心灵控制

法,保证可以达到情绪的稳定,促进身体的健康,甚至,当然是在遥远的以后,甚

至发现长生不死的丹药。对于精神的不朽呢?他对寻求常生之术十分着迷。人身的

不朽与精神的不朽是应当截然划开的,因为不管对身体如何看法,身体只不过是个

臭皮囊。精神若经过适当的修炼,早晚会抛下这个臭皮囊而高飞到精神界去。身体

的不朽,退一步说,至少包括一个可修炼得到的目标,就是延缓衰老,增长寿命。

    所谓长寿秘诀,包括很多因素与目的,以及瑜珈、佛道,及中国医学传统的要

素。长寿的目的包括身心两方面。在身体方面,其目的在求容光焕发的健康、体格

精力的强壮,以及祛除缠绵的瘤疾;精神方面,在于求取心灵和情绪的稳定以及灵

魂元气的放发。再加上朴质的生活,某些中药的辅助,便可返老还童,享受长寿,

这些,在道家看来,就与长生术在不知不觉中融合起来。简单说,这种方法在中国

叫做“养生术”或是“炼丹”。所寻求的丹,是内外兼指。“内丹”,按照道教的

办法,是练肚脐以下部位;“外丹”是中国炼丹家所寻求的一种长生不死之药,一

旦得到手而服用之,便可骑鹤升天。外丹中最重要的成分是汞的合金。在这一点上,

长寿术和炼金术却混而为一了,完全与欧洲的炼金术相似。当然,对一个哲学家而

言,人若高寿而健康,又有黄金花费,到天堂去反到成为次要。因为还有什么要请

求上帝的呢?

    苏东坡的弟弟子由练瑜珈术倒走在他前面,根据子由自己的话,是在神宗熙宁

二年(一O 六九),他从一个道士学的,这个道士是给苏东坡的次子看病,方法是

吹“神”入腹。子由到淮扬送兄长到黄州时,苏东坡发现弟弟外貌上元气焕发。子

由在童年时夏天肠胃消化不好,秋天咳嗽,吃药不见效。现在他说练瑜珈气功和定

力,病都好了。苏东坡到了黄州,除去研读佛经之外,他也在一家道士观里闭关七

七四十九天,由元丰三年冬至开始。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可以看出,他大部分

时间都练习打坐。他在天庆观深居不出则是练道家的绝食和气功,这种功夫反倒在

道家中发展得更高深,其实是从印度佛教传入中国的。苏东坡同时给武昌太守写信,

向他请教炼朱砂的方子。在他写的一首诗里,他说在临皋堂里已经辟室一间,设有

炉火,以备炼丹之用。

    他在给王巩的信里,道出他对修炼各方面的看法。

    安道软朱砂膏,某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来陈相别,面

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腹脐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

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公以道眼照破。

此外又有事须少俭啬……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

悦神度日,宾(广西宾州,王巩今居此)去桂不甚远,朱砂差易致。或为置数两,

因寄及。稍难即罢,非急用也。穷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阴求之。大抵道士

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葛洪)求峋楼令,竟化于廉州,不

可不留意也。陈噪一月前直往宿州见子由,亦粗传要妙。云非久当来此。此人不唯

有道术,其与人有情义。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某观之,唯静心闭目,以渐习之,

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气流行体中,痒痛安能近人也?

    印度瑜珈术功夫及其理论何以中国道家比中国佛家反易于吸收?其理亦至为简

单。诚然,中国佛教中亦有禅宗一派,专下打坐功夫,为印度佛教与中国道教哲学

之混合。不过,实由中国道教先有自然之基础,才能吸收瑜珈之要义。道家之特点

在于重视自然的冥想沉思,重视由清心寡欲以求心神的宁静,尤其重视由修炼以求

长生不老。在庄子《南华经》里,我们发现有几个词语,劝人凝神沉思,甚至于凝

思内观,这显然是印度教的特性。即便我们退一步,承认这是后人窜改的,但此种

窜改至晚已是在第三或第四世纪了。

    在其他宗教里,再没有把宗教和身体锻炼结合得那么密切的。炼瑜珈术时,由

于控制身心,就导人入于宗教的神秘体会。其领域由控制反射和不随意肌,进而叩

精神能力较深的境界。其益处为身心两面。由于采取身体的某种姿势式与呼吸的控

制,再继之以冥坐,瑜珈术的修炼者可以达到对宇宙巨大物体遗忘的心境,最后修

炼者则达到物我两忘完全无思想的真空境界,其特点是恍惚出神的喜悦。修炼者承

认此种喜悦的空虚状态只是暂时的,除非死亡才能继续;不过,这种恍惚的喜悦感

确实是舒服,使练此功夫的人都愿尽量享受。现代练瑜珈术的印度人和中国人都承

认他们获得的身体健康、心清宁静,与情绪的均衡,都非以前梦想之所及。中国的

修炼者不知道那是瑜珈,称之为“打坐”,或“静坐”、“内省”、“冥思”,或

是其他佛道两家的名称。自然其他身体扭曲过甚的姿式,如“孔雀姿”、“鱼姿”,

中国学者以其过于费劲,拒而不学,而苏东坡也只是以练几个舒服姿式为满足,这

未尝不可以说算是中国对瑜珈的贡献。

    一般而论, 我们在此并非对练习瑜珈术感到兴趣, 只是对苏东坡在元丰六年

(一O 八三)详细说明的瑜珈术练习有些好奇而已。那时,他对佛经道藏已然大量

吸收,而且时常和僧道朋友们讨论。以他弟弟为法,他开始练气功和身心控制。对

求长生不死之药的想法,他并不认真,但是即便没法得到,但对获得身体健康与心

情宁静,他总是喜欢。须要知道的是,中国人的养生之道,在实际和理论上,都和

西洋不同。按中国人的看法,人不应当浪费精力去打球追球,因其正好与中国人的

养生之道相违反,中国人的养生是“保存精力”。而瑜珈对身心卫生的方法最适合

中国文人,因瑜珈的精义是休息,是有计划的、自己感觉得到的休息。不但规定在

固定时间停止呼吸,并且身体采取休息的姿式,并且还要消灭静坐在臂椅中时头脑

里自然的活动。练习瑜珈全部的努力,可以用简单而非专门的术语描写为——在于

努力少思索,以至一无所思。最后这无所思乃是最难做到的。最初是集中思想于一

点,这已经够难,因为人的头脑习惯于由这个思想转到另一个相关联的思想。使思

想集于一点还是最低阶段;再高一点儿,使专心于一点进而到一点皆无的沉思,最

后达到恍惚出神的愉快境界。

    瑜珈的特点是全部身心的休息,再由于各种方式的控制呼吸以增加氧气的吸入。

这时胃中轻灵无负担,浑身处于一完全放松的姿式,深深的呼吸,身体则保持于非

常容易得到氧气的状态,而同时并不消耗同等量的精力,而别的运动则不然,所以

说养生之道再没有如此理想的。因此,我们似乎可以了解,如果在万籁俱寂的深夜,

在家中练这种功夫,人的头脑可以锐敏到感觉出自身内在的生理功能的活动。因为

在最后阶段,人的心灵活动可以脱离自己而成为自己的观察者。在更为微妙的阶段,

心灵以旁观者之身,可以观察两个思想之间那段空白。最后阶段,在心灵里一无所

思,而能觉察比较微妙的次原子物质的形式,消除了一般人与自我的观念,这个阶

段各宗教皆有其不同的宗教解释。一种解释是个人的灵魂与世界灵魂完全的融合,

这正是印度教修炼的目标。但是,不管人对宗教的看法如何,瑜珈术使人获得的心

境,虽然与睡眠和自我暗示状态相似,还是不同于此等状态,因为心灵还保持完全

的自觉和反射的控制,而且瑜珈术的修炼者分明记得这种状态下发生的一切活动。

    苏东坡在描写自己的修炼时,他发现瑜珈术有很多明确的特点。他控制呼吸,

似乎是脉搏跳动五次算呼吸的一周期。吸,停,呼的比率是一:二:二。停止呼吸

最长的时间是“闭一百二十次而开,盖已闹得二十余息也”,照印度的标准,较低

的限制,是大约一百四十四秒。像一般瑜珈的修炼者一样,他计算他的呼吸周期,

也和他们一样,他自称在控制呼吸时(吞吐比例规则)有一段时间完全自动而规律。

在集中注意力时,他也是凝神于鼻尖,这是瑜珈的一个特点。他也描写了一种为人

所知的瑜珈感觉,在此一期间,心灵完全休息,再加上内在知觉的高度锐敏,他觉

察到脊椎骨和大脑间的振动,以及浑身毛发在毛囊中的生长。最后,在他写的那篇

“养生论”里,他描写此种状态的舒服,与从此种运动所获得心灵宁静的益处。

    关于此种运动的心灵方面,他的修炼仍是瑜珈术。在给弟弟子由的一封短信里,

他描写正统瑜珈默坐的目的。他认为从感官解脱出来之后,真正体会到真理,或上

帝,或世界的灵魂,不是在于看到什么,而是在于一无所见。他致子由的信如下: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凡尽心,别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胜解卓然。但

此胜解不属有无,不通言语,故祖师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署尽,眼自有明,医师只

有除势药,何曾有求明药。明若可求,即还是务……夫世之昧者便将颓然无知认作

佛地。若此是佛,猫儿狗儿得饱熟睡,腹摇鼻与土木同当,恁么时可谓无一毫思念。

岂谓猫儿狗儿亦已入佛地……今日闭里捉得些子意何。……元丰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据我所知,苏东坡赋给了瑜珈几项中国要素。他不但排除了那些弯曲腰、腿、

脖子等类似特技的动作,以及其他粗怪的扭曲动作,而且增加了定时的咽唾液,这

完全来自道家合乎生理的心得。他向张方平推荐他的修炼方法,在信里他这样描写:

    每夜以子后披衣起,面东或南,盘足叩齿三十六通。握固闭息,内观五脏,肺

白肝青脾黄心赤肾黑。次想心为赤火,光明洞澈,下入丹田中。待腹满气极,即徐

出气,惟出入均调,即以舌接唇齿,内外漱炼精液,未得咽。复前法闭息内观。纳

心丹田,调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满口,即低头咽下,以气进入丹田。

须用意精猛,令津与气谷谷然有声。径入丹田,又依前法为之。凡九闭息三咽津而

止。然后以左右手热摩两脚心,及脐下腰脊问,皆令热彻。次以两手摩熨眼面耳项,

皆令极热。仍案捉鼻梁左右五七下。梳头百余梳而卧,熟寝至明。

    吞咽唾液是根据下面生理的推论,与道家五行宇宙论密切相关,我们未免觉得

怪诞, 可是对相信此种宇宙论的人则颇有道理。 苏东坡所写最难懂的一篇散文叫

“续养生论”,在这篇文章里,他把中国极其难懂的古语“龙从火里出”“虎向水

中生”解释得十分令人满意。苏东坡说,我们随时都在焚烧自己的精力,主要是两

种方式:第一:包括种种情绪上的纷扰,如恼怒、烦闷、情爱、忧愁等;第二:包

括汗、泪、排泄物。在道家的宇宙论里,火用虎代表,水用龙代表。代表火或控制

火者为心,代表水者为肾。根据苏东坡的看法,火代表正义,所以在心控制身体之

时,其趋势是善。另一方面,人的行动着受肾控制,其趋势则为邪恶(肾一字在中

国包含性器)。所以肾控制人体之时,人就为兽欲所左右,于是“龙从水中生”,

意即毁损元气。在另一方面,我们就受心火所引起的情绪不宁所骚扰了。我们怒则

斗,失望忧愁则顿足,喜则舞。每逢情绪如此激动,身上的精力元气则由心火而焚

毁,此之谓“虎从火里出”。照苏东坡说,这两种毁损元气都是“死之道也”。因

此我们应当藉心神的控制,一反水火正常的功能。而吞咽唾液是把心火向肾方面压

下去之意。

    此外,道家还努力追求“外丹”,又名“方士丹”,也就是“仙丹”,就是长

生不死之药。像欧洲的炼金术士一样,中国道士求“方士丹”,一为变低级金属为

纯金,一为返老还童,恢复青春。也和欧洲的炼金术士一样,中国道士也主要用汞

的化合物来制炼。因为汞的特殊胜质,有如金属的光泽,重量大,其比重近于黄金

(原子重各自为二百、一百九十七),比较易于流动,和金属物如金与铜,因接触

而混合,还有变成气体、粉末、液体等有趣的变化——因此,这种金属自然引起炼

金术士的注意,不管东方、西方,都认为是最容易炼成人造金的原料。在苏东坡时

代,中国的炼金术大部分是受阿拉伯的影响,就和欧洲一样。但是在汉代,却有记

载,说有中国人炼金成功,我们想大概是用金的化合物炼的。在晋朝有道士葛洪,

曾说用金与水银炼制成药,可延缓衰老或死亡。他说:“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

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转成丹砂,其去几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他又说丹分

为九品,按炼制程序而效力不同。最精者人服后三日成仙,最次者则需时三年。炼

丹之原料为朱砂、白矾、雄黄(三硫化砷)、磁石,以及曾青。

    《春请记闻》的作者何精——他父亲曾由苏东坡推荐为官——曾在书中以一章

之多的篇幅记载长生不死之药,有关长生不死之药的种种情形,当时很流行。何返

所说的几个人,本书上已经提过,另有几个人是何蓬的亲戚,其中有数则故事是作

者经验之谈。此书和一本叫《苏沈良方》的书(传为苏东坡与沈括合编),记载过

一切炼朱砂的方法。若读完那些故事和炼丹方法,就会得到下列的印象。总是有一

座炼丹炉,炼丹者用水银、硫磺、铜、银、砷、合金、硝酸盐,或是硝石炼制。也

许他们还试试硫化金。硫化汞(辰砂)和硫化金,都可用做红颜料。各类汞合金还

当药物服用。按当时并不可靠的记载,不少的道士都有化钢成金的秘方。必然有造

出紫红色的金化合物,铸成各式器皿,曾经大发其财。也可能有道士在铜器上涂水

银,当做银子卖与无知乡民。他们将金汞融合,自然不是难事。他们又将硫和汞混

合,称为“黄金”,又称为“死硫”。

    有一个故事流传,说有一个道士确能造出真金,京都的商人都试不出是伪造。

由于何蓬的记述,我相信那个道士用的是金矿砂,他能从其中提炼黄金。其中诡诈

之处是道士说他用的是一种铜砂,所以用铜变黄金的说法自然就轰动了。他能向何

精的一个亲戚表演铜变金。他说那矿砂是铜,他说他以铜砂状携带,而不以纯铜,

是因为纯铜在路途中有被偷窃的危险。那矿砂在火上加热,但并不融化。等道士在

锅中放入一点白色粉末,结果变成了黄金。

    道士的经历是这样:道士和两个朋友在几年前决定各奔前程,约定十年之后在

某处相会。他们在中间这段日子分头去寻求“道士丹”的秘诀。等再度相遇,便大

家共享此一秘诀。寻到此秘诀的人把经过告诉别人,他自己并没做富商,已然出了

家。下面便是他的经过。

    几个朋友在指定的地方相会时,大家比较寻求的结果。已经出家的那个道士告

诉朋友他已得到妙诀,只是所炼成品尚含有杂质,有欠精纯。一个朋友说他已得到

一种药粉,可以除去杂质。只要加上此一药粉,他们就可以炼出纯金了。

    几个朋友说:“咱们到京都去。听说京都滦家金店为国内最大金店,若能经得

起他们的试验,咱们的秘诀就算对了。”他们拿了十两自己炼出的黄金求售。店家

将黄金检查、过秤、用火烧,然后按真金价格付了款。朋友很快乐,如此成功,彼

此相贺。

    彼此相向说:“现在咱们可以成仙了。我们若不愿弃却红尘,可以用此钱吃喝

玩乐。咱再炼一百两分用吧。”

    那天晚上,大家痛饮,有几分醉意。把铜矿砂放在炼丹炉里就去睡了。夜里,

铜水四溅,引起火烧着房子。三个朋友还沉醉未醒,救火队已经来临。“我睡得不

太沉,从火焰里逃出来。我怕被捕,又善于游水,就游往对河,顺水游下。我料想

城门上锁之后,才爬上岸来。在水里时,我向上苍祷告,我仟悔,说我决心出家,

再不做此勾当,决不再为自己炼金子。若是修庙筹款,我一定要炼,但也要先求神

答应。”这就是为什么那个道士不能将炼金术泄露出来的缘故,但若为行善,他百

两也乐捐。他那个朋友,一个被火烧死,一个为官方逮捕,不久因伤重而死。

    苏东坡对于各种硫化汞药剂,特别有兴味。因为大家都知道汞有毒,所以他试

验那些药物时,特别警觉。因为那些药物的制造秘诀不为人知,其中什么成分谁也

不太清楚。与东坡同时代的一个人,记载过一人因吞服汞化药物而亡,那是因为他

要在皇帝面前试验一个药方。也许他是要服氧化亚汞,却误服了氯化汞吧。再者道

家也试验别的化学药品,如硝石、硝磺等药物,甚至由钟乳石提炼出石灰质来吃,

有时引起溃疡。苏东坡本人吃两种别的食物,据说是仙家的食物,就是伏苓和芝麻。

芝麻多油,并含有定量的蛋白质,自然有食物价值。但是我有几分相信,本被认为

此种东西是仙家食物,主要是因为道士住在山上,不易找到别的食物。植物生长的

越远,越与普通的五谷杂粮不同,就会越被认为是仙家食物。

    关于炼制外丹,苏东坡写了两篇札记,一篇叫“阳丹”,一篇叫“阴丹”。阴

丹是从生第一胎男婴的母乳中提炼出来的。把乳在文火上加热,用的锅是银汞合金

制成的,一边加热,一边用同一金属制的调羹缓缓扰动,直到奶凝结,最后制成药

丸状。阳丹是用尿蛋白中的尿素制成。此一蛋白沉淀物经过多次净化,最后变成白

色无味的粉状物,再加枣泥做成药丸,空腹用酒送服。

    苏东坡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一直想求得“道士丹”;不过他对寻求长生不死之

药,还没有入迷。所有的道家仙子都已死去,至少他们每个人都遗留一个臭皮囊,

虽然还有学说主张他们的身体已经改变,无人在时,他们可以升天,或骑鹤而去,

或自己变成鹤飞去,叫做“羽化”,所遗留的躯壳便与他们的仙体渺不相干了。遗

留下的躯壳只看做如蝉或蛇脱下的皮,此种去世他们名之曰“蝉蜕”。但是苏东坡

却想看到一个长生不死的人。他说:

    自省事以来,闻世所谓道人有延年之术者,如赵抱一、徐登、张元梦皆近百岁,

然竟死与常人无异,及来黄州,闻浮光有朱元经尤异,公卿尊师之者甚众。然卒亦

死。死时中风搐溺,但实能黄白,有余药,金皆入官。不知世果无异人耶?抑有而

人不见?此等举非耶?不知古所记为虚实,无乃与此等不大相远,而好事者缘饰之

耶?

    姑且把求取“道士丹”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摆在一旁,我个人则认为道家谆谆教

人的养生术和现代医生对人的忠告,在原理上无何差异。我看还是忘记这种无益的

追求,回到单纯有节制的生活上来吧,要有足够的工作,足够的休息,最主要的还

是无忧无虑,避免心情上的紧张激动。换句话说,人只要遵从一般常理就好。苏东

坡表现他那合乎情理的简单生活原理,只用下列他从古书上摘取下来的四条规则。

有一张某向他请求长寿良方,他就写出下列的四句话:

    一、无事以当贵。

    二、早寝以当富。

    三、安步以当车。

    四、晚食以当向。

    夫已饥而食,蔬食有过于八珍。而既饱之余,虽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弃也。

若此可谓善处穷矣,然而与道则未也。安步自佚,晚食为美;安以当车与肉哉。车

与肉犹存于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我最喜爱苏东坡给李尚的一封信,以常情的看法论节制与单纯。他说:

    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陛尔,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

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不能不难,受福不那,何穷之有,每加节俭,

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之左右,住京师尤宜用此策。一笑。

    李尚现在已回到京师,连王巩也遇赦回到北方。皇帝现在深悔对反对派的惩处。

也许是命运对人的嘲弄吧,苏东坡刚刚安定下来,过个随从如意的隐居式的快乐生

活,他又被冲激得要离开他安居之地,再度卷入政治的漩涡。蚂蚁爬上了一个磨盘,

以为这块巨大的石头是稳如泰山的,哪知道又开始转动了。



第十八章  浪迹天涯

    苏东坡此后一年零八个月的命运足以表示官身不由己。读书人能用别的方法谋

生,最好不要做官,他的遭遇便是充分的理由。苏东坡当前的道路,真是崎岖坎坷

瞬息万变,一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不是出乎他的本意,却与皇后大有关系。皇帝有

意使他掌史馆,却被左右所阻。皇帝最后亲书一道旨意,把苏东坡的谪居地由黄州

调到汝州(今临汝),汝州离京师较近,生活亦较为舒适。他听到这个消息,是在

神宗元丰七年(一0 八四)三月初。

    他当然躲避这个任命,按他自己的话,这犹如“小儿迁延避学”。人做官不外

乎为名为利,或为权势,或为报效国家。我们知道苏东坡非以做官为发财致富之道,

至于权势,他根本不愿控制别人。有些人身上有一种天性,他本已有钱有名,但想

钻入政治圈儿去,只为了去支配别人。初尝权利的滋味,还颇觉味美,但除少数例

外不提,二度竞选美国总统的人,不是不知“何以利吾身”,大概就是身不由己。

他去再度竞选,因为他所属的政党要他去竞选。若说报效国家,于理欠通,因为反

对派里不是也有人如此呼喊吗?至于为名,苏东坡知道,即便是身为宰相,也不能

在他不朽的文名上有丝毫增减。他又何求于政治?他又能有何成就?

    在三月初三,他还胸怀坦荡,与朋友畅游甚乐,在定惠院后面商家花园逍遥终

日,酒宴之后,他还在一个小楼上酣睡一觉。醒后,漫步踱出东门,在东门看见商

店一个大木盆,买下来,预备存水浇瓜。然后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何氏花园。何家

正在房旁添盖厢房,请他稍留,在竹林中喝几盅。一个朋友端出一盘糕,东坡巧予

命名为“何甚酥”。大家都喝酒,只有参寥和尚只喝枣汤。苏东坡忽然急想回家。

他看见何氏园有橘子树,他要了几棵树苗,要回去种在雪堂的西畔。

    两三天之后,消息到来,要把他改调他处。虽然名义上他还是在贬谪中,可是

能自由住在一个美丽而富有的城市了。有数天的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应当奏请继

续住在黄州。后来又一想,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他终于决定遵奉圣命,

放弃东坡的农舍。他数年的辛勤,弃于一旦,也许他还要在别的地方,重新创建一

个农舍,一切要从头做起呢。

    可是,甚至在他这样困难情况之下,调职之后,他的政敌还不肯把他放松。当

时一个作家记了下面一个故事:苏东坡给皇帝上了谢表,皇帝向四周一看,告诉群

臣道:“苏轶真是天才。”

    他的政敌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谢表里找他的毛病。政敌说:“臣以为他

在谢表里还是口出怨言。”

    皇帝感到意外,问道:“怎见得?”

    “在这谢表上,他说他和他弟弟考过殿试,却用‘惊魂甫定,梦游缥纷之中。’

他不是说他们以坦白批评朝政的策论考中,但是现在却以批评朝政而受惩处吗?他

是不甘心认错,还是委过与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了解他,他心里是好意。”

    小人因此才闭口无言。

    苏东坡准备搬家,也费了几十天工夫。他决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顺

的长子迈带领家眷,在他从子由处回来时,大家在九江碰头。

    现在官方纷纷为他设宴饯行,很多朋友请他题字留念,这个,他当然提笔沾墨

一挥而就。很快就应酬完毕。就在这时,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赠的一首诗,使她得以

名垂后世。在邻人和朋友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写了下列的一首词: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

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鱼蓑。

    一大群人送他启程。那群人里有士绅,有穷人,有各色人等。我们知道名字的

那些邻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计有十九人。路两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

农人,也有感激他的穷父母,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这位行将离去的文人

搭救的,十九个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苏东坡最后离去之前,大家又一齐消磨

了几天。

    但是另外有三个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个是老朋友陈糙。另外一个是和尚

参寥,他和苏东坡是在徐州认识的,后来在黄州突然出现,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

中国古代,没有人像出家人游踪之广的,不但因他们完全空闲行动自由,也因为他

们走到何处都有他们的旅馆住,那就是有他们的寺院。参寥决定到九江庐山去住。

    第三个朋友是道士乔今,他现在大约有一百三十岁,据传说,后来他又从坟里

复活。到了九江,苏东坡离开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陆路一百多里,为了把这

位老道士交给他在兴国的一个朋友照顾。乔个喜爱鸟兽,永远带着他养的鸟兽一同

旅行。据子由说,最后此一老人是被骡子踢伤而死的。又过了几年之后,一个和尚

告诉子由,说最近在某处遇见另一个和尚,那个和尚说他自己是乔今,并且说在黄

州结识了苏东坡。子由打听那个和尚的样子,说此话的和尚所描写的和那个老道士

完全一样。在听这个故事的那些人之间,有一个是兴国太守的儿子,他回家把此事

告诉了他父亲。为了要证实乔今的死而复生,那位太守下令重开乔今的坟,只发现

了一根手杖和两块腔骨。尸体不见了。

    苏东坡和参寥一同游庐山数日。在数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消息

已在他们中间传开,大家都说“苏东坡来了!”虽然苏东坡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

其中一首成了描写庐山最好的诗。

    东坡去看弟弟子由时,三个侄子迎接他,他们是走出八里地前去迎接的。兄弟

们已经四年没见,子由肥胖了些。他看来并不太健康,因为他夜里费好多时间练瑜

珈术。监酒官的办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里,既露风露雨又摇摇欲坠,俯首便是江

边。据子由说:“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

区震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夜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

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

    苏东坡在那儿住了六七天,然后顺流而下到九江,好与家属相会。和家属一同

顺长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云生的儿子才十个月大,患病而死。这对父

母是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对年轻的母亲。苏东坡在一首记孩子死的诗里,他说孩

子的母亲终日在床上躺着,精神恍惚,东坡虽然能擦干自己的眼泪,听见朝云哭,

实在难过。东坡有“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诗句。朝云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南京时,苏东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经是疲惫颓唐的老人。苏东坡和他讨

论诗与佛学多日,因为二人都是大诗人并深信佛学,自然有好多话说。有一个故事

流传,说苏东坡一次按固定的韵脚和题目和王安石作诗,胜过了王安石,王安石便

中途作罢。二人谈话时,苏东坡直言责备王安石不该引发战事,不应该迫害读书人。

    苏东坡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安石立刻脸上变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苏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事。”

    王安石才镇静了一点儿说:“说吧。”

    苏东坡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是现在却

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东坡说:“这两件事是由惠卿发动,我今已退休,无权干涉。”

    苏东坡说:“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

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点烦躁起来,回答说:“当然,当然。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

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传出此屋,因为他曾一度为吕惠卿所卖,所以

如此小心。

    二人漫谈下去,王安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他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

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东坡说:“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便不惜杀人。”

    王安石笑而不语。

    根据好多当代人的记录,在这一段期间,可以常看见王安石在乡间独自骑驴闲

行,“喃喃自语,有如狂人”。他有时想到当年已经背弃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笔

来,面色凝重,立刻开始写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把笔放下,好像也颇以自

己为耻,这些信没写完,就永远摆在那里了。他仍然继续写日记,他死后几年,奉

命把所有的日记交还朝廷,因为其中有当权派的内幕。在他失意的晚年,变得心内

凄苦抑郁,对人非常怀恨,对皇上也常是恶语相加。幸而当时当权者还是他一派。

但是他的日记竟写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见过。前几年,他听说司马光又已当权,他

令侄子把日记烧毁,但是他的日记之仍然留在人间,是因为他侄子把日记藏了起来,

烧了些别的东西蒙混过去。

    王安石现在开始看见幻相。一次,他看见他那独生子,那时早已死去,却正在

阴间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活着时是个坏蛋,无所不为,现在在阴间戴着铁链手

铐。后来,他家一个侍卫说在梦里也看见同样的情景,王安石着实害起怕来。为救

儿子免于阴曹的折磨,他把上元县的财产卖出去,把钱捐给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

奏明捐款与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赐与那个寺院一个名字,同时王安石上朝廷关于此

事的表章而今还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个农妇向他走近,

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递一份诉状,然后消失不见。他记得把诉状放在衣袋里,到家

一看,那份诉状也不见了。他第二天因惊吓去世。

    等苏东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苏地带,他不觉迷恋上当地的气氛和自然之美。在

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间时,他心中忙着盘算在太湖地区买一个农庄。他的情形是这

样:皇帝既然愿把他从黄州调到另一个地方,日后也会听从劝说而准许他在别处安

居。不论他往何处去,总是存心找个老年退隐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

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劝他安居在扬州,因为佛印的农庄在扬州。范镇愿他到许下,

二人为邻。东坡自己看中了丹徒县蒜山的一片松林。不过这些计划都落了空。长江

以北靠近南京有个仪真县,仪真的太守约他前往居住,他虽然没有决心在仪真安居,

至少想找个地方暂时安顿眷属。所以家眷暂时住在仪真学校中时,东坡总算没有牵

挂,得以各处走走逛逛,寻找一个乡镇的家园。

    最后,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之中,有一个胜元发,劝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

兴,胜元发那时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苏东坡和膝元发二人暗中订了一项计划,

在宜兴买了一块田地,然后奏请皇上允许他在宜兴安居,因为那块田地是他唯一的

生活之所出。胜元发的一个亲戚能找到一块地,在宜兴城二十里外,深在山中。那

块地很不小,一年可产米八百担,会使苏家生活得满舒服。苏东坡当时只剩下几百

缗钱,此外只有父亲以前在京都买的一栋房子,但是早已托范镇以八百缗钱卖出去。

    九月,他独自下乡去看那块田庄。他曾记此事说:“吾来阳羡(宜兴),船入

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誓将归者,殆是前缘。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

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元丰七年

十月二日于舟中。”

    后来他又另买了一块地,是从官家买的,后来曾为此地涉讼将近百年之后,曾

有一作者记载苏东坡的重孙子仍住在宜兴那块农庄上。

    苏东坡现在总算办了一件事,到底是极其愚蠢,还是宽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

而异了。他给胜元发写信,说他要在荆溪上找一栋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

民瞻去找,结果找到一栋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缗钱。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钱,

但是苏东坡很高兴,心里盘算回去把家眷接来住进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

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经过一家时,听见里面有女人哭泣声。他俩人叩门走进去。一

老妇正在屋角里哭。一问缘故,老妇人说:

    “我有一栋房子,一百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财产。我有个败家儿子,把那房子

卖给了别人。今天我不得不从那栋老房子里搬出来,我在那老房子里已经住了一辈

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哭的缘故。”

    苏东坡很受感动,又问她:“那栋房子在哪儿?”

    苏东坡大惊,原来那正是他用五百缗钱买的那栋房子。他把契约从衣袋里拿出

来,在老妇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第二天他把那个儿子找来,告诉他再把老母请回旧

宅去,并没有再讨回付的房钱。那个儿子到底是已经用那笔钱还了债,还是另有别

的原因无力付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苏东坡于是回到城中,既没了房子,又损失

了五百缗钱。但是当时东坡一时为真情所感,无法抑制,竟对自己家的后果不管不

顾!事情做得美则美矣——还有什么别的好说!

    回到常州之后,在十月里,他给皇帝上书,请圣命谕允居住于常州。在皇帝应

允之前,他还是要去接新的任命,远在国都的西部,大约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携带

着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进,盼望如幸蒙圣命恩准,就不致花费往返两次旅

费了。但是迄未获得思准的消息,他勉强前行,到达京都。我们若相信他的诗上所

说,他的眷属真是忍饥挨饿了。到了泅州的淮河边,他给朋友至少写了三首诗都提

到饥饿。在一首诗里,他自比为夜里啃啮东西的饥鼠。在太守送食物到船上时,孩

子们欢声雷动。看情形他们不能再前进了,他决定再给皇帝上表章,这时住在南都

老友张方平家,静候圣旨到来。

    他上皇帝第二书,是二月间在泅州写的,其中一部分如下:

    但以禄凛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

病重,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泅州,而发用馨竭,去波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

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于求于众

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擅粥。欲望圣慈许

于常州居住……

    他在旅途上,发生了两件有趣事,也可说令人难过的事。在泅州他渡河去游了

南山之后,写诗一首。河上有一座长桥,因泅州为军事要隘,天黑以后此桥上不许

行人通过,违犯者重罚。实际上,泅州太守是不理会这条规矩的,他在天黑后和苏

东坡同过此桥。为了庆祝此次游山之乐,苏东坡很天真的写出了下列两行诗句:

    长桥上灯火阑,

    使君还。

    太守为人老实正直,是山东省一位学究,姓刘。第二天他一见苏东坡的诗,心

都快跳出来。他到船上去看东坡,说:“我看了你的诗,这很严重,太严重了!你

的诗全国皆知,一定会传到京都。普通人夜里过桥是罚两年劳役,太守犯法,情形

更糟。求你把这诗自己收起来,不要给别人看。”

    苏东坡追悔不迭,微笑道:“天哪!我一开口就是两年的劳役呀!”

    他住在张方平家时,出了另一件动人的事情。在主人请他吃饭喝酒时,他认出

了张方平儿子的妾,那个女人以前曾做过黄州太守的妾,深得太守钟爱,名叫胜之。

太守当年为苏东坡好友,不幸亡故,此妾亦即改嫁。苏东坡一见此女在张家筵席上

出现,状极轻松愉快。他颇为感慨,想起老朋友来,两眼泪痕,喉头哽咽。这却逗

得胜之发笑,她只得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岔开。苏东坡离席时。心中很难过。他告

诉朋友说人千万别纳妾,就举胜之为例。

    皇帝染病,从三月一日起,太后摄政。三月五日,皇帝驾崩;次日颁下圣旨,

允许苏东坡在太湖边居住。这对苏东坡十分重要,因为他己如愿已偿,他的计划实

现了。一家开始迁回宜兴,在四月初三离开南都,到达湖边新居,是神宗元丰八年

五月二十二日。

    苏东坡而今终于相信他会终身在此安居下来。他的诗里有两句:“十年归梦寄

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他要在富有田园之美的江南度其晚年了。他可以乘一叶

之扁舟悠然来往,“神游八极万缘虚”,真正悠哉游哉了。

    但是命运偏偏做梗。正当他把退隐之地已物色到,朝廷对他再度任命的消息又

来了。在他到宜兴后还不到十天,就得到消息,朝廷派他到离山东芝累不远的登州

去做太守。原先以为是京城传来的谣言,他拒不肯信,他说京都一向谣言多,并且

最近四月十七日的官报上也不曾提过。

    苏东坡心乱如麻,心里很恨这种变化。几天之后,正式任命到达。家里人大喜,

孩子们喊叫觉得喜出望外。苏东坡在一首诗里,自比为可怜的良马,盛年已逝,再

不贪天山的牧野。在另一首诗里说:“南迁欲举力田科,三径初成乐事多。岂意残

年踏朝市,有如疲马畏陵坡。”在给佛印的信里他说:“如入蓬蒿翠蕾之径。”给

米芾的信里说:“某别登卦都,已达青社。衰病之余,乃始入闺,忧畏而已。”

    可是,他仍然接受了新任命。太后现在把情势推动起来。司马光又被任命为门

下侍郎,实际上等于副首相之位。任命司马光的情形很有趣,皇太后是派武装兵士

把他从家中请出,一直“护送”到官衙里去的。所以用这种方法,是惟恐他接到任

命之后会延迟赴任,甚至会辞谢不就,也是不得已而别开生面了。

    苏东坡在六月,到山东沿海去就新职。由青岛附近,开始乘船,绕山东半岛而

行。十月十五到达登州后五天,他又应召晋京。全家开始行动起来,将近元丰八年

十二月半,到达京都。



第十九章  太后恩宠

    苏东坡总是得到历朝皇后的荫庇。在他受审时,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现

在又是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势。甚至在他一生中较晚的岁月里,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

摄政事,他就客死蛮荒了。

    新皇帝现今才九岁,摄政的是他的祖母。宋朝特别幸运,能接连有贤德的皇后

出现。在伟大的汉唐两代,几个皇帝的后妃不是夺取帝位,藉有权势的太监或内戚

擅权统治,就是在别的情形之下弄得朝代覆亡。在苏东坡时代,四个皇后当政,都

极贤德,并且有的十分出色。也许她们是女人,所以能明辨是非,在朝中能判别善

恶。因为她们生长在宫廷之中,并不能常听到儒臣们论辩国家的政策,听得繁乱到

得失难分莫知所从的地步,但是所闻所见,正足以判别清议所趋的主要方向。现代

普选的民主制度就是根据一般常人的判断,这些人连《纽约时报》的社论还看不懂。

皇太后的判断也就是一般常人的判断。神宗皇帝最后那些年,已经开始简化政令,

但仍不到他母亲老太后今日这般清静无为的地步。皇帝一去世,太后即召司马光当

政,立刻将政令改弦更张。王安石的一切政令全予中止,或径于废除。元佑年间这

一段开始了。

    苏东坡现在急剧得势,在他到达京都八个月之内,朝廷将他擢升三次。依据古

制,官位分为九级。在此短短一段期间,他由第七级上升,经过第六级,跳到第四

级,最后止于第三级翰林,为皇帝草拟诏书,那时他正是四十九岁。

    在苏东坡升任翰林之前,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他官居四品中书舍人,

实为一重要职位,因他参与朝廷各部官员的挑选与任用。担任此一职务时,他草拟

了几次圣旨,颇为有趣,内容与他颇有关系。一道圣旨是被夺李定的官职,命他将

过去隐瞒未报的母丧三年重新依礼居丧。第二道圣旨是贬谪吕惠卿。内容的决定者

不是苏东坡,但圣旨的措词结构则是他的手笔。在贬滴吕惠卿这个奸佞小人时,苏

东坡说:“始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与“党与

交攻,几半天下。”不过最有趣的事,是四月王安石死后苏东坡必须草拟一道圣旨

连赠荣衔。这道圣旨的措词必须十分巧妙,寓贬于褒。依照法制,当以皇帝名义发

布,赞美其生活与品格,并颁赠“太傅”荣衔。苏东坡只是赞美王安石富有巧思,

同时使人知道正是指他的妄自尊大欺人欺己。苏东坡说他“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

己意,糠批百家之陈述,作新欺人。”这篇圣旨很巧妙的发展下去,后来苏东坡说:

“胡不百年,为之一涕。”读者不知道自己所读的到底是夸大的颂赞,还是反面的

诽谤?

    “翰林学士知制诰”一个职位永远是名气最高的学者担任。往往是担任首相的

前一步。苏东坡这时已经接近顶点。在宋朝,“翰林学士知制浩”是三品,宰相是

二品,在宋朝一品几乎没有颁赠过。再者,为皇帝草拟圣旨,就使苏东坡得以亲密

接近儿童皇帝和太后。这项任命是由宫廷亲自派人送到苏东坡家中的,同时颁赠官

衣一件、金带一条、白马一匹,附有一套镀金的绶绳鞍路上的零配搭。宰相办公的

中书省与皇宫西面相连,翰林院则在靠近皇宫北门,算是皇宫中的一部分。翰林的

工作通常都是在晚上。翰林在院中办事时,也是称之为“锁禁深夜”。习惯上是,

翰林单日夜里在宫院值班,草拟圣旨,在双日发布。在黄昏时,翰林顺宫中东墙进

去,直到内东门,那儿为他留有一间屋子,接连皇帝的住处。有时长夜漫漫,他无

所事事,只有凝望红烛,静听宫漏,以遣永夜。有时夜间寒冷,皇太后会差人送来

热酒。关于要发布的诏令,都是由皇太后口述,他再用极为典雅庄严文体写出来,

以备第二天颁布之用。

    在苏东坡任翰林学士知制法期间,他拟了约有八百道圣旨,现在都收在他的全

集中。无不铿锵有声,妥帖工巧,简练明确。圣旨的文字往往引经据史,富有例证

譬喻,这类文字,苏东坡写来轻而易举。苏东坡去世后,另一个人,姓洪,接他的

职位。他对自己的文才颇自期许,他问当年侍候苏东坡的老仆,他比苏东坡如何?

老仆回答说:“苏东坡写得并不见得比大人美,不过他永远不用查书。”

    一天晚上,苏东坡正在此一小书斋中坐着,他对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厌恶,已

经请辞此一职务。皇太后宣他进宫草拟诏命。年轻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苏东坡

在一旁毕恭毕敬的立着听记吩咐。在告诉苏东坡草拟圣旨任命吕大防为宰相之后,

皇太后突然问他:“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几年前你官居何职?”

    “常州团练副使。”

    “现在身居何职?”

    “臣承乏翰林学士。”

    “你为何升迁如此之快?”

    “仰赖太后的恩典。”

    “这与老身无关。”

    苏东坡只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与皇上也无关。”

    苏东坡又猜道:“也许是有老臣推荐。”

    太后说:“与他们也没关系。”

    苏东坡立着呆了片刻。然后说:“臣虽不肖,但从不运用关系求取官职。”

    太后最后说:“这是我老早就想对你说的。这是神宗皇帝的遗诏。先王在世之

时,每当用膳时举著不下,臣仆们便知道是看你写的文字。他常说起你的天才,常

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愿便速尔崩逝。”

    提到先王,三个人不觉一齐落泪。太后于是赐东坡座,赐茶叶一包,又对他说:

“你要尽忠辅保幼主,以报先王之恩遇。”苏东坡要鞠躬退出时,太后从桌于上拿

起一个刻有莲花的金烛台当礼品赏与东坡。

    在苏东坡升任翰林学士不久,司马光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九月逝世。

那天正好是神宗灵位送入太庙的斋戒之日,灵枢停在灵堂,司马光的朋友本当前去

拜祭,并且吊丧者应当哭几声。但是偏巧全体官员都要遵礼去斋戒,反倒没有时间

去向去世的宰相吊祭。九月初六,依照古礼在盛大肃穆乐声悠扬的典礼中,将神宗

的灵位安置在太庙里。朝廷举行大赦,罢朝三日。文武百官都参与大典。但是一件

有趣而重大的事发生了。

    事有凑巧,司马光的丧礼由理学大师程灏的弟弟程颐主办。这位理学家,话往

最轻里说,也不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更使苏东坡烦恼。这位理

学家完全遵古礼来办这件丧事。当时死者的亲人要站在灵枢之侧向灵前吊祭的客人

还礼,这种风俗已流行数百年。但是程颐认为不合古礼,于是禁止司马光的儿子站

在灵枢一旁还礼接待客人。他的理由是,孝子如果真孝,应当是悲痛得不能见客人

才是。那天朝廷百官在太庙中的大典完毕之后,苏东坡正要带领翰林院及中书省同

仁前往故相国司马光府去吊祭,程颐也有事要去,他就向大家说这违背孔子在论语

中的话:“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因为那天早晨大家曾在太庙唱过歌,至少听过

奏乐,怎么同一天还能去吊丧哭泣呢?大家到了司马府门前,小程想拦阻大家,于

是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程颐说:“你们没念过论语吗?‘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苏东坡立刻回答道:“论语上并没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

    苏东坡十分气恼,不顾程颐的反对,率领大家进了门。每个人都站在灵柜前面

行礼,在离去之前都依照习俗以袖拭目。苏东坡一看司马光的儿子没出来接待客人,

问过别人, 才知道程颐禁止, 说是于古无征。于是苏东坡在全体官员之前说道:

“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大家哄堂大笑,程颐满面通红。这句评语极为洽当,

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不论程颐或苏东坡自己,对这句挖苦话,都是毕生难忘,

谁也不愿一生背着这个标签。在苏东坡和二程这一派之间,这粒仇恨的种籽算播下

了。

    不久,他们看见皇帝和太后的龙车凤辇来了,都是朱红的轮子。他们是来吊唁

故相国的,并在灵前哭泣,以尽君臣之礼。司马光之丧是国家赋与大臣当得的最高

荣耀。他在棺木中的遗体上都盖以水银龙脑,是皇家的赏赐。皇家又踢白银三千两,

绸缎四千匹,又派宫廷官员二人护卫灵枢还乡,家中十人赐予官职。

    次年,苏东坡除去翰林学士之外,皇帝又于七月界以侍读之职。皇帝如今只是

一个孩子,不过即便皇帝是中年人,为了对皇帝有益处,仍然是在每单日子要给皇

帝讲课。计分两学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节;冬季期从中秋节到冬至。大臣中以

学识渊博出名者,轮流为皇上讲解经史,及为政之道,以过去历史上的得失为殷鉴。

早朝之后,膺选的官员便由文德殿出发,顺着西面走廊到这英殿。在苏东坡时代,

讲学的人站立,其他旁听的官员则可坐着听。王安石充任讲席时,他想让讲师坐下

而旁听的官员站立,但因有一个官员反对,此议做罢。在这期间,浮夸傲慢的理学

家程颐,因精研经典也参与讲学,但是他所列之等级为低级之侍讲。但是他也请求

坐着讲学,如此合乎儒家尊师的道理。他向年轻皇帝哲宗谆谆告诫,要提防恶魁的

力量与女人的诱惑力。当时皇帝尚未成年,还感觉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

决定将来成年后要欢乐一番。这位年轻皇帝后来废了他的皇后,二十四岁时驾崩。

    就苏东坡的家庭而论,住在京都确是大有益处。苏东坡卖了那栋老房子之后,

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没把那栋老房子卖掉,若住着那儿,也离官衙太

远。新住宅离东华门很近,黎明之时,文武百官从此门进宫早朝。所以此一地区就

是官员喜爱的住宅区,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城中区,最贵的商店和饭馆子都开在

那里。

    苏家全家现在开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黄州的农家生活大不同了。他们差不多

十五年没住在京都,只有苏东坡在京都监狱的那三个月来过,另外是他不能进城住

在城外郊区的那一次。孝顺的儿子迈,他已经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现在不知回来团

聚没有。但是两个小儿子,造和过,一个十六,一个十四,是在家中。苏夫人和朝

云现在都能安享快乐的生活,不过看着京都生活的奢华,有点儿害怕。住家的四周

都是珠宝店、绸缎店、药铺,两三层堂皇阂壮的高楼。

    中国所能产的百物的精华,都陈列在东华门一带,价钱会令一个乡下女人吓一

跳。不管东西卖得多贵,像背乎节令的鲜花、水果,总是有人愿意买。有一件事很

方便,就是从佣工介绍所雇用仆人。附近处处是酒馆、饭馆。晚上,一进入酒馆,

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顾客招唤会侑酒。男孩子随同父亲进去时,眼睛得向前

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着地。吃饭时,小贩和求施舍的人按房间去串,卖糖果、干

果、卤肉、腌菜等物。在饭馆,据说有四五十种菜,由跑堂的带着在各屋里串,由

顾客选合口味的买。那菜单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饭馆就会丧失顾客。

    苏东坡喜欢在家里宴客,饭馆都争着做外会生意。这些做外会生意的馆子,都

用银制的餐具。即便穷馆子也派得出一个厨子和全套的银酒壶、酒杯、碟子、汤匙,

以及银头儿的象牙筷子。当时的风俗是,一家叫了几次外会之后,那些饭馆子照例

把那些值四五百两的银餐具放在顾客家过夜,第二天再去收,并不以为有什么重要。

等后来对梁陷入金人之手,当时有一个作家以无限向往的笔调儿记载当时的京都,

他说当地的老百姓都颇以此京都为荣,并且他们对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时看见

外省人被奸诈人欺负,他们会打抱不平前去帮助,甚至不惜与地方警官冲突。若有

新住户迁入,邻居会带着酒茶等物去拜访,告诉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当。也

有人终日无所事事,只带着茶壶到每家去串门子闲谈。

    在这种气氛的生活里,苏东坡还是照常练他的瑜珈和养生之道。每隔一夜,他

就要睡在宫中。但是不论在宫中或在家中,他总是黎明即起,梳头发一百次,穿上

官衣官靴,然后再躺下小睡。他说,那种小睡之美,无物可比。等该出门上朝时,

他已衣冠齐整,于是出门骑上镀金鞍路的白马,往东华门而去。

    早朝最迟十点钟完毕,这时,除非有特别公务,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没有

交往应酬,就带着妻子孩子去逛商店买东西。相国寺只在附近,院内挤满了卖扇子、

刀剪、珍品、古物、字画、拓片,等等东西的商贩。有时,全家在东城的商场去逛,

可以理发、买盆花、买鸟买笼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觉中混过去。有时穿过朱雀

门到外城去,那儿还有一大片住宅区,孔庙和国子监都在南外城,再往远处就是各

式各样的道士观。他们倦游归来,有时在“台楼”吃饭,那是对梁最好的酒馆。或

是走南门街,去逛著名的唐家珠宝店,挑选几件温州的漆器,或是在报慈寺街的药

铺买点儿上好的草药。

    事实上,在奢侈豪华的生活和简单朴质的生活之间,论幸福,并没有多大不同。

高职显位的荣耀,只有在没有那种能力资格的人眼里,才值得羡慕。一般的道理是,

在人不需要一个职位时,人家才找他去担任,人要求取某职位时,那个职位往往不

需要他。一旦官瘾过足之后,做高官的快乐不见得比做个成功的铁匠的快乐大。苏

东坡在论“乐与苦”的一篇短文里,即表示此种看法:

    “乐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时心尔。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

初不可得,况既过之后复有何物?比之寻声捕影系风速梦尔。此四者犹有仿佛也。

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对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乐处。当以至理语君,今

则不可。

    元裕三年八月五日书”

    还有人把京都的生活持一种很世俗的看法。他的朋友蒲宗孟就极尽奢侈享乐的

能事。蒲家的儿媳终日不做别的,只教丫环做各式图样的“酥花”,加糖凝结,以

备做饭后小吃之用。他一个儿媳妇,不许以同样的“酥花”教客人第二次再吃到,

而丫环们昼夜忙着做那些“酥花”。蒲宗孟有些特别的习惯,其中包括“大洗面”、

“小洗面”、“大洗足”、“小洗足”、“大洗浴”、“小洗浴”。他每天洗脸两

次,洗脚两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在“小洗面”时,他只洗脸,脸盆中换水

一次,由两个仆人侍奉;“大洗面”时,要换水三次,由五个仆人侍奉,要洗到脖

子和肩膊。 在“小洗足” 时,换水一次,由两个仆人侍奉,只洗到足踝为止;在

“大洗足”时,换水三次,由四个仆人侍奉,要洗到膝盖。在“小洗浴”时,他用

二十四桶水,由五六个仆人侍奉;在“大洗浴”时,也用二十四桶水,但由八九个

仆人侍奉。在“大洗浴”时,他用药膏洗,衣裳要放在金属网子上,下有稀奇的香

料点燃慢熏。他写信给苏东坡说,此种洗澡法对他益处甚大。苏东坡回答说:“闻

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

    做高官在社交和物质上,还有两种绝无可疑的好处。在那种年月,读书人只有

两条路可选择,一是做官,一是隐姓埋名,也就是甘于贫贱。人做学间可以得千秋

万岁名;但对很多人而言,不朽的盛名,即便可以得到,也无以搪饥寒。在苏东坡

时,有个笑话挖苦科考得意做了官,却自称是为国牺牲的人:

    从前有一个读书人,穷得没钱买馒头。因为饥得慌,想出一个办法吃馒头。他

走到一个馒头店外头,突然大惊而逃,但是没人理会。他到另一家馒头店,门口有

一大群人。他看见馒头,大喊一声,做大惊状,拔腿就跑,跑不远,跌倒地上。一

大群人围过来,问他怕什么。读书人说:“怕那些馒头!”人都大笑,从来没听说

此等事。馒头店老板不相信,想试试他。他把读书人引进放有好多馒头的一间屋子。

暗中从门上的锁眼里往内看。读书人一看妙计成功,大喜,两手抱着馒头狼吞虎咽。

老板颇受感动,推开门很客气的问他:“你还怕什么?”读书人说:“我还怕一杯

好热茶。”

    一天,韩维——他属于一个曾出过几个宰相的富贵之家——有两个女婿去拜谒

苏东坡。东坡问他们的岳父近况如何。

    一个青年人回答说:“他老人家近况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他已到老年,他要

以声色美酒自娱,否则不知道何以度日。”

    苏东坡说:“我想他做错了,正因为他只剩有晚年。我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回

去告诉令岳丈听。”

    年轻人说:“是,当然。”

    苏东坡说出下列的故事:

    顷有一老人未尝参禅,而雅合禅理,死生之际,极为了然。一日置酒大会亲友,

酒阑,语众日“老人今且去”。因摄衣正坐,将奄奄焉。诸子乃惶遗呼号日“大人

今日乃与世诀乎,愿留一言为教”。老人日“本欲无言,今为汝恳,只且第一五更

起。”诸子未谕日“何也?”老人日“惟五更可以勾当自家事,日出之后,欲勾当

则不可矣。”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

老人日“不然,所谓自家事者,是死时将得去者。吾平日治生,今日就化,可将何

者去?”诸子颇悟。

    苏东坡接着说:“令岳丈以为余年无多,所以想尽量享乐。你们俩给我带个话

儿去好不好?说我要他只注意他自己的事,不要把日渐消弱的精力费在醇酒妇人上。

他最好思想,到了人生旅程的末端他能带什么走。”

    在他敬重的朋友范镇死后,苏东坡说:“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减节

嗜欲,一物不芥蒂于心,真是学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谓景仁虽不学佛而

达佛理,虽毁佛骂祖,亦不害也。”

    苏东坡现在名气之盛,达于极点。他受所有的文人、朋友崇敬,在朝廷上又官

居高位。他为坚持己见,饱受其苦,因此也更为人所佩服,在这方面,朋友辈都望

尘莫及。司马光死后,当代学者之中,无人能望其项背,虽然他并不十分适于宰相

之位,但大家公认,以人品论,在整个官场之中,他是巍然高出于众人之上的。有

一度他的两个朋友居朝廷最高的官位,一是吕公著,一是范纯仁。他弟弟子由在哲

宗元裕元年也已回到京师,任御史中丞,次年,升为尚书右丞。所有当年贬谪到南

方的朋友现在都回朝官居要津,包括驸马王说、王巩、孙觉、范祖禹。他在黄州的

老友陈糙也到了京都,不是来做官,而是来看苏东坡,享受友人欢聚之乐。大诗人

黄庭坚,原已与苏东坡通信有年,现已来京相交往,并正式拜在他门下。有数年期

间,苏东坡在通信中,屡次赞美他的“苏门四学士”,因此大为提高了四人的名气。

这时“苏门四学士”已是尽人皆知,他们就是黄庭坚、秦观、张来、晁补之。后来,

又增加两个,一是李鹿,一是陈师道,共为“苏门六学士”。

    苏东坡之深军众望,却破坏了一门婚事。原来学者章元弼对苏东坡素极崇拜。

他本人长得并无足观,却娶妻甚美。婚后,妻子发现丈夫整夜读苏东坡的诗,对妻

子不甚理睬。后来妻子终于不能忍受,对丈夫说:“那么你爱苏东坡胜过了我!好

吧,把我休了。”丈夫便把她休了。这位丈夫章元弼告诉友人说他妻子遗弃他,全

是为了苏东坡。

    这时苏东坡之受人欢迎,竟致好多文人模仿苏东坡的帽子。苏东坡戴一个特别

高的帽子,顶上窄而微向前倾,这样帽子后来叫“子瞻帽”。一天,他陪圣驾到难

泉游玩, 当地正由宫中的怜工演戏。 一个丑角头戴“于瞻帽”在戏台上自夸道:

“我这个作家诸位比不了!”别的怜工说:“怎见得?”丑角儿说:“难道你们看

不见我戴的帽子?”这时皇上微微一笑,向苏东坡看了一眼。

    在这种情形之下,苏东坡和朋友们则恣情笑滤。在他官居礼部尚书又兼主考官

时,他和几个朋友和几个考官入闺几十天。在办公时间都忙着阅卷,苏东坡则不停

的在各屋里转,闲谈笑滤,简直教人无法专心做事。到了夜晚,他才自己做事,看

试卷,评等级,迅速之至。

    有好多轶闻,说他如何当场捏造笑话。那些笑话里包括双关语,尤其是他和另

一个富有机智的才子刘那说话的机锋相对。有些笑话是可以译成英文的。

    有一次,苏东坡去拜访宰相吕大防,吕极胖,苏东坡到时,他正在午睡。苏东

坡等了好久,非常烦恼。最后吕大防出来了,苏东坡手指向客厅中一个大瓦缸里背

长绿苔的乌龟。

    他向主人说:“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稀奇,难得的是一种三对眼睛的乌龟。”

    吕大防眼睛瞪得圆圆的说:“是吗?会有六个眼睛的乌龟?”吕大防心想不对,

自己一定被捉弄了;但是苏东坡学问如此渊博,定在什么书上读到过。

    苏东坡回答说:“当然,在唐中宗时,有一个大臣向皇帝进献一个乌龟。皇帝

问他六个眼睛的乌龟有什么好处。大臣说六个眼睛的乌龟有三对眼,普通乌龟只有

一对。所以,你看,六眼乌龟午睡时,他要睡三个普通乌龟的觉呢。”

    苏东坡常向朋友钱辩得意扬扬的夸大,说他多么喜爱他在乡间过的那种简朴生

活。他说吃饭时只有米饭、萝卜、一个清淡的汤,可是他十分快乐满足。一天,钱

辩送给他一个请帖,请他吃饭。请帖上说:“将以三白待客。”苏东坡从来没听过

那种东西,不知三白为何物。那天他一到,只见钱辩为他准备的只是很简单的一餐,

只有三件自东西摆在桌子上:一碗白米饭,一盘白萝卜,还有一碗无色的汤。苏东

坡忽然想起自己的夸大,知道是受人愚弄了。苏东坡等过了一些日子,他送给钱辩

一张请帖,请吃“三毛餐”。钱辩去赴席,发现桌子上一无所有。苏东坡请他坐下,

两人都坐下。过了好久,还没有菜上来,钱辩抱怨说饿了。苏东坡大言不惭的说:

“咱们开始吃吧,不用等了,快吃‘三毛餐’吧。‘三毛餐’就是毛米饭,毛萝卜,

毛菜汤。”(毛读如没)苏东坡这样报复之后,他也宽恕了那个朋友,二人开怀吃

了一顿盛餐。

    做翰林学士时,苏东坡常在夜里深锁宫中。有一个极为崇拜苏东坡的,勤于搜

求苏东坡的字,苏东坡每一个短简便条若由苏东坡的秘书交给他,他就给秘书十斤

羊肉。东坡已经风闻此事。一天,秘书对友人的口信请苏东坡回复,东坡已经口头

回复了。秘书第二次又来请求,苏东坡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秘书说:“那人一定要一个书面的答复。”

    苏东坡说:“告诉你那位朋友,今天禁屠。”

    论语里有个司马牛,是孔子的弟子,与司马光同姓。一天,苏东坡为国事和司

马光争吵得很厉害,而司马光仍是坚持己见。苏东坡回到家,把长袍扔在躺椅上,

向朝云叹了口气说:“司马牛!司马牛!”

    这几年,苏东坡在他的政论文字里,时常申论“慎思”与“公正”二义为贤臣

之所必备。但是慎思与公正实为党人之所憎恶。一天,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苏东

坡在屋里欣然扪腹而行。他问家中女人他那便便大腹之中何所有?在中文里是惯于

说“一肚子学问”。一个女人说是“一肚子墨水”;一个女人说:“你是一肚子漂

亮诗文。”苏东坡都摇头说“不是。”最后,聪明的侍妾朝云说:“你是一肚子不

合时宜。”东坡大呼曰:“对!”遂大笑。

    一次,一个素不相识的文人去拜访苏东坡,携带他写的诗一卷,请苏东坡指教。

那个可怜的文人自己高声朗诵, 抑扬顿挫, 铿锵有声,显然是颇为自得。他问:

“大人,不知尊见以拙作为如何?”

    苏东坡说:“百分。”

    那个文人脸上欣然色喜。苏东坡这时又说:“诵读之美七十分,诗句之美三十

分。”



第二十章  国画

    苏东坡天才横溢,神完气足,在中国艺术上,尤其是表现中国笔墨欢愉的情趣

上,他能独创一派,这是不足为奇的。苏东坡最重要的消遣,是他的“戏墨”之作,

因为他的创造注的艺术冲动非此不足以得到自由发挥而给中国艺术留下不朽的影响。

苏东坡不仅创了他有名的墨竹,他也创造了中国的文人画。他和年轻艺术家米芾共

同创造了以后在中国最富有特性与代表风格的中国画。中国绘画的南派重视一气呵

成快速运笔的节奏感,这一派诚然是在唐朝吴道子和王维的笔下所建立,与北派李

思训之金碧朱红工笔细描是显然有别。可是,在宋朝,印象派的文人画终于奠定了

基础。这一派,重点在于气韵的生动与艺术家坚强的主观性,其中含有的艺术原理

与技巧对现代艺术自有其重要性。

    由苏东坡、米芾、黄庭坚所保存下来的艺术批评之中,我们能看出文人画在苏

东坡生活里的起源,真是一件幸事。这几位文人都是诗人、书法家、画家。我们首

先必须弄清楚的是,在中国是书画同源的。在技巧,在工具材料,在批评的精神与

原理,都是如此。若不懂中国书法中的美学原理,就不能了解中国画南派的起源。

因为中国南派画之始祖,苏东坡是其一,都是在中国诗的精神中涵养有素的,并且

在运用笔墨的技巧都已通其奥妙,而且对中国书法的结构与气势的原理都已窥其真

诠。书法为中国绘画提供其技巧与美的原理,诗则提供画的精神与气韵情调的重要,

以及对大自然的声色气味泛神性的喜悦。

    在苏东坡降生之前,中国已经有丰厚的艺术传统,在书法绘画两方面皆然。苏

东坡自幼年即仰慕吴道子。他在黄州那些年,一直倾其全部时光致力于绘画。现在

所有他的诗画朋友都已集会在京师,而气氛也极利于他在诗画上的创造,正如一个

奕棋高手发现了城中另一个奕棋高手之后,他的生活便会有所改变,同样苏东坡的

生活现在也改变了。他毕竟是个文人,不是个政客。既然是文人,他的要务仍然离

不开纸墨笔砚。他的门人,也都是出色的文人,不断在他的书斋中流连盘桓。米芾

后来成为宋朝杰出的画家,曾经有一次,他喜爱自己在悬崖峭壁所画的默然无色的

巨石那雄伟的气魄,他乃以“丈人”之名称之。他自称“米颠”,别人也以此名相

称。米,苏,李(李公微),这宋朝三大家,现在时常在一处。

    这一群文人时常在彼此的家中相会,饮酒,进餐,笑谑,作诗,而大部分时间

都在陶然佳境中过活。此等时光,苏米李三人往往走近书案,纸笔墨都在眼前。如

果一个人开始作画,作诗,或写字,别人便作壁上观,或也技痒而参加,为补上诗

句,或增加题跋,当时的情况与气氛理想极美矣。诗、画、字,这三者主要的材料,

只是两种液体物——墨与酒;除去最讲究的毛笔和用最贵、最为稀有的原料做的纸

之外,他们有上等酒、上等墨。大书家和大画家一发现有上等纸张当前,就犹如小

提琴名家发现面前有一个史特拉迪瓦牌的名琴一样——硬是不胜其魔力之诱惑。苏

东坡最喜爱的是澄心堂的纸,宣城的诸葛笔,或是鼠毫笔,和李廷邦的墨。一个人

画完一幅画,一般习惯是由其他文人在上面写几首诗文作评语,或仅仅写刚才说的

几句戏言。有时苏东坡和李公激(西方收藏家多知道他叫李龙眠)合作一幅画。苏

画石头,李画柏树,子由和黄庭坚题词。

    有一次,在中国艺术史上很出名的事,是十六个此等名家聚会于驸马王诜的庭

园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西园雅集”,李公徽画,米芾题词。画里有宋朝三大家,

苏东坡、米芾、李龙眠,还有东坡弟弟苏子由、苏门四学士。石桌陈列于花园中高

大的苍松翠竹之下。最上面,一只蝉向一条小河飞去,河岸花竹茂密。主人的两个

侍妾,梳高发誓,带甚多首饰,侍立于桌后。苏东坡头戴高帽,身着黄袍,倚桌作

书,驸马王诜在附近观看。在另一桌上,李龙眠正在写一首陶诗,子由、黄庭坚、

张表、晁补之都围在桌旁。米芾立着,头仰望,正在附近一块岩石题字。秦观坐在

多有节瘤的树根上,正在听人弹琴,别的人则分散各处,以各种姿势,或跪或站,

下余的则是和尚和其它文人雅士了。

    普通都认为苏东坡作品之最精者,都是他醉后或兴致昂扬之时的作品,一想中

国绘画、写字时一挥而就的潇洒明快,此话不能不信。在哲宗元佑三年(一0 八八)

苏东坡任主考官之时,他和艺术家朋友李龙眠、黄庭坚、张来等陪考官入闺将近两

个月,在阅卷完毕之前不得出闺,亦不得与闺外联络。他们空闲无事,李龙眠画马

自娱,黄庭坚则写阴森凄惨的鬼诗,彼此说奇异的神仙故事。至于苏东坡如何,黄

庭坚记载的是:“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谱责之,或终不

与一字。元植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

过四五角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滤弄皆有

意味,真神仙中人。”

    苏东坡论自己书画时说:“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苏东坡在世时,曾使人画像数幅,其中最有名者为程怀立和名画家李龙眠所画。

在李龙眠所画的一幅上,苏东坡身坐岩石,一条藤杖斜横于膝上。黄庭坚说这张画

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时的神情。从姿势上看,他很轻松的坐着,似正在思索宇宙

中万物盛衰之理,也正享受眼前大自然的森罗万象。随时他都可能立起来,提笔沾

墨,抒写胸怀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诗歌,或是用气韵生动的一幅画,或是用神

味醇厚的书法。

    有一次,杜几先带来一张上好的纸张,请苏东坡在上面写字,但是他提出了字

的大小排列等问题。苏东坡笑着问他:“我现在是不是卖菜?”哲宗元佑二年(一

0 八七)三月,康师孟已经出版了苏氏兄弟九本字帖的精摹本。苏东坡自己的若干

朋友都是热心搜集苏字的。一天晚上,他的几个朋友在他家,正在翻查几个旧箱子。

有人找到一张纸,上面的字是苏东坡写的,还依稀可读。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在黄

州贬谪期间醉中写的“黄泥板词”。有的地方已然污损,连东坡自己都不能辨认。

张来抄写了一遍,交给苏东坡,自己则保留那份真迹。几天之后,苏东坡收到驸马

王诜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吾日夕购子书不厌,近又以三缣博得两纸字。有近

画当稍以遗我,勿多费我绢也。”

    有苏东坡几封给朋友最亲密的信,刻在石头上,他去世之后当做拓片卖,就是

所谓“西楼帖”,这本帖至今还在,看来就仿佛邻居的目光一样熟悉。苏东坡在一

封信的再启里,他代妻子向一个朋友道谢,因为那个朋友送了他妻子一把梳子。在

另一个再启里,他说要送人一锅咸猪肉。

    说中国书法是一种抽象画,这种解释真是再容易不过。中国书法的问题和抽象

画的问题,确是相似。在评论中国书法时,评论者完全不顾中国字的含义,而根本

上就看做一种抽象的组合。说中国字是抽象画,只因为不像普通画那样描写具象的

物体。中国字由线条和线条构成的偏旁所组成,具有无限的变化,而艺术原理则要

求这些字之排列成行,必须排列的美妙,必须与同一行或其他行的字配合洽当。因

为中国字由最复杂的成分所组成,所以呈现出构图的各种问题,包括轴线、轮廓、

组织、对比、平衡、比例等项,尤其重视整体的统一。

    艺术上所有的问题,都是节奏的问题,不管是绘画、雕刻、音乐,只要美是运

动,每种艺术形式就有隐含的节奏。甚至在建筑,一个哥德的教堂向高处仰望、一

座桥梁横跨、一个监狱沉思。从美学上看,甚至可以论人品而说“猛冲”、“疾扫”、

“狂暴”,这都是节奏概念。在中国艺术里,节奏的基本概念是由书法确立的。中

国的批评家爱慕书法时,他不欣赏静态的比例与对称,而是在头脑里追随着书家走,

从一个字的开始到结尾,再一直到一张纸的末端,仿佛他在观赏纸上的舞蹈一般。

因此探索这种抽象画的路子,自然不同于西洋抽象画。其基本的理论是“美是运动”

(“美感便是律动感”),发展成为中国绘画上至高无上的原理的,就是这种节奏

的基本概念。

    这个运动上的节奏美的概念,改变了所有艺术家对线条、质量、表面、材料的

看法。因为,倘若美是动态而非静态的,所有平直的线条和表面,像工程蓝图的东

西自然都不属于艺术的范围,而人必须寻求,举例说,树枝的折线与不平直的线条,

因为只有弯曲与转折线才能暗示生命与运动;只要笔的压下,微顿,疾行,偶尔的

飞白泼溅,能细心并有意保存于纸上,则不难看出此种不平直的线条的生命力和运

动感。在中国书法和绘画里,当力戒平直线条,除非另有必要,比如描画桌子的边

缘,不得不直,这是基本的原则。结构的概念也随之改变了。倘若那些线面是僵直

死板的话,中国艺术家是不能满足于此种静态的安排与线和面的对比的。从此以后

要重视力量充沛的线条笔划,这便说明中国绘画技巧和其它形式的绘画之间的差异。

    为了寻求富有活力的线条,中国书法家转向大自然。自然中的线条永远是暗示

运动,且其变化丰富无限。在灵提这种狗的平滑身上,天生是为了快速奔驰的,自

有一种美;而在爱尔兰小型猎犬的多毛而粗短的线条上,则另有一种美。我们可以

欣赏幼鹿的轻巧灵活,同时也爱慕狮子爪蹄巨大强劲的力量。鹿的身体美,不仅在

其调和的轮廓,也因为暗示了跳跃的运动;而狮子蹄爪之美是因为它暗示突然的攫

取与猛扑,并且此种猛扑攫取跳跃的功能,才赋予了线条有机的谐调。谈到这类节

奏之美,我们可以爱慕大象庞大笨重而不易控制的形状,蛇的婉蜒蠕动的紧张状态,

甚至长颈鹿瘦高细长的拙笨动作。所以可以说,大自然的节奏永远是含有功能作用

的,因为其线条轮廓都是生长发展的结果,而且各有其用途。由于大自然这些丰富

节奏,才磨练出我们欣赏的眼光。中国书法家想在笔下运动上所模仿的,就正是这

些自然的节奏律动,而也非中国感受力极为灵敏的毛笔不为功。有的笔划坚定而圆

满,暗示狮子蹄爪的巨大力量,有的笔划暗示马腿的强壮有力、骨节磷峋。有的点

划要暗示清爽整洁,字也有方正的肩膊腰肢和支架,像端正的女人,正如中国艺术

批评家所说如“美人头上戴鲜花”。有的模仿枯藤的美姿,藤的末端稳定而微微向

上弯曲,复点缀以一些嫩芽小叶以求平衡对衬。千万不可忘的是,那条枯干的垂藤

的平衡,是自然而完美的,因为其末端弯曲的形状与角度,全与此长藤的重量、茎

的支持力、在这边或那边残余的叶子的重量为依归的。

    苏东坡说,他的友人文与可习书甚久而不见成功,后来一人独行山径,见二蛇

相斗。他从相争斗的两条蛇身上的律动,获取了灵感,把蛇身上那种矫健动作吸取

于笔划之中。另一个书法家是在看见樵夫与一村姑相遇于山间小径上时,悟出了节

奏的秘诀。因为当时樵夫与村姑都要让路给对方,二人当时都犹疑不定,不知谁该

站稳让对方过去。那二人一时的前后的闪躲,产生了一种紧张动作和相反的动作,

据说这种紧张动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书法艺术的原理。

    运用在绘画上,线条的杂乱而又和谐的律动,就产生了可概括称之为中国艺术

的印象派,这一派艺术家所关注的只是记下他头脑里的印象,用一种明确的律动美

表现,而不是以将眼前的景物描绘下来为满足。结构越单纯,表现律动美越容易。

因此苏东坡才集中表现律动美在几枝竹子上或是几块粗旷的岩石上,而这样表现出

来的景物也就成为内容很充分很丰富的图画了。画上表现出的律动美,本身即要求

削除所有与此统一概念毫不相干的景物。要看极端印象主义艺术极端的例子,在八

大山人的一只鸡和一条鱼上,或是石涛的果园上,都很容易看出来。不管画的是鱼、

是鸡、是鸟,八大山人的艺术可以看做是用最少的线条、最少的墨,表现最多的内

容的艺术。八大山人完成他的一条鱼、一匹马,或是一张画像,为时不过数分钟,

用墨不过迅速的寥寥几笔。他不是画好,就是画坏;若是画坏,便将纸揉烂成团,

扔到废纸篓中去,重新再画。

    惜墨如金,就说明了中国画纯出自然。但是惜墨如金与高度集中在主体景物上,

也产生了别的结果。苏东坡的几枝竹枝竹叶,后面一月当天,依稀可见,创造出两

种效果。第一,因为没有其它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观赏者的想象;第二,那幅

画暗示那几片竹叶,在月夜安然静止也好,在风雨中猛力摇摆也好,在其表现出来

的单纯律动美上,是令人百观不厌的。画几竿竹、一条曲线、几块粗旷的岩石的动

机,就和写几行字的动机一样。一旦心清表现出来,印象留在纸上了,艺术家便感

到满足,感到快乐。他于是能把同样的满足与快乐给与观赏的人。

    所以这—派文人画也叫做写意,也就是印象主义。“意”字甚难译成英文,大

致就是艺术家所要表达的,若在英文里找个字代替,恐怕要用 Intention(意图),

Concentlon(概念) ,imPression(印象)或 Mood(心境)。若指这一派绘画用

C0nceptivism(概念主义),则无不可,因为这个字的重点是统一的概念,正是艺

术家所要描绘的唯一形象。

    艺术的中心问题,不论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义,简言之,就是对照相

般的精确的反叛,而主张将艺术家主观印象表达出来,做为艺术上的新目标。苏东

坡用两行诗充分表达这种反叛精神。他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在评论

一个年轻写意派画家宋子房时,苏东坡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

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杨刍袜,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汉杰(宋子房

号)真士人画也。”

    宋代画家又向前迈了一步,在一张画里,不但要表现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

表现内在的肌理。简直来说,宋代画家要画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宋代哲学的派

别叫做理学。在佛教的形而上学的影响之下,儒家把注意力从政治的规矩形式和社

会撤离,转而沉潜到心和宇宙方面去。藉助于印度的神秘主义和形而上学,他们开

始谈论这个“理”字,粗略说,就是自然与人性里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则”,

或“万物的内在精神”。宋儒困于中国人对抽象的形而上学无能力或无爱好,他们

在把“理”当做“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但是他们却完全相信在万物的外

形后面,有一种无处无之的力量,或是精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精神,是

活泼泼的,而画家应当在画里把握万物此种无以名之的内在精神。所以画家在画秋

天的树林时,不应当以描绘树叶丰富的颜色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见的“秋意”

或“秋思”,换句话说,要使人觉得要披上一件夹大衣出去吸那干爽清凉的空气,

似乎在大自然季节的蜕变中,看得出渐渐阴盛阳衰了。苏东坡在教儿子作诗时,要

他把花的个别性表现出来,使人对一行写牡丹的诗,不致误认是写紫丁香或梅花。

牡丹的特质是丰盈华丽,梅花则秀逸脱俗。那种特质的把握,则有赖于画家的眼睛

与诗人的想象。要画鱼,则艺术家必须了解鱼的本性,但是为达到此目的,画家必

须运用其直觉的想象,在心神上,与鱼同在水中游,体会鱼对水流与风暴,光亮与

食物的反应。只有懂得鲑鱼在急流激湍中跳跃时的快乐,并知道那对鱼是多么富有

刺激性,一个画家才应当画鲑鱼。否则,他最好不要动手,不然他画的鱼鳞、鱼鳍、

鱼眼多么精确,那张画仍是死的。

    画家必须注意观察细节。苏东坡一次记载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个绘画收

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画中、他最珍惜戴嵩画的斗牛图。一天,这个收藏家

在院子里晒画,一个牧童赶巧在此经过;他向那幅画看了一下儿,摇头大笑。人问

他何故发笑,牧童回答说:“牛相斗时,牛尾巴一定紧夹在后腿中间,这张画上牛

尾巴却直立在后面!”

    苏东坡也看不起名花鸟画家黄签,因为他对鸟的习惯观察错误。但是只凭观察

与精确,并不能产生真艺术。画家必须运用直觉的洞察力,等于是对大自然中的鸟

兽有一种物我胞与的喜悦。也许要真懂苏东坡描绘万物的内在肌理之时,他所努力

以求的是什么,最好看他画的一幅仙鹤图上的题诗。他说,仙鹤立在沮洳之地看见

有人走近,甚至仙鹤连一根羽毛还未曾动,已先有飞走之意,但是四周无人之时,

仙鹤完全是一副幽闲轻松的神气。这就是苏东坡想表现的仙鹤内在精神。

    在进一步论到画的内在精神而非外在形体时,苏东坡说:

    余尝论画,以为人合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

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

名者,必记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

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

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

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鹰,如是两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

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展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必有明于

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所有绘画都是一种哲学不自觉的反映。中国画不知不觉中表示出天人合一与生

命运行的和谐,而人只不啻沧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由此观之,所谓中国的印

象派绘画,不论是一竿修竹,一堆盘根,或深山烟雨,或江上雪景,都是爱好自然

的表现。画家与画中景物之完全融而为一的道理,解释得最为清楚的莫如苏东坡在

朋友家墙壁上自题竹石的那首诗: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搓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



第二十一章  谦退之道

    有登龙之术,也有谦退之道,而苏东坡不愧为谦退大师。现在苏东坡的情况是,

不追求政治,而为政治所追求,颇为有趣。当年王安石得势之时,他在政坛坎坷不

达,不足诧异;可是如今他的同党既然当政,他仍然失败,则确属可惊了。苏东坡

永远不够为一个好党人,因为他过于孤高,非常人可及。现在他的同党当政,他自

己有声望,受人爱戴,有皇太后佩服他的学问人品,可是他却一直想摆脱一个颇为

人羡慕觊觎的政治地位,却没有立即如愿。但是了解他气质的人,都知道他的宦海

生涯不会太久的。延缓年老展长青春的第一条规矩,是避免一切情绪上的烦扰,可

是苏东坡现在,在他所谓“奸小之境”的官场,却有过多的情绪上的烦扰。政治这

台戏,对有此爱好的人,是很好玩;对那些不爱统治别人的人,丧失人性尊严而取

得那份威权与虚荣,认为并不值得。苏东坡的心始终没放在政治游戏上。他本身缺

乏得最惨的,便是无决心上进以求取宰相之位,倘若他有意,他会轻而易举弄到手

的。做为皇帝的翰林学士——其实是属于太后——他与皇家过从甚密,只要肯玩政

治把戏,毫无问题,他有足够的聪明,但是倘若如此,他就是自己断丧天性了。

    宋朝的政治制度最容易酿成用党之争,因为大权集于皇帝一人之手。甚至在神

宗元丰元年(一0 七八),政府制度改组简化以后,仍然是宰相无有专责。内阁共

同负责也没清楚划分的原则,以使宰相及阁员大臣能协力一致。我以前指出过,在

当政者及反对者之间,也没有职权的严格划分。朝廷由多数党统治的办法,根本毫

不存在。所以政治上的活动只不过是私人之间的斗争,这一点较西方尤有过之。但

是政治的规范,则东西毫无二致。所以这种制度是使庸才得势的最好制度。这种政

争之中也有些规则,不过主要在幕后进行时遵守而已。第一条是,一个高明的政客

必然要精通一条艺术手法:那就是要多说话,但内容必须空洞。高明的官员永远不

说出什么,但只要否认。高明的官员必须深有修养,长于说“无可奉告”、“阁下

所说,诚然不错!”这样便大有前途了。第二条,他必须讨好朋友。第三条是,当

特别提防开罪于人。守口如瓶,低声而斯文,使人高兴的窃窃私语,全心全意讨好

于人,此等官员,纵然不能爬到宰相之位,至少不会投置闲散,早晚会积劳成疾,

因公殉职。

    不幸,苏东坡非此等人也。在随后数年,他把这些成功秘诀都—一违犯了。朝

云产下一个男婴之时,他写的诗里有下列的愿望: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但是此婴儿可怜夭折,无法达到父亲的愿望。我们必须要问,一个诗人画家是

否能做一个成功的官吏?可想而知的是,在国家太平时则可。但是太平一词也是比

较而论,而且在政治上从来没有十年之内没有激烈之争的。一个诗人画家,以其达

观的态度,很不容易卷入政争,甘心玩此把戏,而甘心接受处罚的恶果的。往往是,

小试数次之后,对自己也会染指于此等勾当,不由自己窃笑,就此罢手。

    可是,事情偏有凑巧,苏东坡若是躲避政治,政治偏要找他。他和司马光曾经

政见不合,这是各有看法的人,共事时之所难免。但是半年之后他到京都时,司马

光去世,只剩下苏东坡孤零零一人身居高位,特别惹人妒忌。果然不久,第一个风

暴就向他袭来。朝廷的政争都环绕他而发生。次年正月,几十份表章都弹劾他。司

马光死后,政治派系逐渐形成——朔党、洛党皆以理学家为首,蜀党则威信苏东坡

为魁。由于当时文字记载,并由于苏东坡之坚持脱离政坛,苏东坡不知道“蜀党”

一词何所谓,当属可信。可是却有许多事故发生,使苏东坡的政敌受到刺激,不得

不对他做殊死战。这次战斗,说公平话,实在是由苏东坡的弟弟子由所引起。苏子

由在此一批新人当政之始,自外地来京为右司谏,他心想有责任刷新朝政,清除所

有那些骑墙派以及与王安石有过从的残余政客。他使恶迹昭彰的吕惠卿遭贬谪出京,

总算成功,蔡确、蔡京、章淳也暂时降职,但是这几个降职的官僚,后来却力谋再

起。子由也用十道奏章之多弹劾了朔党的一个领导人物,直到此人遭到罢黜。他曾

把朔党都以“饭袋”称之。

    两派之争在进行中。蛆龋卑劣的政客之争对谁也乏味,因为不像对王安石变法

的争论,而今这种纷争连政策原则的问题都没有。苏东坡曾经反对恢复征兵制,不

过这并不是党人所力争的问题,党人则是藉故生非。苏东坡为主考官时,出的考题

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偷;欲法神宗之励精,

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入于刻。”其实汉文帝为政尚宽,并未引起百事废弛;宣

帝尚严,也未失之过于苛酷。考生必须申论中庸之道。当时那群小政客则反对这个

考题,屡次上表给太后,请求审问苏东坡。他们控告苏东坡对仁宗、神宗犯大不敬

之罪。

    也是和往常一样,每逢大后把这些奏章置诸高阁,群小便继续弹奏。由哲宗元

佑元年十二月到次年正月十一日,有四五份表章弹劾苏东坡。正月十二日,太后敕

令停止弹劾。正月十三日,百官在中书省接到圣旨。那些官员竟而违抗圣旨,次日

又上一表。苏东坡这段期间并不屑答辩,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请求派任外地官缺,

离开京都。到十六日,太后显然是要支持苏东坡,因为她对众臣说,苏东坡的意思

是指国家官员的宽严,他并没有对皇帝本身有何不敬。甚至弹劾苏东坡的官员有受

惩处之说。

    这时,苏东坡决定不求外放,而是要挺身而斗了。他在正月十七日,给皇后上

了两千字长的一份表章,略叙他本人的职分并对卑劣的政治手法予以谴责。他是为

“人应当有不同意权”而奋战。在表章里他指出朝廷官员都表示同一意见,或因怕

开罪于人而避免表示意见,皆非国家之福。君臣当表白自己的意见,如此于人于事,

方有助益。倘若帝王所赞同的群臣都说对,群臣便都成了孔子所说的乡愿,是足以

招致亡国之祸的。然后他又略述在免役法方面他和司马光不同的看法。他二人是意

见不同,但是尊重彼此的意见。而今司马光已去世,那群人,以为朝廷依旧继续推

行他既定的政策,于是只知道顺从皇帝的意见。实际上,司马光并不希望人人都同

意他的意见,他也不相信皇太后所需要的只是群臣唯唯诺诺的恭匝和卑曲酒媚的意

见一致而已。他另一点异议是,从免役法所征收的三十万贯之中,拨出了西北战事

所需之后,尚余半数,朝廷应当把此款项在城郊购买土地,用以安顿退役的军人,

如此,可以减少服役人数的一半。此钱取之于民,当复用之于民。在这些方面,他

一直坚持己见,得罪了不少人。大概在十二日,他写信给好友杨桂,在信中又非难

那些人云亦云毫无主见的人,并颇以自己有真知灼见而自负。那封信上说:

    某近数章请郡未允。数日来杜门待命,期于必得耳。公必闻其略。盖为台藏所

不容也。昔之君子,惟荆(王荆公)是师;今之君子,惟温(司马温公)是随。所

随不同,其为随一也。老弟与温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耳。致此烦言,盖

始于此。无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皆不足道。

    最后,在二十三日,苏东坡奉令留任原职,在二十七日,决定把请求审问苏东

坡的官员予以宽恕。

    苏东坡为小人陷害,太后支持他;政敌显然未能达成目的,也因此丢了脸面。

他别无话说,只好照旧留任。他对皇太后非常感激,决定从此之后,毅然决然以更

为坦诚的态度,向皇太后说别人所不敢说的话。今天在苏文忠公全集里还有很多政

论文章和奏议,都是此后的两年内写的。那些奏议上都清清楚楚写着日期,看了就

知道他所争持的是哪些问题。

    他所力争的第一项是“广开言路”。他若生在今天,一定会为言论自由而战,

为强大有益的舆论而战。这是他再三再四提到的。他指出来,朝廷有道,皇帝一定

是想办法接近每一个人。比如说,唐太宗在位时(唐太宗可以说是中国四千年来最

好的皇帝),他许每一个人到宫廷进言,甚至无官无职的老百姓也在内。若有人说

有话要见皇帝,宫门的守卫人员不许阻拦。苏东坡提醒皇太后,在本朝初年皇帝允

许低级官吏谒见,甚至平民亦蒙接待。而今可得见到太后的人只不过十几个人,那

十数人岂能尽知天下所发生的事?倘若那十数人赶巧都是庸碌之辈,或不敢把真实

情形奏闻,皇太后必致相信天下百姓安乐无事。天下情形岂不糟糕!诚然,别的官

员也可以上表进言,但是那些表章进了皇宫,也就石沉大海了。皇太后若不亲自召

见,又怎么了解所讨论的问题?再者,还有好多事,是不能写在纸上见于文字的。

有的事情有时万分复杂,一次讨论未必弄得清楚,何况只凭一道表章!在另一道奏

章里他说,马生病,不能以言语表达,“人虽能言,上下隔绝,不能自诉,无异于

马。”

    但是文人若不能独立思考,无批评的勇气,言论自由也终归无用。就只在这一

点上,他赞美欧阳修而非难王安石,因为欧阳修激扬清议,王安石则压制清议。苏

东坡极其担心当时的暮气沉沉,读书人已经忘记用头脑思索。这段时期,在他给门

人张来的一封信里,他说:“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

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

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

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

    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苏东坡总算把青苗贷款法完全废止。年初,四

月里,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对于这种政治措施勉强改革了一些,常平仓稳定粮价办

法予以恢复,而青苗贷款仍然贷于人民,只是款额则以仓谷价值的半数为限。朝廷

的如此改革,原出好意。这样,禁止了官吏像以前那样进入农村,召集开会,把官

款分配给农民,也禁止小吏按家去催逼捐献。在苏东坡看来,此种不彻底的措施,

还难令人满意,其流弊也不减于过去。在八月初四,他又给皇帝上表,第一请求将

青苗法完全废止,第二请求将赤贫百姓之欠债,包括本金利息在内,一律宽免。他

又将四月份之改革措施比如偷鸡贼,此贼自称将改过向善,以后每月只限于偷鸡一

只,这是引用《孟子》上的典故。他的表文里说:“臣伏见熙宁以来,行青苗免役

二法,至今二十余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贫,刑日益烦,盗日益炽……又官吏无状,

于给散之际,必令酒务设鼓乐娼优,或关于卖酒牌子。农民至有徒手而归者。但每

散青苗,即酒课暴增,此臣所亲见而为流涕者也。二十年间,因欠青苗,至卖田宅,

售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苏东坡问,为什么皇帝竟会降尊纤贵借钱与百姓

而求利息呢?他建议朝廷下令所有欠官债者分十期归还,以半年为一期,甚至盼望

皇帝念及债务人已付过不少利息,慈悲为怀,凡四等以下贫民的债务,全予豁免。

下个月,青苗贷款法才全予废除,但赤贫者之债务宽免之议,直到六年后,经苏东

坡力请,朝廷方予接受。

    苏东坡又单枪匹马,只身独自向朝廷之腐败无能进军。他想从根本上改革国家

的吏治。朝廷官吏皆来自科举,但是科举制度业已废弛。他有四五次身为主考官,

都特别留心为国家选拔真才,有时把别的考官所弃而不取的考卷又找回重阅录取。

有一次,考生在御林军例行监视之下进行考试,御林军的傲慢粗野,真使他吃惊。

军士对考生呼喊,如对一群新兵。有几个考生被发现挟带作弊而驱出大殿,警卫军

士大声喊叫,声势逼人。当时混乱不堪,军士之恢复秩序,犹如平定暴乱。军士的

蛮横无礼,是对士子斯文的侮辱。苏东坡立刻连上二表,将两个军士斥退。

    当时最使朝廷感到困扰的,其实在中国历史上历代皆然,就是冗吏充斥。读书

人太多,而朝廷可给的官位太少。这是中国多年的积弊,人竟认为一个优秀的读书

人必然要“学而优则仕”。这个想法如果现在还不改,全国教育普及则国家将亡。

我们有多少官位供给四万万五千万人呢?倘若考试制度认真执行,而选人唯才,则

合格的考生必然为数有限,而选取的人才的素质也会提高。但是在苏东坡时代,引

用亲族之风已经盛行。有好多外省来京的考生,由朋友亲戚的推荐,不用在京参加

考试,便可以获得官职。每次考试若选三四百人,总有八九百人不经过考试的。礼

部就可以推荐免试生二三百人,其他还有由兵部和皇家关系推荐的。在春季祭天大

典之时,很多读书人由皇上特恩免考,苏东坡说:“一官之阈,率四五人守之。争

夺纷坛,廉耻丧尽。中才小官,阈远食贫,到官之后,求取鱼利!靡所不为,而民

病矣。”他又说:“臣等伙见恩榜得官之人,布在州县,例皆垂老,别无进望,惟

务黯货以为归计。贪冒不职,十人而九。朝廷所放恩榜,几千人矣,何曾见一人能

自奋励,有闻于时。而残民败官者,不可胜数。所至州县,举罹其害。乃即位之初,

有此过举,谓之恩泽,非臣所识也。”苏东坡提议废除此等免试办法,严格限制高

官巨卿之子女亲戚,以及皇家所推荐之人。苏东坡认为自己有责任把官吏之怠惰低

能蒙混朝廷的情形,奏知太后。为这种情形,他向太后密奏多次。在几件大事的表

章后,他又附有再启,请太后阅后自己保存,勿转交与中书省。

    比如说,西北番族人寇,几乎有中国农民一万人惨遭屠杀,当地驻军官长企图

隐瞒朝廷。甚至消息传至京师之时,朝廷派一专使前往当地调查。此一专使,本着

中国由来已久的“官官相护”的积习,向朝廷报告只有十个农民被杀。而特使更把

灾情大事化小,先为当地驻军首长请求赦罪,然后再缓缓进行调查。两年之后,竟

而毫无动静。被杀的村民,朝廷应予抚恤,结果也一无所得。在苏东坡上皇太后表

中,他指出如此忽视民情,势难收揽民心。

    “官官相护”之恶习必终致“官民对立”。另外,还有广东守将童政的案件。

童政剿平盗匪无功,竟尔在收复的城市里屠杀数千百姓。但是别的同僚对朝廷的报

告中竟说他保卫城池有功,把他说成平贼的英雄。还有温果杀害百姓十九人,仅仅

记一小过,便算了事。另外有一个小军官,打算报称杀贼立功,竟闯入民家,在青

天白日之下杀害妇女五六人,带着砍下的人头回去,说是斩杀贼匪的人头。这件事

实在惨无人道,遮掩不了,在朝廷派人调查时,那个军官辩称,在交战之时,他不

能看清是男是女,因而误杀。这些都是当时的虐政。苏东坡对这些事,实在不能默

尔而息。

    最重要的案子,惹得众怨沸腾的,就是周撞一案。对这件案子,苏东坡实在无

法克制自己了。王安石的余党暂时失势,现在都在偏远的外地为官,竟想卷土重来。

那些魁首如吕惠卿、李定、蔡确等人已遭罢黜,但是他们的好多朋友还都在京为官。

为了试探朝廷对他们的态度,他们找了一个默默无名的书院教师周穗试上一表,表

中提请将王安石的灵牌安置在太庙中神宗皇帝的神牌之下,好能共享祭祖。如果太

后准其所请,那些阴谋小人就可以看做是个分明的信号,他们又可以出来公开活动

了。苏东坡看出他们如此试探的企图,立即对这些唯功名利禄是求的投机分子大施

挞伐。他举出他们十六个人的名字,责骂他们是“机虱”、“蝇蛆”、“佞奸小人”、

“国之巨蠢”。这一次他对王安石不再婉转其词,而几乎公然以诈伪骗子称之。他

向皇太后说,如果富弼、韩琦、司马光有一人尚在,这些鼠辈决不敢露面。他说,

如果对这些阴谋小人不予以当头棒喝,则“惠卿、蔡确之流何忧不用!青苗市易等

法何愁不复哉!”据他自己观察,他深信此种情形必会出现。实际上,他已萌去朝

之志,他说君子如膨凤,难求而不易留养;小人则“易进如蛆蝇,腥膻所在,瞬息

千万。”其理至明,人若不愿与蝇蛆为伍,只有远避。

    在两年之中,苏东坡以其强烈的名士本色,坦直无畏的言论,得罪了很多人,

其中包括朔党、洛党的人物。当然他也成了王安石余党的眼中钉、肉中刺!苏东坡

不去,此等人不能再起。

    看一看那些弹劾表章,倒也有趣。大概最为有趣的是苏东坡起草任用吕大防的

圣旨。吕大防为王安石的政敌,此次也是受命担任要职。圣旨上赞美吕大防勇于任

事,屹立不移,又说在王安石时百姓饱受压迫,人心消沉,王即去位,“民亦劳止,

汇可小休。”这句话是引自诗经,人人可用,但系讽刺暴君之作。御史看到,眼睛

亮起来,说苏东坡将神宗比周厉王,意在毁谤。御史们气得股战心摧,他们忠爱的

先王竟为人所毁谤!

    关于苏东坡的诗,还有一件有趣的事。那是在他自南回京之前,听说朝廷已经

允许他定居在常州,正在心情愉快之时。他经过扬州,在一个寺庙的墙壁上写了三

首诗。三首诗若一齐看,主题为何,不会误解。其大意是他在寻找安居之地徒然无

功之后,欣闻得以退休林泉以度晚年。其中第三首是: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赶巧这首诗正写在五月一日,而神宗是驾崩于三月五日,五十六天以前。由诗

上看,诗人在歌颂自己的欢乐,但是,可是在国丧之间啊!他为什么高兴?“闻好

语”,什么好语?显然不是什么别的事,显然是神宗驾崩的消息!多么忘恩负义的

臣子!这大概是这个时期弹劾苏东坡最严重的理由,当然是很严重的控告。我想从

文意上看,“好语”即是指那年丰收有望。但是苏子由为他兄长想出一个更好的辩

护语。在哲宗元佑六年(一0 九一),子由为此事做证时,他说苏东坡那年三月在

南都,那时一定已经听到神宗驾崩的消息,决不能五十六天之后才在扬州听见。他

告诉皇太后说,“好语”指的是在苏东坡下山时,听到农人谈到英明的幼主登基,

十分欢喜。这个说法明确有力。子由做证完毕,从御前退出,让别的官员去争论到

底吧。

    苏东坡觉得皇太后所收到弹劾他的本章,一定比他知道的还要多,而皇太后始

终是搁起来不理。他曾请求将那些本章公开,以便给他机会申辩澄清,但是皇太后

不答应。苏东坡知道他的政敌是决心要推倒他,甚至他草拟惩处奸佞小人吕惠卿的

圣旨时,他的政敌都认为文字里含有毁谤先王的话。他真是厌倦于驱赶那些苍蝇臭

虫了。不但是苏东坡自己,连他的朋友秦观、黄庭坚、王巩、孙觉都成了被批评的

目标,或直接受到弹劾,或遭到政敌以阴险卑鄙的方式抽辱污蔑。这种用阴险的谣

言中伤,使人没有自卫的余地。苏东坡自己觉得仿佛正走在群蛇滋生的阴潮的山谷,

他决心要逃出去。

    在哲宗元祛元年(一0 八六)十二月,敌人第一次向他发动攻击时,他就想辞

职,在次年,他不断请求摆脱官位。他写的信里有两封包括他的自传资料,历叙他

的官场经历,还有他因倔强任性而遭遇的很多烦恼麻烦。在元柏三年十月十七日他

的一道表章里,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事君之时,当以事国为先,

欲事其国,则必保其身。”两年之内,他“四遭毁谤”,由他推荐为官之人,亦遭

受无故的污蔑。他曾提醒皇太后,在前一派人当政时,他曾遭受李定的弹劾。他曾

写过讽喻诗, 希望皇帝知道民间的疾苦而改变政策, 而御史却把他忠直的批评叫

“毁谤”,而在控告他的文字里也有些说得“近似”真实之处。而现在则连一丝毫

近似之处也没有了,像批评他用“民亦劳止”,完全捕风捉影。他对太后说:“臣

以此知挺之险毒,甚于李定、舒直、何正臣……古今有言日:‘为君难,为臣不易。’

臣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怨

仇交攻,不死即废。伏望圣慈念为臣之不易,哀臣处此之至难,始终保全,措之不

争之地。”在此表章里,他写了四个附启,注明“贴黄”、“又贴黄”、“又又贴

黄”、“又又贴黄”(表示摘要)。最后一条说,如果皇太后不以他之所奏为实,

可交宰府相公开调查。如果相信他之所奏真实无误,请即密藏。他还要再上正式辞

表,请求外放,那份表章,可以公开。

    表示他坚决求去的表章写于元佑六年(一0 九一)五月,那时他的杭州太守任

期届满,他请求续任一期。这是具有自传性质最长的一道表章,历述所有过去他所

遭遇的不幸,包括他的遭受逮捕和审讯。那些党人对他的“嫌忌”重于对子由。在

陈述他的政治生涯的梗概之后,他说:“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

者,所从来远矣。”他怒斥周撞的信,惹恼了敌人,使他们越发痛恨,他们发狠攻

击他。古谚云:“聚蚊成雷,积羽沉舟,寡不胜众也。”

    他继续写下去:

    臣岂敢以哀病之余,复犯其锋。虽自知无罪可言,而今之言者,岂问是非曲直。

今余年无几,不免有远祸全身之意。再三辞逊,实非矫饰……臣若贪得患失,随世

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巨?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日,必无

安理……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非不怀恋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余,耻复与

群小计较短长曲直,为世间高人长者所笑。伏望圣慈……早除一郡。所有今未奏状,

乞留中不出,以保全臣子。着朝廷不以臣不才,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

敢辞避……惟不愿在禁近,使党人猜疑,别加阴中也。

    在苏东坡再三恳请之后,在元柏四年三月十一日,朝廷终于允其所请,任命他

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太守,领军浙西。浙西太守管辖六区,包括现在的江苏在内。

临行前,皇帝赐予茶叶、银盒、白马及镀金的鞍路、他的官服上的金腰带等礼品。

马对他无用,他转送给穷门人李膺去卖钱。

    他启程时,老臣文彦博,年已八十三岁,但仍活跃,为他送行,劝他不要再写

诗。那时苏东坡已经上马,他大笑说:“我若写诗,我知道会有好多人准备做注疏

呢。”



第二十二章  工程与赈灾

    一个人在外省为官时总比在京师为官时对国家的贡献大。  苏东坡在元佑四年

(一0 八九)七月到达杭州,任浙西军区钤辖兼杭州太守,时年五十二岁。他弟弟

子由已经由户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赐翰林学士;那年冬季,子由以皇帝特使身份

出使契丹,往返四个月。

    苏东坡则全心全力从事工作。秦观现在与苏东坡同住,有一年半期间,他没看

见苏东坡打开书,他是用太后的恩宠,请求特别拨款,进行重要革新方案。在短短

的一年半之间,他给全城实现了公共卫生方案,包括一个清洁供水系统和一座医院,

他又疏浚了盐道,修建西湖,稳定了谷价,不惜与朝廷及浙西邻省官员意见相左,

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只身展开救济饥谨的工作。

    太守的官衙位于杭州中心,但是苏东坡却喜欢在较为富有诗意的地方办公。他

往往在葛岭下面有十三间房子的寿星院办公,因为那里风光如画。看公文不在寒碧

轩,就在雨奇堂。我们记得雨奇堂是从苏东坡西湖诗“山色空漾雨亦奇”而得名的。

在这里,他环以修竹,外望清溪,独自处理公文。

    有时,他办公的地方更远,是离杭州城十里或十五里以外的山里。这时,他就

吩咐扛着旗伞执事的衙役走钱塘门,他自己则由一两个年老的卫士跟随,从涌金门

坐船,过湖面往西,到普安寺用餐。他带几个文书到冷泉亭小坐。他处理公事,其

快如风,在谈笑之间便把一天的公事办完了。事情办完,他往往和同僚畅饮一番,

在红日西落之前,骑马回家。城里的人站在街道两旁,看这位不同凡响大名鼎鼎的

才子。

    在大热的夏天,他总是躲在祥符寺,在好友维贤方丈的屋里睡个午觉。他抛下

官帽,丢下官架子,脱下官袍,在躺椅上一伸,让仆人按摩一下两条腿。这时仆人

看见他已经用最贱的头绳把头发系在头顶上了。

    苏东坡任官之时,做了些怪事:

    有一个商人因债务受审。被告是一个年轻人,苏东坡让他说明他的苦况。

    被告说:“我家开了一家扇子店。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债务。今年春天

天阴多雨,人都不买扇子,并不是我赖债不还。”

    苏东坡停顿一下,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他一看笔砚在桌子上,忽觉技痒。

    他对那年轻人说:“把你的扇子拿一捆来,我替你卖。”

    那人回去,转眼拿来二十把素绢团扇。苏东坡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在扇子上

写草书,画几棵冬日的枯树,瘦竹岩石。大约一个钟头的工夫,把二十把四扇画完,

把扇子交给年轻人说:“拿去还账吧。”

    年轻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这么好运气,向太守老爷千恩万谢,然后抱着扇子

跑出了官厅。外边早已传开太守大人画扇子卖。他刚走出衙门,好多人围起他来,

争着拿一千个钱买他一把扇子,不几分钟,扇子卖光,来晚一步的,只有徒叹奈何

了。

    有一次,一个由乡间赴京都赶考的书生,因有欺诈嫌疑而被捕。那个书生带着

两大件行李,上面写着交京都竹竿巷苏侍郎子由,下面署名苏东坡。分明是欺诈。

    苏东坡问他:“行李里头是什么东西?”

    书生回答说:“我实在觉得对不起大人。鄙家乡的人送了学生两百匹绸子,算

是帮学生的盘费。学生知道这些绸子一路之上要由税吏抽税,等到京都,恐怕只剩

了一半。学生心想最出名最慷慨的文人莫过您苏氏二昆仲,所以斗胆用您二位大人

的名字。万一被捕,您会体谅下情把学生释放。学生敬求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苏东坡微微一笑,吩咐书记把行李.上的旧纸条撕去,亲自写上收信人和寄信

人的姓名地址。并且给子由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那个双手颤抖的书生带去。对那个

书生说:“老前辈,这次你放心吧。即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担保你平安无事。

明年考中,别忘了我。”

    那个穷者书生不胜惊异,万分感谢。他果然考中。回家时,给东坡这位诗人写

了一封信感激深恩大德。苏东坡对这件奇遇非常欢喜,请他在家盘桓了几天。

    苏东坡也做了些帮助太学生的事,老百姓因此越发喜爱他。杭州城有好些要改

善的地方。太守官署的房子已经过于陈旧,军人住的营房也漏雨,军火库更是破烂

不堪,城门楼上的房顶都露出一片片的天光。有好多一百多年的老房了,都是五代

十国时吴越王钱谬时代建筑的。当年中国各地皆纷乱异常,只有吴越朝廷有道,民

间太平,几代皇帝都深得民心。在宋太祖已将中国其他地方全征服,吴越的皇帝为

免生民涂炭,甘愿献上降服,因此东南百姓,感恩戴德,至死不忘。以前的几任太

守曾经自筑官舍,如中和堂、有美堂等新宅第,把旧房子弃置不顾。苏东坡在杭主

政时期,曾有一栋坍塌,二人惨遭压毙,另一栋倒塌时,一家四口全死在其中。苏

东坡又运用自己与皇太后的关系,他上表请求拨款四万贯修缮官舍、城门、城门楼、

二十七座谷仓。

    杭州城有五十万人,却没有一家公立医院。杭州位于钱塘江口,海陆行旅辐臻

云集,往往有病疫流行。有些药方,历经证明,确实有效,他都公布在外。苏东坡

在密州为官时,曾经令人把有用的药方用大字抄写贴在市镇广场,做为官方,好使

一般百姓知道。有一个特别药方,他深信有效,而且一个大钱一服。那些药方里包

括好多味草药,有的是为降烧,有的为出汗,有的为开胃口,有的泻,有的补。中

医深信,一个器官有病时,全身亦必有病。所以药方是用以使全身健康,并不只是

只治某一病的。有一个药方叫“圣教子”,包括二十种药材,其中有高良姜、厚朴、

半夏、甘草、草豆宏、木猪警、柴胡、霍香、石窟蒲等,还包括麻黄,现在已经证

明是胃液分泌的强力兴奋剂。

    苏东坡对这些零星无组织的帮助病人的办法,颇不满意,他从公款里拨出两千

缗,自己捐出五十两黄金,在杭州城中心众安桥,建立了一家公立医院。据我所知,

这个“安乐坊”是中国最早的公立医院。三年之内治疗了一千个病人。主办此医院

的道士,由朝廷酬以紫袍和金钱。后来,此医院迁到西湖边,改名为安济坊,苏东

坡离开杭州后,还照常为人治病。

    不过苏东坡最关心的是杭州居民的用水问题,还有通过杭州城的运河淤泥。在

吴越时代,沿海曾筑有长墙,防止海潮进入运河,免得海盐污染城市内的淡水。但

是那道长墙如今年久失修。城内有两道运河,以南北方向穿过城市,直接在闸口连

接钱塘湾。钱塘湾的水相混合,所以有好多淤泥,每四五年,运河河床就需要疏浚

一次。当年没有现代的机器,由河床挖出的淤泥就堆在岸边居民住家的门前。运河

长约四五里,疏浚费用很大,讨居民的厌恶,更不在话下。更坏的是交通情形,一

只船要走好几天才能走出城去。船要用人和牛拉,而运河上的混乱不堪,简直难以

描画。

    苏东坡向专家请教,把运河的高度测量过,拟好一项计划,以防淤泥沉淀,才

能保持运河地区的清洁。这是他在杭州第一次的工程,始于十月,那是他到任后三

个月,次年四月竣工。

    问题是,那两条运河需要海水才能保持运河上的交通,而海水则带进淤泥。在

仔细研究之后,苏东坡确定的是:盐桥河通过市区,必须保持清洁,但海水可设法

使之从别处流入茅山运河,因茅山运河是流经人口稀少的城东郊区。另在钱塘江南

部建水闸,海潮高时将闸关起,潮低时再放水。两条运河在城北相会。等钱塘湾的

水经过郊区的运河之后,已经流过了三四里,泥沙当然已沉淀下。盐桥河必须保持

清洁,此河面比另外那条运河水面低四尺,所以郊区那条运河的水可以供给城市中

的运河一部分水,那水也几乎很干净了。为保持城内运河的水位,他又在城北余杭

门外开了一条新运河,与西湖相通。这样,水之供给不虞匾乏——疏浚城内盐桥河

的花费与麻烦也就可以避免了。

    这套办法很有效,他使运河的水深到八尺,城中父老说,那是前所未有的。

    和运河交通同样重要的,则是供水问题。已经试用过很多方法,想把由山泉汇

聚西湖的淡水引人城中。城中有六个水库,分散在各处,但是淡水干线管道常常损

坏。十八年前,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他曾帮助修理输水管,但是因为西湖有一种

水中植物蔓延生长,根在泥中纠缠生长,遂使湖底上升,湖水变浅。输水管既然破

坏,居民只得饮用稍有咸味的水,不然就花钱买西湖的水,要一文钱买一桶。苏东

坡与当时仍然健在的和尚商量(现在已经七十多岁,当年曾经监督修理那些输水管),

输水管是用大竹管子做成,经时不久,苏东坡乃用坚强的胶泥烧成的陶瓦管子代替,

上下用石板保护。这个计划需款甚多,因为要建筑三百码长的陶瓦管,由一个水库

通到另一个水库。他又把湖水引到城南郊的另两个新水库,以供军营之用,他因身

为军事统领,就派一千个兵参加此顶工程,结果工做得好,时间也快。据说,那些

水库完工之后,杭州城中家家都有西湖的淡水喝。

    从六个小水库供给杭州用水的工程成功之后,苏东坡自然进而想整理一个大水

库,那就是西湖。在一般人的想象里,苏东坡与今日的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使

杭州有人间天堂之称,而西湖也是人工创造下美得无以复加的艺术品。虽然人将西

湖发展,在四周建设,可是人知道不可超越的界限,知道不要侵犯自然。西湖是人

工点缀后的自然,不是人工破坏后的自然。人类真正的智巧所创造出的,并非过度

的精巧。一片仙岛,上面的垂柳映入一平如镜的水中,似乎是西湖本来所自有,是

自然从湖水中生出的。长堤上的拱桥,往上看有云峰,往下看有渔船,中间一桥如

虹,正相配合。柳丝浅绿鹅黄,轻拂半隐半现的石堤,而千年古塔,矗立天际,使

人想起往日的高僧,往日的诗人。苏堤和西湖之与杭州,正如美女花容月貌上的双

眸。我常想,倘若西湖只是空空的一片水——没有苏堤那秀美的修眉和虹彩般的仙

岛,以画龙点睛增其神韵,那西湖该望之如何?几百年来中国的游客,春季到来时,

向西湖蜂拥而至,度蜜月者,在湖上泛舟垂钓,或在垂杨之下的堤上散步,以消磨

时光。有名的西湖十景包括东岸上的柳浪闻营;另一景是在湖上的小岛上,由苏东

坡兴建的,叫“三潭印月”。的确是,湖的四周没一个角落不使游客觉得美丽出奇

而感到荡气回肠的,在晴天也好,在雨中也好。两条长堤横卧湖面,是两个大诗人

建筑的,白居易的白堤,苏东坡的苏堤。白堤东西方向,靠近湖的北岸;苏堤,一

又三分之二里长,南北方向,靠近湖的西岸。每个堤都把湖水隔开,靠岸的一边叫

里湖,堤上的拱桥下面,小舟可自里湖划到外湖。这两道堤,在苏东坡时代,是五

十尺宽,栽有垂柳,环以荷花,为杭州人追欢寻乐的广阔散步场所。

    杭州的繁荣永远和供水一事有关系。杭州发展为一个城市,实自唐朝始,当时

有一位大臣把西湖打开,引水供给城中的居民。在以前,只是一个小镇。苏东坡在

湖上动工之前,西湖一直在日渐缩小,湖面蔓草丛生,日形繁殖。十八年之前,这

些野草遮盖了十分之二三的湖面。他重回杭州之后,看见野草已经将湖面遮盖了一

半,既感到意外,又觉得伤心。在唐朝白居易的时代,湖水灌溉了大部分的稻田,

落一寸水足可以灌溉二十五亩田,每二十四小时,湖可以供水八百亩。白居易的工

程而今全已毁坏。

    苏东坡刚一结束杭州城的输水管和六个水库工程,立即着手整理西湖。从工程

方面看,只是件简单事,只在清除水草而已。这种改善工程,岂不是轻而易举吗?

但是以前的主政者都没想到去做。那几个小水库完工之前,苏东坡在元佑五年(一

0九O)四月,给大后上了一道表章,简述他疏浚西湖的计划和理由。在五月,他又

上书给门下、尚书各省。他说若不急行设法,二十余年之后,湖面将全被野草这闭,

杭州居民将必失去淡水的来源。他指出五项理由,说明必不可使此种后果出现。说

也奇怪,第一个理由,竟是个佛教的理由,说鱼类必将因此遭殃,其他理由都指西

湖的供水之用,如灌溉稻田、供水给运河,最后是供给好水以便造酒,此与朝廷税

收有关。他提出要清理遮蔽湖面的水草两万五千方丈,或是十一方里。此项工作需

要二十万天的人工,按一天人工清除一方丈左右计算,每一工五十五个钱,加上三

升米,全部计划需要三万四千贯,他已然筹得一半,请太后再拨给他一万七千贯。

    此项计划蒙朝廷批准,苏东坡开始和数千工人和船夫一起活动起来,费时四个

月,工程完毕。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理堆积如山的水草和淤泥。苏东坡计上心来,

用以建筑湖上的长堤。那时湖滨已密密的围起来,全是富户的庭园别墅。由南岸步

行到北岸的人必须顺着婉蜒的湖边走大约二里之遥。一条湖上的直堤,除去可以供

人步行外,也可以增加湖面的美丽,巳大为缩短往返的距离。此一道堤上有六座拱

形的桥,九个亭子。苏东坡在时,其中一个亭子做为他的生词,里面供有他的画像,

以便居民膜拜,纪念他对地方的德政。等势利小人吕惠卿得势之后,他设法弄到一

纸朝廷命令,将此纪念亭拆毁。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使湖中的恶草不再滋生。苏东坡想到一个办法,就是

把沿岸部分开垦出来让农人种菱角。农人必须注意将自己地段按期除草。他向中书

省上书,请求确保此项税收,必须应用在湖堤和湖的保养上。

    除去增加西湖的实用价值之外,不管是有意也罢,无意也罢,苏东坡也增加了

西湖的美。但是这种德政后来也遭致政敌的攻击,说他“虐使捍江厢卒,为长堤于

湖中,以事游观”。

    苏东坡又试验更庞大的计划,要扩展江苏的运河系统;这是苏州城外一项拖船

驳运计划。还有后来他把在杭州西湖所做的工程也施之于阜阳的西湖。这些计划有

些没能实现,但是附有地图的详密计划,足以证明他在工程方面的想象力。

    我们必须提到他的一项庞大工程计划,不过因为他被召还京未及实现而已。那

个详密计划现今依然保存。在钱塘江入杭州湾的江口,有一个小岛,那个地方每年

船毁人亡,损失惨重。钱塘江势如奔马的洪流正好与流入海湾来的海水相遇,受阻

于此一小岛,遂变成了极其危险的漩涡逆流。这个“浮山岛”之得名,就因为四周

沙洲时隐时现,而驾船者无从辨认水道何在。这些沙洲有的一二里长,据说一夜的

工夫就会完全失踪不见。旅客乘船到杭州,这一段路最为可怕。自浙江东岸来的人,

宁愿在龙山横过海湾,但是从东南地区顺钱塘江而下的人,则不得不冒险经过。有

时可以看见落水的大人儿童哭喊救命,还没来得及抢救,已被洪流巨浪吞没。但是

杭州江上的交通还是很重要。贫苦的西南地区人民,都以杭州以北西湖地区产的米

为生,而杭州人则依赖西南地区的燃料。盐也产在杭州湾,运销西南地区。虽说水

运危险,水运仍极繁忙,但运费高昂,因为水上风险大,运输行必须付给工人厚礼。

这样,使国家遭受无形的损失,为数达到数百万贯之巨。

    苏东坡就想在深知钱塘江情形的人协助之下,解决这个问题。新计划是想把通

往杭州的船运移到此危险地点上面的一条路。在苏东坡主持之下,拟定了一项计划,

需款十五万贯、员工三千,为时两年竣工。在此计划下,要将钱塘江引入一条八里

长的新水道,水的深度足可供航运,要筑石堤一条,长两里又四分之一,在山下钻

隧道六百一十尺长。不幸这项计划正在拟定中,他必须离开杭州。

    同时,他也正在为另一项更迫切的问题忙得要命,那就是饥谨的威胁即将来临。

他到任的那一年,就已收成不佳。米价七月间六十文一斗,到九月间涨到九十五文

一斗。幸而平仓里还有存粮,他又筹划到二十万石,卖出了十八万石,才算稳住米

价,在元信五年(一O九0)正月,使米价跌到七十五文一石。在那年春季多雨,看

来年成有望。农人借钱施肥勤耕,满希望夏季丰收。在五月六日,杭州一带大雨滂

沦,多日不止,民家积水将及一尺。农人的盼望眼看悉成泡影,随便有点儿常识之

人,都能看出来,一已存粮吃光,势将挨饿。苏东坡派人到苏州常州去视察,接到

的报告是该两地全境淹水。水库崩裂,部分稻田被水淹没,农人在划船抢救残存物

品。抢救的潮湿稻子还可烧干,稻草用以喂牛,必须设法以济时艰,而且刻不容缓。

    虽然不需大才方可预知,苏东坡却在事前早有准备。他一向相信常平仓制度远

胜过饥荒之后的救济,所以他早就不断购买谷子存满粮仓,好来应付荒年。因为霍

雨连绵不绝,他越为奋战不懈。在半年之内,自七月开始,他给皇太后和朝廷上表

七次,陈述实情,吁请急速设法。前两次表章叫“浙西灾伤第一状、第二状。”后

面五个叫“相度准备赈济状”,七个表章合成一个情急的呼吁。他呼救不停,直到

朝廷人人觉厌烦了。他那种急躁是太背乎中国人的习惯。若干朝廷的特使也在当地,

人家一言不发。苏东坡喊叫什么?比平常多下了一点儿雨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是

为自己挖掘政治上的坟墓吧?

    但是他深信一分预防胜过十分救济。在当地买,或是由外地进口,这样不断存

粮,以防食粮短缺,并随时卖出以平定粮价,饥荒是可以防止的。把粮食向贫病与

饥民施舍,永远是浪费无用,只能触到疾苦表面,根本办法则是预防。有远虑的人

永远是气躁的。他指出来,在神宗熙宁八年(一0 七五),没有人事先做何防备,

结果大饥荒来临。神宗皇帝须要拨出一百二十五万担食米设立粥厂救济贫民,竟有

五十万穷人饿死。除去人受的灾难之外,朝廷救济、减免税款和各项岁收,一共损

失了三百二十万贯。苏东坡指出,比照之下,他去年只用了六分之一的粮食就稳住

粮价,防止了灾情。现在第二次饥荒会更甚于第一次,就犹如第二次发病会比第一

次严重。人民少量的存粮已经逐日减少,必须立即设法。

    奇怪的是,除去苏东坡一个人外,别人都是无动于衷。他一看朝廷公报,不觉

大怒。好多浙江和邻近的地方官都在春天奏报丰收有望,但无一人陈明新近的暴雨

和水灾。苏东坡奏准以修缮官衙的款项购买食米,因为救饥荒第一。六个月以前,

他妻请拨给五万贯购买食米,杭州当分得三分之一。朝廷是把钱拨下来,但邻省一

个名叶温举的税吏,却把苏东坡应得的款额剥夺了。钱一到,人人都想分润,但是

目前却无人肯陈报灾情。苏东坡在一道密奏太后的本章里曾说:“臣近者每观邸报,

诸路监司多是于三四月间,先奏雨水匀调,苗稼丰茂。及至灾伤,须待饿便流亡,

然后奏知。此有司之常态,古今之通患也。”他请朝廷下令调查全部灾区。倘若他

的担心实属过虑,如果其他官员与他看法不同,要他们签报担保来冬不会有饥荒发

生,人民不会挨饿。有一名官员名叫马碱。苏东坡屡次写信有事与他会商,因为此

事须与各地区配合协调。但是此人回信说他正忙于他事,他将因公外出,冬日始可

返杭。苏东坡在给他正在浙东为官的一位好友钱般的一封信里说:“虽子功旦夕到,

然此事得聚议,乃济数舍之劳,譬如来一看潮,亦自佳事,试告公此意劝之,勿云

仆言也。”在七月的报告中,苏东坡只请求拨米二十万石。那项计划也很简单。杭

州本为产米地区,每年只须向京都缴米一百二十五万到一百五十万石,杭州仍然很

殷实,能够付得出那个米额的价钱。如蒙允许保存一部分米,杭州可以改缴同值的

绸缎银两。他只盼望朝廷准他们留下一部分充做皇粮的米,转到当地谷仓,也就可

以了。

    同时,在七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另一次狂风暴雨突发。在二十四日,

雨少停,但是当夜又倾盆而至。苏东坡无法入睡,次日清晨,写了“浙西灾伤第二

状”。在西湖地区,灾情益形严重。皇太后会对他前一道表章立即批示吗?官差邮

政制度还不坏,由杭州到京都,邮递二十天可到。八月初四,太后收到苏东坡的第

一道表章,立即办理。照惯例,表章由中书省转到户部,请求在半月之内做一报告。

二十天后,在八月二十五,公文到达苏东坡手中。从那份公文里看,他那第一状中

催请立即处理的那段最重要部分,已遭删除了。他立刻上文户部,请求联合调查,

又要求那些认为不致有饥荒出现的人,应当签署保证文件。

    由八月中旬,另一次暴雨又下个不停,情况比以前更为可怕,在九月初七,苏

东坡请拨的米由二十万石提高到五十万石。这些米是预备稳定粮价的。即使朝廷每

个赔十文钱或一石赔一百文钱,朝廷全部的损失也不过五万缗。他恐怕饥荒真正到

来,那时朝廷即便花上十倍或二十倍的钱,还不能救那些饥民呢。这番请求蒙皇太

后批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官僚总会有办法把圣旨变成一张废纸的。苏东坡还有

现款在国库,问题不是何处去提款,而是何处去买米。商人都在囤积居奇,待高价

而沽。在苏州,米价已经每个涨到九十五文。苏东坡说要买米,但是买不到多少。

他也不过这儿买到三千斗,那儿买到三千个,如此而已。邻近地区的官员,因为价

高,不愿买米。苏东坡认为官方应当到市场去,付出商人提出的价格,准备赔钱卖

出。

    时间已嫌不足,再过几十天,新收的稻子也快卖光了。情况还是很坏,甚至邻

近各地也是一样。苏东坡在失望之下,在九月后半月,又修一道表章,请求朝廷命

官员在河南安徽买米,储存在扬州,以备在饥荒来临时发与湖泊地区的灾民。他的

计划是,米要存在途中地方,万一不需要,仍可再运往京都。杭州则可以用同等值

的钱货代替每年的供米。他的所请,又蒙批准,皇太后为此办法拨了一百万贯钱。

东坡在第三道表章的附奏中说:“今年灾伤,实信去年。但官吏上下,皆不乐检放。

只如近日秀州嘉兴县,因不受诉灾伤词状,致踏死四十余人。大率所在官吏,皆同

此意。但此一处,以踏死人多,独彰露耳。”太后若信赖官吏的报告,永远不知实

情。他提醒太后,前朝曾有五十万人饿死,因为有钱无米。“若来年人户原不缺食,

不须如此率画,则臣不合过当张皇之罪,所不敢辞词。纵被诛谴,终贤于有灾无备,

坐视人死而不能救也。”

    百万拨款的结果是这样:钱是在,但是没有买米。他的五十万石米也被人剥夺

了。苏东坡和朝廷算账,官方坚称三十七万石米已经拨下来。苏东坡坚称,在三十

六万石之中,元佑四年的二十万石,不应当算在元佑五年份内,而且他上表呈请时

十六万石已经在官仓之内了。接到圣旨说拨款若干是一件事,能通过官僚的手脚又

是一件事。他在对抗官僚的长期作战中,曾写信给好朋友孔平仲说:“呜呼!谁能

稍助我者乎?”

    苏东坡的计划是在那年冬天出卖官米。果不出他所料,米价飞涨。冬季一到,

他开始出卖官仓存米。但是在元佑六年(一0 九一)二月,他被调离杭州,又被召

至京都充任翰林学士。他离杭州时,所做的事尚未完成,他写信给继任的林太守,

请他与所有的有关官员联系,以做决定。他告诉林太守,在前一个月,他曾经请求

保留朝廷的五十万石贡米,林太守应当暂时保留此米。林太守以等待前任苏太守最

后上朝廷表章的批示为藉口,当然可以将解来进京一事安然拖延一段时日。那批米

如不急用,到六月再送出,也不算太迟。

    苏东坡在赴京途中,顺便看看苏州及邻近各地的洪水灾区,以便与各省同僚会

商办法。他发现整个地区尚淹没在水中,因为洪水尚未消退。那时正是春天,农人

还希望水能及早退去,以便春耕。农田之在低处者,显然无望,在高处的农田里,

他看见老翁与女人昼夜忙于往外放水,以人与天气对抗,似乎并无把握。因为雨还

在继续下,刚刚淘去些水,不久水又满了。饥荒已然来临,人民开始吃稗糠,平常

都是喂猪吃的,现在与芹菜或其它等青菜混合煮食。由于缺乏干柴,人民只好生食,

好多人因此患肚胀。苏东坡在表章里曾说:“并是臣亲见,即非传闻。春夏之间,

流殍疾疫必起。”

    苏东坡去了,饥荒来了,人民多病饿而死。真难以令人相信,苏东坡到达京都

后,竟遭弹劾,说他夸大灾情,“论浙西灾伤不实。”而救百姓于饥饿竟成为政客

打击他们惧怕的敌人,使之失势的题目了。就朝廷而论,京都之内自然没有饥饿问

题。湖泊地区也还有半数人民尚未饿死呢。那一年,苏东坡回到京都附近的颖州,

就要看到长江以北的难民,为饥饿所迫,离乡背井,跋涉五百里,到达他的治下地

区,他就要看到那幅饥荒难民图了。但是元技六年(一0 九一)五谷歉收的恶果还

在后面,次年的饥荒就成了大灾大难。



第二十三章  百姓之友

    苏东坡单枪匹马只身奋斗,打算改革吏治,他算失败了。他看到一次饥荒将至,

他要朝廷预做防备,在这一方面他没有成功。不过,由于他奋战不懈,对抗下两年

的阴惨的鬼影,他是把老百姓从王安石新政的恶果中救了出来。据苏东坡说,几百

万人民已遭毁灭,有的因欠债而关在监狱之中,有的为逃避偿还欠债的本金和利息,

已经远离了故乡。朝廷有钱收入,国家却破产了。中国老百姓是朝廷常年的债务人。

朝廷查封了太多的抵押品,对于远走天涯海角的逃债人,要如何收债呢?王安石已

死,并且带着朝廷赐予最高的荣誉头衔埋葬了。现在留给苏东坡的是求朝廷全面宽

免人民的债务,免得家家破产赤贫。死者长已矣。姑且放宽心肠,睁大好奇的眼睛,

注视那群官僚大人深不可测的头脑,他们心那么冰冷,那么残忍,但又那么冷静,

看他们在王安石创设的那无边旧债的荆棘地里,在玩他们狙击谋杀黎民百姓的游戏

吧。

    苏东坡一回到京师,对他的欢迎,只是一连串的攻击批评之声。政局对朔党诸

君子是够危险的。因为情形似乎是皇太后召他还京是要他官升宰相。他弟弟子由一

直高升,到现在已是尚书右丞。尚书、中书、门下三省,是宋朝政府的三个主要部

门。元佑七年(一0 九二)六月,于由又高升了,升成了门下侍郎。按当时广泛的

说法,也是宰相之一。政敌的不安,自非无故。现在皇太后又召他那才气过人的兄

长还朝。只为了自存也罢,苏东坡的这群政敌,非要决一死战不可了。

    贤昆件二人现在均身为高官,招人艳羡,因此人谈论很久,究竟二人谁离却京

都,好使另一人免除官场的妒忌。苏东坡决心离去,但是子由认为弟弟应当让兄长。

苏东坡接受了御史的一阵批评的风暴欢迎之后,越发想离开京都,乃第五次第六次

恳请外放。

    苏东坡越恳求外放,他的政敌越觉得情势严重。程颐的门人贾易说苏东坡在他

一千五百字请辞的表章,是向朝廷施加压力以求相位。凡是贾易认为在那篇表章中

可发掘用以抵毁苏东坡的,他都用尽了。神宗驾崩后两个月,苏东坡在扬州一个寺

院墙壁上写的一首奇妙的小诗,现在完全在朝廷上喧嚷出来。西湖的苏堤被指责为

“于公于私,两无利益。”他被控告关于杭州灾情,他始终误报朝廷。苏东坡上一

道名称甚怪的表章,名为“乞外补以回避贾易刽子”,里面说:“易等但务快其私

忿,苟可以倾臣,即不顾一方生灵坠在沟壑。”这当然是在朝廷上公开的争吵。在

苏东坡政敌当中,有此贾易,后来等朔党被推翻之后,贾易曾背弃朔党;另一个人,

叫杨畏,绰号人称“三面杨”,因为他曾先后背叛过王安石、司马光、吕大防、范

纯仁等,他心头有一连串令人眼花涂乱的鬼主意。在苏东坡这一面,有不少朋友正

在当权。这次斗争成了和局,实在是不得不尔,因为双方目标一致。他的政敌志在

驱逐他离开京师,而苏东坡正好别无所求,但求一走了之。不管有饥荒无饥荒,三

个月后,苏东坡外放到颖州为官时,这一场政治斗争也就达到了合理的收场。

    但是苏东坡的任务尚未完成。因为元佑六年(一0 九一)又是五谷不登,饥谨

灾情愈形严重。他在颖州为官八个月,又在扬州七个月。这样,他算有机会一见江

北情况。在元佑六年,他在颖州之时,一次出城去,看见成群的难民从东南逃向淮

河边。他陈报说老百姓开始撕下榆树皮,和马齿觅、麦茨一齐煮粥吃。流匪蜂起,

他陈报抢案,也为数日多。他预测可怕之事恐怕方兴未艾。倘若真正发生,将会难

民成群逃离江南。老弱倒于路旁,少壮者流为盗贼。

    在新年除夕日,苏东坡和皇族同僚赵令时登上城楼,看难民在深雪中跋涉而行。

赵令时说次日天还没亮,他就被苏东坡叫醒了。

    苏东坡告诉他:“我一夜无法入睡。对那些难民我总得帮助他们一点儿才对。

也许咱们能从官仓里弄点儿麦子,给他们烙点儿饼吃。内人说我们经过郑州时,傅

钦之告诉我们他赈济成功的经过。我们忘记问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所以现在我才找

你问。你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赵令时说:“我倒是想过。这些人只需要柴和米。官仓里现有几千石米,我们

立刻就可以发,在酒务局还有很多柴——咱们可以发给这些穷人。”

    苏东坡回答说:“好,立刻就办。”

    于是立刻先救济近邻。可是邻近地区淮河以南,官家还在征米柴税呢。苏东坡

立刻奏明朝廷废止此种荒唐事,而今柴米急需自由运输,以济燃眉。

    在元佑七年(一0 九二)二月,苏东坡调到扬州。他的长子迈已由朝廷任命在

外地为官。他到扬州去视察安徽各地时,他随身带着两个小儿子。他让随员不要跟

随,亲自到村中与村民交谈。他看见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情景。只见各处是青翠的

麦田,但大多的农家则荒废无人。一年的丰收是村民最怕的事,因为县衙的衙吏和

兵卒在此时来逼索以前的本金利息,并且把人带走关在监狱里。苏东坡来到了扬州,

在谢恩表里他说:“丰凶皆病”。中国的农民和生意人都落入王安石新政的陷饼里

了。他们只有两条路走:一是遇歉年,忍饥挨饿;一是遇丰年,锒挡入狱。

    这是王安石新政的后果。苏东坡在杭州时,除去请款、请米、预防灾荒,不断

麻烦朝廷之外,还给朝廷上了一道长表章,请求宽免老百姓欠朝廷的债务。商业萧

条,富户早已不复存在。朝廷命令以现款交税,货币在市面上已不易见到。国家的

钱现在都集中在国库里,朝廷正用这些钱进行西北的战事。与二十年前相比,杭州

的人口已减到以前的百分之四五十。朝廷也在遭受困难,正如苏东坡所指出的,酒

税的收入已经从每年三十万贯减到每年二十万贯以下。国家资本派已经把小生意人

消灭。使富人为穷邻居担保的办法,已经把很多富人拖累得家败人亡。意想不到的

官司和纠纷,都由青苗贷款而起。有人,也许是在官员的纵容之下,用别人的名义

贷了款。那些人或否认那笔贷款,或根本并无此人。而官家的档案竟是一团混乱。

官家手中有千万份抵押的财产,其中有些已然由官方没收。没收的财产难道抵消得

了借出的款项吗?足可以抵消本金和利息吗?利息到底怎么计算呢?更有好多人坐

监,只因为,在官司纷乱当中,买了产业,不知那份财产真正的主权当属何人。每

个人都欠人钱。地方法庭只忙于处理人民欠官家的债务案件,私人诉讼就搁置不闻

不问了。民间贸易一向以信用为基础,现在因为人人信用不佳,生意也陷于停顿。

官场的腐败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程度。杭州每年要向皇帝以绸缎进贡。有些质料差

的绸缎往往为税吏所抛弃,他只愿全数收上品货。由于他抛弃了货色较差的,损失

的钱还要补缴。当地太守要从抛弃的坏绸缎弄出钱来,于是强迫人民以好绸缎的高

价钱买去那些坏绸缎。地方太守上遭上司的逼迫,下遭小吏的捉弄,那些小吏靠官

方的“呆账”压榨百姓以自肥,正如同草原上的羊啃啮青草一般。

    朝廷的淡漠拖延,到了惊人程度。远在元佑五年(一0九0)五月,苏东坡曾上

表朝廷,呼吁宽免百姓的官债。新当政者上台,司马光已经开始退还官家没收的人

民财产。但是朝廷的原意总是被官僚们弄得面目全非。使苏东坡气愤难平的,对官

方办事的程序方式之争,真是一言难尽,不须细说了。有些官僚认为,朝廷下令退

还没收的产业,只限于三估以后“籍纳”的产业,并不包括官方在现场“折纳”的

案件在内。两者之间是有微妙的差异的。官僚认为当年立即接受官家“折纳”的人,

已经承认估价公平,不必再发还他的产业。对这种划分,苏东坡颇为愤慨,他以为

不符合圣旨的本意。

    不过这只是百姓的权益被官僚骗取的一个例证而已。苏东坡把圣旨被曲解误用

的事,一件件指出,都是使百姓蒙受损失的。他堂堂正正的理由是,民脂民膏已挤

干,他看不出来再从无力偿还的人民身上去收二十年的老账,这样对朝廷还有什么

好处。比如说,酒务方面欠债的一千四百三十三件案子之中,经过官家二十年来的

催缴,尚有四百零四件是人民弃家逃走,不敢重返故久而有关钱数不过约有一万三

千四百贯而已。即便情况一直不变,一直催讨,也不会收回此一笔欠债,何不立即

宽免,以收民心?

    在苏东坡等了一百零八天音讯沓然之后,那年九月,他又上一本,追问以前所

上的表章,有何下文?这是上太后的机密本章,太后交给了中书省,饬令速办。十

二月十九日, 户部有给苏东坡的复文, 说原本章遗失,要他再上一份。元佑六年

(一0 九一)一月九日,苏东坡又抄一本送至。附加注明,说二十年来商业萧条,

官家只有恢复老百姓的信用和存款,税收才增收有望。这是那份呈文的结尾语。但

是事过两年,朝廷仍然毫无行动。

    同时,江苏湖泊地区又逐年歉收。元佑七年(一0 九二)饥荒酿成巨灾。据苏

东坡的报告,苏州,湖州(吴兴),秀州(嘉兴)地区,人民死亡半数。大批逃荒

的难民渡江北来。后来虽然积水渐退,田界全失。苏东坡说:“有田无人,有人无

粮,有种无牛。潭死之余,人如鬼腊。”据苏东坡的看法,在朝廷尽量扶持之下,

此一地区需要十年才能恢复。他又指出,倘若当初朝廷采取他所建议的措施,所需

款项不及后来赈济所需之半数。他说:“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

呜呼,天下苍生,奈何!奈何!

    元佑七年(一 0九二)五月十六,苏东坡又再谈宽免官债一事。他在自己治下,

不管别的官吏如何,他把圣旨照自己的看法解释,宽恕了圣旨所列的一切案件,情

况不明的疑案,则延期一年再办,等待朝廷决定。他深信人民的信用若不恢复,情

况的严重不会和缓,商业也不能复原。巨债高利则像百姓项间的石头枷锁。百姓的

信用一旦毁灭,商业必然随之瘫痪。万恶必由此而生。他又上了一道长五千字的表

章,细论处理呆账的办法。有些人为买公产而欠债,还有青苗贷款债,官谷债,春

税和秋税债,也有入欠市易局的债,而市易局己经废止,朝廷下令分十期(半年一

期)清还,有人因旧债还不出而又欠了新债。此等情况和在杭州所上表章中列举的

四种债务,共达十种之多,朝廷终于先后下令部分宽免。苏东坡回顾一下全部情形,

拟定了详尽的办法。最后,他说:

    臣顷知杭州,又知颖州,今知扬州。果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

欠所压,日就穷建。死亡半年,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

公私并困。以此推之,天下率皆然矣。

    臣自颖移扬,舟过壕、寿、楚、泅等州,所至麻黄如云。臣每屏去吏卒,杀入

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日,

犹以生。若丰年举债积欠,青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

臣亦不觉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城民……

    孔子日:“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水旱杀人,

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车,不下五百人。以

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这道表章呈上去一个月之后,他又上一道私人表章给太后,建议皇太后颁布如

他所拟的如此一道圣旨:“访闻淮浙积欠最多。累岁灾伤,流浮相属。今来淮南始

获一麦,浙西未保丰凶。应淮南、东西浙、京田诸般欠负,不问新旧,有旧官本,

并特予权住催理一年。使久困之民,稍知之饱之乐。”随后,他又请太后按照他前

一道详细的表章分别拟定条文,处理债务。

    元佑七年(一O 九二)七月,苏东坡所催请各点,朝廷正式颁布施行。他是如

愿以偿了。表章中所提的公债,全部由朝廷下令宽免了。



第二十四章  二度迫害

    在元佑八年(一0 九三)秋天,有两个女人逝世,就是苏东坡的妻子和当政的

皇太后,我们几乎相信两个女人都是苏东坡的守护神,说来似乎神秘难解。她俩的

去世和苏东坡命运的逆转,赶得极巧。苏东坡的妻子死于八月初一,太后则死于九

月初三。苏夫人死时,苏东坡正洪运当头,这时苏夫人去世,正好躲开了苏东坡一

生中最为凄苦伤心的一段。苏东坡应召离开扬州还朝之后,先做两个月的兵部尚书,

十个月的礼部尚书,他弟弟子由则官居门下侍郎。苏东坡的夫人曾陪同皇太后祭拜

皇陵,享受她那等级贵妇所能享受的一切荣耀,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已然婚配,都

在身旁。迈是三十四岁,造是二十三岁,过是二十一岁。次子娶的是欧阳修的孙女。

所以苏夫人的丧礼是完全按着她的身份隆重举行。她的灵枢停后在京西一座寺院里,

一直停到十年以后,子由将她的遗骸和她丈夫埋在一个普通的坟墓里。苏东坡给她

写的祭文措词妥帖,典雅含蓄。说她是贤德的妻子,贤德的母亲,视前妻之子一如

己出。丈夫宦海浮沉,穷达多变,为妻子的一直心满意足,绝无怨尤,苏东坡誓言

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妻子死后百日,苏东坡请名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

请和尚给她诵经超渡往生乐土时,将此十张佛像献与亡魂。

    说正格的,皇太后,也就是神宗之母,当今皇帝哲宗之祖母,也曾经是苏东坡

的守护神。她之去世也就是苏东坡的没落之始,也是她当政期间那些贤臣的没落之

始。这位贤能的老太后已经感觉到一种政情的改变,因为皇孙已经在她身边长大,

而且她对此皇孙之品性十分清楚。这个孩子有点儿艺术天分,可是在别的方面则很

轻率卤莽,脾气暴躁,颇容易被老奸巨猾的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养成了对祖母

的反感,这颇为王安石一帮人所利用,并且很可能最初是由王安石那群小人挑拨而

起的。

    在老太后去世前十天,六位大臣进宫探病,其中有范纯仁、苏子由。

    老太后说:“我看我也好不了啦,与诸卿见面之日已经不多。汝等要尽忠心扶

保幼主。”

    众大臣将要退去之时,皇太后示意范纯仁留下。皇帝哲宗即命别人退下,只留

下范纯仁和吕大防。

    皇太后捉到一个窃窃私语之下的谣言,说她阴谋不利于当今皇帝,想使自己的

儿子取而代之。她说:“先王神宗皇帝嘱咐老身在当今皇帝年幼之时处理国政。在

过去九年,诸卿曾否看见我对我娘家高姓特施恩典?”

    吕大防说:“没有。太后从未对娘家特别开恩,而是完全以国家利益为重。”

    太后两眼垂泪,她说:“我自信诚然如此。也因此现在我临终见不到我那亲生

的儿女。”因为太后没使自己的儿子在京为官。

    吕大防说:“臣深信太后必可早日康复,要听大夫的话,现在最好不要说这些

事情。”

    皇太后说:“我想在你们面前告诉皇帝几句话。我知道我死之后,大臣之中有

很多人要愚弄皇帝。孙子,你可要提防那些人。”说着转脸向吕、范二人说:“我

的意思是,我死之后,你们二人最好辞官归隐,因为幼主必然另用一批新人。”

    然后她问近侍是否已邀请来探病诸大臣留此用膳,她向吕、范二大臣说:“现

在去用饭。明年今日,莫忘老身。”

    皇太后刚一去世,苏东坡即获得外放。一如他之所请,他的任所是个问题诸多

号称难治的地方。他奉命统领河北西部,并指挥该地区的步兵骑兵,官行设在定州,

离北平不远。按照宋朝制度,文官往往担任军职,而以武将为副手。苏东坡担任此

一官职一短时期,甚为有趣,因为可以看出一个诗人画家如何在军旅中发号施令。

当时军中行政腐败,兵饷过低,衣食俱差,军营破烂。处处腐败,军纪废弛。兵与

军官沉溺于酗酒赌博。遇敌不是溃不成军,就是逃逸无踪。苏东坡开始修缮营房,

整饬纪律,对腐败军官予以惩处或革职,先使士兵吃好穿好。

    有些低级军官看见苏东坡惩治腐败的军官,前去密告上级。苏东坡告诉他们说:

“这个你们不要管,这是我分内之事。若许下级官兵控告上级官长,军纪岂不荡然

无存。于是他也将此告密者一并惩处。他任一地方军之首长,对自己当受之礼貌尊

敬,甚为重视。他身着正式戎装,举行校阅,与将校副官按照阶级站立。当时军中

首领王光祖,乃一骄悍老将,在此统制此一驻军多年,现在觉得自己的权力渐被剥

夺。在一次校间之时,拒不参加。苏东坡下令命他参加,老将只好听从命令。

    一个王朝若是不发生悲剧,若想保有此一王朝的权力,那些皇后则必须生一连

串贤德多才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但是这是无法保证的,是人问闻所未闻的,

经所未经的。天才不必然产生天才,英明之主早晚也难免生出庸弱邪恶的后代。国

家的太平安乐,甚至历史发展的路线,完全要以一家遗传基因偶然的改变为转移。

造物不容许某一家一姓将英才独占,所以路易十六不同于路易十四,乔治三世也不

同于乔治二世。法国大革命和美利坚民主国之得以成功,要拜谢这两位法英帝王的

神经质的头脑之赐了。

    现在身登王位的幼主,年只十八岁,而性好女色,时常辍学。因为元佑年间的

士大夫给大后和幼主上表进谏,劝幼主不应当沉溺于女色,应当研求治道,好学深

思,因此小皇帝对元佑这些儒臣早存厌恨之心。皇帝四周时常有二十个双十年华的

少女伺候,这也是皇家老例。后来,皇帝告诉章停,说一天忽然发现十个宫女全都

不见,另来了十个接替她们。几天之后,这十个又遭撤换,临走告别时,显得都曾

哭过,好像曾被祖母严密盘问过。

    这位年轻皇帝何以对两位大臣如此痛恨,必须说明一下。刘安世几遭谋杀,幸

遇一个好机会,才得活命,范祖禹则遭流放而死。前四五年,出了一件事。一天,

刘安世想为他嫂子雇一奶妈,居然不易找到。徒然等了一个月,刘安世大发脾气,

向佣工介绍所的老妇人问为什么找不到人。

    老妇人说:“大人,小的正尽力找呢。宫里的总管大人要十个奶妈,今天才找

到送去。”

    刘安世大惊道:“荒唐!皇帝还没娶后,雇奶妈干什么?”

    老妇人解释说,东宫门的老爷们向她严厉嘱咐要她保守秘密。刘安世还是不肯

相信。他给宫廷内总管办公室的一个朋友写了一封短信,那个朋友证明是确有其事,

因此,刘安世上了一道表章,几件事之中有一项,他说:“乃者民间欢传宫中求乳

温,陛下富于春秋,未纳后而亲女色。臣初闻之,不以为信,数月以来,传者益多。

言之所起,必有其端。”他警告说,如果任凭闲话这样传下去,民间恐怕对此事不

高兴。

    另一个大臣范祖禹,给皇帝上书说:“臣今秋闻外人言,陛下于后宫已有所近

幸。臣诚至愚,不能不惑。陛下今年十四岁,此岂近女色之时乎?岂可不爱惜圣体

哉?”

    有人说这谣言是出乎误会。一天,散朝之后,皇太后要吕大防暂且留下,对他

说:“关于宫中雇奶妈之事,刘安世上了一道表章。他用意至善,只是不了解其中

实情。皇帝并不需要奶妈,是几个小公主还要吃奶。皇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夜里睡

在内宫。这种谣言,毫无根据。我问过宫女,问不出什么。告诉刘安世,不要再奏

这件事。”

    吕大防说:“刘安世是御史,按照习惯,我做宰相,是不能私下见御史的。”

    皇太后说:“那么怎么把我的话告诉他呢?”

    吕大防说:“我常在集英殿看见范祖禹。我告诉他太后的意思,叫他告诉刘安

世。他俩也是同乡。”

    太后说:“范祖禹也奏过这件事。你告诉他也不要再奏了。”

    等这话传到刘安世,他对范祖禹说:“这与圣德有关,我怎么可以闭口无言呢?

你为陛下近臣,也应当直言无隐才是。”

    范祖禹回答说:“我已经说过。”

    二人认为雇奶妈之事虽然也许出于误会,他们还是应当忠言直谏才是。但是刘

安世得罪的尚不仅是皇帝一个人。在皇太后摄政期间,他还反对过对章停的赦免于

罪,因而惹起此一邪恶阴险的小人毕生大恨。

    在另一方面,章停,这个苏东坡的故友,则利用年轻皇帝的好色。后来有人因

此弹劾他:“以娼优女色败君德,以奇技淫巧荡君心。”他知道皇帝的宠姬是“刘

美人”,并不是皇后。我们不必详叙此皇后的经历,北宋灭亡之后,她还在世,她

的荣枯沧桑史,可以写成一部好小说。我们只提她曾被诬告用邪术吧。有人用道士

的符咒纸人从窗口扔到她屋里,恰巧又被调查者发现。宫女在折磨答刑之下,被迫

做证说,曾经看见皇后用针刺在刘美人的纸像心上,这是道士的邪术,能使本人心

痛。有三十个宫女几乎被鞭答而死。这件案子不由正式法厅审问,而是在宫中暗中

进行的。皇后于是正式贬为尼姑。刘美人这才扬言心口不再疼痛。她被立为皇后,

而年轻皇帝也快活了。可是,后来这位刘美人却因故寻了短见。

    帝国命运之所寄,国家治安之所系的宋室皇孙,竟是这样的性格。几个奸佞之

臣来玩弄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国家陷于无可救药的混乱,已可未卜先知了。

    新朝的新口号是两个字“绍述”,是率由旧章无违祖制之意,在中国人看来自

然是合理合法的。皇帝立刻就要将神宗的新政新经济政策重新恢复了。这样,在皇

太后摄政期间的老臣,都可以被控破坏他父王的德政之罪,这就是不忠于先王。在

以前控告苏东坡时,就屡次以此为题。但是神宗自己的生身之母,在皇帝和大臣面

前,曾经证明神宗晚年已然深悔过去的错误,这反倒不足重要。众官员曾提醒皇帝

皇后对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足为重。对所有反对新政的政党,都挂上破坏先王德政

的罪名而贬谪之,倒是方便省事。

    现在是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的初夏,在“三面杨”推荐之下,章停官拜

相位。为了使皇帝深信所有元佑诸臣都是皇帝的敌人,章停以他们都犯有破坏先王

的新政之罪,而予以控告,还嫌不够。章停这群人都是精明能干的政客,他们必须

使皇帝痛恨所有元佑诸臣不可。当然,最足以伤害到皇帝个人的,莫如说某人当年

曾与皇太后密谋夺取他的皇位。由于死无对证,又由于对宫廷官吏采用刑逼,阴谋

之辈自然能捏造莫须有的造反谣言。

    当年老皇太后摄政之时,章停和蔡家弟兄皆投置闲散。蔡确因怨生恨,因而传

播太后要使自己的儿子身登皇位。蔡确的阴谋败露,被流放而死。现在皇太后已死,

谣言复炽,成了重要的政治问题。

    现在他们控告的,是司马光和王桂是此一阴谋的共犯。但除去据说有两段对话

之外,别无证据。已死之人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据说司马光曾经和范祖禹讨

论过此一问题。范祖禹而今正贬谪远方,即便受到盘问,一定坚决否认。总之,现

在已经捏造出一个印象,就是老祖母在世之时,一直想排斥自己的孙子。她的两个

私人秘书,一个叫陈衍,已经贬谪到南方,他不在京都时,把他的案子审问判决的,

判处死刑。另一个调进京来。章停和他有一段交道。在使他受了一段苦刑之后,章

停告诉他面前有两条路走,一是死,一是以皇太后秘书的身份,为这次诉讼,证明

皇太后曾经密谋排斥她的孙子。那位秘书大呼道:“天哪,我怎么能证明皇太后没

做的事呢!”他不肯屈服,调查就必须再往深进行。但是章停和蔡氏弟兄,却弄得

皇帝对司马光和元佑诸臣觉得疑云重重了。

    皇帝问:“所有元佑诸首脑人物都会如此吗?”

    章停回答说:“他们都有此意,只是没机会实行罢了。”

    一个推翻皇帝的大阴谋已经揭开,年轻的帝王冲冲大怒。一群奸党甚至说要把

太后的灵牌排除在祖庙之外,幸亏幼主还没糊涂到误听此等谗言的地步。他对章停

说:“你要我永远不进英宗先皇帝的祖庙吗?”但是罢黜、监禁、贬谪的圣旨,简

直密如雨下。与苏东坡同时,有三十几个元佑期间的大臣受了降官或贬谪。惩处大

臣人数之众,为往古所未有。章停报仇的机会终于到来。他现在冒着恶魔般的怒火

在疯狂般进行,因为皇太后摄政期间,他曾身遭监禁,当年苏东坡预测会犯谋杀罪

的人,现在当权了。正如同他当年横过下临不测之深涧的一条独木桥,他一向是天

不怕地不怕的。在京都之时,他曾和他族叔的情妇通奸,他曾经从窗子跳出来,砸

伤一个街上的行人,但是那件事情没有认真起诉。在王安石当权之时,正人君子派

的大臣都因进忠言而丢官,章停则左右逢源,步步高升。

    现在章停刚在四月官拜宰相之职,他立刻把旧日的狐朋狗党都召还京都,界予

重位。这一群人,也非比寻常,都是精力过人,长于为恶。“三面杨”是他的莫逆

之交。蔡确已死,但是别的人还活着。巨奸吕惠卿又已得势,但因过去名声狼藉,

并未能飞黄腾达。其他王安石的亲信,如曾布,也已经奉召还朝。北宋的歪才巨率

蔡氏兄弟,现在又跨踞政坛的津要之位,以其虐政引导北宋走上了灭亡之路。倘若

中国历史上要找一个时期以其极端的残暴混乱著称,则非蔡京当政时期莫属。他给

皇帝建造一座精美的花园,因此使百姓遭受的茶毒,在中国历史上,到了使人毛骨

惊然的地步。皇家一座乐园也无须乎压榨那么多的民脂民膏,使老百姓那么肝脑涂

地呀!园中的奇花异石,每一件都要了几条人命。读徽宗的赋,和大臣作的诗,赞

美御花园犹如神仙世界般的美丽,以及其假山、溪流、岩石等等,使人脊椎打战,

感觉到中国文学史上无可比拟的悲剧意味。其悲剧意味,是在于这些诗赋作者并不

知道那背景之凄惨可悲!

    若把这第二次对儒臣的迫害和王安石的放逐政敌相比,第一次迫害,只是小孩

子的把戏而已。司马光和吕公著已死,但不得在九泉之下安眠。这两位当年的宰相,

躺在坟墓之中,仍两度遭受降级,并剥夺爵位和荣衔。但是这还不够。章停曾正式

提请皇帝下诏掘开司马光之墓,砸烂棺木,鞭答尸体,以为不忠于君者诫。在年轻

皇帝的心目中,司马光是元佑年间不忠不信、邪恶奸夜的征象。在朝廷上这样讨论

之时,所有其他大臣全都认可。只有一个人,许将,一言不发。年轻的帝王对他打

量一番。散朝之后,命许将留下。

    皇帝问他:“你刚才为何闭口不言?”

    “因为臣认为说话并无用处,而且只为本朝留下一个污点。”

    皇帝并未下此诏书,章停并未如愿以偿,但是他的其他迫害阴谋却成功了。司

马光家的财产没收了,他子孙的俸禄官衔取消了,朝廷给司马光坟墓上踢建的荣耀

牌坊拆除了,皇太后为司马光赐建的碑文给磨平了。一个官员甚至奏请朝廷应把司

马光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于以毁灭,有人反对,说当今皇帝的父亲曾经为《资

治通鉴》写过一篇序。这条驳不倒的道理似乎那个白痴皇帝还很重视,这部宋前的

正史才得保全。章停要把司马光开棺鞭尸的梦想落了空,他坚持,凡是对司马光后

代有害的措施则绝不可放宽。曾布屡次劝章停和蔡氏兄弟不要过为已甚。他说:

    “我想削除朝廷官员后代子孙的官爵荣衔等一事,我们不要开其端。不要忘记,

这种情形也许有一天会落在我们后代的身上。再者,司马光和韩琦的子孙受皇家恩

赐已经十年左右。一旦削除,近乎残忍。”

    章停说:“不然,韩琦辞官也不过在数年之前。”

    曾布又接着说:“已经有六七年之久了。再者,他当权的时间也不久。要坚持

惩处后代,那就只惩处司马光和吕公著的后代好了。我觉得咱们不应当惩罚所有他

们的后人,只要削除死者的爵位也就够了。”

    章停说:“这又有什么用!甚至开棺鞭尸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害处。把死人降级,

他们又吃了什么亏?咱们能做到的最实际的,就是惩处他们的后人。”

    曾布说:“你若那么做才满意,可是咱们还再多想一想,我也没有别的,只要

咱们千万别创下先例。”

    曾布以富有经验者的声音这样说,章停后来果然作法自毙。他对苏东坡兄弟苛

酷无情,在苏氏兄弟流放期间,他都不愿人家有一个舒服的住处。子由贬谪在雷州

时,他把子由从官舍中逐出,迫得人家向民家租房居住。章停立刻利用这个机会,

控告苏氏兄弟藉用官势,强租民房。这个案子又经官家调查,子由拿出租约为证,

才算了事。后来,章停也流放到雷州同一地方,也轮到他租房居住。当地老百姓恨

此奸贼,对他说:“我们焉敢把房子租给你?以前我们把房子租给苏氏兄弟,几乎

惹上了麻烦。”

    章停并不是有虐待狂,他只是一心想报仇。又怕不把敌方斩草除根,怕有一天

会东山再起。除去韩维之外,所有官吏都远贬到南方或西南,以种种不同的方式,

或充军,或当酒监,仇恨不太深者担任太守职务。甚至年迈苍苍的文彦博,与人无

冤无仇,四朝为官,在九十一岁高龄,也降级罢黜,遭受屈辱,一个月之后,便呜

呼哀哉了。吕大防、范祖禹、刘挚、梁带,都在流放中丧命。以上最后二人同死在

七日之内,而此时章停曾派出两个特使向各流放中的官员暗示自杀之意,使人相信

他们都是被暗杀而死的。章停胸中仇恨会如此之大,他竟发出命令不许梁泰运尸回

籍,归葬祖荧。这是中国人认为最残忍的一类行为。

    章停最恨之入骨的莫如刘安世,因刘安世曾反对朝廷赦免他。朝廷曾派一个使

臣远至南方把老太后的一名秘书处决,章停也要他去看刘安世,因为当时刘安世也

流放在南方,让使臣暗示刘安世自杀。刘安世是有名的好人,使臣竟不忍心开口。

章停不能达到目的,乃和当地一商人勾结,给他一个税吏的职位,让他前去谋害刘

安世。这个商人已经在前去害人的途中,匆匆忙忙之下去完成此项杀人的任务,以

使刘安世来不及逃脱。刘安世家已听到有此消息,全家正在哭泣,但是刘安世本人

则泰然自若,饮食如常。半夜时分,此商人到达,走到门口,竟口吐鲜血,倒地而

亡。刘安世后来竟得寿终正寝。

    在此惨酷的迫害鬼影的幽冥地界里,范纯仁的性格人品还放出一道光明。苏东

坡遇见名相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甚早,那是在苏东坡和父亲弟弟三人入京途中,在江

陵小住休息之时。后来一直相交甚善,彼此敬慕。但是苏东坡与他的交情不像和另

外那两个姓范的朋友,范镇和范祖禹之间那么亲密。范纯仁为官清白,为名相之子,

而且是接受太后遗诏的两位大臣之一。年轻的皇帝知道他的名望,所以迄今还未予

加害。在四月,苏东坡与另外三十人同遭流放之时,范纯仁请辞官归隐。在他力请

之下,皇帝允许他退隐于京都附近家中,而章停则想把他和那三十人一同流放。

    章停说:“他也属于那一党。”

    皇帝说:“纯仁公忠体国,并非元佑党人;他只是要辞官退隐而已。”

    章停说:“但是他之辞官表示不服,显然他与元佑党人同调。”

    范纯仁并未家居甚久。吕大防,他虽然并非重要领导人物,但为政斐然可观,

现在已经七十多岁,身老多病,已然在外流放一年有余。按照儒家人道精神,如此

相待,实属不仁。但是没别人敢挺身而出,为此老人一言相救,只有范纯仁肯冒此

风险。范纯仁的亲友都设法阻止他,但是他说:“我年近古稀,两眼将近失明,难

道还愿贬谪外地跋涉千里吗?但是此事我义不容辞。我知道后果如何,但是势在必

行。”他上书当朝,请恕此老相,自己当然也被流放到南方去了。

    老人欣然就道,由孝顺和睦的一家人跟着。每逢子女痛骂章停,他就制止他们。

一次,翻了船,他被救上来,衣服全都湿透,他转身向子女们戏谑道:“你们把这

次翻船也赖章停吗?”他几乎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仍然和家里人过得很快活。后

来,这位年轻皇帝去世后,新皇帝即位,对他爱顾有加。朝廷派御医前往诊治,井

想要他重任宰相,但是他谢绝不就。在他遇赦之时,他家已经有十余人贫病而死,

他自己则死于北归途中。

    这次迫害自然也包括苏门四学士。流放出去的人也难落个消停,因为他们在流

放中时,官位还继续贬低,而且还随处调动。朝廷为迫害元植大臣,还特别设立机

构,所以元佑大臣无一得以幸免。此一机构把由神宗元丰八年(一O 八五)五月至

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四月十年,太后摄政期间官方的资料,全予臼档,甄别

管理。只要开口反对王安石的财政经济政策,即以毁谤神宗论罪。在他们经详细调

查之后,先后惩处了官吏八百三十人,分类档案计有一百五十二卷。终于在建立元

佑党人碑时,迫害达于极点。元佑党人碑见第一章。

    三月里,子由遭到罢黜,他是一直反对归回祖制的“绍述”政策。但是他遭罢

黜的方式,足以证明那位年轻皇帝的昏庸。子由从历史引证前例,表明后代帝王往

往修正前代帝王的政策。在那些伟大帝王之中,他引证的是汉武帝,在汉武帝统治

下,中国的疆土开拓到突厥以外各地。那时章停尚未拜相,当时有一李姓官员,想

把子由的地位取而代之。他向年轻的皇帝说,子由把神宗比为汉武帝,是对神宗不

敬。小皇帝对历史无知,便信以为真,便削除子由的官职,发到汝州为太守。数月

之后,又调到高安。



第二十五章  岭南流放

    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四月,章停为相,他首先向苏东坡开刀。苏东坡是

贬谪到广东高山大疫岭以南的第一个人。他被罢黜,剥夺了官阶,调充英州太守。

他并非不知道会有这类情形,不过不知道第二次迫害会严重到什么程度。皇太后去

世后,在往定州就职前,他正式辞行时,皇帝未允谒见,他就觉得危险即将到来了。

他曾先后教过那个年轻皇帝八年之久,对他很了解。一年以前,他曾在一道表章里

向小皇帝说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纳臣子的忠言,苏东坡宁愿做“医卜执技之流,簿

书奔走之吏”,也不愿在朝中担任侍读之职。

    可是来日如何,他并不真知道。左降英州太守并没有什么特别苦吃。章停也算

他的故交之一。在年轻时他和章停往陕西山中游历,苏东坡曾戏称章停将来会杀人

不眨眼,不过二人还始终算是朋友。他自己的遭罢黜失官,他倒不以为奇。向朝廷

弹劾他的数十条罪名,也是旧有的,而且已经弹劾多次。不外乎是“毁谤先王”,

这个罪名是攻击元柏旧臣的陈词滥调。而罪证是在皇太后摄政期间,他代拟圣旨罢

黜王安石一派小人。他代拟一般的圣旨倒无何重要,因为他是奉太后之命行事的。

罢黜苏东坡的圣旨如下:

    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子言低诬圣考。乖父子之恩,绝君臣之义,在于

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汝斌文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然而自绝于

君亲,又将谁态?

    苏东坡现在要跋涉一千五百里,自中国的北部到中国的南部。他觉得他一生只

是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现在只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这旅程是他狐狐落地

时已由神灵决定,不过到现在他才充分明白罢了。在他五十七岁时,他已经饱历命

运的荣枯盛衰,现在命运的转变,在他也不以为奇了。命中注定他最后要完全与政

治断绝关系,要符合他的宿愿,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他现在向前行进,

无忧无惧,心中一片安温宁静。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何等问题,何等情形,

他都以真诚勇敢之态度相向;他愿把一切付诸天命。

    苏东坡以第一个牺牲者的身份,横越中国南部巍峨雄伟的山脉,受难之中却有

一分卓然不群的优越感,他与家人启程南下。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离国都

很近,苏东坡先去看他,在金钱上弄得些接济。苏东坡对理财一事,并不见长。虽

然在皇太后摄政九年期间,他走过一段好运,但时常各地调动,俸禄随即花光。另

一方面,他弟弟子由宦途较为平稳,直升至宰相之位。苏东坡前去时,子由只能给

他七千缗,供他家人在宜兴安居之用。他从子由处回来,发现又官降一等,但到南

雄的派令并未改变。他给皇帝上了一道使人读之恻然的表章,请求允许乘船南下,

做为对老师的一点儿恩宠。他怕陆行一千五百里,会身染重病而死于道侧。所请得

蒙恩准,他送全家,包括三个儿媳妇到宜兴的苏家。大家泪眼相望,苏东坡决定只

带朝云和两个小儿子同行。

    他们到了南京对岸的仪真,已经是六月天气,迫害元佑儒臣的行动正在雷厉风

行,名公巨卿之遭流放者,已有三十余人。苏东坡现在是第三次降官。他已经不够

太守的资格,而是改派到广州渔东七十里的惠州充任建昌军司马。情况已完全不同,

他决定让次子回宜兴农庄去,自己只携二十二岁的儿子苏过、朝云、另外两个老女

仆前往。他的门人张来,这时是靖州太守,派遣了两个老兵一路伺候他。

    但是沿途穿过美丽的乡野,经过高山深谷,看动人心神的急流高山,苏东坡都

充分观赏。他坐的是一只官船,在九江以南邵阳湖停泊时,出乎他意料,第四道命

令又来到,又把他贬低官阶。运输官听到这条命令,派一队兵来要将船收回。兵来

到时正是半夜。苏东坡与军官商妥,许他在船上住到次日中午。这时离通往南昌的

湖上码头还有十二里。他若运气好,明天午前能到南昌,就安全无事;若遇逆风,

他和全家以及行李就只好被抛下船来。他到龙王庙去祷告,因为龙王是主管水上安

全的。他向龙王陈明他如今身陷困难,他说明天早晨若到不了目的地,便须露宿野

外了。他刚一祷告完毕,一阵强风吹来,船帆涨满,船向前行走极快,还不到吃早

饭时间,船就到达了。后来,在他回程时,他写了一篇祭文,向龙王道谢。

    在九月,他跨越有名的大疫岭,大疫岭在中国古代为赴广州的旅客必经之地。

这道关隘是一条遥远危险的旅途,通过之后,便到了另一个境界,多少旅客往往是

有去无回的。一条铺石头的路,在关隘两侧各有三四百码长,道旁有浓荫茂密的树,

为旅客遮蔽太阳,供旅客歇息。行人到此,不由唱然兴叹,多在岩石上题诗寄慨。

立在此处山峰上,头上云天,不过飓尺,苏东坡觉得自己犹如梦游,不复知自己肉

体之躯在何处所了。从那样高处,他能看到人的渺小,行为的卑鄙,山上的清风把

他胸中的尘思俗念,一扫而空。横过了关隘之后,他游历今日的南雄和南华寺,中

国佛教禅宗的圣地。

    在南雄和广州之间,他碰见道士老友吴复古。从此之后,在苏东坡流放期间,

他一直与吴复古交往很密切。吴复古是一怪人。在过去那些年,在苏东坡的生活里,

他曾在不同的处所突然出现。苏东坡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济南,后来又在京城碰见

他。此人从事何种活动呢?难道他没有职业?他何以为生?他与苏东坡要好,难道

是有所求取?特别是等到苏东坡在朝得势之时吗?可是他向苏东坡从无所求,也不

曾求苏东坡为他转求他人。过去不知他流落何方,而现在又忽而相遇,不在别的地

方,偏偏在此,苏东坡又遇到他。吴复古是真正的道士,身体精神,轻松自在,一

心无忧无虑,这是道家极其重视的,由于身体强,欲望少,他们大多能过一种为人

所艳羡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要获得此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必须摆脱名利,吃粗茶淡

饭,穿衣住处不讲究,步行千里,睡在旷野,不视为苦事。吴复古对此世界一无所

求。他时隐时现,等于随时提醒苏东坡,倘若他不为政治所纠缠,他就过那种飘荡

不羁的日子。

    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十月二日,是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前两年,苏

东坡到了惠州。好多事对他都显得新奇,可是又似乎熟悉。广东是亚热带,他看见

橘林、甘蔗、荔枝树、香蕉园,还有槟榔树。决不是个不适于生活的地方。有两条

河自北流入,在城东会合。前半个月,苏东坡在地方太守礼遇之下,住在政府官舍

中。他立在两河会合处的合江楼上,看见宽广的溪流在下面城边流过,对岸间善县

的县城,就建筑在陡斜的山坡上。沿河是岩石和巨大的石卵,闲散的人正在那儿钓

鱼。城的正北就是罗浮山和象头山,他知道以后他会去揽奇探胜的。

    这里就是中国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处处是浓绿的草木和亚热带

的水果,的确是“岭南万户皆春色”。当地百姓看见苏东坡这位诗人,都觉得惊讶,

不知他为何故被贬谪到他们这个地区来。苏东坡想到苏武,苏武被匈奴单于流放到

漠北,从没料到在暮年还能回到中国;他又想到管宁流放到辽东,竟愿居住在那里

终身不去。惠州很美,当地居民也对他很好。等后来他迁到对岸的嘉佑寺之后,他

说不久“鸡犬识东坡”了。

    在对岸松风阁里他写了一封短笺,把他对人生的态度表现得最好。搬到嘉站寺

之后,他常在山顶的松风阁里留连不去。一天,他正回家时,看见松风阁高高超出

树顶之上,他的两条老年的腿感觉到疲倦。他忽然想:“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

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人若悟此,当恁么时也不妨歇歇。”

    如今他又恢复到“依然故我”了。在广州之时,他买了些上好的檀香,现在喜

欢闭门静坐,细闻此香味,思想往日过错。有时窗外凉风徐来,他下午酣睡,等屋

顶一个乌鸦把他唤醒,忽然觉得自己已然无官一身轻。看见宽阔的河面反光,映入

书斋,他心想,这与明月在天一样好。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以为天空有云、有月光会

更美。他以为天空无云,正如一尘不染的良心。

    他给朋友写信说:来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无挂虑,因为已经乐天知命。黄

州老朋友陈糙写信说想来探望,由汉口到惠州有一千里之遥。苏东坡给他回信说;

    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虽蛮多百之邦行矣”;

岂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觉三山硅步,云汉路尺,此未易遗言也。所以云云者,欲

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就,莫作儿

女态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

读此,捧腹绝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迹,山上布水三十切。雷辊电散,末易名状,大

略如项羽破章邯时也。 自山中归来, 灯下裁答,信笔而书,纸尽乃已。三月四日

(绍圣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绝不寂寞。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邻近地区的官员都利用此一难得

的机会来与这位杰出的诗人相结交。惠州东、西、北三面,计有五县的太守,不断

给他送酒送食物。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罗县令林杯变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其他至交

如杭州僧人参寥、常州的钱世雄,不断派人带礼品药物、书信来探望。苏州有一个

姓卓的佛教徒,步行七百里给太湖地区苏家与那里的朋友来送信。苏东坡在宜兴的

两个儿子老不曾听到父亲消息,十分焦虑,姓卓的听到,他说:“这个容易!惠州

也不是在天上,是不是?若是走着去,总可以找得到。”姓卓的便步行出发,走上

这条漫长的道路,横越大疫岭,走得满脸紫赫色,两脚厚茧皮,他走到了。

    用这种方法,苏东坡不断与家庭保持联络。道教奇人吴复古和他同住数月,随

后两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职所在的高安,时常往返。另一个苏东坡的同乡道士陆惟

谦,不辞两千里之遥,特意来看他。苏东坡发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酒——“桂酒”,

他说桂酒不啻是仙露。他给陆维谦写信开玩笑说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

之劳,而陆维谦果然来了。

    每过几天,太守詹范就派他的厨子带着菜到苏东坡家来做。过几天,苏东坡就

到城西湖边朋友家喝几杯。那片湖位于山麓,旁边有一个大佛塔,两个庙。有时他

去钓鱼,一直坐在岸边一个巨大的卵石上。一天,他钓到一条大鳗鱼,他带着鳗鱼

和酒到太守家去,在那里吃饭。苏东坡常去游白水山,有时他带着一个儿子,有时

和本地太守或新来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给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几封读之可喜。在一封信里他谈到他临时发明的烤

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

亦有微肉,煮熟热酒渡,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

味。率三五日一铺。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饱刍豢灭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此

虽戏语,极可施用。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

    到了惠州,苏东坡最大的发现,是此地无酒类的官方专卖,每家各有家酿。由

此时起,他开始品尝桂酒,这时他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知己。在给朋友的好多

信里,他赞美此酒的异香。此种酒微微带甜而不上头,能益气补神,使人容颜焕发。

在一首诗里苏东坡盛夸此酒,如果此种酒能开怀畅饮,会感到浑身轻灵飘逸,可飞

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他打听到桂酒的酿造法,刻在石头上,藏在罗浮

铁桥之下,所以只有寻神求仙的人才能寻到。

    苏东坡写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赋。最有趣的是《东皋子传后记》。东部某太守以

酒相赠。他刚刚读完汉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东皋子传》。在他谢太守赠酒的信里,

他写了又启,叙述他饮酒的习惯,偶尔添写了两条人生至乐,不高明的作家必然会

增加到四五条,或写个没完了。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

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闭居未尝一日无客,客

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

    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

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乐,有求则与之。而尤善酿酒以饮客。或日:

“子无病而多蓄乐,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日:“病者得乐,

吾为之体轻;饮者团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皋子待诏门下省,日给酒三升。其弟静问日:“待诏乐乎?”日:“待诏何

所乐?但美酝三升殊可恋耳。”今岭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酿,月用米一斛,得酒

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间复以酒迁予。略计其所获,殆过于东皋子

矣。然东皋子自谓五斗先生,则日给三斗,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

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东皋子与仲长子光游,好养性服食,预刻死日,自

为墓志。予盖友其人于千载,或庶几焉。

    苏东坡写过一篇“酒颂”。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读了他描写陶然微醉的快乐,

也会为之神往的。

    浊酵有妙理赋:

    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为命。

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稻米无知,岂解穷理?翰英有毒,安能发性?乃如

神物之自然,盖与天工而相并。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

徐公之中圣。湛若秋露,穆如春风。疑宿云之解驳,漏朝日之域红。初体粟之失去,

旋眼花之扫空……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

座中客满,惟忧百磕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儒,

夜光之壁,不可以铺。刍豢饱我而不我觉,布帛懊我而不我娱。惟此君独游万物之

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乐;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苏东坡不但是酒的鉴赏家和试验者,他还自己造酒喝。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时期,

他曾试做橘子酒和松洒,松酒甜而微苦。在他写的“松酒赋”里,他曾提到松脂的

蒸馏法,但是如何制酒却未明言。在惠州他造了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尝中国南

方的特产“酒子”。酒子是在米酒还未曾充分发酵时取出来的,所以其中酒精成分

甚少,实际上有些像稍带酸味的啤酒。有一次,在一首诗前的小序中他说他一面滤

酒,一面喝个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他说了“真一酒”

的做法。这种酒是白面粉、糯米、清例的泉水这神圣的三一体之精华,做成之后,

酒色如玉。上等面粉展酿粉,揉成面鞠饼,挂起来干两个月;然后煮上一斗米,在

取出之后用水冲净,晾干;再拿三两翻饼,轧成细粉,与米和匀,放入瓮中,压挤

极紧,中间留一圆锥形小坑,在中间低处流出酒液时,把刚才留下的一部分却粉洒

在中间低处。等酒液已经够多,把压紧的米切开,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为一斗

旧米加入三升新米,再加进两碗开水,过了大约三天到五天,便酿成了六升的好酒。

但是时间的长短,也要看天气如何而定。在热天,酵母要减少半两。

    说公道话,苏东坡在做酒方面,只是个外行中的内行,而不是个真正内行。做

酒只是他的业余嗜好而已。在他去世之后,过和迈两个儿子常被人问到他父亲做各

种酒的方法,尤其是在苏东坡诗和书信中常提到的桂酒。两个儿子都大笑。二子过

说:“先父只是喜欢试验罢了,他只试过一两次。桂酒尝来犹如屠苏酒。”苏东坡

大概是太性急,不能契而不舍研究个透彻。据说尝过他在黄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

几次腹泻。

    在哲宗绍圣三年(一0 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真是不幸,她的名

字始终未能传下来,苏东坡只是称她“堂妹”,或“小二娘”。她丈夫写给苏东坡

的信报告这个噩耗,竟走了三个月。苏东坡对堂妹的钟爱并未少减,这一点在几年

前他写信给一个亲戚,可以证明,因为那封信里他说一次旅行时未能到常州去看她,

始终引以为憾。在最后一年,她与丈夫显然是迁到苏东坡为官的定州去居住。她丈

夫柳仲远,是一个方正的贫儒,并未考中科举,但甚喜收藏字画。苏东坡在京都时,

他曾去拜望苏东坡,苏东坡曾以书画相赠。苏东坡在给程之才的信里,提到堂妹的

死讯,说自己“情怀割裂”,在给堂妹的儿子的信里,也说“此心如割”。用这类

说法表示伤怀,在中文里虽非什么特殊,但所表示的仍是很深的伤怀。

    他为堂妹写的祭文,显然是得到噩耗之后写的,这篇祭文颇有真诚感触,显示

出一往情深之致。文中说,他祖父所有的孙子,只有四个尚在。那四个是东坡、子

由、子安(他伯父之子,在家乡为弟兄们照料祖莹),另一个便是这位堂妹。说她

“慈孝温文,事姑如母,敬夫如宾”。随后谈到私人的感受。他盼她的两个儿子能

长大成人,能够光耀门媚。祭文上说:“一秀不实,何辜于神,谓当百年,观此胜

振。云何俯仰,一螫再呻。救药靡及,庵为空云。万里海涯,百日计闻。柑棺何在,

梦泪儒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搏。”

    一年之后,她丈夫也去世,灵枢南运至靖江附近的老家安葬。

    苏东坡到惠州不久,得到一个消息,颇使他心中焦虑。在过去四十二年中,自

从他姐姐去世,他父亲公开指责他内兄家之后,他和弟弟子由就一直没和内兄程之

才通信或交谈,但只和程家其他弟兄有书信来往。章停听到这件亲家嫌隙,他就特

派程之才专程南下担任提刑, 处理重大诉讼和上诉的案件。在哲宗绍圣二年(一0

九五)正月,他到了广州,是苏东坡到了惠州的三四个月之后,苏东坡摸不清楚程

之才究竟是否已把过去的事置诸脑后,所以完全不知道会有何等情况发生,由于一

个朋友的关系,苏东坡给程之才写了一封客气礼貌的信,因而知道程之才要在三月

到惠州。确知他别无他意之后,苏东坡派儿子过在他来时去接他,并且带着一封欢

迎信,自称:“杜门自屏,省穷念咎。”程之才此时已然年老,年约六十岁。事实

是程之才颇想弥补过去的嫌隙,重获此一门贵亲的友谊。他向苏东坡恳求为他曾祖

父(苏东坡的外曾祖父)写一篇墓志铭。也许是亲戚毕竟是亲戚;也许是眉山城皆

以苏东坡此位大文豪为荣,而程之才也颇有此荣誉感。于是双方的关系又显得真正

亲热起来,由双方交换很多信件诗文,苏东坡也对他有所请求。在惠州过了十天,

程之才又出发视察,不过那一年大部分时光他在广州附近度过。

    有程之才在,并且凭藉他的友情,苏东坡得以对地方颇有建树。虽然苏东坡已

无权副署好多公文,可是他却充分利用他对程之才的影响力。他对朝廷高层政治固

然是已告断绝,可是对邻人和当地百姓的福利,他还是视为己任。倘若有什么事非

法越理,他若能运用势力予以纠正,他不会坐视不顾。绍圣三年正月元旦,博罗大

火,使苏东坡大为震惊。全城付之一炬。地方官对无家可归的百姓都有救济,临时

搭有篷帐供灾民居住,并严防抢劫。官家衙署完全焚毁,全需重建。苏东坡恐怕那

些官衙的积弊恶习又要发生。他怕官方在重建此一城镇时,又要乘机剥削人民,而

地方政府会征用物资民工。他建议程之才令当地政府在市场公开购买,禁止征集民

间物资,征用民工。他指出来,否则“害民又甚于火灾”。

    他站在惠州街上,看到使他十分痛心的事。看见农夫满车装着谷子去向当地政

府缴纳捐税。因为丰收,谷价下跌,政府拒绝收取谷子。这正是苏东坡要管的事。

他一探询,才知道政府要的是现款,因为谷价太低。农民必须在低价市场将谷子卖

出,才能得到现款,可是农民须要缴纳的捐税现款却按粮价高时计算。结果,农民

欠一个粮税,却得卖两斗谷子才够缴纳。苏东坡给程之才写了一封长信,内容雄辩

滔滔,言词峻切,就仿佛以前上皇太后的表章一样,这样把此衙署积弊揭发无遗,

指为向农民纯然勒索。他请程之才和当地的税吏和运输官举行一次会议,并建议当

地政府当依谷物市价向农民征税。数月之后,他听说那三位官员已经决定向朝廷联

合呈请,他十分高兴。

    他现在开始关心惠州城的诸种改善革新事宜。他还是一秉过去喜爱建设的天性,

经过与程之才、几位太守与县令会商,建筑了两座桥,一个在河上,一个在惠州湖

上。为兴建这两座桥,子由的太太捐出不少朝廷当年赏赐她的金币。在忙于进行这

项工程时,他又做了另外一件事,特别受地方居民的敬仰,就是把无主野坟的骸骨

重建一大家埋葬之。重新安葬之后,他写了一篇祭文,安慰那些无名死者。他相信,

那些死者不是平民,便是兵卒。他颇以那些骸骨有些残缺不完,必须合葬为歉,只

希望那些阴魂和睦相处,犹如一个大家庭一样。他又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这纯

然是佛教思想,其基本观念是轮回思想,相信那些鱼也许前生是人身。鱼类一放入

此一放生池内,则生命安全无虞。那个池塘即名为“苏东坡放生池”,直到清末,

当地士绅百姓,还保持在节庆之日,去买鱼放生的风俗。

    他常对做些小事感到兴趣。一件新奇的东西,在几年之前很使他着迷,那时他

正贬滴在黄州,那件东西叫做“浮马”,是插秧用的。插秧是累得腰酸腿疼的事,

农夫必须在水田中涉水而行,整天弯着腰肢劳做。浮马就像在水面飘浮的一只小船,

农人可以坐在上面插秧,用腿当做桨移动,马头正好用来盛稻秧。这种东西既可使

工作进行快速,又可以节省劳力。他想把这种东西向南方推广应用。他对此事非常

热心,在给朋友的信里他多次提到。他给一位太守送行时,曾经告说他要推广浮马

的应用,并且说,为太守成功之道,在于“使民不畏吏”。

    苏东坡既已失去权力地位,又为当政者所不喜,壮年时致君于尧舜与改变帝国

之命运等雄心壮志,已不复当年气概。如今只是惠州一国民而已,他的事也就是邻

居翟秀才和林太太的事,这位林太太是酿酒的,总是赊给他酒喝。他的朋友是道士

吴复古、陆惟谦,和罗浮的僧人。他在学者、太守、县令之中,也有不少朋友。

    他虽然不能做官,他还可以做个热心公益的国民。广州为广东之省会,近在飓

尺,太守王古也是他的朋友。苏东坡因为知道广州有瘟疫流行,就写信给王古,提

议筹备一笔基金,做创立公家医院之用,就和以前他在杭州所力的一样。广州人和

杭州人一样,也是以饮水问题为苦,疾病易于流行也与此有关。他认识一个道士,

那个道士有一套引山泉入广州城的完整计划。广州城内有一口好井,只能供官家用。

不过,广州城七里之外,在一个比广州尚能新居多的地方,有了良好的泉水。苏东

坡把那个道士的引水计划向王古提出,并且建议建设水管引泉水进城。水管可用大

竹管做,此种大竹子在广东东部生产甚多。在山泉所在地须要建一石头水库,用五

根大竹管从此水库引水到广州城中另一石头水库。苏东坡对水管的制造,说明得十

分详细,因为他在故乡曾经见过。竹管接口处用麻缚紧,外面涂上厚漆,以防漏水。

每一段竹管要开一小口,以竹撅堵塞,倘竹管之中有闭塞不通,便打开此小口检查。

他估计约有一万根大约即可敷用。但是这些大竹管必须时常检查,也要按期换新,

就如同现代铁道的枕木一样。必须有官吏时常视察,每年必须从广东东部采购此种

大竹筒备用。他怕给他朋友招不必要的麻烦,他告诉王太守切莫让人知道是他出的

主意,因为当权派对他厌恶。但是王太守后来却因“妄赈饥民”之罪而被革职。



第二十六  章仙居

    苏东坡在惠州的生活,谁都知道是和朝云的爱情相关联的。苏东坡去世之后,

他在白鹤峰的住所经后人辟为“朝云堂”。王朝云是杭州姑娘,她所生的婴儿夭折

之后,苏东坡在第一次放逐北归的途程中,真是使人黯然神伤。从那时起,朝云就

一直和苏东坡生活在一起,现在又随同他放逐出来。秦观赠她的诗说她美如春园,

目似晨曦。她到惠州时还年轻,才三十一岁。苏东坡那时五十七,虽然二人年龄不

同,而情爱无殊。朝云聪明愉快,活泼有生气。苏东坡一生的几个女人之中,朝云

最称知己。她爱慕苏东坡这个诗人,自己也很向往他那等精神境界。苏东坡对朝云

在他老年随同他流离颠沛,不但把感激之情记之以文字,并且写诗赞美她,这些诗

使他们的热情化为共同追寻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谊。

    苏东坡总是称朝云为“天女维摩”(表示纯洁不染之意)。在佛经里有这样一

个故事:在释迎牟尼以一个森林的圣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镇时,一天,与门人讨论学

间。空中忽然出现一天女,将鲜花散落在他们身上,众菩萨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

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来。不管别人多么用力去刷,花朵硬是沾着不掉。天女

问他们:“为何非要把花瓣从此人身上刷落?”有人说:“花瓣与佛法不合,故而

不落。”天女说:“不然,此非花瓣之过,而是此人之过。已然信佛之人,若还有

人我之分,其言行必与佛法相违背。如能消除此种分别,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花

瓣落在身上而脱落下来的众菩萨,都已消除一切分别相。正如恐惧,若心中不先害

怕,则恐惧不能入袭人心。若众门徒贪生怕死,则视听嗅味触各感觉,才有机会骗

他们。已经能争服恐惧,则能超越一切感觉。”

    苏东坡携眷到惠州那年,给朝云写了两首词。其特点在情爱之中夹杂有宗教情

感。第一首是到后半个月内写的,他称赞朝云,说不像白居易侍妾小蛮,因为小蛮

在白居易老时离开了他,而是像通德,她终生陪伴伶玄。他颇以朝云的孩子夭折为

恨,他把她比做天女维摩的敬拜佛祖。她抛却长袖的舞衫,而今专心念经礼佛,不

离丹灶。一旦仙丹炼就,她将向他告辞,进入仙山。那时她不会再如巫山神女那样

为尘缘所羁绊了。

    在第二首词里,爱情升华达到宗教程度,更为明显。其中感情与宗教交织而为

一。那首词是: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著点,更夏文生采。这些个

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跑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

寻一首好诗,要书群带。

    朝云对道家长生术也感兴趣。在惠州,苏东坡觉得到了应当认真炼丹之时。在

惠州那一段时期,不论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时,他总把自己的书斋叫“思无邪斋”,

中国读书人给书斋起名字,总是用几个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学。苏东坡的思想已然发

展到不但喜爱淳朴的生活和纯洁的思想,而且到相信纯洁的思想才是淳朴生活的基

础。 控制自己的心神做为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 是儒道佛三教结合的结论。他在

“思无邪斋记”里所言,并不在此。文内称他专心在小腹下部修炼丹田之气。这篇

文章是一篇韵文,是他的得意之作,但用的是道家法术的神秘文词,译成英文而不

加冗长的注释,是不易看懂的。简短说来,他说到吸收饮食的元气、草木的精华,

再藉铅汞之助,就可以培养元力。还要再辅以日精月华的吸取。他要炼制的是“思

无邪丹”。他相信而今是正当其时,他在一段杂记中说,白居易也曾试过炼制仙丹,

但未成功。白居易曾在庐山建一草堂,其中有一丹炉,但是那座丹炉及丹锅在他接

到朝廷任命为官之前一日坏掉。这就表示长生不死与享荣华富贵,是不可同时兼顾

的。所以人必须决定还是在热闹场中过此一生,还是逃离此红尘世界而求长生。现

在苏东坡相信自己已经向过眼云烟般的繁华梦告别,希望能求得长生不老之术。

    究竟苏东坡对在肚脐之下炼丹田之气以求长生,是抱着何等程度的严肃态度,

则颇不易言。他是个观察锐敏的人,虽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术,他已然看

出来,健康之道在于遵从合乎常识的几条简单规则。在他给患有肺痨病的陆道士的

一封短信里,他说:“科中散云,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

再辅以山中道士所得的卫生环境与运动锻炼,与现代在疗养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

益,即是饮泉水、晒朝阳,等等养生之道。

    另有一条奇怪的办法,朝云也与苏东坡共同合作实行,以求长生。大概从绍圣

二年(一0 九五),苏东坡开始独自睡眠,不再亲近女人。苏东坡在给朋友的一封

信里说:“养生亦无他术,安寝无念,神气自复。”另给张来的一封信里,他说自

己已经独宿一年半,觉得颇有得益。他说节欲之难,犹如弃绝肉食开始吃素,并以

下列方法劝人:比如,决定不吃肉时,不要决定此后永远不再吃肉。可先试戒三个

月,自然易于实行。三个月之后,可再延长三个月,如此继续下去。

    朝云在宗教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况。她在尼姑义冲的教导之下,已经皈归佛

教。对男女“云雨”一事,佛教有其独特的态度。按佛理所示,吾人凭感官所见的

世界,都属虚幻,其终极的真实则是“佛”。人的意识则被知觉习性所包围。人若

想到解脱,必须打破知觉的习惯,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觉。苏东坡和朝云(她现在可

以算是苏东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样看法,现在可以说都是佛教徒。他俩一同

创建放生池,根据苏东坡说,朝云很乐于行善,这是佛教谆谆教训的。

    但是苏东坡还要更多严肃。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后半年,他患痔疮甚为

严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疗。他不但遍读中国医书,而且常把旁人分别不清的药

草写文字说明其异同性质。关于痔疮,他的学说是这样,比如身内有虫啮咬,治疗

之法,是“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连米在内,只吃不

加盐的麦饼和玉蜀黍饼。如此数月,暂时痊愈。

    这时,他对炼丹的成功可能渐趋怀疑。他觉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动,不容易修

炼成仙。他给子由写信,论到朱砂保存的方法,说子由性情平静,修炼较易成功。

《山海经》是中国古代述说远方怪异的书。苏东坡写诗论到《山海经》时,他说:

“金丹不可成,安期追云汉。”即便炼成长生不死之药,又有何用?只要练习深呼

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开始练习了。

    他对来日如何,全然没有把握。他刚一到达,说要以惠州为家。可是他却永远

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派往何处。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们全家自宜

兴迁来。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习俗,应当实施

大赦。那年年终,他听说元佑诸臣不在大赦之列。这消息至少有镇定剂的功效,使

他觉得心情更为安定。他写信向程之才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

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又在给至交

孙娜的信里说:“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给曹辅的信内说:“近报有永

不叙复旨。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现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肉尔。”

    现在一切既已确定无疑,苏东坡决定自己盖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给王巩写了

一封长信。他说:“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庙者来,几百不失所。某既弃绝世故,

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书,极自适,余

无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苏东坡开始在河东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顶上盖房子,离归善城的

城墙很近。 经过周期性的战事与破坏, 这栋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现在,人都称之为

“朝云堂”。在苏东坡的作品里,这栋房子叫“白鹤居”,北望可见河上风光,河

水由此折向东北流去。这栋房子占地约半亩宽,后面为山所限,前面地势陡然下陷,

当初设计此房子时,必须适应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头宽,一头窄。在城墙那边早

已有了两栋小房子。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酿酒老妇林太太。这两家既是苏家的近

邻,也是好朋友。苏东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两家也颇为受益。另一方面,

苏东坡却可以赊酒喝。后来,他又从此被调走,但还不断给此老妇寄送礼品。

    苏东坡盖的这栋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间。在南边一块小空地上,他种

了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楷杷树、几株桧树和桅子树。他告诉帮他物

色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给他找中等的树,因为他已经老大,不能等小树长大,

大树又不易移植。倘若树大,苏东坡就告诉朋友在移树之前,先要标出范围。中国

人移树的方法,是先所一条主根和一条中根,再用土埋起来,这样让树先渐渐适应。

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须研断,再用土盖好。第三年,在树的四周围标好了方

向之后,再将树移植,栽种之时,必须留意仍然合乎原来的方向。苏东坡的思无邪

斋,现在是在白鹤峰上,另一间房子他名之为“德有邻堂”。孔子在论语里说“德

不孤,必有邻,”这个堂名便是由此而来。这两个堂名都是四个字,而普通都是用

三个字,苏东坡以四个字做堂名,居然开创了一时的风尚。邻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

后面的东北,完全被苏东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门向北,正对河流,数里乡野的

美景,一览无余,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也可望见。

    房子上梁时他写的诗,描写从房子各方面所见的景色。上梁就等于奠基,是附

近邻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邻居都带着鸡和猪肉前来道喜。写来供一般民众唱的喜歌,

一共六节,起头都用“起锚了”或是像莎士比亚诗里的“嘿喉”等声音:

    “儿郎喂!东拉梁!

    儿郎喂!西拉梁!”等语。

    六节歌都是由东西南北四方描写风光,再加上向上看与向下看。东方山上,一

个寺院依偎在乔木参天的树林之中。在春季,苏东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时,他能听见

寺院传来的钟声。向西俯视,可以看见虹形的桥梁横卧于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

夜间来访,他可以看见长堤上灯光明亮。在南方,老树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

在他的花园中,他自己种了两棵橘子树。最美的风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镇婉转流

去,正好抱山麓而过。岸上附近,有一个垂钓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儿消遣,

忘记了时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苍降福,祈求农民粮食满仓,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乡间空气清洁,农

民可以常保健康,五谷丰登,林太太能有酒赊给他喝。最后为一切朋友祈福,愿大

家享福气,寿命长。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

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得了一种瘟疫,竟尔身亡。他们住的是虐疾地区,

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苏东坡的儿子过并未在家,出外去运木材,朝云直到八月初三

才埋葬。因为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还念《金刚经》上的谒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

寺院不远。坟墓之后,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坟墓在一个隐僻的所在,山

坡分数条岗棱自高而下,犹如衣裳的折纹。墓后是一带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

方山岭后的塔尖,往左右两三里,有几座大寺院,游客可听见黄昏的钟声与稷稷的

松涛。邻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朝云。

    埋葬了三天之后,在八月初六,夜里风狂雨暴。第二天,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

的足迹。大家相信是有佛来伴她同往西方乐土去了。八月九日,夜里要念经超渡亡

魂。在典礼开始之前,苏东坡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朝云死后不久苏东坡写的

两首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首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不幸岁月无情,抛

人而去。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的一笔

债。现在转瞬之间,她已不在,也许是进了极乐世界。佛塔去此坟墓不远,每日黄

昏她可以去听经访道,以慰岑寂。

    苏东坡以前曾经写过三首极其精妙的词,记松风阁畔的梅花,足以显示他的诗

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写了一首词,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

那个象征至为相宜,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绝与尘世俗态

不同其格调。这首词的用语,既像是写花,又像写他心爱的女人。那首词是: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

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丰湖过去一向是苏东坡喜爱的野餐处所。朝云埋葬之后,他不忍心旧地重游。

他已经找圣洁之地把朝云埋葬,他二人共同开辟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缕,

举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从现在起,苏东坡一直鳏居未娶。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园也已种上果木,

水井已经打好,长子迈已经把过和自己的家眷迁来惠州。次子适则和他的妻儿仍留

在宜兴,因为苏东坡对他抱有厚望,希望他专心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同两个儿子

两个儿媳妇来的是三个孙子,两个是长子的,一个是三子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

已然成家。二孙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龄,苏东坡给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孙女,

就是他亡婿王适的女儿。

    盖这栋房子,几乎把苏东坡的钱花光了。现在就指望迈微薄的薪俸。迈,在运

用了些关系之后,获得南雄附近的县令职位。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际,他又被贬谪出中国本土之外去

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他接到远谪海南岛的命令。根据一个说法,

他曾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章停看到那

两句诗,他说:“嗅!原来苏东坡过得满舒服!”于是颁发了新贬谪的命令。



第二十七章  域外

    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

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数

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佑诸臣再卷土

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苏东坡贬

谪到海南岛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

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

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

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南雄附近为官,现在也

丢了官职。

    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

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

发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这个朋友王吉曾经听

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

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发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

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苏造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

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湖西江而上,船行

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

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

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觉得

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前一直和他在高

安住过的。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县

分,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

在难以入口。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

嚼慢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

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

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

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子由送他到海边。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

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于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

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

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

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

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调祈祷。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

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发现神谕无不应验。苏

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0 九七)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和雷州太

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

岛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

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

父子向西北岸的檐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

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

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

所官舍里。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

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

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

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

其何能久?然信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

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

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

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

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

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

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

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

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

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

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

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

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

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

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

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

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

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

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

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

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

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

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

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

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

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

优煎。”

    使章停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

(一O 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己而思之:

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

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见尔!”

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

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

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几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

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泰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

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

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

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

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酞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

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

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一次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

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就和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匹夫匹妇相往还。

和这些老实人在一起,他无须乎言语谨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

他从没有一天没有客人,若是没人去看他,他会出去看邻居。像以前在黄州一样,

他与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读书人、农夫等相交往。闲谈时,他常是席地而坐。

他只是以闲谈为乐。但是他也愿听别人说话。他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

随意到处游逛。和村民在槟榔树下一坐,就畅谈起来。那些无知的穷庄稼汉,能对

他说什么呢?庄稼汉震于他的学识渊博,只能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

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那些人说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

苏东坡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后来苏过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父亲

若一天没有客人来,他就觉得父亲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远天偏的地方, 那群政敌小人也不让他安静消停。 绍圣三年

(一0 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厉风行的一年。在绍圣四年(一0 九七),快到旧年除

夕了,两个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内先后死亡,情况可疑。在春天,那两个官员的子女

也遭监禁,老太后的秘书也处了死刑。所有遭贬谪的官员,都又调迁地方。那年夏

天遭到调迁的官员之中,有苏子由、秦观、郑侠,我们还记得郑侠就是献图推翻王

安石的宫门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吴复古,又在海南岛出现,和苏东坡住了几个月。他带来的消

息是,朝廷派董必来视察并报告受贬谪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弹劾起诉。那

时檐州隶属广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吕升卿到广西(吕升卿是恶迹昭彰的元佑大臣

的死敌吕惠卿的弟弟)。对苏氏兄弟说,吕升卿一来,他俩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是

曾布和另一个官员劝阻皇帝,说吕升卿必不能从公禀报,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样,

朝廷就是超乎极端了。因此一劝,吕升卿改派到广东,董必派到广西。果不出所料,

董必找出了纸漏,他说苏子由强占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并善予照顾。太守乃遭

撤职,苏子由改调到惠州以东地区,当年苏东坡曾谪居在那里。

    董必要自雷州半岛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对他说:“别

忘记你也有子孙。”董必听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属过海,察看苏东坡的情形。那

个官员发现苏东坡住在官舍里,颇受太守张中优待,张中后来遂遭革职。

    苏东坡被从官舍逐出,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

一个椰子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

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他名此新居“槟榔庵”。

房后就是槟榔林。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黎民猎鹿的声音,鹿在那个地区为数甚多。

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在五月他给朋友写信说:“初至做官屋数椽,

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

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

    苏东坡很少恨别人,但他至少不喜爱董必。他必须向把自己赶出屋去的这个朝

廷官员开个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鳖。他写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鳖相公。

有一次,东坡喝醉,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有鱼头水怪奉龙王之命,前来把东坡拉

往海中。他去时身穿道袍,头戴黄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觉行于水下。忽然雷声隆

隆,海水沸腾。突然强光一闪,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晶宫中。像普通所说的龙宫

一样,龙宫中有好多珠宝、珊瑚、玛消,其它宝石等物,真是精工点缀,琳琅满目。

不久,龙王盛装而出,二宫女随侍。苏东坡问有何吩咐。不久,龙后自屏风后出来,

递给他一块绢,有十尺长,求他在上面写诗一首。对苏东坡而言,再没有比作诗容

易的事。他在绢上画了水国风光和水晶宫的霞光瑞气。他写完诗,各水中精灵都围

着看。虾兵蟹将莫不赞美连声。鳖相公当时也在。他迈步走出,向龙王指出东坡诗

内有一个字,是龙王的名字,应当避圣讳。龙王一听,对苏东坡大怒。苏东坡退而

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个寓言故事,但是中国文人写的想象故事,直到宋时代才真有

发展,苏东坡写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样,都是明显的道德教条加上微薄的一点想

象而已。

    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

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

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

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数,直到秋季来

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大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

稻米都不可得。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 九八)冬天,他给朋

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那年冬天,一点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

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否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

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说

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

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

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后来此

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

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

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

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

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

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

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淌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

还继续用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

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

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

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

    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信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

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增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

是《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闻城西民处于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畏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

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

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担身皆黄毛如驴马,

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

僧亦处于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钱付某僧。僧得钱分数

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

礼。僧日:“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掌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

进者以手推之,舟跃,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好儿子实在是至矣

尽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

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

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

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藉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苏东坡博闻

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

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

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

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一进

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

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

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

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

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屋里有巨大冰

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

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

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

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

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

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

刚才的经历,恍愧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房子烧掉。这个故

事与杭州一名制墨专家有关系。这家制墨人所卖的墨价高出别家两三倍,他说他是

在海南岛跟苏东坡学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苏过打听他父亲制墨的方法。苏过笑

道:“家父并无何制墨秘诀。在海南岛无事时,以此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

潘衡来访,家父即开始和他在一间小屋里制墨。烧松脂制黑烟灰。到半夜,那间屋

子起了火,差点儿把房子烧掉。第二天,我们从焦黑的残物中弄到几两黑烟灰。但

是我们没有胶,父亲就用牛皮胶和黑烟灰混合起来。但是凝固不好,我们只得到几

十条像手指头大的墨。父亲大笑一阵。不久潘先生走了。”不过,在苏过叙述这件

往事时,潘衡这家商店的墨已经很好了。显然是他从别人学得的制墨秘诀,而不是

跟苏东坡学的,而只是藉苏东坡的名气卖墨而已。

    现在苏东坡空闲无事,却养成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他考订出

来一种药草,在古医书上是用别的名字提到过,别人从未找到,而他发现了,自然

十分得意。在他写的各医学笔记中,有一种药可以一提,那就是用等麻治风湿的办

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一样,皮肤碰到就肿疼。他说把尊麻敷在风

湿初起的关节上,浑身其他关节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还深信苍耳的功用。苍耳极

为普通,各处都长,毫无害处,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无不可。(此种植物含

有脂肪,少量树脂,维他命C 和苍耳酷。)他告诉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办法。

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种植物的叶子灰,加热约二十四小时,即可。此白色粉末,

若内服,能使皮肤软滑如玉。他还有些笔记提到蔓菩、芦能和苦劳。他称这些东西

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营养高,味道好。

    除去忙这些事之外,他还在儿子帮助下,整理条记文稿,成了《东坡志林》。

过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别为五经作注。他担任两部。在黄州滴居时,他已经注完《易

经》和《论语》。现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书》。最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诗一

百二十四首。他在颖州时就开始此项工作,因为当时在被迫之下,度田园生活,他

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陶潜当年的生活,可谓无独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极其仰慕陶潜。

离开惠州之时,他已经写了一百零九首,还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没有和,这十五首是

在海南岛完成的。他要子由给这些诗写一篇序言,在信里说:“然吾与渊明,岂独

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纠他觉得他与陶潜的为人也颇相似,许多仰慕

苏东坡的人,当必有同感。



第二十八章  终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岁,留在身后的是一代死亡、颓丧、疲

惫的文臣学者。他父亲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刘美人”所生,亦在幼

年夭折。他弟弟继位,是为徽宗。徽宗身后遗有儿子三十一人、几幅名画、一个混

乱的国家。他兄长所开始的,徽宗给做了结束。他还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

王安石的国有资本主义,现在和神宗当政时期相提并论,和“祖制”的神圣不可侵

犯一词,使人敬而生畏。在丰裕国库的方法,在与北方民族兵戎相见两事上,徽宗

也步王安石的后尘。集中财富于国库、于皇家,也许这个政策是为帝王者无法割爱

的吧。但是实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须付出其代价。在徽宗,那代价是丢弃王位,

国都沦陷,是在俘虏中死于敌方。徽宗能画美丽的花鸟,交颈的鸳鸯,但是每一个

帝王,只要能忍心对老百姓施虐政而为自己建筑琼楼玉宇园围亭台,则未有不失其

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时,国家之组织已烂,国家之元气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

明社会产生之瑰宝,要假以长久之时日方能生长成熟。司马光、欧阳修、范纯仁、

吕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惩处,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

而死,或遭谋害而亡。清议批评,至大至刚的思想与文章,那种气氛已然室塞,一

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坏。苏东坡及其门人学士为理想而从政之心,因遭逢迫害过

深,已不复再存其壮志雄心,尤其是当时政治的歪风仍与他们的浩然正气相左。凭

皇帝一道圣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现一代新的正直博学勇敢无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难

矣哉。若使一个享有政权滋味八年之久的一个大帮派轻易放下政权,那也是所望过

奢了。

    不过,苏东坡是暂时有好运来临。因为在元符三年(—一00)前半年,朝廷要

由神宗之后,新皇太后摄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虽然她在七月还

政于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却始终保有强大的力量保护元佑诸臣。在

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迁,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

神宗的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样,天性就能辨别人的善恶,这一点远胜过她的

儿子,而且在女性单纯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评家和历史家,沉迷于精炼

的词句、抽象的特点,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与问题入而不能出,有时反而

会忘记在对人终极的判断上,我们仍然逃不出两个基本的形容词“好”与“坏”。

在总论一个人的事业人品时,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赞美词里,“好人”一

词,终居其一。苏东坡所曾服侍的几位太后,似乎从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

甚深。当然,章停是个坚强有力的人,吕惠卿能言善辩,蔡京有精力有才干,但是

皇太后现在只把他们归入“坏人”之列。

    在五月,那个时代的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吴复古,又出现了,把苏东坡遇赦的喜

信告诉他,并告诉他要调到雷州半岛西边的一县去。这消息不久就由秦观的来信证

实,秦观是谪居雷州,刚刚接到特赦令。

    由现在起,苏东坡又要飘泊无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后,刚到了一个月,他

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为了到永州,徒然改变路线,还在到永

州的半途中,他终于接到可以随意到处居住的命令。他若一开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

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广州会面而结伴北归。苏子由接到命令调往湖南洞

庭湖边的一个地区。因为那时,苏东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岛的对面,离广东还很

远,子由已经立即携眷北归,那时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东坡的房子里。等

子由到了汉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复了行动自由。因为在

颖州他有田产,别的孩子也住在那儿,他就回到颖州去了。

    苏东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样,他费时好久才离开了海南岛。他是等搭福建一只大

船过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吴复古、儿子过、他的大狗“乌嘴”一齐渡海。

这一群人一齐到雷州去探望秦观,然后吴复古自己离去,飘然不见。苏东坡和吴复

古二人此生足迹遍中国,所不同者,苏东坡是受别人的命令所驱使,而吴复古则完

全听由己意,不受命于他人。回想起来,苏东坡一定很愿和吴复古易地而处。那样,

他会更快乐,更自由。

    苏东坡如今启程北上,我们无须细表。在每一个他所经的城市,都受人招待,

受人欢迎,大可以称之为胜利归来。到每一个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围着他,

引他去游山游庙,请他题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后,他就同儿子,也可以说

是长时期的伴侣,从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经吩咐孩子们在那里等他。他

到达时,发现儿媳和孙子们还没到。并且贺江水浅,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

他决定走一条长而弯曲的路:回广州,再往北过大疫岭,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这

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须要走完那条路线。

    十月,他到了广州,又重新和儿孙等团聚。二子苏造已经自北方到此来探望父

亲。苏东坡在诗文中说自觉生活如梦。

    在广州为他设宴者极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当时谣传他已死亡。在一

次宴席上,一个朋友向他开玩笑说:“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

    苏东坡说:“不错,我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停,

决心又还了阳。”

    这一大家人,有少妇有婴儿,一齐乘船往南雄。还不曾走很远,吴复古及一群

和尚追上了他们,和这位大诗人在船上盘桓了几天。忽然吴复古生了病,不久死去,

就那么简单省事。临死时,苏东坡问有什么嘱托。他微笑一下,闭上了眼。

    在离开广东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一0 —

一)正月,苏东坡穿越大疫岭,在山北赣县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里等船,

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个仆人死于瘟疫。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着题字,他

就给病人看病,给市镇上的人配药。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计划去游山玩水。

他的行动总是有人探听出来,他们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缕绢和纸,请他在上

面题诗。他欣然应允,因为他喜欢写。等天色渐晚,他要急忙回家时,人只好求他

写几个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宝的人,都称心满意而归。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经写信给至交钱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内为他找房

子住。但是那半年内他所写的那些信,显得他颇为踌躇不定。子由这时已经回到颖

昌的老农庄,而且已然写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却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

知道常州地濒太湖,风光甚美,并且他在常州也有田产,是为生活之资。他很愿和

弟弟住在一处,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并不富裕。他不知道该不该带一家

三十口人,子孙仆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负担。接到信之后,他决定去与弟弟结邻而

居。他在金陵渡江,告诉儿子迈和运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后在仪真相会。他还真

写了公函请求拨四只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进发。

    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现在正是五月。一切情形显示政策又要全

复旧观。苏东坡判断恐怕又要有麻烦出现,所以不愿住得近在京辎。他给子由写了

一封长信,把他们不能聚首归咎于天命。他说:“吾其如天何!”情况既然如此,

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后,他再让迈去任新职,他和另外两个儿子则

在太湖地区的农庄上居住。

    这时,苏东坡在仪真等待孩子们前来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来临,

而且非常之热。他觉得自己从热带回来,为什么反觉得在中国中部会如此之热。太

阳照在岸边的水上,湿气自河面上升,他觉得十分难过。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

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为自己喝冷水过多(陕冷过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

缘故。第二天早晨,觉得特别软弱无力,乃停止进食。因为他自己是医生,就自己

买了一服药,买黄昏来吃,觉得好得多了。黄香中医认为是很有力的补药,能补血、

补内脏各经,是衰弱病症的好补药,而并不适于专治某一种病。这味药在现代还需

要研究,因为很多现代的中国人天天论碗喝黄香汤,确有益处。

    可是,他的消化系统确是出了毛病,他夜里不能睡。大画家米芾来看他多次。

他身体较好时,二人甚至一同去做东园之游。他在仪真给米芾写的九封信把他的病

描写得很明白。有一次,他这样写:“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不知今夕

如何度?”米芾送来一种药,是麦门冬汤。苏东坡一直把米芾当晚辈看,米芾则对

他十分仰望。现在苏东坡读了米芾的一篇赋之后,他预言米芾的名声已经屹立不摇,

虽然二十年相交,对他所知,实嫌不足。苏东坡的病,时而觉得好些,时而觉得软

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坏,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

边的湿潮气闷很难受,他让船移到转为凉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别,十二日过江往靖江去。在这个地区,他特别受人

欢迎。到此等于还乡。诗人已自海外归来,即将到达的消息,立刻传开。百姓有数

千之众,立在江边,打算一看这位名人的丰采。一般都传说他要做中枢要员,执掌

朝政。

    他堂妹的坟墓就在靖江,她儿子柳阂现在城内。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体疲弱

之下,他仍然和三个儿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为亡者

写祭文。可能是为堂妹写了一篇,另为堂妹夫写了一篇,不过从内容上看不太清楚,

不敢确信。第一篇《祭柳仲远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后才说:“结哦仲

远,孝友恭温。”第二篇祭文更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

    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

夫妇连壁,云何两逝,不愁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用尺。闽

也有立,气贯金石。我穷且老,似舅何益……

    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硬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

们。来访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苏颂之子,以为苏东坡是为他的亡父而哭。苏颂

亡时年八十二岁。苏颂家虽然与苏东坡同姓,却不是同一省籍。苏东坡与苏颂相识,

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说他听他老友之死会伤心到如此程度,实难令人相信。并且,

在前一天,苏东坡听到他死的消息时,也没亲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长子苏迈去

过。他这种悲伤的原因,我相信,必须从上面引证的祭文里去看。

    在当地的文人不能见到苏东坡的,其中有章停的长子章援。因为苏东坡病重,

谢绝见许多客人。章停一年以前也贬到雷州半岛去了,儿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亲的

途中。当年苏东坡为主考官时,他曾亲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习

惯上说,应当算是苏东坡的门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章授知道他父亲对苏东

坡的所做所为,也知道苏东坡这种人物随时有再度当权的可能,所以他给苏东坡写

了一封长七百字的信。这封信当然很难措词。他说出不敢登门拜访的理由,并且很

坦白的说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曾踌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苏东坡若有辅佐君

王之时,一言之微,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章授深怕苏东坡会以他父亲当年施之苏

东坡者,再施之于他父亲。他盼望能见苏东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态度。

    章援若是以为苏东坡会向他父亲寻仇,他就大谬不然了。苏东坡在遇赦北归的

路上,就听到章停被放逐的消息。有一个人叫黄实,与苏章两家都有亲戚关系。他

是章淳的女婿,同时又是苏子由第三个儿子的岳父。苏东坡听到章停被贬滴的消息,

他写信对黄实说:“子厚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居之一

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大夫人也。”他给章援的回信如下: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因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

海隅,此怀可知。但已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

鱼所知。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所云穆卜反复究绎,必是误听。纷纷见及已多矣,

得安此行为幸。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连

归毗陵,聊自想我里。庶几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一

0 一年)六月十四日。

    圣法兰济,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纪的伟大人道主义者,他若看了这封信,一定会

频频点头赞叹。这一封信,连同他以前给朱寿昌反对杀婴恶俗的那一封信,还有他

元佑七年(一0 九二)给皇太后上书求宽免贫民欠债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苏东坡

写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献。

    在六月十五,他沿运河继续自靖江北归常州家园。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

动,沿路在运河两岸,老百姓表示发乎真诚的欢迎。他体力较佳,已然能在船里坐

起, 头戴小帽, 身着长袍,在炎热的夏天,两臂外露。他转身向船上别的人说:

“这样欢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进东门附近好友钱世雄给他租的一栋房子。他要

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请求允许完全退隐林下。宋朝官员的退休制度是,朝

廷将退休的官员任命为寺院的管理人,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苏东坡现在被任命为

故乡四川省一个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庙产。当时有一种迷信,官员若有重病,辞去

官职,有助于病的痊愈,也能延年益寿。意思是在上天看来,做官和抢劫人民原是

一而二,二而一的。辞官不做就犹如向神许愿不再为恶之意。苏东坡说他也闻有此

说,愿意一试。

    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还是缠绵不愈。一直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始终倒在

床上。他预感大去之期已不远。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钱世雄几乎每隔一天就去看

他。他在南方时,钱世雄不断写信捎药物给他。每逢苏东坡觉得稍好一些,他就让

儿子过写个便条去请钱世雄来闲谈。一天,钱世雄到时,发现苏东坡已不能坐起来。

    苏东坡说:“我得由南方迢迢万里,生还中土,十分高兴。心里难过的是,归

来之后,始终没看见子由。在雷州海边分手后,就一直没得再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海外,完成了《论语》、《尚书》、《易经》三

书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书托付你。把稿本妥为收藏,不要让人看到。三十年之后,

会很受人重视。”

    然后想打开箱子,但是找不到锁匙。钱世雄安慰他说,他的病会好,一时不用

急。在那一个月里,钱世雄常去探望。苏东坡最初与最后的喜悦,都是在写作上。

他把在南方所写的诗文拿给钱世雄看时,两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有几天,

他还能写些小文札记题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颂》,他把这一篇送给钱世雄,知

道他的好友会细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况恶化。夜里发高烧,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觉得身体特别

软弱。他分析症状,相信他的病是来自“热毒”,即一般所谓传染病。他相信只有

让病毒力尽自消,别无办法,用各种药进去干涉是没用的。他拒绝吃饭,只喝人参、

麦门冬、获菩熬成的浓汤,感觉到口渴,就饮下少许。他写信给钱世雄说:“庄生

闻在有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钱世雄给苏东坡几

种据说颇有奇效的药,但是苏东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

狱。”他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嘱咐他们说: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他要与妻子合葬

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几天之后,他似乎有点起色,教两个小儿子扶他由床上

坐起,扶着走了几步。但是觉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复已然绝望,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

一直陪伴着他。虽然苏东坡不能坐起来,他愿让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说话。二十六

日,他写了最后一首诗。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念几首谒语。苏东坡

笑了笑,他曾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已死了。

    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在汉末来

中国,独力将印度佛经三百卷左右译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

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即属于此一派。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有几个由天竺同来的僧

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语。纵然这样念,但是鸠摩罗什病况转恶,不久死去。苏东

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书》中,读过他的传,还依然记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觉气短。根据风俗,家人要在他鼻尖

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这时全家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

耳朵里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钱世雄这时站在一旁,

对苏东坡说:“现在,你最好还是要做如是想。”苏东坡最后的话是:“勉强想就

错了。”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脱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儿子迈走上前去请示遗教,但是一言未发,苏东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岁。半

月之前,他曾写给维琳方丈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

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只道者。”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苏东坡毕生坎坷多好。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问伯夷叔

齐二大先贤,他二人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弟子问孔夫子,“这些大贤人临死之

时,有无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苏东坡今生的浩然之气用尽。人的生活也就是心灵的生活,这种力量形成人的

事业人品,与生面俱来,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正如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

庙碑中所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

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

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

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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