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只安睡了五分钟。他被一声惨叫惊醒了。
是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只狼。他踉踉跄跄地与玫香一起来到了妈妈房门前,又是一声沉闷的呻吟声,这低低的哀叹声甚至比方才的惨叫还令人恐怖,只这一声就足以令人万念俱灰,只这一声就叫人想到生活有多么痛苦多么艰难多么压抑多么没有价值……
“妈,妈,妈!”他们俩叫了起来。
隐隐听到的只有更加无望的呻吟声。
又叫了有三分钟,祝正鸿急了,他一猛劲,用肩膀撞开了妈妈的房门。由于用力过大,他又是一阵晕眩。
玫香打开了电灯。妈妈出溜在床边,面色潮红,红里发黑,嘴角上有白白的吐沫,身体已经瘫软,她的样子是试图穿衣下地,没有成功。还好,她没有落到地上。
正鸿赶紧跑过去,扶住了妈妈,对于正鸿和玫香的呼唤,妈妈作出了轻声的回答,这使他们放心了一点。
……妈妈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医生诊断是脑溢血。抽脊髓化验的时候祝正鸿痛苦万分,他向医生提出问题,妈妈的身体相当坏,抽脊髓她是否受得了?医生态度严肃,说:“到了这时候了,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祝正鸿一下子就透心凉了。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天呢?
给妈妈注射了仙鹤草剂,又灌了许多药,妈妈始终没有醒过来。三天中正鸿陪了妈妈一个白天两个黑夜,妈妈一阵昏迷不醒,一阵又轻声说话,对正鸿的话语有时也能做出某种反应,断断续续,摸不清什么意思。到了这时候,正鸿最关注的是妈妈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他老是觉得妈妈这个人经常是话里有话,话外有话,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候他不相信妈妈和他说的话就是她心里想的,他也不相信妈妈有意要瞒他什么,骗他什么。他期待着最后的一次倾谈。
而现在她只剩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词句,一会儿是江南吴语,一会儿像是天津话,一会儿又变成了北京话。一会儿是唐诗,一会儿是骂人的粗话(她过去很少说粗话的),一会儿又变成了呢呢喃喃。
第三天夜间,正鸿陪坐在病房门外的一条木椅上,睡得正实,他听见了妈妈的叫声。
他连忙翻身起来,他看到了妈妈的张开了一半的左眼。
“鸿儿……”
“妈!”正鸿兴奋异常,妈妈好了,妈妈醒过来了!
“你要掏大粪去!掏大粪,练红心!臭……香!掏,掏……你要革命!”
这样的话重复了又重复,祝正鸿听懂了,妈妈的意思是说,知识分子通过掏大粪才能改造自己,在粘上了粪臭的同时,却能使自己的思想品质灵魂变得清洁起来。他过去也听妈妈分析过这方面的事情,不知道是为什么妈妈对宣传掏大粪特别敏感特别入耳,没事老是琢磨。她老人家迷上了掏大粪。正鸿又想,宣传掏大粪其实是“文革”前的事儿,那时候确有大学毕业生申请去掏粪的美谈,那时候确实有在校大学生挎着粪桶挨家挨户掏粪。国家主席刘少奇还专门与北京的掏粪工时传祥交上了朋友,报上登了又登时传祥同志的照片。少奇同志对时老掏粪工说:“你是掏粪工人,我是国家主席,咱们俩都是为人民服务,只不过是分工不同。”少奇同志说得十分感人,只是——他觉得——不能十分令人信服。除了分工不同别的都一样吗?这样说很理想,然而,是不是,就是说这个“分工”太大发一点了呢?妈妈曾经仔细阅读了有关国家主席与掏粪工人的交往的报道,但是当时她老人家没有发表什么感想。想不到这时候她的心思竟然是放在这上头啦。
可惜的是,“文革”开始以后,不但刘少奇揪出来了,时传祥也没有逃出红卫兵小将的火眼金睛,时传祥居然也背上了这样那样的罪名。这一点妈妈大概是还不清楚或者是虽然有了一点了解但未以为意。大街上张贴的大字报上报道说,时传祥参加了保皇派的武斗组织,还有人说他已经被击毙了。
如果真是全民掏粪就可以建成社会主义,我祝正鸿宁愿天天掏粪。
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她的“岁”字吞咽肚里去了,然后她昏了过去。三个小时后,妈妈溘然长逝。
妈妈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毛主席万岁”,而妈妈是一个粗通文墨的,没有任何政治生活乃至社会生活的经历的,虽非资产阶级却决非无产阶级的家庭妇女。这一点使正鸿非常感动。
在妈妈弥留的阶段,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正式的交谈。但是祝正鸿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大有深意的东西。掏粪,香臭,毛主席。妈妈没有谈林远没有谈朱进财也没有谈她自己。妈妈是多么地需要,中国人是多么地需要毛主席,需要一种新的意识新的标准新的希望新的理论。妈妈需要一种东西,中国人需要一种东西,一种光亮,一种能够把穷苦的无聊的卑微的伤痛的生活忽啦一下子照亮的光辉。穷苦没关系,卑微没关系,伤痛也没关系,掏一辈子粪更没关系,只要临终时候能想到能得到这种照耀,那就可以含笑瞑目了,那就得到了足够的报答了。这种照耀是旧社会几千年没有提供或者没有充分提供过的,旧社会只把光环加在帝王将相身上。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正是毛主席把这种神圣的强大的压倒一切的光辉放射出来了!毛主席的思想号召语言就像无影灯,照得你五脏六腑都通明!毛主席的思想号召理论不容分说,自天而降,眩目震耳,人人有份儿。这可真是几千年来没有过的事儿呀。从四九年以来,有多少老太太、街道积极分子、家庭妇女、退休工人、摆摊的拾破烂的,积极起来确实超过了某些共产党的老干部,如果你经常列席街道上组织的学习会,如果你注意听老太太们的发言,你就会变成一个最坚定的革命者。真是不简单呀,想到这里,祝正鸿不由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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