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难堪
日子不紧不慢,眨眼已是桃红柳绿的光景。
王玉凤楼前的小院栽培的花园一般;两棵果树青果累累;当院的两丛芍药红粉鲜嫩,开得如火如荼;月季花争抢着和芍药比美,幽香飘散的满庭满院;门墙边上的葡萄架枝枝蔓蔓地爬满藤架,挂着一串一串玛瑙似的小颗粒;藤架下摆着大理石矶、石礅。每年的这个季节也是王玉凤活的最滋润的日子;坐在石矶边,沏一壶清茶,嗅着甜润润的玫瑰香,听知了不厌其烦地舌噪。往年都是王玉凤独享、独赏,今年多了个刘珍,这小院的内容,情趣就多了许多;比如她坐在石矶前看刘珍侍弄花草,偶尔两个人还议论议论这花的姿态、草的习性。更主要的是何秋生,在茶余饭后也会主动参与她们的谈话。只要何秋生在,王玉凤的笑声就像葡萄串一样,一串一串地往出冒。
这院子里的花草成了刘珍的伴,只要屋子里没事做,她就跑到院子里持弄这些似有灵性的花草。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和它们说说话,吐吐心中的不快,花们好像很善解人意,还向她点点头。她还能感觉得到花的微笑,和它们在一起像和朋友们在一起一样,心情愉悦。刘珍正给花们浇水,王玉凤兴高采烈地奔过来说:“赶紧的,别浇了,一会儿我妹妹和妹夫要来,做饭吧。”
王玉凤指挥刘珍炖排骨烧鲤鱼,说再拌几个凉菜。刘珍问:“主食呢?”
王玉凤说:“我妹妹身体有些胖,不敢多吃肉,咱要不炸油条吧?”
两个人正在厨房里忙着,突然门玲响起来,王玉凤喜滋滋地跑过去开门。刘珍从门缝里一眼就望见走进来的两个人,她一下子惊呆了。只见王玉平和辛大海衣着鲜亮地走进来,大海还笑盈盈地叫了声姐。刘珍慌乱中不知所措,恨不能有个地缝立刻就钻进去。王玉凤喊:“刘珍,刘珍,他们来了。”
王玉平和辛大海同时把目光投向厨房,他们两对视一下一起向这边走过来。三个人六只眼对到一起,都惊呀地看着对方。王玉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说:“啊呀,真是有缘哪!”她拉住王玉凤说:“姐,我跟你说,她就是腊月里我和你说的那个,那个,真是巧啊。”
玉凤一听也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看看刘珍笑着说:“真的是她?”
刘珍手里攥着一把铲子,真想摔下走人,可她还是忍住了,只朝着他们冷冷地笑笑,点一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
辛大海默默地退到客厅。这几个月刘珍像失踪了一样了无音信,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真是天涯无处不相逢?老天竟是如此会捉弄人。
本来是一次欢天喜地的姐妹聚会,却变的别别扭扭。刘珍坚持在厨房吃饭,他们三个人也是各怀心思,一顿饭吃的冷冷清清。
晚上,刘珍躺在床上,心揉碎了又扳开,乱作一团。她在心里感慨:人啊,永远逃不过一个命字,她本想着逃离那个让她苦涩不堪的地方,远离那些让她灰心丧气,无法容忍的人群,来到这个人生地生的地方,再不用为哪些肮脏丑陋的事情烦恼伤神。本来她有一种遁世的感觉,却没想到有些事情逃也逃不开,如影随形地拽着你不放手。今天的难堪,比何秋生对她的无礼更让她感到羞辱。从王玉凤的表情上,她看到了她对她和辛大海的事了如之掌。她们姐妹在她面前一哼一哈的对话,让她无地自容,可又无可奈何。看来这份差事她是不能继续下去了,先有何秋生,现在又出来一个王玉平,都是使她作呕不能容忍的事情。
天快亮了,刘珍慢腾腾地走出房间,王玉凤已经在院子里浇花了。世界一如继往地平静,仿佛昨天的遭遇只是一场僵梦。
玉凤浇完花,进卫生间洗刷一气,出来坐在餐桌边看刘珍热牛奶、烤面包。刘珍把液化灶关了,偷瞟一眼女主人王玉凤,王玉凤和昨天没什么两样,过厚的美白霜依然遮不住顽固的雀斑。她笑盈盈地说:“那盆桃色月季总共开了三十六朵花,这次开的最多。”
刘珍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做了一场恶梦?她把牛奶倒进杯子里,再看一眼王玉凤,王玉凤正在扒盆子里的鸡蛋。刘珍正在准备回答王玉凤的话,何秋生兴高采烈地走进来说:“今天有文又歌和王小欢的演唱会,我好不容易搞了三张票。”说着他坐在王玉凤的对面。
王玉凤说:“真的?人家哪么大的腕,咱这小地方能请来?”
“银子不够添上钱,哪有不下雨的老天爷?”何秋生把一个鸡蛋塞进嘴里。
“听说人家文又歌不光是歌星,还是大学里的老师呢,没哪么见钱眼开吧?”王玉凤说。
何秋生很有见识地说:“你以为什么什么演出,什么什么会演,请名人谁谁来,都是白来啊?一上台这好那好,其实就是一好——钱好!”
刘珍把牛奶端上来,心里一直想着心事,他们的谈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何秋生吃完早餐,临出门时说:“你们准备一下,下午六点我回来接你们。”
收拾完碗筷,王玉凤对刘珍说:“你去市场买些肉馅。晚上咱们吃了饺子再去。”刘珍始终不敢接王玉凤的眼神,提了一只花竹篮匆匆忙忙离开家。
市场离小区有半里地,刘珍步行走了半个小时。市场的气氛让她有些兴奋,这才是她呼吸的地方。她每走过一个摊点都要站下来看看,看人家摆水果,看人家称黄瓜、西红柿。刘珍慢慢地走到肉摊前,说买两斤瘦肉磨成馅。卖肉的胖婶问:“买瘦肉?吃馅是吧?就这一块五花肉吧?”她指着一块两斤见方的脖子肉说。
“那是五花肉吗?”刘珍用手一扳,上面盖着的薄薄一层瘦肉掉了下来。刘珍笑说,“那是脖子肉,你蒙不了我?”
胖婶不好意思地对刘珍说:“看你文文静静的倒是个内行?”她这回指着一块好精肉说,“就这块吧?”
付过钱准备回家,昨天的事又涌上心头,王玉凤的表现让她琢磨不透。她在市场里走走停停,心里乱糟糟地没了主意。她的脚步停在一家卖水产的门市前。屋里飘出一股海味的腥臭,一扇大玻璃窗上贴着一方小广告,上面写着招收一名理货员。刘珍走进去,柜台后面探出一颗尖细的脑袋来,问买啥?男人有五十来岁,正在柜台下面往出搬箱子。刘珍说明来意,那男人说怕你干不了?刘珍问干啥?男人说:“搬货,有人买鱼杀杀鱼。”杀鱼刘珍没干过,但见过别人杀鱼,在鱼头上用一条木棒使劲一敲,鱼就乖乖地不动了,然后开膛破肚刮鳞。刘珍说我能干,一个月多少钱?那人说管一顿饭,每月八百,刘珍说八百太少,给一千我就干,那人说一千也行,就看你干了干不了?
离开市场,刘珍心里有了主意。
何秋生下午六点半回来接刘珍和王玉凤,刘珍推说头痛不去,何秋生有些扫兴。王玉凤倒兴高彩烈,难得能单独和丈夫相处。
演出设在刚修复完工的石佛寺和秀水庵之间的大广场上。
现在旅游业风靡盛行,皇都市是有二千五百多年历史的千年古都,有很多历史遗迹、历史故事值得开发利用。市领导外出考察,看到人家都在旅游业上做文章,有过的不用提,没有的也在生着法儿无中生有。比如光一个孔子就有好几个出生地,孔庙更是遍地生根;皇都市有过几朝帝王将相,多少名胜古迹,不用考证妇孺皆知。守着这么好的条件倒叫人家捷足先登。有市政府出台,各机关单位响应,把完好的加以保护,破损的修复补缺,完全消失的重造重塑;这秀水庵就是一座新建的旧庵堂。
修复石佛寺不能没有秀水庵的陪衬,据传说很久以前,石佛寺里有个和尚文才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文章做的妙笔生花。他出身名门,常天在皇宫和太子为伴,少年陪读,长大成人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日两人出宫闲逛,遇到一位民间女子,长得美貌秀丽、落落大方,张嘴竟是出口成章。两个人同时爱慕,一打听这女子不是名门,只是一小家碧玉,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太子扮成平民天天要朋友陪伴去和姑娘吟诗作赋,谁知这一吟,朋友才高八斗抢了风头。姑娘日渐喜欢上太子的朋友。太子无计亮出身份,姑娘无动于衷,一心要跟那朋友做一对平贱夫妻。太子何许人也?他灵机一动,让他父皇下了一道旨意,以尊教保国为名,让朋友在皇都外的石佛寺出家当了和尚。本打算这一下佳人可得,谁曾想女子刚烈,在石佛寺的对面依河盖了一座茅草庵堂,从此出家为尼。据史料记载,这石佛寺背靠石山,门前一条潺潺河流,榆杨参天,垂柳倒挂。随着时代更替,城市建设,现在这片土地成了市中心地带。这榆杨垂柳,秀水庵堂早没了踪影,只留下这段凄美的故事至今家喻户晓。
搞旅游业少不了人文景观,石佛寺、秀水庵人杰地灵,是皇都市旅游业的重头之重。现在干啥不得炒作?皇都市虽然有景有人文,你不炒作天下人谁能知晓?单本地人知道理解有什么用?天天住在这里,日日见景闻言,跟数自己的手指头差不多,虽然亲近但没人稀奇。乘着这两寺修复竣工之际,市里领导想大大炒作一把,所以不惜重金请来了全国有名的音乐人,大歌星文又歌、王小欢来市演出。
不到六点这里已是人声鼎沸,各色人物济济一堂。有权有钱的坐前面,钱少权微的坐中间,想看的钱少的就买站票,反正能来到这个场地的人都算人物。再有就是一些买不到或没钱买票的能人,更是“人物”什么飞檐走壁、踩高跷凳凳子各显身手。其实这全都是冲着文又歌,文又歌的歌声倾倒一大片人,人们全都怀着崇拜和仰慕的心情,来真实地感受认识这位大歌星。
何秋生和王玉凤赶到时已是黑压压一大片人了。辛好有公安武警在维持秩序,场地打理的井然有序。王玉凤拉着何秋生的手臂生怕走散。两个人顺着走廊来到十五排,靠南第二十五行,一零七号座上,虽然偏了些,毕竟也算前座。
八点准时开幕。在一片灯光璀璨中,先是领导讲话,讲的都是负有历史使命、弘扬社会文明,让人听得激动非常的言语。各位领导讲完话,舞台就是歌星们的了。先上场的不是文又歌,也不是王小欢,大家也不用记住人家的名字。文又歌是第三个出场的,披着一头黑油油的大卷发,他一上场就与众不同,人们还没看清眉目就有了轰动效应,人们激动得欢呼起来。前面的一些粉丝们伸出热情洋溢的双手,多想握一下大歌星宝贵的明星之手,他们想重现一回银屏上所见的那种动人场面,其实这应该就是那种场面。谁知人们伸出去的手臂一下子僵硬在那里,迎接它们的是一双冰凉而略带鄙视的“明星眼”。人们心目中的文又歌一下子坍塌了,伸出的手臂绝望地耷拉下来,——这是那个在电视里、在唱片里、在歌余音歇的挟缝里,激情泗溢地喊着:“观众朋友们好!祝大家身体健康……”的文又歌吗?这是那个为人师表的文又歌吗?大家一致在内心里回答——是!除了表情例外,那儿都像。文又歌的歌声飘在人们的心尖上灰涩呆板,听起来不再润心润肺的清纯浑厚、让人感动不已了。文又歌歌罢,接着是王小欢,王小欢总算没有让人失望到家。也许是她的“腕”没有文又歌的大吧?反正她的歌声热情洋溢,走上台来兴高彩烈,让人们挣回了一点颜面。
何秋生夫妇坐得比较远,没有体会到握不到贵手的感觉,但歌星一脸寒霜带雪还是看的清楚。何秋生听到背后有人嘀咕说:“不就是一张飞机票吗?”另一个人说:“这部长也是,一头都磕了,还在这一拜上?”那人又说:“就这两首破歌,十万值啦,还为了几千块钱的飞机票,至于吗?还名人呢?”另一个人又说:“这市长发昏呢,有这几十万块钱,交给慈善机构能救助多少人呢?”
何秋生忍不住回头问:“哥们,怎得回事?”那人见有人好奇,更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神秘地说:“听我哥的小舅子的朋友说:文又歌让市里给报飞机票,宣传部长觉得唱两首歌十万块钱,顶他十年的工资就没答应,人家一气之下说不唱了!这宣传已经做出去了,市长怕冷场,说报就报吧。这报也报了,人也得罪下了!”何秋生不相信,觉得他是在添油加醋地道听途说。现在社会上这种人多的是。
晚会在人们的失望中结束。领导又做了谢幕词:“皇都古都,旅游胜地,风情晚会圆满结束!欢迎全国各地的朋友来皇都市休闲、度假、观光、旅游!”
何秋生和王玉凤回来,刘珍已经睡下了。
早上刘珍照样做好早餐。等何秋生出了门她提出要走的事。王玉凤很愕然。刘珍说:“对不起。”
“那什么……”进行这样的话题,王玉凤感觉很艰难,“其实我很,很感谢你,自从有了你,他才天天回家,家里有了男人,才算个真正的家。”
“这就够了吗?”刘珍替王玉凤感到悲哀。
“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力量是拉不住他的,他对我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不恨你,只要你能把他天天拴在家里就行。”王玉凤哭了,她几乎是哀求着说。
做女人得有骨气,没骨气那就得有媚气。既无骨气又没媚气,那就得受气。刘珍对面前这个走进豆腐渣时段的女人既可怜又气恼:“这样你觉得幸福吗?我觉得很难堪。”她不管王玉凤再说什么,冲进卧室把昨晚收拾好的东西提拎出来。她再不愿意看王玉凤乞怜的目光,这种目光最能挫败她作为同类的自尊。
王玉凤突然大声说:“你跟着何秋生不比跟着辛大海强?”
刘珍回过头来直愣愣地盯住王玉凤,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张面团似的胖脸——王玉凤的妹妹王玉平。她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羞愧、愤怒绞织在一起令她恼羞成怒,狠声道:“所以你们姐俩一起来算计我?”
在刘珍的愤怒下,一向不善言词的王玉凤显得理屈词穷。是妹妹王玉平给她出此下策,她也是病急乱投医。本想着像刘珍这样漂亮,家境贫寒的女人是好拿捏的,没想到她竟是个如此有主见的女人。
“你别怪她,她是真心想和辛大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全是让那个死鬼吓怕了。她也很苦,她那死鬼男人在外面包了个二奶,还买了楼,生了孩子,玉平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着。谁知男人一死,那女人把楼房卖了,丢下孩子自己跑了,孩子都五岁了,给人有点大,自己带着天天看着闹心,没办法给了我弟弟五万块钱做扶养费,让他给带着,她也是怕大海再……”
刘珍听到她喃喃地叙述,不知是该同情这姐俩呢,还是安慰呢?女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命运系在男人的身上?男人却像戏猫戏狗一样,凭借心情来对待女人?刘珍看到王玉凤可怜巴巴地在等待她的回应,她心里有些不忍,想:钱是不是会把人变蠢?尤其是女人?
走出这座花园似地楼院,刘珍心里开始看不起女人,她知道自己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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