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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3天前 | 15913 次浏览 | 分享到: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革命革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继续革下去;既然你检举过钱文萧连甲周碧云赵林,写过无数人的揭发材料——当然也是人家找到门上来,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多写一个少写一个又算是什么!你又何必为一个你也弄不清楚的陆浩生婆婆妈妈起来,于任何人无补却白白地把自己牺牲进去!


    于是他开始写揭发陆浩生的材料。勉强就勉强,发狠就发狠,硬着头皮就硬着头皮好了,他硬是一晚上写了好几大篇,写得身上炸痱子,写得头皮发麻。


    一边写他一边想着张志远。张志远的笑容,张志远的关切,张志远的原则性,张志远的块头和张志远对他的期待。他开起会来是真厉害,有时候说话真如凶神恶煞一般。但是一遇到个别谈话,他就很温和很人情简直可以说是对人很体贴。他不明白南方人说的带着齿音的和鼻音与舌音不分的普通话怎么听起来那么顺耳。他对祝正鸿说:“都在一起工作,看清楚也难。不是毛主席指出来,我们还不都是稀里糊涂?烈火才能炼出真金,大浪才能淘尽泥沙,你不投身到伟大的革命洪流中去,你怎么可能提高自己?你怎么可能分清革命与反革命?我们写一个人的揭发材料并不是为了损害他而是为了挽救他。陆浩生已经陷到旧北京市委反党集团里头了,为了对党负责,也是对他负责,你怎么能包庇他呢?真金不怕火炼嘛,真正的革命者怕揭发?没有问题怕什么?真正的革命者连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不怕,还怕别人揭发自己的缺点吗?他陆浩生如果将来提高了认识,如果他最后还是走上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如果知道是你揭发了他,他应该感谢你,他应该感谢你帮助了他!”


    特别是张志远说:“正鸿同志,你还年轻,我们对你,我个人对你是寄有厚望的呀!你应该是个明白人,是个好同志的呀!”


    他说的怎么这么好呢!


    他说的实在是好得很呀!


    但是张志远有一句话让他一想起来就冒凉气。张志远笑嘻嘻地说:“他一个陆浩生算老几,反右以来,历次运动中,经我的手,已经整倒了七个副省级干部了!”张志远伸出拇指和食指中指,作了一个手语“七”的手势,样子是得意洋洋,其乐无穷。


    夜十二点了,明天,上班以后,见到张志远他总算可以交代一下了。


    偏偏这个时候束玫香过来了。结婚十三年了,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束玫香很少过问他的工作事宜,束玫香每天下班以后照顾孩子照顾婆母再照顾丈夫,她每天都是筋疲力尽,一躺下就入睡乡,她从来无暇过问祝正鸿的工作无暇过问政治。但是今天,她过来了。


    见到她过来,祝正鸿不由得把自己写的材料盖了盖挡了挡。


    “你在写什么?”束玫香问。


    祝正鸿挥挥手,表示“你不要问”之意。


    挥手之时,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远不像过去正常工作赶材料熬夜时他的表现是那样理直气壮,与革命有功的样子。


    偏偏束玫香要拿起来看,她一眼看出了祝正鸿写的主题。她说:“正鸿,你不能写这个!”


    正鸿避开她的目光,顺手从窗台上的书丛里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翻开来看。


    “正鸿,我们可挨不起这个骂……”说着这个话,玫香的头发散下来了,她的样子使祝正鸿想起了日伪时期陆露明主演的影片《欲焰》——大劈棺。


    祝正鸿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忧郁地摇摇头,他说:“你不要管。”


    束玫香捋一捋头发,异样地盯视着他。他觉得不大自在,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懂。”


    “懂不懂咱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现在这都怎么了,简直全乱了套了。我看是毛主席太老了,他老人家就是糊涂啦……”


    “又说这个,你简直是政治上的白痴!你活腻啦!”祝正鸿的火气往上撞,他费了极大的力气克制着自己。


    “做人总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样儿。人家陆浩生对你那么好,你要是揭发人家,你就不是个人啦!”


    “放屁!危险!混蛋!”祝正鸿终于气急败坏了。


    才喊完他就后悔得不得了,他马上想到,他的深夜喊叫将被邻居汇报到专案组领导那里,就是说他们家的半夜吵闹将被视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将被一批人从政治上分析过来研究过去。也就是说,当他痛骂玫香是政治上的白痴的时候,他自己也正在变成政治上的白痴。你没完没了地反对什么批判什么,你也就正在变作什么,这可真是讽刺呀!


    妈妈为这吵闹而起来了。妈妈每晚睡前是要服用安眠药的,服用安眠药后有任何一点响动她都会起来,她似乎是很喜欢在服药后痛苦地起来,用她的起来来抗议对她的惊扰,或者用她的服药后再次起床来证明她的辛苦与警醒——“不管吃多少安眠药,我一夜夜都是睁着眼睛呀!”这是她最爱说的,令正鸿怦然心动的话。而玫香常常悄悄地对正鸿说,“昨天妈妈一夜睡得可踏实呢,我走到她的门边,听见她打小呼噜,打的可匀呢。”


    正鸿不喜欢听束玫香这样说话,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证明妈妈说自己睡不好是扯谎?妈妈有这个必要吗?如果有这个必要,不是正说明妈妈的可怜吗?玫香怎么对妈妈就这样不厚道呢?她就不想想,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像俗话说的那样,寡妇事业的,容易吗?妈妈如果睡不好或者哪怕是睡得好而老是自以为睡不好或者爱说自己没有睡好,那也是情有可原,事出有因,值得同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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